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真相
帐内光线昏暗,桌案上放着烤肉熏肠子乳酪等,午饭按照诸侯的标准,还有一盏清茶。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将军只能将就了。”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
曹满坐到案前,夹起一片切得精细的肉:“将军不尝尝?”
魏西陵道:“我不吃,多谢。”
他随即一想,就知道曹满多疑,道,“我已经传令下去,没有人会暗害将军,将军可以放心。”
言外之意,不会有饭菜里下毒这种事。
曹满本来疑心虽然魏西陵以诸侯之礼待他,但下面的人未必会守规矩。直到听到魏西陵已传军令,他才放下心,以魏西陵在军中的威望,没人敢违抗他的军令。
而且曹满发现即便他现在成了俘虏。魏西陵依然言必称将军,对他的态度和他坐拥十几万虎狼之师呼风唤雨的时候别无二致。
曹满不由有些慨然,魏西陵大概就是那种人,得势的时候,他不见得会多尊敬你一些,失势的时候,他也不会斜眉冷眼呼来喝去。沙场百战一生戎马,骨子里其实还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曹满阅人无数,他知道只有傍上魏西陵,性命才有保障。
魏西陵行事光明磊落,比自己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要好应付很多。
当然,曹满毕竟是一方枭雄,七分奸诈中还留三分豪爽,魏西陵既然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也暂时收起那满肚子的诡诈,摆出坦然合作的姿态来。
酒足饭饱后,曹满徐徐开口道,“当年蛮人袭取陇上、金城等郡烧杀抢掠,我率军五万出凉州府前去御敌,魏淙将军出武都前来与我会师,相约合兵于上禄城共击蛮夷,但是在进军途中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或者说是一道旨意。”
……
*** *** ***
萧暥在帐中食不知味地吃着午饭。
魏瑄的手艺依旧没得挑,可是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魏西陵正在审问曹满这件事上。
他寻思着,这曹满老奸巨猾,魏西陵打仗虽然厉害,但是审问却需要威逼利诱,这怕是魏西陵不擅长的。这种事儿还是得要云越来。云小公子刑狱方面是有一套的,有必要时,说不定要用点手段。
魏瑄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就发现某人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是眼底机锋暗转,不知道暗搓搓在想什么。
就在萧暥盘算着怎么威逼利诱撬开曹满的嘴时,魏西陵掀开帐幕一矮身进了帐。
萧暥听出他的脚步声,急道:“怎么样了?”
魏西陵在榻前坐下,道,“曹满都说了。”
魏瑄察言观色,见魏西陵面色沉冷,就知道他们要商量机密的事情,立即道:“明天要拔营,我去检视一下。”
说完利索地收拾了食盒出帐去了。
魏西陵看了眼他的背影,这孩子心思机敏冰雪通透,比起他那个哥哥实在是强太多了。
想到桓帝,他的脸色又沉郁了几分。
萧暥靠在榻上,因为眼睛看不清,微微偏过头,把耳朵凑近一点问,“西陵,曹满怎么说?”
魏西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恻然,扶他靠在软垫上,才静静道,“是陛下。”
萧暥骤然一惊,桓帝?!
魏西陵道:“当时父亲和曹满的战略意图是合兵于上禄城,共击蛮夷,但是曹满在进军去上禄城的途中收到了陛下派来的钦使的旨意,让他急速率军去一趟雁门。”
萧暥一边听一边迅速地回想《庄武史录》中相关的片段,虽然何琰很会瞎写,但是他是个书生不懂军事,所以在军事战略上何大名士自由发挥的空间不大,也就是说这部分会比较接近史实。也许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兰台之变后,萧暥骗王氏迁都于大梁。那时候萧暥还羽翼未丰,对桓帝和王氏都是礼敬有加极尽拉拢。
以此推测,彼时桓帝和王氏还是有一定势力的。只是后来被原主逐步削弱,才到了成为傀儡的地步,桓帝也因此深恨萧暥。
就听魏西陵道,“曹满到雁门郡后,就被搁置在那里了,陛下的钦时每天和他谈论时事,但却没见钦时所说的蛮夷来袭取雁门。”
而就在这几天里,魏淙孤军深入陷伏,战死葬马坡。
魏西陵的声音低沉,“那是一支蛮夷军队,忽然从白石谷杀出,奇袭葬马坡一带,就像是事先收到了父亲和曹满要在上禄城合兵的消息。而在路上伏击父亲的军队。”
“难道是那个内鬼!”萧暥道。
魏西陵剑眉深深蹙起。
这整件事迷雾重重,很可能事关桓帝。
萧暥清楚,倘若真是桓帝要除掉魏淙,那么对于魏西陵而言,就是最难的局面了。
难道还能为报父仇,起兵造反不成?
让魏西陵造反?萧暥想想就觉得不可能。魏西陵不是他这种乱臣贼子。
但是桓帝为什么要除掉魏淙?
萧暥稍作思忖就明白了。
除非是魏淙威胁到了他的帝位。
而历史上皇族同室操戈的事情还少吗。
当年王氏失德穷奢极欲,使得国力耗尽蛮夷入侵,酿成兰台之变。
清流世族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便希望魏淙来主持大局,甚至还以‘乱世之时,国赖长君’的说法暗示让桓帝退位,禅让于魏淙。
平心而论,魏淙沉稳大度,不仅是东南屏障,还是国之柱石。若魏淙为君王,确实能最快地对内安定人心,使得臣僚百姓不再惶惶,对外也能最有效地驱逐夷狄,收复河山。
而且魏淙和魏西陵一样,既通政务,又通军务。所以他必然能最有效地节制各路诸侯,也不会出现蛮夷被击退后,中原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局面了。
当然这样也就没有他萧暥兴风作浪的机会。
所以世人都以为是萧暥害了魏淙。他们只看到萧暥的咄咄逼人,却忽略了那深宫里射出的阴晦目光。
但是还有一点,桓帝谋害魏淙,他有这个脑子吗?
以萧暥和桓帝接触下来这些日子,他觉得这位奥斯卡影帝陛下虽然善于演戏,但却不是一个善写剧本的人。幕后应该有人指使。
魏西陵沉声道,“王氏。”
萧暥心中暗凛。
果然,魏西陵也想到了。
王戎或者容绪才是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因为一旦桓帝下位,王氏就彻底丧失了插手中央权柄的机会。
王氏和桓帝是最不愿意看到魏淙掌握大权的。
但是,这些也只是他们根据曹满的一面之词做的推测。当年的事情早就无据可查。
而且更为难的是,如果真的是桓帝所为,魏西陵能怎么办?造反?
造反之后呢?
除掉桓帝,自立为帝?还是立魏瑄为帝?
但是到现在萧暥都没有看出这孩子有半点想当皇帝的念头。
有时候萧暥甚至觉得,魏瑄的理想就是当个好厨子,云越会的,他都要学会。云越不会的,他也要会。现在未来的暗黑系武帝好不容易被他培养成一个乖巧懂事积极向上的好青年,萧暥不想魏瑄卷入这种事情。
那么魏西陵自立为帝?萧暥觉得即使剑架在脖子上,魏西陵都不会自立称帝的。
而且更关键的是,如今九州之内诸侯群起,北宫达依旧是实力最强的诸侯,几年之后我和北宫达的生死决战在所难免。更不用说九州之外北狄等诸多蛮夷部落厉兵秣马虎视眈眈,阿迦罗怕是还在收服十八部落的途中。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稳定,积蓄实力,贸然发难桓帝和王氏绝非明智之举。
而且萧暥步步为营,统一北方的计划也不能因此而打乱。
魏西陵忽然道:“阿暥,嘉宁还在北狄,先带她回来罢。”
萧暥也默契地不再提了,顺势道,“我前番转战北狄草原,对于北狄各部落有些许了解,还见到了阿迦罗。”
魏西陵顿时脸色一沉:“他做了什么?”
萧暥这会儿眼瞎看不到魏西陵已经冷到了极点的神色,道:“前番在刚氐河谷伏击扎木托时遇到过他,他大概想收服拓尓图部。”
魏西陵脸上罕见地阴霾重重,“我是指他有没有伤到你?”
某瞎狐狸还没意识到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刺骨寒意,居然还有点得意,道:“阿迦罗没机会的,我差一点就拿下他了。”
然后他眼梢不自觉地又微微撩起,无法聚焦的目光不知道看着何方,“西陵,我想趁此机会,救出嘉宁后把北狄王庭也端了。”
魏西陵眸光微敛。
他们此次合兵灭曹满,潜入漠北救出嘉宁,并没有横扫漠北草原的计划。所以兵力部署以及作战时间上都没有准备。
一来,北狄王庭远在漠北,拥兵数十万兵,实力雄厚。二来,漠北严冬将至,天气恶劣,如不能速战速决,很可能因为缺乏御寒物资和骤降大雪,被困在茫茫雪原上。
要袭取北狄王庭,比起拿下曹满,无论是时间上,还是战备上,都明显不足。
而萧暥现在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就要兵锋突变袭取王庭,此中风险极大。
魏西陵道,“北狄王庭远在漠北,草原各部落兵力不下数十万,我们此番准备不足,不可轻举妄动。”
萧暥也知道,就凭他们的兵力想要端掉北狄王庭确实是妄想,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了。
“西陵,他们实力雄厚,但是心不齐就没什么用。”
魏西陵立即意识到他话中有话,“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我确实有消息。”萧暥眨眨眼,“我这次兼并了数个北狄部落,从他们口中得知北狄王庭里怕是要起一场风波。”
魏西陵容色肃然,“何事?”
萧暥虽然眼睛看不清,也丝毫不妨碍他微微勾起眼角,眼色狡媚如狐,“穆硕所部一心想要扶植维丹王子,进而谋取单于之位,单于年迈偏爱幼子,对阿伽罗诸多猜忌,据说在十天后的狼火节时,很可能要正式册封维丹为少狼主,若真是如此,以阿迦罗岂会坐以待毙。”
魏西陵面色深沉,中原王朝历来王权争夺,血与火的王位交替,看来这漠北王庭也未能幸免。
夺嫡之争最为惨烈。
“我料北狄王庭必有一场风波,我们的机会来了。”萧暥眯了眯眼睛。
他这狡黠的眼色被魏西陵尽收眼底。大有趁机煽风点火,再趁火打劫之意。
看来这狐狸眼睛就算都看不清了,也丝毫不影响他兴风作浪。
魏西陵道,“你已经有计划了。”
“对!”萧暥道,这几天他在营帐里可不是白白躺尸的,他脑子里一刻都没有停过。
“我们不妨趁着狼火节劫他们一把。现在我们合兵也有好几万精锐,趁着北狄王庭内乱两方势力胶着之时,一举端了他们!”说话间他一双无法对焦的眼睛里精光硕硕,却又不知道能看向哪里,使他看上去既邪恶又可怜。
魏西陵道:“但是嘉宁还在王庭,投鼠忌器。”
萧暥快速道:“我前番打听到北狄的狼火节时,附近的诸多蛮人部落都会来王庭庆贺,会有大型的商市。我先混进去救出嘉宁。”
魏西陵目光一掠,“你想潜入北狄王庭?”
萧暥道:“我率一队人先混入救出嘉宁,然后趁北狄王庭内乱的机会,我们再来个里应外合!”
魏西陵断然道,“不妥,你太弄险。”
萧暥满脸跃跃欲试,道,“这不是弄险,是险中取胜,而且我怕什么,不是有你吗,我得手后,西陵你再大兵压境。”
魏西陵凝眉道,“此事再议,明日下山,你先把病养好罢。”
第202章 陪你+番外
除了野虎岭,回到野芒城后,萧暥在床上养了两天病,高原反应症状明显减退,头不疼了胸不闷了,眼睛也逐渐看得清东西了。
朔北的十一月,已是天寒地冻,卧室里的炭盆烧得很旺。
萧暥靠在榻上吃着蜜橘。
天气冷,魏西陵让人将蜜橘用温水煮热了,煮热的橘子会有点酸,所以又加了蜜糖。
萧暥舔了舔嘴唇,美滋滋吃着糖水蜜橘,没想到魏西陵做事还那么细致。
不过想想也是,魏西陵若做事不细致,-江州七十二郡,那些纷繁复杂的庶务他怎么管得过来。
萧暥觉得自己还有云越可以帮忙,毕竟云小公子家学渊博,既当副将又当秘书,但是刘武……
他都有点好奇,刘武这脑子到底是怎么当上魏西陵的副将的?
“哈楸——”刘武在隔壁打了个喷嚏,抹了把鼻子道,“小公子,你瞪着我做什么?你想进去就进去啊。”
云越挑眉冷冷瞥了他一眼,走了。
魏西陵在屋里头,他避之不及。上一回魏西陵审视着他那冷峻的眼神历历在目,他差点就都招了,实在有点发怵。
另一头萧暥靠在榻上边吃蜜橘边瞎琢磨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往他没那么贪嘴,一顿饭叫个外卖就打发了,可是他自从住进这个壳子里,经常病恹恹的难受,于是总想吃点香甜的补偿一下。还有个原因,他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多吃点,能攒点力气。就像他小时候以为多吃点,就能长个子。
尤其是今天。
“今天是我生辰。”
魏西陵微微错愕看向他,“你生辰?”
萧暥不知道原主的生辰,而大雍朝的岁历又和现代不同,也没法参考他现代的生日。但是他记得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十一月初六,他记得那天秋高气爽,将军府的漆黑的歇山式屋映着大梁的青空,所以这天就当是他的生辰了罢。没毛病。
他给自己找了个生辰,然后道,“我想吃蛋糕……”
***
郡府大堂里
云越让人将几条长案合起来,方便把那巨幅作战地图摊开,过两天萧暥的身体恢复了就要和众人讨论作战方略。
魏西陵踱步进来,云越微微一惊,刚想转身逃离,就被叫住了。
“云越。”
云越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魏将军,有什么吩咐?”
魏西陵似乎有点困惑,“你可知道什么是蛋糕?”
云越想了想,大半个月前萧暥下过一次厨,做了个大饼,贼难吃,好像他管那东西叫蛋糕?
可那真不是大饼吗?
正在他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就听门口一道清越的声音道,“皇叔,我知道。但是需要些材料。”
“需要什么,我去采买。”刘武急吼吼道。
晚上某狐狸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蛋糕。
萧暥吃得泪流满面,真的是蛋糕!又松又软又香的那种!小魏瑄居然琢磨着他上次做的大饼,外加他的描述,以及刘武采买回来的一大堆材料,把蛋糕给做出来了!
萧暥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热热闹闹地过了次生日。
“就差蜡烛了。”萧暥道。
生日蜡烛嗷!
“主公,我去拿。”
云越刚想起身出去拿,刘武拦住他道,“小公子,这郡府里只有点灯的蜡烛,太寒碜,过生辰要喜庆点,还是我出去买罢!”
……
吃完晚饭,热闹过后,萧暥靠在榻上有点疲倦了。
夜深灯昏,寒意沁骨,朔风穿过窗缝发出凄凉的呜咽声。
萧暥挑灯擦剑,他这把剑名为青霜。他不知道原主为什么给剑起一个如此萧瑟的名字。
就像原主生平,一柄剑,一壶酒,一宵寒。
他忽然想起原主恐怕从来都没有过一次生辰。毕竟他连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魏西陵按住他的手,蹙起眉没收了剑。
“有酒吗?”萧暥抬头问道。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
萧暥道:“给我一杯,我不喝。”
片刻后,一小盅酒递到他手中,斟地浅,萧暥接过来,默默搁在了案头。
魏西陵凝目看向他,似乎有所疑问,给谁留的?
萧暥静静道,“给我自己。”
如今,当年的事真相大白,也算是对过去有个交代。对原主也有个交代。
他陷入火海宫墙去救姑姑,他顶风冒雪驰援义父,他对嘉宁多年来照顾有加,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坏不到哪里去,由此看来秦羽和魏西陵很可能也不是他害的,史书欠他一个公道。萧暥心里不由唏嘘。
魏西陵默默抬手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萧暥:嗯?
魏西陵道:“陪你。”
萧暥喉中微微一哽,随即忽然生出个念头。
魏西陵不喝酒,又让军中禁酒,该不会是……他酒量不行罢?
而且这是郡守府,也不算是军中罢?
某狐狸刚才还有点黯然自伤,这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暗搓搓想着,怎么撺掇着魏西陵把这两杯都喝了。都说酒后吐真言,魏西陵整天冷着一张脸,总不会喝醉了也这样?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刘武大步如风地就进来了。
魏西陵蹙眉,这厮又没敲门。
“主公,这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
萧暥心道:这都半夜了,蛋糕也都吃完了,你算是把蜡烛买来了。
……果真够靠谱的。
片刻后,刘武就乐呵呵地把两根大红蜡烛点燃了。竖在床前的案上。
红烛高照,下面一对酒杯。
刘武大咧咧笑道,“还挺喜气的啊,哈哈。”
他笑了两声就发现自家主公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劲,再看萧暥揉了揉太阳穴,一副一言难尽状。
“这是怎么了啊?我说错什么了?”刘武瞪大眼睛,看看萧暥,又看看魏西陵,一脸懵。
魏西陵叹了口气,“刘武你出去罢。”
萧暥也是替魏西陵心累,道:“刘副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就你这脑子,别添乱了。
刘武挠了挠头,话接地无比自然,“那你们也早点歇息啊。”
魏西陵:……
萧暥:……
这话没毛病,就是听着别扭。
萧暥竟然无言以对。
刘武退了出去,还好心地关上门。
萧暥简直想谢谢他全家啊,这会儿倒知道关门了?
再看了眼屋内,简直不忍直视……
这红彤彤的卧室,洞房花烛?
他干咳了声,“西陵,那个……刘副将一直这风格?”
魏西陵面色深沉。
*** *** ***
次日,萧暥觉得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离开北狄人的狼火节还有八天。
他昨晚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魏西陵同意他弄险的计划。
“此次,就算不能一举剿除北狄王庭,也要让他们十年内元气大伤,无力南下。”
面对这个新增加出来的战略目标,
萧暥道,“再过几天的狼火节,各蛮夷部落都会去王庭附近的桑奚草原,开设商市交易物品,我决定遴选十数人精锐扮作商贩,潜入桑奚草原,魏将军会领大军在卢容山谷接应。云越,你和殿下一起留守野芒城。”
“我不留守。”魏瑄静静道,“我要跟你一起潜入北狄王庭,我要去救阿姐。”
萧暥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听令,“我和你皇叔会把公主带回来的,殿下放心。”
魏瑄倒也不急,道,“你的眼睛好了么?”
某狐狸表示视力5.0!
魏瑄淡淡道:“取弓.箭来。”
萧暥:唔!
只见魏瑄接过弓.箭,走到大堂外,娴熟地搭弓,嗖地一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远处城楼檐脊上的小兽。
魏西陵赞道,“好箭法。”
“谢皇叔。”然后他回头看向萧暥,意思似乎是,你试试?
萧暥吃了个瘪,其实他的目力现在还只限于能看清人,还没恢复到以往的水准。
魏西陵道,“我知阿季的身手也很不错,跟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萧暥叹气。
“主公,我也要去北狄。”云越道。
萧暥头大,一个个都不服从军令了是罢?
萧暥道:“你们都去了,野芒城谁来守。嗯?”
云越皱了下眉,转头就看到了刘武,道:“他可以留守。”
魏西陵一扬眉,“你是要当我副将?”
云越:!
……
最后,萧暥决定两天后准备出发去漠北王庭,同时给京城送去书信,告诉谢映之最近的战况。
入夜。
魏瑄仔细地关上了门。然后解开中衣,一点青灯下,他倒抽了口冷气。
身上的石人斑已经从右肩蔓延到左肩,横穿整个胸膛,再这样下去,他的左臂也将失去知觉。但是好在他长期不要命的训练下,即使手臂僵硬失去知觉,也不会妨碍用剑的手感了。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暗中运用秘术来抵御石人斑的侵蚀,但是自从上次在雪岭中遇到那个黑袍人以后,他浑身的阴寒之气就没有散过。身上的石人斑也有迅速疯长的迹象。
他明显感觉到身法不如之前敏捷,身体也变得像石像般沉重,他必须费上比以前多一倍的力气才能抵消这种活动障碍。
幽暗的灯光下,魏瑄一边穿好衣服,一边琢磨着黑袍人那句‘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皇叔不会再救你一次。’
他绝对不能被那黑袍人抓到。
他要跟随萧暥去漠北王庭,虽然出了漠北就是苍冥故地,他隐约觉得此行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绝不会在野芒城等萧暥回来。无论那人去哪里,他都想陪他去。
只要还能前行一步,都想陪他走下去,不管前途有多凶险,哪怕倒在前行的途中,也绝不回头。
*** *** ***
大梁
大梁的秋并不像朔北那样寒风凛冽,而是显得更加孤清寡淡,少了点北地的雄浑苍凉,却多了分瑟瑟寂寥,让人满怀惆怅又无处着落。
以往萧暥的府邸,一入秋,满目荒塘枯草,反正他也不修整。
后来这府邸被容绪拾掇一番,将军府的风格就跟容绪的朱璧居成了相映成趣的一双。奢华精致中透着一种诡秘的趣味。
萧暥反正不存在什么品位,给他什么就住什么。随遇而安,就好像秋日的野蓬,其实身如飘萍,无处着落。
谢映之此番入住,正好就替他稍稍拾掇了一下,尤其是卧室和书房两处重灾区,那镂金错彩的雕刻,仔细一看颇有些不忍直视,说好听的是别致,说难听的是艳趣。
如果不去管,潜移默化中,老住在这种地方趣味真的会被带歪。
一番清理下,最后就留下那只穿着粉裙子的小狐狸仔。谢映之大概是觉得挺有趣的。搁在琴案边。
天高云阔已深秋。因为今年要遴选仕子,推行新政,所以秋狩的时间往后延迟了十天。
谢映之的桌案上放着一叠最后遴选上来的仕子名单,一共两百人,填补杨相国等一班老臣引咎辞呈而空余出来的朝廷各署的官员名额。
这个臃肿的朝廷,也该整顿一下了。如果这些意气风发的仕子能够接替那些尸位素餐的各部臣僚,这暮气沉沉的朝廷也能为之一振,萧暥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将军,后天文昭阁策论,你亲自去吗?”苏钰问道。
谢映之答,“自然要去的。”
前番萧暥发病,他在京城走不开,让鹞鹰送去了替他救急的丹药。只有尽快将新政的事了结,大梁朝局安定,他才能抽身去西北。
将军疆场厮杀,京城里必须有人替他挡住背后射来的冷箭。
***
朱璧居
容绪坐在碧玉琴案前给一把古琴调音。
杨太宰在一旁坐等了片刻,始终不觉得容绪会有闲暇理睬他的意思,遂兜着袖子叹了声,“这世道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王戎道:“太宰不要多心,这是他今天早上新得的,跟个宝贝似的要调音,说是这琴的音色最好,一曲千秋吟,十里桃花渡。”
容绪笑了笑,“世间纷扰,哪有这琴音静逸清心,杨太宰要听琴吗?”
“哦,不用了。”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还是那么风流倜傥。”
王戎道:“不用管他,我这边备了茶,杨太宰此来何事?”
杨覆掀袍摆坐下道:“后日就是文昭阁策论选仕,以填补前阵子空缺下来的职位,两百名仕子今日已经进京,皆入住潜采堂等待策试。我看了看名单,其中有一半都是寒门仕子,而老世族的子弟却只有三成,至于排名靠前的,就更少了,我思忖着,这一波大范围的取仕和填补空缺官职,相当于是给朝廷换了血,怕是要引起朝野格局震荡。”
王戎一边听,心里冷笑,杨覆等老资格的臣僚官员对于这次科考取仕非常不满,但是回想起来,当年迁都大梁的时候,他们得了萧暥的好处,这些年官当的滋润着,管是谁来当权。现在萧暥用完了他们,要赶他们走了,他们倒来求他盛京王氏给出主意出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于是王戎皱着眉头道:“此番考试,陛下亲自签了御令,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通过考试择优录用,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作弊吧,再说这策论是当堂辩论,我们也作弊不了啊?”
杨覆倒也不急,他面色凝重:“国舅想过没有,此番遴选上的寒门仕子,必然感谢萧暥的新政给了他们入朝为官的机会,再加上萧暥本来就出身低微……”
他说到这里神情颇为不屑,“萧暥做事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将来他提拔的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这个路子,这朝局可都是被他们控制了,到时候,除了军中都是萧暥的人,这朝野上下也都成了他的朝廷,那就不好管控了。”
王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杨太宰想要做什么?已经有主意了吧?”
杨覆道,“今日两百名仕子进京,除了其中家资颇丰者自行入住尚元城的客栈,其他大部分人住在官府安排的潜采堂,如果潜采堂失火,又烧死个把人,再把这事情说成是军队所为……”
王戎道:“你想把这黑锅抛给萧暥。”
杨覆狡黠地眯起眼睛,“他名声本来就不好,若天下士子知道,进京的一批等待策论的士子,在京中出了这种事情,还有人敢再应招吗?如果没人再敢应招,那么他的新政自然就成了一张废纸。”
王戎皱眉思忖,“可是谁来放这把火,杨太宰可有人选?”
这时,旁边的容绪终于调好了琴弦,叹了口气,指着门道:“你们能不能别在我的朱璧居里谈杀人放火?要谈出去谈,门外就有茶馆。”
“你……!”王戎被他气得一口气憋不上来,棱着眼道,“你让我们到茶馆里去说如何对付新政?”
容绪道:“我这朱璧居可是被萧暥提兵抄过一次,你们不怕,我还怕受连带。你们到外头去说,我就当没听见。”
王戎一时间被气得脸色发黑,一甩袖子,“行,那我们出去。”
一旁杨覆却没走,他眼角的皱纹都堆了成了一个让人发凉的笑,躬身做了个揖道,“容绪先生怕是有更好的主意了,我愿意聆听受教。”
“杨太宰是想让萧暥的新政推行不成,要办到此事其实很简单,大可不必杀人放火,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以了。”容绪边说手指漫然地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的弦音,和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倒像是在畅谈风雅之事。
杨覆眼睛一亮,“还请先生指教?”
容绪道,“那些寒门仕子里必有家境贫穷,前来做官图个功名的,可以利诱之,让他们在后天的策论中当堂指出萧暥的种种穷兵黩武的暴行,包括京城流血夜,还有撷芳阁残害明华宗教徒等等,萧暥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必然无法为自己辩白,之后就可以暗中派人,将那几个仕子揍一顿,当然钱要给足了,不必说,世人都会以为是萧暥做的,再给一些文人润笔费,譬如何琰之流,让他们写檄文声讨萧暥的暴行,给他按一个迫害仕子的罪名上去,自然就没人敢来应征了,既然是钱财能摆平的事,何须杀人放火啊?”
杨覆仔细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容绪先生真是高明,我这就去准备,让萧暥自己招来的寒门仕子,反戈向他,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妙,甚妙啊!”
容绪又坐回琴案前,继续神色专注地调弄古琴,简直就像是给心爱的女子描眉插花,一边闲闲道:“还有件事,前天我看令郎杨拓赤着脚在街上跑,大冷天的,找个大夫治一治罢。”
杨覆瞳孔骤地一缩,“容绪先生说得是。”
第203章 潜入王庭
狼火节从大雍历的十一月十五日开始,持续十天,到冬至为止。
在此期间,北狄草原的各满足部落,以及西域各族胡商都会汇聚到桑邱草场交换物品,囤够过冬的粮食和物资,等到草原上一场大雪后,千里冰封,就窝在帐篷中过冬了。
清早太阳升起,照着苍黄的草原上一片白茫茫的霜。
狼火节已经开市,四处赶来的胡商在弋阳山峦北面的草场上搭起一顶顶帐篷,山峦以南,就是戒备森严的北狄王庭所在。
一条河在其间流过,转弯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浅水滩,可以饮马。
萧暥此时口中闲闲叼着一根枯草茎,穿着身皮质的胡服,闲荡着两只手,看着魏瑄一件件仔细地清点货物。他也不知道上前搭一把手。
当然魏瑄也不需要他来捣乱。
魏瑄做事极为细致,手中拿着一份各类货品的清单。上面详细记录每件的东西的库存和价格。
萧暥莫名地脑子里就转过淘宝仓库出货。
他心里暗道,这小魏瑄真是学什么像什么。看不出还有经商的天赋,魏瑄待人接物文雅谦和,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此次他们一行共十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分设为三处摊贩,相互都望得见,有事则可以接应。
萧暥此番出塞带的是军队和剑,不是什么友好交流。所以这些货物,其实都是萧暥前番奔袭北狄草原,打劫了赤火黑翼等部落缴获的。
他这会儿又把劫掠来的东西拿出来卖,实质上属于销赃行为。但是转念一想,这些北狄部落的东西本来就是抢来的,所以他这顶多算是二道贩子。
但是介于之前他多次打劫北狄人,他的容貌又很显眼,还是怕万一有人瞧着他眼熟,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因此萧暥还下了点功夫。
他把长发分出了几摞,两边各从鬓角处编成了几股细小的发辫束于脑后,余发则自然垂于肩上,这是大多西域胡人的装扮。他这一拾掇,胡发辫,竟是轩朗潇洒,风采神秀。
当然为了更好掩饰容貌,他还画蛇添足地学着古装剧里从额角挑出两缕发丝,垂在眼角眉梢处,在风中飘飘洒洒,迷乱人眼。
最后他用了谢映之上次在晗泉山庄给他的‘美瞳’。
此刻他一双烟蓝色的眼睛四处乱瞟,眸中似有山色烟光,又若春水迢迢。直欲荡人心神。
魏瑄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觉得待会儿开市了,看他的人肯定要比买东西的人多。
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默不作声把某人斗篷上的兜帽拉了起来。
萧暥一抬头:“嗯?”
“叔,早上冷。”魏瑄严肃道。
噫,这小子居然管起他来了!
不过萧暥倒是也不在意,他在等程牧的消息。
当时他派遣程牧率领一百多名精锐潜入北狄,暗中保护嘉宁公主,同时不定期传递消息回来。
此番要救出公主,程牧这里是关键。
嘉宁公主住在哪个帐,平时有何出行规律,周围的守备如何,有没有漏洞可钻等等,他需要知己知彼。
程牧长期在王庭附近潜伏,对这里的情况最为熟悉。
接头的暗号早已经放出,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内,程牧就会装作采买货物,找上他们。
在这等待的间隙,萧暥想起一件事,“阿季,教我点北狄语罢。”
他虽然在草原上呆了大半个月,到现在也只能从周围人的说话声中辨别出几个断续的词语。现在身处在这嘈杂的集市里,他有一种不会英语到了外国的直视感……
魏瑄则不同,武帝可是学霸属性,才这些日子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北狄语了。
所以萧暥乘这戎马倥偬的间隙,补一下外语,说不定用得着。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低声道,“不好。”
萧暥因为被兜帽挡了视线,一时没有看到。随即就听到市集南面传来一阵喧喝声。
*** *** ***
北狄王庭
大帐的四角点着油脂灯,当中置着火盆,火烧得很旺,劈啪作响,刺目的火光在年迈的单于眼中跳跃。
呼邪单于已经年过五旬,他稳坐王案前,雄壮的身躯像一座小山,双手撑在膝盖上,花白的须发硬如钢针,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朔风刀刀刻下,如鹰鹫般的目光巡视着帐内。
而王座的左边悬挂着一张白虎皮,那是单于今年初春猎获的,右边是一套沉重的皮甲和锃亮的弯刀,激烈的杀伐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种种迹象表示,单于还没有老。
呼邪单于面色阴冷道,“中原人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么,竟敢劫掠我赤火部和黑翼部,还袭击了我们的圣地驰狼谷,吴哥部落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这草原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是忘了兰台之变!”
阴暗的大帐里鸦雀无声。
左边坐着阿迦罗和栾祺等人,右边是小王子维丹和他的舅舅穆硕以及所部众人。
单于愠怒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最后狠狠刮向阿迦罗,“阿迦罗你是狼,现在连一群羊你都打不过了?”
阿迦罗面色铁青。
旁边的栾祺忍不住解释道,“大单于,当时世子只有一千多人,而对方统帅极为狡猾,不仅早就埋伏大军于谷中,而且还买通了大巫,冒充驰狼神装神弄鬼,引得当时谷中的部族大乱。世子能带出这些人来已属不易。”
大单于狼一样的目光射向栾祺,“在我北狄,战败就是战败,没有原因!只有弱者才会为战败找理由。”
栾祺脸色顿时一僵。弱者两个字狠狠砸在了他脸上。
多年来他因为一半中原血统明里暗里饱受嘲讽,此刻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帐中四周射来的冷目。
阿迦罗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回头道:“栾祺,突利托为开市在准备货品,让我找些人帮忙,你去安排一下。”
栾祺站起身来向大单于行了个礼,步履有些不稳地退出帐外。
“他没事罢?”维丹问。
大单于看向幼子,森寒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维丹,你记住,在草原生存的万物,驰狼神都已经定下了规则,羊天生就是要被狼吃的,弱者不配存活下去。”
维丹昂然道,“父王,记住了。”
大单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今天招你们来,就是要商量一下冬天过去后,早春发兵的事。”
这话一出,刚才还沉闷大帐中顿时激起一片喧声。
左大都尉济嬗当即拍着胡桌道,“老子的刀早就等不及开荤了!就等大单于一声令下!”
“大都尉说得好,教训一下那群卑微的中原人!”
“杀光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烧了他们的城市,抢走他们的财富和女人哈哈哈!”
维丹被这气氛感染,也抖着嗓子道:“父王,我也要去!我打前锋!”
大单于目露赞许道,“维丹,我知道你是勇士,但是你还太年轻,这一回还是让你阿兄去打前锋!”
然后他看向阿迦罗,厉声道,“阿迦罗,听到了没有,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阿迦罗面色凝重,“是,父王。”
大单于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意:“这一回,我要让那些卑微懦弱的中原人知道劫掠我们的部落是什么后果,我要让他们再体会一次兰台之变的痛苦。就算他们的皇帝躲到了大梁,我也要把大梁烧成焦土。”
穆硕道:“我听说萧暥在大梁建了一个尚元城,那尚元城里财货宝物无数,那是真的富得流油,我们不如先把他的尚元城劫了,再劫了皇宫,最后放火烧城。”
“好!”大单于眼中凝起野兽发觉猎物时的跃然之色:“明年雪化之时,我就召集各部落,发兵中原!”
“大单于,还有件事。”穆硕眼中闪过一丝阴险,“我听说大单于手中还握有一个中原的公主。”
阿迦罗骤然瞳孔一缩,危险的目光射向穆硕。
穆硕得意地笑了下。
大单于若有所思,道,“倒是有一个公主,传令下去,给我看紧了,一旦开战,我倒是要看看,这皇帝还管不管他的妹子。”
*** *** ***
熙攘的市集上,只见七八个身穿皮甲的北狄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面额青肿的汉子走过。
那汉子身材魁梧,似乎在被抓前还奋力搏斗过,以至于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满是尘土草屑的皮袄好几处有破损,伤口处被血浸透,已是一片深褐色。他被拖过市集,双腿在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子。不知道腿有没有断。
在经过萧暥面前时,那汉子抬起淤紫的眼皮忽然看了他一眼。凝着血迹的浓眉紧皱,无力地摇了摇头。
萧暥面色苍寒,袖袍下暗自握紧的手骨节凸起。
是程牧。
紧接着又是一队身着精甲的北狄士兵在他面前开过,沉重的皮靴踩在荒草上,踏得尘土腾起。
萧暥注意到,他们的甲胄不是通常北狄人穿的薄薄皮甲,而是罩住全身的金鳞甲,这种甲胄制作更为精良,士兵配有头盔,脸和脖颈还有细密的护链,双手也都有护甲,浑身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第二个指关节。
魏瑄道:“这是西域的金鳞锁子甲,在北狄王庭能配备这种铠甲的只有王庭的亲署骁狼卫。”
萧暥心中骤紧,狼火节第一天,骁狼卫忽然出现在市集上,是王庭有什么变故吗?
还有程牧他们,这是曝露了?
那么他手下的那些人呢?都被抓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些骁狼卫来到了草场中央的一个木头搭建的平台上,把程牧等几个人捆绑在木桩上。
接着,一个百夫长模样的汉子一脚踏上去道,“大单于有令,中原人劫掠袭扰我部,捉拿一切有中原面貌的人!”
捉拿所有中原人?萧暥顿时一诧。
所以这是单于对他劫掠几大北狄部落的报复?
他劫掠了北狄人,呼邪单于就把这笔帐算在草原上的所有中原人头上!
这么说来,程牧不是因为曝露了而被抓,而是因为他的相貌无差别被抓。
而程牧当时一定奋力抵抗,所以才被特殊招呼。
萧暥是万万没想到,这居然都是因为他打劫了那些个北狄部落,招来的事儿!
真是有得必有失,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单于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嘉宁罢?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焦虑,胸口隐隐的悸痛又开始袭来,他强定了下神,深吸了口气草原上薄冷的空气,只觉得霜寒沁入心肺,更是冻得发疼。
他冷静地想,这会儿程牧等人是指望不上了,不仅指望不上,这些因此被抓的中原人还需要他去救。
他必须想别的办法潜入王庭,嘉宁的处境让他心有如焚,得立即采取措施救她出来,片刻都不能等了。
他这一念还没来得及转过,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碎响,转眼就见对面的伏虎等几个人已经被一队北狄士兵包围了。
果然是无差别捉拿所有中原人。
伏虎目睁欲裂就要拔刀,隔着人群,萧暥立即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抵抗,不要再造成无意义的伤亡。
既然一招失利,他就得认。
然后徐徐图之。
唯一侥幸的是,萧暥这双蓝瞳可以冒充西域人,而魏瑄本身就有一半的苍冥族血统,和中原人还是有可见的差异。
他们两人应该能混过去。
但是他们来草原的第一天,手底下的人全军覆没,嘉宁又身处险境,这个开头很不妙。
关键时候,连给魏西陵传个讯息恐怕都只能用玄门的冷焰了。
但是冷焰火不能传复杂的信息。当真有点棘手。
*** *** ***
斜阳照着弋阳山口
魏西陵策马屹立于坡,凝目北望,手中执着萧暥制作的望远镜。
云越心中焦急,道:“将军,一天都没消息了,我们派人去看看罢?”
魏西陵道:“沉住气。”
魏西陵知道萧暥的行事风格,他做事必然有自己的考虑,他们此刻贸然行动反而会让他措手不及,说不定还会让他陷于险境。
但是王庭附近到处都有北狄人的游骑探马,所以他们不能靠太近,只能用望远镜来观察前方情况。
镜中出现的那些个熙熙攘攘的微小人影里,也不知道哪个是他。
魏西陵迎着朔风,剑眉隐隐蹙起。朔风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 *** ***
大梁城上空阴霾遍布,云层很厚,断断续续的冷雨使得道路上行人稀少。
谢映之很早就起身了,今天是文昭阁仕子选拔。按照惯例桓帝也应该亲自前去,以示对此次征辟的重视。
桓帝本来是要来去的,但是因为下雨,就说关节湿寒,临时不去了。
谢映之也不意外,这位陛下的脾气他早就摸透了,遂顺势开了些冬季滋补的药材,让徐翁去拿药后,送给陛下。
以往桓帝时不时赐萧暥些让人一言难尽的物品,原主从来不回赠,一来天子所赐,臣子不需要回赠,二来原主除了手中剑,几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赠人。当然,原主也没把皇帝当回事过。
但谢映之不是这风格,他对于桓帝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应付自如,所以这段日子,桓帝出奇地安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处理新政事宜。
徐翁为他打着伞送他出门,看着那越来越大的雨连成了雨幕,皱着眉头道,“主公,苏苏已经失踪二十多天了。”
自从谢映之住进将军府,苏苏就跑了。谢映之也是随意得很,这小猫崽子见到他就像见到照妖镜一样。
徐翁道:“主公,你看这雨下得,它在外面没着没落的,你不派人去找找吗?”
谢映之看着连天的雨幕,淡淡道,“苏苏是该到了罢。”
第204章 绑匪
“你!过来!”一名骁狼卫一把揪住伏虎的衣襟,摁在地上,一只穿着皮靴的脚踩在他后脑。
伏虎这山匪头子除了被萧暥捉到的那一回,其他哪里受过这窝囊气。
他一抬手就要掰住对方的脚腕一摔。可是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他后脖颈。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脖子一颤,就听那骁狼卫道,“这个壮实!”
接着他的双手就被反绞起来捆了个结实提起来,屁股上跟着狠狠挨了一脚,“滚!”
伏虎被押出集市,还拼命地回转过满是泥灰草屑的脸,冲萧暥用口型道,“大头领,十八年后再见了,一定替老子报仇!”
萧暥内心骂了句,去泥煤的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还没死呢能不能吉利点。
萧暥此番带来的锐士全因为长相被抓,其中伏虎等几个一看就很强壮的,被用绳子拴起来,驱赶着向市集外走去。其他人则被赶到另一边,像牲口一样圈了起来。四周站着看守的士兵。
伏虎昂然大步,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气派。
魏瑄在他耳边静静道:“再过几天就是蛇日,大单于就要月神庙里举行祭祀,并且封维丹为少狼主。伏虎他们应该是被抓去修月神庙了,至于其他被圈起来的人,就会被卖作奴隶。”
“蛇日在月神庙祭祀?”萧暥蹙眉
魏瑄解释道:“北狄人将一年十二个月用不同的动物来命名,狼日,狗日,蛇日都是北狄人的吉日,过几天正好就是蛇日,北狄人崇拜太阳、月亮和星辰,单于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所以他们每年狼火节都会在月神庙祭祀。”
萧暥想起阿迦罗说的月亮和星辰,脸有点抽搐,转而问,“祭祀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参加?”
魏瑄道:“不是,仅限于北狄的贵族,以及左右贤王,大都尉大当户等。”
萧暥心道,那就没用了,想在祭祀的时候带走嘉宁是没机会了的。他还是得要潜入王庭。
但是现在失去了程牧的信息,即使他成功潜入了北狄王庭,他也不知道嘉宁是在哪处大帐。
这就像是打仗,不能一击而中,速战速决。
进入敌营后还得花功夫寻找目标,其中的风险就大大增加。
他正寻思之际,那些骁狼卫散了开来,氛围七八人一组地挨个儿摊贩搜寻抓捕。看到中原面孔,甚至类似的长相都抓起来。于是连那些看上去是胡人和中原人混血的人也被抓了起来。
这片刻工夫就抓了上百人,收缴的货物装了好几车。
这狼火节是一年一度交易财货的盛会,所以草原各部落的蛮人,包括若羌、西夷、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人、甚至一些出塞经商的中原人也会冒险来此交换财货。
今年一开市就抓人,众人猝不及防,一时间市集上人声喧哗、惶恐避退,呼号惨叫声响成一片。
魏瑄静静道:“北狄单于是想弥补损失。以往狼火节后的月神庙祭祀,各部落首领都要向单于敬献贡物,今年一下子少了六个部落。”
萧暥明白了,这是他干的。
前阵子他先取拓尓图部,后奇袭赤火黑翼两部,顺别劫了驰狼祭,收了三个部落。赚的盆满钵满。
而这些部落虽然平时分散在草原各处,但每年都会在月神祭祀时给大单于丰厚的奉享,今年上供全都没了,所以这狼火节的市集,就成了北狄人薅羊毛割韭菜,这是在弥补损失。
只要长得有一点点像中原人的轮廓,货物全部收缴。人都统统圈起来等待查问。
当然查问是假,这些人最后都会成奴隶,卖到漠北去。
市集上到处是惊慌嚎哭声,骁狼卫们到处乱翻,抓人,搜刮财物,弄得货摊倾倒,满地狼藉。
一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萧暥脚边。
陶埙?
萧暥心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就在他弯腰去捡的时候,眼底出现了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靴。脚很阔,身形也相应必然魁梧。
萧暥心一沉,面不改色地捡起了那只陶埙。
五六名骁狼卫已经围住了他们。
为首的一个大汉大概是个十夫长,锁子甲下厚实的肌肉虬起,几乎要把铠甲撑破。
魏瑄和颜悦色上前道,“这位将军,我们是西域夜池国来的商贩,不是中原人。”
为首的那个骁狼卫根本没有理睬他,饿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萧暥的脸容,粗声粗气道,“带走。”
萧暥一诧,他现在这幅装扮难道还混不过去?还是……他们哪里管他是不是中原人,单纯要抓他罢了。
容绪以前开玩笑地说起所谓祸国的容色。
萧暥心里苦,看来这还没祸害别人,先祸害了他自己。
他这模样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但是,如果被当做奴隶关起来,他还能做什么?
他眼梢瞥到魏瑄的手暗暗扣向腰间的短刃,默默摇头制止了他。
绝对不能在这里动手。
虽然以他们的身手能杀了这几个骁狼卫逃出去,但这样一闹,势必得会使得北狄王庭更加警戒,要救出嘉宁就更难了。
就在他思忖之际,一只大手捉扣了他的臂肘。
同时其他几名骁狼卫照例开始收缴货摊上的西域织毯等物。
萧暥想了想,偏过头悄声凑近紧拽着他的十夫长耳边,用不大熟练的北狄语道,“这些货不好,我们的马车在外面,还有更好的。”
果然那人眉头一皱,问道,“还有?”
萧暥道:“我带你去,货物全归你,你就放了我。怎么样?”
他这叫做贿赂。
暗示货物都给你,你就不用上交大单于了,自己扣下。你放走我,皆大欢喜。
十夫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流露出贪婪的眼神。
两人心照不宣。
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市集上喧闹,其他人都没听见,除了魏瑄。
魏瑄修秘术,听力惊人,他立即知道了萧暥的用意。
那十夫长看了看萧暥苍白病恹恹的容色,量他也不能玩什么花样。
于是回头对其他几个骁狼卫道,“你们先回去。我先去办个事。”
“办什么事儿?头儿?”其他几个人嬉笑道,
他们看了看萧暥这副容色,颇有点眼热,脸上露出了心知肚明的讪笑,“是不是乐事儿?”
“管你们屁事!”那十夫长迫不及待拽起萧暥的一条手臂往集市外走去。
他当然不能让这些手下知道还有一车货物,他想独吞了。
萧暥也知道,怕是真有一车货,这厮收了货,把自己照样卖掉。这些蛮子没有信誉。
萧暥当然也没什么货车。他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商贩,他领着那十夫长往一条荒僻的山沟走去。
他之前路过这里时,就记得这沟里积满了枯枝落叶。
那十夫长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刚才那群下属的几句骚话不知道怎么的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拽着萧暥手臂的大手,不知不觉就挪到了那纤细的腰间,人也跟着挨了上去。
萧暥闻到一股蛮人身上的让他窒息的怪气味,配合着锁子甲冰冷的触感,简直酸爽无比。
朔风吹拂起他乌黑的长发飘飘洒洒,清凉柔顺发丝荡到腰间,搔得那十夫长从手上痒到心底。
萧暥觉得擒住他腰上的大手狠狠掐了一把,差点没把他勒过气,刚才紧锣密鼓计划着的思路,顿时被打断了,莫名就有点窝火。
他心里暗骂,这厮难道劫财还要附带劫色?
他们在苍茫的原野上,走了十几里,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天高云阔,断雁叫西风。
货车连影子也没见着。
那十夫长早就如同蚀火焚身,迫不及待问,“怎么还没到?”
他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跟着萧暥走出了十几里,都赶上拉练了。
他似乎这时才感觉不对劲了,“怎么越走越荒僻了?”
谁会把装着财货的车停在这里?
萧暥望着已经看得见的那道山沟,静静道,“到了,就这里。”
然后他回过头,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邪恶的笑意。
*** *** ***
阴暗的大帐里摆着几条胡桌。
阿迦罗端坐在桌前,就像一头孤狼,警觉的眼神看着面前那个长着马脸鹰钩鼻的男人——维丹的舅舅,西墨部的首领穆硕。
穆硕此来不怀好意。
他缓缓放下酒杯道,“单于让我负责审问乌赫,这乌赫可是一口咬定世子拿走了铁鞭。谨慎起见,我还是来问一问世子,有没有见过铁鞭。”
阿迦罗道,“我没有看到过铁鞭。乌赫谋反,他的话你们也相信?”
穆硕干笑了两声,道,“世子这是搞错了吧,乌赫是行刺你未遂,又不是谋害单于,算不上谋反。还是说……”
他的眼睛忽然阴险地一眯,“大单于还健朗着,世子就已经把自己当做单于了?”
阿迦罗心中一沉。
此时帐内左大都尉济嬗等人齐齐看向他,面色惊骇。左大都尉济嬗是单于的亲信,看来他这里说的每一句话怕是都会传到单于的耳朵里,加深单于对他的猜忌。
阿迦罗明白了,来者不善,穆硕此来是有意套自己的话,抓住他把柄的。
穆硕道,“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还不是单于,手里拿着单于铁鞭也没有用。何必固执,不如交出来罢。也好让大单于放心啊。你不交出来,就和乌赫一样是坐实了图谋不轨。”
栾祺当即脸色骤变道:“你别血口喷人!世子从来没有单于铁鞭!”
穆硕轻慢地挑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北小王,我听说狼火节市集上正在抓人,所有跟中原相貌的认都被抓了,你是不是该去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免我们抓错了。”
栾祺脸色一变,顿时噎住了,愤然起身,呼地掀开大帐就出去了。
帐外朔风呼啸让他打了个寒噤,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秋日干燥的草地上。
他心里愤懑在王庭里转了几圈,本想透透气,忽然间发现为什么到处都能看到穿着皮袄子的西墨部人?难道穆硕还派人监督世子?
就在这时,正好一名骁狼卫走过他身边,栾祺当即上前拦住,问道,“这些西墨部人是怎么回事?这里是王庭,不是应该你们骁狼卫值守的吗?”
那骁狼卫没回答,就想撞开他走开。
栾祺本来心中躁火,哪里肯罢休,抬手就扣住他的肩膀。
那人回过头。
骁狼卫都带着护面的金属链子甲,半张脸都遮蔽住了,这么近的距离里,只能看到链子甲下隆起的挺拔鼻梁,以及一双让他惊叹的眼睛。
“你……?”栾祺一震。
紧接着他的腰间被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刃抵住了。
那人低声威胁道,“跟我走。”
那是一个马厩,被改成了囤积草料的地方,到处都是干燥的枯草,其间还夹杂着冲鼻子的马粪味儿。
栾祺背后被狠狠一耸,就一头栽倒在稻草里。满头满身的干草屑,好不狼狈。
但还没给他机会坐起身来抗议,那人就一屈膝盖,抵在了他腰腹上,然后抬起一条手臂撑在他脸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清锐逼人。
这一回栾祺看得清清楚楚,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中原人?”
对方闻言微一错愕,似乎笑了笑表示默认,眼梢细细飞挑,“既然你听得懂中原话,我们就好说了。”
他的声音清越好听,但下手丝毫都没有客气。
他利落地把栾祺绑了起来,手法娴熟,还说了句绑匪都会说的话,“这地方是个马场,你就算叫破嗓子,也没人救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栾祺紧张道。他在那人的眼中刚看到了一道危险的寒芒。
那人在他身旁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在泥地上开始画图,这技艺竟然还不错,三下两下就把单于王庭各个营帐的大致方位画了下来。
然后他一扔枯枝问道:“嘉宁公主在哪里?”
“你要对她怎么样?”
那人道:“我要带走她。”
栾祺道,“带她去哪里?”
那人道,“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不说呢?你会杀了我?”
“你不想我用什么手段罢,这地方别的没有,马粪可是多得很。”
栾祺顿时胃里一阵恶心,见到他还真站起身来,去找趁手的家伙,赶紧道,“最东边,倒数第三个大帐。”
那人点点头,“你如果敢骗我,你就会困死在这里。”
那人说着随手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栾祺口中,堵住了他的嘴:“我现在去找她,等我带她出去,我自然会通知你们的人找到你。”
然后他不理睬栾祺狠狠瞪着他的眼神,顺走了他的腰佩,“这腰牌给我了,说不定用得着。”
……
片刻后,萧暥快速地找到了栾祺所说的大帐。
可这一看,着实是不妙。
大帐外站着值守的骁狼卫,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根本无法靠近啊!
*** *** ***
魏瑄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找出了十几里,就看到草地上有残留的少量血迹。
魏瑄跟着那断断续续的血迹来到一条深沟。那条沟很深,而且几乎被枯枝树叶淹没了,他注意道,有一块地方的树枝比较新鲜。堆地也很厚。
魏瑄一跃而下,迅速地扒开树枝,赫然就看到了一具魁梧的尸体,正是那个十夫长。那十夫长眼睛大睁着保持着死前震愕的神情,脖颈上一个血孔,一剑封喉。
他的铠甲被扒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作案手法很娴熟,杀人劫掠抛尸荒野无比老练。不愧是广原岭的山匪头子。
看来这人又抛下他,自己孤身潜入戒备森严的北狄王庭了!
第205章 罗网
大帐里。
阿迦罗面目森冷沉郁地看着他,直截了当道,“这单于铁鞭,恐怕不是大单于想要,是首领你想要罢。”
穆硕被戳穿心事,眼色顿时阴沉下来。
单于铁鞭本是当年十八部落效忠大单于时,向日月星辰和狼神盟誓的神物。意为铁鞭所指,十八部落必赴汤蹈火。
如今铁鞭到底还能不能指挥得动十八部落虽不好说,但是铁鞭的象征意义超过了它的实际用途。
如果维丹当上了少狼主,将来若哪一天大单于忽然去世,维丹就可以少狼主的身份,手握单于铁鞭继位,王庭内外绝对没有人敢质疑。
为了这个目的,穆硕早就买通了大单于最宠爱的女人华昕夫人,只要单于铁鞭回到大单于手中,凭着华昕夫人天天吹枕头风,加上单于对维丹的喜爱,早晚都能让单于将铁鞭赐给维丹。
但是如今单于铁鞭下落不明,穆硕抓心挠肝地难受。
更让他深深忌惮的是,如果铁鞭真的下落不明倒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如果在阿迦罗手中,那就非常不妙了。
半年前,乌赫偷取铁鞭潜逃,单于命阿迦罗追捕乌赫。最后只抓回了乌赫,却不见铁鞭。阿迦罗私藏铁鞭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阿迦罗握有铁鞭,即便维丹成了少狼主,双方还得拼一场才知胜负。
穆硕作色道,“世子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部落首领,要铁鞭也没用,我这是替大单于分忧。若世子果真是心中坦荡,应该也不介意我们搜一下罢?”
他话音刚落,等候在帐外的十几名西墨部武士忽然一涌而入。
“谁敢乱动!”阿迦罗一脚踢翻胡桌,手中锋利的弯刀出鞘半寸,寒光闪闪。
他横刀而立,就像一头桀骜的孤狼露出尖利的獠牙,傲然环顾四周。
帐中的西墨部武士骇然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敢上前。
阿迦罗是草原第一勇士,就算他现在失势了,依旧没人愿意跟他硬嗑。
双方陷入僵持。
左大都尉济嬗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道,“首领,不要着急,这搜查还是得先通报报告大单于。”
穆硕也清楚,阿迦罗再失势,毕竟是王子,而且阿迦罗勇猛无匹,若逼得太紧,真跟他硬扛上,自己也捞不着便宜,倒不如就坡下驴。
他横起眉道,“世子这是做什么,洗脱嫌疑,让那些胡言乱语的人统统闭嘴,也可以证明大单于的忠诚,都是为世子考虑。既然世子不领情,这事儿还是让大单于裁断罢。”
他说着看向济嬗,“今天的事左大都尉也看到了,如实向大单于禀报。”
说完,穆硕一掀帐门,扬长而去。
西墨部的武士也都跟着徐徐退出。
阿迦罗收刀入鞘道,面目阴郁,忽然想起了什么。
“去,把栾祺找回来。”
*** *** ***
傍晚,大帐里的烛火刚刚点燃。
“为什么不让我去狼火节?”嘉宁公主面有愠色。
“公主,集市上正在抓捕细作,乱的很,大单于让公主不要出去。”北狄婢女道。
“细作?我怎么听说只要是中原人就被抓起来?不仅抓人,还掠夺财物,这分明就是强匪!”
那婢女赶紧道,“前段时间中原骑兵扫荡了几大部落,劫掠无数,大单于心中气恼所以才抓人的。”
嘉宁公主秀眉一扬,“你们北狄人劫掠我中原边郡还少吗?大单于被抢了气恼,我皇兄被抢了就不气恼?但也不见得皇兄就把大雍境内的胡人都抓起来。”
婢女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嘉宁已经很多天没有程牧的消息了,今天。又听说狼火节在抓中原人,她有些焦虑。
当初萧暥派程牧暗中保护她,她很反感,但现在,程牧已经是她和遥远的中原故乡唯一的一线联系了。
这大半年,她和阿迦罗极少见面。
尤其是传闻乌赫背叛,阿迦罗抓回乌赫私藏了铁鞭,失去单于的信任后。以往下令给她的特权也都没有了。
这些天几大部落被劫后,她的境况更加不妙,被大单于软禁在营地里,不许离开王庭半步。
帐外夜色渐浓。风中隐约传来了苍凉的胡笳声。
她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相比大梁繁华的街市,这里太辽阔太空旷,也太单调了。
一入夜,只有西风萧瑟,星垂四野。
北狄人野蛮粗粝,晚上也没什么娱乐,除了围着篝火喝酒,歌舞,和营地间传来的胡笳声。
如果她真的成了阿迦罗的妻子,那么以后每一天是不是都要在这空阔的草原上,听着苍凉的胡笳声,翘首东望。
就像曾经大雍朝无数和亲的宗室女子那样。
夜色渐深,在各营帐间此起彼伏的胡笳声中,嘉宁忽然隐隐听到了悠扬的陶埙的乐声夹在其中。又被夜风吹散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上。
那声音悠远绵长,曲调居然还有点耳熟。
很多年前……
“母后,这是什么曲子?”
“江州的琼花落。”
“什么是琼花?”
“嘉宁,你戴头上的就是琼花。”
她看着镜子里,双髻上那一对惟妙惟肖的绢花。
“这花儿是一对,你这对是粉色的,还有一对蓝色的,给你暥哥哥。”
她不解地问,“他是男孩,为什么要戴花?”
方皇后笑道:“花儿好看吗?”
“好看。”嘉宁脆生生答道,“我懂了,因为他也好看。”
……
那一年冬,一把大火烧尽了宫闱,也烧去了那一对儿琼花。
嘉宁心中猛然一恸,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掀帐门走了出去。
门外值守的两名骁狼卫立即跟上,“公主要去哪里?”
“走开!我不是囚犯,我就在王庭里逛逛也不行吗?”她把剑一横,出鞘三分,
这些骁勇狼卫也素来知道这位公主脾气大,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于是隔开一段距离跟着她。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暮色沉沉的草原上,营地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篝火。
北狄士兵三五成群围着篝火,吃着热气腾腾的烤肉,喝着马奶酒,大声喧闹。
晚风徐徐,士兵里有人和着胡笳声,敲起了箄鼓。几名北狄女子旋身而起,和着节拍和乐声扭动着腰肢舞蹈起来。
火光映着她们略黑的肤色和撒开飞扬的发辫,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神采。
她跟着曲声穿梭而过,最后在处小草坡边看到一个人,虽然是一名让人讨厌的骁狼卫,但是那人身影寂寥,离开欢闹的人群若即若离,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陶埙,火光很暗,他似乎是有意藏在火光的阴影里。
嘉宁走上前,低声问:“你怎么会这曲子?”
那人忽然抬起头,微弱的光线下,一双眼睛如幽兰夜火,摄人心魄。
*** *** ***
突利托掀开帐门一矮身进去。
帐内光线昏暗,阿迦罗回头道:“栾祺?”
“是我。”突利托道,“北小王还没有找到吗?”
阿迦罗道,“栾祺这小子,下午被穆硕说了几句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派人找了大半天,都没消息。”
突利托道:“兴许是去跑马了。”
阿迦罗道:“传令,多派出人手,骑快马,去周边草场全都找一找。”
“是!”
突利托道,“世子不要焦虑,年轻人,受了气,心里憋不住,也是正常,累了就会回来。”
阿迦罗点点头,“希望是这样。”
然后他一展手请突利托坐下,问:“首领来找我是有事罢。”
突利托道:“我听说穆硕向世子讨要单于铁鞭,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阿迦罗道:“单于铁鞭不在我这里,他就是搜也搜不出来。”
突利托叹了口气:“这单于铁鞭就是世子和大单于间的父子隔阂,会不会被乌赫藏起来了,故意赖给世子。”
阿迦罗凝眉,他知道单于铁鞭被谁拿去了,虽然某人死不认账,但是当他说要将铁鞭当做聘礼的时候,某人一脸吃了大亏的表情已经曝露了他。
就让那只狐狸玩一阵子,早晚连人带铁鞭一起收回。
阿迦罗想到这里,不自觉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茬,嘴角也挑了起来。
这神情没有逃脱突利托狡诈的小眼睛,他道,“世子知道铁鞭的下落?”
阿迦罗道:“铁鞭被偷了。”
“谁偷了?”
“一只狐狸。”
突利托何等精明,当然知道他话中有话,问,“那世子为何不把那只……狐狸抓起来。”
阿迦罗道:“要抓。但不是现在。穆硕有句话说的不错,当不上单于,那铁鞭根本没什么用。”
突利托道,“但是世子如果有了铁鞭,维丹即使封了少狼主,也可以与维丹一争高下啊!”
阿迦罗忽然眼中泛起一丝冷意:“维丹十几岁的孩子,我不跟他争。要对付的是穆硕……”
突利托小眼睛狡猾地一转:“看来世子有计划了?”
阿迦罗冷冷道,“中原人有句话叫做骄兵必败……”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帐门一掀,一名士兵急匆匆进来报告道,“世子,出事了!”
“何事?”阿迦罗很不满被打断。
“我们原本去找小北王,结果有道沟渠被落叶盖住了,一个士兵夜里骑马没看清楚,结果连人带马栽了下去。结果,他在沟里找到了十夫长羟井!”
阿迦罗闻言一掀帐门走出去。
就见到帐前的泥地上,十夫长羟井躺得僵硬,脖子上一点暗红,一剑封喉。
他光着膀子,只剩下里衣,浑身的铠甲竟然都被剥了。
阿迦罗浓眉簇起,有人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
到底是什么人,胆子也太大了。
*** *** ***
嘉宁身形不自觉晃了下,竟不敢相信,“将军?”
“我早就猜到了,劫了北狄各部的肯定是你!”她的声音有些不稳。
萧暥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快速道:“公主,我来带你回去。我有办法混出去。”
“我不会跟你回去。”
萧暥心中一沉,果然!
他心中叹了口气,当时他还以为嘉宁是一时心血来潮不顾一切去了草原,没想到那么久了,她居然还……
“不是因为阿迦罗。”嘉宁声音忽然一低,夜光下她眼睛黑沉沉的。
“我终于见到那个人了。”
萧暥立即听出她话中的不寻常,问“何人?”
“兰台之变时,那个放火烧了宫室的人。”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又是兰台之变!
就听嘉宁道,“我那时候还小,但是我记得指挥那些蛮子烧宫的人长着一张马脸鹰钩鼻,我几天在王庭看到他了。这张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萧暥明白了,她要复仇。
他静静道,“告诉我是谁,我去复仇。”
“我就见过他一面,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肯定,只要在王庭我还会见到他!”
萧暥明白了,以嘉宁的行事风格,十有八九是想在再次见到那个仇人时,就提剑冲上去刺杀。
但是刺客哪那么容易得手,要离刺庆忌,豫让刺赵襄子,都是谋划已久。
报仇空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恐怕杀不了对方自己先折了。
但是嘉宁这性子被原主宠坏了,比魏瑄还倔,如果没有复仇成功,想带她出去是不可能了。
他来不及细想,道,“那我留下来,助你报仇。”
这个骁狼卫的身份,小心谨慎也许还能混几天不被识破。
但是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营地里就响起了阵阵急促的号角声。
“所有骁狼卫都到火光下集合,摘掉头盔!”
萧暥心念电转,立即反应过来,已经曝露了!
对面的那两名骁狼卫相互说了什么,摘下头盔向他走来,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公主,我先避一避,答应我,没有我的指示,不要轻举妄动。”
嘉宁点了点头。
*** *** ***
伴随着刺耳的号角声,营地里到处火光跃动。一队队北狄士兵奔走在各营间搜索,雪亮的弯刀在火光下刺出纷乱的寒芒。
萧暥快速判断方向,挑着大帐的阴影处遁走。
“你!是哪个伍的?”身后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萧暥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紧追上来,“停下!”
萧暥心念急转,在外头溜达被抓是早晚的事情,他得赶紧找个大帐躲一躲。
最好是没人的大帐,但这是北狄王庭,这个可能性很小,如果大帐里只有两三个人,他倒是容易对付,大不了再绑一票。
萧暥边走边快速思考,根据他白天画图前打探的方位,向一顶光线昏暗的大帐走去。
他若猜得不错,这顶大帐应该是休息的寝帐。
这会儿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外头又纷乱,到处都在搜查,他赌这寝帐里面应该没人!
于是他抽出随身的短刃,利落地破开厚实的帐幕,迅速避了进去。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回他赌输了!
寝帐内昏暗的光线下,阿迦罗野兽般精光灼灼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第206章 演戏
北狄王庭
穆硕正和左大都尉济嬗等人在大帐中喝酒,忽见外面火光四起,人影晃动,喧声鼓噪。
他霍然起身,走到门口,一掀帐帘问,“外面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立即上前道,“报首领,有人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阿迦罗世子正在命人捉拿。”
“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胆子倒是不小么。”穆硕说着眯起眼睛,眼底忽然抽出一缕阴晦的笑意。
运气好的时候,机会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片刻后。
单于大帐中。
呼邪单于靠在胡榻上,一头花白的发披散下来,年迈的狼王此时终于显露出一丝老态度,华昕夫人正在替他揉肩。
听了穆硕的话,单于坐起身,摆摆手让她退到一边,眉间凝起狐疑之色,“你是说有人找刺客,想要行刺本单于?”
穆硕立即道:“骁狼卫是捍卫大单于的勇士,这个人杀死骁狼卫,冒充潜入王庭,他不是刺客又是什么?所以我推测他的目的,十有八九就是混进骁狼卫中,伺机行刺大单于。”
呼邪单于面露凶相,“谁敢刺杀本单于?”
穆硕见机道,“我请求大单于下令,让我西墨部的武士逐个营帐搜索刺客,只要抓住刺客,立即押送给大单于审问!”
呼邪单于想都没想就准了,“首领有如此的忠心,我很欣慰。”
然后他手一伸,“来人,拿我的狼骨刀来!”
*** *** ***
寝帐里光线昏暗,中央是一张宽敞的胡床,结实的松木床架毫无雕琢,显得原始粗粝。
朔北气候寒冷,床上已经铺着厚实的兽皮绒毯。
床前有一张胡桌,桌上置着一壶热气腾腾的酒肉,帐里弥漫着烧羊肉和马奶酒混合成的浓郁气味。
阿迦罗正拿胡刀割开一块肥硕的羊腿肉,听到动静忽然转头看过来,眼睛里射出危险的光芒。
对上阿迦罗目光的刹那,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特么的这也太倒霉了点罢!
他这算什么?自投罗网?
现在想退出去已经不来不及了。
山罭~息~督~迦.
阿迦罗已像一头猛兽般腾身而起,一边大步逼近,一边擦着刀刃上的油脂。
他声音低沉富有磁力,“你这身甲胄宽大了,不合身,偷来的吧?”
萧暥步步后退进灯光边缘的阴影中,脑中紧锣密鼓地盘算起来。
阿迦罗力气上胜过他,但是输于巧劲。只要是一对一的较量,他还是有机会的!
唯一不利的是前阵子他先是千里奔袭,接着又马不停蹄追击曹满上了高原,被高原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这会儿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这种情况下对战阿迦罗,有点吃紧。
火光下,阿迦罗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左脸颊上一道疤痕格外显眼,在那英俊的脸颊上有些狰狞。
“谋害骁狼卫,偷取甲胄,还把尸体藏在树叶里,你做得很利索么?倒是让我看看你什么模样?想干什么?”
阿迦罗话音未落,只见黑暗中寒光掠起,萧暥手中的剑已挑起一道新月般的锋利弧光。
既然力量不如,就先发制人。
阿迦罗眼疾手快引刀胸前一横,厚重的钝光与耀眼的银芒霎时当空撞击,激得火星四溅。
剧烈的碰撞震得萧暥虎口发麻,这厮的力气确实大!
萧暥不跟他硬拼,手腕翻转,剑势突变,转而直取颈间要害。
阿迦罗猝不及防,脸颊左下方被剑风掠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抹了把脸,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厉芒。
“有两下子!”
他的战意被挑起了,如同一头狩猎中的猛兽,精光硕硕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猎物,手中的阔背弯刀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劈斩下来。
这一刀不讲究任何技巧,力贯千钧,单纯的以力度压制对手!
萧暥轻盈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这力道,剑都能弹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身法流畅,腰线柔韧,忽地向后仰去,只觉得一股劲风横扫过胸前。与此同时,他手中剑化作一道银光,直逼阿迦罗咽喉。
情急之下,阿迦罗赶紧回刀一格,剑尖刺在了刀背之上,迸发出激烈的金铁交鸣声。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火光恰好映在雪亮的刀身上,忽然反射出一双眼睛,眼神狠辣又狡媚,在昏暗的大帐中,像夜空破开乌云的闪电,绮丽诡艳。
“萧暥!”阿迦罗目光霎时变得灼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阿迦罗非常不耐烦此刻被打扰,怒道,“什么事,在外面说!”
就听一名士兵禀报道,“世子,是穆硕带了西墨部的武士,说是要搜每一个大帐捉拿刺客!正在往这边赶来。”
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
他立即就知道穆硕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穆硕那厮还不死心,想趁机搜查他的大帐,找单于铁鞭。
虽说单于铁鞭本来就不在他这里,也查不出来,但是萧暥此刻却在他帐里!
如果放跑了萧暥,阿迦罗绝不甘心,好不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这么可能放他走!
穆硕此人阴险,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如果让穆硕看到了他藏匿一个中原人,而且还是一个谋杀了十夫长潜入王庭的中原人。就算他们不知道他是萧暥。萧暥也是要完了。
不但是萧暥要被抓,他也会立即被穆硕扣上一个通敌的罪名。
以大单于现在对他的戒备和猜忌,他的下场估计还不如乌赫。
萧暥眼中闪现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世子,待会如果我被抓了,我就反咬一口,说这些都是你指使我做的。”
阿迦罗瞳孔危险地一眯,他早就知道!
果然是只狐狸,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想让我放你?”阿迦罗目光森然逼视着他,“但你出去了也是被抓。”
萧暥知道这是实话,王庭已经封锁,外面到处都在抓人。
当然他不会在阿迦罗面前示弱。他嘴角邪恶地勾起,“世子,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罢,你私藏我一个中原人在骁狼卫之中,你是想谋害单于吗?”
阿迦罗心中猛地一沉。
呼邪单于本来就疑心他,这不是不可能!
萧暥栽赃嫁祸地毫无心理压力。还颇为得意,“所以帮我就是救你自己,我们还得合作一次,你替我掩饰过去。”
这时外面已经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穆硕的声音夹杂其间,“快!给我搜,为了大单于的安全,一定要把刺客给我抓出来!”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你先藏起来!”
问题是藏在哪里?
可是环顾四周,这胡帐里除了中央一张大床,一方胡桌,兵器架,两口装日常衣物的箱子,就实在是没什么东西了。
而胡人的衣物本来就不多,这箱子根本藏不进一个人。
胡床又不比中原的床榻,胡床很矮,床底下根本没法藏人。
而且就算藏起来,穆硕就不会搜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阿迦罗断然道,“衣裳脱了,到床上去!”
萧暥瞬间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心里骂了句去泥煤的!你特么的只有这种主意了?
不过现在好像也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萧暥快速地把铠甲脱去,打开一个箱子,忽然愣住了。
这箱子里骚气的大红色的是什么?
特么的阿迦罗的爱好怎么跟容绪似的?
他百忙中回头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阿迦罗雄伟的身材,心道,泥煤的,这货不会有什么变态的爱好罢?
阿迦罗此时已经脱去了上衣,露出肌肉厚实饱满的胸膛,不过和别的北狄人不一样,并没有覆盖着一层让人头皮发麻的浓密胸毛,不然萧暥宁可被抓去审问!
“你还愣着做什么?”阿迦罗回头问。
萧暥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赶紧把甲胄藏在那大红色的裙子下面,他此时身上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萧暥表示这样差不多就行了。演个戏就不用那么严谨了罢?
阿迦罗狞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穆硕那厮有几十个女人,草原的,中原的,西域的全都有,而且他喜欢玩新鲜的,一个月都不带重复。”
萧暥默默消化了一下一个月不重复是什么概念……草,老司机!都赶上武帝了!
但是就算是对方老司机,萧暥表示,演员的基本素养重要是靠演技,演技你懂不懂?
不要那么追求服装道具这些虚的!
重要的是演技和经验!
阿迦罗闻言顿时脸色骤变,眼中隐隐爆出血丝,“你有经验?”
萧暥脸不红心不跳,拖起狐狸尾巴道,“那是当然,我在广原岭有好几房,都是如花似玉……”
他话没说完一股猛力将他贯倒在了胡榻上!
萧暥被摔得天旋地转找不着北,特么的这人忽然发什么疯!
还好胡榻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兽皮,不然骨头都要砸散架了。
能好好演戏吗?
而且,他怎么觉得阿迦罗莫名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嫉妒他有好几房?
灯光下,阿迦罗的眼瞳显出野兽般的金色,仿佛酝酿一场狂风暴雨,他狠狠道,“在漠北草原,你们中原人那套都算不上男人做的,我来告诉你这事儿草原上的汉子怎么做!”
随即萧暥肩膀一凉,伴随着布料清晰的破裂声。
“卧槽,你做什么!”萧暥忍不住爆了粗口。敢剥他狐狸皮!
紧接着,阿迦罗结实的胸膛压了上来。
随着一阵冷风卷入帐中,帐门被掀开一道边,穆硕像一个幽灵般站在帐外,朔风呼啸中,他面色错愕,眼神逐渐阴晦。
而与此同时,一只小飞蛾趁机扇动翅膀,悄悄钻了进去。
第207章 交锋
萧暥孤身潜入北狄王庭后,魏瑄放心不下,但是王庭戒备森严,他混不进去。思来想去,只有再用秘术化身为一只小飞蛾进去,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否安全。
但是萧暥冒充骁狼卫,这骁狼卫都是清一色甲胄面罩,魏瑄在大营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就在这会儿,他就看到穆硕带着一群士兵气势汹汹直扑这顶大帐,于是趁着掀开帐门的一瞬间,钻了进去。
接着他就赫然看到了穆硕脸上诡异的神情,他顺着穆硕的目光往里边看去,顿时整个人愕住了。
幽暗的大帐内,萧暥躺在胡榻上,乌黑的长发如流云堆锦般铺散开来,映着他雪白的脸容宛如暗夜里的优昙倏然翻卷出皎洁的花瓣。
阿迦罗强劲的铁臂撑在他身侧,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紧接着压了上来,像一头猛兽将珍馐美味牢牢圈进起自己的领地。
随着兽皮毯如水波起伏,萧暥装模作样配合地皱起秀眉,痛苦又畅快地抬起脸,修长的脖颈紧绷到极致,优美的线条一览无余,尤其是那漂亮的下颌,更是仰出一个让人惊叹的美妙角度。
阿迦罗情不自禁低下头,从下颌一路啃噬到脖颈上的疤痕处,那细腻的肌肤,清致的触感让他心动不已。
某人却毫无自觉,口中还配合着溢出轻柔的叹息声。
魏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头脑发懵面红耳赤,只觉得耳中有嗡嗡尖锐的轰鸣声响起。
恍惚之间,以前他陪着苏苏看的那些画本,帮着翻页时不小心撞到的画面都涌上了脑海,他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一时间,愤怒和无可言状的痛苦彻底淹没了他。
即使被桓帝谩骂惩罚,被关在暗无天日宫禁里的绝望,被鲛人斑一寸寸侵蚀身体的切肤之痛,都及不上此刻万一。
他胸中如霜雪崩塌,寒透骨髓。而那个人,他竟然是认识的!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就是当年秋狩他帮过的那个蛮人,阿迦罗!
魏瑄至今还记得那一句为了他的月亮和星辰,当时的自己天真地被那种炙热的奋不顾身的情绪感染了,答应将阿迦罗带入猎场。
如果这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么就是他亲自助阿迦罗跨出了觊觎那人的第一步!
月亮和星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魏瑄一念及此不假思索就引燃了玄火。
“魏瑄,别!”苍青仓皇叫道。
可是已经迟了,只见那玄火凝起炫亮白光,将燃未燃,骤得一闪,忽然化为一丝青烟熄灭了。
几乎是同时,魏瑄感到一股阴寒彻骨的雾气罩住了他。
那寒雾仿佛是从空中结出的一张冰冷的蛛网,把那扑火的飞蛾牢牢粘在了上面。
魏瑄挣扎几了下,纹丝不动。
苍青抽着冷气道,“魏瑄,你不要挣扎,更不要用秘术,否则他就找到你了!”
魏瑄心中骤然一寒,头脑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谁?难道说是雪夜山岭中的那个黑袍人?
“魏瑄,这里离开苍冥故地已经很近了,你使用秘术必须谨慎,一般的小伎俩他们也许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会用低级秘术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玄火,只要你点燃一次,就足以让他们注意到你。”
魏瑄此时心沉如死水,道,“那他已经发现我了。”
“应该还没有,他如果发现了你,你现在不会完好无损,他大概是在这附近布下过秘术禁制,我猜想是你刚才点燃玄火,触动了禁制,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应该还不能凭此立即确定你的方位,他制住那只飞蛾的行动,大概想以此判断你的位置,所以你绝对不能再用玄火了。”
其实魏瑄非但用不了玄火,他此刻连动也动不了,那只小飞蛾被定格在半空无形的蛛网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魏瑄,快撤回秘术。”苍青催促道,“他在找你。”
魏瑄盯着大帐中,心中如被火炙烤般焦灼,这个时候撤回秘术离开,他怎么做得到?
可是他留下其实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内心的煎熬使得他留下来的每一刻都抵得上剔骨的酷刑。
另一边,萧暥还浑然不觉,他一边演戏演得投入,一边眼梢微微勾起,悄悄瞟向门口的穆硕。
心道这人怎么还不走,莫非是当某种不可言说的小电影看了?
穆硕眯起眼睛拈着唇上的一撇胡须,目光阴鸷问道,“中原人?”
旁边一个士兵立即答道,“应该是世子带回来的中原奴隶。”
北狄草原本来就有蓄奴的习惯,北狄贵族大帐中有中原奴隶不足为奇。
且不说别人,他穆硕自己就买过或者抢过很多个中原女子。但是男子……
穆硕别有意味的目光游移在萧暥身上。
果然是世间殊色。
光一个眼神就媚致入骨。
若把他的所有的姬妾加起来,恐怕都不及此人十分之一的风逸。
“看不出世子倒是很会享受啊。”穆硕阴恻恻道。
他说着神色莫测,对旁边一个士兵道:“去,立即把这里的情况,禀报大单于。”
如今前方连连战败,各部落被劫不久,阿迦罗之前屡战屡败不思悔改,居然还在帐中沉迷声色,不知道大单于知道了作何感想?
另一边,萧暥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眼底暗暗掠过一丝冷意。
帐门前那个男人,马脸鹰钩鼻,嘉宁说兰台之变中火烧皇宫的,间接害死了姑姑的,莫非就是此人。
他心里冷飕飕地压下杀人的念头,可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下般猛地一沉,几欲吐血。顿时隐怒:做什么!?
特么阿迦罗这货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阿迦罗俯下身,另一只手竟轻柔地拨开他鬓角的发丝,就像是一头猛兽慵懒眯起眼睛,沉醉地嗅着花蕊间的幽香,“做我的阏氏罢。”
萧暥顿时心中警钟大作,身体紧绷如同弓弦。
阿迦罗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身体这么僵硬,是第一次?”
“滚!老子有五房……”
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身下骤然一凉,紧接着兽皮毯粗糙的触感刺得他光洁的肌肤就是一颤。
“我想要你一滴血。”阿迦罗嗓音带着黯哑的磁性,
萧暥脑子里轰然一响,草!这厮还敢假戏真做不成?
他微偏过脸,将一双眼睛藏进了火光的阴影中。顿时眼梢飞起,利如霜刃,威胁道,“阿迦罗,你今日敢让我流血,我日后必血洗大漠和草原,让你北狄千里无人烟,鸡犬不留!”
阿迦罗簇起眉,知道他这还真不是空口放狠话。
十几日前,就是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草原几大部落!
阿迦罗至今记得他那俊美的脸上画着狰狞的釉彩,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驰狼神谷的祭祀上,扫荡了他们的圣地,当时何等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他现在纵然迫于形势只能暂时低回婉转,但那双眼睛中妩媚里暗藏机锋,丝毫没有收敛一些的意思。
阿迦罗顿时呼吸变得凝重了,“萧暥,你不提我倒一时没想起来,你前阵子干的好大事。”
他忽然加重手中的力度,瞳孔也染上一层隐含愠怒的赤色,
萧暥疼得嘶了口冷气。心道:糟糕,这厮该不是想复仇,抓死狐狸了!
“我说过,劫掠我族人伤我兄弟。必然要付出代价。”阿迦罗说完面色一沉猛地迫近。
下一刻萧暥就悚然感到被坚硬的钝器抵在了紧要处。前所未有的威胁感让他头皮都要炸了!
他的眼色顿时狠厉起来,“阿迦罗,你若敢进去,你就是第一个死在榻上的单于!”
紧接着阿迦罗感到背后一凉,就传来刀刃森冷刺骨的触感。
萧暥手中的短刃也针锋相对抵在他的后心。只要动一动就能给他个利刃穿心。
阿迦罗毫不介意,探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脸,他那锋芒毕露的样子,太像一只毛皮漂亮水滑的小狐狸正露出尖牙,凶得要命。
其实是紧张罢,阿迦罗心道。
“萧暥,你忘了什么罢?”他调整了一下肌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沉着道,“穆硕就在帐门前,你在这里杀了我,你就能够出去?他们会放过你?还是说……”
“能放过你这模样?”他不紧不慢补充。
萧暥立即想起穆硕特么的三十天侍寝不带重样的,草!
阿迦罗对抵在腰间的利刃视若无物,又欺身压下几分,低沉道,“被穆硕发现了你的身份,我们都要完,我不如死在你手上。”
“我说过,能得到你,死也值了。”他一字一句郑重道。
萧暥墨玉般的眸子里凝着两点冷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了片刻。
萧暥忽然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意,低声道:“阿迦罗,我今天抓了个叫做栾祺的人。”
阿迦罗瞳孔骤然一缩,顿时脸色铁青,“栾祺在你手上?他怎么样了?”
栾祺是他的兄弟。
萧暥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他现在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就看世子你了。”
“栾祺与此事无关,萧暥,你不要做得太绝。”阿迦罗隐隐压下怒气。
“那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火光映着萧暥一双眼睛邪妄非常。
可偏偏他最妩媚的时候,也是他最可恶的时候。
他冷峭道,“我不在乎栾祺是不是和这事有关,是不是无辜,京城流血夜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声,无辜的人多了。”
阿迦罗面色森然,京城流血夜他当然知道,大梁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此人作风狠辣,栾祺若果真在他手上,处境堪忧。
见阿迦罗凝眉不语,萧暥挽起嘴角,“所以世子,我们还是先摒弃前嫌,再合作一回罢。”
那个马脸男人还站在帐门前,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大敌当前,谁都不好过。
他说着百忙之中眼梢细细飞挑向帐门口的穆硕。
“世子,那人是你的敌人?”
他微微仰起下颌,目光掠向帐门前,转瞬间那眸中又是烟波流转哀婉清媚,不可方物。
*** *** ***
单于大帐
呼邪单于听完了士卒的报告,阴沉着脸道,“难怪他这阵子打仗总是输。”
旁边的左大都尉济嬗道,“大单于,虽然是穆硕首领的话,我们还是要核实一下。”
“好,你去看看。”呼邪单于道。
济嬗应声刚站起来,才走到帐门口,就听呼邪单于又沉声道,“等等。”
“大单于还有什么吩咐?”济嬗回头问。
呼邪单于忽然看向坐在旁边的维丹,道,“让维丹也去。过几天他就是少狼主了,也该开开窍了。”
*** *** ***
阿迦罗探手抚着他耳边纷乱的发丝,语气森然道,“不关你的事。”
萧暥并不意外,他偏头尽量让自己避到火光边缘,一双眼睛清利无比,“世子,我们做个交易。我保证你不吃亏的。”
不吃亏?阿迦罗心底冷笑,他都不知道吃了这人多少亏了。
但他并没有戳破他,也不急于表态,不温不火道:“你想如何?”
“我助你除掉门口那个敌人,你放嘉宁公主走。怎么样?”
阿迦罗微微一扬眉,萧暥居然要主动提出替他除掉穆硕?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怕没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阿迦罗面色深沉,凑近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萧暥,我的敌人我自会除掉,还轮不到你插手。”
言外之意把你的爪子挪开点。我的事轮不到你管,也用不着你帮。但是你想打什么算盘,也别白费心机了。
萧暥知道阿迦罗会是这个反应。
摒除草原蛮人对中原人天生的敌意外,阿迦罗倨傲自负,怎么肯接受他的帮助。
当然萧暥也不是真心要帮他。
他本来就要除掉穆硕报仇,顺便还能跟阿迦罗提点条件。让他提供点支持。毕竟他孤身在王庭,行动多有不便,稍有不慎就有翻覆的危险。
萧暥也不急,道,“世子,跟我合作好处很多,比如……”他眼梢微微一撩,“这样栾祺就安全了。”
果然阿迦罗神色猛沉,当即问,“栾祺在哪里?”
萧暥道,“这不能告诉你。”
阿迦罗一听就明白了,栾祺成了棋子。
就像他们攥着嘉宁一样。萧暥把栾祺也攥在了手中。
果然萧暥道,“只要我安全,栾祺就不会有事。”
只要栾祺在他手中,阿迦罗就不敢对他怎么样。还得保证他在王庭的安全。
“事成之后我必然会放了栾祺,这点世子可以放心,我跟他无冤无仇,犯不着害他。”
阿迦罗明白了,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转圜余地。这回是不合作也不行。
他俯下身,几乎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就如你所愿。”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舅舅,父王让我来的。”维丹话音刚落,他忽然愣住了。
起伏的兽皮毯下时隐时现骨香腰细肤如凝雪。
维丹只觉得一股血气就冲上了脑门,赶紧捂住鼻子转过身去,穆硕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道,“看来你这少狼主是当定了。”
不但是如此,大单于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意味着让维丹开开窍,在加封少狼主后就立即娶妻的意思。
再看和他一起来的左大都尉济嬗,就更明白了,济嬗手中有五万草原铁骑,坐拥部众十多万。
看来他这些日子和左大都尉靠拢的工夫没有白费。
狼火节月神庙祭祀之时,可能也是维丹成为单于继承人之日。
阿迦罗还剩下什么?这头孤狼大概就剩下他枕边这个美人了。
但是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没有实力,就什么都保不住。
*** *** ***
萧暥一看衣服,彻底放弃了。
算了,破得没法穿了。
阿迦罗虽然并没能把他怎么样,但绝对是跟他的衣服有仇。
他刚想问你有什么衣服?忽然看到阿迦罗那身高,遂打消这个念头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穿那厮的衣服。北狄人身上那味儿他现在还没习惯。
他坐在榻上,拥着兽皮毯,有点冷,还有点窘。
“世子,你去找件衣服。”萧暥烦躁道,他现在一看到这个蛮子,无名火就往上冲,想揍人。
阿迦罗沉默不语,两人本来就是敌人,多说无益,于是从刚才那箱子里取出几件裙衫放在榻上,意思是随便挑。
萧暥一愣,……这特么都是什么鬼?
色泽五彩缤纷,款式一言难尽。
阿迦罗道:“去中原时给你订做的,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刚才摸了摸你,好像瘦了点,没关系,能穿。”
萧暥一瞬间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中原订做的,尚元城的?
难怪这风格如此熟悉?
容绪设计师的作品已经风靡草原了吗?
泥煤的,为什么谁都想给他买衣服?
萧暥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扯成布条的衣衫,难怪把他衣服扯那么烂。是这里等着他?
如果他不想披兽皮的话,就要穿裙子吗?
阿迦罗道:“这些日子,你就用这个身份住在王庭,应该没有人怀疑你。”
这个身份?草!什么身份?男宠?
“不行!”萧暥断然道。
阿迦罗道:“我听说你会弹琴。正好狼火节收缴了很多中原商人的货物,我可以给你弄一张琴。”
所以他的身份是……琴师?
“我知道你不乐意,这样的话,以后你也就不需要再演戏,只要弹琴给我听就行了。”
*** *** ***
深夜,月色寒凉,呼啸的朔风掠过荒寒的草原,摧折一片衰草。
“魏瑄,你去哪里!?”苍青跟在他身后叫道。
魏瑄衣衫单薄,被夜风吹得浑身冰凉。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此刻只想在这四野沉沉、莽莽苍苍的草原上发足狂奔,一直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苍青看他这痴魔的样子慌了,“魏瑄,你也知道萧将军那么厉害,他没事的。”
月光下,他咬着没有血色的薄唇,一双春水寒玉般的眼中,竟然凝着泪水。
魏瑄化身的飞蛾被困在半空,整个过程观察得很仔细。阿迦罗和萧暥应该是在逢场作戏,但即便如此,他喉咙里仍旧像哽着一块血般难受。
“这都是因为我,是我那时候太愚蠢引狼入室,才让阿迦罗有机可乘,阿迦罗对他觊觎那么久,我现在才知道,苍青,我是不是很蠢?”
“魏瑄,真的不怪你,你别哭了。”苍青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魏瑄抹了一把眼睛,惨然道:“苍青,不会了,以后不会再哭了。”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黑沉沉的草原,和王庭遥远的火光。此仇必报。
从今往后,只流血,不流泪。
“我要进王庭。”魏瑄忽然静静道。
“魏瑄,现在的王庭戒备森严,你怎么混进去,被抓到了就是送死啊!”
苍青的话没说完,忽然惊愕地看着他,“魏瑄,你……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月光下,他俊朗的脸有些阴森,他的眼瞳中显出一线诡异的暗红,就像熔岩烧化般的烈焰,欲喷薄而出。
第208章 我妻+番外
大帐里,萧暥在一堆色彩缤纷的衣裳里,总算找出一件胭脂色的衣袍,虽然这颜色还是有点一言难尽,但这起码一看就是男子的衣袍。
阿迦罗见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从自己重金订制的衣裳里总算挑了一件,当即表示,萧将军真是识货,这件是用天蚕雪丝织的锦缎做的,上面镶嵌的都是西域的宝石。
萧暥暗暗叹气,这些蛮人有时候又挺愣的,根本就不识货,天蚕雪丝?根本没那玩意儿,明显是容绪为了坑钱瞎编的,还有上面缀着的所谓的宝石。不就是他在河滩上捡的那种吗?一块钱四个。
萧暥觉得这件袍子从面料到细节,除了做工不错外,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廉价的塑料味。
阿迦罗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无论什么衣衫,你穿都好看。”
萧暥一听不对,等一等,这厮什么意思,合着换衣服,他就不打算回避一下?
阿迦罗眼神炙热地盯着他。灼灼的目光从他露在兽皮外的光洁的肩膀,到若隐若现的腰身,再到修长的腿,一路仔仔细细地反复描摹。确实没有回避的打算。
萧暥被雷到了,特么的他难不成还要留下全程观看?
其实如果是正常男人,萧暥也不介意他看,爱看不看无所谓。反正都差不多。
但阿迦罗是正常男人吗?
怕他这衣裳还没穿上,分分钟就给他撕烂了。
而且萧暥不动声色瞥了他下面一眼,随即发现阿迦罗好像还没偃旗息鼓就此休战的意思。
这尺寸加上这战斗力,萧暥觉得有点恐怖。
这已经不是保节操的问题,这特么是保命的问题!
他这娇弱的壳子禁不起折腾几下的,他立即探手够到一件皮袄劈头扔给阿迦罗,“你先出去!”
后半夜,没料到阿迦罗居然挺老实的,没有进帐。
想起来今天被他揩的油都够炒一桌年夜饭了,某狐狸心里憋着股邪火,尾巴都被撸秃了,再敢进来直接剁了!
毕竟这是阿迦罗的大帐,他也不敢安心睡,换好了衣裳,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他把炭火拨旺了点,折腾一夜实在太疲惫,撑不住在火盆前稍微打个盹。
但这也没能让他好受些。
梦里,他坐在火盆前。
火光照着陈旧的绢纸,纸上墨痕已淡,唯那字迹依旧清劲有力。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魏西陵写给他的书信,他一封封全都留着,那么多年,纸张都已泛黄。
萧暥就着火光一字字一行行往下看,森冷的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丝暖意,又很快被周围浓黑的夜色吞没。
夜深露重,他时不时掩着唇低咳。
徐翁赶紧端着药过来,“主公,快把药喝了,院子里风大你还是”
他话没说完,满脸惊骇,“主公,你这是……”
他一时慌了,居然上前拽住萧暥的袖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窜起,那古旧脆弱的纸张如同枯叶般一点就燃。瞬间被火焰吞没,化烟扬灰。
纸灰飞过,仿佛也带走了他半生苍寒中最后一点余温。
萧暥眼中的暖意渐渐黯淡下去,摇曳的火光中,终化为一片森冷寒寂。
徐翁心痛不已,“主公啊,这些书信那么多年你一直留着。”
时事愈来愈艰危,他的目光愈来愈阴冷……也只有在看到信的时候,他眼中才会有片刻暖意。
萧暥淡道,“我留着做什么,魏将军一生光明磊落,跟我扯上些关系,毁了一世清名。”
他凝眉望着幽暗的庭院,仆人大多遣散了,这原本就空荡荡的府里一片漆黑,夜风拂过屋檐上堆积的柳絮,如雪纷乱。
他静静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何必再累及他名声。”
纵然是徐翁,也听出了他话中有不祥之音。
徐翁原本从来不问萧暥平日做些什么,也不问他为何遣散仆从,可是这一回强烈的不安让他不由发问,“主公,是不是朝局有变?”
萧暥不动声色道,“没事,我都有安排。”
……
中庭月色如洗,风中有木叶清香。
已是初夏时节。
此时距武帝下令查封将军府,公布萧暥十大罪状,将其押解寒狱还有两个月。
***
萧暥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只是打了个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原主的结局,但是梦中原主那几句话,让他倒抽冷气。
他意识到他疏忽了一件事。
魏西陵前番帮他夺下襄州,此番又转战千里来助他拿下凉州,以及他中秋节秘密潜回江州住了一阵子。这些事加起来,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有传言出来,魏西陵很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他的同盟。
他自己这乱臣贼子的名声是洗不白了,如果魏西陵被认为是他萧暥的同盟,那天下人会怎么想?
桓帝又会怎么想?
依照这位陛下的心思,理所当然会认为他和魏西陵勾结,再加上他们以往有故旧,桓帝就会认为他萧暥想要把魏西陵推上皇位。
更有甚者会怀疑魏西陵以往种种所为剿匪安民都是别有用心,怀疑他表面清傲不屑于争夺皇权,但实际上却存着篡位的心思。
这样一盆脏水泼下来。哪里还洗得清。
到时候还有谁会相信他们的夙愿,竟是平定乱世,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他自己名声不好就算了,可是魏西陵光明磊落,一心家国,从来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本是皎皎,一身清白,却要凭遭构陷。
尽管他自己深受世人唾骂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他不是块石头,心里真没半点波澜?
他深知被人曲解构陷难以辩白之苦。难道魏西陵将来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想到这里萧暥顿时一阵心悸,仿佛就看到了天下人的口诛笔伐。顿时胸中激起一阵血气翻腾,隐痛不止。
他再也睡不着了。按紧着心口靠在胡床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到了天明。
他迷迷糊糊里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他睁开眼睛就发现帐中站着一个穿着翻毛皮袄子的小老头,阿迦罗正皱着眉头在跟那小老头说话。
萧暥注意到,胡桌上还放着瓶瓶罐罐的药品和黑黢黢的奇怪器具,做工都不讲究,糙得很。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兽医?”
阿迦罗闻言咳了声,有点尴尬地纠正,“不,是巫医,给你看病的。”!
萧暥顿时眼睛睁大了,这人给他治病?
等等,他这病除了谢映之,谁能治啊。还有,他昨夜发病阿迦罗怎么知道?
随即就看到阿迦罗的视线往下挪,“你昨晚没有释……”他面色凝重,罕见地欲言又止,“这在我们草原不是很正常。”
萧暥又被雷到了。
怀疑他肾虚?
他太阳穴直跳,心道:你也不想想你特么一个糙汉子,我能对你有什么感觉,而且昨晚就你这手劲,老子没被你弄废了已经不错了。
眼看着那巫医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萧暥已经不仅是胸口疼,脑壳还疼,怒道,“阿迦罗,就你手底下那几下子,你还想让老子”
“那我这次控制好力度,再试试?”阿迦罗立即顺势接道,
滚滚滚,萧暥不想再提那事儿。一想起来就憋着一股邪火,想揍人。
都出去!能不能让他静一静!
阿迦罗看他丝毫不配合,只好让巫医说先出去。然后悄悄观察了下萧暥的脸色。
萧暥刚想让他也出去,别在眼前晃得他心烦。
就听阿迦罗道,“早上你想吃什么?”
萧暥:……
片刻后,萧暥看着胡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早点,中原的,西域的,草原的,各种口味各种特色。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给做了一份。”
萧暥拿起一笼香喷喷的灌汤包子,“你们还有中原的厨子?”
阿迦罗脱口道:“没有,狼火节上的抓了些的中原商贩一问,果然就有会做点心的。哈哈。”
萧暥:……
某狐狸嘴馋,胃口其实却不大,这几样点心挨个儿尝一口,都够他吃撑了。
阿迦罗趁着他吃东西的时候,悄悄绕到他身后,散开他的长发,开始给他编发辫。
“吃完了,待会儿带你去见大单于。”
萧暥正在喝羊奶茶,一口差点没噎住,“你什么?”
就听到阿迦罗说的理所当然,“我们昨天同床了,你就已经是我妻子。当然应该拜见大单于。”
草!萧暥想摔杯子。
这算什么?见家长!?
*** *** ***
大梁城
策论考试第三天,经过了两天的辩论,能进入第三场的五十人都是士子中的佼佼者。
这第三场,除了一心督造他的宫殿的桓帝,在京的其他臣僚贵胄,高门望族,名士文人,都会受邀参加。所谓天下瞩目,也是此番征辟选拔新任官员最重要的一天。所有朝中空缺的重要职位,基本就在这次辩论后定下人选。
天还没亮,杨覆就悄悄地走角门进入朱璧居。
容绪早就已经起身,一边吃早餐,一边闲闲翻着书。
还真是闲书。
杨覆瞥了眼,是最近的《梦栖山辞话》。
容绪随口道,“这《梦栖山辞话》虽是猎奇之作,可何先生虽是雾里看花,却总能歪打正着,为他人拨云见日。”
杨覆向来以正统儒学标榜自己,最不屑这种艳辞,应付地问了句,“上面写什么?”
容绪笑了笑,“说起萧暥在江州时和魏旷的一些私趣。颇为角度新颖。”
杨覆一听到私趣,就就知道不登大雅之堂。
于是他转了话题,“这何琰果然瞎写,魏旷不是最恨萧暥了吗?”
容绪道,“世人所见未必为真,世人所不能见,也未必为假。有时候事实真相,往往让人大吃一惊。”
杨覆皱眉仔细研磨了他这句话片刻,仿佛呷出了点话外之音。
他眉头一蹙,试问道,“你该不会是说魏旷身为皇族,勾结乱臣贼子萧暥?”
容绪没有正面回答,徐徐道,“杨太宰,艳辞之中有时也暗藏时世的关窍。对万事一概而论,就是腐儒的做法了。”
杨覆脸色一白,吃了个瘪,心中隐隐不快。
容绪站起身来,把书塞到他手中,“这本梦栖山辞话我看完了,就送给你罢。何先生自己是个糊涂人,却总能让别人看明白,真是大才,太宰细细观赏,这天下事尽在其中。”
眼福皱眉,一本艳辞里能有什么天下事?
他不大可信地翻开,随即一张精美的插画就映入眼帘,温泉氤氲的烟气中,两名美少年缱绻相依……
杨覆见了鬼似得赶紧啪地合上。心中暗骂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骗他看这种艳辞银书。
容绪视若无睹,慢悠悠披上大氅往门外走去,方才道,“江浔和池铭两名仕子都是前两日策论中的佼佼者,我已经花重金买通,今日就看他们了。”
杨覆见他总算说到正事上了,赶紧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问道:“今日所议的内容是时事,萧暥会来吗?”
策论第三天是论时事,所谓时事,就是最近几年的天下大事,矛头将直指萧暥。
京城流血夜,火烧尚元城,穷兵黩武侵占襄州,甚至还可以把梦栖山辞话上有的没有拿出来论一论。
当着整个大梁的世家贵胄,在天下文人名士面前。萧暥如果辩白不了,那么就等于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于天下仕子,此后谁还愿意为他这个乱臣贼子做事?
当然也不排除萧暥当场恼羞成怒,动了粗,那就更好了,朱璧居的文人连檄文都写好了,就等萧暥自己撞上来。
如果萧暥全程保持沉默,那就是默认了这些罪行。
如果萧暥避而不来,有自知之明没有到场。那也没用,当天的文昌阁必然会在江浔等人的挑发下,掀起一场针对萧暥的口诛笔伐。
事后,容绪再安排打手把江浔和池铭狠揍一顿,给他们点钱补偿一下,让他们到处去宣扬,萧暥心胸狭窄,理不如人,就打击报复。
无论如何,萧暥想拉拢天下仕子,想推行新政,都是寸步难行。让他想搞的新政,最后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绪走到门口,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匆忙跟上的杨覆。
要看好戏得趁早。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达文昌阁时,天已微亮。
容绪掀起车帘看向雨幕中的文昌阁。
辩论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这文昌阁今日的满楼风雨了。
就在这时,他眉头隐隐一簇,只见文昌阁朦胧的灯火透过茫茫雨色,映照出楼台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清飒飘逸,卓卓如野鹤立。
容绪不由地心中一震,是萧暥?
萧暥不仅没有推辞不来,反而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雨幕中,他望过来,唇边似有淡若无物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容绪忽然有种不大妙的感觉。
第209章 策论
见家长?萧暥头大如斗。
随即他注意到阿迦罗今早来好像和昨天有些不同。
仔细看,他的胡子刮过了,脸上不知道涂抹了什么,皮肤是泛着点油光的蜜色,看上去挺精神。
他心里寻思着,难怪昨晚阿迦罗后来都没进帐来过,一来,怀疑他肾亏帮他找巫医去了,二来,难道梳洗刮胡子打扮去了?
但阿迦罗这一收拾,确实比以往顺眼不少。
阿迦罗这个人虽然强壮魁梧,脸庞却确并不显阔,甚至有点深窄,而且棱角分明,配上他深邃的眼睛,有种野性难驯的俊美,唯独那道横贯眉骨的疤痕显得有点狰狞。
他似乎也知道,所以有意无意地在侧脸挑出些一摞发丝。蛮人的头发大多带着卷,像水波一样弯曲地垂落下来,半遮半掩着那道伤疤,莫名地英俊中就有了几缕颓洒之意。
再加上他个子那比魏西陵还要高出些许,站在那里英气十足。
如果他正常一点,应该是非常招姑娘喜欢的类型,只可惜走了歪路,萧暥有点同情他。
又想到他脸上的那道疤,毕竟是在黄龙城时为自己挡了一刀落下的。萧暥觉得,既然在同一屋檐下了,若能好好说话,还是好好说话。
“世子,我们之前说好了,我扮琴师。”
怎么过了一晚就变妻子了?
阿迦罗道:“我想过了,穆硕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只有成了我的妻子,得到大单于的认可,他才不敢对你下手。”
萧暥听到这里就奇怪了,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妻子?敢情你爹大单于就一点不在乎你娶了个男子为妻?
阿迦罗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满不在乎道,“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啰嗦的规矩,一个部落首领都可以拥有很多女人,当然也可以拥有男人。”
他说着忽然欺身靠近,贴着萧暥耳边道,“但我不会有很多女人,我只想要你。”
萧暥指出:“你是世子,并不是普通部落首领,大单于不会答应。”
“他会答应的。”阿迦罗笃定道,“他想要立的继承人是维丹,他希望我能支持维丹,就不会为这些小事来为难我。”
他眼色略带凉意,语气却漫不经心,“只要我肯支持维丹,将来老老实实为维丹去打仗,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但你的目标不就是成为大单于?”萧暥单刀直入。
阿迦罗似乎有些不耐烦这些话题,他没有回答,忽然抬起一只手,摆弄起他新梳好的发辫,“你梳我们北狄人的发式真是好看,你等一下。”
他转过身,从箱子里一阵翻找,回来时手中就多了根色泽光润如玉的象牙簪。
他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把簪子插.入萧暥乌黑如檀的发间。
萧暥心道阿迦罗什么意思?为了娶妻放弃争夺单于之位?
虽然阿迦罗之前也说过不下十回,为了他,要统一十八部落发兵中原之类的话。说得他好像就成了一切祸端的源头。
但其实萧暥清醒得很,就算没有自己,阿迦罗照样会发兵中原,这是他的野心决定的。
每一次他看着自己,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是征服的欲.望。
这样的阿迦罗不可能放弃争夺单于之位,甘心地臣服比他小七八岁的维丹。
只要这一点没有改变,那么萧暥这次潜入王庭,借助阿迦罗除掉穆硕,同时煽风点火,引得阿迦罗和维丹为争夺单于之位激斗,再和魏西陵里应外合,趁着北狄内乱,端了他的王庭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基础。
萧暥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诡诈和森冷在他眼中交替出现。
“这簪子是我母亲留下给儿媳的。”阿迦罗浑然不觉,低沉道,
什么?萧暥蓦地一怔。
他把满脑子的坏念头先压了下去,赶紧就要抬手拔下来,却被阿迦罗从背后环住,顺势揽进怀里。
萧暥深吸一口气,忍住。
如果不是在王庭,不是要合作,阿迦罗的爪子已经被剁下来炖汤了!
阿迦罗似乎也感觉到怀里的狐狸有点毛扎扎的,他俯首安抚似得亲了亲那人头顶,然后把脸深深埋在了那清凉柔滑的发间,缓缓吸了口气。呼吸间似乎有隐约的幽兰香泽般的气息萦绕鼻间,沁人心脾,他情不自禁道,“你好香。”
萧暥心道:特么的他还敢说,贴得那么近,他不知道他身上那味道很大啊!
随即萧暥忽然感觉到阿迦罗微微松开了他一点,声音低沉道,“我母亲长得普通,虽然身为阏氏,大单于不喜欢她,郁郁而终。”
“我母亲从来都没有指望过我能继承大单于位。”
“小时候就她就跟我说,将来找个漂亮的妻子,生个漂亮的女儿。不要去争那些地位权力。”
萧暥觉得嗓子有点干,这个……怕是要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了。
“你误会了,我生不了。”萧暥道,所以你还是找个姑娘好好成亲吧。
“不会要你生。”阿迦罗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想嫁!
“不是?”阿迦罗抢道,“那你想要孩子?”
萧暥又被雷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有点搞不懂这蛮子的脑回路。
“也不是没办法,这大漠深处有一座大夏王朝留下的太墟宫,传说无所不能。”他说着手不由自主交叠在萧暥平坦的腹部,刚才眼中的阴霾忽然散了,心情大好,促狭道,“生一窝小狐狸崽。”
萧暥用力消化了一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大清楚。
阿迦罗现在痴迷的状态,对于他接下去要搞的事情来说,是比较有利的。至少此刻的阿迦罗没有表现出像昨夜那么强的敌意和征服.欲。
他现在孤身在王庭,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阿迦罗只要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生死存亡全看怎么周旋。
他这一念未过,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炙热,怀抱着他的铁臂骤然收紧,大手在他身上不安分地摸索起来。
萧暥一惊,不会要说干就干罢?
他赶紧截住阿迦罗继续往他腰下滑去的大手,“现在不可。”
白天啊,这是白天!
阿迦罗闻言皱了下眉,忽然反手一翻,立即握住了萧暥的手,拉近了仔细看。浓眉越收越紧。
萧暥修长的手指上一枚雕琢精致,银光熠熠的指环。
阿迦罗声音中似有愠怒,“谁给你的?”
“我自己订的。”萧暥赶紧道。
阿迦罗闻言神色稍缓,不满道,“这个不好看,别带了,今天我陪你去狼火市,给你买个好的。”
*** *** ***
大梁
文昌阁外秋雨连绵。幽暗的天色反衬得阁内灯火通明。
首座空着,那是留给皇帝的。皇帝照例没有来。
大堂两侧分置着数十席位。左侧为在京的名士文人,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士。
云渊大学士德高望重位列座首,旁边依次是涵清堂和朱璧居的大儒名家。各人依次入座,只有容绪慢吞吞地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容绪虽为朱璧居主,却是个出名的纨绔浪子,对座次规矩并不放在眼里。
他故意坐在下首,一来讽刺涵清堂那些循规蹈矩的老酸菜们,二来,容绪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他自己退入灯光稍暗处,又可将堂中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目光不时在谢映之和云渊之间游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羽没有到场,他身为大司马为人厚重少文,一般遇到这些事情都会交给萧暥。
此刻,谢映之坐在右侧首座萧暥的位置,身边依次是大学士卫宛,以及朝中的各位官员,在京的世家望族。
至此,大梁城里的世家贵胄,京中的名门望族,以及八方文人名士都在这文昌阁里济济一堂。所谓衣冠如云,满目锦绣。
大堂的中央摆设着五十条桌案,案上有茶盏笔墨,仕子们踞席而坐。
这些人都是从三天的考试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策论之后他们都会被安排官职。从朝堂要职到地方行署官职,不一而同。这最后一次选拔将决定他们仕途的起点。
面对周围这些手握权柄的京中显贵,或者是成名已久的大儒学者。年轻的士子们心中隐隐紧张不安,四下相顾间,忍不住悄悄把传闻中听了千百遍的名字,和坐席间肃然而坐的大人物一一对上。
这些人将决定他们的去向。
“谢先生不来了么?”一个清癯高瘦的年轻士子的发话打破了四下的鸦雀无声。
此人五官英朗,如同刀刻,正是江浔。
江浔就是容绪重金买通的士子之一。
当然容绪不会亲自出面,这些事情容绪只提点和出谋划策,具体执行都是杨覆,毕竟这和杨覆的切身利益相关。
杨覆在此番参与策论的士子中选出了表现最为出众的十人,都是口才出众,出身寒门,家境颇为窘迫的。
这样的人功利心强,对仕途和金钱都有着迫切的向往。
萧暥唯才是举,给了这些寒门仕子入朝为官的机会,其实却也是射向他自己的双刃剑。
这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急于改变境况,也容易被金钱收买。
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总有人会折腰。
杨覆做得颇为谨慎,他以体恤士子为名,与这些人一番深谈下来,最终选定两人。
江浔和池铭。
此刻,其他士子心中难免对接下来的考试怀有些惴惴不安,但是江浔和池铭的官职早就暗中许定了,金银也收了,自是心中安坦。
江浔道,“我听闻谢先生并没有回绝此次文昌阁之邀,那便是会来。”
旁边的士子颜翊道,“谢先生闲云野鹤,我等此番是否得见,但凭机缘,江兄何故执著。”
其实此刻不但是文昌阁内。
文昌阁外也已经停满了马车,连绵秋雨中,到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个道路口都拥堵得水泄不通。
大梁城万人空巷,人们冒着大雨等待,就盼一睹谢玄首谪仙风仪。
此种盛况,和当年的冬日雅集别无二致。
只是在雨中等了一个多时辰,谢先生还是仙踪难觅。
卫宛静静看了一眼谢映之。有时候他真是不明白他这个师弟的心思。
谢映之既然以萧暥的身份前来,那么‘谢玄首’必然不可能到场了。既然如此,当时邀约的帖子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就让人对他会参加文昌阁策论抱有希望。
如今文昌阁外人满为患,有很多外郡士人不远千里赶来大梁,冒着大雨,等着一睹谢先生风采。
谢映之似乎是故意把所有人都吸引来文昌阁,但他又不现身。这简直就是整人了。
卫宛摇头,真是胡闹。还是谢映之觉得很有趣?
辰时将近,策论就要开始。
看来谢玄首是真的不来了……
文昌阁四下此起彼伏窃窃低语,还夹杂着摇头叹息,以及还有人不死心地望着门外的连天雨幕。
卫宛借着起身之际,低声道,“既不能至,何让人空等?”
谢映之明知故问:“我不是来了么。”
卫宛皱眉。
诡辩。
言外之意,他看似不来,其实来了。
所以这邀约的帖子没错,谢映之的答复也没错。
卫宛见时辰已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宣布道:“策论开始,第一个论题……”
“谢先生还没有来,是不是再等等。”涵青堂的堂主廖原扬声道,
涵青堂这群人一直将谢映之视为天下士林之标杆,九州名士之楷模,不少人今天也是冲着谢映之来的。
卫宛严肃地看了谢映之一眼。
接着,就听堂上有人冷笑道,“诸君空等罢了,其实我就早知道谢玄首一定不会来。”
谢映之循声望去,是朱璧居的名士郑绮。
“为何?”立即有人问道。
郑绮挑嘴笑了下,“谢玄首云中白鹤,世上谪仙。孤高俊逸,纤尘不染。而我们这大堂里的灰尘都没有打扫干净,白鹤又怎么会来。”
哦——
原来如此。
座中的名士文人都是听话听音的人精,本就一杯茶都能辨出十八般滋味,他这话一出,他们当然一听就明白了。
有萧暥这种声名狼藉的乱臣贼子在,谢映之怎么可能跟他同堂。
如果说谢映之如皎月清霜,不染尘埃,那么萧暥就是房梁上的灰尘,雪地里的泥垢。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低声叹气,摇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尖刻又抓不住把柄的低语,大多是指桑骂槐。
谢映之明显感觉到射向他的目光中带有明显的冷眼和暗嘲。
他太熟悉士林中这群酸儒的秉性了,忽然有些同情他那位主公,真是无论什么倒霉事都能往他身上扯。
这些文人们对他的恶意和成见居然深至如此。
这么想来,真是可怜。谢映之心道。
如果今天不是他,是萧暥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会儿胸中憋出的这口血怕是又只能往肚子里咽。
面对满堂的阴阳怪气的叹谓和抱怨。谢映之不紧不慢道,“谢玄首已经来了,郑先生何出此言?”
郑绮诧异四顾:“敢问先生何在?”
谢映之道,“卫夫子乃谢先生师兄,谢先生曾言,卫夫子至,即他至,是不是这样,卫夫子?”
卫宛一蹙眉,又在诡辩。
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不动声色点了下头。
卫宛以严苛出名,他这板着张脸在堂上一坐,四周嗡嗡窃窃的低语声这才都被压了下去。
而那一头,容绪只是想开场搓一搓萧暥的锐气,见这也差不多了,暗示意郑绮不要再挑事。反正待会儿就有精彩的好戏,现在先放他一马。
策论的第一题是论通商。
萧暥定此题的本意是因为尚元城建成之后起,虽然已经运转顺畅,也源源不断为他赚取军费,但是缺口还是很大。跟北宫达这东北熊相比,他还是只穷得掉毛的狐狸。
怎么搞活经济,他需要人才。
谁料这个议题刚一出,立即有人道,“通商我觉得可行,但我认为,首先不可以百姓之血泪来赚取金银。”
这话一抛出来,举座哗然。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顿,果然……
杨覆装模作样立即拍案道,“放肆,萧将军造尚元城,是为了富国强兵,怎么就成了迫害百姓赚取金银?”
池铭拱手道:“学生不敢,尚元城落成后,除夕夜撷芳阁举办盛会,吸引九州的达官显贵前来游玩,萧将军赚的金银无数。但后来撷芳阁不明失火,为救阁内受困的贵人们,萧将军调动大军,兵围撷芳阁,因当时真是除夕灯会,街道上观灯的百姓拥挤堵塞道路,萧将军下令让军队驱散百姓,于是无数手无寸铁之百姓惨遭屠戮,撷芳阁前血流漂杵,哀声百里……”
谢映之想起来了,当时明华宗成千上万的信徒拥堵在撷芳阁外,阻止云越率军冲进去救人。云越和魏瑄等人血战至只剩数十人,被暴徒团团包围。
怎么到了他们那里,围剿明华宗暴徒,就变成军队屠戮无辜百姓了?
但他并不急于辩解,这只是个开端,还有后招。
旁边的云渊静静道,“除夕夜之事,乃明华宗之暴徒袭击撷芳阁,萧将军下令围剿暴徒,何来无辜百姓之说。”
云渊德高望重。他一发话,堂上顿时喧声一静。
池铭没料到云渊会出面说话,他暗中看向杨覆,杨覆朝他摇首示意稍安勿躁。
心道池铭不行,说话有失严密,他刚才的话无意间就把云越拖下水,云渊即使出于护犊,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看向江浔。
江浔理了理袍服,拱手道,“在下江浔,请问萧将军,为了打通商路,你穷兵黩武攻占襄州,而襄州牧朱优并没有招惹你,襄州百姓又何辜?”
谢映之心道,又一个。
其实攻下襄州更大的利益在于军事战略,这些文人是不会懂的,既然他们提到通商,倒不如让所有人认为,那下襄州只是为了开通商路。
见谢映之默认了,江浔不依不饶继续道:“传闻将军在襄州,还勾结山匪,成了黄龙寨的大当家?”
谢映之道,“我收编了黄龙寨的山匪。并非勾结。”
谢映之说的是收编,等同于招安。和勾结山匪大相径庭。
但这话一说,堂中依旧一片哗然责难之声。
江浔咄咄逼人道,“既然萧将军承认收编广原岭将贼寇入军队,萧将军难道不知这些人纪律败坏,烧杀抢掠,将军还想要养匪为兵?”
谢映之没有急于辩白,而是静静掠了眼一边的杨覆。
杨覆垂着眼皮,一副老僧入定,置身物外之状。
“江兄,萧将军说的是收编,收编即招安,而朝廷本来就有招安之策,当年孝景皇帝就曾经招安过广原岭的山匪,我认为萧将军此举没有什么不妥。”堂上一道文雅的声音道,
杨覆的眼袋动了动。还居然有人为萧暥辩白?
谢映之循声看去,那是一名容貌清秀的士子,正是颜翊。
看来堂上泱泱诸君,还是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
一边的池铭冷笑斜目,讽刺道,“孝景帝文成武德,铸就大成年间盛世,你把萧将军和孝景先帝比是什么意思?当今陛下也不敢和孝景先帝相比吧?”
谢映之一听,此言诛心。用意着实歹毒。
表面上听是斥责颜翊用了不当的比较,实则却暗示了萧暥有不臣之心。
颜翊立即道,“我的意思是,萧将军是效法孝景帝的做法,并不等于将萧将军与孝景先帝相比。广原岭绵延百里山深林密,孝景先帝围剿多年,贼寇依旧猖獗,为害百姓商贾,最后采用招安之法,方得一方平安数十年,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我只是不明白,招安为何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与贼寇勾结?”
颜翊说到这里颇有些激愤,“若招安即是勾结,孝景先帝的招安该如何说?也是勾结贼寇?”
池铭一时答不上来,气得脸色发白。
江浔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道,“一派开脱之词。”
颜翊闻言,白皙的脸色因为激愤微微泛红,朗声道,“我并非是为谁开脱,广原岭百年匪患难除,百姓苦不堪言,萧将军去后,匪患一清,即使孝景帝皇帝年间我大雍朝国势强盛时,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萧将军在这狼烟四起之际,居然做到了,从此南北通途,商贾不必绕行,百姓得以安居,此番功绩可入史册,为何到了你们口中,招安就变成了勾结,功绩变成了污点。”
杨覆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莫急,老夫以为,江浔的意思是,萧将军意图也许是好的,只是做法欠妥当了些。”
池铭还没有反应过来此话什么意思,江浔已经立即会意,道,“萧将军的做法是欠妥,比如将军想要褚夫子相助,大可以前往相邀,何必用过激之手段。”
池铭也明白过来,道,“萧将军勾结贼寇攻占潜龙山庄,以迫使玄门的匠作大师褚夫子为你制造军械,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座中指责之声顿时此起彼伏,这是萧暥残害士人的铁证了!
谢映之静静抿了口茶,心道,还差京城流血夜,就齐了。
“萧将军还记得大梁城流血之晚吗?”
来了……
谢映之心中了然,这哪里是策论,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他静静看向座间八风不动的容绪和面色深沉的云渊。
堂下已经是一片喧嚣,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了,雨中等候的人们却还没有散去。
谢映之一拂衣袍站起身,淡淡道,“你们都说完了?”
堂上众人肃然一静都看向他,容绪这才注意到,他这云淡风轻的语调有点不对。
谢映之环顾四周,从容道,“那么该我了。”
第210章 荒冢
谢映之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四下忽然寂静无声。
只有窗外萧萧风雨色,映在他眸中一片清寂。
“既然诸位想知道,今天我一桩桩往下说,若我所说诸位有疑,可随时提出,我知无不言。”
“那好,那就请萧将军说说京城流血夜之事。”涵青堂的堂主廖原道。
谢映之道:“郑图谋反伏诛,不知有何疑义?”
“当然有疑,郑图乃国戚,为何要谋反?”说话的是朱璧居名士郑绮。
这言外之意,这谋反也是你萧暥说的。谁知是不是欲加之罪。
谢映之忽然觉得他那主公确实是惨,涵青堂和朱璧居两派文人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多少年来隔空骂战争吵不休,居然能在共同责难他时,罕见地达成一致。
其实京城流血夜之事,谢映之在来到大梁之后就调查过。
当时秦羽率大军征讨襄州,雍州全境的事务及前线的粮草督办全都压在萧暥一人肩上。他本来体弱,积劳成疾,勉强扶病卧榻处理各类繁杂事务。也就在这个时候,郑图和桓帝看到了机会。发动兵变夺取京城。却不料病榻之上的萧暥反应竟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一举掐灭兵变。
谢映之事后想来,若当时真被郑图得手,雍州必经历一场巨震,以桓帝郑图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势平息动荡,雍州紧接着就会被各路势力瓜分,届时你争我夺,战火四起百姓流离。
而郑图这些人眼中都只有争权夺利,不管时机,罔顾大局,更不惜生民涂炭。
谢映之目光静静掠向堂上众人,道,“大雍律令,皇室子弟亲眷、在京官员,勾结京城防署军队等同谋反,郑图勾结灞陵大营守将,巧取大梁城定远门,三千精兵袭击清察司,欲夺兵逼宫城,已经构成谋反,我按大雍律令,将其族灭,这事有章法可循,并没有出格之举。不知道诸君何来的疑问。”
郑绮暗暗一锉牙,大雍律令,在京官员勾结京城戍防军队即是谋反,这话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不甘心,又问,“皇后身怀六甲,死于狱中。虽于法,你没错,但于情,你手段未免刻毒。”
谢映之从容道:“皇后死于狱中没错,但并非死于我手。”
郑绮立即道:“将军这话我就听不懂,难道不是你将皇后下狱的?天下皆知郑皇后身怀六甲,惊惧之下死于狱中。”
谢映之道,“看来我说什么诸位都不会信。”
“将军这是无话可说了吗?”池铭立即揪住道。
“那么就是承认害死皇后了。”
堂上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容绪悠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谢映之看出来了,这些人咄咄相逼,无非就想让他亲口承认而成为实据。
即使他不承认,只要今天他无话可说,也就是当着所有文人士子默认了,又是一波口诛笔伐。
这种处境别说是萧暥,就是谢映之面对悠悠众口,且事情过去已久,无从查究,又如何辩白。
谢映之微叹,静静道,“请纪夫子。”
堂上众人皆是一愣。
谁?
天下神医,谢玄首的高徒纪夫子?
片刻后,纪夫子疾步入堂,他一身粗粝的短打布衣,脸上的风霜之色更深,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脸堂上皱纹如同刀刻,映着一头华发似雪。
乱世行医,明明是高门弟子,玄首亲徒,却要跋涉山川履历险阻,以济战乱中苦苦挣扎的苍生黎民。
堂上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众人顿时肃然无声,相顾间略有惭色。
十天前。
谢映之道:“伯恭,辛苦你了,终于寻得千叶冰莲。主公的病可以医治了。”
近两年的时间,纪夫子一边行医济世,一边翻山越岭踏遍河川,终于找到了这一株。
“主公?”纪夫子闻言微微一愕,才发现谢映之原本戴食指上的玄门指环已经不在了。随即恍然,“看来师父已经决定了。”
谢映之淡淡道,“世事艰危,将军披荆斩棘,我辈如何袖手旁观。”
实则不忍看他乱世风雨中艰难独行。
纪夫子道,“子衿,呃……萧将军,弟子初次在安阳城下见他,就觉得他仁义。”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不想现在竟是主公了。”
谢映之眸色深沉。
风雨将至。
当年一诺,从此率玄门万千弟子随他乱世携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伯恭,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
纪夫子一诧,“掘墓?”
*** ***
大堂上,
纪夫子道:“为查清皇后的死因,我去了邙山北面的乱葬岗,掘出墓穴,剖开尸首腹腔,验看腹中残余之物……”
这话一出,如同当堂一记炸雷,简直惊世骇俗!
众人脸上顿时都是震愕之色。掘出墓穴?剖开死尸?
就算是容绪这种离经叛道的浪子,也做不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廖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郑绮也结巴了,“纪夫子……你……你这是……”
纪夫子道:“诸位说的都是空口无凭,这就是凭据。”
七天前,深夜,邙山北侧。
没有星月,黑黢黢的乱葬岗上荒草遍野,远处寒雾弥漫,几棵光秃秃的苦楝树间,隐约有磷火闪烁。
埋葬在这里的人大多是贫民或者处决的犯人,横死者居多,没有墓碑,大部分人浅浅挖个坑就草席一卷埋了。
这几天秋雨连绵,土层松软潮湿。走几步就会踩到露出泥土外腐朽的枯手,风灯下时不时会照见与荒草乱石缠绕一团的黑发。
四野荒凉无声,弥漫着腐朽阴晦的气息,脚下枯骨生虮虱。
纪夫子道:“师父何必亲自来此,我来即可。”
谢映之道:“你待会儿便知。”
郑皇后虽然是负罪而死,但毕竟曾是皇后,当然不可能草席一卷浅浅挖个坑就埋了。她的墓地在一个小土坡下。
几名弟子废了一番功夫,挖开墓穴。风灯照出一口薄棺。
“师父,还是我来罢。”纪夫子拦住他。
他没法直接说,入土近两年,尸体已经腐朽,更不提开棺后里头会有什么晦浊之气。
谢映之道:“无妨。”
纪夫子见他一身白衣,皎如霜雪,亲自下入墓穴里。本是云散风流的人物,却在邙山侧,乱葬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幽暗的光束下,他修长的手指在霉朽的棺材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在棺盖的侧下方找到了一枚暗钉。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精通此掘墓之道。
深夜的乱葬岗寒雾弥漫,四野黑沉沉,草丛间隐约有野鼠鳞蛇穿梭的悉索声,枯枝头不时有寒鸦扑棱翅膀惊飞而起,即使是玄门弟子此刻也面容紧绷。
谢映之却泰然自若,手中不知用什么一勾一挑就灵巧地把那长钉拔了出来,
然后他静静道,“伯恭,你们退后。”
他话音刚落,一股黄色的烟雾腾起。众人立即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息,还有隐隐夹杂期间的硫磺味。
“若是随意开棺,就会触发棺中机括,引燃硫火,烧毁棺中一切。”谢映之道。
纪夫子警觉道,“谁人设此机括?”
谢映之道:“江湖手段,并不难办到。”
派一两个小宦官出宫在大梁城的暗市里就能完成。
“现在可以了。”
“玄首!”纪夫子几步上前拦住他道,“还是我来罢。此事我比你熟练。”
谢映之立即会意。
他虽然医术高明,但是却鲜少实践的机会。而纪夫子深得他所传,且行医多年,尤其是这些年奔走各州郡治疗战乱中负伤的士卒百姓,切骨剔肉极为娴熟。
谢映之也不坚持,道,“好。”
大堂上。
纪夫子道:“郑皇后死于朱砂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连杨覆也满脸惊骇。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啊!
而皇后死于朱砂蔻,那说明了什么?
纪夫子道:“我检查了遗骸,脏腑残留中含有毒物为朱砂蔻,毒入骨髓。诸位若不信,可同去邙山验看。”
堂上众人都面如死灰。
纪夫子向来脾气硬正执拗,当然不敢有人怀疑他的证词。同去验看就更不可能了,这座间都是泱泱诸公皆是楚楚衣冠,谁会愿意去那邙山乱葬岗走一遭。
容绪面色阴郁,把手中茶盏搁下,手指隐隐有些痉挛。
萧暥这一手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桓帝杀妻,连他当时都只是猜测,没想到他竟然去掘墓,把证据都翻出来了。
人群中,已经有人低声疑惑道,“那是何人毒杀的皇后?”
且不说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萧暥没有那东西。
彼时,郑皇后已经入狱,萧暥真要杀她,也根本用不着采用毒杀的手段。
萧暥虽然声名狼藉,但众人也知此人作风彪悍,他杀郑国舅砍头灭族毫不手软,绝不会用下毒这种阴诡伎俩。
而且朱砂蔻,这味毒药的含义还颇为复杂。
在宫禁之中,以往哪个妃子有私通不轨或者逾矩的举动,皇后为了顾及皇家体面,就会赐予朱砂蔻。
容绪隐隐感觉到,其中甚至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桓帝并没有告诉他这个舅舅。
***
乱葬岗,
“师父,天快亮了,我们走吧。”纪夫子道。
“不急。”谢映之说罢一拂衣袍,他经常穿的那件白衫大氅就凌空飘下展落在地。
灯光下,纪夫子这才发现那雪白的大氅下摆似有随意散落的墨迹。笔意洒脱,字迹秀逸。
玄门弟子都认得,那是符文。
谢映之命弟子取来清水洗了手。然后,他并指为刀,一道犀利的风划过,左腕上立即出现一道怵目的伤痕。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修长清致的手腕滴落在白衫上,如雪地里盛开点点明艳的红梅,又渗入其下阴湿的土地里。
几名玄门子弟见状,也立即各就方位。
卯时,昏晓将分之际。
那白衫忽然腾起火焰来,火光照亮了四周荒寒的坟茔。就像是幽凉夜色里指引的一点明灯。
纪夫子默立一旁,明白玄首心存悲悯,他这是要渡化这邙山上的万千亡灵。
待火光熄灭时,天色已大亮。
乱葬岗上的阴晦之气已一散而清。
晨风中,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
茫茫雨色里,他白衣不染,一身孤洁的清寒。
回城的马车上,纪夫子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赐死皇后?”
谢映之道:“其一,皇后死于狱中,可激起天下人对主公之怨愤,对皇室之同情。其二,皇后腹中的孩子并非陛下骨血。”
纪夫子诧愕道:“师父何以知道?”
谢映之道:“陛下有难言之隐,而皇后怀孕,他认为这孩子必然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想揭露这皇家的丑闻。也许他是想起了几年前兰台之变后,士林中要拥护魏淙将军为帝的呼声,所以他想到皇后有子,可以稳固他的帝位,于是引而不发罢了。但并不等于说,他不恨皇后。”
“那孩子哪里去了?”纪夫子道。
“这就是陛下骗皇后服毒的方式,陛下知道主公很聪明,不会担这杀后的罪名,所以他给了皇后朱砂蔻,她若想要腹中孩子存活,就在产子后服下此物。母子只能存其一,至于其他的就看陛下怎么编排了。至于孩子的去向,大概就只有主公知道了。我猜想他是想让那孩子隐姓埋名,不问过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这一生。”
纪夫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子衿怎么可能去害一稚子。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陛下骨血?若是的话,可是将来的太子啊。”
谢映之摇头,“宫廷侍卫之子。陛下或许并不近女色。”
可怜那郑皇后入宫之后和皇帝之间恐怕都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妻的日子。
纪夫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些秘辛师父如何知道?”
他话刚出口,目光忽而就落到了谢映之置于膝上那清修的手,左腕一道伤痕在轻衫下若隐若现。
他心中恍然,隐隐抽了口寒气。
***
文昌阁里
谢映之道:“皇后为何会死于朱砂蔻,此事涉及天家颜面,我不便说。”
他目光掠过堂中众人,眸中凝起冷意,“但你们若要逼我说,也可以!”
容绪心中一寒,他知道萧暥是个狠人,若真把桓帝的一些深幕之事抖落出来,这是天大的丑闻。
想到这里他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今日是策论,就事论事,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做什么。”
他这一发话,朱璧居的文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了。
杨覆见状也道,“此事不要再提,都过去那么久了。萧将军平定郑国舅之叛乱,有功于社稷。你们在这里怀疑什么。”
刚才相继发难的郑绮池铭等人相互看了看,也都闭了嘴。
谢映之心中一片冷然。
这文昌阁席间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高坐堂上的云渊和卫宛,诸位公卿朝臣,文人名士,还是堂下的士子们,此中关窍谁看不出?
刚才咄咄逼问的是他们,现在要闭口不提的又是他们。如此反复无常,是谁心中坦荡,是谁惶惶不安?已是昭然若揭。
卫宛静静看向谢映之。他了解这个师弟。
其实今日谢映之若真要和他们辩论,以他的诡辩之才,只需一席话就能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可谢映之偏不说。让他们一个个自己跳出来,让他们的嘴脸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遗。
另一头的容绪已经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偏离感,好像他处心积虑策划的这一切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这时,堂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萧将军,大梁城流血夜之事想必诸公心中已有所悟,但其他几件事情,你还没有回答。”
容绪精神顿时一振。
江浔,此次征辟的士子中辩才之佼佼者,也是他重金收买的士子之一。
“萧将军,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江浔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映之,眸中是毫不掩盖的功业心和求胜欲。
谢映之静静看向江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带有挑战色彩的目光逼视着,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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