第191章 围城
夏阳大城,入夜
一只鹞鹰停在了夏阳郡府的衙署前。
这是玄门训练的送信的鹞鹰,这种鹞鹰飞得很高,速度快,不容易被地面的箭矢猎获,且耐力好,可以日夜兼程,传递紧急军情最为合适。
萧暥从鹞鹰的爪上取下小竹筒,从里头抽出一束卷得很细致的帛纸。
纸上只有几个字,“北方战事已了,即刻南下。”
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萧暥神色一振,脱口道,“西陵来了!”
云越和魏瑄相顾一愣,谁?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是皇叔吗?”
云越也低声道:“魏将军?”
他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他见到魏西陵一直有点治,还有魏西陵身边的那个刘武,着实惹人心烦。
“魏将军到哪了?”
萧暥刚才一激动,失口了,赶紧低咳了声掩饰道,“魏将军已经夺回了雁门,平定了北地。不日就能南下,与我们合围凉州府。”
魏瑄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我好久没见皇叔了!”
萧暥知道这孩子重情义,但是这乱世之中身如飘萍,相逢不过是沙场辗转间匆忙的一顾。浊酒一杯家万里。
萧暥凝眉,合围凉州府,也就是意味着要跟曹满最后决战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曹满这头实力雄厚的草原狼。最后一战,怕是惨烈无比。
他拿起桌上的烛台,站起身,走到那副悬挂着的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
清幽的烛光照着他苍俊的面容。
凉州府是曹满的老巢,驻军十几万,现在虽然曹雄折损了五万兵马,但凉州府余下的兵力仍不下十万之众。
萧暥迅速在心中默算了一笔账。
他此次千里奔袭率精骑三千,骑兵三千,步兵一万,刨去这一路的折损,余下兵力一万三千左右。
他吞并了北狄几个部落,收缴降卒三万余,但是这些人萧暥是留着心眼的。不能作为主要战力。
所以虽然他表面上看有四万兵马,真正的核心战力只有一万。
而魏西陵善于骑兵作战,根据他这么快就从武都渡口绕道北上,又迅速袭取雁门,拿下陇上。那么他此番率领的应该都是轻骑兵。轻骑兵优势在于灵活机动,他亲眼目睹过魏西陵率数十骑兵击败上千匪兵,把轻骑兵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是萧暥认为,轻骑兵是歼敌之利器,却不是攻城的重器。
以前攻打黄龙城他就算过,要攻下一座重城,攻防兵力是三比一。也就是理论上说,曹满城中有十万守军,他就要有三十万的兵力去攻城。
他和魏西陵的兵力加起来可能不会超过五万,而那些北狄骑兵,想让他们有攻城的热情,除非他允许他们拿下凉州府,就可以肆意劫掠城中居民。就像他们以前在大雍边境所干的那样。
其实在乱世中,不要说北狄人,就是北宫达、曹满也都干过这种事情。
拿下一城,就将劫掠城内百姓作为激励。以此来刺激士兵的血勇和狼性。
自古攻城战之艰难惨烈,使得士兵得胜之后,需要发泄,舒缓压力,所以城破之后,将领往往会毫不约束士兵,任凭他们烧杀掳掠,化身为一群饿狼,城中的百姓就遭了殃。
萧暥不会那么做。他会以牙还牙打劫北狄人,但他不会打劫中原的百姓。
而且凉州府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如果强攻凉州府,投石车、云梯冲车井阑全部用上,伤亡必定不小。那是拼物资、拼人力,实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萧暥凝眉:“要设法诱敌出城,再以骑兵袭之。”
但是……
烛光下萧暥面色幽沉。
他这套路用过两回了,曹满不是崔平也不是禄铮,一方诸侯,哪里那么好对付。
魏瑄也道:“前次我们诱崔平出城袭取朝曲草场,乘机夺了陇上郡,曹满怕不会再上当。”
萧暥蹙眉。
的确,想再次引曹满出城很难。
俗话说空城计不能用两次,曹满老奸巨猾不比禄铮三诱两骗就上当了。尤其是他接到曹雄战败的军报后,他必然会坚守凉州府池而不出。拖延时日跟他打消耗战。拖垮他的大军。
萧暥耗不起。
天气已经入冬,凉州气候严酷,萧暥的身体畏寒,再经过前一阵马不停蹄的长途奔袭,已经倍感心力交瘁,难以为继。这段时日完全是靠谢映之的药强压着。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哪怕是一口血液也得咽下去,以免军心动摇。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战事拖到严冬,必须找曹满主力,速战速决!
萧暥想了想道:“凉州府不易强攻,那么我们就攻其所必救,夺下鸾城,断了他的粮草补给。”
魏瑄一诧,这不就是他上次提过的建议,被萧暥否决的吗?
萧暥看出他的疑惑,道,“此一时,彼一时。”
魏瑄一点就透,“将军是说时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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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暥微微扬眉,跟聪明人说话,真不费劲。
“上次我们还没有落脚之地,攻打鸾城太过冒险,现在我们已经取得夏阳作为后方基地,魏将军也到达陇上,不日就能南下与我们合兵,大势在我,主动权也在我。”
云越道:“所以主公是想断了曹满的粮草物资,让他无法久守。”
萧暥的眼睛狡黠地一眯,“拿纸笔来,我给魏将军回信。”
冬日,原野上白蒙蒙一片寒雾,呵气成霜。
清早,萧暥穿上冰冷的铠甲,不由地抽了口寒气。又冷又硬的甲胄搁着棉服,都能他身上的暖气吸走。
云越见他气色很不好,色泽浅淡的唇紧绷成一线,冷白的脸容愈显得苍俊清肃。
他立即给萧暥端上煎好的药,“主公,天气严寒,鸾城既然不大,主公不如坐镇夏阳城,我率军去拿下鸾城。”
萧暥皱着眉,喝完药汤,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鸾城,我必须亲自去。”
*** *** ***
午后,冻云黯淡压着鸾吾郡灰暗的城楼。
北风呼啸,夹带着浓烈的霜雪气息,刮到脸上像鞭子抽一样疼。
城楼上寒雾弥漫,盆子里的炭火闪了下,倏地暗了下去,执勤的士兵跺着脚,牢骚满腹地添了炭。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旷野上,出现了一只十多人的队伍正慢吞吞地向这边而来。
这些人步履蹒跚,铠甲破败,一个个灰头土脸地拖着兵器。
“城下什么人!”城门吏趴在女墙上高喊道。
十几支森寒的箭齐齐对准了那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士兵。
一个百夫长模样的汉子操.着凉州口音有气无力道,“我们是大公子部下的,被打散了,一路逃来这里,天气冷,讨个落脚的地方。”
那城门吏唾了口晦气,不耐烦道,“开门开门。”
吊桥放了下来,沉重的城门咯吱咯吱打开了。
接着,那城门吏亲眼看到了诡谲的一幕,那几个刚才还神色仓皇疲惫不堪的败兵,才刚一挤进门,忽然就变成了一群凶狠的虎狼。
他们齐刷刷地抽出单刀,三两下就将城楼下的士兵砍得翻倒在地,一片惨嚎。
“快关门!关城门!”城门吏反应过来,徒劳得叫喊着,“快,快去禀报大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紧接着他听到了大地的震动声。那是无数战马的铁蹄叩击荒原发出的震响。
汹涌而来的马蹄踩转瞬间已经踏过了吊桥,冲入城中。
……
萧暥进入郡府大堂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鸾吾城拿下得那么容易。
他只是耍了个小把戏,让军中操着凉州口音的崔平降卒,穿着凉州军的军服,装作是曹雄的败兵,攥开了城门,城外埋伏的骑兵再一拥而入杀入城中。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鸾吾城。
旁边的云越看着被俘的士兵,“曹满的粮仓重地就这么点防守?”
萧暥不动声色,“去,查看一下城中粮仓有多少存粮。”
片刻后,就有军士前来报告:“将军,城中大小粮仓十余座,存粮只有五千石。”
“什么?五千石,鸾吾城不是粮仓要地吗?”
萧暥眉头微微一蹙,五千石,那不过是镇守这里的千余士兵的口粮,看来曹满从鸾吾城撤军的时候已经把此处的粮仓都搬空了,难怪这里的守卫如此松懈。
他这一念未转过,紧接着就听一名士卒策马来报道:“将军,这是座空城!城中没有一家住户!”
云越神色骤然一沉,多年征战,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即笼罩住了他。
“主公,这座城有诈!”
萧暥面色深沉,看来这整座鸾吾城是坚壁清野。
云越焦急道,“主公,我们还是先撤出这里,再……”
他话没说外,城外就传来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
萧暥道:“来不及了。”
他目光森然,长身而起,道,“随我上城楼一看。”
城楼上,冬日的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黯淡,朔风呼啸,卷起他厚重的披风,苍白的面容映着暗红的战袍,显得凄艳绝伦。
萧暥神色阴冷,又是一场赌博要开始了。
城下已经如同一锅沸腾的水,只见乌泱泱一片森然的重甲军从西面八方向城门推进。他们喊着号子,推着冲车,很快就把鸾吾城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萧暥记得,上一回他被这样围困在城里,还是出逃大梁途径安阳城的时候,被匪军包围在安阳城内。他当时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觉得那是一场堪比特效的大片。
而现在经历了无数杀戮征战后,萧暥再次站在城头,觉得他就是坐庄的人,而乱世里的输赢,赌的是命。
中军大帐,大将费庸得意道:“主公真是神机妙算,早就料到萧暥会派人来袭我粮仓,提前把鸾城搬空了,让他一头钻进这空城里来个关门打狗!哈哈哈!痛快!痛快!”
城楼上,云越倒抽了口冷气,看向萧暥。
只听他静静道,“云越,你率一千人,准备圆木巨石防守城门,其余人全部上城墙,弓.弩手准备。”
在他身后,魏瑄静静注视着他,从一开始萧暥决定采取他攻打鸾城的计划时,他就觉得有点蹊跷。鸾城是曹满的粮仓,萧暥出发时却让大军带上了五日的军粮。
魏瑄没有问,他发现战场上的萧暥,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深沉。
但无论萧暥决定做什么,他都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像瞿钢那样,为他誓死奋战。绝不会让他失望。
他的手暗暗握紧剑柄,眼中的光芒多了几分热意。
城下战鼓震天,汹涌的喊杀声伴随着雪亮的刀戟刺破阴沉的天空。城头上,无数支锋利的破甲箭已经掠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蝗雨,向着冲锋而来的重甲武卒呼啸而下。
萧暥目光森冷,“殿下放心,鸾吾城虽小,但是城墙坚固,应该能守几天。”
他说完手一抬,旁边的一名部将立即将弓递上。
魏瑄心中顿时一沉,这是要做什么?
随即他就看到了万军之中的一点分外抢眼的金色。
那是大将费庸胸前的护心镜。
但是费庸远在中军,这么远的距离,萧暥的臂力再好,弓力再强,箭矢的力度怕是已经无法射杀费庸。
魏瑄一念及此,只听到耳边弓弦震响。一箭如流星离弦而去。
萧暥的嘴角微微挑起,笑得有点邪恶。
“给我冲!拿下鸾城!”费庸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忽然只觉得头上嗖地一道疾风。
“将军!”旁边的副将震愕地张大嘴,不可思议,“你……你的……”
费庸抬起眼珠往上瞧,随即就看到羽箭尾部的白翎在空中兀自震颤不已。
他一把取下铜盔,只见一支箭堪堪穿透了盔缨上的流苏穗子。
费庸大惊。
这里离开城楼十丈之远,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准头?
“萧暥!萧暥在城上!”
另一边,城楼上的魏瑄也是愕然,他一时间完全搞不懂眼前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了。
萧暥这一箭,无法射杀费庸,箭力只够穿透缨穗,那就简直跟调戏对方主帅一样。
战场上这样很好玩吗?
紧接着,他心中猛然一震,难道说萧暥是这个意图?
城下,费庸一把抓住哨探,“萧暥!萧暥也在城里,快,快去禀报主公!”
凉州府。
曹满接到军报,拍案而起,“萧暥居然亲自来劫我的鸾城!走,跟我抓狐狸去!”
两日后,城楼下,曹满亲自坐镇中军,率大军五万,将鸾吾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楼下,一名胡子拉渣的军士在长矛尖端挑着一只死狐狸,高高扬起,叫嚣道,“主公传话给小狐狸,他再不投降,城破之时这就是他的下场!”
“萧暥小狐狸,你已经被围困了,插翅难逃,若现在投降,主公还能留你性命。今后给你盖一个金笼子养着,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云越气得脸色发白,“可恶!”
这种骂战萧暥以往看三国演义见识多了,他脸皮厚,爱骂就骂。想激他出战,没门。
曹满也不指望真能把萧暥骂到出战。只是前阵子被他屡屡得手,曹满心里窝火,让军士们只捡难听的骂,出一口气罢了。
问候过对方后,曹满也不客气了。悠长的号声响起,黑压压的重甲武卒如同旷野上漫卷的乌云般汇集而来,在城下涌起一片鳞甲森森、杀气腾腾的铁甲汪洋。
无数列队重甲挺近,城下的大地都在震颤,十多部巨大的攻城云梯和冲车夹杂在密集如蚂蚁的军队中推进,如同森然的怪兽。
曹满亲征,手下如狼似虎的凉州精锐,果然其势不是费庸能比的。这小小一座鸾吾城就像是滔天洪水中的一座孤岛,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破甲箭,滚石檑木准备。”萧暥道,
“是!”
“待到敌军冲到城下,随军携带的火油给烧烫了!”
“是。”
“还有……”萧暥倒吸一口冷气,“让云越将城内民居都腾出来,多备掩体。率一千人埋伏。”
魏瑄心中凛然,萧暥恐怕已经在为城破后的巷战做准备了。
接下来这场仗,是硬仗,没有半点侥幸。
萧暥目光冷然,“挺过今天。”
然后他看向魏瑄:“殿下,待会儿城楼上矢石交攻。”
魏瑄知道他什么意思,决然道,“将军,你就当我是一名百夫长罢。”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魏瑄这话说得那么自然,不知不觉间,这十多日的沙场磨砺,已经让这个有些内敛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腥风血雨里面不改色的老兵。
……
一天鏖战,傍晚的时候,乌云漫卷的天空漏出了一线残阳,照着下方惨烈的沙场。城楼下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飘杵。烈烈西风都吹不散浓郁的血腥味。
冰冷的箭雨攒射下,重甲武卒如割稻草般一片片倒下,随即又前赴后继地汹涌而来,他们冲上城头,与萧暥的锐士砍杀在一起。
火油从城头泼下,烈焰腾起,焦糊的恶臭熏得人作呕。
萧暥在这城头上站了一天,看到云越上来,问,“损失如何?”
云越道:“战死五百余人,负伤千余,至于敌方的损失,主公看到了。”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已经阻碍曹满下一轮的冲锋了。只能往护城河的河沟里填。曹满也是杀红了眼,重赏之下,一批批重甲武卒如蟥蚁般蜂拥而上。
而萧暥的锐士营,就是困于一隅,也是块硬骨头。
“主公,将士还有余勇,只是,我们的羽箭……”
另一边,魏瑄张开弓弦,一箭射穿一名武卒的脖颈又迅速穿入下一士兵的盔甲。为了节省破甲箭,他已经学会了萧暥的这一招。
城楼上,残阳如血。
萧暥暗红的战袍,几欲燃烧。
他目光森冷,望向城下乌泱泱的重甲武卒,仿佛连到天际。
天际头,忽然弥漫起滚滚烟尘。
萧暥轻声道,“他来了。”
曹满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军已经溃散了。
如果说重甲武卒是攻城夺地的重锤,轻骑兵却是剔骨尖刀!
曹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阵型被精确地分割、包抄、歼灭。
陇上城的这一幕,又一次在鸾城上演。
萧暥把曹满的主力全攥到了这里,就等着魏西陵来收拾。
他静静站立城头,仿佛又回到了安阳城时,魏西陵率数十骑兵游刃于上千匪兵之中。
如今锐利依旧,所向披靡。
这一次,他等到了。
曹满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撤兵!”他大叫道。
城楼上,萧暥看着数万重甲武卒如退潮般溃散,终于长吁一口气,曹满主力已溃。
他方才道:“曹满日思夜想都是要逮住我,好让大哥受制于他,此番若不以我为饵,怎么能调得他大军出动。”
云越心中后怕,“但如果魏将军没有及时赶到,那主公你……”
“天气渐冷,兵行险招,不得已而为之。”萧暥道,“备马,出战!”
内外合围,把曹满包了饺子!
他还能打。
……
鸾吾城下,魏西陵跃身下马。
萧暥迎上前去,刚走出几步,身形竟然踉跄了一下,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他剑眉蹙起,“阿暥,受伤了?”
“没,没有。”萧暥深吸了口傍晚刺骨的寒气,
他自己清楚,这紧绷了十多天的神经,忽然间松了下来,整个人都像垮了般没了力气。
从刚氐河谷设局,夺取陇上郡,到千里奔袭劫赤火黑翼两部,奇袭驰狼祭,夺夏阳城,这一路走来他自己都觉得疯狂。
他靠在魏西陵胸前喘了口气,又来了点精神,勉强笑了下,“曹满遭此重创,主力已溃,晚上我准备个庆功酒宴。”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
萧暥:……
*** *** ***
大梁城
谢映之望着冻云黯淡的天空,眼中凝起忧虑,“朔北快要下雪了。”
苏钰收了伞从外头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沫,拿出一叠文书道:“玄首,这次新酌拔的仕子,后天就进京了,这是名单履历,玄首是亲自考核吗?”
谢映之不动声色接过来。
新政推行一半,秋狩即将到来,谢映之还要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他知道他走不了。
好在谢玄首日夜都不用休息,所谓睡觉也就是打坐片刻,时间倒是有的是。
谢映之一边翻阅仕子的履历,一边问道,“杨拓如何了?”
苏钰道:“他昨晚又在尚元城花楼闹腾,被杨太宰带回去了。玄首为何如此在意这妄人?”
谢映之道:“无他,只是想起这天气严寒,杨公子据说还是赤足单衣在外奔跑,也不容易。”
难怪全大梁的人都深信杨拓疯了。
谢映之神色清冷,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洞若观火,装疯装到这个程度,也是不易。
第192章 温泉
魏西陵此行只带了三千精骑,萧暥知道魏西陵的战场指挥能力,三千人足够了。
曹满自己率领千余骑兵遁逃,留下倒霉的费庸断后,说白了就是让他拖住魏西陵,好让曹满成功脱身。
费庸倒不失为一员猛将,只可惜对手是魏西陵,最后数万重甲武卒全数投降,刨除之前攻打鸾吾城的战损。降卒两万余,被尽数收编。
魏西陵用不着这些重甲军,于是近两万装备精良的凉州军尽数归了萧暥。
某狐狸美滋滋地搓着爪子全盘收编,他今后还要和北宫达决战,这两万重甲武卒有大用处。
此战曹满损兵折将,主力精锐折损过半,即使他逃回凉州府也已经是大势已去。
不是萧暥不想乘胜追击,他知道他自己也已经到了极限,强弩之末。再使劲作下去,一旦在凉州病倒,他就只能退兵,回大梁养病。
等到过了冬天,明年开春再来,曹满也缓过劲来了,即使没有以前那么强悍的实力,但是再想一鼓作气拿下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者,凉州境内地形多变,又是月黑风高,夜晚追击不确定因素太多。加之费庸拖住他们近半个时辰,曹满早就跑得没影了。
所以萧暥决定今晚在鸾城修整一晚,让将士们也好好放松一下,再一鼓作气拿下凉州府。
这半个多月来连日征战,都快把人逼疯了。
鸾城虽然是坚壁清野,但是曹满的五万军队可是带足了粮草物资来攻城的。现在五万只剩下两万余,食物绝对不缺。
萧暥是那种即便是再艰苦的条件下,也很会苦中作乐的人。他下令将多出来的牛羊肉煮了,今晚敞开了吃喝,可惜没有酒。
其实古代军队作战,有不少都随军带着酒的,比如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军,上阵之前都会喝酒,所谓酒壮英雄胆。可是魏西陵这死脑筋不开窍,完全没法沟通。
而且他冷着一张脸,气氛都被破坏掉了!
倒是魏瑄丝毫都不受魏西陵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影响,从城楼上直奔下来,一双墨撤的眼睛目光熠熠。
“皇叔!”
然后居然展开手臂就是一个熊抱。
魏西陵也难得展颜微笑了下,锤了一下魏瑄的肩膀,“好小子,长高了。能打仗了!”
某狐狸在旁边幽幽地低咳了声。……唔,他带着魏瑄打了那么久仗,都没这待遇。
其实要说以前,魏瑄也抱过他两次,但总觉得和他刚才抱魏西陵的那一下,不大一样。
刚才魏瑄满脸的激动和兴奋,那一抱充满了男人间的信任和情义。
可到了他这里,滋味总觉得有点不对。但哪里不一样,萧暥又说不上来。
转念一想,可能以前魏瑄还没长高,所以每次都是埋首在他胸前,手还绕过他的腰勒得紧紧的,好像是要牢牢抓住什么,一松手就会消失了。
结果萧暥还是没闹明白,都是男人,差别到底在哪里?
就因为魏西陵是战神?
某人觉得自己可能抓到了关键,大概没错了。
如果萧暥换是魏瑄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到魏西陵,又是自己的叔叔,估计也是这反应。崇拜!崇拜!崇拜!
所以这魏瑄对魏西陵的感情,应该是跟对偶像差不多罢。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又不对,也不是所有少年的都会崇拜魏西陵。
比如原主那货,崇拜似乎没有多少,就剩下了死傲娇!冰山!活该讨不到媳妇!
萧暥摸着嘴角不怀好意笑了笑,他好像抓到了精髓……
恰好魏西陵看过来,“作甚?”
萧暥反应极快:“哦,对了,西陵,你从陇上过来,看到我儿子了没有?”
魏西陵:……
沙场征战,都是一身血污,萧暥让魏瑄先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大伙儿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但是犒赏三军怎么能没有酒,他正琢磨着暗戳戳去搞点酒,就见魏西陵一脸严肃地看着军事地图。
萧暥内心嘶了声,先想办法支开他。
“西陵,你不去洗洗?”他指了指脸上。
魏西陵的脸颊下方有一处血渍,应该是作战时沾上的,不大明显,但他还是谨慎地用披风的边角擦了下。
萧暥心道:果然是洁癖。
其实萧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他鏖战一整天,脸上身上都是血污。
他当即表示,“军中设施简陋,也就那么一两个木桶,还得费柴火烧水。西陵你先去洗,我待会儿。”
嗯,只有把你支走了我才有机会去搞酒。
旁边的刘武道:“萧将军,用不着,后山有温泉。”
“野外?”魏西陵蹙眉,看了一眼萧暥,“不妥。”
刘武大咧咧道,“主公,都是老兵油子,讲究这作甚,兄弟们都去洗了。”
萧暥默默脑补了下一群人下饺子的场景,画面着实有点美。
魏西陵沉默不语。
刘武赶紧道:“兄弟们人多,去的是山下的泉湖,山上的泉眼太小,所以没人过去,但是水更热。”
山就在城后,正如刘武说的,山坡平缓。山间有泉,泉是活水,池子不大。
天色已晚,一盏风灯照着冬日枯黄的草木。
萧暥一边解甲,一边道:“西陵你都来了,不泡个泉?”
魏西陵:“不用。”
萧暥搞不懂,“你既不泡泉,来做什么?”
魏西陵道:“山中野兽出没。”
萧暥一愣,莫不是来护他?但这也想太多了罢,这山那么矮,有的都是山鼠兔子之类的,有更好,烤了吃。
他试了试水温:“西陵,温泉很解乏。你真不泡泉?”
一边心里腹诽道:你既不泡泉,又不走,那岂不变成围观了?这多尴尬啊?
萧暥手又犯欠了,扯了扯他的战袍:“难不成你还怕我看?都是男人,我看你做什么?”
魏西陵蹙起剑眉:“走开。”
……
片刻后,
萧暥:好看!
月光下魏西陵皮肤光洁清透,沙场百战居然全身上下连道疤都没有,果然不愧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而且肩宽腰窄,肌肉紧实,线条凝练,比例没得挑,这身材真好啊!
“西陵你……”
魏西陵:“闭嘴。”
萧暥有点委屈:我什么都还没说。
风灯的光正好投射到魏西陵侧脸,将料峭染得柔和,他蹙着清隽的眉,少了点冷冽,多了分俊雅,不知道是不是温泉热气熏的,好像脸还微微有点红?
萧暥心道,这人脸皮还真是薄啊,就不怀好意地想暗搓搓作弄他一下。
“别动。”魏西陵忽然道。
萧暥立马收住想做坏事的爪子。
心中顿时一惊: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打鬼主意?
水汽氤氲间,魏西陵忽然靠近。
这池子本不大,萧暥心里发虚,往后一退,背就抵在了森冷的池壁上。
魏西陵不动声色地就势抬起一条手臂撑在石壁上,和他压近的胸膛形成了无可遁逃的严密包围。他本来就比萧暥高上些许,此刻居高临下凝视着,和安阳城抓到某人时如出一辙。
萧暥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完蛋!
……难道他刚才想干什么坏事,魏西陵都猜到了?
魏西陵一脸严肃抬起手,覆着薄茧的指尖触上萧暥胸前光洁匀实的肌肤。
温湿的水汽中,他的声音低沉:“怎么来的?”
灯光朦胧映着萧暥胸前莹白如玉的肌肤,波光漾动间若隐若现着一点淡淡的梅花痕,印在心口的位置,那是噬心咒的痕迹。
前几次萧暥身上有妖娆的绣纹遮盖,魏西陵不忍直视,所以才没发现。
他这一触之下,萧暥顿时嘶了口冷气。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靠在冷硬的行军榻上,冷汗将衣衫湿透薄薄地贴在身上。一只骨节突兀的手紧紧攥着心口,脸色苍白如寒冰剔透。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仙风道骨看不出年龄,声音清玄悠远,若空谷回音。
“这是苍冥秘术的噬心咒,目前有两个办法,其一,我先用草药给你压制住,徐徐为你调理,你此后要跟随我修玄,我可破例收你为闭门弟子,以玄门之法慢慢化解体内的噬心咒,但是这个过程要三五年,在化解噬心咒期间,你必须日日打坐闭关,不可间断。”
萧暥从榻上艰难地支起身子道,“先生是说,这三五年间,我不能自如行动,形同废人?”
那长者点头,“这几年间,你会和现在一样,浑身虚乏无力动弹不得,除了打坐,其实你也做不了别的事。”
萧暥心中一沉,“那另一个方法是什么?”
“其二,我现在替你拔除噬心咒,但是拔除的过程极为惨烈,痛比钻心锥骨,你未必能挺过去,且此法伤身甚重,会使心脉具损,今后重疾缠身,怕是不得长久。”
萧暥深吸一口寒气。隽秀的眉紧蹙。
三五年。
三五年过去,恐怕什么都晚了。
他当初没能保住姑姑,兰台之变的熊熊烈火一直在灼烤煎熬着他。
江州还有太奶奶,义父,西陵,澈儿……
他必须保住他们,保住他的家……
如今局势艰危,他不能动弹不得地等上三五年,恐怕到时候,等他闭关结束,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抬起苍冰般的脸容,淡声道,“麻烦先生替我拔除噬心咒。”
那长者闻言长眉微蹙,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悲悯的哀怜。
“你可想好了?”他问,“拔除噬心咒之痛非常人能忍受,你身体虚弱,也许都撑不过去。”
萧暥静静道,“拔除罢,我受得住。”
……
拔除的过程他不知道,应该是痛昏过去了。
他意识迷糊气若游丝间,隐约听到帐外云越焦急的声音。
“主公!主公怎么样了?”“让我进去!”
那声音沙哑还带着哭泣。
萧暥顿时一震,忽然回过神来。
想起一件事,他穿越过来后,从来没见云越哭过。云家小公子刻薄傲娇看不起人,但是从来没哭过。
那一次云越居然哭了。
他很难想象当时强行拔出噬心咒有多惨烈。拔除后几天都不能下地,但他记得不错,原主好像没多久就直接披挂上沙场了?
特么的太彪悍了。
但是原主使劲作,他就惨了。这娇病的壳子若不是谢先生替他续命,可能早就挂了。
虽然平心而论,他也没比原主作得少……
萧暥按着胸口一阵心悸,支离破碎的记忆如海潮翻覆。
魏西陵蹙眉,“疼?”
萧暥意识恍惚间道,“别人碰不疼,你碰就疼。”
魏西陵心中隐隐一震。
他沉声道,“你这伤莫不是和当年有关?”
当年的事萧暥一直决口不提,问就是不记得。在安阳城都逼他到这个份上,生死攸关依旧咬死一个字都不肯说。
魏西陵剑眉紧蹙,刚想追问,就见萧暥靠着池壁虚弱地喘着气,神色清惨。
此刻他只觉得往事翻转间心绪不宁,长久被他压下来的病痛又有发作之兆,胸中血气翻涌,他再也没心思想作弄魏西陵了。探出手就胡乱去抓岸上的衣衫。
夜间的山风吹得他浑身一颤,他还来不及系上衣衫,身子就是一沉。
……
鸾城郡守府。
军中的菜都是大菜,做得虽然糙,但是量足,这一回管吃撑。
虽然最终萧暥没有搞到酒,大伙儿竟然也吃得热火朝天。
“喂,小公子,你急什么,你家主公还在洗浴,你去做什么?”刘武大着嗓门嚷嚷道。
云越正要出门,忽然站住了,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阴鸷,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主公在洗浴?”
刘武道:“我当然知道,我推荐他的地儿。就在后山上。”
“你说什么?”云越细眉竖起,眼中顿时怒意横生,“你让主公去野外洗浴?!”
刘武大咧咧道,“野外怎么了?兄弟们不都这么洗,他一个老兵油子,谁要看他?”
云越简直不想跟这厮说话,转身就要往后山去。
“喂,小公子,我主公也在那里,别说我没告诉你。”
云越顿时脚步一滞,他以往见魏西陵一直有点发憷。
他直眉瞪眼看着刘武,“你说什么?”
刘武理所当然道,“哦,他们一块儿洗浴,军旅中哪那么多讲究,都是男人又没姑娘。”
一起?洗?
魏瑄刚捧着给某人准备好小灶走进来,听到这话顿时整个人僵住了,睁着一双墨澈的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魏西陵疾步进来,怀中还紧抱着一人,乌黑的发丝带着湿气如垂云流瀑,遮住小半边脸,露出清削的下颌,雪白的衣衫松散,紧闭着眼,隽秀的容色苍寒凄清,哀艳绝伦。
魏西陵面如寒霜,“军医何在?”
第193章 养病+番外
他安静地靠在魏西陵胸前,身上只裹了件长袍,那衣袍宽松地垂落着,下摆漏出修长的小腿,脚踝骨感清透,没有穿鞋。
洗去了一身的血污,他的脸容娴静秀美。
魏瑄第一次看到萧暥这副模样。整个人都懵了。发生了什么事?
云越已经急步上前,“魏将军,主公怎么了?”
魏西陵道:“洗浴时昏过去了。”
云越神色几变。
这时,医官提着药箱匆忙进来。
鸾城里坚壁清野。云越片刻间就收拾出一间房间,铺上军中的被褥。
被褥又冷又硬,并不舒服。魏西陵让萧暥躺下,乱世辗转间,一切都就简。
火盆生得很旺,窗缝里夜风刮过,发出凄厉地呼号。
萧暥躺在床上,容色苍白。军医一言不发在给他把脉。这位军医名叫孟书,和纪夫子一样都是谢映之的徒弟。谢映之让他随军作为军医。
魏瑄站在榻边,神色忧郁,紧张得呼吸都轻不可闻,目光片刻都不离开萧暥。
另一边,云越冷冷剜向刘武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的脸戳十几个窟窿。
刘武有点趟不住了,低声嘀咕道,“兄弟们都这样洗的,也没见哪个就洗昏过去了。”
然后又看向面色似冰的魏西陵,“主公,你们做啥了?”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
就听军医道,“温泉水热,这一冷一热之间,血流加快,心悸不宁,主公身体虚弱,就更容易昏厥。并没有大碍。”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他边说边给萧暥盖好被褥,“但是主公不能再军旅奔劳了,这半月以来马不停蹄,主公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加上今天魏将军来了,他精神松懈下来,这十多日来积压的疲惫和病痛也就全涌了上来。反倒就发病了,先服几副药下去,接下来这段日子主公要好生将养,不能再鞍马劳累了。”
魏西陵道:“有劳先生。”
军医转身出去煎药。
魏西陵吩咐道:“看来得在鸾城驻扎一阵,离此处不远是富平县,刘武,你去置备些被褥棉毯,生活起居用品。”
他说着看了眼榻上紧闭着双眼的人,“还有新鲜的炒货甘果。”
“将军,还是我去罢。”云越道,遂看了眼刘武,
魏西陵点头,“也好。”
药煎好了,魏西陵让他靠在肩头,喂他吃下药。
萧暥咳了几声,“唔,西陵……苦……”
魏西陵剥了片蜜橘,送到他口中。
某狐狸舔了舔嘴唇,吃得心满意足,又感觉到身边那人在,安心地睡了。
魏西陵把余下的半个橘子放在案上,魏瑄看着那个金黄的小橘子,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问,“皇叔打仗还带这个?”
魏西陵道:“他小时候就喜欢吃,六月的青梅,十月的蜜橘,今年蜜桔熟了,就带了一些。”
魏西陵看向榻上那熟睡的人,想起他小时候生病了,吃药,就是这样。每次都要有好吃的哄着。
而且,他还装病。
冬日的早晨,呵气成霜。
萧暥卷在被窝里:“西陵,我肚子痛。我起不来。”
魏西陵早就穿戴好了,“阿暥,忍一忍,我去叫大夫。”
“呜…不要…”被褥里探出一只小手扯了扯魏西陵的衣摆,“你给我揉揉。”
魏西陵:……
魏西陵只好坐下来,手探进被窝,给某只小狐狸揉肚皮。
他蹙着眉,“还是得找大夫诊治,开点汤药。”
萧暥舒服地眯起眼睛:“我大概是经水不调……”
魏西陵一愣,错愕地看向萧暥,“你……什么?”
“西陵,不用找大夫了。”萧暥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眼梢微微撩起,“只要拿汤炉子暖暖,你再给我揉揉。喝点红糖蜜橘茶,血气通畅就好了。”
他还知道挺多的。
魏西陵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小狐狸大概是从哪里听来,一知半解。都不知道男子根本不会有经水不调。
“西陵,我肚子痛,今天不去学堂了。”
果然。
……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魏西陵道,“你们都累了,去休息罢。”
其实刘武早就在外间鼾声如雷了。
魏瑄轻声道:“皇叔,我不累。”
他快速看了眼萧暥,“我……我想陪皇叔坐会儿。”
魏西陵道:“明天军报就该到了,你们都养足精神,回去休息。这是军令。”
魏西陵常年治军,自有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魏瑄当然不敢违抗。应了声,又再悄悄看了眼萧暥,才出门去。
“云越,你留下,我有话问你。”魏西陵道。
云越心中一沉。
他刚才见魏西陵屏退其他人,就隐隐感到有情况了。
“你跟我来。”魏西陵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窗前有一张坐榻,魏西陵让云越坐下,他自己抱着手臂,靠窗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云越,整个人凛冽如剑。
云越仰头看向魏西陵,心中七上八下。
他一见到魏西陵就心底有些发怵。平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和魏西陵单独相处。这个人不苟言笑,目光寒彻骨髓,站在那里自然有一种让人不敢仰视的威仪。
以前魏西陵和萧暥对立,他怕魏西陵。现在魏西陵和萧暥和解了,他还是怕魏西陵。
魏西陵单刀直入问道:“你说实话,萧暥左胸心口上那点梅花形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云越心中顿时一震。
恍然间,眼前就浮现了多年以前,冬日的寒风夹带着碎雪穿入军帐,火盆跟着暗了暗。
萧暥靠在榻上,脸色清惨如冰,声音虽低却不容置喙:“我强拔噬心咒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云越道:“可是主公,这样的话,你做了那么多,魏将军还以为你……”
“这是命令。”萧暥断然道。
云越默默住口,薄唇都要咬出血来。
萧暥见他不肯答,静静道,“若你透漏出去,你就不用再留在锐士营了。”
言外之意,也不用再留在他身边了。
云越肩膀剧烈一震。
此刻想起往事经年,云越的眼眶依旧有些微微发红,心中阵痛意难平。
他面对着魏西陵凛冽的目光,咬牙道:“主公有令,我不能说。”
魏西陵似乎并不意外,他想了想:“这梅花形的痕迹是何物?可以说?”
云越几乎想脱口而出,那是噬心咒!
但他依旧不能说。
他抬头迎上魏西陵冷锐逼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道:“将军若想知道,可以去问谢先生。”
云越暗暗耍了个心眼,不是他说的就行了。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道:“好,都不能说,那我问你,他受这伤是何时的事?这总能说了?”
云越心念一顿,确实萧暥没提到这个。
“是羲和三年的事。”
魏西陵紧接着又问:“何处?”
云越一字一顿道:“离雁岭。”
魏西陵心中猛地一震,眼中有不明的情绪翻涌着。
沉默许久,他道,“好了,你去休息罢。”
云越心神不宁地走了。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刘武大咧咧的声音,“喂,小公子,谁欺负你了,怎么眼睛都红了。”
这厮居然醒来了。
魏西陵默默坐回榻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那人,缓缓抬手地抚去他鬓角的乱发。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喝了一碗魏瑄炖的营养粥,某人就觉得自己缓过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这次是意外,我大概是太困了。”萧暥死鸭子嘴硬。
魏西陵依旧沉默不语,但不知道是不是萧暥的错觉,他怎么觉得那人脸上万年不化的冰霜之气好像淡去了,看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思索的意味。
萧暥心里有点发虚,别跟他翻旧账,他什么都不记得……
萧暥正想找个话题,跟魏西陵讨论一下战局,一封加急军报就已经送到了。
魏西陵展开一看,曹满已经逃回凉州府,一边整顿余下的兵马,一边想送女儿跟巴蜀的赵崇联姻,以取得赵崇援军。
萧暥顿感不妙,曹满势弱,正当一鼓作气拿下,若让他和赵崇联合,那就不好对付了。
一念及此,他皱着眉头就想起身,他还能打仗!
接着就被魏西陵按着肩膀坐了回去,魏西陵道:“你且养病,凉州府我去拿下。”
萧暥心念电转,凉州府曹满驻军十万重甲,此番折损一半,那么现在曹满手中还是有五万重甲。魏西陵所率是轻骑兵,在攻城战中并没有优势。
“我带本部及攻城装备和你一起去。”萧暥道。
云梯冲车总是要有的。
魏西陵道:“不必,我攻城不用这些。给我七日拿下凉州府,七日后必回。你就在此处等我。”
三天后,凉州府被攻克。
事实证明,魏西陵不仅善于骑兵战术,连攻城战也很拿手。本来可以生擒曹满,但是曹满丧心病狂,城破之时,居然放了一把火把他自己的凉州府烧了。
隆冬时节,朔风猛烈的吹刮下,火势蔓延极快,城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凉州府有百姓数千户,这一烧,别说是财产物资,连粮食过冬储备都没了。
魏西陵不得不率军疏散百姓,扑灭城中大火,而曹满趁着大火引来的混乱,换上便装混在出逃避火的百姓里,带着亲卫逃出凉州府。
军报送到萧暥手中的时候,萧暥暗暗心惊。
放火烧自己的首府,拉全城百姓陪葬,曹满的手腕够狠。
他心里清楚,如果魏西陵当时不救百姓,这笔帐早晚要算到他们头上。不出意外,曹氏会反诬萧暥为了攻克凉州府而放火烧城,造成百姓死伤无数。这火烧西京的黑锅换个方式又要扣到他头上了。
但是曹满潜逃,犹如放虎归山。
以曹满的手段,不出一年,他就能再次纠结起军队,或者向其他诸侯借兵,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
萧暥凝视着墙上的凉州地图,眉头紧蹙。
曹满,会逃到哪里去?
陇上,夏阳,鸾城,凉州,雁门全部在他手中,就像一张四通八达的网,这曹满还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魏瑄在旁静静道,“野芒城,曹满去了野芒城。”
萧暥一诧。野芒城?
他猛然一惊,野芒城位于凉州西部,高原地带,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将其作为攻击目标。
“殿下如何知道?”
魏瑄当然不能说,当时曹满包围鸾城,他在城头射箭的时候,悄悄地把几枚三生石射入了敌军阵中。
这三生石玲珑剔透,如冰似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石。
曹满军中将领,甚至有可能是曹满本人回去后发现了它,并把它当成了罕见的宝石镶嵌在了剑柄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透过三生石,苍青就能在灵犀殿里看到三生石周围的几丈内的事物。
那里天阔云低,可以看到远处积雪的山顶。风很大,吹倒一片衰草。
苍青道:魏瑄,是高原。他们应该是去了高原。
魏瑄心中一沉:那就只有野芒城了。
魏瑄道:“我派了探马跟踪凉州军。曹满一定是去了野芒城。”
萧暥微微蹙眉,其实他并不是很确信魏瑄什么时候派了探马?他怎么不知道?
但是看魏瑄神色坚决,他也许是有其他消息途径。
而且如果他是曹满,也有可能会选择野芒城,因为翻过那片高原山地,就可以绕道北狄草原。
曹满和北狄人有勾结往来萧暥是知道的,这个关头,很可能曹满想去寻求北狄人的支持。
决不能让他跑了!
云越道:“主公,事不宜迟,若曹满真的逃往野芒城,我们要立即报告魏将军。派兵追击。”
萧暥目光从地图上掠了一圈,道:“从鸾城即使用鹞鹰传信到凉州府,也要一天时间,再从凉州府发兵野芒城,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野芒城离鸾城近,我们直接出兵,拿下曹满。”
战机稍纵即逝,萧暥立即下令,“云越,点五千骑,立即随我追击,殿下就留守在鸾城。”
魏瑄决然道:“我和你一起去。”
两天后,野芒城。
灰暗的天空飘下了一片雪花,落在萧暥脸上,化作一片冰寒。
下雪了。
第194章 追击(上)
时近黄昏,朔风夹带着碎雪扑面而来,萧暥吸进一口凛冽的寒气,只觉得胸中隐隐发痛。
“传令,全军安营扎寨。”
营帐里,云越让人把火盆烧旺了,萧暥看着地图,眉头紧蹙。
朔北天气严寒,一旦下起了大雪,他这数万军队就有困在茫茫雪原的危险。更何况他的身体畏寒,此番刚刚缓过来一点,又马不停蹄追击曹满狂奔两天,实在感觉有点不妙,如果在这个关头再发病,数万大军谁来节制?
此番他除了本部的五千精锐,还带上了一万草原收编的胡骑带上了。因为这些胡人骑兵彪悍野蛮,没有开化,如果他率锐士营一离开,魏西陵也不在,放任这些人在鸾城,必然会闹出事来。
所以萧暥把他们都带上了,一来可作为战力,二来,可以监督这群胡人,施渠他们以往吃过他好多次亏,知道他诡计多端,只要他在,他们就老老实实地。
但是万一他病倒了,那就非常危险了,云越和魏瑄都威信不足,根本压不住那帮人。
而魏西陵安顿凉州府的善后事宜,还需要一些时日,不能马上就赶到这里。
曹满这一招放火烧城实为非常狠毒。
这一把火使得凉州府的数万百姓瞬间就变成了数万难民,而严寒的天气就成了最大的敌人。朔风凛冽,冰冻三尺,光是这数万难民的安顿,搭建临时的住所,准备御寒物资都是个大问题。
最短缺的还是食物。魏西陵恐怕只有调用军粮来补给百姓。
好在之前萧暥劫掠北狄部落,获得了不少牛羊和御寒的物资,囤积了一部分在夏阳郡。所以魏西陵也许会将这些人部分迁到夏阳。
但是夏阳郡的规模不能和凉州府相比,所以余下的百姓还是需要设法安顿。
好在魏西陵不仅能征善战,他常年治理江州,管理庶务也是一把好手。但是魏西陵安排完这些再赶来野芒城,至少也要好几天后了。如果途中遇上大雪封山,那就更不妙了。
萧暥皱眉,天降大雪,气候严寒,他知道他这身体等不起,他想速战速决,解决了曹满就即刻退兵。
*** *** ***
野芒城
曹满坐在炭盆前,喝着厨下做的山药肉羹,徐徐道:“你们说,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大将彭亢道:“在大帐里啃冰渣子罢。”
曹满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看向李约:“萧暥起大军来追我,我该当如何?”
李约道:“主公,这两日天气骤冷,天降大雪,此乃天助我也,萧暥的病畏寒,营地大帐条件艰苦,我料他早晚要发病,待不了多久就要退兵。只要坚闭城而不出,就能拖死他。冻死他。”
曹满点头,又问:“伯先消息了吗?”
李约道:“主公,公子应该已经到达单于王庭了,这会儿也许已经见到呼邪单于了。”
曹满道:“好,只要大单于愿意助我们夺回凉州府,我可以弋居、高平等六城相赠。”
李约道:“这六城皆是凉州富足之地,有人口数千户尽数送给北狄,我想那大单于必然心动,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和北狄联兵。夺回凉州府。”
***
入夜,如棉絮一般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外面滴水成冰。站在大帐门外值守的锐士,很快头盔和肩上就积了一层雪,成了个雪人儿。
萧暥倚着桌案低低咳嗽着,只觉得喉咙里血气翻涌。他脸色清惨,紧蹙着隽秀的眉,脑子里却千头万绪停不下来。
火盆烧得很旺,但是军帐不比屋子,里头还是冷得像冰窖一样。
云越一边给他揉按肩颈,一边在吩咐人多拿几个火盆来。
“晋王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萧暥稳了稳呼吸问道,
从下令扎营到现在,夜已深沉,这孩子都没有踪影了一般,连以往每天都会给他炖的小灶,今天都没有。太蹊跷了。他心中隐隐不安,该不会出事了罢。
这里附近可都是大山,荒郊野外,总不会是下雪出去玩耍了罢?
云越道:“已经派出数十人去找了。”
萧暥紧蹙的眉间多了几道皱印,低声道,“再多派些人手去,提着灯找。”
高原苦寒地带,夜深雪大,荒郊野岭,万一这脚下一滑掉进那个冰窟窿……
萧暥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担心孩子深夜不归的老父亲,魏瑄就叫过他一次叔吧,他还真把自己当叔了,魏瑄没回来,他就忍不住往坏处想,越想心中越是忐忑。
云越道:“主公放心,我去找他。一定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管他是不是皇子,先揍一顿再说!
他早就知道不该带着这小子,不能帮忙光是添乱,这会儿在外面野,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你就不能说一声再出去?还是……云越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是因为说了就铁定出不去,所以这小子自己溜出去了!
就在这时,帐门掀开了一条缝,一股冷风穿了进来。
云越一挑眉,回头道:“主公,不用找了。回来了!”
以及如果不是主公忧心他,云越真想立即撵他出去。
魏瑄肩上有一层雪沫子,衣衫上到处都是泥点,脸上的血污都没有擦干净,脸冻得通红,嘴唇都开裂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做什么去了。搞得跟下了地一样。
萧暥刚想问他这大半天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紧接着就看到魏瑄手中捧着个陶罐,他一双墨撤的眼睛清亮无比,“将军,我去旁边山里转了转,挖到了这个。”
萧暥瞥了眼,顿时错愕不已。
人参!?而且看上去还是数百年的老山参!
这东西大补,千金难买,寻常药农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到过几次,果然不愧是武帝吗?跟挖萝卜似得挖来了?
连云越都不可思议看向他:“旁边山里挖的?”
其实当然不可能是附近山里挖的。
魏瑄知道萧暥身体畏寒,这大雪天恐怕是要发病了,千年老山参补养旺气,他就让苍青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去找。苍青原本就是灵犀宫里的青苔,对世间灵药有特殊敏锐的洞察,这山里一找还果真被找到一株八百年的老参。
但是生长在大山深处断崖之上,极难采获。纵使魏瑄修炼秘术,身手极为敏捷,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到了这株老参。
魏瑄道:“将军身体畏寒,喝了这参汤暖和。”
萧暥一愣,所以他顶风冒雪地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是去给自己找这个了?回来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立即给他熬了补汤送来。
萧暥心中颇是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喝了参汤,又睡了一觉,萧暥渐渐觉得身上开始回暖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又可以搞事情了嗷!
萧暥想了想:“容绪先生送我的裙子呢?”
魏瑄和云越面面相觑。
容绪做衣服选的面料着实是好,萧暥本着物尽其用绝不浪费的原则,充作随军物资了。这行军作战难免有伤,这面料作为绑带实在没得挑。
云越道:“倒是……还有一件。”
*** *** ***
次日,下了一夜的雪,清早雪停了,但天空依旧冻云密布。
曹满敲着锦盒笑道:“你们看小狐狸送了老夫什么?”
锦盒里是一件吊带裙。
大将彭亢当即跳了起来:“主公,给我一千人,我就出城把萧暥活捉了!”
曹满笑道:“萧暥倒是记仇,老夫上一次在城下挑着只死狐狸气他出战,想不到他以牙还牙这么快。我不跟他计较。”
然后双手一抖,展开了裙子,啧啧道,“这身段真是好,可惜老夫塞不进去啊,辜负了他一片心意,哈哈哈!”
李约躬身上前道:“萧暥出此昏招,应该是急于求战,恐怕他这身子经这一场大雪,撑不住了。”
曹满哈哈大笑:“天助老夫也。”
营地里。
云越端着煎好的药,刚走到帐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揪心的咳嗽声。
萧暥躺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貂皮,但是依旧禁不住不停地咳嗽。昨夜的一碗参汤似乎没什么用。
他病恹恹地问了曹满收到裙子后的反应。然后闷声不响地喝了药,窝进被褥里。
他当然知道这送裙子不管用,曹满的脸皮和司马懿有的一拼。
云越低声道:“主公,还有件事,刚才外面施渠的手下胡人和锐士营的兄弟起冲突了。说我们护短,给他们派放的御寒毡被不够。”
萧暥倒是一点不意外,他知道这群胡人以往的习惯,以往出来就是劫掠的,现在随他转战千里,什么好处都没有,心里有怨气。
云越道:“这些人怕不好约束。”
“让施渠来一趟。”
片刻后,施渠进帐时,就见萧暥靠在榻上。他没有束发,如乌云翻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际,火光映照中,如锦缎般盈盈流光,更衬得他的脸容苍白冰寒。
施渠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中原的男子垂发竟然也那么好看,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对上了乌发后那双清夭逼人的眼睛,顿时心中猛地一个寒颤,万千杂念化为飞灰。
萧暥阴测测道:“明日我打算攻城,首领若能率军协助我拿下野芒城,城里面的钱粮物资,我们对半分。”
施渠一惊,他原本以为萧暥是要斥他的部下闹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出。
他一时没转过神来,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什么药。
萧暥见他不答,低咳了几声,缓缓道,“天降大雪,营中御寒物资不够,本帅打算采取我广原岭兄弟们惯用的手段,也是你们北狄人的方式……”
说白了就是打劫。
云越听得也是一愣,以往萧暥是拿下城池后,是不会以劫城作为激励士兵的方式的。难道这次是真的病重了?
而某人病得越重,做事的方式越乖邪。大有他自己不舒服,也要弄得别人都不舒服的意思。
某山大王继续道:“首领的部下敢为前锋的话,那就三七分成。我听说这野芒城是军镇,里面军械钱粮取之不尽。”
施渠出帐后,萧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不易察觉的寒光一闪。
云越看向萧暥,犹豫问:“主公打算强攻野芒城?”
野芒城固若金汤,又在冰天雪地里,强攻野芒城,那不是送人头吗?
这不是萧暥以往的做法。
一边的魏瑄蹙着眉,看着施渠离开的方向,默默倒抽了一口寒气。
若他猜的不错,萧暥这一招有点毒辣。
第195章 追击(下)
绵长不息的牛角号声贯彻云霄。
北狄赤火部、黑翼部等几部共一万人作为前锋向着野芒城发动了猛攻。
施渠大吼一声:“冲进城去,抢走他们的粮食物资和女人,夺走他们的一切,杀——”
在呜噜噜噜的呼号声中,潮水般的北狄勇士涌向野芒城,明亮的钢刀反射出刺目的寒芒晃乱了城下的雪原。
与此同时,城楼上第一波冰冷的箭雨如瀑布般泼洒下来。
“竖盾。”云越道,“井阑车准备!”
十多座高耸的井阑车矗立在军阵后方,每部车上有数十弓.箭手,顿时双方射出的羽箭在空中交织如蝗。
云越坐镇中军,神色冷肃。
此番因为萧暥身体有恙,所以让云越替他坐镇中军。这场仗是一场硬仗,没有丝毫讨巧之处。就是看哪一方更狠更强硬更拼命。
野芒城。郡守府邸。
曹满一身戎装登上城楼。看着城下杀声震天,冷笑道,“萧暥小狐狸半点不客气,昨天送我裙子,今天就来叩门了。”
李约笼着袖子在一旁道:“野芒城固若金汤,萧暥强攻实非明智之举。”
曹满回头瞧了他一眼:“我也觉得奇怪,萧暥诡计多端,以往每次都是设法调我出城,这回居然也会强攻。”
李约捻须道:“莫非他营中生了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一名哨探小校匆忙上来报告,“主公,军师。中军主将乃为云越。”
曹满愕然:“萧暥去哪了?”
*** *** ***
大帐里。
一场雪后,阳光透过帐幕照进来。
萧暥虚弱地靠着榻上拥衾而卧,已经病得连东西都吃不下了。
白皙的脖颈柔顺地倚着,左侧是一年多前被阿迦罗咬的痕迹,咬得太狠还没褪尽,谢先生在襄州替他除绣纹时答应以后为他消除,但之后战事急迫,没顾得上。右侧是前几天被蛇咬了,又被魏瑄吮出一点红痕,过了几天,反倒色泽更深了,在雪白的脖颈上如同一点红豆,相思入骨深。
总之,他这脖颈算得上多灾多难伤痕累累了。
魏瑄不大敢看他,一看到就想起梦中的场景,心中隐约惶惶不安。
云越率军作战,魏瑄只有接替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吃粥。
某狐狸没骨头似得躺着吃,反正是病号,躺尸躺得心安理得。
虽然他都一副半死不活状了,却偏生还不老实,一边吃,一边眼梢微微撩起,时不时瞟向魏瑄,眼色狡媚暗生,搞得后者正襟危坐颇为不自在。
萧暥心里正不着调地想着:以后回京娶个媳妇,生个儿子就要像晋王这样的,既好看又孝顺,菜还做的好吃,美滋滋,人生圆满!
他也不怕噎着。
就在这时,帐门外亲卫来报:“主公,北狄黑翼部的大巫和几位头人来了。”
萧暥道:“请进。”
大巫臧天一身灰暗的法袍像一团移动的乌云,他会说一些中原话,沙哑着嗓子道,“天气寒冷,我听说将军有恙,我略懂一点医术,不知是否需要我替将军看看?”
他边说一双浑浊的眼睛从眉毛底下抬起来看向萧暥。
萧暥气若游丝地靠在榻上,从这个角度看去,更显得脸颊清削,鼻梁秀挺,下颌尖俏,纤长的睫毛在雪白的皮肤上投下清晰的阴翳。
他自己这副样子还浑然不觉地要往魏瑄身上靠。一副见谁挨谁快要断气了的模样。搞得魏瑄紧张地坐得背脊笔直。
其实他这不叫发病,他这叫做偏瘫兼半身不遂。
魏瑄虽然被某人扰得意乱,但是面对臧天依旧声音清朗道,“将军偶感风寒,精神不济。并无大碍。军医已经看过了,多谢大师挂怀。”
臧天道:“我这里有些补血旺气的草药,待会可以给将军送来。”
“有劳大师了。”魏瑄道,他一边应付臧天,冷不防萧暥悄悄把一只爪子探了过来,大概是冷了,想蹭蹭暖暖手。
魏瑄腰间忽然一凉蓦地怔了怔,手底下不禁抖了下,一勺粥就碰到了嘴角。
萧暥很自然地舔了舔,刚好魏瑄抬手想给他揩去,结果指尖碰到温濡柔软的一下。魏瑄脑子里一空。
他闪电般收回手,手中的碗都没拿稳,晃了晃,被萧暥暗暗托住。
他低声道,“殿下,稳住。”
你这会儿把粥泼我身上,我这是起身呐?还是不起身?
这孩子平时挺周到的,怎么突然毛手毛脚了?
就听旁边的臧天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去,等将军身体康复了,再来拜会。”
魏瑄正被扰得苦不堪言,强令自己凝神静气道:“我还有事,就不送大师了。”
臧天等人走后。
萧暥指出:“殿下临事还需冷静。”
魏瑄心里无奈,不是你一直在捣乱至于吗?
“将军,这些人见你病重,怕是要有二心。不得不防。”
萧暥知道他指的什么,这些刚收编胡人骑兵,人数有一万六千,而他们的锐士营只有五千人,三倍于他们。如果萧暥率军追击曹满,而把他们留在鸾城,没人约束必然会出乱子,所以萧暥只好带着他们一起追击曹满。
但是如果战事顺利倒还好说,如果不顺利,或者萧暥病重,无法节制他们,那么就有可能叛变。
如何收编这群降卒,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斩首行动,除掉各部首领和大巫,才能彻底收编其属下兵士,但是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谁还敢投降他萧暥。所以,不能这样。那么,如今天降大雪,战事不利,这近两万胡人士兵就将是他们营寨中一个巨大的隐患
萧暥眸光一冷,“不怕。”
两人都默默地不说话了,颇有点心照不宣。
魏瑄心中已经是一片了然。
萧暥要强攻野芒城。
借刀杀人。
一石二鸟。
一方面,强攻可以削弱曹满的兵力,另一方面,他是有意想要削弱施渠他们的兵力。
攻城战本身惨烈,若能破城则是最好,若不能破城,那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果能将胡人骑兵的人数控制在一万左右,那么他的五千锐士营就足够节制他们了。这些人也就老实了。
所以萧暥让他们去啃曹满的硬骨头,而此次攻城战能活下来的,必然是精锐,既是精锐,人数就不需要多,将来才方便他收编和控制。
这哪里是一场攻城战,这是利用曹满这把磨刀石,将一柄厚重的钝刀磨成纤薄的剔骨刀,是去粗存精的大浪淘沙,是冷冰冰的杀戮和筛选。
魏瑄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再次倒抽冷气,今天一场鏖战下来,野芒城下尸横遍野,虽然明白这是对敌不得不为之,但是这心思不能说不狠辣。
他看向萧暥,一点日暮的夕光落在他眼底,他的眸色静静的,目光清夭逼人。
魏瑄忽然心中紧跟着又是一沉:萧暥真的病了么?
上次的那株老山参,每天给他炖一碗参汤,他的身体照例应该不至于虚弱至此。
***
一天激战下来,傍晚的时候,一缕残阳从厚重的云层后照下来。
曹满走上城楼查看,大将彭亢跟在他身后。
“主公,此战我方损失一千余人,敌方的战损超过四千。”
其实历来城破之前,攻城方的损失要远远大于有城墙作为依托的守城方。
曹满看着城下一片狼藉的战场,“萧暥真是不计损失地要强攻我的野芒城。”
彭亢道,“天降大雪,主公坚守不出,萧暥急了,也只能强攻。”
曹满暗自思忖道:此番难道小狐狸真的计穷了。
就在这时,李约匆匆走上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名贼眉鼠眼的小个子。
李约鼻翼被冻得发红,低声道,“主公,此人是大巫臧天的人,有重要军情。”
曹满浓眉紧皱:“我凭什么信他?”
李约偏首上前道:“主公,黑翼部投降萧暥实属无奈,如果萧暥败,他们就可以重回塞北,何必与人为奴。”
曹满略做思忖,点头,问那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那小个子用生硬的中原话道:“萧暥病重,吃东西都要人服侍。每天只喝一点粥。”
曹满狡诈的小眼睛微微眯起。
李约道:“主公,难怪萧暥那么急于攻下野芒,天降大雪,看来他这病是拖不下去了。”
曹满望着城楼下的茫茫雪原,抚掌道:“这场大雪,实乃天助我也。”
*** *** ***
入夜。天寒地冻。
营地里静悄悄的。
一片树丛后,雪簌簌地落了下来。钻出了几个鬼魅般的影子。
营地里火把照着旁边的积雪都化去了一半,从小山坡上望下去,看到营地里静悄悄的,巡逻的士兵也不算多,中央的大帐灯火通明,一个军医模样的人匆匆踏过雪地,掀开帐门进去。
那几个哨探悄悄地招了招手,黑暗中忽然跃出了一支骑兵,为首的将领甲胄外还罩着厚实的披风斗篷,正是曹满。
此次,曹满让李约留守城中,自己亲率五千余骑,前来‘打猎’。
萧暥病重,实在是机不可失。
如果能抓到萧暥,那么所丢失的凉州府,夏阳,陇上等城池,自然就失而复得了。
“活捉萧暥!”曹满一声令下,彭亢率军分为两路,从左右两翼同时合围,如离弦的箭射入下方的军营之中。
彭亢一马当先挑开中军大帐,帐中等待他的是十几把冷森森的弩.机!
与此同时四周火光大起,杀声震天。
曹满见势不妙,急忙拨转马头,“快撤!”
天明时分。
萧暥冷冷地看着一脸丧气的彭亢,心道:曹满果然是老奸巨猾。居然让自己的部将趟雷。
最后关头,这厮留了个心眼,让彭亢率五百人先杀入寨中,一看形势不对,拨转马头就率领余下的四千余众,趁夜潜逃了。
他没有回野芒城。
萧暥惯用的伎俩就是引蛇出洞,然后把城给袭了。而且萧暥也一定会在回城的路上设伏兵阻击。
所以萧暥居然两头都扑了个空。
如今这野芒城拿下了,可是曹满和他的四千精锐去哪里了?
萧暥站在野芒城的郡守大堂上,看着曹满案头的军事地图。
魏瑄道:“野虎岭。”
萧暥一诧,等等,晋王怎么知道?又是那个探马暗哨告诉他的?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萧暥的目光移到野芒城西北那一片山峦。
野虎岭山脉的位置上果然用墨笔划了细小的树枝状的符号。
这符号萧暥再熟悉不过了,他以前在广原岭当山匪的时候就看到过。这是山寨。这野虎岭里有山寨!
一天后。
魏西陵率军来到野芒城。城下积雪未化。朝阳照着他一身银甲,映着四周的皑皑白雪,寒冽之气喷薄欲出。
城楼上,云越率两千锐士和五千胡人士兵留守野芒城。
这是萧暥算好的,这样的比例安排,可以有效节制胡人。
云越道:“主公追击曹满进了野虎岭。”
魏西陵用马鞭拨开案头的地图,剑眉微微蹙起,野虎岭是一片高原山地。
“刘武,你率一千士卒留下协助守城,其余的人,跟我进山。”
云越一诧,什么?刘武?不,不要!
片刻后,
刘武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魏西陵率军出城,向西北疾驰而去。
一回头他就发现云越正挑眉睨着他。
刘武大咧咧道:“小公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主公让我们两留守…… ”
话没说完,云越把郡守符节扔给他,“你守着!”
转身就进了城楼。
*** *** ***
野虎岭
凛冽的朔风迎面刮来,卷起漫天碎雪。
进入野虎岭山脉后,萧暥就感觉不大好,头隐隐阵痛,心悸不宁。
他忽然意识到,特么的他这不会是起高原反应了罢?
第196章 劫营
高原上,云层很低,举目可以看到远处积雪的山峰。
天色已晚,日色稀薄,朔风夹带着碎雪蒙蒙扑面。
萧暥选了一处山口扎营,一方面和曹满的山寨遥遥相对,扼住其喉而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二来,这个地方在山背,可以多少遮蔽肆虐的朔风。
山上的风更大,吹得他头疼。
“伏虎,你率本部,负责营地巡逻!”
“是!”
“狍子,你率三千胡人,骚扰敌营,不求取胜,只要扰得他们不胜其烦。”
“是!大头领!”
“晋王!”
魏瑄一直都在默默观察他的气色,一听叫他名字,立即应道,“在!”
“这段时日,你替云越,作为我的副将。”
“是,将军!”
最后他转向施渠臧天等人,“至于诸位首领,各自回营驻扎,等待号令。”
萧暥的声音清越明晰,语调干脆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是魏瑄察觉到他按着剑柄的手,骨节突兀,手指紧绷着。这细小的动作曝露了他,他现在感觉很不好。
周围茫茫的雪色映着他的脸容如琼似玉,他看向众人,眸中射出森冷的寒芒,使得他整个人犹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窥伺。
施渠和呼揭等北狄首领都相互间看了看,应声退下。
萧暥一甩披风,回了中军大帐。魏瑄立即跟了上去。
帐中很冷,就像一个冰窟窿,高原上好像连火盆都不那么旺。
萧暥一边解开冷硬的甲胄,一边对魏瑄道:“殿下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拿下曹满的山寨。”
魏瑄应了声,走到帐门口,忽然悄悄回头。
果然就见萧暥背转身去,一只手攀扶着靠榻缓缓坐下身,他的背影清寒料峭,透过单薄的中衣可以清晰地看到清透的肩胛。
跟着萧暥那么多天,魏瑄也摸出规律了,越是身体不好,某狐狸就越凶,其实是心里发虚。
看他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魏瑄就有点担心他。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的注视,萧暥没有回头,低沉道,“不是让你出去么。”
那语调不似责备,倒有几分无奈。带着隐约的气息声。
魏瑄默不作声走上前来,刚碰到萧暥,心中就是一沉,他的手冰冷,额头很烫,果然……
“你在生病。我这就去找军医。”
“不行。”萧暥一把拽住魏瑄,疾言厉色道,“不能叫军医。”
决不能让外头知道他病了。
“明天。”他咬牙道:“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发动进攻,拿下山寨。”
他的声音透着冷气,秀眉紧蹙,毫无血色的唇紧抿成一线,“我撑得住。”
魏瑄顿时明白了,此次他们率领三千锐士,还有七千北狄兵士,总共一万人,曹满四千余人。
再从战斗力上说,曹满四千人败兵,退守至此,心神惶惶。而萧暥锐士营的战力且不必说了,就连那七千北狄士兵,都是从野芒城的血战里杀出来的,是被萧暥磨尖了的刀。
所以,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上,他们都可以碾压曹满,就算强攻都能拿下曹满。
但是高原雪岭中,天一黑情况不定,他们又对附近的地形没有曹满熟悉,贸然发动攻击对他们不利,所以萧暥让军队修整一晚,次日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萧暥声音黯哑:“走得急,也没有带药。”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走得急,没带药。
如果萧暥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出去,这些胡人难免会蠢蠢欲动。
现在他们率军进入这片莽莽高原大山,完全因为萧暥的个人威压使得那群胡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萧暥绝对不能漏出半点软肋。
他必须是最强硬的,最让人不敢窥伺的。
臧天这些人眼睛时不时盯着萧暥的一举一动。
萧暥道:“没事,我已经服了谢先生的药丸,睡一觉就好了。”
魏瑄知道那药丸是救急的,谢映之的原话是心力不济时服一颗,意在提振精神。多吃则伤身。萧暥明显一心想支撑过明天,支撑过那一场攻坚战。
看着他一副咬着牙搏一把的赌徒心态,魏瑄低声道:“那我再去找支老山参。”
“不行。”萧暥道。
他头大啊,闹什么这孩子,夜黑雪地高原,能省点心吗?再说这老山参又不是老萝卜,长得满地都是?你掉雪洞冰窟窿里了怎么办?
萧暥道:“这是军令,回去休息。”
魏瑄看着他,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既然我是你副将,那我先侍候你睡下。”
萧暥没辙了。心道,云越听话着,可不像你小子那么会顶。
不过算了,这孩子从小就倔。
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干脆躺死狐狸任凭魏瑄打理。
最后迷迷糊糊感觉到魏瑄替他熄了灯。
魏瑄走出营帐,望了望冻云密布的天空,眼中忧郁重重。
他的营帐就在萧暥的大帐旁边,魏瑄靠在榻上全无睡意,一只耳朵听着隔壁萧暥的动静,怕他冷了咳嗽了有什么需要,一只耳朵听着帐外呜呜的朔风呼啸声。
冰天雪地里。他的鼻间又隐隐闻到梅花孤寒清冷的香,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萦绕着。
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坐拥四海的孤独,就像噬骨销魂的毒,无药可救。
他看着晨曦从寒狱的窗户里照进来,又看夕光渐渐黯淡下去。
冬已残,化雪的时候其实最冷。
好在榻上那人已经不用经历那一遭了。
武帝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怕冷。
萧暥从来都不让世人知道他的弱点。好像他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
“你骗了朕。”武帝静静道。
他一直以为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对手,一直以为那人锋锐如剑,不可摧折。
实际上这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在无数次惨烈的战争中,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更像是留在世间的一道残影,只需要一阵轻风就能吹散了。而自己却还以为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山铁岭,大动干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现在想起来着实是愚蠢。
说到底,还是被他骗了。
年轻的帝王一点一点回忆着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一边用秘术像绣花般一针一线地修复了他身上的伤口。
他容颜依旧,栩栩如生。
灵犀宫里,三千世界,皆寂寞如雪。
回魂术毫无作用。
“你去哪里,朕怎么找不到你?”帝王喃喃自语,
曾贤小心翼翼趋近,抹了抹眼睛道:“陛下也有苦衷的。”
“苦衷?”武帝冷道,“朕连一人都保不住罢了。有什么资格说苦衷,不过……”
说到这里他眸中寒光一闪:“你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杨拓胆敢欺君,他背后的那群牛鬼蛇神,也该收拾了。”
他忽然长身而起,一双渗着红丝的眼睛里凝起两朵阴森的寒焰。
魏瑄猛然惊醒,又是这个噩梦,连打一个瞌睡的间隙都不放过他。
紧接着就听到苍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瑄,你让我盯着的那个北狄部落的老怪物,果然有问题!”
*** *** ***
大帐里
魏瑄走后,萧暥躺在床上其实睡不着,发烧,头痛得睡不着。
他心里寻思着,不是说老弱病残不会有高原反应的吗?他这算怎么回事?
他现在不仅是心口疼了,还头痛,心悸,连眼睛也疼。眼角还有点湿润,情况不大妙。
他本来想找面镜子照照,忽然意识到这军中根本有没有镜子。
事实上他重生以后就没怎么照过镜子。
他觉得自己生得这副模样,再手里拿个镜子照,算什么?顾影自怜?这画面实在有点美……特么的太娘了。
所以萧暥几乎不碰镜子。
反正每天都有云越替他束发,云小公子的审美他是绝对放心的。所以营帐里也从来没有镜子那玩意儿。这几个月疲于奔命整天搞事情,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啥模样了。
他想让亲兵给他找面镜子,又觉得还是挺不好开口的。他一个糙汉子照什么镜子。
想了想,他摸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短刃,寒光一闪。雪亮的刀刃上就映出一双清夭妩媚的眼睛,眼尾一抹残红,眼底还有血丝。
萧暥听说过,高原上会造成眼压升高,眼睛充血胀痛。视力都会下降。
萧暥倒霉兮兮地想,他前天装病,特么的今天就让他真的病,那他这双眼睛以前还装过瞎,以后不会让他真的瞎罢?
就在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帐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纷乱的喧扰声。
一名亲兵匆忙进来报告道:“主公,凉州军前来劫营!”
萧暥心中顿时一诧,曹满居然主动劫营?
他心念电转,曹满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是要趁他立足未稳,趁夜偷袭,先发制人?
萧暥快速地一条条往下想,曹满手中只有四千军队,根本不敢主动出击,除非是……
他心中猛地一沉,曹满在野虎岭山寨中还有驻军!
难怪他弃野芒城而直奔野虎岭。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怪只怪他自己之前屡屡诈曹满,屡屡得手,不由得就轻敌了,以为曹满跟禄铮似的。
曹满毕竟是一方诸侯!
这次是他失算了。
萧暥想到这里,一把掀开被褥,忍着胸口的阵痛,咬牙道,“备甲!”
冷硬的铠甲压得他肩头一沉,周身的一点点热气都被吸走了。
一开帐门,凛冽的朔风夹带着雪花扑面而来。
曹满挑的好天气,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暥眼眸中闪过冷漠的杀机,厉声道,“狍子,率一百人保护晋王。其余的人……”
他话音未落,狍子道:“大头领,那孩子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第197章 诱杀
山谷间喊杀声冲霄而起。
大帐外,火光闪烁,刀影纷乱。第一波身着重甲的武卒已经冲入营中,个个形容狰狞,和锐士营的官兵砍杀在一起。
萧暥迅速下令他的亲卫营前去寻找魏瑄,然后强压下胸口的隐痛翻身上马。
他紧了紧手中剑柄,寒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烧得有些昏沉的头脑顿时一清。
萧暥从容不迫道:“弓.弩手,远敌攒射。刀盾兵,近敌格杀。”
他的声音清越果决,丝毫听不出一点病中的孱弱。
“伏虎!”
“在!”
“率本部分两路包抄营中敌军。”
“是!大头领!”
“狍子!”
“在!”
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冷意,“你率五百弓弩,监视北狄大营,若有任何异动,格杀之!”
“是!”
在他的军令下,各营的锐士迅速翻身上马,兵分两路,一路清剿营中敌军,一路迎击营外来敌,更远的敌人则用箭雨招呼,调度从容,井然有序。
最后他接过亲兵手中的弓,箭簇浸了火油,微微偏了偏头,眯起眼睛。
森冷的箭尖对准了黑森森的敌军中一名身着金灿灿的鱼鳞甲的阔面虬髯的将领。
弓弦绷紧,一箭如流星疾火,撕裂了寒冷的空气,带着尖啸掠过夜空,对方魁梧的身形像一座小山轰然倒下。
那是敌军的前锋将领。周围的重甲武卒顿时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火光映照萧暥的眼眸,燃烧着烈烈战意。
激战中的锐士营官兵,一看到他就像有了主心骨。
营中官兵立即形成十数小股,分头截住已经开始溃散的敌军,惨烈的金戈之声贯彻夜空,刀光剑影、激血飞溅。
而营地外围,无数沉重的盾牌竖起坚固的城墙,上千支锋利的破甲箭越空而起,冰冷的箭雨在谷中倾泄而下。
北狄大帐外静悄悄的,
狍子率领的五百弓.弩手已经就位,数百支冰冷的箭对准了营地。
稍有异动,格杀勿论!
*** *** ***
纷乱的火光映在牛皮大帐上,臧天端着一碟血,涂上几位首领的面额,“驰狼神保佑,今夜我们定能击败强敌,重新成为草原的主宰……”
他的话音未落,一名士兵进帐来报:“大巫,诸位头领,晋王来了。”
臧天一诧,就是那个画得很好的小鬼?
施渠不耐烦道:“听说那小鬼是中原皇帝的弟弟?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臧天神色阴郁,“让他进来。”
魏瑄一进帐就闻到一股牲血腥臭的气息。
脸上划着血痕的头领齐齐转头,目露凶光地看着像他。
凝重的气氛和浓烈的杀意交织在一起。
魏瑄近前几部,视若无睹般用流离的北狄语开门见山道:“诸位,曹满被围野虎岭,已是做困兽之斗,他今夜劫营必败,我是担心诸位的安危,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臧天心中暗暗一沉,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暗地里约定和曹满见里应外合之事已经泄露?
帐内各头领相顾震骇,都不由握紧手中弯刀,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魏瑄道:“诸位不要紧张,诸位与曹满里应外合之计,萧暥尚不知晓。只是料想到今晚曹满要来劫寨,做了准备,我现在来是奉劝各位,不要被曹满拖下水去。”
听到这里,火苗幽幽地在臧天浑浊的眼底闪了下 ,他一摆宽大的袖子,先让其他人稍安勿躁。
然后他逼近一步,皮笑肉不笑道:“说得你倒是在替我们考虑。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提醒我一下,上一回是不是就是你,对我说你是夜檀的徒弟,你巧舌如簧,最后用一张画在桌上图袭了我黑翼部的营地。今天你又要故技重施了?”
魏瑄干脆道:“大师说的,我承认,上一回我是设计了你们,但是若不拿下黑翼部,我就不能立功,若不立功,如何能得到萧暥的信任。如何能挤掉云越,获得如今副将的位置。”
臧天瞳孔隐隐一缩,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
“你把萧暥的副将挤掉了?”
“没错。”魏瑄坦然道:“至于我的真实身份,现在我不说,大师也应该知道了。”
“你是皇帝的弟弟。”臧天嗤了声。
“那么我皇兄最恨萧暥,诸位也应该知道罢。”
众首领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他们虽然对中原朝廷的事情不熟悉,但是京城流血夜却是无人不知,萧暥杀皇后皇子。皇帝恨他倒也是很正常的事。
臧天冷笑道:“你既然是皇帝的弟弟,为何又要帮萧暥?”
魏瑄明知故问道:“我之前说了,我若不帮他,他如何信任我?我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萧暥,而是为了皇兄和我大雍皇室。我大雍自从太祖建国以来八百年,山河稳固,盛世昌平,如今只是出了点小乱子罢了,为重振皇室,为国祚绵延,我辈万死不休。”
面对北狄大帐中面目阴沉手持刀戈的首领们,他毫无惧色侃侃而谈,墨澈的眸子在火光下流过灼灼的热意颇有煽动性,配合他雅正端方的仪态,莫名就让人信服。
“所以,坦率的说,今日我想要帮助诸位,也并不是为了诸位,而是为了我大雍皇室。”
他边说边负手在北狄帐中踱步,抽空还饶有兴趣地欣赏起首领们手中的各色兵刃,沉着道,“不瞒诸位,我皇兄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只是个执行的人。”
他虽处敌营,一举一动却都透着皇室的气派和威仪。
臧天不由看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重视,“这么说,你在萧暥营中藏得很深。”
魏瑄笃定道,“萧暥多疑,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总算获得他的信任,成了他的副将,就有机会接触最机密的军情。今夜曹满袭营,其实萧暥早有准备,所以曹满必败。”
然后他从容环顾四周,继续道,“诸位和曹满合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曹满已经输光家底走投无路之人,诸位也是走投无路吗?”
旁边的施渠道,“曹满答应事成之后,把北方六城送给我们!”
魏瑄微笑,“我提醒首领,如今北方六城,都不在曹满手中了罢?”
这话一说,北狄帐中一片哗然。
说白了,那是一张空头票。
魏瑄侃侃道:“而且只送北方六城,太小家子气了,如果诸位若能和我皇兄合作,别说是北方六城,到时候皇兄封诸位为列侯,整个凉州都送给诸位作为放牧的草场。”
呼揭立即按奈不住道:“真的?”
魏瑄冷傲道,“我大雍皇室天家威严,怎么可能食言于尔等蛮夷。”
他话音刚落,帐门掀开了,一名士兵急匆匆来报,“首领,曹满的军队已经乱了阵脚!”
魏瑄静静看向众人,“所以诸位是不是该考虑换一方合作了?”
*** *** ***
此刻,前锋主将阵亡,已经冲入营寨的凉州军顿时陷入混乱,狼奔豕突间,被不紧不慢地分割包围吃掉,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还未冲到营地前的凉州军则一批批倒在冰冷的箭雨攒射之下。
而北狄营帐那头始终静悄悄的。好像隔岸观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营。
“混帐,北狄蛮子的话果然不能相信!”曹满愤然道,
“人呢!他们人呢!”
一兵一卒都没有见到。
曹满额头青筋暴突。
而且萧暥的军队反应迅速,训练有素处变不惊,在遭遇敌袭的一瞬间立即组织起严密的防御。
原本和他约定里应外合的北狄人却一声不吭,不是已经被萧暥制服了,就是这原本便是萧暥的诱敌之计。
既然无机可趁,曹满遂当机立断道,“撤!快辙回山寨!”
万一萧暥又玩起惯用的把戏,一边诱他出击,一边趁虚袭取他山寨,那就不妙了!
另一头,眼看着敌军在夜色中如潮水般退去,萧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那一幕有多惊险。
此番是他轻敌,以为曹满只剩下四千余人退守山寨,大势已去,不可能主动出击。如果说北狄大营中的七千北狄士兵,和曹满的军队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他让狍子率领五百弓箭手防备北狄人,但是对方毕竟有七千人,这一战必然会惨烈很多。
曹满果然不是禄铮之辈可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这种处境中,也能跟他放开一搏。即便是逼到角落里,够反咬他一口。
萧暥传令收兵,穷寇莫追。
事实上他的身体也已经到达了极限。浑身没有一处不疼,每一刻都像是用无数利器打磨着他这一身病骨,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回到大帐中屏退了左右,还来不及解下甲胄,脚下忽然一轻,他慌忙间扶住几案,忍了大半天的一口血终于涌了上来。
一时间,高原反应引起的高烧,连日奔战的疲惫,压制已久隐隐愈发的旧疾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将他摧折得斜倚着桌案,吐血如崩。
柔滑温热的血不断地涌出,将他色泽浅淡的唇染得妖娆,映着他冰雪寒凉的容色,更是凄艳动人。
外面执勤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帐帘进来,“主公?”
萧暥迅速地用披风擦拭去嘴角的血迹,沉声道,“没事,不小心撞到桌子。”
亲兵欲上前替他解除甲胄,萧暥忙摆手表示不用。
他知道自己此时脸色清惨,略微偏了下头,退入灯光的阴影中,道:“晋王还没有消息吗?”
亲兵道:“营地里外都去找了,目前还没有消息。”
萧暥眉头紧蹙,这孩子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脑此时已经浑浑噩噩,疲病交加中,他使劲掐了掐眉心,沉声道:“找,继续去找!”
*** *** ***
野虎岭山寨
曹满回到营中,解下铠甲,一脸的晦气。
这一战又是损兵折将,萧暥实在是狡猾。总有办法诱他出战,还有那些北狄人也是可恶!
但唯一庆幸的是,好在这一次营寨没让人劫了。
“去,拿壶酒,再来盘烧羊肉。”打了大半夜的仗,他都饿了。
片刻后,一个士兵端着漆盘走了进来。
营中的这些士兵他都平日不怎么注意。都是糙的很,但是这个士兵却有一点特别。
因为他的举止不像其他的士兵那么粗鲁,那是一种来自良好修养的仪态。一举一动都透着让人赏心悦目的舒畅。
即使是在这种粗陋的军帐中,依旧从容不迫不紧不慢。
曹满的小眼睛一眯,“你过来。”
那士兵从容地走进灯火下。
曹满道:“把头盔摘了,抬起脸来。”
这一看之下曹满竟是一愕。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容,五官比中原人更深刻,如雕琢般立体。虽然骨格初成青涩没有褪尽,轮廓尚刚中带柔,但那春水寒玉般的一双眼,带着超越年龄的沉冷看向曹满。
曹满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 *** ***
天色已经朦朦亮。
伏虎掀开帐帘进来时,萧暥立即问
“晋王有消息了?”
他一夜都没有解甲胄,随时准备着应付任何变故。
伏虎道:“没有。”
萧暥疲惫地闭了闭眼,心力交瘁间,他咬牙道,“去,把尸体也一个个翻过来找!”
伏虎领命出帐。
此刻帐外已经大雪纷飞。
他深深吸了一口残夜的寒气,只觉得胸口的疼痛愈烈。
照理说武帝出事,就意味着将来原主那个凄惨的结局不会出现,他应该松一口气才是。但是这毕竟魏瑄不是武帝,而是他教的孩子。从来都乖巧听话,对他也是很用心了。
而且,好像不止是用心……
萧暥揉了揉眉心。又有点搞不懂魏瑄了。
一般少年长到魏瑄这个年纪,应该最中二最叛逆最自以为是,瞧不上长辈的迂腐,最不齿为伍。
可魏瑄相反,越长大,越来越黏着他,连看向他的眼神,都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萧暥搞不懂。
他就像一个成天瞎猜孩子心事的老父亲。
可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怎么就那么能搞事情呢?
虽然这点好像也是学他的?
如果他还有点力气,他就自己出去找了,可是现在头痛欲裂,胸口血气翻涌,连视力都变得迷糊起来。
就在浑身痛,心也烦的时候,帐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萧暥头也不回,声音暗哑道,“伏虎,找到了没?”
帐门掀开,带进了一道细细的风。
萧暥心念一动,立即转过头去。
伏虎大咧咧地,进帐每一次都灌进一大股冷风。只有魏瑄,知道他畏寒,从来都是轻手轻脚倏地进帐,简直就像一个道淡淡的影子。
“仗都打完了,你怎么还不休息?”魏瑄轻声道。
萧暥心里上火。
泥煤的!你小子还敢问,难道还不是以为你小子出去乱跑挂了吗?
他心绪一阵翻覆,若不是武帝,简直想一个耳刮子抽过去。
可他刚站起身,身形就是猛地一晃。被魏瑄从身后一把搀住。
魏瑄紧张地声音都变了,“你又发病了?快找军医!”
“我没事。”他秀眉纠紧,刚才心绪波动牵连起一阵悸痛,一丝殷红的鲜血溢出嘴角,被他糊里糊涂地伸手抹了。
“我……睡一会儿就好……”
可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完,整个人就徐徐滑倒下来。
……
片刻后,军医把完脉, 道:“将军本身就有痼疾,不可劳累过度,这高原上气候恶劣,将军这阵子又积劳成疾,两两相加,恐难痊愈,为今之计,我立即用鹞鹰传讯给师父,请他见信即刻前来凉州,另一边,我先给将军煎几副药救急,切记再不能劳累事务了。”
魏瑄断然道,“当然不会让他再操劳了,先生请尽快煎药。”
军医刚出门。
伏虎急匆匆进帐:“大头领怎么样了?这个关头,全军都指着他,他可不能倒下,不然这弟兄们撂在雪山里该怎么办?”
魏瑄神色清幽,目光中有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伏虎。”他为萧暥跩好被褥,缓缓站起身道,“你跟我过来。”
说罢他往外踱去,伏虎跟在他后面,心里嘀咕着,这小殿下其实严肃起来还怪摄人的,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但比起以前那位整天一脸看不起人的漂亮副将,伏虎觉得,这位晋王作为副将倒是平易近人很多。
而且这几天下来,晋王不仅能打,而且平日里温文尔雅,不像云小公子,就城楼下调笑他了几句话,当场就拔剑给狍子点个美人痣。
就听魏瑄道,“将军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睡一觉就好,你不要过多担心,也不要以讹传讹。”
他目光深沉,“明日,将军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我们办妥。还请诸位协助。”
*** *** ***
次日傍晚。
云层厚实,晚来天欲雪。
黑翼部大巫臧天掀开沉重的帐帘率先一猫腰进了帐,身后鱼贯而入各部的首领和大巫们。
帐内,黯淡的火光映着魏瑄墨玉般的眼睛,他端坐主桌,仪态雅正,神情冷肃。矜持中天质自然尊贵。
各位北狄的首领不由皆是心中一凛,依次上前以手按左胸行礼,和皇室打交道果然是不一样。
魏瑄开门见山道:“昨夜一场大战后,萧暥的身体抱恙,现在已经卧病在床。”
北狄各部首领相互看了一眼,眼底都暗暗浮现跃然之色。
施渠按捺不住道,“萧暥病倒了!?”
魏瑄道,“正是,我们的机会终于到了。”
臧天让施渠稍安勿躁,沉声道,“殿下让我们来这里,看来已经有所计划了。”
魏瑄不紧不慢道,“我确实有一个计划,但若要成事,还需要诸位协助。”
“殿下请说。”臧天垂挂的眼角隐现出不易察觉的激动。
魏瑄冰冷的眸光一一掠过帐内的各部首领和大巫,语调不温不火,“怕是要借各位人头一用。”
什么?!
臧天以为是听错了。
帐内的首领们也相顾骇然。一时间都懵了。
幽暗的火光下,魏瑄眼中杀机一现,“拿下!”
早就埋伏于大帐中的刀手骤然从四面的阴影中跃出,雪亮的尖刀刺出锋利的寒芒。
北狄部落的首领都是草原狼,当即弹身而起拔刀出鞘。
帐中顿时一片刀光火影,鲜血激溅。
有两个年老的部落首领见状不妙,乘机夺路奔逃到帐门口,一掀开帐门就见伏虎率领的三百匪兵如凶神恶煞般峙立帐门口,雪亮的刀组成一片森严的刀阵。
臧天伸出干枯的手指,戳向魏瑄,声嘶力竭道,“杀了他!我们都上了他的当!”
施渠背后中刀,但伤口不深,他像一只受伤的狼,垂死之际露出嗜血的獠牙,一刀带着摧筋断骨之力斜劈向魏瑄。
魏瑄身形轻灵如一道魅影,腰身舒柔,倏地一仰就避开了刀锋,同时手中利刃寒芒乍起,掠起一道新月般的光华。
光华落下处,施渠从左肩到胸口顿时就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整个人愕然僵立,如同一个断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
魏瑄再看向臧天,眼中杀机如潮水般蔓延。手中刀风不止,如流水行云流畅至极。
臧天颤巍巍倒退了两步,忽然就发现自己的视线骤地飘高,在帐顶掠过,连帐幕上飞溅起的暗红血点都清晰可见,他还在诧异怎么忽然间看到了平时不可能出现的视角,紧接着,他骇然地看到了自己!
身上的衣服再熟悉不过,只是脖颈上空空如也,像一根枯朽的木桩般矗立在那里。
魏瑄的出手太快太犀利了。
甚至让臧天体验到了整个恐怖的死亡过程后,那颗头颅才莫知莫觉地滚落在地。眼睛兀自还直挺挺地睁大着,到死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伏虎掀开帐门进来,就看到十几具尸体。周围的士兵已经收刀入鞘,满地鲜血横流。
伏虎的脸有点抽搐。
他在广原岭当山匪那么多年,也没见到谁顷刻间杀了那么多首领还如此镇定。关键是这些都不是普通人,他们身后是上万的士兵和十几万部众!
竟然就被一股脑儿给绞杀在这里!
而且这是有预谋的诱杀。
他实在佩服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的心机,什么叫做心狠手辣他算是知道了。
他以前听说,这些位居万人之上的皇室贵胄浸润在权谋斗争中,个个心如铁石,攻于算计,今天他是见识到了。
他看着满地的北狄首领眉心有点发跳,连称呼都改了,“殿…殿下,这些人全死了,他们的下属和七千多士兵可都啥事儿还不知道呐,你打算怎么办?”
这士兵必然会要给他们的首领报仇,现在前有曹满,后又捅了那么大的马蜂窝,总不能把那七千士兵都杀了吧?那也要杀得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窥向魏瑄的脸色,心里有点打鼓,试探道:“大头领……他知道这事儿吗?”
魏瑄神色静默,快速道,“不知道。”
闻言伏虎一张黑脸都给他吓得煞白了。
敢情你不跟将军汇报就把这些首领们全杀了,你想怎么收场?
他们手下那七千士兵知道了,要哗变造反怎么办?
但伏虎喉咙里咕噜一下,愣是没敢问他。
魏瑄神色冷肃。
他说,“再等等。”
伏虎刚想问他等什么,这里可是一个诱杀现场,现在趁着他们手下的士兵还不知道这事,你不赶紧收拾收拾?该毁尸灭迹什么,还留着观赏战果?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帐外山谷中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夜枭的啼叫。
魏瑄闻声,不动声色拿起一盏风灯,走到帐门口,上下左右各有规律地晃动了三下。
听见林间传来了一阵稀碎枯枝沙沙的折断声和着积雪被踩出细碎声响。
魏瑄问:“营后左路空出来了吗?”
伏虎不明所以,点头,“都按殿下交待的做了。”
魏瑄道,“好,准备迎敌。”
伏虎瞠目结舌:“有敌人?”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贯入,回头一看,大帐已被割开一个阔口,几名黑衣杀手像鬼魅一般破入大帐,锋利的刀刃折射出寒光。
“有刺客!”伏虎率领帐内刚刚杀完北狄首领的士兵们,立即提刀迎了上去。
刀影纷乱间,火光闪烁,照着魏瑄脸上神色清冷,阴霾重重。
……
就在昨天晚上,他离开北狄大营后,一出来就撞上曹满溃逃的劫营队伍,他毫不费劲杀死一名士兵,换上凉州兵的军服,乘着夜色,轻而易举混入曹满营中。
魏瑄对曹满道,“这些日子,我处心积虑获得萧暥的信任,都是为了皇兄,为了我大雍皇室。此番萧暥病重,若能乘机除掉萧暥,陛下将以国公之礼待将军,并封将军为凉州王。”
他举止雅正端方,一言一行间似乎都流露出天家的典雅威仪。
曹满虽然老奸巨猾,不由得也心中肃然。想不到这个傀儡皇帝居然还有这意图和胆略。
他立即算了一笔账。
桓帝没有子嗣,这也就意味着将来继承帝位的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像秦羽和萧暥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不想?
现在皇帝向他提出了邀请,而他本来就是穷途末路,倒不如搏一把,和皇家合作。总比跟那些北狄蛮子合作要强。
但是曹满是一头狡猾的凉州狼,他欲擒故纵,问道,“老夫现在的处境,殿下也看到了,天下有实力的诸侯那么多,陛下不选择实力雄厚的北宫,而选择老夫,为何?”
魏瑄坦言,“曹将军在呼风唤雨得势之时,会在意与我皇室合作么?”
曹满心中频频点头,这青年目光通透。
他小眼睛转了转,话说得很体面,“但老夫现在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替皇室分忧?”
魏瑄道,“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就看将军愿不愿意抓住。”
“什么机会?”
“萧暥病重。”
曹满嘴角抽了抽,眯起狡黠的小眼睛,道,“殿下忘了,萧暥前番就装病引老夫劫寨。”
他心中疑心又起,手不自觉摸了摸刀柄,阴郁道,“如果殿下是想让老夫再帅军去劫营的话,恕老夫不能……”
“不需要劫营。”魏瑄干脆道,“只需要将军出兵十人即可。”
十人!?
曹满又是一惊,这青年倒是屡屡让他出乎意料,他问,“怎么说?”
魏瑄快速道:“萧暥让我接替云越当他的副将,我有权对营中的防务调动,我可以在营中留下一个防备的漏洞,到时候举灯为号,将军只需要派出十名身手不错的刺客,一举击杀萧暥。”
行刺!曹满深吸一口气,这青年凌厉。只要萧暥一死,他手下的军队顿时就散了。
魏瑄道,“曹将军只需要遴选刺客十人,其他事包在我身上。”
只出十人就能成全大功,曹满忍不住跃跃欲试。
左右一想,这买卖都实在没什么风险,若成功,则彻底转败为胜,若失败,他也就损失十名刺客。
曹满豪爽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给殿下精兵三十,行刺萧暥!”
十人太少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决不能放过!
……
此刻,大帐中的激战已经结束,三十多名尽皆被拿下,众人也都是杀得浑身浴血。
大帐也已经被鲜血染透,刺客的尸体和各北狄首领的尸体横七竖八倒毙一起。
魏瑄静静环顾了四周一圈,道,“将北狄大营的将士都召来此处。”
片刻后,营地里燃起火把。
魏瑄面对着满脸惊异骇然的北狄军士道,“曹满派刺客偷袭,击杀各位首领,我闻讯率军来救,可是已经迟了…”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北狄人顿时沸腾了。
“曹满!曹满这个恶毒的小人!”
“报复,这是报复!”
果然,魏瑄微微一眯眼,曹满想和北狄各部里应外合劫营,手下的将领多少是知道的。
大概他们只是不明白,昨晚为何突然事到临头,首领们却决定不要动手。最后曹满大败而逃。
“这是一定是曹满的报复!”
北狄士兵眼睛通红,群情激愤。
魏瑄沉痛道,“各位首领忠于将军,不愿和穷途末路的曹满为伍,曹满报复各位首领,居然做此阴狠下作之策!”
他的声音冰冷清透,身上脸上都是血渍。
北狄人不相信红口白牙的话,但是他们是草原狼,他们敏锐的嗅觉所闻到的血腥味是不会有假的!
魏瑄脸上身上好几道怵目的伤痕还在淌血,他沉痛道,“我们的士兵赶来得太晚了,没能保护各位首领,但是,曹满,绝对不能活!”
“给首领复仇!”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群情激愤。北狄人嗷嗷拍着胸脯。
复仇!复仇!
魏瑄沉静的目光里折射出慑人的冷意。
借曹满之名除掉北狄首领们,失去首领的将士才能真正为萧暥所用。
而他们心中对曹满的仇恨可以将这七千人彻底转化为最强悍的战力。
火光下,他冰凉墨澈的眸子里,已经隐隐翻卷出暗潮汹涌的帝王心机。
第198章 风雪
天光黯淡,莽莽苍苍的雪原上,一支骑兵正在顶风冒雪地行军,马蹄踏碎积雪满地泥泞。
云越驱马赶上前道,“主公,天色已晚,风雪太大,你刚刚拔除噬心咒,我看前面有村落,不如……”
萧暥一抬手止住他的话,他容色苍寒,目光冷冽,“加速行进。天黑前赶到陇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茫茫雪原上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主公,探马回来了!”
那小将士眉毛眼睫上都是雪沫子,声音也透着冷气。
“报——主公,魏淙将军于葬马坡中伏战死。”
“什么?!”
萧暥身躯猛地一震,狠狠拽紧了马缰才堪堪稳住心神。他勉强扶病的身形矗立在风雪中,像一座冰雪的雕塑。
“魏将军中埋伏战死,全军覆没。”
朔北猛烈的风雪刮来,荡起他鬓角耳畔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飞扬,苍凉又清飒。
朔风如刀,刀刀剔骨。
萧暥隐隐咬住下唇,冰天雪地里,薄唇一下就见了血。
如果,如果他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被迫在河仓城停留两日,或许他就赶到了!
“随我去葬马坡。”他声音暗哑。
可是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已经涌出,在雪地上绽放出凄艳的红梅。
“主公!”
两日后,雁门郡。
萧暥靠在榻上,心口像压着千钧巨石又重又痛,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云越的声音,
“这次多亏再遇先生,否则主公的病堪忧。”
“此番我北上出塞,正好路过此处,也是机缘。”
那道清悠的声音萧暥似乎有映像,正是上次替他拔除噬心咒的那位玄门高士。
就听他慨然道,“我前番关照过,拔除噬心咒后半年不得动弹,他为何还要来这苦寒之地,怕是此后会落下畏寒的隐疾。”
云越眼眶一红,急道,“先生是说这回会落病根?”
那高士点头,“他本有痼疾,此番怕是雪上加霜。他何以如此固执,当真是无谓生死么?”
云越道,“魏将军是主公的义父。此次主公本来想去接应将军,没想到还是晚了……”
那高士闻言叹了口气,凝眉道,“蛮夷侵入凉州,曹将军不敌,魏将军北上驰援,却最终折剑于此。但此番蛮夷对魏将军的行军路线似乎了如指掌,但蛮夷之人不懂兵法,设伏也极为简单,所以其中关窍耐人深思……”
“先生是说,我义父军中有内鬼?”
萧暥忽然听到自己暗哑的声音。
紧接着,他心口又是一阵抽动的悸痛,才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原来是一个梦!
梦中再次浮现原主的记忆,让他心神不宁。
看来原主也在大雪纷飞的天气来过凉州,他这是触景而发,想起来了?
他一边虚弱地喘息着,一边艰难地一条条仔细想下去。
看来原主是得到什么消息后,从大梁赶到凉州,想要协助魏淙作战,没料到途中被大雪延误了两日,结果魏淙中了埋伏阵亡。
由于魏淙中伏阵亡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在附近,这个原因便使得天下人都认为是他害了义父?
这简直是天大的一个锅啊!
萧暥被这口大锅压得有点透不过气。
他记得何琰在《庄武史录》里写过当时的境况。
兰台之变后,北狄为主的北方蛮夷部落,占领了中原的小半壁山河。凉州的大半,巴州的一半,雍州的西北,幽州的北方十几座城等大片区域都已经陷落。各地诸侯纷纷调兵抵御蛮夷。
魏淙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中原大防,从江南北上,一边让魏西陵出战雍州勤王,自己则前往西北前线抗击北胡,却未料折剑于此。
萧暥凝眉深思,所以天下人认为是他害魏淙的无非基于两点。
其一,魏淙中伏,他正好率军出现在附近。其二,王氏失德,导致国家濒乱,乱世赖长君,士林中颇有一部分人觉得皇帝年纪太小,而魏淙不仅是皇室宗亲,而且为人刚正,勇猛善战,是国家之砥柱,所以想让魏淙出面主持大局。萧暥野心勃勃,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让魏淙摄政,还是他的义父,肯定要处处制约他,所以萧暥痛下杀手。
萧暥靠在床上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觉得自己真特么的冤。
虽然原主野心勃勃,但是害死魏淙是根本没有的事啊!
但是他搞不懂原主,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但他不解释,就成了默认。
萧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要么是原主这种猛人根本不屑向世人辩解,要么是他知道,就算解释了也没用。
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念头转过,萧暥心中跟着一沉。
他不想解释是抱恨怀疚。
因为他在风雪中延误了两天。如果没有这两天的延误,如果他能及时赶到,也许魏淙就不会死在葬马坡。
所以他才不再解释,甘愿承受着天下人的责难,承受江州的家人的怨怼和怀疑。
萧暥觉得罢,他是脸皮厚,所以即便是当过街老鼠,都要夹着尾巴悄悄回江州去。
但是原主,应该是至死都再也没有回过江州罢。
不知道那些年来,他辗转于沙场,辗转于大梁波诡云谲的争斗时,可曾遥望江南的杏花烟雨、渔火晚唱。
萧暥心中隐隐的竟是意难平。
他暗暗心道,当年的事情他一定要查清楚,不是他的锅,他绝对不背!
到底是谁出卖了魏淙?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头又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萧暥回过神来,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
大帐外,雪纷纷扬扬而下。
北狄营地里响起炸雷一般的嘶吼。
“复仇!我们要复仇!”
魏瑄手按剑柄肃立雪中,发间肩上已经积了一层碎雪,他目光如刀刮过北狄将士的脸上,声音明朗清晰,“你们要为首领复仇,但是一盘散沙是复不了仇的!”
人群里又起了一阵骚乱,纷纷看向他,有人道,“我们怎么样才能复仇?”
魏瑄道,“你们要成为草原上最锐利的弯刀,就需要有完备的军制和严格的军纪。今后你们每一部的士兵为一个营,设越骑校尉统辖。”
“潘顺。”
“在!”他身后一名锐士出列。
“命你为黑翼营的校尉。”
“是!”
“张平。”
“在!”
“你为赤火营校尉。”
“是!”
……
只片刻工夫,魏瑄就已经趁热打铁,迅速把这七千北狄人按照大雍的军事编制改编,趁着北狄将士还沉浸在首领们被曹满暗杀的激愤和无措中时,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整个军队的编制都改变了,至此,这七千北狄骑兵彻底成为了他们的战力。
完成这些,他让各营将士都在越骑校尉的统辖下,回营修整待命。
此时已经是三更时分。
漆黑的夜空中,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魏瑄迅速走到营地后方的高坡,在箭头上沾上火油点燃,然后拉满弓弦,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般划过夜空。
片刻,远处山坡上,一丛枯木悉悉索索地颤了颤,引得积雪簌簌落下。
魏瑄扔了弓.箭,走下高坡。正好遇到到处在找他的伏虎,
“殿下,大头领醒来了,找你呐。”
*** *** ***
野虎岭大营
曹满面色阴郁地坐在案前。
他的面前躬身站在一个瘦小的士兵,头盔衣甲上湿漉漉都是融化的雪水。
“萧暥的营寨四周都是巡逻的士兵,小的不能靠的太近,看不真切,当中有一阵子就听到他们大营里传来激烈的喊杀和打斗声。”
曹满浓眉一簇,眼神跟着紧张起来,“怎么样?”
“然后就听见营地里一群人闹哄哄了一阵,其中还夹杂着嚎啕声,哭地跟狼嚎似的。”
曹满紧接着问,“还看到什么?”
“看到营地里很多士兵都从营帐里涌出来,吵吵嚷嚷的,有胡人也有中原人,当中好像有几嗓子吼得响,我听到似乎是报仇什么的。”
曹满眯起小眼睛,摆摆手让他下去。
就在这时,军士来报,“主公,晋王来消息了。”
曹满眼睛发亮,急不可耐道,“快,呈上来!”
他解开绑在箭头上的绢帛。
只见上面写着,“刺杀已经得手,三十名勇士奋力,血溅当场,无一生还。现今大营戒备森严,我脱不开身,只能见机行事。”
字迹潦草,看起来是情急间写下的。
曹满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精神大振,萧暥死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疑虑重重地看着那绢帛。
只是一封书信,却没有见到首级。
虽然魏瑄说三十勇士全部战死,这倒是也无可厚非,这些人本来就是死士,进了军帐行刺,也没指望能突出重围回来。
但是,没有看到首级,一切就没有定数。
“继续去探。”他道。
*** *** ***
魏瑄进帐的时候,就看到萧暥神色清冷地靠在榻上。
“怎么不好好休息?”魏瑄边说,边拿起软垫搁他腰后,手指轻轻带过,只觉得那人更清瘦了。
萧暥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魏瑄淡声道:“没什么大事,出了点意外,我已经妥善解决了。”
萧暥追问,“是何意外?”
魏瑄知道瞒不过他,只有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即使魏瑄的语调轻缓,萧暥都能感受到这背后的惊心动魄,但是偏生被他讲出来,却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短短几个时辰,北狄各部落的首领全被杀了?
萧暥虽然头疼眼花,病得难受,但是脑子并不糊涂。
这孩子他带出来的,做事风格像他。
昨晚的事情,断然不会像魏瑄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魏瑄道,“将军勿忧,北狄各部我已经分排为五个营,分别设越骑校尉统辖。”
言外之意,不用担心北狄将士叛乱。
萧暥当然清楚,各部首领投降他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反。但是这些首领又杀不得,他怕担这杀降之名,今后再没人敢降他了。
如今是曹满杀的,好一个借刀杀人。
天下人都会以为曹满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一头受伤的狼,穷途末路拉人垫背罢了。
这事儿做得不露痕迹。
萧暥凝眉思索,魏瑄这事情做得娴熟老练,滴水不漏。自觉就算他来做,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时魏瑄端来了汤药,道:“你好生休息,不要想多了。”
萧暥心里有气无力地靠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让他不要想多了?
这孩子学谁不好,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
魏瑄道:“外面的事我会打理。”
萧暥蹙眉道:“殿下是打算让曹满认为我死了,引他再来劫寨?但曹满狡诈多疑,此次没有看到我的首级,他必然不会相信。”
魏瑄笃定道:“将军放心养病,我自有办法让他上当。”
说罢他静静看向萧暥苍白清削的脸容,他一身病骨支离,这破碎的江山压在他一人肩上,实在太沉了。
“我想替你分担一点。”
萧暥闻言蓦然怔了怔,忽然间觉得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他了。
不由得心中又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感慨。正当他脑子里又开始不正经起来的时候,魏瑄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加了蜜粉,不苦的,喝了罢。”
萧暥一诧,这高原上,哪找的蜜粉?
不过萧暥不再问了,魏瑄总能办到的。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多么不可能的事情,这孩子为了他,总能办到。
这次也许真的能放手交给他办一次,萧暥决定赌一把。
“殿下,要活捉曹满,我有事情要问他。”
第199章 魅影
萧暥喝了药,躺在床榻上,头疼地睡不着,眼睛盯着帐顶看了会儿,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看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清。
又病又瞎惨兮兮。
都说高原反应躺一两天就好,可是他都快躺城咸鱼了,怎么半点起色也没有?果然是这个壳子太娇弱了?
还有他这眼睛,提前老花?
就在他不着调地胡思乱想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甜味儿。
有好吃的!
接着就听魏瑄道:“军营里也就这些材料,我凑合着给你做了些点心。”
萧暥精神大振,闻这香味儿可是一点都不凑合啊!
他赶紧地伸出爪子去接。
结果糕点没捞着,盘子却碰翻了,点心滚了一床,好不狼狈。
他正要摸摸索索地探手去捡,被魏瑄一把捉住手腕。
魏瑄眸光一敛,盯着他一双茫然的眼睛道,“你眼睛怎么了?”
萧暥:唔!
他赶紧装模作样揉了揉眼皮:“没睡醒……”
魏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忽然长身而起,走到帐门口问,“军医何在?”
萧暥:……
好罢,已经不相信他了。
片刻后,军医仔细给他检查了一遍,道:“此处山地高峻,气候恶劣,将军身体虚弱,怕是不宜久留,需尽快出岭……”
“不行。”萧暥断然道。
现在退兵,放曹满逃走,前功尽弃,绝不可行!
魏瑄看向萧暥,就见他一脸打死不退兵,大不了窝这儿过年的无赖样。魏瑄默默转身,把滚落在被褥上的糕点收回盘子里,然后塞到他怀里。
某狐狸忽然摸到了好吃的,立马安静如鸡,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着。
魏瑄送军医出帐,隔了半个时辰才回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瓷瓶。
萧暥看不清,就感觉到有人在塌边坐下。
紧接着。一只触感温润的手指忽然抬起了他的下巴。
唔!这是要做什么?
萧暥仰着脸,一双眼睛茫然地睁着,烛火下眸光流转,漾到人心底。
就听魏瑄的声音近在咫尺,“别动。”
萧暥:?
魏瑄强烈地抑制住指端想要顺着那眼睑流畅宛转的线条一路抚去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
萧暥只觉得一滴清冽的水滴落到了眼底。凉幽幽的很舒服。
卧槽!古代的眼药水?
就听魏瑄道,“我问医官寻了些明目的草药,用雪水融了,给你敷眼睛。”
萧暥是服气了。这会儿在战场,你有工夫整这个,还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对付曹满。
他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打?”
某老兵油子表示虽然本人伤残没法上阵了,但还是可以提供咨询的嗷!
魏瑄淡淡道:“将军好生修养,不用忧心。如今北狄各部急于复仇,士气高涨,破曹满就在这几天了。”
萧暥赶紧关照道:“曹满狡诈,不可轻敌。”
魏瑄点头:“我会谨慎。”
出了营帐,
魏瑄道:“伏虎。”
伏虎立即上前:“在。”
“传令张平率本部三千余人,今日午后,立即攻打野虎岭山寨。”
强攻?!
伏虎着实怔了一下,“三千人怕是不够罢?”
他自己就是山匪,知道这些山间的寨子依地势而建,多有陷坑棘障,士兵躲在寨子里就是一窝窝山耗子,非常难打。
强攻是要吃苦头的。
魏瑄眸光幽幽一凉,“传令各营,以弓.箭攒射为主,进攻只要使三分劲,声势给我做大了就行。”
伏虎又是一愕,这又是要做什么?
*** *** ***
野虎岭。雪初歇。
午后。
漫山遍野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冲霄而起,空中箭雨如蝗,交织而下。
“竖盾,应敌!”曹满的部将甘城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无数面厚重的盾牌往雪地里重重地一顿,合围成冰冷的坚墙,将弓箭手掩护在其后。
“主公,敌军忽然大举进攻,来势凶猛,主公不如先从后山小道避走,去漠北和公子汇合。我率部留守山寨断后!”甘城急道。
“不,你没看仔细。” 曹满小眼睛里闪过一道洞悉的精光,
“敌军只用箭雨攒射,声势虽大却围而不攻,其中颇有蹊跷……”
甘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再多派些探马出去。”
***
大帐里。
魏瑄细心周到地给萧暥用雪水润了眼睛,然后问,“想吃什么?”
“烤肠。”某狐狸舔了舔嘴角。
“不行,军医说你不能吃烟熏火烤的。我给你煮了粥。”魏瑄不容置喙道
萧暥无语:……那你还问什么。
存心馋他吗。
“等你眼睛好了,再做烤肠给你吃。”魏瑄说着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唇边。
虽然是粥,煮得清爽可口,里面还放了乳酪,和在粥里,自然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竟是意外地好吃。
大帐里炭盆烧得暖暖的,四周清宁无事,只偶尔能听到巡逻的士兵经过帐前,军靴踩在积雪里的咯吱声。
这两天,萧暥简直有种错觉,好像这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度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魏瑄偶尔会跟他汇报一两句战况,也都点到即止,多问也不说了。只让他放心就好。
这孩子,嘴巴真够紧的。
喝完粥,魏瑄扶他躺下,触手可及几乎能摸到他清透匀称的骨骼。
萧暥感到那手掠过时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腰间一揉,激起一阵说不清的酥痒。
“怎么了?”
魏瑄道:“还是瘦。”
萧暥心底嘶了声,这是嫌他光吃粮不长肉?
这两天魏瑄倒是照顾得他无微不至,比云越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这小子比云越还能护主,把所有外部的联系给切断了,让他安心静养。
他快要与世隔绝了!每天就看到这小子在他面前晃,这特么不是静养,这是圈养!
就在这时,伏虎掀开帐门进来道,“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萧暥立即问,
魏瑄站起身,安抚道,“将军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交给我。”
萧暥:……
忽然觉得,他这个主帅好像被副将架空了。
果然武帝不是云越,想当云越使门都没有。
而且表面上看,魏瑄和云越的风格差不多,都是细心周到,无微不至。
但事实上是有本质的区别啊!
以往他生病,云家小公子绝对会老老实实把战况和外面的情形全部汇报给他,让他决断。
可魏瑄完全不是这个画风。
他表面上是你想要吃什么喝什么,腰酸背痛要揉按都可以,反正你说什么,全听你的,一句都不跟你顶,言听计从,比云越还乖巧。
但是,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套!
自作主张,自行其事。不跟他汇报,还把他圈养起来,这小子是吃准了他现在看不清也动不了,摆明了欺负瞎狐狸!
萧暥以往是掌握大局惯了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现在忽然一眼一抹黑,那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帐外的空地上,停着一部刚刚完工的车驾。几个士兵正在给车装车盖。
伏虎道:“临时伐木让军中工匠做的车厢,又找了两匹战马拉,殿下看看,这可以罢?”
魏瑄看了一圈,又试了试这车厢的牢固度,点头赞许,“甚好。”
不过伏虎搞不明白:“殿下,这行军打仗都是骑马,这车驾跑都跑不快,要这东西做什么?”
在大雍朝,笨重的战车早在千年前就淘汰了,而且这是寻常的马车,也不是战车啊?
魏瑄并没有解释的意思,道,“伏虎,傍晚我率军下山,这车驾应该经得起颠簸。”
伏虎更懵了,“下山?撤军吗?那大头领坐这车走?但他肯撤军?”
魏瑄道,“他不走,所以在我率军下山的时候,你要带领锐士营的所有将士,严守中军,保护营寨和将军。”
他脸色深沉,曹满应该是不会劫寨,但是他还是要以防万一,绝对不能出半点疏失。
“你让士兵皆进入营帐,不要埋锅造饭,都吃冷食。将军的帐里,我会给他备好晚饭,炭盆不能少,他身体畏寒,可记住了。”
伏虎道,“记住了。”
然后他转身,“潘顺,张平!”
两名体格健壮的汉子立即出列。
“率本部四千胡兵,傍晚随我下山,去长垣道。”
“是!”
伏虎听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带四千北狄士兵,跑长垣道做什么?
那长垣道口出去,再行百里就是野芒城了。
*** *** ***
野虎岭。
傍晚风雪更紧。
两方人马交战对吼了大半天,都有些疲惫了,各自偃旗息鼓。
山寨里。
派出的探马前来回报,“报——主公,萧暥大营里不见人影,傍晚也没见埋锅造饭的烟火。”
曹满心念一动,日暮不见造饭,难道是座空营?
但是萧暥诡计多端,很可能是故意放空营,诱他去劫寨。
毕竟,萧暥遇刺只是纸面上的消息,没有看到首级。
曹满道,“再探。”
他话音未落,甘城风风火火进来,“主公,攻寨的敌军已撤,向长垣道方向而去。”
曹满立即展开地图一看,心中就是一沉。
长垣道是出野虎岭最近的道路,山路逼窘险峻。
就在这时,又一道加急的战报传来。
“报——主公,长垣道口出现大量敌军,其中还有车驾。”
什么!车驾?
曹满眼珠子一转,骤然拍案而起,“萧暥怕是已经死了!他们想要撤军!”
周围的部将都不明白了,“主公,何以见得?”
曹满笃定地扣着桌案道:“这只小狐狸就算是死到临头,也要给老夫设个套。”
“萧暥想撤军,又怕我趁他撤军追击,所以他让军队先佯攻我营寨,只噪声势骚扰,意在扰乱我的判断,拖住我,他好徐徐撤退。且退兵不拔营寨,也是疑兵之计罢,让我以为他还在山上,其实他已经暗中撤军。”
甘城恍然道,“那么主公,车驾里难道就是萧暥?”
“前番行刺,萧暥可能重伤垂危,要下山救治更有可能,那车里已经是小狐狸的尸体了!”
说着曹满的小眼睛熠熠发光,“传令三军,火速追赶,截住他们!”
*** *** ***
长垣道口,天黑后,雪下得更大了,没有星月,四野只剩下皑皑白雪反射着一点幽光。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在狭窄的山道间默默行进着,马车的车盖上积着一层雪,就像覆盖了一面白绫。
曹满勒住马。急速的奔跑后,战马的鼻子里喷着热气。身后的士兵们气喘吁吁,脸上冻得通红。
他率军一口气马不停蹄追到山谷的豁口处,果然追上了!
军中有车驾,所以他料定他们行军快不了。
夜色中,曹满拔出剑,冷冷指向下方,“劫了那部马车,夺取萧暥尸体者赏千金!”
瞬间几千骑兵迎着漫天风雪如潮水般冲下。山谷间顿时杀声雷动。
谷中的北狄骑兵略微一愣后,立即抽出明晃晃的弯刀应战。
甘城不愧是猛将,他一马当先,率军势如破竹冲入敌军阵中,左击右突,如同虎入羊群,手中的长刀狂舞,势如风雷,一刀就掀翻了马车的车盖。
那马车本来就是临时搭建的,哪里经得起他这一砍,轰然塌陷。
周围几名眼睛都杀红了的士兵立即围上来,举起火把一照,车厢里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主公!是空车!”
不远处的曹满瞳孔骤然一缩,空车?
那萧暥哪里去了?
他一念未过,忽然间,四周的山野上火把齐明。惊回首间,只见皑皑白雪映着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熊熊火光照着漫天的风雪中,无数骑兵如魅影般从四面八方的雪林子冒了出来,顿时将那已经破碎的车驾,和他们这数千人全都围在了中央。
内外夹击,包了饺子!
曹满大骂不好,又是萧暥的诡计!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他拔出宝剑,往前狠狠一引,厉声喝道:“冲,冲出去才有活路!”
他手下的凉州兵本来就是如狼似虎,现在逼到死地,骤然间个个面目狰狞提刀欲搏杀出一条血路。
甘城手臂上肌肉暴起目眦欲裂,钢刀狂舞,灌力一个斜斩就砍去一个北狄护卫半个脑袋,鲜血泼洒在雪地里一片泥泞。
紧接着那沉重的厚背钢刀再次高高举起,森寒的刀光刺入张平的眼眸,张平手中的宝剑竟被大力弹飞,眼看着就要被当场一劈为二。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掠空疾至,精准地穿透了甘城的脖颈。钢刀沉闷地一声落在雪地里。他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轰然倒地。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萧暥!是萧暥!”
否则还有谁会有这么精湛的箭术!
魏瑄面无表情地放下弓箭,道,“放火,堵住隘口,断其退路,两头夹击。”
随即,长垣道口和山谷豁口处燃起了熊熊火光。
眼看去路被彻底堵死,眼前只有黑压压的一片敌军,凉州军顿时陷入了混乱。
魏瑄纵马峙立于山岩上,朗声道,“凉州军听好了,曹满勾结夷狄,坏我中原大防,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讨逆,降者不杀!”
乱军中,曹满一刀砍落一名士兵的头颅,小眼睛里泛着狠劲,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敢退缩、投降者斩!”
但他话音未落,又是一支羽箭急掠而来,精准地刺穿了他的战马的咽喉。
那匹马哀鸣一声幡然倒地,曹满一头栽倒摔在泥泞的雪地里,满脸都是冰凉的雪水。
……
此战,曹满被生擒,其余三千多人尽降。
魏瑄收兵回到营寨时,天已经亮了。
他掀开帐门进去时,大帐里静悄悄的,冬日的阳光透过帐幕照进来。
萧暥躺在床榻上,睡颜娴静秀美,乌黑的长发柔顺地铺在身侧,微微仰起冰雪苍俊的脸,露出脖颈优美起伏的弧线。
魏瑄忽然心中一颤。这场景和他梦中如出一辙!熟悉地让他毛骨悚然!
他顿时冷汗就冒出来了,急奔到榻前,手颤抖地摸上萧暥的脸颊,触手可及,一片寒凉。
“彦昭!”
他惊慌失措地叫起他的名字。
帐内安静地让人窒息,只有阳光在那乌黑的如锦缎般的长发间流淌,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铺天盖地的绝望包围了他,即使中了石童的毒的绝望,也不及此此时万一。
他咬着唇,眼睛里涌起一片温热,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护不住他?
大帐里冷得像个冰窟窿。
“炭盆!为什么军帐里没有炭盆!”他大声道,
他记得下令过让伏虎多备炭盆,取暖是足够的。为什么这里冷得跟寒狱一样!
“伏虎何在!?”
他漆黑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冷冽,难以抑制心中暗潮翻卷杀机隐现。
紧接着,魏瑄就听到耳边一道低怯的声音道,“陛下,这不是你让老奴把炭盆拿出去的吗?”
什么?
那声音老迈略尖,正是宦官曾贤。
紧接着他心中骤起一个寒颤。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想都不想,拔出短刃,毫不犹豫将刀尖剜入自己左手的手肘,鲜血淋漓中,刺骨的锥痛激得他头脑顿时一清。
忽然间,阳光散去,军帐也不见了。
眼前只有漆黑的峡谷中,正如豺狼般发了疯相互撕咬激战的士兵。
魏瑄这才发现,他依旧在谷中的战场,周围的数百名士兵就像中了魔障般,眼中燃烧着炙热的杀机,面目狰狞如恶鬼般自相残杀,血光激溅残肢抛飞,惨烈无比。
其他人则被这幕惊得骇然失魂。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旁边的张平焦急地喊着他,“将军!将军!”
魏瑄倒吸一口冷气,猛然回过神来,刚才他莫非也和这些士兵一样,中了术!
幻术。
“将军。”张平脸色惨变,“这些人忽然就打起来了,末将喊你,你也听不到。”
幻术高于一般的障眼法,属于中阶秘术。
但是同时让那么多人都中幻术互相残杀,即使是修得高阶秘术的苍冥族长老们也难以做到。
魏瑄心中骇然,这里除了他,还有人会使用秘术!
而且,此人的秘术造诣远远在他之上!
魏瑄心中顿时升起凛然的寒意。
他猛地就想起十多日前,在赤火部落大营的那晚,就有人用隔空用秘术操纵夜檀,驭毒蛇袭击萧暥。
难道此人和今天制造幻术的是同一个人?
山谷中风雪狂舞,伴随着激烈的兵戈交击声。
乱军中,如鬼魅般静静峙立着一骑,那匹马又高又瘦,就像马背上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夜色般浓黑的斗篷,斗篷的兜帽上落满积雪,他鬼气森森的脸仿佛笼罩在黑雾之中,就像一个幽灵般浑身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包围住了他,魏瑄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个人的秘术造诣,不是无相与贺紫湄之辈可比的。
他耳边忽然想起苍青惊骇的声音,“魏瑄!快逃!你打不过他的,被他抓到你就完了!”
第200章 情义
“我不会跑。”魏瑄静静道。
他处心积虑把曹满骗到长垣道口一举歼灭,此战不容许失败,他一定要把曹满活捉回去。
他绝对不会让那人失望。
林间的雪很大,纷纷扬扬,迷乱人的视线。
那黑袍人的身后又闪出两骑,都是一身漆黑的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模样,其中一人的下巴上有钢针般的短须。
那黑袍人的声音阴冷低沉,隔了那么远却好像在魏瑄的耳边响起,他道,“去,把曹将军带走。 ”
他身后的两骑,立即分出,旁若无人地穿过狰狞厮杀的士兵。向跌倒在地的曹满而去。
“魏瑄,别!”苍青话音未落。
魏瑄手指一扣,一支羽箭已经带着尖锐的长啸刺破了夜风,疾飞而去,竟凌空一劈为二,分射向两人。
那两人反应也是极快,斗篷一甩急闪而避。
羽箭倏地擦过他们之间,又合二为一,稳稳钉在曹满面前的雪地里。曹满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骇意。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人?
雪原上响起沉闷的击掌声,那人黑气沉沉的脸终于转向了魏瑄,“幻术,你倒是还报得快。你学秘术多久了?”
那黑袍人的声音穿透喧嚣的沙场传到他耳边,仿佛夹带着万古荒寒般的寂寥和阴冷包裹上来。
“两年。”魏瑄道。
“你天赋很高,只是可惜了。” 那人驱马过来,所过之处,两边厮杀正酣的士兵忽然静止不动了,在风雪中变成一座座面目狰狞的雕像。
“魏瑄,快跑,他要抓你走!”苍青声音透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魏瑄没有跑,他绝不会在战场上调头逃跑。
而且,他也跑不了。
他感到被毒素所侵蚀的手臂和右胸传来一阵阵钝痛,半个身子似乎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动弹不得,沉重地将他往雪地里坠去。
甚至连抬起右手拔剑,都做不到了。
“你是何人?”魏瑄迎着兜帽下那黑气弥漫的面目问道。
那人根本无视他的问题,那嗓音低沉坚冷,阴森森道,“你可能有点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既然是苍冥族的人,怎么和这些中原人在一起?”
他说罢,周围的风雪骤然卷起了一团黑气,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也变成黑灰色的烟尘,带着腐蚀的气息,快速地向魏瑄移动过来。
“魏瑄快逃!快逃!”苍青简直要急哭了。
魏瑄面色深沉,左手中暗暗凝起玄火。就在那白光骤然亮起的刹那。忽然面前的黑气骤地一散。
风雪中隐隐传来马蹄踏过冰雪的大地的震荡声。
那黑袍人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 “何事?”
只见那随从立即眼白一翻,一只猎鹰腾空而起,掠过茫茫雪原。
黑暗的夜空下,莽莽苍苍的雪岭中,一支骑兵疾驰如电,踏破铁马冰河而来。
“主君,是魏旷!”那随从道,
那黑袍人冷冷道,“来的真是时候,撤。”
那随从不解,“纵然那魏旷有战神之称,主君的幻术可控制千人,何必忌惮他?”
那黑袍人道,“北狄人信鬼神之说,我方才可以用幻术操.控他们。但是魏旷为人刚直,平生不信鬼神,最恨怪力乱神之说,他的军队向来以坚勇无匹著称,不是幻术可以控制的,记住,幻术只能利用人心中的弱点,但是想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
“属下受教。”那随从恭敬道。
那黑袍人又回头看了眼魏瑄,“小皇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下次你的皇叔就没那么及时了。”
就在他转身的片刻,一股风雪忽然掠起他斗篷的兜帽,魏瑄忍不住悄悄看了过去。
魏西陵纵马赶到的时候,就见林间尸横遍野,魏瑄矗立在雪地里,眼睫眉毛上都是霜雪,浑身冰冷。
他飞身下马,急步上前,一手按上魏瑄的肩膀,蹙眉道,“阿季,怎么了?”
魏瑄猛地回过神来,才想起刚才他借着风雪拂面之际偷窥了那黑袍人一眼。光那一眼,他似乎看到了无尽的深渊,一瞬间魂飞魄散。
“我,我没事。”他道。
曹满被拿获,手下余者三千余士卒全部投降。
魏西陵顺道就将野虎岭山寨拿下,收降守军两千余人。
*** *** ***
天已经大亮,
大帐里,萧暥一边吃着营养早餐,一边听魏瑄汇报战况。
当他听到曹满被擒时,顿时推开魏瑄拿着勺子的手,急问,“曹满在哪里?”
魏瑄道:“现关押在大营里。有专人看押。”
萧暥立即按捺不住了,“扶我起来,我有事情要问曹满。”
当年魏淙在凉州境内中伏,就是北上驰援曹满途中,此事曹满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魏瑄搁下碗道:“曹满已经被关押,将军不用急于一时,你先把身体养好,有什么事情再问他不迟。而且你的眼睛也不方便。”
萧暥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曹满老奸巨猾,就算他不瞎,曹满都未必跟他说实话,现在他一只瞎狐狸,还想从曹满那里问出什么来?
但是这会儿他哪里听得进去,脑海中不时浮现冰天雪地里,原主顶风冒雪前去驰援,结果却被反诬为害死义父的罪魁,他沉默了那么多年,有家回不得。
萧暥觉得自己怎么样也算是继承了原主这身体,有些事原主不说,他要替原主说出来。洗清这一身嫌疑,也算对得起原主了。
“扶我起来,伏虎何在!带路!”他厉声道。
魏瑄有些不解。除了战场上,大多数时候萧暥都是很随意的一个人,很少如此坚决且疾言厉色地说话。
何以萧暥忽然对曹满如此上心?
萧暥当然上心了,那口巨型黑锅扣在脑门上,能不上心吗?
伏虎看了魏瑄一眼,刚要硬着头皮上前。
这时,就听帐门前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我来罢。”
萧暥闻言顿时蔫了。
真的蔫了……
魏西陵!
魏西陵刚从野虎岭收兵回来,换了身利落的袍服,丝毫看不出沙场归来的煞气,反倒显得清飒俊朗,衣衫上似有阳光干燥温暖的气息,闻着让人安心。
萧暥坐在榻上,刚才的气势顿时全没了,一双不能聚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魏西陵对魏瑄和伏虎道,“你们先去休息。这里我来。”
然后他在塌边坐下,不动声色端起萧暥的脸,“看得清我吗?”
萧暥:“能……能看到……”就看到个轮廓。
重度老花……
“明天就拔营下山。你今天好好休息。”他说着拿起案上的粥,粥刚才萧暥只吃了一半,还有余温。
他默不作声拿起勺子,递到他唇边。
“唔,西陵。”萧暥乖乖喝了一口,还来不及咽下去,就迫不及待道,“你不是想知道当年葬马坡的事情吗?”
魏西陵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顿,“怎么忽然提起这事?”
萧暥急切道:“曹满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他现在被关押在营地里,我想去查问他。”
魏西陵剑眉微微蹙起,“不急。”
萧暥就不懂了,怎么就不急了?你不急,那你当年在安阳城抓着我,还逼我说?吓得我差点以为小命要没了。
魏西陵道:“我之前一直迫你说,因为我不想听天下人说什么,我想听你说。”
萧暥微微一怔。
“是我错了。”魏西陵静静道。
“其实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应该相信你的。”
萧暥忽然心中五味俱全。
难道说原主什么都不解释,一直保持沉默,因为他知道,魏西陵无论如何都会相信他的吗?
而这些年无论世人怎么说,其实魏西陵心底一直没有认为是他害了魏淙?
萧暥原本朦胧的视线隐隐浮起一层水雾,忽然觉得以往遭的那些罪全都过去了。
天下人怎么想又如何,只要那一人相信他就够了。
魏西陵道:“父亲中伏与你无关,我不会再问,至于江州那些人,我会给他们个交代。”
萧暥当然知道,魏西陵言出必然做得到。
如今他在江州说一不二的威望,甚至更胜于当年的魏淙,魏淙继承了江州七十二郡,而魏西陵却是在短短三年内重新打下了天下。魏西陵若不允许江州的人提及,那就没人敢说三道四。
但是,萧暥隐隐觉得当年这事儿水很深,还真不仅仅是魏淙中了蛮夷的埋伏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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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梦中那位高士所说,蛮夷之人不通兵法,也不会用复杂的计策,而这引诱魏淙进入埋伏圈的手段,实在超出蛮夷的能力,借刀杀人的可能性更大。
萧暥在心底道,这事儿必须得查清楚。
“西陵,义父中伏时,军中有内鬼。一定要查出那个人是谁。”
魏西陵剑眉一蹙:“内鬼?”
萧暥立即把前日他梦到的情景说了一遍,“此中内情,曹满也许知道什么。所以我才想去问他。”
魏西陵道,“此事我会去查,你先休息。”
中午,魏瑄给某人送饭去的时候,就看到他靠在魏西陵肩膀上睡着了。他睡容安恬娴静,流瀑般的长发随意地垂落下来,魏西陵一手拢着他,清凉的发丝穿过指间。
魏瑄抱着食盒站在帐门前神色复杂,轻声道,“皇叔。”
“进来罢。”魏西陵边说边小心地扶萧暥躺下,低声道,“睡着了,午饭先热着,等他醒了再给他吃。”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
“我还有些事务,你照看他片刻。”魏西陵说罢掀开帐门出去。
魏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隐约燃起一种渴望,渴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那样,强大到可以让那人安心地倚靠。
*** *** ***
曹满被安顿在一个营帐里,四周有执勤的武士,戒备森严。
走到门口,就听到曹满在里头嚷嚷,“这里也太冷了,就算老夫如今成了阶下囚,老夫也还是朝廷任命的凉州牧。萧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魏西陵面若冰霜,掀帐入内。
曹满一见到是他,顿时神色一凛,眉头也跟着跳了跳,道,“魏将军,别来无恙啊。”
“曹将军。”魏西陵淡淡回头道,“拿几个炭盆进来。”
曹满皮笑肉不笑抽了下嘴角,“多谢将军了。”
然后他在胡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举手投足间还是诸侯的派头,道,“老夫现在阶下之囚了,此地简陋招待不周,不过,老夫倒真是意外,没想到你居然会帮着萧暥。”
说道这里他小眼睛里闪过诡诈的光芒,窥测着魏西陵清冷的脸色,“果然,传言不虚么?”
魏西陵没有兴趣听什么流言蜚语,单刀直入问道,“我此来是想请问曹将军一件事,当年我父前往凉州和曹将军联手抵御蛮夷,最后折剑葬马坡,此事背后是否有隐情?”
曹满嘶了口冷气,他眯起眼睛,细细衡量片刻,道,“魏将军既然问了,老夫也不隐瞒,确实我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将军想听,我有个条件……”
魏西陵知道他不会轻易就说,“曹将军请讲。”
曹满道:“我要你保护我的安全,将来无论局势如何,我都要保有凉州牧的体面和优待。”
魏西陵道:“可以,我答应你。”
曹满这才放下心来,他老谋深算,知道这句话换是别人说,分文不值,等他一旦把真相说出来,对方立即可以翻脸不认人。所以,这话只有魏西陵说了才管用。
魏西陵一诺千金,只要他答应的事情,就必定会办到。
这些事情曹满藏在心里也很多年了,如今给自己换个后半生衣食无忧,至少还能当个富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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