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诛心

    灯火煌煌,照着江浔漆黑的眼睛亮如星辰。

    江浔出身寒门,三岁识字,五岁入学,从小聪明过人,只可惜大雍朝的征辟制首察家世师门,他出生寒门,更没机会拜入名师门下,哪怕才华横溢,将来的仕途也就止步于县里的一名掾史了,但这一次,萧暥唯才是举的新政终于让他有机会脱颖而出,在这大堂之上,面对这大雍朝的泱泱诸公。

    这种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如何肯放过。他看着谢映之的目光里燃起灼灼的挑战欲。

    对于一个贫寒的士子来说,这是一辈子都未必等得来的机遇。

    另一边,容绪漫不经心地盘着手中的玉玩,他太了解江浔这种人,功业心极强,江浔一定会把握这次机会,全力以赴的。

    就听到江浔道,“接下来还请将军的僚署,此间不要插话,以免混淆视听。”

    容绪眉头微微一跳,这小子做得太绝了。

    此言诛心,意在封人之口,谁替萧暥辩驳,谁便有僚属的嫌疑。

    不管是颜翊,云渊,甚至是纪夫子,有这诛心之言在前,他们再说什么,都摆脱不了替萧暥开脱的嫌疑。

    不但如此,这句话里,江浔做了更阴险的暗示……

    果然,杨覆立即作色道:“江浔,你此言何意?我等都没有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更不可能被他买通,当然不会为他辩驳说话。”

    不收一针一线?

    容绪不由有些佩服他们的无耻程度。

    纪夫子等人自然不可能收受萧暥的好处,但是江浔可是实实在在收了杨覆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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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当堂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操作,连容绪都难免替他们脸红。

    “既然杨太宰如此说,那我就放心了。”江浔与杨覆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容绪看了看杨覆。他这样就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没关系,小狐狸不善言辞,现在又没人能替他辩驳,接下来怕是会很惨,容绪都要有点同情他了。

    心里就不由盘算起来,回去再给他送点好玩好吃的东西。小狐狸畏寒,请他泡个温泉松快一下,想到这里,容绪的目光又变得玩味起来,别有深意打量着谢映之修长的身段。

    江浔这句话一说来,堂上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江浔似乎终于满意,方才道,“除夕夜,萧将军兵围撷芳阁,称剿灭明华宗暴徒,学生不明白,小小一个明华宗,怎么就能跟萧将军抗衡?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听说当时北宫世子也在撷芳阁……”

    他辞锋犀利,含沙射影,挑衅的目光射向谢映之。

    谢映之不疾不徐道:“当晚不仅是北宫世子在撷芳阁,还有玄门的诸位也在,我现在无论说什么,诸位都觉得我是在开脱,那么请苏先生将当日之事陈述与诸位。”

    他看向江浔:“苏先生在此所言,不会认为是我幕僚罢?”

    江浔大度地表示:“苏先生玄门名士,自有气节,相信不会赌上玄首的清誉,为不相干的人开脱。”

    苏钰初见此人,还觉得面貌轩朗仪表堂堂,未料出言竟如此字字暗藏曲指。他厌恶地转过身,不置理睬,兀自向堂上的卫宛、云渊等几位前辈行了礼。然后找一方席案坐下。

    “除夕当夜,贺紫湄等苍冥族余孽在尚元城设八门金鳞阵,他们计划趁着除夕夜燃灯令一下,以蚀火焚城,杀千人以为祭,召唤苍冥邪神降世。我随玄首前往撷芳阁阻止此事,彼时明华宗暴徒围攻撷芳阁,我等皆被困在阁内,幸得萧将军率军相助。”

    他这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除夕夜火烧撷芳阁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但大多为坊间传闻,还被何琰在梦栖山辞话中写的不可言说……

    江浔问道,“何为蚀火?”

    苏钰道:“蚀火乃靡荼之花枝蔓所生,燃烧时会散发出糜烂之气,人一旦吸入就会浑身皮肤腐烂而死,蚀火烧过的地方会残留毒瘴,引发疫病,烧过的城,从此成为死城。”

    他说到这里,眼前不由浮现当日他随着萧暥冲进燃烧的撷芳阁,一片焦黑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间,谢映之怀抱着魏瑄,发丝凌乱,白衣落拓……想到玄首当日尚且拼命至此,最后坊间盛传的却是何琰笔下的香艳传闻,乃至于这些人在此枉顾事实,颠倒黑白。

    他心中郁愤道,“若萧将军未能及时阻止明华宗余孽之阴谋。烛火焚城后,诸位此刻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席间众人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议论声也随之低弱了些。

    “苏先生口口声声蚀火,那蚀火,苏先生可亲眼见过?”江浔道。

    苏钰一怔,他没见过。以他的修为,若遇蚀火,哪里还有命出来?

    “看来是不曾了。”江浔冷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先生是在拿传说中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做证词吗?”

    苏钰咬了咬薄唇,“蚀火若真的燃起,谁能活命出来?”

    “所以,还是没有了。”江浔嘲讽道。

    池铭见机也道:“都是苏先生一面之词。”

    江浔不依不饶,紧接着道:“既然蚀火无可考证,那又何来苍冥余孽?但是次日清早,撷芳阁外血流漂杵,满地都是被杀的百姓。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

    闻言,堂上的众人频频点头。

    “我清早去看过,拉尸体的牛车首尾相接,运了个一个多时辰,才把尸体搬完。”廖原道。

    江浔看向谢映之,“这累累尸骨可算是军队屠戮百姓的证据了罢?”

    谢映之心中明了,看来此人混淆是非的本事很是厉害,苏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些人都是明华宗的暴徒,不是百姓。”苏钰有点沉不住气。

    江浔道,“怎么证明这些人是暴徒,而非寻常百姓?”

    苏钰脸色发白,“撷芳阁早就付之一炬。我如何去给你求证?”

    “既然撷芳阁化为灰烬,事后怎么说,还不是萧将军说了算。”江浔笑道。

    “你……!”苏钰嘴角抽搐。

    就听江浔又道,“所以,萧将军以子虚乌有之蚀火为由头兵围撷芳阁,将无数除夕夜游灯会的百姓当做暴徒,屠戮于闹市之中。苏先生在这里拼命为萧将军开脱,容我猜测一下,也许是萧将军在阁内撞见了玄首什么秘辛,所以玄门也拼命维护……”

    他这话一说,众人先是脸色骇然,随即忍不住交头接耳,联想到梦栖山辞话中让人脸红心跳的描述,平日里这些人一边对此边嗤之以鼻,一边又忍不住私藏偷阅猎奇艳辞。

    这下忽然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想,有了蛛丝马迹的‘实据’。顿时让这些人脸上隐隐显出欣喜窃窃之色。

    越是那一袭冰雪遥映般的皓皎高洁,越是众人平日里不敢觊觎肖想的世外谪仙,若是稍有微瑕,就越是激起人们浮想联翩。

    苏钰见状气得胸口发闷,嘴唇也微微发颤。

    看着苏钰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江浔得意挑起嘴角,“苏先生,事到如今,谢玄首不来亲自澄清一下么?”

    “取账本名册来。”谢映之静静道。

    江浔回过头,就见两名士兵抬着一口木箱进入大堂。

    其中一人用刀柄一掰一撬,就把箱盖打开了。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书册。

    谢映之道,“这是明华宗信徒两年间进献给教主无相等人的财货清单。”

    随即就有士卒将账本递给堂上的众人传阅。

    “明华宗不置信徒名册,但此账目中却详细记载了何人、何时,向明华宗进献多少财物,以供奉邪神。账本上共记载有明华宗教徒五千七百二十七人,我将其与大梁城内民户籍册对照,其中五千一百人都是在籍的大梁城民户,其余六百多人为前来大梁的外乡人,皆是有名有姓可查,这些人是百姓还是明华宗教徒,诸位还有疑义吗?”

    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浔快速地翻阅账目,眉头越蹙越紧。

    “除此以外,我略做统计,这三十余册账本,所累积之钱物总计六万金。”

    什么?六万!

    众人皆面露骇异之色。

    云渊蹙眉道,“这岂不是榨取信徒钱财?”

    谢映之点头,顺带瞥了一眼容绪,淡漫道,“容绪先生的朱璧居堆金积玉,说不定还不如明华宗的一个香堂。”

    容绪听到他忽然点到自己,心中一诧,他抬头看去,谢映之早就已经悠悠撤回目光,环顾四周。

    “诸位还认为明华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派?”

    有人,有钱。就差搞事了。

    “如此敛财!他们要做什么?”涵青堂的廖原道。

    “要做的事很多,其一就是打造兵器。”谢映之淡漫道,“我还查获几册账目,其中有明华宗制备武器之种类,为了防止官府查获,他们所制之武器乃以木棍铁杵之类为主,并特地将铁杵磨尖,将木棍的头部包裹铁皮插上利刺。这样也可使得没有经过训练的民户能快速掌握。”

    席间众人闻言脸色更是震骇。

    “私制武器,依照大雍律令,就可以谋反处置。我对明华宗之处置诸位认为有何不妥吗?”

    四下一下子鸦雀无声。

    江浔仍心有不甘道:“可将军如何证明这账本就是明华宗备置的?”

    谢映之淡淡道,“账本上有无相亲笔字迹。若对其字迹存疑,可以对比无相以往所书写的为陛下祈福的祷文,以辨真伪。”

    容绪闻言顿时倒抽冷气,脱口道,“这就不必了,无相贼子欺上瞒下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诸位就不要再追问。”

    再追问下去,是要问桓帝蠢到什么程度,会去重用无相这种妄人疯子吗?

    堂上那些官员或者名士,大多乖滑之人,立即就会意了。

    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沙沙的秋雨声。

    容绪手中盘地发热的玉玩已经盘不下去了,指尖刮过雕工精巧的玉质小狐狸的尖嘴巴,感觉有点扎手。

    他是看出来了,萧暥早有准备,而且准备地还很充足。

    其实不但是容绪杨覆等人,连卫宛此刻都心中震撼。他没想到谢映之居然在暗地里不动声色做了那么多调查。

    卫宛凝眉看向谢映之,就见他眸光沉静如渊。

    卫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其实以江浔这点程度,凭谢映之的辩才,完全可以一番言辞就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可他偏不那么做。

    他花了那么大心血,找了这么多证据证人,甚至不惜亲下墓穴,追问于亡灵。

    因为他不想胜在辩才,否则此后天下人只会说萧将军辩才了得,巧舌如簧。

    谢映之是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还事情之真相。

    既然如此,那便要一丝不苟之真相。是即便百年之后,都无人会存疑,无人能撼动之真相。

    他要替他洗清污名,还他清白。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清白,没有半点污渍,没有片缕尘埃。

    他眼中不容泥沙,孤逸高洁,白衣不染,便也绝不会让主公的声誉蒙尘。

    卫宛静静看向他那个师弟。看来为了今天,谢映之早就在准备了。只差一个时机罢了。

    而大堂上那些挑战他的人,必然是片甲不留。

    另一边,容绪眯起眼睛,望了望阁外连天的雨色。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今日的策论还没完。

    江浔不会这样败下阵来的。

    容绪阅人无数,他看得出这个青年的功业心是如此之强。强到可以让他孤注一掷,迎难而上。

    在天下士人面前,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的机会,江浔绝不会那么容易承认失败。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着,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他便调整过心绪,随即一整衣袍,站了起来,昂然走到大堂中央,目光近乎执著地看向谢映之。

    “萧将军,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他眼里又凝起不屈不挠的战意。

    谢映之眸色波澜不惊,接下来就是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了。

    他淡然道,“我知无不言。”

    第212章 封金

    江浔立于中堂,辞严意正道:“我请教将军,将军在襄州时,可曾邀玄门匠作大师褚庆子先生出山相助。”

    谢映之道:“确有此事,彼时我延请先生研造甲械,以对敌匪寇。”

    江浔道:“褚先生应允了吗?”

    谢映之道:“先生幽居已久,不便出山。”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嗟叹。

    谢映之看去,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獐头鼠目的文士抖了抖衣袍道,“所以,萧将军就逼迫褚庆子为你制造武器军械?”

    谢映之对此人似有映像。此人名叫唐隶,工于笔墨文章,专事雕虫琢字。

    当年谢映之年少成名,唐隶曾跟风写了大量浮丽的辞赋传于坊间,表面盛赞其风仪神秀清雅出尘,实则笔下不时暗藏轻佻狎昵之意,以此暗示谢映之与自己之间交情不菲,以攀附声名。

    谢映之当时年少,正在潜心修习医术,听闻后,随手就给他开了一副方子‘专治妄臆,以通心窍’。一度使得唐隶成为士林之笑柄。

    谢映之不想搭理此人,随口道,“褚先生为我制造军械,并非出于胁迫。”

    唐隶讽道,“将军没有胁迫褚先生,将军只是伙同贼寇捣毁了潜龙山庄。”

    然后他怪眼一翻,“我大胆揣测撷芳阁之时将军偶遇谢玄首,用手段骗取谢玄首的某样信物,并想借机拉拢玄门,岂不知谢玄首平生最厌……”

    “不要提无关之事。”江浔打断道,

    “你!”唐隶压下愤懑,他看出来了,江浔幕后有靠山,不然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敢这样锋芒毕露。

    看来今日之策论别有玄机,他唐隶想借此揭时弊、斥奸佞以扬名。岂知这深水之中,还有大鱼出没。赤脚的不跟有靠山的争,他遂一甩袖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江浔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谢映之,问,“勾结广原岭山匪,将军可承认? ”

    谢映之淡淡道:“此前已说过,这是招安贼寇的手段罢了。”

    “招安?我可听说将军在广原岭山寨中住了半月有余?”江浔道

    谢映之知道,这倒是事实。

    萧暥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善于出奇制胜,路子也比较野。他夺了寨子就大模大样把他的狐狸尾巴挪到了虎皮椅子上,当了回山大王的瘾。这做派在这些正道之士眼里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谢映之淡然道:“没错,我在黄龙寨滞留半月。”

    江浔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将军招安匪寇,却把自己招安进了黄龙寨。请问,是将军招安了黄龙寨,还是黄龙寨招安了将军?”

    这话一说,引得席间众人一阵哄笑。

    连容绪都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江浔这小子太犀利机诮。

    一旁的郑绮也借机讽道:“看来萧将军和广原岭的山匪甚为熟络啊?”

    谢映之洒然道,“不瞒诸位,我是黑云寨的大当家裴元亲自请上山的。”

    这话说出来,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一片沸沸然,责难之声此起彼伏。

    谢映之冷眼旁观,几乎可以想见到,即将铺天盖地卷来的口诛笔伐。

    江浔道:“既然如此,将军是承认入广原岭为寇了。”

    谢映之不紧不慢一拂衣袖,站起身环顾四周道:“我入广原岭,正是代替褚庆子先生上山。”

    堂上刚才还情绪激愤的众人忽然愣住了,四下相顾。

    郑绮甩手道:“萧将军这是要找借口推诿吗?”

    谢映之道,“彼时我去请褚先生出山相助,至潜龙山庄,遇贼寇围攻山庄,欲迫褚先生上山为其铸造兵器,褚先生不从,于是我替他上山。褚先生感念此意,前往安阳城,替我锻造兵器。”

    郑绮道:“照将军的说法,你代替褚庆子上山,乃孤身入虎穴,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不是与匪寇勾结如何做到?”

    “勾结?”谢映之反问:“我在黄龙寨期间,广原岭一带可有客商被劫?若没有,又怎能说我与匪勾结?”

    池铭迫不及待抢道,“当然有,黄龙寨匪首张朝在斗方谷劫掠了许安公子的货车。”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江浔向他暗暗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如何?”谢映之问。

    池铭喉中一梗,说不出话。

    “高郡守伏兵斗方谷,将张朝等人一网打尽。正是我给他的消息。”

    他一边闲闲信步于堂上,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 “不但如此,我计使黑云寨和黄龙寨两相厮杀,从而占领黄龙寨,同时联合高郡守剿灭黑云寨,两寨合并成为广原岭实力最雄厚山寨,并广发英雄帖,攥得大小山头的匪首前来黄龙寨会盟,最终一网打尽。”

    “好!痛快!”他话音刚落,席间一名须髯如戟的大汉拍案而起道,“萧将军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如弄潮!”

    谢映之认得他,当年冬日雅集的时候,他一直横卧石上呼呼大睡,视周围那些涂脂抹粉自命风雅的士人们如若无物。

    士林中称其为铁笔宁游。

    宁游道:“百年匪患一朝清肃,商贾畅通百姓安居,将军此举让人击节而叹,我必书之,以正将军之名。”

    谢映之向他拱手道,“不敢,以匪制匪之策而已,先生谬赞。”

    一边的江浔没有说话,阴郁的黑眸中有隐隐余焰闪烁。

    他扬起下巴,作色道:“比起对付区区广原岭的山匪,萧将军还做了一件大事,听闻宁先生要记本朝之史,不妨听完。”

    接着他转向谢映之,眼中再次机锋浮显,“萧将军出兵襄州,尽夺二十六郡,穷兵黩武陷百姓于水火。可有此事?”

    郑绮也道:“对,朱优将军是朝廷的襄州刺史,并无过错。将军为何无故征讨?”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席,边道:“诸位只提我穷兵黩武,为何却不提我在襄州招募流民,铸城屯田,让数十万百姓从此得以安居乐业?”

    “这……”郑绮语塞。

    “至于我为何要拿下襄州,因为襄州百姓受朱优将军之妻弟禄铮盘剥甚苦,我在雍州屯田,招募流民期间,襄州百姓纷纷来投,而禄铮便沿途设卡,堵截民众,抢夺财物,扣留人口,行径与山匪贼寇无异!我故而讨伐之,诸位觉得有何不妥吗?”

    郑绮道:“萧将军是想说,你夺取他人之州郡,还是救民于水火?”

    “郑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他人之州郡?难道郑先生眼中,襄州成了朱氏一家之襄州?”

    郑绮脸色骤变:“当然是陛下的襄州。”

    “陛下体恤黎民,我奉陛下旨意讨之,有何不妥?”

    郑绮气得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的旨意,难道不就是你萧暥的意思吗?

    容绪立即暗冲他摇了摇头。这大庭广众,你把这话说出来,让陛下的颜面威信何存?而且就算你诘问他,他也自然有话驳你。

    谢映之从容道:“且我拿下襄州之后,可自领襄州牧了?”

    “你……你这是狡辩……”

    “我上表朝廷,陛下任命高严郡守为襄州牧,正巧,高刺史的述职文书已经送到。”

    他说罢一抬手,立即有文吏将高严的奏表传阅于众人。

    这半年时间里,襄州屯田数千顷,府库充裕,百姓富足,商贾畅通,财货不绝……

    这份奏表传了一圈,众人皆默然不语,面有惭色。

    当文书传到唐隶手中时,他斜目看了一眼,品评道,“高刺史的文章写得真漂亮,不负萧将军表揍他为襄州牧的一番苦心了。”

    谢映之道,“你是想说,我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了?”

    唐隶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一副心知肚明之态。

    谢映之凝目望着外面连天的雨色,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要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可以让他日夜殚精竭虑,短短半年光阴,乃至心血耗尽,两鬓繁霜!”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顾皆默然无语,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月前我途径襄州,顺道拜访高刺史。”云渊沉声道,“只是在府中小坐的工夫,高刺史因庶务三次匆匆离席,等他回来茶饭都凉透了,我见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经两鬓皆风霜之色,皆尤夙夜忧虑之故。”

    闻言堂上众人都黯然失色,包括廖原在内都面露唏嘘。

    云渊说罢回头看向江浔,“你是不是想说老夫也在为萧将军开脱?也是他的僚属?”

    “学生不敢。”江浔低头道。

    堂上一时再无人说话。

    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十多年来钻工雕虫之技,下笔千言而无一实策,如今你皓首穷经,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窗外萧疏风雨声,与他清冷的声音相和。

    “为社稷而死的将士,在诸君口中,成了屠杀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结山匪的帮凶?” 他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我当然要争辩,只为从今往后,热血之士,血不白流。”

    郑绮脸色苍白,无地自容般退入灯光晦暗处。

    容绪知道,郑绮已经无话可答了。他于是看向江浔。

    郑绮是朱璧居名士,说话有所顾忌,而江浔初生之犊,无可畏惧。

    而且刚才在众人都跳出来针对萧暥的时候,江浔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在一边听着,眼中有莫测的光芒。

    这种神情容绪很熟悉,江浔在酝酿什么。

    容绪相信,江浔不会轻易地认输。

    于是他侧目看了眼杨覆,杨覆立即会意:“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果然,江浔一拂衣袍站了起来, “杨太宰,学生还有话要说。”

    杨覆迫不及待道,“但讲无妨。”

    江浔不动声色回首看向他:“杨太宰,我记得你先前说,你们都没有接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你们确实受的不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蓦然怔了怔:他什么意思?

    容绪背后却隐约一寒,正想出言打断。就听江浔道:“若没有将军披荆斩棘,肩起这乱世的风雨,在座的诸位能在大梁城坐拥良田广厦安享富贵吗?这岂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顿时失色,“你在说什么?”

    江浔坦然,“我输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辜负贵人的期望了,黄金一百两,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经有车送到阁外。”

    堂上已经陷入一片哗然,消息传出去,连阁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愤。

    大雍朝极恨这种私相授予,暗中买卖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几十年未见之丑闻。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浔洒然上前,亲自开箱,顿时百两黄金将阁内映得辉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声道:“是谁!?谁给你的金银?”

    江浔看向杨覆等人,讽道,“百两黄金,都可以备置一营将士的铠甲兵刃,公等却用来行此下策,买通士子文人,攻击陷害萧将军。”

    杨覆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绪。

    珰地一声,容绪手中的玉狐狸坠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中招了。而且对方的段位实在是高。

    江浔竟是一把双刃之剑。

    卫宛默默看向谢映之:你这一手真是厉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杨覆选定江浔和池铭,第一次深谈。

    江浔回去时已是入夜。

    他心里边琢磨着杨覆的意图,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刻,就见昏暗的居室内有一人长身玉立,若月华照眼,清风拂面,整个阴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来。

    谢映之回头莞尔,“深夜来访,还望勿怪。”

    ……

    片刻后,江浔凝视着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谢玄首亲临,浔不胜感怀,但毕竟萧将军所作所为,天下多有争议,不知十天后文昌阁,玄首可会到场?”

    谢映之了然道:“你想与我一辩?”

    江浔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对错,当堂澄清。”

    谢映之微笑:“正如我愿。”

    此番他不仅要为萧暥正名,还要让天下人看清杨覆容绪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面目。

    “江浔,你是疯了吗?来人,把他带下去!”杨覆歇斯底里大声道。

    “杨太宰不必烦劳,我自会离开”江浔飒然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文昌阁外已是大雨滂沱。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散去,众人或打伞或披着蓑衣雨布站于堂外雨中。

    江浔忽然转头,冷眼看向堂内的众人,道,“诸位,最后我奉劝你们一句,今日有人替你们肩负风雨,你们却要摧之毁之,等到哪一天墙倒屋塌大厦倾颓,尔等皆如风雨中丧家之犬耳。”

    说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好一场大雨!”江浔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洒然而去。

    留下文昌阁里呆若木鸡的众人。杨覆颓然倒在座垫上,容绪似已回过神来,低头捡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却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云渊望着那堂前榉木箱中熠熠发光的百两黄金,和雨中远去的背影,慨叹道:“封金而去,真名士当如此。”

    谢映之目光清冷,侧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护江浔。”

    第213章 从鸾

    听阿迦罗说到狼火市,萧暥借机就问道:“那些被抓的人怎么样了?”

    程牧伏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阿迦罗心不在焉道:“能怎么样,关起来充作奴隶了。”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他的手,自顾自道,“你手那么冷,看来还要给你置几件衣衫。”

    “我想”

    阿迦罗打断他,“你想让我放了他们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大单于下的令抓人,我也没办法。”

    他低下头,凑到萧暥耳边,“还是这里面有你的人?”

    萧暥立即道,“我就想挑个几个厨子,这里的饭食我吃不惯。”

    阿迦罗忽然端起他的脸,“别耍花招,你要合作,那就把你的那些心思收起来。待会儿去狼火市,想吃什么随便你。”

    说完他忽然猝不及防扣住了萧暥的手腕,

    萧暥反应极快,提膝就撞向他肋下。

    阿迦罗吃痛闷哼一声,但扣住他手腕的大手纹丝不动。

    萧暥暗骂,特么的这人的肌肉坚硬地跟石头似的吗?

    他一念未过,腰间却是一空,紧接着叮的一声,他的短刃被卸了,扔在地上。

    他的刀!

    某狐狸短刃被缴了,就像被拔了牙,眼梢骤然挑起,敌意横生。

    但是单力度上说,萧暥半点优势都没有。

    阿迦罗见他这凶相毕露的样子,不怒反喜,“你今后不能带着这个,在王庭的任何外族人都不允许佩戴刀剑,被发现了就是砍头。我都保不住你。”

    说完,就握着他手腕的角度,一把将他紧搂在怀里,大力制住他的挣动,似安抚地笑道,“这里是王庭,穆硕的人盯着我们,稍有破绽,你我都没得好。”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萧暥,即使逢场作戏,再厌恶这剧本,也得演下去。

    他现在孤身在王庭,阿迦罗手中还攥着嘉宁,他就算不管自己的命,也不能不顾嘉宁。

    还有那个穆硕,他答应过嘉宁,一定要替姑姑报仇。

    更何况还有和魏西陵的合围大计……

    火光在萧暥眸中映出两点寒焰,他冷飕飕道,“世子你也别忘了,栾祺在我手中。”

    没有了武器,这栾祺就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阿迦罗道,“栾祺是我的兄弟,我不会不顾兄弟,我昨天都没把你怎么样,今天更不会了。”

    经过昨天的一场混乱后,集市又渐渐回暖,人群熙攘喧嚣。只是人群里再不见中原面孔。各种发音稀奇古怪的胡语间偶尔会夹杂几句萧暥能听懂的北狄语。

    货摊上摆着各色琳琅满目的货物。各种香料珠宝、铜铁器、皮革毛毯、羊彘筋角、柴薪,甚至西域蔬果、活鱼都有贩卖。

    阿迦罗买了很多东西。各色肉脯甘果炒货蜜浆,镜台珠玉脂膏香料,还有全新的羊羔毛兽皮毯。挥金如土比容绪还阔绰,而且不问价格,看上的就直接拿下。当然事实上也没人敢坑他。

    仅从萧暥听得懂的北狄语来判断,好像要布置大帐。怎么感觉这是在置办新婚用具?

    萧暥对逛街毫无兴趣,尤其还是被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揽着肩膀拢在怀里逛街。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大概就是这狼火节上的吃食了,奶皮酥,熏马肉,羊血肠,羊杂汤,真的是各种风味应有尽有。

    阿迦罗按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烤的,我来。”

    不得不说阿迦罗烤肉很有一手,翻烤,刷油,加料娴熟无比。

    烤完的肉就承在盘子里。草原上朔风很大,一会儿就会凉,得趁热吃。

    于是阿迦罗负责烤肉,某狐狸负责埋头吃。倒是分工和谐。

    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两人相安无事。而且也只有吃东西的时候,萧暥会稍稍放下一点戒备。

    吃完午饭,阿迦罗心情大好,又逛了一会儿,要买的基本都齐整了,就见萧暥虽然被他揽在怀里,一双眼睛不老实地四处乱瞟。

    于是忍不住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低头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正经过一个锻铁摊铺。悬挂着擦得锃亮的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刃。

    阿迦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别想了,不会给你买。”

    这狐狸确实非常不地道,刚刚喂饱了,就想着弄刀子。

    集市的另一头,拥挤涌动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

    斗篷遮住了阳光,使得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露出笔挺的鼻梁和线条有致的下颌,给人一种感觉,骨秀。

    他抱着一只猫,那猫不知是懒还是有气无力地趴在他怀里,一头灰毛乱糟糟的。

    那青年在人群中寂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寒而彻。

    看着阿迦罗给他烤肉吃,抬起大手拂开他鬓角发丝,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怀里,凑近他的耳垂说话。

    他墨澈的眼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你这只猫倒是罕见,怎么卖的?”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魏瑄回过头,就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站在他身后。一身皮甲,颇有英姿。

    而这个人他认识,少狼主维丹。

    *** *** ***

    大梁城,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闭门不出。

    王戎脸色铁青:“你就喜欢弯弯绕绕!早依我的行事方式,哪来那么多麻烦?那些士子都住在馆驿,我们放把火将馆驿烧了,嫁祸萧暥干的,说萧暥迫害士子,他的新政不就完了。”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大梁城内放火,风险太大。而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戎打断他,颇有怒其不争之意,“大梁城内着火,怕影响你的生意是罢?”

    “不完全是这样,兄长。”容绪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京城里的事情不是刀剑能简单地解决的。更何况你还要放火。王戎以前也摄政多年,怎么就依然改不了急躁的脾性。

    想当年萧暥一个京城流血夜,被骂了多久?所谓失道寡助。从此天下人不是骂他,就是对他如避蛇蝎。以至于这些年如此繁缛的事务,他只能一人支撑,还不是因为恶名之下,天下能人不愿意来投。

    但是此番策论之后,这天下士人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容绪深深皱起眉头,这小狐狸不仅口才了得,而且准备充足,这就算了,居然最后还摆了他一道,让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完全是措手不及。

    这段位实在太高,不像萧暥以往的做派。

    还有那个江浔,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覆是怎么选人的?

    容绪想到这里,忽然问道:“杨太宰怎么样了?”

    王戎没好气地答道:“辞官了,这风口浪尖不辞官还能怎么样?告病闭门不出了。”

    此番的丑闻几十年未遇,士林汹汹骂声都可以把他淹没了。不要说是士林,连大梁百姓的街谈巷议全是此次策论爆出的惊人事件,群情激愤。

    这不得不说,他们的运气也是太差,原本文昌阁策论,天又下着雨,普通百姓不会来围观。偏偏那天谢映之表示要来,引得大梁城万人空巷来守候他出现,结果他自己又没来。

    谢玄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把全城的百姓都引到了文昌阁,无意中把这事儿搞得满城皆知。

    据容绪获得的消息,在文昌阁策论后,新政顺利推行,云渊亲自出面任中正官,和卫宛廖原等人一起评定了士子的品第名次,江浔破格被提为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时容绪隐约感觉到,他们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只要江浔出仕,那么……

    王戎道,“我今天得到消息,那姓江的小子好像要离开大梁了”

    容绪眉心一跳,“不妙。”

    王戎也道,“确实不妙,让他捅了那么大的篓子甩身就走了,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比如能人异士?”

    容绪明白他的意思了,蹙眉道,“我朱璧居不是江湖暗楼,你要找刺客别来我这里。”

    而且这江浔根本没法动,这几天一直有高手在暗中保护他。王戎必定失败好几次了。

    王戎懊恼道:“既然逮不住他,我就派人去他老家,抓他家人!”

    容绪摇头:“这几天,我早就派人去查了他的底细,他家里只有一老父,有人比我们早一步,已经把他老父给接走了,去向不明。”

    对方的路数总是棋高一招。

    容绪有一种无力感,就好像不管要做什么,都在他人的鼓掌之中。

    他说着沉下眉头,这段位有点太高了,不像萧暥的作为。

    以往那小狐狸凶巴巴的,手段是凌厉,但毕竟军人做派,且喜欢弄险,不像这个人,城府极深,做事太稳了,四两拨千钧,事事都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简直无懈可击。

    这小狐狸身边莫非得了高人相助?

    ***

    连日的秋雨后,终于放晴了,天高云阔。

    大梁城郊,秋日疏朗的阳光照在桌案,一杯薄酒,一盏清茶。

    萧瑟秋风穿林而过,伴着古道上传来马车粼粼之声。

    驿外黄叶凋零,谢映之衣如霜雪。

    白衣置酒,长亭相送。

    江浔举杯一饮而尽:“玄首雅意,浔在此谢过。”

    又道,“前日之事,实在惭愧。我以诛心之言堵众人之口,实是想和先生一对一地辩驳一番,结果他们却对先生群起而攻之,先生莫要怪我。”

    “无妨。”谢映之莞尔,“此番你策论第一,为何不留在大梁任仕。”

    江浔晒然道:“我若留下任官职,那么我日前在文昌阁所说所做就毫无意义。他们也便有了口实,可以说我是被萧将军所买通的。如今我既封金,也不授印,孑然而去,方可让他们再无话可说。”

    谢映之颔首,这青年心思通透,来去潇洒。

    “我观你有建立功业之志向,亦有济世之良才,不出仕岂不可惜?”

    江浔坦言:“不瞒玄首,我此来京城是听闻新政,想一展抱负,但是呆在京城月余,这群人的嘴脸我是看够了,我即使终生不出仕,也不与他们为伍。且天下之大,我不过沧海一粟,抛却功名又有何妨。”

    谢映之心中嘉许,这个江浔聪明无比,又能言善辩,今后可派大用。

    “大风起于青平之末,水滴亦可穿石,纵然是沧海一粟,将来安知不能激起惊涛骇浪?”

    他声音清雅,语调淡漫,却字字荡人心魄。

    江浔眼中振色,“学生惭愧,意气用事,多谢先生指点。”

    谢映之道:“天下大争之世,主公更需良才,骤雨将至,你我皆是肩负风雨之人。”

    “主公?”江浔一诧,随即明了。

    他当即起身,飒然道:“先生既已择主,浔还有何可犹豫的。浔乃鸦雀,愿从鸾凤。”

    就在这时,远处的驿道上扬起一股烟尘。

    一玄门弟子从马上跃下,“玄首,刚收到的消息。”

    谢映之抬手接过,展开信札。

    那是一封朱璧居的请柬。

    他淡淡掠了一眼就递给江浔。

    江浔看后道,“花间设酒,怕是意图不轨。”

    谢映之道:“无妨,他并不知我身份,我且去会会他。”

    第214章 杀气

    某狐狸手中没刀,就像被拔了牙,蔫头耷脑。

    阿迦罗看他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沉声道:“这集市上没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上等的货色在哪里,我带你去看。”

    突利曼的大帐,大概是除了容绪的朱璧居之外,萧暥见过最豪奢的地方了。

    倒不是说大帐内布置得如何富丽堂皇,而是这大帐里珠光宝气堆金积玉,到处都放置着各地搜罗的奇珍异宝,看得人目不暇接。

    阿迦罗从中挑了一枚宝戒。

    一枚鸽子蛋大的靛蓝色宝石格外醒目,火光下华光流溢,仿佛银河遥落,洒下无数星光散落在海面。

    阿迦罗抬起他的修长的手指,郑重地给他戴上,贴近耳边的嗓音低沉醇厚:“给我的星辰和月亮。”

    沉甸甸的宝戒套在手指上,萧暥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烧钱!

    阿迦罗表示:这能换了你手中那把短刃了罢。

    价值连城的宝戒换一把杀人的刀。

    某穷掉毛的狐狸在心里打起算盘,回去把这戒指卖给容绪,够换来十个营的士兵装备的铠甲兵器了罢?

    就听阿迦罗道:“把你原先那个戒指的扔了罢。太精细,看着像女人戴的。”

    萧暥:谢玄首?女人?

    虽然谢玄首光风霁月,云散风流,品貌堪称九州第一。但是一点都不娘的啊!

    而且玄门指环线条灵动,寒光流溢,无论从设计感还是材质都是一流的。女人戴的?

    阿迦罗见他不动,眼中浮现阴霾:“萧暥,这戒指到底是谁给你的?”

    萧暥眼梢一挑,不管你事!

    阿迦罗逼近一步:“是不是那个小白脸?”

    萧暥当场怔了怔。

    ……魏西陵,战神?小白脸?

    你还真敢说!

    阿迦罗目光森然:“我就知道你喜欢那样的,那小子就是长得俊罢了,我早晚会把他打败,让你亲眼看到他惨败的样子还俊不俊?”

    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狠狠刺入了萧暥心底,一瞬间仿佛勾连起了记忆深处最痛彻的回忆。

    “你怎么了?”阿迦罗见他脸色忽然煞白,赶紧上前就要抱住他。

    萧暥忽然抬起眼,抬手反扣住阿迦罗的手腕就是错骨一拧。

    阿迦罗顿时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饶是他这样威壮之人也忍不住闷哼了声。

    他的手指冰冷,手劲居然那么大!

    萧暥眼梢如刃,眸色狠厉:“阿迦罗,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及他,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眼梢灼出一抹斜红,墨玉般眸中沉着寂灭如渊般的幽凉。

    一瞬间阿迦罗被他的眼神慑到了。他几乎有个奇怪的念头呼之欲出。眼前的萧暥,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惊尘绝世的容貌后,是断剑残影,血痕未干。

    又何止是惊心动魄。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额间青筋隐隐跳动,但他不想认输,也从来没有认输过。

    他嘴角勉强地挑起一个残酷的笑:“萧暥,你这么在意那个人?”

    这一次他没说那小子,也没说那小白脸。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起,突利曼走了进来错愕地看着他们。

    萧暥立即撤手,冷然道:“世子,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阿迦罗看着自己手腕上被他的狐狸爪子扣出的几道淤青,下手真够狠。

    突利曼也感觉到了帐内诡异的气氛。

    随即他就注意到萧暥手指上如星辰闪耀的鸽子蛋。

    这应该是送个戒指罢?可为什么感觉送出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来了。

    ……

    从突利曼的大帐出来,阿迦罗一直沉默不语。

    萧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怒气,毕竟刚才差点把他的手腕拧断。

    萧暥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两人几乎是水火不容。

    刚才如果自己手中有刀,早就血溅当场。阿迦罗除了脸上的一道疤,手上也要添一道。

    手能不能保住,不好说。

    在进入王庭以后,萧暥尽量克制隐忍,但阿迦罗却完全不知道收敛。每每挑战他的底线。

    在他们这种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里,阿迦罗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将战火引燃。

    包括他指间这枚戒指。

    想到这里,他抬手正要除下指间的戒指,就听阿迦罗低沉道:“你摘下这枚戒指,我们就不用合作了。”

    他撂下这句话,径直去了单于大帐。

    萧暥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本也懒得理会他。

    蛮人的情绪他实在搞不懂。所以他向来只在战略意义上衡量两人的关系。

    至于情感,大概就只限于阿迦罗单方面的挑衅了。

    没错,萧暥认为这就是挑衅。

    无论阿迦罗说为他征服中原,娶他为阏氏,单于铁鞭就当做聘礼。这都是十足狂妄的挑衅。

    更逞论他每每倚仗蛮力像捉住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般把他困在怀里。萧暥一想起来就暗暗锉着后牙。

    今天阿迦罗提起魏西陵只是一个引爆点。将他这两天里心中压制的怒火引爆点燃了。

    看到阿迦罗手腕差点被拧断,脸色一时黑成锅底,萧暥心里居然稍稍舒爽了一把。

    回到王庭后,趁着阿迦罗不在,他随意到处溜达起来。

    今天阿迦罗带着他去逛集市挥金如土。这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在北狄贵族里,蓄养奴隶是很正常的,萧暥感觉到周围的北狄士兵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个面首。

    但某乱臣贼子历来皮厚,也无所谓,爱看不看。

    兜兜转转了几个圈子,他就成功地把跟在身后的护卫给甩掉了。

    然后他迅速地闪出营盘,沿着草坡走了一阵子,穿过一片小树林。七拐八弯就到了一片拥挤破败的营帐处。这里是存放草料杂物的地方,水渠边还有修缮月神庙多出来的木料。

    萧暥找了个木桶,在渠里打了一桶凉水。

    *** *** ***

    破败的棚屋里黑黢黢的,屋顶风吹日晒,漏了个窟窿,正好空出一束阳光射进棚屋,在草垛上分割出清晰的界限。

    一只冻得发红的手里攥着一枚铁钉正笨拙地在几块碎石间来回划动。

    萧暥虽然用绳子缚住了栾祺的手脚。但是还是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

    萧暥没有当绑匪的经验,就怕捆得太紧,久了造成肌肉坏死,把人整成个残废。

    靠着这有限的活动范围,可以勉强缓慢地挪动身体,这两天栾祺四下翻找,终于被他在一处木板缝隙里拔出了这枚生锈卡住的长钉。

    这是给马钉脚掌的时候用的,只要把这打磨锋利了,就能割开绳索逃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柴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大量阳光瞬间涌入黑暗的棚屋。

    栾祺赶紧把铁钉往身后一藏,眯起眼睛。

    那绑匪俊美的脸笼在背光的暗影中,面色阴晴不定。扔给他几个囊饼和一包烧牛肉。又提了桶清水给他清洗。

    “别怪我没给你送吃的,我是没找着机会出来。我可没虐囚啊。”萧暥毫无诚意地解释了句。

    栾祺已经饿坏了,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抓起牛肉不顾滋味地吃了起来。

    萧暥转身关上了门,棚屋里阴暗干燥,满屋子的柴草味里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牲口毛皮臭。

    萧暥自觉是糙汉子,随遇而安哪儿都能睡。他在草垛上大咧咧坐了下来,身子往后一仰,放松地陷在草垛里,还懒洋洋地伸起两条长腿,眯着眼睛晒太阳。

    于是这阴暗的柴草棚里,那束顶棚落下的方寸阳光,就这样被他霸占了。

    简直是十足的可恶。

    但是栾祺没办法,饿了两天浑身都没劲,他都快怀疑这人把他忘了,那么他就得饿死在这个臭烘烘的棚子里。

    他一边吃着肉干,一边趁着那绑匪正在打盹偷偷打量起他。

    上回是夜间,栾祺看不清,现在发现这人似乎发了笔小财。衣衫换成了做工精细的皮袄子,衣缘上还镶着上好的貉子毛。

    他的长发也像北狄人一样编成了很多股细小的发辫,但那清致细腻的肌肤,雕琢般秀美的五官,显然不像北狄人。尤其是那双眼……

    那眼睛生得狡媚乖邪,即使是闭阖着,眼梢也天然地拉长撩起,让栾祺难以判断他是真的睡着了么?

    但是机不可失。

    栾祺暗暗捡起了地上的长钉。

    然后他看向那绑匪毫无防备地露出的修长脖颈。不得不说这厮着实是漂亮。

    从下颌到咽喉,线条起伏优美,阳光下雪白清透的肌肤微微透明,几乎可以看到脆弱的喉骨。

    栾祺紧了紧手中的长钉,还不算锋利,但够用。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不要轻举妄动。”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跟着颤抖了下,铁锈扎入手掌。

    他紧张地低声道:“你说什么。”

    萧暥眼梢一挑,“有杀气,我嗅得出来。”

    紧接着他忽然翻身坐起,利落地一把扣住栾祺的手。

    栾祺猝不及防,手腕被牵着一翻一转就卸了力,掌心里的铁钉变戏法似的就落到了那人手中,在他指间玩转地飞起。

    “这东西称手,送我了。”

    尺寸小巧,便于隐藏。再稍微打磨打磨就能成器了嗷,就看怎么使了。

    栾祺反问:“你没有武器?”

    萧暥赖兮兮道:“我这身手用得着武器?”

    栾祺狐疑地看向他:所以……你连枚钉子都要抢做什么?

    萧暥厚着脸皮直接跳过这个问题,手里继续玩儿着那枚马蹄钉:“我今天挺倒霉的,给你送吃的,你倒是想来杀我,这样吧,为了我不找你茬,你跟我说说话。”

    栾祺道:“你想听什么?”

    “你跟阿迦罗很熟?”

    恼火归恼火,但是现在他的处境只有和阿迦罗合作这一条路。

    先前他吃亏就吃亏在他太不了解阿迦罗这个蛮子。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

    *** *** ***

    单于大帐

    呼邪单于端坐在胡桌前,鹰一样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前日我骁狼卫里混进刺客,有人图谋不轨,这事儿查出个结果了吗?”

    阿迦罗立即躬身答道:“禀大单于,还没有。”

    穆硕在一旁阴恻恻道:“世子是抓不到,还是不便抓?”

    阿迦罗偏头:“首领这话什么意思?”

    穆硕慢悠悠道:“我怎么听说北小王栾祺自从那天夜里就不见了,算起来也失踪两天了……”

    阿迦罗心一沉,断然道:“栾祺和洛兰部对大单于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勾结刺客。”

    “你让穆硕首领把话说完。”呼邪单于喝道。

    阿迦罗沉住气,冰冷的目光射向穆硕。

    穆硕道:“我上次在大单于面前随口提及北小王的母亲是中原人,他就负气出帐,接着大单于下令把狼火节上的中原商贩都抓了,我思忖着,栾祺会不会对大单于有所不满,故而出走,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中原人血统,不得不防……”

    呼邪单于面色阴沉,想了想道:“济嬗,立即带人搜索栾祺下落,我要亲自查问他。”

    “是!”大都尉济嬗领命出帐。

    穆硕紧接着又似忧心忡忡道:“大单于,再过几天就是狼火节月神庙的祭祀,栾祺现在失踪,洛兰部有两万人部众群龙无首,必须好好安抚,别出什么乱子。”

    闻言阿迦罗握拳的手指节一紧,顿时明白了穆硕的险恶用心。

    他不是针对栾祺,他要针对的是洛兰部的几万部众和四千骑兵。

    果然,呼邪单于立即道:“传令下去,严密监视洛兰部所有部众。”

    ……

    阿迦罗从单于大帐里出来时,胸中如压着千钧之石。

    月神庙祭祀维丹加封少狼主还剩下几天。穆硕已经迫不及待向他出手了。

    此番他利用这次王庭所谓的刺客事件,栽赃栾祺和洛兰部。其意在于削弱他的实力。

    之前他四处奔走,所获得的助力不过是浑图部,鹫灵部,拓尔图部以及当时萧暥劫掠了在狼谷圣地祭祀的四部后的残余。

    而浑图的兽人只有百余人,拓尔图部和其他收编的军队加起来也就三千余人,至于鹫灵部的突利曼,此人是个老滑头,不能作为中坚和主力。

    只有栾祺会自始至终拥护他,支持他。一旦事起,洛兰部的的两万部众和四千骑兵也会誓死追随他。

    现在,洛兰部处于骁狼卫的严密监视之下。栾祺再不出现澄清,他身上的嫌疑就越来越重,对洛兰部非常不利。

    阿迦罗沉默地往自己的大帐走去,寒风呼啸中,他沉默的背影就像一头失去同伴的孤狼。

    突利曼悄悄跟上来道:“我看大单于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真的相信穆硕的一面之词,世子若知道北小王在哪里,就尽快让他出面澄清。”

    阿迦罗也明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栾祺立即出来澄清一切。他既然敢回来,那么这王庭刺客事件就跟他没关系。

    可是萧暥那只狐狸把栾祺攥在手里当做唯一的筹码,他怎么可能放人?

    突利曼看他面色深沉,知道这事不好办,转而又道:“世子,我刚才得到消息,大单于下令给西墨部的五百奔狼卫卫署王庭之权。”

    阿迦罗脚步一顿。心知他这个年老多疑的父亲,很可能因为这次骁狼卫中混入刺客的事情,对骁狼卫不放心了,所以又给了穆硕机会。

    突利曼叹了口气:“穆硕的奔狼卫获得了卫署王庭的权力,对我们非常不利,世子要小心,沉住气,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阿迦罗点头:“我知道。”

    *** *** ***

    棚屋里

    萧暥百无聊赖地叼着根草茎,这草原上实在没什么零嘴好嗑,这两天他嘴里淡得没味儿。

    他闲闲问道:“阿迦罗的母亲是阏氏罢?”

    怎么听起来结局很凄凉啊?

    栾祺道:“在草原,男人跨上马背,就用鞭子跟女人说话。”

    萧暥心道:野蛮。

    栾祺道:“草原上的男人是狼,你不能摧折一个男人的雄心。”

    萧暥心道,阿迦罗都快被他折断了。

    所以说,他跟阿迦罗都是吃软不吃硬,这下根本没法合作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隐隐的喧哗声。

    萧暥警觉地听了片刻,抖了抖身上的干草沫儿站起来,“这些食物够你吃两天了,我下次再来找你。”

    ……

    从棚屋出来后,萧暥迅速地沿着沟渠往回走。

    日已西沉,朔风呼啸,压倒一片枯黄的衰草。莽莽苍苍的原上,散落着北狄人的大帐,其间隐隐有火光闪烁。

    风中他的发丝凌乱飞扬。萧暥紧了紧衣袍,下午晒了半晌太阳攒的一点热气都被夜风吹散了。

    他正想加快脚步往大营走去。

    就在这时,前面两棵光秃秃的酸枣树下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北狄人的兽皮袄子,由于天气寒冷,他正缩着脖子沿着沟渠快步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身形让萧暥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正想悄悄跟上去,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前面什么人?”有人用北狄语气势汹汹问道,

    “站住!”

    萧暥感觉到对方的箭瞄准了他后心。

    他刚刚站定,三匹膘肥体壮的草原马就将他围在了当中。

    为首的骑兵身材魁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阔面重颐,看上去甚是凶悍。

    几个火把亮了起来,一个麻脸的汉子兴奋道,“看我们抓到了什么!”

    火光映着萧暥俊美的脸容,一双如隽妙如兰的眼眸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几个西墨部游骑兵哪里见过这样的容色,一时间都震住了。

    萧暥会说的北狄语很少,但可以简单的交涉。

    他道:“我是阿迦罗世子的琴师,你们让开。”

    那络腮胡汉子想起什么,顿时恍然道:“能迷住阿迦罗世子的,果然不是一般的姿色。”

    旁边的麻脸汉子舔了舔嘴角,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向他走来。

    萧暥冷森森道:“你们不怕死么?”

    那络腮胡子大笑:“我们是西墨部的,阿迦罗管不了。他都自身都难保了,还保得住你吗?”

    萧暥心道:原来是穆硕的人。

    维丹加封少狼主,穆硕正当红,这些人就肆无忌惮了。

    第215章 弱肉强食+小剧场

    暮色沉沉的旷野上,寒雾弥漫。远处隐隐有火光跃动。那是在营中巡逻的游骑。

    萧暥心思飞转,不能在这里动手,毕竟他现在是一个不会武艺的琴师的身份,稍不留神就要曝露自己。

    他冷然道:“这里是王庭,你们收敛点。”

    络腮胡子笑道:“美人儿放心,大单于已经将卫署王庭之权交给了我们首领。我们奔狼卫现在就是王庭卫队。”

    萧暥心中暗暗一惊,难道穆硕又拿下一局?

    如果穆硕掌握了王庭的卫署,想要杀他就难了。

    他一念及此,那三条壮汉已经不怀好意地包围了上来。

    他们个个高大健硕,块垒分明的顶得铠甲的系绳都绷紧了,看来这几人都是新当任的奔狼卫。

    那领头的络腮胡子迫不及待地扯下腰间的革带甩在地上,革带上悬挂的刀刃碰撞出清冷激越的声响,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不远处纵马驰过的骁狼卫也只是看了一眼,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弱肉强食。看来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

    茫茫旷野上,他孤立无援,就像被三头草原饿狼包围住的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很快就要成为即将降临的寒夜前一顿果腹的美餐。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萧暥的手暗暗握住了那枚生锈的长钉。这是他的尖牙。

    那络腮胡子欺身贴了过来,抬手就要去摸他的脸,萧暥敏捷地偏开头,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那蛮人下巴上的胡须横生乱长地像森林一样,几乎和衣领口露出黑森森的胸毛连成一片。

    一阵风掠过,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如同野兽般刺鼻浓郁的气味,几乎熏得他窒息。

    平心而论,相比这些野蛮肮脏的士兵,阿迦罗身上的味道真的要淡得多。

    只是萧暥平日里和魏瑄、魏西陵、谢映之他们呆在一起久了,再加上他又长着个狗鼻子。

    魏瑄身上优雅的宫香,魏西陵衣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都让人心悦神怡,尤其是谢映之,幽淡玄远,如云山雨霁,如烟霭遥遥,与之交往让人不觉沉醉,不由忘俗。

    除夕夜在尚元城那晚,他穿着谢玄首的衣衫吃饭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他沾染上尘世间的烟火气。

    所以这相比之下,阿迦罗身上充满了原始的蛮人气息让他非常排斥。

    但是现在看来,阿迦罗这个蛮人已经是这些北狄人之中最不像蛮人的了。

    “这里太开阔,会被人看到。”萧暥摸了下鼻子,

    那络腮胡子讪讪笑道:“美人想去哪儿?”

    萧暥道:“我知道有一片小树林,没人去。”

    “去树林里?这逮劲儿!”络腮胡子眼睛发亮,忙不迭要搂住他,“美人你真会……”

    萧暥轻巧闪开,阴森森道:“当然带劲了。”

    林间有沟壑,落叶满地,天色已暗,杀人抛尸,还有哪里比树林更合适。

    不过也有麻烦,他们有刀,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身手再好,要凭一枚生锈的铁钉一次性解决三名奔狼卫,不能留活口,只要逃走了一个,他的身份就有曝露的危险。

    ……

    一轮晓月升起在树梢,寒鸦归林,皮靴踩在枯叶间发出悉索的寂静声响。

    萧暥冷道:“熄灭火把。别把人招来。”

    “全听你的,美人儿。”那络腮胡大汉讪讪笑道,立即让其他两人把火把灭了。

    心想这美人儿除了态度冷淡了点,做派倒是非常孟浪,够有味儿!

    林间一片幽冷的暮色,寒雾漂浮。

    稀薄的天光下,萧暥站在满地斑斓的落叶间,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含烟流媚,挑起的眼梢如刀刃,清而利。

    那络腮胡子看得呆住了,猛咽下口水,喘着粗气伸手就要把他拽到怀里。

    与此同时,萧暥手腕一翻,长钉露出掌心半寸,幽光掠起。

    就听那汉子嗷地惨叫了一声,身子骤然下沉,跪倒在积满落叶里,惊地林间寒鸦拍翅而。

    萧暥吃惊地看去,只见他的后肩上赫然钉着一支羽箭,箭尾的白翎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紧接着,林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落叶纷飞。

    阿迦罗跳下马,扔了弓,阴沉着脸,一把揪起那络腮胡子:“你碰过他了。”

    那络腮胡痛得龇牙咧嘴,挣扎道:“阿迦罗,你搞清楚,我们奔狼卫是王庭的卫署队。”

    阿迦罗只道:“哪只手?”

    那络腮胡脸色铁青:“什……”

    一道雪亮的弧光掠过。伴随着一声惨嚎,一只断掌落到地上。

    萧暥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气。

    阿迦罗擦刀入鞘:“看在大单于的面上,留你一只手。滚!”

    “至于你们”他回过头。

    余下两名奔狼卫吓得拔腿就跑。

    阿迦罗不紧不慢捡起地上的弓。

    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林间一片霜华。

    阿迦罗迎着晓月寒光,眯起眼睛。

    嗖嗖——两道破风声后,那两人纷纷扑倒,每人腿上各中了一箭,在地上蠕动爬行。

    萧暥暗暗心惊,他知道阿迦罗当年秋狩敢挑战他,箭术必然非同寻常。

    这么暗的天色,这人的眼睛跟野兽一样吗?竟然箭无虚发,一左一右全中膝盖。

    萧暥静静道:“他们是穆硕的人,你麻烦大了。”

    阿迦罗默不作声,翻开他的爪子。

    眉头随即紧皱。

    这狐狸真会找东西,才半天功夫,就藏了个利器。

    不过,也不算锋利。

    那是一枚钉马掌的铁钉,锈迹斑斑,萧暥的手心里也都是赤红的铁锈。

    阿迦罗缴了铁钉。手臂一抡,那铁钉在夜空中掠起一道长弧。

    萧暥惆怅地看着他还来不及焐热的长牙,就这样消失在视野中了,心情有点沮丧:特么的你至于用那么大劲吗?都给要给扔到南半球去了。

    “上马,跟我回去”阿迦罗道,

    萧暥心道,两个男人同坐一匹马?

    他立即道:“我走回去。”

    阿迦罗道:“你上马。我走。”

    什么?萧暥愣了下,这什么操作?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你是要我抱你上去?”

    萧暥:我自己!

    片刻后,萧暥坐在马上,月色洒满草原。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迦罗牵着马走在前面。

    脑子里又开始乱七八糟地想,怎么觉得有点像唐僧啊……

    *** *** ***

    王庭大营里火光闪烁,风中有熏烤羊肉的香味。

    “你这猫吃什么?”维丹兴致勃勃地问。

    苏苏爱答不理地白了他一眼。

    魏瑄道:“只要是我做的,它什么都吃。”

    “那……它吃草吗?”

    苏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维丹。

    魏瑄微微笑了下,出帐随手用短刃割了一些车茶草和一些其他的野草。

    他把草叶拿到帐内,找了个小陶罐,倒上清水,然后又把各色野草洗了洗就放进陶罐里,在火盆上煮。

    才煮了片刻,就有香醇的气息丝丝缕缕飘散出来。

    “好香啊!”维丹说着抬手就要去揭那陶罐。

    “王子,这是猫吃的。”魏瑄阻止他道,然后唤了声:“苏苏。”

    “没事儿,我们草原上不讲究这些。”

    片刻后,维丹喝完一锅野菜汤,意犹未尽,“你太厉害了,我从来没吃到过这种美味。你是用了什么香料?”

    魏瑄谦雅地笑了下:“王子过奖。”

    其实魏瑄没有什么香料,就是清汤寡水煮了野菜汤,稍微给加了点幻术罢了。

    “以后你就跟着我罢。”维丹爽利道。

    ……

    送走维丹后,已经是夜幕降临。

    营地间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篝火,北狄人正围着篝火喝酒大笑。

    火光映在他清俊的面庞上。

    一个月前他还在大梁的深宫里,他追逐着那个人的脚步辗转沙场,从雁门到凉州,从高原雪山到草原大漠。如今又到了这北狄王庭。

    那个人就仿佛是一阵不安定的风,完全不知道他将会去向何方,而自己就像是那个追风的少年。

    拼尽一切,所有的努力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道路险阻,哪怕摔得粉身碎骨。

    火光寂寂照进他眼底,乌黑的瞳仁里幽深如渊。

    第216章 月神庙

    入夜时分,一轮晓月孤悬在莽莽苍苍的草原上,天地间落着一片皎洁的清霜。

    萧暥坐在马背上,视野开阔,只见远处山坡逶迤起伏绵延不绝,风吹草低,时而有潺潺流水声从草丛间传来。

    阿迦罗牵着马走在前面,月光下魁梧的背影显得沉默。

    萧暥见此处四下无人,悄声提醒道:“世子,你放走那几个奔狼卫实在不妥,他们回去必定会向穆硕报告。”

    阿迦罗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搭理他。

    萧暥又道:“我听说大单于今天任命了奔狼卫为王庭卫署之一,他们刚上任,你就废了其中几人的手和膝盖,如果穆硕反咬一口,说你对大单于心怀不满。你该如何解释?”

    阿迦罗头也不回,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萧暥碰了个钉子,心道,我也不想管你,可现在的情况,你若栽了,我不是也得跟着你倒霉?

    “我们现在既然是盟友,我就得提醒你。大单于对你已有疑心,你最好不要再加重他对你的忌惮。”

    “你既然想要当我的盟友,那我问你。”阿迦罗忽然站住,回过头,浓眉簇起:“你午后去哪里了?”

    萧暥一怔,脑子转得飞快。

    午后?午后他去给栾祺送点水和食物去了。原本他打算一会儿就回帐,可没想到,这一聊,就聊上了。

    这也难怪,毕竟北狄大营里能流利地讲中原话语的也就栾祺了。虽然说阿迦罗的中原话比以前好多了,基本交流无碍,但问题是,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法平心静气说话。没说几句话,就能撕扯起来,最后免不了打一架收场。

    相比之下,栾祺比魏瑄大不了几岁,容易忽悠。和栾祺聊了一个时辰,基本上把王庭里的格局,穆硕、维丹、阿迦罗、各大部落等势力,三下两下全部套了出来。

    也就在萧暥跟栾祺聊得飞起的时候,阿迦罗正从单于王帐出来。

    他当时心头阴霾重重,栾祺的失踪使得洛兰部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穆硕利用骁狼卫被渗透之事,趁机让奔狼卫攫取了王庭卫署之权,局势已经对他非常不妙。

    维丹加封少狼主在即,意味着他不出意外将来就要继承单于之位。

    而此时的阿迦罗,亲信被调离,兄弟不知所踪,如同一头孤狼踽踽独行。但至少回到帐中,还有那一个人。

    有他在,就足够了……

    虽然那人给他惹的麻烦也不比穆硕他们少。

    可是当阿迦罗掀起帐帘,就发现萧暥不见了!

    跑了?!

    阿迦罗当时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住了,他跑哪里去了?那么多护卫都看不住他吗?

    他几乎发疯了般红着眼睛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傍晚的夕光中,在一片偏僻的小树林里,发现了这只被三头草原狼围住的狐狸。

    “你午后去哪里了?”阿迦罗瞳孔竖起,追问道。

    萧暥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还用问我。”

    言外之意,他是被那几个人劫持带到那片偏僻的小树林去的。他这算受害者!

    阿迦罗就知道他不会老实交代,他太清楚此人的脾气了,他不愿意去,就凭那几个奔狼卫,能劫持得了他?到底是谁劫了谁还不好说。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迦罗赶到的时候就见那狐狸完完整整的,手心里还藏着利器没来得及用,应该是没事,不然他也不会放那几个奔狼卫走。

    萧暥立即趁机就道:“你把短刃还我,我好当个防身的。”

    阿迦罗断然道:“别想。”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暥左手的鸽子蛋上,“你还戴着?”

    萧暥心道,当然了,这么值钱总不能扔了罢?

    阿迦罗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流光一闪,他继续牵着马往前走,闷闷说了声:“很好。”

    就在萧暥琢磨着他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啊?

    这路线不对。

    他们怎么好像越走离王庭大营越远了?

    “世子,这不是回大帐的路吧?”他道。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单于王庭,营地的篝火望也渺远不定,放眼望去,只余月光下如海浪般起伏的草坡。

    他顿时警觉起来,这是荒郊野外,他身上连个防身的物什都没有。

    阿迦罗的身手不是那几个奔狼卫能比,而且若论单挑,阿迦罗魁梧高大的身形和异常强壮的体格,几乎能碾压他,若是没有武器的肉搏,他这娇病的身躯毫无胜算。

    “我们是去哪里?”他暗暗压抑着紧张道。

    阿迦罗静静道:“月神庙。”

    萧暥一诧,月神庙?这不是三天后狼火节祭祀,维丹加封少狼主的地方吗?

    阿迦罗这会儿去做什么,彩排啊?这彩排也该是维丹罢?

    还是阿迦罗想要去自己酸自己一把?他还有这爱好?

    就在萧暥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旷野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映出着一片石头庙宇,古拙的石壁斑驳粗粝,仿佛沉睡在亘古的荒寂中。

    身着法袍的大祭司翁肴和突利曼站在一起,突利曼穿着华丽的衣袍,更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了,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倒有点喜感。突利曼身边是他盛装的女儿阿碧达。

    萧暥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姑娘了,目光在阿碧达身上停留了片刻,心想:北狄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啊,难怪阿迦罗想通了?

    所以阿迦罗带他来做什么?当伴郎吗?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一只炽热粗糙的大手已握紧了他的手。

    萧暥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向阿迦罗,眼梢挑起敌意顿生,做什么?!

    阿迦罗沉声道:“跟我进去。”

    ***

    穆硕大帐

    穆硕厌烦地挥挥手,让那三名狼狈不堪的奔狼卫退下,去巫医那里处理着伤口。

    帐门掀起时,一个四十多岁没有眉毛和胡子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一猫腰走进帐中。

    维丹见到那男子立即站了起来,恭敬道:“余先生来了。”

    余先生本是中原的宫人,兰台之变后去了北狄,后来大单于将他派给维丹,教他一些中原人的文字和风俗,余先生于是也经常出入穆硕的大帐,顺理成章成了穆硕的军师。

    余先生上前躬身道:“拜见王子,拜见首领。”

    穆硕爽朗道:“先生请坐,快,温一壶马奶酒来!”

    余先生也不推让,慢条斯理地在胡桌前坐下,问道:“我听说阿迦罗世子伤了首领的奔狼卫?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穆硕闻言颇为得意,笑道:“这多亏先生之计,使得大单于对骁狼卫产生怀疑,让我顺利地将奔狼卫安插进了王庭卫署,之后,阿迦罗不知道是太狂妄还是昏了头,大单于的命令才刚下来,他就砍去我一名奔狼卫的手,两人被射中膝盖,他这哪里是对我有怨愤,明摆着,就是对大单于的命令心怀不满!”

    余先生听完后默默啜了一口马奶酒,凝眉想了想道:“首领,阿迦罗世子不是鲁莽的人,他如何不知道利害关系,此事是否有隐情?”

    穆硕浑然不在意:“先生太高看他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几头蠢猪看上了阿迦罗喜欢的美人,想趁着阿迦罗不在偷吃一口香,结果被阿迦罗发现,才一怒之下断了手脚。”

    “美人?”余先生一诧,

    穆硕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美人我见过,比我所有的姬妾都漂亮,不过是个男子。”

    “男子?”余先生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什么样的男子?”

    穆硕有点为难了,他一个草原蛮人,又没有读过中原的诗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转向维丹,大咧咧道:“那天维丹也在,是不是?你说说。”

    维丹被突然点名,惊地愣了下,猛然想起那天夜里所见的场景,那人微微仰起的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清致的锁骨,阿迦罗像一头猛兽埋首在他胸前贪婪地啃吮着,起伏的兽皮毯下,健硕的古铜色和莹白修长的雪藕叠合在一起。

    维丹一时间脸红心跳起来。

    “怎么了?”穆硕道。

    维丹顿时红得熟透了,赶紧道:“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

    穆硕哈哈大笑,“你小子这点胆色,以后怎么当大单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吵什么?”穆硕不满道。

    一名奔狼卫匆忙进帐,报道:“首领,阿迦罗世子去了月神庙。”

    “什么!”穆硕顿时霍然站起。

    月神庙是三天后维丹册封的地方,阿迦罗去那里做什么!

    “点一百名奔狼卫,随我立即去月神庙!”

    ***

    在萧暥看来,这北狄人的月神庙有点像暹粒的小吴哥寺。

    那是一片宗教建筑群。四方的庭院,东南西北都有角门和偏殿。四周围绕着石制的长廊。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不善于营造建筑,所以这月神庙出自西域车弥人的手笔。

    车弥人个头矮小善于匠作,这神庙并不巍峨,但是廊道迂回错综,楼台庙宇层层堆叠,让人眼花缭乱。以阿迦罗在魁梧的北狄人中也是拔尖的身高,走在石廊间更像一个巨人,过门洞还需要压低些头,以免撞上。

    此时,月光洒落庭院一片清辉,神道上两边卧着石雕的牛羊,北狄人的雕刻雄浑粗犷,实在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阿迦罗牵着萧暥的手,大步穿过石廊,朝正中的神殿走去。

    这神殿造得颇为宽敞,可容纳上百人聚会,当中是一个下沉式的石池,顶上有一道圆形的天窗,一束月光正透过天窗照进来,正好投射在石池中央。

    几天后维丹就要在此处加封少狼主,所以神殿里的装饰颇为奢华。

    阿迦罗牵着他的手,沿着绚丽的西域百鸟团花地毯,带他走到石池中央。

    正中的桌上摆放着祭祀的兽首、美酒和各种精美的金银器。银盘里还放着一件如云似锦的胡服。

    萧暥刚坐下,大祭司就带着几名执事走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解去他的外袍,给他换上锦袍。

    萧暥对胡人的衣袍式样还不大懂,直到穿上了身才察觉哪里不对劲?

    这样式不对!

    这衣袍裁剪极为合身,显得他纤腰窄背,修长俊逸。绣金软烟罗束带更是将他的腰身收缚到极致,可偏偏那袍服的下摆如繁花云锦般层层绽开。

    再一看,蜜合色的衣袍上,领缘袖口绣着繁复的银霓宝莲,衬得他的容色如兰芝美玉,眼波宛转间,烟光水色风流绰态,看得一旁的阿迦罗原本沉郁的眼眸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笑道:“你应该多穿我们北狄的衣裳,真是好看。”

    萧暥太阳穴发跳,北狄的男人都穿得那么花里胡哨的?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刚想质疑,阿碧达笑盈盈地上前,给他戴上多宝鎏金珠链,额间一点落玉挑心,搞得他稍微一动,身上就玎玲作响。

    阿迦罗道:“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中原,早就给你置备的。”

    萧暥心道,怕不是你抢的罢。

    此刻他长发像北狄人那样编成一摞摞细小的发辫,身上穿戴着珠玉首饰,等等……他一个糙汉子带这么多首饰做什么?证明一个个都那么热衷于打扮他?

    随即他就觉得耳垂上一沉,卧槽!还有耳坠!

    不对,这画风有古怪!

    他刚想站起身就被阿迦罗坚决地按住了,头顶上大祭司用红柳条洒下赐福的神水。

    祭祀口中念念有词,四周分列站着其他的执事,好像是一场隆重庄严的仪式。

    突利曼和阿碧达站在石池上方,那姑娘热情奔放的目光射来,手中似乎还拿着……花篮?

    萧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他又听不懂多少北狄语。

    山罭~息~督~迦—

    只在大祭司接过执事手中的银刃时,阿迦罗挡在他面前,道:“血盟已经行过。不用了。”

    萧暥一愣,什么血盟?难道说是秋狩的时候那次……血盟?

    他记得阿迦罗说过,一旦完成血盟就是夫妻?

    他这一念未过,就见阿迦罗不知道用北狄语说了句什么,然后忽然拉过他戴着戒指的手,紧接着,萧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魁梧威壮的蛮人躬下腰,近乎虔诚地把热烈的唇覆上了他的手背。

    萧暥脑子里一根弦断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非被骗婚了?!

    “不行不行,这不算!”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即整个神殿都被火光照亮了。

    百名奔狼卫气势汹汹地包围了神殿,因为神殿里不能带刀,所以士兵都没有进入神殿。

    “世子,这里是月神庙,你深夜闯入……”穆硕刚跨进殿内,话没说完就愣住了。

    火光下,璀璨的珠玉映着冰雪般无瑕的容颜,阿迦罗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完全无视穆硕的存在,往外走去,孤狼一样的目光逼退众人。

    他冷然道:“你们都来了正好,大礼已成,他往后就是我的妻子了,如果谁再敢对他不尊敬,别怪我不客气!”

    *** *** ***

    中军大帐中,夜凉秋深。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萧暥和魏瑄都是音讯全无。

    倒是玄门的鹞鹰,传来了京城的讯息。

    萧暥不在,魏西陵代为他决断。

    谢映之在信中简明地交代了新政的进展,并言秋狩开始之后就立即去草原。因为今年秋狩,北宫达亲自来鹿鸣山,不可懈怠,所以他得稍晚一些再来草原。

    同时特意在信中嘱咐,北狄王庭再往北几百里就接近苍冥故地了,以望鹄岭为界,无论战事进展如何,切记绝对不可越过望鹄岭。否则……谢映之用了五个字“万事莫可测”。似乎对望鹄岭之域境讳莫如深。

    云越悄悄瞅了一眼,透过谢映之淡漫的语句,能感到一股幽然森寒之意。

    魏西陵把信笺封存好,准备等萧暥回来给他。他并不信鬼神之说,对苍冥族的秘术也持存而不问的态度。

    云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将军,这玄门的鹞鹰识得气味。说不定可以……”

    魏西陵道:“我正有此意。”

    鹞鹰识得萧暥身上的气息,既然现在鹞鹰到这里了,正好在回信给谢映之前,借这鹞鹰一用,去找萧暥。

    萧暥三天来音讯全无,他到底在计划什么?现在是否安全?可有不便之处?

    魏西陵提起笔,又念及如果直笔写,万一信笺落到了北狄人手中,或萧暥的处境不便,这封信就会给他带来危险,甚至曝露他的身份和意图。

    云越道:“将军,我有个办法,写诗啊。”

    写诗?

    北狄人大多都是蛮人,就算其中有个把识得中原文字的,也不见得能通诗书辞章,尤其是引申之意。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

    他本来就是世家子弟,诗书也是君子六艺中要修的,只是多年征战,一身铁血,无瑕于辞赋之道,但通常的辞书还是看过的。

    他凝眉略一思索,抬起手,笔尖舔了舔墨,便在纸张上落下清劲的字迹。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第217章 子衿

    火光照着雪亮的刀刃,深夜里刺出炫目的寒芒。

    阿迦罗强壮有力的胳膊揽着萧暥的腰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就像一头猛兽把抢来的小狐狸牢牢禁锢在身边。

    萧暥一双眼睛四下飞瞟,这形势可不大妙。

    他就不用说了,连偷藏根钉都被缴了。月神殿里不许佩戴兵刃,所以阿迦罗此刻也是手无寸铁,他们身边除了大祭司和几名执事,就只有突利曼和挽着花篮的阿碧达了。

    上百名魁梧的奔狼卫围在神道两侧,刀戟成林,月光下森然泛着寒意。

    这种场面萧暥以前也见惯了,他面不改色道:“世子,看来只有拿下穆硕,挟持他从东面的角门退出去。”

    阿迦罗知道,萧暥最擅长擒贼擒王。

    “你是想趁机抓了穆硕罢。”阿迦罗俯下身,抬手理了理他鬓角柔顺的发丝。

    萧暥挑眼看着他,满身璀璨的珠玉也压不住他眼底眉梢飞扬的匪气。

    阿迦罗忍不住咬了咬他的耳廓:“我现在手头没人。劫持穆硕出去后怎么办?”

    萧暥蓦地一怔:你特么来月神庙,身边连个兵都不带?!

    阿迦罗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桀骜的目光扫向穆硕,“今晚我在月神庙成婚,首领若是来恭贺的,太迟了!”

    穆硕扬声道:“世子成婚大单于知道吗?”

    阿迦罗道:“前番首领不是已经禀报过大单于了么?这么快就忘了。”

    被当众挑明了,穆硕有点难堪,上次夜里阿迦罗和一美貌男子在帐中寻欢之事,他禀报了大单于。原本以为大单于会发怒,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看来这大单于对阿迦罗还念及父子的情分。

    穆硕道:“世子这是要娶一个中原人为正妻。还是个男子?”

    “对!”阿迦罗回答地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娶他一人!”

    随即他野兽般精光熠熠的眸子扫向院中的士兵,大声道:“今晚是我大婚之夜,你们若要来喝酒,我营地里十几桶马奶酒喝个痛快!但你们谁敢阻挠的,我让他看不到明天草原上升起的太阳!”

    穆硕知道阿迦罗敢说就敢做,他顿时面色有些僵硬。

    阿迦罗再不去理会他,揽着萧暥的肩膀大步往前走去,两旁手持弯刀的奔狼卫纷纷后退。

    他回头道,“阿碧达。”

    阿碧达愣了下,立即明白过来,把手中的花瓣洒向空中。

    月光下,纷飞的花雨自空中霰落,又被夜风吹散在森然的刀剑丛林里。

    此刻神庙外已经围了很多过来看热闹的牧民,草原上的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很。他们一听说月神庙有婚礼,顿时就炸了锅,纷纷回去拿来了马奶酒和乳酪来祝福新人。

    天色很暗,萧暥本来生得风流,长发被挑出一摞摞编成了纤细的发辫梳到脑后,漂亮饱满的额头线条展露无遗,耳垂上还荡着一对华光熠熠的明月珠,稍稍一动就迷晃人眼。

    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华服粉妆出来的精致人偶。草原上的牧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妙人儿。

    一个小胖墩捧着一罐蜜糖水脸涨得红扑扑地要给漂亮姐姐尝尝。

    萧暥:什么?等等,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他刚苦于无法解释,忽然脚下一空,云霞般裙摆拂过众人眼前,在一片惊呼声中,阿迦罗将他抱上了马背。

    萧暥简直想一头撞死。自暴自弃地想,还好天黑,天黑……反正看不清,算了,草原上本来也没人认识他,老脸不要就不要!

    阿迦罗随后翻身上马,从身后搂紧他,一夹马腹,那雄壮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奔向苍茫的草原而去。

    此时,一轮明月升起在旷野上。

    朔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掠起萧暥鬓角几缕长发,飘飘荡荡地拂到阿迦罗的脸侧,清凉顺滑的发丝间还带着幽淡的泽兰香。

    阿迦罗的呼吸骤沉,揽住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强势地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纵马奔驰在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他忽然有个念头,不如就这样一路疾驰下去,任何事都抛诸脑后,什么争夺单于宝座,什么统一十八部落,全都不想了,带着那人远走天涯会,人生之快意莫当如此了。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道黑影倏地掠过,是一只鹞鹰。

    萧暥悄悄地眼梢一挑。

    那是玄门的鹰!

    *** *** ***

    神庙外,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维丹也从人群里退出来。

    穆硕没想到他居然也跟着来了,走上去搭了下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维丹,看来阿迦罗这次是认输了。大单于绝对不会允许未来的单于娶一个男人当阏氏。”

    “首领也不可完全掉以轻心。”余先生跟上前来低哑着嗓子道,

    穆硕满不在意:“草原不能没有继承人。阿迦罗娶一个男子已经是输了。他自己说不会再纳姬妾。”

    余先生摇头,幽声道:“我听说苍冥秘术,即使男子也可以生下继承人。”

    穆硕抬了下眉:“先生这是在说笑罢?”

    “大夏皇族世代族内通婚,若族内适龄女子不足,他们就会用秘法使得青年男子怀喜……”余先生神色诡秘欲言又止。

    “先生多虑了,大夏湮灭已久。”

    他们一边走一边开始说着苍冥族秘术的话题。维丹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带着几名奔狼卫默默地走了开去。

    营帐里,魏瑄用干草给苏苏做了个简单的猫窝,苏苏正嫌弃地挠着草垫不肯进去,帐帘忽然掀开了,带进一阵冷风。

    “我可以进来吗?”维丹话那么说,脚已经跨进了帐里,“我睡不着,来看看你的猫。”

    今夜阿迦罗忽然放退出了单于之位的争夺。对维丹来说,忽然失去了目标。

    阿迦罗选择了星辰和月亮,却把空荡荡的草原和大漠留给了他。

    维丹心里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到了这个刚认识的西域青年。

    他身上幽淡的宫香,他优雅的举止,让维丹感到和他相处非常舒服。

    苏苏显然不买账,白了他一眼,一纵身钻进草窝,给他一个屁股。

    魏瑄揉了揉苏苏的脑袋,他心思通透,当然知道维丹的醉翁之意。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煮了柑橘茶,秋冬可以降燥润喉。”

    炉上水声微沸。他用一块棉布裹住壶柄,提起茶壶。

    桌案上有两个陶土茶杯,古拙素朴,毫无美感,只有他挽起袖子斟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让人赏心悦目。

    维丹看得不禁有些出神。

    “我有马奶酒。你要不要尝尝?”他忽然想起来道。

    魏瑄笑:“我不喝酒。”

    他还没有成人礼,不能喝酒。

    他把茶杯递给维丹道:“我看王子是有心事,想找人说说。”

    观人观心,苍冥秘术中有观心术,魏瑄修习尚不深,目前也就只能做到察言观色,见微知著。

    维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脱口道:“我其实不想跟阿迦罗争这单于的位置。”

    魏瑄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霎,道:“王子不想当单于?”

    维丹道:“我原本就挺佩服他,拿得起也放得下,以往他是草原第一勇士,父王最看得起他,王庭里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将来的大单于,将带领着北狄的勇士们驰骋草原大漠,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父王会让我当少狼主。”

    魏瑄眸光深邃:“但我听说,草原上不容许失败。”

    维丹点头:“秋狩他没能拿下魁首,之后乌赫出逃,他也没能带回铁鞭,一连的失败打击了单于对他的信任。当然还有……”

    当然还有穆硕的挑唆,但这他不能说。

    魏瑄不动声色听着,这两次阿迦罗怕都是败给了萧暥。像他那么自负的人,必然是不甘心的,还有什么比征服萧暥更能给他满足,难道是这个原因?

    维丹喝着柑橘茶,氤氲的热气中,他语调间有几分颓然之意。

    “今夜我挺羡慕他的,能和心仪之人在月神庙成婚。”

    火光下,魏瑄眸色一闪:“成婚?和谁?”

    维丹道:“一名中原的琴师,姿容极美。”

    杯中的茶水微微泼溅出来。

    再优雅的仪态,再从容的举止,都在一瞬间碎裂了一地。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凝起幽冷的余焰,如同皎洁的清瓷上绽开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缝。

    *** *** ***

    一进大帐,萧暥顿时愣住了,这什么画风?这是……婚房?

    地上铺着纹饰繁复的西域地毯,华丽的妆台上摆满了各色珍玩宝器,大帐正中的胡床上垂着红色的纱幔,崭新的兽皮毯上还放置着两个八宝盒,这是中原地区成亲时的习俗,不知道阿迦罗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床榻前的胡桌上还置着酒菜,正中一只完整的烤羊羔正金黄冒油。萧暥留意到那两个酒杯上还牵着红绳,太阳穴一阵发跳。

    不大妙啊,这是做什么,要洞房?

    萧暥转身就想出去,正好就撞在了阿迦罗怀里,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

    阿迦罗低头啄了下他的发间,道:“饿了罢?先吃。”

    萧暥:唔……

    竟然无法反驳。

    他折腾了大半天早就饿过劲了。

    本着吃饱了有力气打架的念头,某狐狸大咧咧往桌案前一坐。

    菜色非常丰盛,牛肚、羊血肠、烤羊排、鹿肉汤,都是草原特色菜。道道都是大菜,量还足。

    阿迦罗早就发现,此人只有在吃东西时才会稍稍放下点敌意。

    吃饱喝足后,萧暥觉得今天一场大戏后,该谈谈正事了。

    “世子,几天后维丹就要加封,一旦……”

    “时候不早。”阿迦罗打断他,贴着他身坐下,抬手就去解他颈间的多宝鎏金珠链:“该睡了。”

    萧暥一把截住他的手:“不忙。”

    同时心中警钟大作。

    床只有一张,当然绝对不能一起睡!时刻提醒他前次被摁着尾巴撸的心理阴影。

    但是不睡罢,这草原上夜寒彻骨,坐一晚上能把人冻僵。而且穆硕的奔狼卫掌握了王庭卫署,万一被发现……这戏还是要演下去。

    阿迦罗道:“你睡罢。”

    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萧暥愣住了:这人转性了?那么自觉?

    当然他也不敢松懈,阿迦罗出去后,他把一身珠宝首饰摘除,然后仅脱去外袍就钻进了兽皮毯里。

    萧暥折腾了一整天,实在疲累不堪,一沾上胡床,浑身的倦意就涌了上来,眼皮也跟着沉重地往下坠。

    唔……就眯一小会儿。

    朔北的夜,严寒刺骨,北狄人的体格强健,火气又旺盛,哪怕帐外积雪皑皑,一条薄薄的兽皮毯都足够了。

    但萧暥扛不住啊,这兽皮毯怎么能跟厚实的棉被相比,而且大帐里连个暖炉也没有。萧暥身子本来就畏寒,躺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冰冷。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际,鼻间隐约闻到了一缕混合着青草和松叶清新的气息,随即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拥入怀中。

    萧暥挣扎了下,没挣开。居然,有点暖和……

    这么冷的天,阿迦罗似乎就穿了一件单衣,他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暖的古铜色,还擦过茶油,看上去质感非常好。看来他刚才出去是洗澡去了?

    此时他像一头慵懒的野兽般,宠溺地揉了揉怀里的小狐狸。就发现后者肌肉绷紧,眯起眼睛,还挑起了眼尾。

    阿迦罗于是稍微松开了他,给他拽好兽皮毯:“睡吧。不惹你。冷就靠着我。”

    ……

    虎狼在伺,萧暥哪里睡得着,他透过轻纱罗帐,看着胡桌上的两支红烛,听着身边的猛兽发出了低沉轻微的鼾声。

    他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

    莫名地想起那一晚,红烛燃尽,可惜酒醉得不够深。

    就在这时,大帐外隐约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

    萧暥顿时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扫而空。

    他悄悄支起身子,瞥了眼阿迦罗,确认他还在熟睡,

    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兽皮毯下了榻,披上衣衫,动作轻捷地出了帐。

    帐外朔风呼啸,萧暥紧了紧衣袍,冻得手脚冰冷,咬着牙不发出丝毫声响。

    果然是玄门的鹞鹰。

    他熟练地拆下信筒,抽出一张卷得细密的小纸条。侧身借着帐内漏出的一丝微光看去。

    那纸张上只写了一句诗,出自《子衿》。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萧暥一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魏西陵写给他的?

    魏西陵会写诗?还是……情诗?

    他忍不住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这刚劲清透的笔墨,确实是魏西陵的字迹。不过相比上一次他在夏阳城收到的魏西陵的手书,言简意赅,字迹刚劲,力透纸背。而这一次的手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字里行间竟隐约有些挥洒缱绻之意。

    萧暥看着那字条,莫名就看得老脸一红,虽然知道魏西陵是在询问他,你丫的这几天音讯全无在搞什么鬼?

    但纵然如此,这是战神啊!

    将军风雅起来,让他这老兵痞子都扛不住。

    真是……以后不能再说魏西陵整天冷冰冰的,没妹子喜欢他了……

    而且这诗出自《子衿》,一语双关,子衿是纪夫子在安阳城时给他起的化名,魏西陵最初在安阳城与他重逢,也是叫他这个名字。

    怎么觉得这里面含义微妙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语句中居然还透着点责备和关切的意思。

    萧暥觉得大概自己想多了,毕竟刚刚被骗婚,脑子有点混沌。

    就在他小心翼翼把字条收好,想着该怎么回信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的光线暗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就见阿迦罗脸色铁青站在帐门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莫测的光。

    第218章 新婚

    火光从大帐照过来,使得阿迦罗整张脸都笼在背光的阴影中。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不妙!刚才他拿到魏西陵的小纸条,脑子里只顾着胡思乱想,搞不好阿迦罗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

    他还来不及想对策,手腕紧接着被扣住了,阿迦罗低沉道:“你的手很凉,别再外面呆着。”

    说着一把将他拽回帐中。

    帐内的火盆烧得很旺,阿迦罗并没有松开他的意思,“谁给你的信?”

    “没有人。”萧暥说着奋力挣了下,那只大手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今夜是我们新婚,我不想对你动粗。”阿迦罗将他的手拉近,手中暗暗加力,逼问道:“信交出来。”

    萧暥右手被擒,左手蓄力闪电般一拳袭向阿迦罗的下颌。

    阿迦罗一动不动,竟然都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这拳。

    萧暥只觉得指节撞上他坚硬的下颚,疼得他嘶了口凉气。

    卧槽,这人是钢筋铁骨吗?

    他一念未转过,就被阿迦罗顺势就捉住了左手。一兜一绕,就被扣住双手圈进了怀里。

    靠!上当了!

    阿迦罗吐出一口血沫,贴近他耳边,龇牙道:“要捉住你,真不容易。”

    萧暥心里暗骂,枉费他每天卖力吃,结果也没见长力气。但凡他刚才多一点力道……

    “谁给你的信?”阿迦罗逼近他又问,“是不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小子?”

    “没有信。”某死狐狸嘴硬。

    阿迦罗沉下眉头:“看来,你是非要让我搜出来。”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觉得腰间一紧,胡服的腰带将他纤细的腰线勒地生疼,一只大手霸道地索入。裘带禁不住那强横的动作当场崩开。

    草草草!真要搜身?!

    萧暥头皮都要炸了,趁着阿迦罗腾出手要去搜他身的空档,他灵巧地转身,弓腰提膝就撞向阿迦罗腹部的软肋。

    阿迦罗被迫急退,萧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右腿疾掠而起,以一个惊人的角度直扫向阿迦罗的太阳穴。招式流畅速度极快。

    阿迦罗心中大骇,已来不及闪避,也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刚才被阿迦罗扯得松松垮垮悬荡在腰间的衣带终于禁不住他那高难度的招式,竟然当场松脱下来。

    跃动的火光下,匀实的胸膛,精窄的腰身,紧致的腹部,线条流畅的肌肉都一览无余。

    萧暥脑子里一空,卧槽,走光了!

    特么的让你耍帅!

    阿迦罗的眼神顿时都变了,趁着萧暥急拽衣袍攻势一缓之际。他一把握住了那骨感修长的脚踝,用力一扯。

    萧暥重心不稳,当场被狠狠贯倒在地。

    后背重重撞上了地板,尽管地上铺着西域毛毯,那力度也依旧足够他摔得浑身骨头都散架。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迦罗的大手抬起了他的脸:“你不交出来,我可以认为你是在通敌。”

    萧暥当然不会交出魏西陵的手书。

    他都可以想见到,即使阿迦罗读不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是单凭他看到那刚劲的字迹,就会让阿迦罗想都不想就烧了那信笺。

    他瞥了一眼大帐里熊熊的火盆,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

    几天前的那个梦里,他看到自己坐在火盆前,亲手一封封烧毁藏了多年的书信,指间墨染余香,化为纸灰飞尽,带走半生苍凉里,最后的一点余温。

    他绝不会再烧一次了。

    任何人都不行。

    阿迦罗拽起他的手,强硬地翻开手掌,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你藏哪里了?”他逼问道。

    火光下,萧暥修长的手指上那枚玄首指环银光流溢。

    阿迦罗的眼睛像被扎了一下:“你还戴着?看来是真舍不得,这也是那小子送的?”

    萧暥被撞得浑身都疼,还没缓过劲来,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错了,这特么还真不是。

    “不是他。”

    阿迦罗瞳孔一竖:“还有谁?”

    “你到底有多少……”他没问下去,也恨得不想说下去。

    他呼吸深沉,手中的力度既不至于伤到萧暥,又让他吃痛到完全失去反抗的机会。

    “萧暥,我喜欢你,不等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萧暥既没力气挣扎,干脆闭起眼睛,“你就是杀了我,也没有什么信。”

    阿迦罗凝视着他,眸光越来越冷:“萧暥,我对你已经足够耐心了,你却屡屡挑战我。”

    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幽暗地闪烁。

    为了月神庙能和他大婚,他说服大祭司,不禀报大单于,逼退穆硕,向突利曼摊牌,许诺将来传位给栾祺娶阿碧达。

    他让他浑身佩着着草原最珍贵的珠宝,将星辰戴在他的手指上。他要给他最华丽的婚帐。即使他不喜欢蛮人的气息,他也可以去学那些他以前不屑的中原人那样沐香漱玉。他不喜欢他触碰,觉得他野蛮,他可以慢慢让他适应。

    阿迦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去取悦一个人,哪怕是对大单于。

    但这一切努力,却在大婚之夜,换来了理直气壮的背叛……

    既然如此。

    阿迦罗眼中涌起不明的情绪:“萧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在草原上,男人根本不需要取悦他的心上人,只要征服。”

    随即粗糙的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顺着脊背越过纤细的腰线,循着丝绸般的肌肤寻了下去。

    “阿迦罗,你敢!”

    阿迦罗低醇的嗓音带着暗哑的磁性,“他碰你,你也这样?”

    “他和你完全不同。你根本不可能懂他!唔……”

    阿迦罗微愕,随即餍足地眯起眼:“我可能是真的不懂他了。”

    “阿迦罗,你敢进去半个指节,明天就收到栾祺的整只手,你想好了!”萧暥眼梢挑飞像霜刀的锋刃,怒火将眼尾烧出了残红。

    阿迦罗见那狐狸真的恼羞成怒了,均实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没想到触他尾巴一下,居然能气成这样。

    “不会让你疼。”他低沉安抚道,

    他手上涂了茶油,刚想深入,忽然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闷响。

    他猛地心中一沉,什么声音?

    北狄大帐用营柱固定,其中三根营柱为主要支撑点,稍微仔细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来。那几根营柱更粗壮,下方有槽线,在地板上卡紧固定。

    但是也不是说不能破坏,只要力度足够,着力点又巧妙。

    辗转腾挪之际,阿迦罗骤然发现他们的位置正好在一根主营柱附近。

    “别动!”阿迦罗喝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根营柱摇摇欲坠地松榻下来。

    萧暥微微勾起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狡黠之色。

    原来那狐狸刚才一直在积蓄力气,就等一脚拆了他的大帐!

    阿迦罗反应极快,他松开萧暥弹身而起,用肩膀扛住徐徐歪斜下来的营柱,大帐跟着微微颤动。

    趁此时机,萧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系了衣衫,好整以暇地看着阿迦罗手臂青筋暴起,试图将营柱重新定位回槽里,还很欠地说了句,“其实倒不了,最多晃几下……我没打算拆你大帐。”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帐顶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声。心中微微一诧,大帐散架不该是这个声音。

    而且这声音听着有点熟悉,好像是……机括声?

    北狄蛮子的大帐当然不可能有复杂的机括,但这种声音实在让萧暥牙根发酸。

    “闪开!”

    他话音未落,嗖嗖嗖几阵破空之声已经掠起。

    萧暥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胡桌凌空踹了起来。只听到笃笃笃一阵钝响。数支铁镖打入桌面。

    趁此时机,阿迦罗也固定了营柱,两人就地一滚,避入胡床后。

    一阵急雨敲窗般的声响后,四周陷入沉寂。

    满桌的酒菜已经泼洒遍地,连吃了没多少的烤全羊上都扎了好几枚铁镖,黑森森的刃口反射着火光。

    阿迦罗骇然:“刚才你做了什么?”

    萧暥反问:“这是你的大帐,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拆个大帐,可没有指望会拆出这玩意儿啊?

    而且萧暥也是计算好的,这大帐少了根营柱,还有两根撑着,就算这大帐真的塌了下来,问题也不大。除了吃力的营柱之外,其他的柱子都不算沉重,下坠的时候受到帷幔的牵引,砸不死人。最多砸个脑震荡半身不遂什么的。

    当然以他们的身手,躲开没问题。

    不过这新婚夜拆了大帐,穆硕肯定会起疑,但相比岌岌可危的节操,萧暥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辛苦点拆了大帐。

    阿迦罗面色深沉,走到帐中,把嵌在木桌地面上的铁镖一枚枚拔\出来。

    火光映照下那铁鞭呈现诡异的蓝紫色。淬了毒。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世子,谁要杀你?”

    这个隐藏在大帐顶上的机括不管是谁布下的,目的必然就是要除掉阿迦罗。

    而刚才他差点拆了大帐,歪打正着触动了机括。

    萧暥想起一件事,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起过,真正精密的机括是不可能发生被意外触发这样的错误,所以可以推断这个机括的设计者的水准不高。

    那么这个彩蛋是谁留下的?是穆硕?还是乌赫?或者阿迦罗还有什么敌人?这厮怎么敌人这么多?

    萧暥心里正不着调地想着,就听阿迦罗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萧暥立即明白了,不要打草惊蛇。

    经历了这番惊险后,两人都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阿迦罗把胡床收拾了一下,让萧暥先去休息,余下的事情他来打理。

    萧暥这会儿哪里还有睡意,只是浑身累得动弹不了。

    他卷着兽皮毯坐在榻上,看着阿迦罗默默收拾着帐中的一地狼藉。

    胡桌散了架,到处都是泼洒的酒菜,精心准备的彩礼也都翻到在地。

    阿迦罗捡起一个八角漆盒,叹了口气,回头就看到萧暥坐着榻上无精打采。

    他用衣袖擦了擦那八角漆盒,掰开了,放到胡床上。

    萧暥心道:这什么?

    盒子里居然是装得满满的干果蜜饯糕点和他喜欢嗑的小松子。

    次日清早。

    突利曼一进帐就看到砸烂了的胡桌,顿时一愕:昨晚……这么猛吗?

    阿迦罗脸色不大好,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要查证。”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帐幔后,低声道:“到外面去说。”

    走到外帐,突利曼才发现阿迦罗下颌多了处淤青,遂忍不住又朝帐里望去:“看不出还是匹烈马?”

    阿迦罗低咳了声道:“我自己不留神撞的。”

    突利曼眯起眼睛,贼兮兮道:“世子,我有一味药,还是中原的旖兰阁传过来的,放一点在他食物里充作香料,保证他……”

    “突利曼!”阿迦罗决然打断他,“这不是草原上的做法。我不会使用那些花招。”

    突利曼立即知趣住了嘴。

    阿迦罗又道,“我刚好有件事要你查一查,你路子多,可知道当时营建大帐是哪里的匠人?”

    突利曼说道:“我这就去替世子查查。”

    就在这时,营地前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迦罗抬眼望去,就见一名骁狼卫跳下马道,“世子,大单于请世子和世子妃即刻去王帐。”

    第219章 单于

    清早的曦光下。一只蛾子轻巧地飞进帐里,纸做的翅膀栩栩如生,落在魏瑄指间。

    “你还会这个?”维丹看得兴致勃勃。

    魏瑄手指一翻,就把那飞蛾藏了起来:“不过是西域的戏法,让王子见笑了。”

    然后他站起身,温和道,“王子酒醒了吗?我煮了点提神的汤。”

    被他这一说,维丹才想起来了,真的有点尴尬。

    昨天他可能失态了,拉着魏瑄喝酒,魏瑄一开始不喝,后来听到阿迦罗大婚的消息,说这是喜酒,得喝。

    接着维丹把酒囊递给他。他们就一人一口地喝酒。

    维丹以往喝马奶酒从来都不醉,昨晚居然喝醉了。

    醒来就见魏瑄把胡榻都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则静静坐在火堆前,火光映着他的侧颜,古雅俊美如同雕塑。

    维丹出神凝视了他片刻,才想起自己鸠占鹊巢有点不好意思,害得他没地方睡。

    他脸有点发烫,“我差点忘了,父王上午找我去王帐,我先走了。”

    魏瑄莞尔,“王子不忙,汤煮好了,喝了提提神。”

    他昨晚使了点小伎俩,手法极快,就在接过维丹的酒囊时,给他酒里下了术。

    把维丹留在帐里,万一阿迦罗要逼迫萧暥,情况紧急,就可以借维丹的名义闯帐。

    苍青说的没错,那个黑袍人就在这草原戈壁间游荡,说不定已经混入了狼火节,如果他再使用玄火,甚至使用任何中阶以上的秘术他都会暴露自己。

    那天峡谷林海的风雪中,那个黑袍人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那人的秘术很强,非常强。

    他要保护萧暥,首先得保护好自己。若自身难保,拿什么去保护别人。

    维丹喝了醒酒汤,顿感耳清目明了不少,精神奕奕道:“我们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以后你就叫我维丹,我叫你阿季,好不好?”

    魏瑄微诧:“王子”

    “是维丹。”维丹纠正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朋友。你就当我朋友罢。”

    魏瑄道:“维丹,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 *** ***

    萧暥靠在胡榻上,纱幔深垂。

    晨曦透过纱幕,映着那清隽的容颜,眸光流转间,异常清醒,就像一只警觉的狐狸。

    整个晚上,他脑子里都一刻不停地思索着。

    他此番潜入王庭本是为了救嘉宁出去,但是不除掉穆硕,嘉宁不会跟他走。

    穆硕既然是害死姑姑的元凶,那么他绝不能活。

    想要除掉穆硕,他就得和阿迦罗合作,可是这两天来,他是发现了,阿迦罗根本不想跟他合作,从头到尾,他们想的就不是一件事。

    他想搞事情,阿迦罗只想着……结婚?

    还有昨晚因为他藏了魏西陵的信,阿迦罗一怒之下居然连栾祺的安危都不管了?

    这不像阿迦罗的为人。他不是个见色忘义不顾兄弟死活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阿迦罗知道栾祺在哪里了。

    一条条想下来,萧暥心中隐隐抽紧。

    他昨天遇到阿迦罗的那片小树林,离开他囚禁栾祺的地方也就七八百米。

    之后他急于搞事情,跟阿迦罗的议事间,透露出了他对北狄王庭的了解,而这些事,都是下午栾祺告诉他的。

    阿迦罗有可能从此间推断出下午他去见了栾祺。

    只要以那片小树林为中心,搜查方圆几里地内就可以了。不出三天就能找到栾祺。

    到时候他手中唯一的可以牵制阿迦罗的棋子就失效了,这也意味着,他之后在王庭安危难料。

    魏西陵还在等着他的回信。要不要告诉他?

    萧暥略作思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只能徒增他的担忧罢了。

    就算魏西陵知道他的处境,又能如何?发兵攻打王庭吗?

    且不说北狄王庭有七万精锐骑兵。更兼狼火节维丹加封在即,今次前来朝贺的五大部落,带来的兵马加起来也有五六万之众。

    众寡悬殊,就算魏西陵善于用兵。但还有嘉宁,嘉宁在北狄人手中,魏西陵投鼠忌器,一旦战事起,嘉宁必然成为人质。

    萧暥眉心紧蹙,王庭这局棋千头万绪,步步危机。

    就在这时,帐幔微微一动,流苏在他眼底晃了晃。

    “你睡着时一直皱着眉的吗?”低沉醇厚的声音道。

    一只手探入帐中,似乎是想摩挲他的脸颊,又像是欲拂开他鬓角凌乱的发丝。

    那手还来不及靠近,就被萧暥擒住手腕错骨一拧。

    阿迦罗闷哼了声:“你就那么不让碰。”

    阿迦罗的手骨节分明,是战士的手。手上还有茶油清凉的气息。

    萧暥顿时就觉得尾巴隐隐作疼,想杀人。不自觉就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阿迦罗额头青筋都跟着跳了跳,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点力气根本伤不了我,松手罢,大单于要见你。”

    萧暥顿时一惊,翻身坐起:“见我?”

    ***

    单于王庭

    一对硕大的鹿角下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面貌粗犷,一对桀骜的英雄眉格外惹眼。

    那男人正兀自切肉喝酒,头都不抬,流露出一种惯于做王的目中无人。他的旁边有一个没有眉毛和胡子的男子,正在给单于斟酒。

    萧暥心道,这北狄单于身边也有宦官?

    他随着阿迦罗入座,呼邪单于才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并吩咐上酒菜。

    可是等到一盆羊羔肉都上桌了,单于狼一般的目光依旧丝毫没有离开他的意思。

    单于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细细打量着萧暥,对阿迦罗道:“难怪你最近连连败仗,原来是被人迷得连打仗都没心思了。”

    阿迦罗立即欠身道:“我战败,与他无关。”

    虽然就是被他打败的……

    呼邪单于道:“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在感叹这真是让草原和大漠都失色的姿容,现在就算你真的丢了魂魄,我也不奇怪了,按照我们北狄的规矩,我是要送礼物给我的儿媳,但是我看你把蓝钰宝戒都戴在了他手上,我送的东西怕是他看不上了。”

    说着他拍了拍手。

    两名骁狼卫抬着一张花梨木琴案进了帐,琴案上是一架典雅的琴,琴额镶金琢玉,琴身上晕染着水墨般浑然天成的纹理,琴背还有铭文。

    “听说他是琴师,我让余先生特意挑了一张古琴。”

    阿迦罗道:“让大单于费心了。”

    余先生躬身笑道:“这张琴是江南古琴世家谭氏所制,名为御风,不知道音色如何。世子妃何不试一试?”

    大单于笑道:“这个主意好!”

    阿迦罗刚想开口回绝。

    余先生忽然改用中原话语道:“这里也就大单于和世子,外捎上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这个耳福,听世子妃弹上一曲?”

    萧暥知道话说到这份上,推脱不了。他刚要站起身,就被阿迦罗一把拽住。

    阿迦罗道:“父王想听琴,我专门给大单于找几个技艺娴熟的乐师,天天给父王弹奏。”

    “我就想听听这架御风是不是真的出自大师之手,如果被骗了,我也好立即宰了那几个骗我的商人。”大单于有些不悦,狐疑道:“阿迦罗,你在想什么?”

    余先生赶紧赔笑道:“世子妃如果是技艺生疏了,也没关系。”

    萧暥知道再推脱,呼邪单于要起疑心。

    他站起身,从容走到琴案前。简单地调了一下音,如松风流水般的音律从指端流淌出来。

    呼邪单于怡然地喝着酒。眼中流露出野兽吃饱喝时餍足的神情。

    阿迦罗面色紧绷,桌上的酒菜动都没动。

    呼邪单于见他脸色不好,似想起什么,有意无意道:“阿迦罗,既然你已经成婚,那么正好了,大婚后你就可以再无顾虑地出征了。”

    出征?都入冬了还要出征?

    阿迦罗蓦地一惊:“打哪里?”

    呼邪单于道:“我不想等明年开春了,我要把进攻大雍朝的时间,提前到狼火节后。也就是五天后。”

    萧暥指端琴弦微震。

    阿迦罗立即道:“大单于,不是说明年开春再打吗?”

    大单于道:“中原人有句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萧暥劫掠我族圣地,这口恶气我不想等到明年再出!我要劫了他们的都城大梁,捣毁他的尚元城,再来一次兰台之变,给中原的皇帝送上一份除夕大礼!”

    他阴狠的目光掠向萧暥,最后停留在阴影中的余先生身上。

    余先生道:“世子,从战略上说,萧暥刚拿下凉州,人心不服,立足不稳,手中兵力怕也不够,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出兵攻打凉州,可一举夺下,让凉州成为我们的牧场。而且我猜测萧暥此番拿下凉州是秘密进兵,九州的诸侯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这狐狸趁他们在鹿鸣山狩猎期间,偷吃了凉州这块肥肉。所以我们可以在进兵的同时,派人将萧暥暗中占凉州之事公布于诸侯,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我们出兵凉州,兵锋直下大梁,那些愤怒的诸侯说不定还会派兵助我们一臂之力。瓜分雍州!”

    萧暥面沉似水,心思却如海潮翻卷。

    其实此次出兵凉州的风险他岂能不知,当初定下趁着天下诸侯前来秋狩,神不知鬼不觉拿下曹满的战略之时,风险就同时存在。也注定今年秋狩不会太平。

    所以他让谢映之代替自己留守京城,有谢玄首辅佐秦羽,以保雍州无恙。

    但是有一点被余先生说中了,他们秘密进兵,所带兵力不足。留守凉州的军队就更少。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曹满的降兵。

    如果北狄人真的发动突袭,凉州只有刘武和钟逾镇守,危险万分。

    他心思飞转,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在狼火节结束前,率先拿下北狄王庭。

    他深吸一口气,若如此,余下的时间就只有五天了。

    五天后维丹加封少狼主。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金戈之声隐隐催响。

    五天后,他要给维丹,给北狄王庭先送上一份大礼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

    余先生站起身来,喝道:“大单于正在听琴,吵什么?”

    一名骁狼卫高声报道:“是北小王栾祺找到了!就在帐外!”

    一道破音铮地划过指端。萧暥心中顿沉,栾祺找到了?不可能,这么快?!

    他藏匿栾祺的那个草棚极为隐蔽,至少也得花上两三天。

    阿迦罗已经一跃而起,掀开帐门,大步奔出去:“栾祺人呢?”

    帐外朔风呼啸,他一路奔到营门前,只见一支押送奴隶的队伍缓缓开来,根本没有栾祺的影子。

    阿迦罗心中猛地抽紧。不妙!

    他疾步往回赶去,只见数十名奔狼卫拦住了去路,气势汹汹刀戟出鞘。

    穆硕分开人群走出来,笑道:“世子,我这里有位客人,大单于想见一见,你待会儿再进去。”

    大帐里。

    呼邪单于端着一杯马奶酒,走到琴案前坐下,他似乎知道萧暥听不大懂北狄话语,把语调放得很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阿迦罗支出去吗?”

    萧暥不动声色道:“大单于指教。”

    呼邪单于贴着他坐下,把酒杯递到萧暥色泽浅淡的唇边:“你这琴声太醉人,会让他失去一个战士的警觉。”

    萧暥偏开头,“大单于说笑。醉人的只有酒。我若喝醉了,就没法为大单于弹琴了。”

    “聪明人。”单于大笑,一口喝尽杯中酒,扔了酒杯,忽然揽过萧暥的肩膀,“但有些人和酒一样,让人痴醉。”

    “告诉我,昨晚他是怎么宠爱你的?”

    萧暥一惊,心道,特么的这家子都是些什么变态!

    这种问题他当然拒绝回答。

    如果真要回答,昨晚就是打架,差点拆了大帐。

    想到这里,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头老狼王莫非在怀疑他?

    他淡淡道:“大单于想知道,可以去问世子。”

    单于闻言,点头道:“我是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你。”

    说罢他忽然贴近,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到萧暥肌肤细腻的脖颈间,哑声道,“你可能不大了解草原,在北狄,如果我要去见天神,我的爱姬只有两条路,殉葬或者成为下一任单于的姬妾。如果我儿子不幸战死,我也会收了他的姬妾,或者赐给他的兄弟。”

    萧暥心道这是什么破风俗,他知道蛮人茹毛饮血,未经开化,不通伦法……等等,这老狼王跟他说这什么意思?

    呼邪单于用手指爱抚地梳理着他的长发,像一头野兽凑近它的猎物般嗅着他清致的脸颊,“你的眼睛就像一柄利剑,锋锐,漂亮。你是聪明人,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觉得腰间一紧。

    草草草!这父子两怎么一个德行!

    但作为一名不会武艺的琴师,他此刻绝对不能动手,否则就曝露了。

    呼邪单于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就像野兽的鬃毛,扎得他脸颊脖颈间又痒又痛,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潮水喷涌而出,动作堪称粗暴,萧暥这才知道,阿迦罗昨晚已经对他很含蓄了。

    单于蛮横地欺身将他压在琴身上,琴弦锵然一响绷断。

    萧暥一把截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

    呼邪单于笑了:“你手劲很不错。”

    然后手掌翻转,反扣住他的手。

    萧暥的手肌肤细致,骨节匀称,秀劲有力,指腹间还有细细的薄茧。

    呼邪单于着迷地抚弄着他修长的手指,低沉道:“你这不是抚琴的手,而是握剑的手。”

    萧暥心中一凛,微喘着气道:“练琴时间长了,手劲不会差,指腹也会有茧。”

    呼邪单于慢条斯理道:“只要你承认你不是琴师,我会放你走。我知道你也不想做阿迦罗的妻子罢。”

    萧暥蹙眉道:“我为了生计投靠世子,离开了世子,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呼邪单于颇为不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自己不要。”

    然后他回头道:“出来罢。”

    大帐后的阴影里忽然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形容憔悴,胡子拉渣,一双眼睛里闪着怨毒的光芒,“萧暥,真想不到你为了权势和野心能做到这份上。”

    萧暥心中一沉,曹雄。

    曹雄投靠了北狄人!

    曹雄阴鸷的目光牢牢盯着萧暥:“大单于,我愿意赌颈上人头,这个人就是萧暥!”

    第220章 悍勇

    大帐里传出琴弦断裂的铮然凄鸣。

    阿迦罗瞬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他的声音冷得让人窒息:“滚开!”

    穆硕扬声道:“世子,奔狼卫有卫署王庭的职责,你是要造反吗?”

    阿迦罗面容狰狞,不跟他废话,一把抽出弯刀。

    突利曼见状拼命抱住他的手臂,“世子,不可啊,冲击单于营帐,等同刺杀大单于啊世子!”

    穆硕嘴角露出阴险的笑容:“是啊,世子,不过是一个美人,为他冲撞了大单于犯不着,再说了,父夺子妻这事儿本来在北狄也不少见,大丈夫何患无妻,大单于回头再送你一个听话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记疾风掠过,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奔狼卫歪歪斜斜倒下了,脑袋上劈入半段□□,血浆溅满了他的胸甲。

    穆硕嗔目大喝道:“阿迦罗冲撞王庭,谋刺大单于,拿下!”

    十多名奔狼卫顿时弯刀出鞘,如虎狼般扑上。阿迦罗一把甩开突利曼,低喝一声冲入阵中。

    他手中弯刀劈空斩落,势如同雷霆,断开一名奔狼卫的肩甲将他整个肩膀卸了下来,血光激溅中,他回手又利落的一刀斩下,将那头颅凌空高高抛出。

    穆硕赫然变色,不由道:“阿迦罗果然是勇士!给我冲上去!”

    不到片刻间,只见阿迦罗手中雪亮的刀光入龙蛇狂舞蹈,阻挡者就像砍瓜切菜般纷纷倒下,杀戮中的他如癫似狂。

    他把刀一横,手臂上肌肉虬起:“谁再挡我!”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战战兢兢地往后退。

    穆硕声音都有点发颤:“快,增兵!他只有一个人怕什么!”

    顷刻间,近百人的王庭卫队汹涌而来,刀戟成林,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

    阿迦罗此时早已杀得满脸是血双眼通红,他狂乱地挥舞着手中弯刀所向披靡,硬是要杀出一条通向王帐的血路。

    就在这时,一杆□□忽然从背后袭来,阿迦罗没穿铠甲只觉得肩膀一凉,冷不防肩胛被戳了个窟窿,血流如注。

    他想都不想反手一刀,弧光划过,骨骼碎裂的声响中,那偷袭的士卒头颅迸开,血浆溅了他一身。

    王庭已是一片窒息的寂静,只有金铁剧烈撞击声伴随着惨烈的杀戮和哀嚎冲彻云霄。

    穆硕在人群外遥遥呼道:“阿迦罗,你已经是孤军奋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的战士呢?”

    “乌赫,铁托,栾祺,那些曾经誓死追随你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穆硕大笑:“阿迦罗,现在的你就是一头孤狼。你到底还在为什么而战?”

    混战中的阿迦罗回头看向他,眼中射出狂乱的杀机。

    他的刀已经豁口,他顺势抄起一名奔狼卫举过头顶凌空狠狠砸下,几名正要冲上前来的奔狼卫来不及闪避,刀尖把那人刺了个对穿后,又相互撞在一块,腾起漫天灰尘。

    一边观战的穆硕暗暗心惊,这真是人吗?怎么会有如此强悍无匹的力量。

    *** *** ***

    大帐里

    萧暥面不改色道:“我以往在中原为琴师,得罪过几个行为不检的客人,阁下那么记仇吗?”

    曹雄阴险地笑了笑,看向呼邪单于道:“大单于,你我都是常年骑马的人,我们都知道,常年戎马腰腹肌肉结实,他说他是琴师,那就脱了衣衫检验一下便知。”

    萧暥心中一凛,又来这招!

    “我既然来草原,也不是骑不得马。”萧暥道。

    但话虽如此,他清楚常年戎马和会骑马的差距是有多大。

    他肌肉紧致,腰线柔韧,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战士的身躯和普通人的区别一看便知。

    大单于目光森然地看向他,缓缓抬起手扣住他的衣襟,猛力一扯,他佩在胸前的多宝璎珞当场绷断,珠玉琳琅如雨点飞溅散落一地。

    萧暥霎时觉得肩颈间一片寒凉,敞落的衣衫半掩之下,乌黑的发丝凌乱,零落的金珠宝玉映着凝雪般的肌肤,忽然生出一缕说不清的凄美悱恻。

    呼邪单于呼吸顿时加重,幽沉的目光像有实体般一寸寸灼烧过那皎洁的肌肤。

    与此同时萧暥出手如电,掠取单于腰间宝刀落雁。

    一进帐他就注意到这柄宝刀了。几寸长,轻巧、锋利,多为刺客所用。劫持人质最适合了。

    这帐中只有几个人,不如截下单于杀一条血路出去!

    外面震天杀声传到帐内,他猜测阿迦罗已经反了。

    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劫持单于换回嘉宁,再和魏西陵会和。

    呼邪单于右手托起他的脸,左手沿着那皎洁的肌肤深入温暖的衣襟里,同时萧暥眼角微微勾起,眸中闪现野兽狩猎前冷冽的精光。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开。

    “父王!”

    萧暥手腕一翻,有点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尖牙。

    呼邪单于脸色擦黑:“维丹,你来做什么?”

    “阿迦罗他跟舅舅的人打起来了。父王你快去……”维丹说到一半就看到了单于身后的萧暥,登时忘了后半句话。

    “那你就更应该呆在你的大帐里!”呼邪单于愠怒道。

    维丹从来没被这样训斥过,赶紧低下头。

    “大单于,维丹王子就要是少狼主了,王庭有事,少狼主不该呆在大帐里。”帐门口传来一道清悦的声音,

    “否则,几天之后的加封典礼,在诸位部落首领面前,让他如何服众。”

    听到那声音萧暥心中顿时一摔,靠,是魏瑄!

    他赶紧把他被扯成一字露肩礼服的衣衫拽起来。

    泥煤的,老脸还是要的。

    呼邪单于觉得这话倒有点道理,脸色稍缓,望着那翩翩然走入帐中的丰神俊朗的青年问,“你是谁?”

    “叔,你怎么在这里?”魏瑄一见萧暥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墨澈的眸子盈盈一闪,“我到处都在找你。”

    这一出让众人顿时都懵了,一时间面面相觑。

    萧暥心思飞转,立即就势拍了拍魏瑄的肩膀:“阿季,你怎么会来这里?”

    “维丹带我来的。”魏瑄道。

    单于疑惑地皱起浓眉,看向维丹:“怎么回事?”

    维丹赶紧道:“大单于,阿季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他和他叔叔走散了。”

    “叔叔?”大单于疑惑地看了看萧暥,又看向曹雄:“萧暥有侄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曹雄也是一头雾水。

    这两年间魏瑄的容貌变化很大,曹雄一时也认不出他来。只觉得这青年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他只好道:“大单于,我不知道他们耍什么花样,但我敢用颈上人头担保,此人绝对就是萧暥!”

    “我们见过罢?”魏瑄忽然回过头看向他。

    曹雄蓦地一怔,果然是以往见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萧暥的侄子?”

    魏瑄道:“我们在天泉山庄见过,你忘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曹雄顿时想起来了。半年前,含泉山庄好像是有几面之缘。

    “你是山庄的侍从?”

    “你想起来了啊。”魏瑄又露出那习惯性优雅的微笑,“夏侯先生,你还欠着东方教主数千金罢,逃到这里来躲债来的?”

    曹雄顿时变色,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什么夏侯!”

    大单于面露狐疑:“你不是说你是曹雄吗?”

    曹雄急道:“我当然是凉州牧曹满的长子曹雄。”

    魏瑄从容道:“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你是曹雄?”

    “我带着我的私印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曹雄说着手忙脚乱从身上掏出一枚拇指粗的四方印,递给大单于。

    大单于接过来,交给余先生:“先生你看这是真的吗?”

    余先生正要细看,就听魏瑄道:“看来诸位久在草原,不知中原的行情啊。”

    众人一怔,

    “什么行情?”

    魏瑄顺手从余先生处取过印,带着种观赏的眼光仔细看了看,道,“恕我直言,这种印在大梁城里的铺子里跟石头一样多。”

    “你……!你胡说!”

    “普通的玉料,两三纹银就能镌刻一枚,工期一到三个时辰不等,视玉料质地和镌刻的复杂程度而定,好的玉料,五金一枚,上等玉料则收十金以上,有些铺子还接受来料的订制,收费则按照镌刻的官阶品级,价格也不一而同,郡守的印章要加三金,州牧的印章要加十金,若是皇室的印章,那就上不封顶了。”

    魏瑄侃侃而谈,泰然自若。别说是对中原不甚了解的北狄人,连萧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等,魏瑄这说的不就是□□的吗?

    官阶从高到低明码标价,说的有鼻子有眼,别说曹雄已经听得呆若木鸡,连萧暥都要信了。

    若是大梁城真可以这样随意私刻假印,他早就带兵把窝点给端了,这还了得!

    而且魏瑄说得实在太详尽了。

    不同的玉料的制作、工艺、工期,不同官阶的报价应有尽有。这整一个行业标准都出来了!

    如果说是魏瑄随口胡编的,萧暥简直不敢相信。

    不行,回去要查查,不会真有□□的产业链吧?

    曹雄干巴巴地反驳道:“你……你既然说你是琴师的侄儿,怎么对造假印如此了解?”

    萧暥一看这哥们,明显也已经信了。

    魏瑄莞尔:“夏侯先生,我这人平时就爱吹个牛,所以跟其中几家铺子混得熟,有时候还打打下手,偷学点手艺,就是为了给自己也做枚印。”

    说完,他就掏出了他的私印,“余先生也可以看看,我做得像不像?”

    他说着将两枚印托在锦帕里交给余先生。

    余先生接过一看,脸色微变,“这是……大雍皇室的印章?”

    魏瑄似笑非笑,对曹雄道:“夏侯先生是凉州牧的长子,我怎么就不能是大雍皇帝的弟弟呢?”

    然后他一摊手,无奈道:“但是要制造皇室的印章价格太高,我就只有自己偷师学着,做了一个玩儿。”

    单于问余先生:“这两枚印,哪个是真的?”

    余先生道:“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曹雄一把抢过印章,仔细看了看,忽然瞪大眼睛盯着魏瑄,“他不是装的,他就是晋王!”

    魏瑄微笑如仪:“大单于,你看他,当场改口,如此前后不一致。”

    呼邪单于阴森的目光转向曹雄:“夏侯先生,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什么山庄的侍从吗?”

    “这……我……”曹雄一时百口莫辩,“但我想起来了,他确实就是晋王,我以往秋狩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含泉山庄……”

    呼邪单于厌烦地打断他:“你觉得骗本单于很容易?”

    曹雄简直要被逼疯了,“大单于,你一定要信我,我真是曹雄,那个人是萧暥,他潜入王庭必有阴谋!”

    呼邪单于道:“带下去,五日后杀了祭天。”

    “大单于!大单于你要信我!大单于,不要被他骗了,后悔莫及啊——!”

    萧暥看向魏瑄,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唇枪舌剑,杀人于无形啊!

    偏偏那青年又是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他淡泊从容,处变不惊,惊涛骇浪中犹如闲庭信步。

    这气度风骨竟颇有点神似谢映之。

    萧暥想起在大梁时,魏瑄跟谢玄首有过一段相处。

    武帝不仅过目不忘,且极擅学习。

    他忽然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心。如果说魏瑄能学得他的箭术,学他的处事风格,学魏西陵的战术,学谢映之的城府谋略,他能取所有人之长处而为己用,那么今后还有谁能阻挡他?

    他萧暥不能,天下亦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帐幕忽地掀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赫然出现在帐门前。满面的血污已经看不清英俊的五官,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锐地摄人心魄。

    他把豁口的弯刀收入鞘中,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烙下一个深红的脚印。

    帐外,遍地尸骸,连刮进来的风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王帐之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穆硕借口去调兵,其实早就跑没影了。

    萧暥第一次看到阿迦罗这副模样,简直犹如修罗狱中杀出的战魂。

    他一言不发走进王帐,简单地向大单于抱手行礼,然后沉默地抓起萧暥的手就往外走。

    萧暥心中大震。

    连旁边的魏瑄都微微蹙起了眉。

    他想要上前,被萧暥用眼神阻止了。

    血战之后,帐内帐外都寂静地近乎诡异。只有高空掠过草原的孤雁偶尔一两声凄清的长鸣。

    萧暥跟着阿迦罗一路走去,不长的一段路,地上的血渍已经把他的靴子染成了深褐色。

    不远处王庭的卫队畏首畏尾地提着刀,保持一定距离外,不敢上前,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恐惧。穆硕则躲在重重人墙后。直到阿迦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急急忙忙奔进王帐。

    “大单于,阿迦罗他要造反了,他把你的王庭卫队都给屠了!”

    呼邪单于浓眉一扬,走出大帐,森寒的目光巡视着满地尸骸,他不怒反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果然还是草原第一勇士!”

    穆硕心惊胆战道,“可是大单于,阿迦罗杀的是王庭卫队啊,这是造反……”

    呼邪单于轻蔑哼了声道:“你看看这些骁狼卫,上百人居然打不过一个人,是王庭的日子是太好过,都不知道怎么拿刀了!这还是我北狄的战士吗?”

    他大声道,“传令——,调两千骁狼卫交给阿迦罗训练。”

    什么?!穆硕脸色煞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非但不处罚,不治罪,居然还给他兵?

    魏瑄静静看着王庭前一地堆累的尸骸,眸光如水,满地的血色丝毫都漾不进去那澄澈的眼底。

    接着他转身,平静地跟随着维丹,拜别大单于,回到自己的营地去。

    走在王庭前的血路上,维丹有些不知道何处落脚,硬着头皮跟着穆硕走在前面。

    魏瑄和余先生并肩走在后面。

    趁此机会,魏瑄忽然压低声音道:“余先生,谢谢你,没有揭穿我。”

    当年秋狩,他去找过余先生两次,今天一见到余先生的目光,他就知道余先生认出他来了。

    余先生道:“殿下不用谢,世事难料,他日我也会有求于殿下的时候。老朽只是多给自己留条后路。”

    魏瑄微微一笑:“先生是智者。”

    余先生看向他,眼前这个青年典雅、明彻、纯净,只有那双眼睛,深深的不见底,仿佛能把阳光都能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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