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回信+番外
王帐前
左大都尉济嬗来到王帐前时,遍地的尸骸已经拉走。
呼邪单于背着手站于琴案边,摆弄着琴弦道:“你说中原人的琴,比起我们的胡笳,哪个好?”
济嬗道:“中原人这玩意儿造得太精细,一掐就断,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不响亮,哪里比得上我们的胡笳。”
“说得好。”大单于很满意,挥挥手让人把琴抬下去,“来,坐下陪我喝酒。”
济嬗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哪里喝得下酒,他皱着眉道:“大单于,阿迦罗世子今天冲撞王帐,还屠了骁狼卫,大单于不罚,为什么反而要赏?”
呼邪单于意味深长道:“济嬗啊,你说是一群猪豚管用,还是一头猛兽管用?”
济嬗道:“当然是猛兽了。”
单于道:“被杀死的都是猪豚,杀弱才能存强。”
济嬗恍然:“所以大单于让世子训练骁狼卫,就是要训练出猛兽!”
呼邪单于沉思片刻,别有意味道:“济嬗,你是草原数得上的好猎手,你说这草原上有没有既极为漂亮,又极其凶猛的野兽?”
济嬗想了想:“没遇到过。”
呼邪单于大笑:“左大都尉都不知道,那便是没有了。”
然后他回头吩咐道:“把这张琴修好了,给世子妃送去,另外再选取些珠玉宝器一同送去。”
*** *** ***
回到营地,单于的使者已经到了,一箱珠宝,连同两千身穿精甲的骁狼卫。
萧暥瞥了眼,并没有太意外。
呼邪单于不愧是草原的大单于,也不愧是发动了兰台之变的人,阿迦罗冲撞王庭,他非但不怒,反而激赏,委以重用,颇有枭雄气魄。
而且萧暥认为刚才在王帐,相比觊觎美色,他更像是在试探,逼自己露出爪牙,这头狼王恐怕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同样危险的气息。
阿迦罗看向那些面露恐惧的士兵。经此一役后,这些骁狼卫见他都有些发憷。
阿迦罗的神色无喜无忧,只道:“先去吃饭,午后到校场集合。”
众骁狼卫如获大赦。
进帐后,阿迦罗取水擦了把脸上的血渍。
就听萧暥道,“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你不是没有部众,但你若带着他们冲杀王庭卫队等同谋反,你是单于的儿子,单于不可能灭你的族,那就成了杀他自己,但是你的部下,单于会灭了他们的族。”
阿迦罗把帕子往水里一扔,皱眉道:“萧暥,你是想知道我手下到底还有没有可用之兵,你不用绕这么的大弯子。”
萧暥不必为然,接上刚才的话,静静道:“你是不想连累他们。”
阿迦罗眉头一簇,这只狐狸真是麻烦,很会揣摩别人的意图。
其实阿迦罗不去调兵还有个原因,没时间调兵,他了解他的父王,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等他调兵兜一圈回来,估计王帐里都完事儿了。
当时的情况,唯有悍勇,尚可一搏。
阿迦罗走过去,大手拍了拍他的胸口:“萧暥,不要以你们中原人的心思来揣度我,我杀人就是杀人,没想那么多。倒是你,你总是在琢磨别人,活得很累罢?”
萧暥一愣,竟然被这蛮子噎住了。
他确实总在琢磨,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说的话越来越少,想的事越来越多。
他甚至发现他已经渐渐忘了萧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一开始射杀个山匪手都要抖,到现在带着军队将整个部落劫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西征这一路走来,他攻城略地,杀伐果决,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他真的功成了吗?还是不过在走原主的老路?
原主众叛亲离,死于狱中,到头来想要守护的山河也没有守住。
在萧暥死后,庄武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使得海内虚耗人口减半。武帝薨后没多久,王朝倾覆,九州分崩。虽然那时北狄已经没落,但是草原上新崛起的西戎人连同其他几大胡人部落,在武帝死后没几年发兵中原,长驱直入烧杀掳掠,将中原腹地变成了牧场。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萧暥忽然看向阿迦罗,道:“世子你可知道,今天单于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我。”
阿迦罗凝眉:“你什么意思?”
萧暥快速道,“他在激你,看你沉不沉得住气,如果你沉得住气,必是胸怀大志,他会立即动手解决你,以确保维丹的王位,但你今天单枪匹马杀入王庭的鲁莽举动,倒是让他觉得你冲撞冒失,你会是一把锋利的刀,却不是一个持刀的人。所以他才继续打磨你。那两千骁狼卫就是磨刀石。”
“萧暥,别绕弯子。”
“如果维丹成为少狼主,今后这种危局会越来越多,世子还不打算跟我摊牌?”
阿迦罗冷笑,“萧暥,你就跟我说实话了吗?你为什么要杀穆硕。”
萧暥一晒手道,“那好,我说实话,因为兰台之变,穆硕害死了我的姑姑。”
阿迦罗目光如刀:“所以是复仇。”
萧暥坦然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世子应该懂得。”
阿迦罗一字一顿纠正:“你不是朋友,你是我的妻子。”
萧暥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隐瞒我。你不信我,为何要和我成婚。”
阿迦罗道,“你想听什么?”
“真话。”萧暥道,目光如剑指向阿迦罗,“难道世子就坐视维丹五天后在月神庙加封吗?你会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折腰行礼?让统一十八部落的宏图夭折在年迈的狼王对于幼子的偏爱中?”
闻言阿迦罗置于膝头的手隐隐握紧,骨节突兀。
他霍然抬眼:“我确实有计划。”
……
一番深谈后。
萧暥道:“届时,穆硕和西墨部交给我对付,我助你夺取单于之位,也是报你今日浴血之义。”
阿迦罗断然道:“我不要你报答,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做事,也从来不需要报答。”
“那么衣服脱了罢。”萧暥道。
什么?!
阿迦罗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点不大习惯萧暥这么主动……
“你要做什么?”他居然有点紧张
萧暥低咳了声:“给你把伤口包扎了。”
特么的想什么呢!
片刻后,萧暥已经满手是血。
阿迦罗全身十七道新鲜的伤口,如果不是体魄强劲,都不知道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拿着创药一点点涂抹,有几处刀伤颇深,触目惊心,阿迦罗硬是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吭。
萧暥看着他额角渗出细汗,忽然生出种同病相怜之感。
倘若他将来如果还是逃不了千刀万剐的结局,到时候寒狱之中,怕是连个替他上药的人都没有。
还真特么惨啊……
“你在想什么?”阿迦罗问。
他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的事。”
“说说看。”
萧暥真的不想说啊,这倒霉事有什么好说的。
见他神色黯然闭口不言,阿迦罗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萧暥道:“何事?”
“秋狩那夜你酒醉,我把你抱回帐中后,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暥按了按额,能不能别提这黑历史……
“你问我,人要挨多少刀才死?”
萧暥怔了一下,什么?
“酒后之言罢了。”他立即道。
“萧暥,我不觉得是醉话。”阿迦罗忽然抬起手,认真地扳过他的脸,凝视着他道,“若将来中原的皇帝敢动你,我就率领草原部众和他拼命。让他的疆域将永远不会安宁。”
他说着一刀划开手心,把鲜血抹在嘴唇上。
草原上的汉子以血抹唇,所说的话就是血誓。
萧暥叹了口气,这刚给他包扎完,怎么又多道口子?
午后,阿迦罗去校场训练那两千名骁狼卫。
萧暥趁此机会,迅速地将呼邪单于王庭得到的消息写下,装入信筒,让鹞鹰送往大梁。
如果呼邪单于要将凉州战事传告天下,务必要让谢映之截住消息,至少在鹿鸣山狩猎之时,他得胜回朝之前,不能引起诸侯们的警觉。
同时,阿迦罗今天已经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草原上一场狂风暴雨将至。
而萧暥是一只狐狸。他要帮阿迦罗夺下单于之位是出于战略考虑。
呼邪单于在位,那么早则狼火节后发兵中原,晚则明年开春发兵。年迈的狼王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的权威。
但萧暥还没有准备好,东北还有北宫达虎视眈眈,若此时和北狄人开战,北宫达必然趁火打劫,他将会陷入腹背受敌。
而阿迦罗的战略是先统一十八部落,再发兵中原,这至少可以让战争推迟几年,让他腾出手来先除去北宫达。
*** ***
营帐中
魏瑄利落地取下缠在梳齿间的发丝,那发丝乌黑如墨,流水般垂落。
他不由就想起桓帝高高的发际线,心中苦笑,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像皇兄那样了吗?
苍青看到他指间一摞青丝,顿时到抽了口冷气:“魏瑄,你……你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变成石人的下一步,伴随着右臂完全石化失去知觉,他的发丝开始脱落。
苍青看着他那典雅俊美的脸容,实在难以想象他没有头发的样子。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苏苏忽然嗖地从猫窝中窜起,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魏瑄心中一惊,立即手一番,一丈青丝徐徐坠入火炉。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苏苏像一只八爪鱼般牢牢趴在萧暥胸前,伸长脖子不断尝试舔他的下颌。姿态极为嚣张。
萧暥被迫不得不时时让开脸,问道:“阿季,这里说话可方便?”
魏瑄立即明白他有紧要的事:“叔,这里只有我和苏苏,你有事?”
萧暥点头。
*** *** ***
入夜,被云越拎住了后颈皮的苏苏在空中手舞足蹈。
“将军,主公回信了。”云越道。
魏西陵立即接过,展开信纸。
只见上面清隽的字迹写了一行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云越差点把苏苏摔到地上,“咳……将军,你们这是?”
魏西陵神色冷峻地收好信。
萧暥要见面。
这说明,情况已经很紧急了。
第222章 幽会
萧暥转着手中的短刀,开刃平整,刀脊如削,锋口寒利,是把好刀!
就是样式稍微花俏了点,刀鞘上雕刻着一匹凌风踏雪的奔狼。刀柄上还镶嵌着一枚熠熠流光的宝石。
萧暥在手里垫了垫,顿感有几分份量,用的应该是上好的材料。但是挥舞起来,却轻若无物。看来这柄刀在铸造上,重心、力点、长短等都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萧暥爱兵器,一把趁手的利器,生死关头就是过命的兄弟。
所以,他念旧……
“我觉得还是我自己那把比较好。”
阿迦□□脆道:“扔了。”
“什么?”
萧暥睁大隽妙的眼睛看着他,扔了啊……
怎么可以随便扔别人东西!
“你那就是一把锋利的铁块,所以我扔了。”阿迦罗颇为不屑道。
其实他这话没说错,这刀当初是萧暥随便从营中捡的,让军中匠人打磨了一下就用。
但这把刀怎么说也伴了他一年多。从雍州到襄州,又跟着他到了西北,算是半个兄弟了罢,阿迦罗怎么就随随便便把他兄弟扔了?讲不讲理?
“这把刀,赔你。”阿迦罗道。
萧暥蓦得怔了怔,又肯给他刀了?
“我要去王帐议事,你留着防身。”
*** *** ***
片刻后,王庭大帐
地上换了崭新的驼皮毯,八张胡桌分列两边,五部首领身后站着各部落的当户、大将等。
阿迦罗和穆硕对席而坐,无形中就生出一种剑拔弩张之感。
那些部落首领都听说了昨天喋血王庭之事,都不大敢直接和他对视。
大单于道:“今天召你们来是为了商讨狼火节后进兵中原之事。自兰台之变后,各部落很久没有一同围猎了,萧暥劫了我们的圣地,掳掠了几部之众,使得我们的勇士成了皮鞭下被驱赶的牛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大帐中一片静穆,所有人都望向单于。
“我不想再等到年后了,我决定趁着维丹加封少狼主,我北狄勇士汇聚月神庙之际,向驰狼天神祈愿出兵。”
这话一出,大帐中就喧声四起。北狄人向来好勇斗狠,闻战则喜。
山车部首领迫不及待道:“大单于,你说吧,怎么打?”
束漠部首领高声应道:“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最不怕的就是打仗!”
“没错,羊居然咬了狼,刚氐河水都可以倒流了吗?”休涂部首领道,“我们要狠狠教训他们的主帅,让他为他自己草率的出击付出代价!”
“这些年那群中原的羊也养肥了,是该宰杀了!”
呼邪单于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掠过,他心里很清楚,今年曹满败了,原本会给北狄首领的岁贡也就没了。
这些年曹满能坐稳凉州府,一半是他拥有虎狼之师的凉州军,一半则是靠岁贡。这是李约给他出的主意,养狼。
曹满每年都会给各部落送粮食布匹,重金收买各部落的贵族,让这群蛮子不要捣乱,他可稳坐凉州,后顾无忧地把目光投向中原。同时他对北狄人又防备又勾结,使得诸侯对他的实力颇为忌惮,又能赢得西北屏障的名声。
所谓一举多利。
然后现在曹满败了,眼看都快到年底,岁贡是没指望了。既然不给,不如去抢。
大单于道:“此番我让阿迦罗为先锋,还是和兰台之变时一样,越过凉州,直取大梁。”
余先生谨慎道:“大单于,萧暥善于用兵,不可小视。此番不同兰台之变。凉州必须彻底拿下,不留一城一地,一兵一卒。萧暥不是曹满,不会放我们通过,只要凉州府还有他的兵,难保他不会率军在我们背后袭击,我们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济嬗不服,粗声粗气道:“阿迦罗世子勇猛无敌,怕他萧暥做什么?”
穆硕阴声提醒:“大都尉,别忘了阿迦罗世子此前都为谁所败?”
济嬗抽了口冷气,猛然想起来。
就听穆硕道:“战场上的事,只凭力气大,一腔血勇是不够的,萧暥又是诡计多端之辈,我们不能硬拼。”
大单于深以为然,凝声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穆硕道:“大单于忘了吗?我们手里还有一位中原的公主。何不好好利用?”
阿迦罗怒目道:“战场上以女人相挟,不是勇士的做法!”
穆硕冷笑一声,拖着调子道:“世子,打仗是为了取胜,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和肥美的牛羊,不是为了逞个英雄。”
然后他转向呼邪单于:“大单于,我听说萧暥的箭术非常了得,我们可以将公主绑于阵前,充作人盾。”
阿迦罗豁然色变,指节咯咯一响。
大单于道:“余先生怎么看?”
余先生尖声道:“首领说的有理,有大雍公主在阵前,萧暥的军心必然动荡。听说萧暥在中原名声不好,前番杀皇后已是臭名昭著,若他此次再射杀公主,则又添一条罪名。但是萧暥若投鼠忌器,不敢力战,那么将陷于两难之境,于我有大利。”
随后他还不忘看向面色阴霾的阿迦罗,奉劝道:“世子勇猛,但战场之上,懂得变通才能取胜。”
阿迦罗没有答话,他豁然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忽地掀开帐帘。
阴沉的天空下,王庭前草场上斑斑血迹犹在。
帐外站着上百骁狼卫,以及各部首领的部众,近千余人齐刷刷看向了他。
阿迦罗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众人,勃然道,“北狄的勇士们!你们打仗需要躲在女人身后吗?”
声音如一道炸雷。
顿时王帐前如煮沸的水,人潮汹涌呼声雷动。
“我们追随世子!”“血战不退!”
上千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北狄人崇尚血勇,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昨天单枪匹马只闯王帐的人。
帐内各部首领面面相觑,穆硕的脸色阴沉。
阿迦罗转身进帐,俯身一礼,对单于道:“大单于,你看到了罢,用女人为威胁,赢的是一场战争,输了的是我北狄勇士的血性!将来草原和大漠上的部族都会盛传,我北狄的勇士要依靠女人挡在前面,才能打了胜仗!”
呼邪单于闻言凝眉不语。
济嬗也道:“大单于,世子说的也有道理,这赢了一场仗,输了我北狄勇士的血性和士气,以后在草原上要被人嘲笑啊。”
呼邪单于脸色铁青,不悦地道,“此事先不提了。”
余先生沉思片刻,谨慎地屈身上前,道:“大单于,我还有一个办法,能事半功倍,且不会有损我草原勇士的士气……”
大单于回头:“什么办法。”
余先生哑声道:“借苍冥族的秘术一用。”
*** *** ***
阿迦罗前脚刚走,萧暥就大模大样出帐了。
其实阿迦罗并没有禁止他在王庭里走动,只是身后跟着六名侍卫寸步不离。
到了魏瑄的营帐前,他若无其事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找我侄子说话。”
说罢一掀帐门,进了营帐。
“阿季,准备好了吗?”
魏瑄点了点头。
混出王庭大营只是稍微费了点周折,不算难,魏瑄还有维丹给他的通行令。
午后正是狼火市上最热闹的时候,草原上成片的帐篷连成了海洋,有些考究的商贩还搭了简易的屋棚。帐篷和货棚间,道路错综交织,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萧暥跟着魏瑄钻进一个卖香料的铺子,才发现这些帐篷之间都是前后连贯,四通八达。
萧暥跟着他从这个帐篷进,那个帐篷出,鱼贯而行。
卖布的、采染的、屠牛的、木器铺、干货铺,萧暥看得眼花缭乱,他发现,魏瑄跟每个摊主都似乎很熟络,钻进人家的帐篷跟进自己家一样。
这来回一穿梭,萧暥往身后瞄去,跟在身后的王庭卫兵们已经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拥挤的人群里。
魏瑄边走边道:“我在这里用商贩的呆了两天,跟这些人都熟了。他们也都以为你是我叔叔。这市井间有什么消息,也会立即告诉我。”
萧暥心道才两天就混熟了,这小魏瑄人缘还真是好。
他立即问:“程牧他们怎么样了?”
“被关起来了,据说大单于想在大漠里建一座城,让他们当劳力。”
萧暥心道,至少这样,命不会丢。
就在这时,就听魏瑄轻声道:“叔,你忍一下。”
萧暥:嗯?
他还没闹明白这忍一下是什么意思,魏瑄掀起帐幕,一股烘臭就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给熏背过气去。
帐篷外是一条狭道,没什么人。
萧暥摸了摸鼻子,立即明白了,这地方怕是此处天然的茅房。
接着他看到一匹草原骏马栓在一处木桩上,正低着头泰然自若地吃草。不得不佩服这老兄定力可真好。
魏瑄解下马缰交到他手里,嘱咐道:“叔,你小心。”
萧暥点头,乘四下无人,跨上马背,一骑绝尘而去。
魏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夕光中,才默默转过身,迅速退回帐中。
他抄便道快速穿过几家帐篷,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熙攘的街市声。
已近黄昏,摊贩们开始点灯,准备篝火晚市。
魏瑄随便找了一家摊铺,点了份油糕,就当做晚饭了,一边等萧暥回来。
此时日色偏斜,逛集市的人也渐少了,暮风带着烟火散去的冷意。
魏瑄不知滋味地吃着油糕,一边心事重重地想着萧暥昨天跟他说的话。三天后维丹加封,也是他们动手之日。
就在这时,他听到摊主吆喝道:“客人,这天晚了,吃点东西再赶路罢。”
一道低浊的声音道:“你这里有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魏瑄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紧接着苍青在耳边道,“魏瑄,快走!是他们!”
市集的喧嚣声顿时飘远了。
魏瑄的手中还拿着油糕,背心已起了一阵冷汗。
他悄悄往外瞥去,斜阳在地上拉出了一道狭长的人影。
*** *** ***
从狼火节集市到驻军的戈卢山脉,其间只有一小片红柳林。这种红柳在戈壁比较多见,草原上不知为何独一无二的长了那么一丛,霎是惹眼。
深秋的原上,寥落又空寂。
萧暥翻过一个草坡,遥遥就望见了那片红柳林。
斜阳下,一树火红的柳叶几欲燃烧,映着魏西陵一袭苍蓝的衣袍。炽热与冷冽,烈火与渊冰,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他身着翻领袍服,束腕窄袖,极为利落,迎风而立,轩然清飒。
萧暥在一群蛮人糙汉里混迹了好几天,顿时再次见到魏西陵,一下子被那身影晃到了眼,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冒出了何琰在书中所写的‘绰而不群,湛然若神。’
心中激叹:还真是半点都不夸张!
萧暥遂心虚地理了理自己的发辫,又谨慎地嗅了嗅衣衫,应该没有沾上奇怪的味道罢?怎么感觉自己入乡随俗,已经成了个蛮人了?
这种感觉着实奇怪,只不过是几天不见,再相逢时,竟犹如初见般,心中便生出忐忑来。
第223章 结发
那是两个瘦长的人,都是一身带着兜帽的黑袍,脸藏在阴影里,即使是站在阳光底下,都透出一种蚀骨的寒意来。
苍青在他耳边催促道:“魏瑄,快跑!是他们的人!”
魏瑄不动声色。
他静静吃着他的油糕,既没有转身就跑,甚至连动都没动。
他很清楚,现在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反倒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若无其事道:“老板,你这油糕里怎么有牛蝇啊?”
“胡说,大冬天哪来的牛蝇!”那摊贩顿时扔下那两人,急吼吼地转身走进来。
一边走还一边道:“你给我找出来,有牛蝇我就吃下去!”
魏瑄不紧不慢道:“既然是你吃过了的,那我可不要吃。”
“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耍无赖!”摊贩双手叉腰青筋暴起。
那摊贩长着个公鸭嗓们,这一嚷嚷把路上的行人都吸引过来瞧热闹了。一时间摊铺子里闹哄哄的挨挨挤挤。
那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出人群去了。
苍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才算松了口气:“魏瑄,你运气好,这两人应该是他的随从。”
魏瑄也没心思再跟老板胡搅蛮缠了,付了钱,匆匆走出帐外。
夕阳下,那两人早就没了踪影。
*** *** ***
斜阳苒苒,荒草萋萋。
魏西陵听到身后有动静,蓦地回头。就见初冬枯黄的原野上,萧暥一身蛮人的皮袄,长发梳成了数股细小的发辫,垂落到厚实的狢子毛领上。
他微微一诧,目光静默地投向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入乡随俗,没办法。”
说着赖兮兮地摆摆手,往湖边走去。
“阿暥。”魏西陵叫住他,
萧暥脚步蓦地一滞,“嗯?”
“难为你了。”
萧暥怔了怔,心中忽然浮起一抹暖意,嘴上还满不在乎道,“没什么。”
说罢他大咧咧地在湖边坐下。
确实没什么,也就结了个婚……
萧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图纸:“这是北狄王庭的地图和兵力布局图。”
魏西陵接过来,就地展开。
这图画得颇为潦草,线条还跟扭得跟似树枝似的,跟谢映之所绘精密的军事地图差之千里,但是该有的,都标注了。
比如武库在哪里,粮仓在哪里,哪里有防御工事,哪里是军营等。
魏西陵是久经沙场的人,自然一看就了然于心。
萧暥道:“三天后,呼邪单于将在月神庙加封维丹为少狼主,之后就会联合五大部落,发兵中原。”
魏西陵凝眉:“看来拿下王庭,刻不容缓。”
萧暥点头,眼梢微微撩起:“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机会,维丹加封当天,单于和北狄各部落首领会前往月神庙,阿迦罗就在此时动手。”
“阿迦罗?”魏西陵的眉心隐隐一蹙,眼中的寒意深了几分。
萧暥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以前就说过,此人野心极大,他不仅想当草原大漠的王,还想挥军南下放马中原。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甘心向维丹这孩子俯首称臣的。更不可能任人摆布,成为他人手中剑。”
魏西陵道:“你是说,他要夺位。”
“没错,就在三天后的加封大殿。”萧暥眸光清利,“我们不如趁北狄内乱之机,釜底抽薪把王庭给端了!”
“你是说里应外合,奇袭王庭。”
萧暥目光灼灼:“阿迦罗三天后忙于夺位,根本顾不过来,而且他还以为我只是要带走嘉宁,和找穆硕复仇。殊不知我还有其他图谋。”
魏西陵问:“穆硕是何人?”
“此人是西墨部的首领,嘉宁告诉我,在兰台之变中,就是此人火烧宫室,害死了姑姑。”
魏西陵目光冷冽,“此人必死。”
“交给我。”萧暥道,“我答应过嘉宁,替姑姑复仇。而且穆硕当天也会去月神庙,正好除掉他。”
魏西陵蹙眉,抬起手按在他肩上,沉声道:“阿暥,不要冒险。”
萧暥点头:“我有把握。至于五部联军和王庭的骁狼骑,西陵,就看你了。”
萧暥知道,届时就算北狄人内乱,聚集在王庭的五大部落骑兵加上单于王庭的骁狼骑,也有十多万之众,而他们此番只带来三万骑兵。
毕竟若是大军出动,很容易被北狄人的游骑探知动静,提前防范。同时凉州也要留下军马布防。
所以此番王庭之战众寡悬殊。他们唯一占的先机,就是北狄王庭的夺嫡内乱。
“你放心。”魏西陵静静道。
然后他又问:“阿季怎么样了?”
萧暥道:“晋王已经混入维丹的营地,我另有安排……”
……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四沉。
草原上的晚风绵长不息,带着空阔辽远的寒意。
萧暥本来就畏寒,冻得手脚冰凉,悄悄地往魏西陵身边蹭了蹭。
心里一边暗道:这人也是奇怪,明明冷峻又无趣,跟个移动的冰山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心。
湖水映出两人的倒影,暮风中涟漪迭起,层层荡漾开去。
沉默中,魏西陵问道:“阿暥,这几天阿迦罗有没有为难你?”
“我抓了北小王栾祺,他不敢对我轻举妄动,而且北狄王庭里,各派实力错综复杂,我想他们内部闹起来不好收拾。”萧暥边说,手悄悄地探向魏西陵背后。
魏西陵此番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束髻,而是随意地将长发束于头顶,自然垂落,极为潇洒。
晚风中,那乌黑的发丝飘飘洒洒,萧暥又挨着他坐,时不时被那拂过脸颊的发丝撩得发痒。
某狐狸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他一边跟魏西陵一本正经地说话,暗地里偷偷揪住一处发梢,手指飞转。
他自己顶了一头小辫子心里怪不服气的,好兄弟是不是该分享一下?
当魏西陵低咳了声时,心灵手巧的某人已经编好五六根发辫了。被抓了个正着,搓着作怪的爪子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魏西陵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
便道:“该回去了。”
萧暥刚想答应,就在这时,沉沉暮色中,他猛然看到食指上的玄门指环幽光一闪。
他记得上次玄门指环亮起,还是在撷芳阁遇到那靡荼花的时候。
他心中一紧,接着就听到风中传来尖锐刺耳如鸣镝般的疾啸。
魏西陵也听到了,蹙眉道:“什么声音?”
萧暥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
上一次在春暖阁的温泉雅间里,那一道刺耳的尖啸差点要去了他一只眼睛!
草!摄魂箭!
他来不及多想纵身扑倒魏西陵,几乎是脸贴着脸挡在了他面前。
特么的这可是带gps导航的玩意儿!一旦发出必然穿透人左眼!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他忽然感到唇畔温濡柔韧地触了一下。
那人的唇棱角分明,线条有致,还带着他特有的清爽的气息。
萧暥脑子里顿时一根弦断了。
靠!亲了……
虽然只是情急之中撞到了一起,但亲了就是亲了。
魏西陵一双凤眼微微因吃惊而睁大。
萧暥:糟糕……
魏西陵,战神,跟一个男人亲了,这会儿气疯了吧!
萧暥觉得自己简直作得一把好死。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碰到了就是碰到了。
他刚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摄魂箭瞄准人左眼,只要他挡在魏西陵面前。
反正他戴着玄首指环,秘术伤不到他,但是魏西陵决不能出事……
就在他脑中千头万绪翻转之时,忽然魏西陵一把揽住他的腰,利落地翻身压上。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两人已经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初冬的草甸非常厚实,天旋地转之间,萧暥眼前只有颠倒的夜空和那人清俊的脸颊。
萧暥被魏西陵紧紧抱着,倒是没磕碰着,翻覆间鼻间萦绕的全是他独有的气息,清爽又温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草坡下有一道堑沟,被树丛遮蔽着。
魏西陵迅捷地揽着他的肩膀,避入其后。
随即就他们听到了头顶上的草皮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透过一丛黄杨树干枯的根须,萧暥隐约看到两个人疾跳下马,他们穿着带着兜帽的斗篷,黑色的袍服在夜风中掠起。
他顿时心中暗惊,是刺客!
看来他们这会儿是来检查,刚才有没有命中目标的!
“我去抓个来审一审。”萧暥抽出宝刀,立即道。
“且慢。”魏西陵道。
萧暥刚想起身越出,忽然头皮被拽了一下,激起一阵抽痛,疼得他眼角发酸,硬是咬着牙才没发出声。
再看魏西陵,也是剑眉紧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刚想提醒你。”
萧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整个人都不大好。
让你手欠!让你编辫子玩儿!
刚才天色已晚,他又做贼心虚,不知不觉里把自己的发辫和魏西陵的发丝绕结在了一起。
这就尴尬了……
第224章 保护你,是本能
萧暥伸手扯了扯,只怪他手艺太好了,这一扯非但没扯开,两人的发丝反倒越缠越紧。
魏西陵可能是被他毛手毛脚的动作纠痛了,蹙了下眉,无奈道,“断下罢。”
他说罢作势就要拔剑。
萧暥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别动,我来……”
魏西陵那柄是长剑,往脑袋上招呼,萧暥心里发憷啊。
就算他知道魏西陵剑术极好,可是这下手准头万一不留神,割得多了得秃。
萧暥说着抽出随身的短刀,他自知这都是他干的好事,当然不好意思去断魏西陵的头发。
刀刃一挑,就把自己一截小辫儿割了下来。
于是魏西陵神色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某人的一截小辫儿挂在自己发间,小辫子上还扎着细小如繁星般的花蕊绳结,倒是花俏。
“西陵,余下的你自己回去慢慢解啊。”萧暥厚颜无耻道。
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说着他握着刀腾身站起。透过草丛朝外看去。
只见草原上晓月升起,被他们刚才那一阵折腾,那两名黑袍的刺客早就已经没影了。
魏西陵道,“他们有马,你抓不到他们。”
萧暥想起来,刚才他们从草坡上滚下来,他们的马都还留在远处啃草皮。
此刻,两人刚刚在草坡上滚过一圈,发间身上都是草穗子,脸上还站着尘土,颇为狼狈。
“西陵,你脸上……”萧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魏西陵谨慎地掏出巾帕擦了擦,又见某狐狸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你也是。”他说罢把巾帕递给萧暥。
萧暥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往自己脸上抹。
“等等。”魏西陵微微蹙眉,慎重地把巾帕翻到没用过那一面。
又抬手扳过他的脸,默不作声替他擦拭干净。
那一刻似曾相识,恍然间似回到多年以前,他跟魏燮打架,把自己的小脸弄花了,魏西陵也是这样替他擦干净。
当然,第二天魏燮就得陪魏西陵练剑。基本练半个时辰下来,就够魏燮接下来几天爬不起来。之后好一阵都离萧暥避得远远的。
“阿暥,刚才……”魏西陵凝声道。
萧暥心头一虚,完蛋了。他想起来了!
随即脑中一连窜念头如烟花炸开:魏西陵这是初吻罢?
可这真是个事故,当时他脑子都是空白的,只觉得那唇轻暖温濡却并不柔软。
他带着点负罪感瞥了一眼魏西陵线条有致的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魏西陵目光深沉,“你想都不想,就挡在我面前。为何?”
萧暥一诧,啊?原来他问的是这个?
萧暥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根本不需要考虑。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那么做,那几乎是千分之一毫秒都不会犹豫,不需要理智判断而做出的反应,就像流矢飞向眼睛,本能会闭眼闪避一样,这需要理由吗?
但是考虑一下也是有用的,这样就能找个理由出来。
萧暥道:“我戴着玄首指环,任何秘术都伤不了我。那摄魂箭是秘术驱动。”
“秘术。”魏西陵剑眉蹙起。
萧暥知道他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默默闭了嘴。
谁料魏西陵问道:“秘术如何驱动这箭矢?”
萧暥一愣,诧异道:“西陵,你相信有秘术?”
魏西陵道:“我未必信秘术,但我相信你。”
萧暥闻言喉中隐隐一哽。
不相信秘术,也不相信怪力乱神,但是你说的,我信。
接着萧暥就把他所知道的苍冥族的秘术科普了一遍。
“西陵,你还记得当年在安阳城下,瞄准你的那只箭簇吗?”
魏西陵点头道:“我记得你说,那是摄魂箭。”
萧暥深吸一口冬夜的寒气。这是第二次了。
安阳城下那一次,匪首周元绍死了,没法查到这摄魂箭的来源,但是当时毫无疑问,那厮企图用摄魂箭暗杀魏西陵,这一次,又是这样!这些黑袍人的目标也是魏西陵!
魏西陵是中原屏障,帝国的战神。有人要杀魏西陵,那就是想毁中原之柱石。除了觊觎疆土之人,还能有谁?
北狄人吗?
他一条条想下去。立即又觉得而不大可能,北狄的大巫只会一些低阶的秘术,这还是从当年大夏国流亡过来的子民这里学到的皮毛。
但是北狄草原已经靠近苍冥故地,周元绍这些山匪既然都能弄到摄魂箭,北狄人怎么不可能?
当年苍冥族灭,到底留下了多少摄魂箭簇尚且不可知。
想到这里,他立即摘下玄首指环,就要套在魏西陵手指上。
“阿暥!”魏西陵断然抽回手,“没用的。”
“为什么?”
魏西陵道:“谢先生没告诉你罢,这指环上萦绕着精深的玄术,只有玄首亲自为你戴上,这指环才能为你所用,你再转于他人,就只是一枚普通指环罢了。”
萧暥蓦然怔了怔,谢映之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啊。
照着魏西陵的意思,只要不是谢玄首亲手给戴上的,这指环就只是个漂亮的装饰?
“阿暥,我会小心的。”魏西陵沉声道,
说罢他抬眼望去,旷野上夜色如墨,几颗寒星缀在空中。
“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以免阿迦罗起疑。”
萧暥点头。
夜风中,两人拨转马头,各自离去。
*** *** ***
萧暥回到市集的时候,晚市已经开始。火把通明,人头攒动。
魏瑄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立即迎上来问,“叔,怎么样了?”
萧暥不想让他担心,并没有提起黑袍刺客和摄魂箭,只是道:“都顺利。”
魏瑄还只有十几岁,萧暥不想让他过多涉险。
萧暥道:“三天后就是大典,阿季,到时候你只要把你姐姐带走,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
萧暥又道:“不过还是要等我先拿下仇人的首级,否则我怕她不肯跟你走。”
魏瑄蛮有把握道:“叔,我自有办法让阿姐跟我走。”
萧暥微微一愕,小魏瑄你不知道你姐脾气比你还倔?
随后转念想了想,魏瑄和嘉宁毕竟是亲姐弟,加上这孩子又能言善辩很会忽悠,说不定嘉宁这倔脾气还真能跟他走?
回到王庭已经是入夜,萧暥一边把那鸽子蛋重新戴上。刚才他去见魏西陵那会儿摘了下来。
虽然魏西陵知道是权宜之计,就算看到了,必定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萧暥还是要面子的。
然后他走到铜镜前。
萧暥以往很少照镜子,每天都由云越替他梳头束发,打理衣衫,衣冠正不正之类的琐事他根本就不用管。
但是今天他还是心虚地瞅了一眼镜子。
铜镜里映出一张俊美的脸容,一双眼睛看起来依旧那么不安分,他又偏过头,左看右看,除了发间有那么几处从草坡上滚下来沾上的草屑,其他倒看不出什么。
他探手就要把草穗子揭下来,但这一看之下忽然愣了。
指间缠绕着几缕长发。
火光下,那发丝乌黑顺滑。
萧暥自己这阵子整天梳着小辫子,头发都扭成波浪卷方便面了。
而这发丝又直又长,垂感还非常好……
萧暥有点负罪感地想,他好像是把魏西陵的头发也扯下来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赶紧凑近镜子又仔细找了一番。
……
片刻后,某狐狸窝在厚实兽皮毯里,那一束长发被他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萧暥比了比,头发真长,心里就不厚道地想,魏西陵平时一直束发,居然都不知道他头发那么长,如果垂下来,也快及腰了罢?
凭战神这颜值这发质,若是在现代,去做洗发水广告,这带货能力杠杠的啊!
他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翻箱倒柜找了根细绳,把那束长发绕起来,和前天的信一起收好了。
做完这些,萧暥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大正常。
怎么有种有向容绪先生看齐的危险啊?
你藏这个做什么?
但是其实也难怪萧暥,以往他在看书的时候,就很崇拜魏西陵。
其实不但是他,当时看《庄武史录》的一大帮糙汉子都崇拜魏西陵。
原因就不用说了,战神啊!
当时《庄武史录》的书评区里有个铁血书友群,专门分析书中各诸侯势力以及不同军队的武力值。一番比较下来,只有魏西陵可谓五项全能。
譬如曹满的大将黑骛崔平善于捕捉战机奇袭敌军。北宫达的上将军、燕州第一名将左袭则擅长阵地战、指挥大军作战等等,这些人仗打得好或者极为勇猛,但是称不上全能,比起魏西陵差了一大截。
因为魏西陵不仅战无不胜,他还是一方诸侯,军务政务都是一把好手。
他把江州治理得政清人和物阜民丰,他亲自训练的江州轻骑,纪律严明无坚不摧,是大雍朝第一的精锐之师,时常以极少兵力就能横扫沙场所向披靡。
《庄武史录》中,只要有他出战的章节,都能爽得铁血群里一大批抠脚大汉嗷嗷叫,激动地表示要嫁给魏西陵。
萧暥现在想来一身冷汗。魏西陵若知道后世有一群糙汉子争先恐后喊老公,估计脸都要黑了。
相比那群铁血战争迷,萧暥自觉当时他是比较理性地欣赏,没有狂热到要变成妹子嫁给战神的程度。
只是《庄武史录》写魏西陵的章节并不多,原因很简单,他死得早。
为此铁血群的网友们扼腕痛惜,英雄逃不过死于小人之手的命运。
魏西陵被萧暥设计害死。
当时看到那一回时,他记得铁血群里怒发冲冠,哀鸿遍野,骂什么难听的都有。恨不得把萧暥的家人全部问候一遍。
只可惜萧暥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群友们找了一圈,除了连带着骂云越这条忠犬,实在找不到人出气。只能忿忿作罢。
而且那一章,何琰写得非常有煽动性,把萧暥的阴险无耻,恩将仇报表现得淋漓尽致。
连萧暥这种从来只笑笑不掺和的伪高冷,也忍不住在书群里表态:忌惮魏西陵的实力就搞暗杀,萧暥真不是个东西!
简直是人渣败类国贼!
现在想起来,某狐狸摸了摸脸,好像有点疼,他现在就是萧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脑子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庄武史录》的情节。
渐渐地,眼前居然浮现出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场景。
烟尘蔽日,刀戟如林直刺长空,黑压压的武卒一波波涌上,如海浪般前赴后继,激烈的杀意在旷野上空回荡。
魏西陵白骑银甲,在千军万马之间往来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所率轻骑犹如利刃剔骨般破开敌军的阵型所向披靡。
不远处有一片高坡,萧暥站在一树茂盛的紫叶李下。
正是暮春时节,繁花似雪开得正好,映着他清致的容颜,熏风徐来,风摇影动间落下斑驳的阳光,照出了他眸中凄决的杀意。
“弓/箭”萧暥静默道。
几只穿花的蝴蝶翩翩飞过,他侧首微眯起眼睛,冷锐的箭尖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万军从中的一袭银甲。
一箭如疾火飞出,掠过魏西陵的手臂。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正好擦破他上臂没有铠甲覆盖的地方。
魏西陵只觉得左臂微微刺痛,征衣染血。
萧暥默然垂下弓弦,眸中一片寒寂。
这一箭,此生恩义已决,后会无期。
然后他冷冷下令:“撤!”
魏西陵似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
只余下风吹过山野间,树丛微动,落花如雪。
……
三天后,魏西陵毒发身故。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萧暥放暗箭害死帝国战神之事天下皆知士林震动,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七天后,皇帝特下圣旨,赐予魏西陵沉香木棺玉椁,棺椁将沿江南下,回归故里,举城百姓缟素相送。
暮春的一场雨后,天色阴沉,空中有凄冷的花香。
云越步上城头,就见到那一袭黑衣肃杀的身影迎风峭立。
萧暥脸容苍白,紧抿的唇间不见一丝血色,目光寒凉似水。
城外芳草萋萋,素车白马,辚辚远去。
直到送行的车马消失在了天际,他才似回过神来般静静道:“朝中有奸人要害他,与其他将来死在别人手上,倒不如我来动手。那是玄门秘药,会使人症状如同死去,几年后便可醒来。”
他自知这些年树敌太多,满朝公卿不会放过他,陛下也不会放过他。他们不会因为他半生戎马南征北战落下一身伤病,而对他网开一面。
病骨支离,风刀霜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几年,将来之事要早做安排了。
云越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主公为了魏将军做到这个地步,他却未必知晓!”
他握拳的手微微颤抖,“主公,你知道天下人都怎么说你吗?”
这满城风雨飞短流长的诋毁他早就听多了。
萧暥静静道:“魏将军国之柱石。如果能保全他,我担一点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
“西陵!”萧暥猛地惊醒。
梦中的素车白马和黄昏的那只摄魂箭交错在一起,一时间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哪怕是拼尽性命,背负骂名,都要保全他,不容许任何人伤到他。
当年是这样,现在依旧是。
他急促地喘着气,衣衫被冷汗浸透。
“你刚才叫谁?”耳边一道低醇的声音响起。
萧暥心中一沉,随即就看到阿迦罗隆起的眉头,“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
阿迦罗狐疑道:“但你好像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萧暥急中生智,“不,是地名。”
“哦。哪里?”
“在江南。”
他在心中默默道,
那个地方,是家……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还有太奶奶,有澈儿……有那些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一念及此,眸中不经意地浮现一抹的柔色,被阿迦罗尽收眼底。
从认识萧暥到现在,就没见过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柔情。
秋狩猎场时的肃杀,黄龙城相见的诡计,大漠重逢后的铁血,让他觉得萧暥仿佛就是一块怎么都焐不暖的坚冰寒铁。
直到刚才的刹那间,犹如春风拂过,三月的暖阳化去了冰雪。
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是历经严寒后,梅破知春近……
接着,萧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大力拥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紧接着就感到阿迦罗富有弹性的胸肌贴着他的肩膀后背。
他半夜梦醒正是心悸,挣了挣无果,只能躺死狐狸一样任凭阿迦罗抱着。
尽管如此,脑海中却依旧盘桓着那一幕:雨后城头,目送着棺椁出城,素车白马,辚辚远去。那一世,最后一次相见竟然是这般光景……
“你手怎么这么冷。”阿迦罗道,“我去叫巫医。”
“不用了。”萧暥低声道,
深更半夜就别折腾了。
“我歇一会儿就好。”
潜入王庭这阵子,为了不让人拿住弱点,萧暥很久没有服药,刚才的梦引起一阵心悸,胸口又开始隐痛。
阿迦罗闻言就伸手想替他拽起兽皮毯裹紧了,不经意间却摸到了一截断了的小辫儿,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缕意味不明的神色。
*** *** ***
军帐内,一盏青灯照着案上的军事地图。
如今大计已定,只待时机。
夜已深,魏西陵毫无睡意。
案上放着一根细细的发辫,他耐心地解开绳结,摘除夹在发间的花蕊。
就在这时,帐门外响起云越的声音:“将军,云越有事禀报。”
魏西陵剑眉微蹙,“进来。”
与此同时,向来光明磊落的魏将军,面不改色地将一束青丝贴身收好。
云越拿着一份书信进了帐:“将军,谢先生有消息送到。”
随后他就注意到魏西陵束起的长发间隐约夹杂几根细小的发辫。微微一愕。
面对着云越瞬息万变的目光,魏西陵不动声色接过信拆看,头也不抬道:“你回去罢。”
“是。”云越赶紧道,
出门之前他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瞥了一眼。
看不出编发的人手还挺巧的,以及,胆儿也是真肥……
***
(作话中有番外:梦栖山辞话相亲版)
第225章 溯回之地
萧暥睡不着,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世的寒凉浸透骨髓。素车白马,倾城相送,此生再无缘相见的遗恨。
萧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如果说这是他看了《庄武史录》脑补出来的场景?却又为何如此栩栩如生犹如亲历,如此地刻骨铭心痛彻骨髓?
阿迦罗见他又蹙起眉,抬手将他拢到怀里。就好像怀里抱着一块冰,笨拙地把想这块冰焐暖些。
萧暥心中寒寂,被阿迦罗搂着腰靠在他厚实的胸肌上,就觉得像是枕着个弹性十足的人形沙发。
他忽然发现今天阿迦罗那蛮人身上刺鼻的气息稍微敛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萦绕鼻间的草药的清苦气。
这让他不由就想起了前天他为了救自己单枪匹马闯入王帐,浑身落下的十几道刀伤。一时间心中不是滋味。
但萧暥不喜欢跟人挨那么近,尤其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抱着,让他有种受制于人的威胁感。
更何况阿迦罗的大手带着炽热的温度摩挲着他的腰腹间。
萧暥的腰线纤细,单手就能被擒住,让他有种被攥紧命脉的受挟感。
见他没有明显抗拒,那充满热意的大手抚摸中渐渐带着冲动,力度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就像一团燎原之火。
这两天阿迦罗都要忍疯了,内心就像一个酷暑下即将干涸的池塘,渴望着一场雨露。
萧暥被他弄得有点疼,烦躁起来,像一只野兽般时刻充满警觉暗藏敌意。
他一把攥住阿迦罗即将逾越底线的大手,干脆坐起身,问道:“有马奶酒吗?”
这三更半夜讨酒喝,也算是很能作了。
“等着。”阿迦罗二话不说,翻身坐起,连件衣袍都没来得及披,只穿着一身单衣就出帐了。
萧暥微微怔了怔,这帐里应该就有马奶酒罢,他出去做什么?
帐外,朔风呼啸,霜冻三尺。
阿迦罗大步走到突利曼营地里。
守卫的士兵吃了一惊,刚要去抽刀,才发现是阿迦罗世子。
阿迦罗道:“告诉突利曼,我找他要坛好酒。”
……
片刻后,床榻上放了一张崭新的胡桌和一桌子的酒菜。
金黄香嫩的烤羊排,香喷喷的血肠,撒着胡椒的熏马肉,肥腻的驼掌,都是大菜啊!
萧暥有点懵逼。他只要喝点酒,这人大半夜居然给他整了一桌酒菜?
阿迦罗道:“光喝酒,伤身。”
萧暥是从来不会拒绝夜食。
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是吃不饱饿肚子,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惯了。留下了后遗症。
以前他住在到处漏风的破屋子里,饿得紧了就埋头睡觉。结果这导致他现在晚上特别能吃,吃饱了才睡得安稳。
即使是后来到了公侯府,魏西陵会在床头的柜子里放满糕点零嘴,就像养了只仓鼠。
但是萧暥还从来没有大半夜躺在床上吃过满汉全席嗷!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有点夸张了。
他很快发现温暖可口的食物在补充热量的同时,真的可以消除负面情绪。
某狐狸喝着温度适中的马奶酒,啃着香喷喷冒着肥油的烤羊排,才觉得自己缓过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酒足饭饱后他就要开始找事了,或者说他想起了一件事。
“世子,你知道望鹄岭吗?”
傍晚的那次会面,魏西陵带来了谢映之最近发来漠北的信。
他当时借着微薄的天光快速浏览了一遍。就注意到这个望鹄岭。
能让谢玄首用‘万事莫可测’来描述的地方一定不简单。而且谢映之还特意警告无论战事如何进展,切勿逾越望鹄岭。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谢玄首都如临大敌,讳莫如深?
阿迦罗闻言目光骤沉:“谁告诉你的?”
萧暥随口编道:“我听营地里的士兵说的,漠北草原再往西数百里是望鹄岭,绝对不能跨过望鹄岭,为什么?”
阿迦罗忽然面露凶相:“哪个说的?你告诉我,我就去抓人。”
“这就不必了罢。”萧暥心虚道:“我不记得是谁了。”
阿迦罗凝目注视着他,“萧暥,你没说实话。”
说着他忽然抬起手,拈起萧暥那簇断了的发辫,“你又出去了。”
某狐狸的尾巴被当场踩住,有点疼,但是他知道这时候表现地越虚,阿迦罗越会起疑。
他理直气壮怼道:“就算是大单于的阏氏也不至于要禁足在王庭罢,何况我还不是?”
而且你特么的就是骗婚,是套路!不算数的!
闻言阿迦罗不怒反喜:“你想当阏氏?”
萧暥觉得这话题又没法聊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试图跟阿迦罗沟通,这话题最后都会向诡异的方向奔去。
他叹了口气,道:“这地名让我想起一句诗,牧羊北海望鹄归。所以问问你,没别的意思。”
这诗出自汉代的典故,也是不知为什么在这漠北草原的深夜大帐中提起,油然升起了一股苍凉之感。
这回阿迦罗居然听懂了。
他忽然沉声道,“你说对了。”
“说对什么?”萧暥问。
阿迦罗目光幽沉:“那是溯回之地。”
“溯回之地?”
阿迦罗默默端起案上的酒爵灌了一口,抹了把嘴道:“我们北狄人不会靠近那片林海的,那是人死后去的地方,活人去了,就回不来了。王庭里禁止提及,不然就杀头,你最好别再提了。”
“但是也有人活着回来了罢?”萧暥眨着眼睛。
阿迦罗浓眉簇起,就知道什么威胁都没用,这只狐狸果天生的不安分。
“看来我今天不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是不会作罢了。”
萧暥立即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这人好奇心强。”
阿迦罗叹了口气,琥珀色的眼睛中幽光闪过:“去过那里的人,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萧暥挑眉:“谁?”
“我。”阿迦罗道。
萧暥紧追不舍:“什么时候?”
“就在我阿娘死去的那天,招魂仪式上我跑了,去了那里。”他声音变得低沉暗哑,就像在说一个陈年的秘密。
“大单于不是禁止提及那里么?”
阿迦罗冷然道:“他当时正在忙着和华昕夫人作乐,根本顾不上我。”
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边道:“我听说望鹄岭以西是死后的世界,我就想去找阿娘,带她回来。我们一起回洛兰部。但我并没有成功越过望鹄岭,而是在岭间迷路了。”
萧暥眼中精光一烁:“那你在林中看到什么了?”
“一片白茫茫的石滩,石滩上垒着一座座祈愿的石塔。到处都是,高的,矮的。都有些年头,有些都坍塌了,七零八落的。石塔边扎着人偶和经帆,都破败不堪,随风飘扬,风化的干尸……我看到石塔当中还有灯,用的是鲸油。”
“长明灯?”
阿迦罗点头:“我带着火穗子,就想点燃一个灯塔,就在这时,一支铁箭差点把我射穿了。”
萧暥道:“林子里还有人?”
阿迦罗道:“五名骁狼卫,大单于终究想起我了,他派人来抓我,但是他们的坐骑在石滩前悲鸣不止,不肯再往前一步。那五人只能步行来找我,他们都披着黑色的斗篷,大巫说这样林子里的魔魇就看不到他们了。他们的脸上还画满了狼纹的釉彩,那是北狄人在祭祀时才会画的图腾,大概他们是想求驰狼天神的眷顾。那次他们把我抓回来,大单于下令将我捆在柱子上抽。鞭子打断了十几根,日头下晒了七天。我以为要被他抽死了的时候,他突然放了我。”
“毕竟你是他儿子。”
阿迦罗冷笑:“不,那是因为回来的那五名骁狼卫回来后不久,不是自戕死了,就是疯了。我是唯一毫发无损的人,大巫说只有受到天神眷顾的真正的勇士才能从那里回来,也是从那之后,大单于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他说到这里,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起一丝桀骜的轻狂。
萧暥心中却是一沉,他以前听说北狄蛮人训练军队会杀弱留强,以保证军队的狼性。草原上的头狼会将看上去孱弱的小狼咬死,或让它们相互争逐撕咬,让最强的活下来,延续部族。
就在这时,听到大帐门口传来轻微的声响。
阿迦罗站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外。
火光下,就见突利曼冻得含胸驼背地在帐外直打圈。
阿迦罗见他狼狈的样子,豪爽地笑了下,“行啊,突利曼,我不让你睡好觉,你倒是也会挑时候来?”
突利曼紧张地四下看了看,道:“世子,你上次把淬毒的镖交给我,让我去查出处,我这边的匠人刚刚查出来了,我耽搁不得,赶紧就来告诉你。只是……”
阿迦罗道:“有什么话直说。别吞吞吐吐。”
突利曼俯身趋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
半晌他眸中凝起森然的寒意:“我早该想到了。”
*** *** ***
这一晚,魏瑄也睡不踏实。
傍晚那两个黑袍人忽然出现在狼火市扰乱了一切。
每次看到他们漆黑如夜色的袍服就在他心底激起一阵刺骨的冷意。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涌现的漩涡,将他不断地往下吸。
好在那个秘术极其强大的人并没有出现,否则凶吉难料。能否走脱都很难说。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和苍冥族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右脸微凉,一阵夜风刮进了帐里。
他顿时觉得不对,睡前他明明把帐帘都关好了。
黑暗中他警觉的睁开眼睛,就见帐帘倏地一荡就合上了。
旁边不远处,苏苏的猫窝里空荡荡的。
大半夜的苏苏要跑哪里去?
他顿时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随手抓了外袍就追了出去。
(作话中有番外梦栖山辞话 相亲篇二 )
第226章 蛇鼠+番外
草原的夜滴水成冰。但魏瑄修炼的是玄火秘术,体温比寻常人要高,这种程度的寒冷只能算是凉快。
夜半的王庭里不时有巡逻的骁狼卫。一道灰影嗖的在他们脚边窜了过去。
魏瑄身形一遁,飞速追上。
修炼秘术使他有夜视的能力,在幽光下双眼如同野兽般敏锐。
苏苏速度极快,上蹿下跳,这哪里是一只猫,分明就是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它嘴里好像还真的叼着什么东西,随着它的纵跃一甩一甩的。
魏瑄紧追着苏苏七转八弯,片刻后,就见不远处一座气派的大帐。大帐四周戒备森严,苏苏熟门熟路般直奔那大帐去了。
魏瑄赶紧收住脚步,这不是呼邪单于的大帐吗?
大帐门前的卫兵立得跟木桩似的纹丝不动,毫不察觉身后帐门撩起一角,苏苏倏地不见了踪影。
魏瑄心中暗惊,苏苏大半夜跑去单于大帐做什么?
行刺它没这能耐,最多咬一口用爪子刨两下。
投敌?
但一只猫怎么弃主投敌?
而且苏苏叼着的又是什么?投名状?
就在他一晃神之际,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什么人!”
魏瑄心中一紧,果断转身就撤。
看来经过上一次王庭被萧暥潜入的事件,这些骁狼卫警觉了不少。
随即四周的火光亮起来了,刺出兵刃森然的寒光。
他步履如飞,穿行在营帐间的阴影中。
“站住!”
嗖的一支箭破空而来,魏瑄身形敏捷地一偏,那箭钉在了他左前方的营柱上。
嗖嗖嗖又是几道风声紧跟着响起,魏瑄左躲右闪,脚下声风。一边奔跑一边有意识地撞开沿途堆积的薪柴货物,随即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倒地声和咒骂声。
趁此时机,他敏捷地闪身钻入一条狭道,避入黑暗中。
到处都是纷乱的火光和脚步声,魏瑄四下翻了翻,正想在这里找个赶紧点的地方窝一晚,明早再出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魏瑄刚要反击,猝不及防手肘就被人擒住,利落得扭到身后,角度刁钻,巧妙地制住了他的挣动。
好身手!
他心中大震,这人绝对是久经战场的老手!
随即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我。”
魏瑄肩膀陡然一震,是萧暥!
他的声音寒夜中听来轻柔又低沉,如悄然低语:“跟我来。”
大帐里的火生得很旺,温暖如春,还带着醉醺醺的酒香。
矮桌上还有剩余的酒菜。苏苏正趴在桌下,埋头啃着一尾烤得金黄的鱼。
阿迦罗坐在榻上面目凝重,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魏瑄。
“这是我侄子,这猫是我侄子养的。”萧暥随口解释了句道。
“所以他是来找这只猫的,本事不小,还把王庭的守卫给惊动了。”阿迦罗道。
天气虽冷,阿迦罗却穿得很少,厚实的胸肌将单衣撑得鼓涨。火光下,他抹了茶油的古铜色肌肤闪着金子般的光芒。
魏瑄又看向萧暥。
他隽秀的脸容在火光下影影绰绰,乌黑的发丝如乱花拂雨,看得人眼迷心乱。
一想到他们已经‘成婚’数日,一股森然的冷意像一条毒蛇钻入了他的心扉。他沉默地压低视线,睫毛的阴翳盖过深寒的眼眸。
似乎是出于野兽的天生直觉,阿迦罗也一直盯着魏瑄,衡量着,“他真是你侄子?”
萧暥随口道:“我说他是我儿子,你也信?”
魏瑄一惊:“我,不是……”
“不是什么?这么快就不认我了?”萧暥眨眨眼睛。
阿迦罗阴沉着脸,喜怒莫辨,反问:“你能生?”
“当然了。”萧暥接得理所当然。他一个正常男人又没什么毛病,怎么不能生?
以后天下太平了,他娶个老婆,要生一窝的嗷!
阿迦罗目光更诡异了,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平坦的腹部。
萧暥愣了下,顿时被雷到了。
滚滚滚!
特么这厮比容绪还变态!
这个人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你们北狄都是男人生孩子的?虽然很多北狄女人长得也跟男人差不多,五大三粗倒拔杨柳没问题。
但也不完全是,上次婚礼的时候跟在后面撒花的姑娘,柳眉杏眼比较清秀。不过好像那姑娘一直看着阿迦罗。
萧暥心中沮丧地想,这蛮子绝对是他天生的对头。姑娘一个个都喜欢他,这乱世里的姑娘都那么豪迈,喜欢这种野兽派风格?
桌上的酒菜还没冷,萧暥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边拉着魏瑄坐下。
“先吃点东西。”
其实桌上七八道大菜,每样基本就只吃了一点点,某狐狸就是嘴馋,胃口却不大。
魏瑄食之无味,扯了扯他的衣袖:“叔,外头都是兵,我想今晚就在你这……”
不等他说完,阿迦罗截然道:“我亲自送你回去。”
魏瑄蹙眉看向萧暥:“外面冷。”
萧暥道:“留下罢,明早再回去。”
阿迦罗脸上阴霾重重:“你让他睡这儿?”
三个人睡一张床?
萧暥好心解释道:“我不困,你们两睡。”
不行!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
魏瑄立即道:“我也不困,我跟叔说说话。”
阿迦罗毫不留情道:“他是维丹身边的人,留在这里不合适。维丹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扣留了。”
他刚才可看得分明,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
阿迦罗站起身,打算干脆把那小子拽起来,扔出去。
可是他的大手都没碰到魏瑄,魏瑄忽然身形微倾,秀眉蹙起:“叔,我肚子疼。这饭菜是不是放久了……”
萧暥扶额,真是碰得一手好瓷,不愧是他徒弟,这都学会了?
阿迦罗眼皮子隐隐发跳,龇牙冷笑道,“你想赖我下毒?可这里的菜都是一个厨子做的,那猫吃了鱼怎么没事?”
他话音刚落,苏苏肚皮一翻躺倒在地,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阿迦罗:……
魏瑄虚声道:“你看。”
阿迦罗铁青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提着后颈皮将苏苏揪起来,“既然是只死猫,我扔出去喂猎狗。”
“等等。”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世子,大单于请你去王庭。”
阿迦罗面色一沉,“知道了。”
他郁郁不甘地回过头,就见魏瑄虚弱地靠在萧暥膝头,火光映着他一双蕴秀的墨眼,眼梢竟似学着萧暥一样微微挑着。
阿迦罗指节咯咯一响。
“世子,大单于等不及了。”帐外催道。
“闭嘴!”阿迦罗面目不善道,然后盯着魏瑄,“小子,他是我妻,你如果敢趁机,我回来扒了你的皮!”
***
阿迦罗走后,苏苏立马从地上打个滚,受惊不小地窜了起来往萧暥身上扑。
被魏瑄摁住脑袋,张牙舞爪地以示抗议。
“将军,苏苏怎么会在这里?”
萧暥修长的手指揉着苏苏乱糟糟的脑袋,答非所问:“阿季,维丹加封只剩三天,王庭戒备森严,你今晚太鲁莽了。”
魏瑄点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以往萧暥每次让苏苏送信回来都会给它准备一顿美餐,所以这只猫是习惯了,只要是送完信,就会到萧暥这里讨吃的。
虽然匪夷所思,魏瑄还是问道:“将军,莫非你让苏苏给大单于送信?”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明显思虑欠周。
萧暥北狄语都说不利索,更不会北狄文字。搁北狄,他萧某人就是个文盲。怎么写信?
而且信笺这东西很容易通过笔迹墨痕漏出破绽,萧暥身处王庭,四面是敌。不会那么不谨慎。
“不是送信,是我送给大单于一件礼物。”萧暥道。
“礼物?”魏瑄一诧,
萧暥不动声色:“一只草原鼠。”
魏瑄差点以为听错了,这好玩儿吗?
萧暥做事风格有时匪夷所思,难道是为了报复上一次大单于企图羞辱他?就搞这些恶作剧的把戏?
“其实不止。”萧暥眼中溢出一缕邪意:“还有一条蛇。”
魏瑄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冬天还有蛇?”
萧暥抚摸着苏苏的秃脑袋,慢条斯理道,“草原鼠很好抓,蛇已经冬眠了,费了苏苏一天的功夫。才给我刨出一条来。”
说着他霍然抬起头,看向魏瑄的眸子里隐隐掠过一丝冷意。
魏瑄忽然想起了他在狼火市上跟那些商贩闲聊时听到的一件事。
北狄人会把一个月特定的日子都用蛇、鼠、羊、猪等六种动物命名,比如蛇日,鼠日,羊日都是吉利的日子,宜祭祀,出门,嫁娶等。
北狄人向来迷信,所以三天后的狼火节加封日就是选在了鼠日。鼠日又逢月圆之夜,大吉。
那么萧暥让苏苏把一条蛇和一只老鼠放在单于大帐里的举动,简直就是存心恶心他了。
魏瑄边思忖,边谨慎道:“莫非鼠和蛇,是将军有意暗示维丹和阿迦罗,维丹在鼠日加封,还没来得及戴上王冠,就要被蛇吞食?”
萧暥微微眯起眼,不愧是武帝,凭那么一星半点暗示,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都不用他费劲解释。
两天前,萧暥和栾祺闲聊的时候,就发现北狄人的月历有点像中原的属相生克,蛇和鼠同时出现,暗示着不祥。
“明天呼邪单于一定会招大巫去帐中卜算,但是无论卜算结果如何,都足以让单于心里起了戒备,呼邪单于又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魏瑄不解道:“三天后阿迦罗就要动手,将军为何反倒要提醒单于,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阿迦罗也是我们的敌人。”萧暥冷冷道。
魏瑄心中一凛。
果然,这才是萧暥。
哪怕阿迦罗给他戴上三重珠冠,让他穿着华丽的衣袍,袖挽芳华耳含明月,把他打扮成娇美的妻子,但利剑终究是利剑。
萧暥道:“我跟你说过阿迦罗的夺嫡计划。”
魏瑄点头,“阿迦罗手下兵力不足,所以他要夺嫡成功只能走一条路,以少量兵力精准出击,控制大单于。”
也就是萧暥惯用的擒贼先擒王。
但是现在单于又多给了他两千骁狼卫。这使得这场权力争夺的角力从势均力敌到迅速偏斜向阿迦罗那一头。
萧暥道:“这两天阿迦罗日夜都在训练这些人,两千骁狼卫在别人手中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阿迦罗手中,就能成为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这一点阿迦罗和魏西陵非常相似,他们都极为善于练兵用兵。至于谁更胜一筹,当年铁血群还有讨论过,最后莫衷一是。因为两人在书中都死得太早,没有机会一决高下。
萧暥目光冰冷幽沉。
前天阿迦罗为了他喋血王庭之后,无论是单于还是穆硕都认为阿迦罗鲁莽有余,虽有勇力却无城府。
他们对他都疏于防范,很可能就会在毫无准备中,被阿迦罗一举消灭。
那么北狄王庭七千骁狼卫,和五大部落的首领,将别无选择,只有拥戴阿迦罗为大单于了。
萧暥道:“此番阿迦罗若成功了,他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王权,等到各首领反应过来,一切已成定局。只让少数人流血,就能让多数人臣服。阿迦罗有这个能力。”
对于一场夺嫡之变来说,这确实是最完美的结局。能最大程度地保留下北狄草原的实力,不在内耗中流失。这样阿迦罗将来才可以策马扬鞭,统一十八部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不是我想要的结局。”萧暥道。
魏瑄问:“将军,你想要的是什么?”
萧暥眸中燃起一抹骇人的冷焰:“我要一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变,我要阿迦罗和单于穆硕等人陷入缠斗,要北狄草原大乱起。要他们两败俱伤。”
*** *** ***
大梁城
几天后便是鹿鸣山秋狩。
其实说是秋狩,但因为今年秋雨连绵,各路诸侯都言道路泥泞难行,所以秋狩的时间比往年推迟的半个月,其实已然是冬狩。
此刻,谢映之的案头放着一方精致的请柬,那纸质地细腻棉柔,叫做花痕纸。
那是用去岁的落花封藏,经过特殊的工艺压制而成,打开时隐隐有幽香透过纸背。轻极雅极。
因此浣花斋还有个雅称就叫做花间。
所以,那日江浔才道‘花间置酒’。
花间是容绪在大梁城所辟的私家小院,虽为雅阁,却极为隐秘,对接待的来客也极为挑剔。有道是花间一壶酒胜过俗世万两金。
里面的玩乐都是容绪先生亲自设计的,堪称雅趣,别具风格。去过的人意犹未尽,但又缄口不提。使得花间就更加引人遐想。
卫宛蹙眉道:“说是送行酒,怕是居心不良。”
从大梁出发到鹿鸣山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容绪明天的花间邀约,便是给萧暥出发去鹿鸣山秋狩送行的酒。
按照容绪的脾性,这杯送行酒恐怕要喝出千般花样来。
谢映之微笑:“无妨。”
卫宛严肃道:“花间声色,有损修为。喝酒更是不可。”
以谢映之的修为,喝酒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喜罢了。
谢映之向来随性,淡漫道:“师兄错了,修玄不近声色,但也不畏声色。”
卫宛知道这又将是场诡辩,立即打住道:“你自己掂量尺度便好。”
谢映之微笑:“师兄放心,纵使世间殊色,不过朝如青丝暮成雪,不能长久,如何比得上道心隽永。我心无羁,何惧声色?”
卫宛知道说不过他,皱眉道:“你想去就去,我不和你争辩。但是你要小心容绪,此人声名浪荡行为诡谲,他在花间所置奇巧,不止是一樽酒。”
“所以我就更要去了,容绪先生既慑于主公之武力,又自以为高明,对主公常携狎昵之心思,以为可欺。此番若不能收服他,我不在之时日,怕他又要引风吹火,再生事端。”
卫宛眸光一敛,道:“你要去漠北?”
谢映之静静道:“我要去溯回之地。”
第227章 折子戏+番外
马车驶过长街,透过轻轻晃动的纱幕,浮现出大梁城夜色初降时的万家灯火。
谢映之记得萧暥以前说,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气。喜欢冬夜里尚元城的店铺前热腾腾的白烟和卤香味儿,喜欢油腻中带着的葱香,喜欢市井的喧声和摩肩接踵的人。
谢映之体会不到,他辟谷已久,不识人间烟火。他僻好清静,也不喜喧嚣。
纱幕外的浮光掠影,这俗世间的喜怒哀乐,在他看来都太短暂了。那些来来往往的平凡的人,他们的一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眼即逝。
哪怕是世间殊色,又如何及得上道心隽久,纵然是乱世里惊鸿掠影的一瞥,也不过朝为青丝暮成雪。
就如他昨夜跟卫宛所说:既不长久,何须停留。
他不会眷念不长久之物。
所以他看这世间烟火,更多的是悲悯,却非流连。
他此生不会喜欢谁,也不屑厌弃谁。修行到一定程度,物我两忘,心游九霄。三千世界,万丈红尘,不过指间沙、石中火、梦中身。
浣花斋在大梁城郊的碧浪湖边。
竹外一方庭院,湖边一树梅花,疏影横斜间可见水榭里蓊胧的灯光,伴随着清幽的曲调声传来。
谢映之下车,容绪已经在门前殷勤等候了。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此番容绪似乎低调多了。他一身秋香色的衣袍,素淡简雅。也不见刻意地涂粉修饰,额角眉梢反倒显出几丝风霜历练之色。如隔年的沉香,竟别有余韵。
谢映之看了他一眼,微笑回礼后,洒然走进庭院。
因为是花间雅会,谢映之没有束发,随意挽了根丝带,行走间长发如云似墨,飘飘洒洒。
容绪一边殷勤引路,一边习惯性以手虚扶着他的腰间,但因为上回的事情,怕他衣上又有奇怪熏香。所以不敢真的碰到他衣衫。
本来这显得不上不下的有几分尴尬的事情,容绪做的倒是十分自然,尺度拿捏精准,风雅却不亲昵。
偶尔风过林摇,掠起几缕青丝,容绪就趁机轻勾起发梢,让那清凉的发丝在指间千回百转,化作绕指柔。
这种小动作换是别人做出来未免显得猥琐,偏偏容绪做得不露痕迹。
谢映之觉得这容绪对主公的态度真是颇耐人寻味了,此人暗地里屡屡作怪,就像他现在小动作不断一样,但是真要抓住他,却拿捏不住,他就像裹着一层蜜糖,表面又香黏又滑腻,用心却藏地很深,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他坑萧暥,也帮萧暥,如果不是他,盛京商会和王家都没那么老实。
他也很有本事,比如建尚元城。
这尚元城按照萧暥的话说,就是一座集旅游餐饮休闲购物娱乐为一体的商业都会,这在大雍朝前所未有。而且如今不是景帝年间的太平盛世。在乱世里要经营起这样一座繁华的商业都会,难如空中造楼阁。即使勉强造出来,也会冰清火冷,鲜有人问津。
萧暥敢想,容绪竟然也敢做,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投入大量的金银帮他把这新奇的构想实现出来。
建成后的尚元城,经营也一大半都是容绪在推动,期间还经历了除夕夜一场大火,撷芳阁前血流成河,尚元城人人避之不及,容绪不仅把撷芳阁给盘活了,还让尚元城再次回暖起来,成为九州数得上的商业都会。
谢映之大概从来没见过立场如此矛盾的人,他帮萧暥时费尽心血,殚精竭虑,他坑萧暥时,也花样百出,手段无所不用。
这个人有点意思。
还有他主公那只小狐狸,恐怕也还藏着一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两人都有点意思。
浣花斋游廊交错,曲径通幽。偶尔会遇到一两名此间的游客,由伴游陪同着经过。
谢映之注意到,灯火阑珊下,那些人或喜或忧,或颦或笑,神色都陶陶然。
他知道此间玩乐都是容绪亲自设计,别具风格,所设奇巧,使去过的人意犹未尽。但是观这些客人陶然神色,有点像散嗑多了,但是他们身上除了一股幽淡的酒香,却并没有留仙散浓郁的香气。
而且容绪极为小心,决然也不会露出这种破绽。
他边走边思忖着,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脚步虚浮的人影,较之前两人,此人脚步踉跄,似是喝醉了。由一名容颜俊美气质飘逸的青年伴游搀扶着。
也就在擦肩而过之际,那人不知为何,忽然踉跄几步撞了上来。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如云雾飘然掠起,堪堪划过那人指尖。
那人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忽然嚎啕,“先生怎能如此待我!”
两行红泪从涂脂抹粉的脸上滚下,借着灯光,谢映之才发现他云鬓歪斜,步摇偏落,哭得梨花带雨,竟然是个男子!
就听那男人又道:“我是紫湄啊,我诚心仰慕先生风度才学……”
谢映之也不由微微一怔,贺紫湄?
他正想好奇地再问几句。
那人就被两名侍从搀扶了下去。
容绪微笑:“彦昭莫惊,那是戏。”
谢映之闻言猜到了几分,这大概就是容绪在花间设置的戏码了。
他道:“愿闻其详。”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雕栏画栋的雅阁里。从这里可以俯瞰夜晚的碧浪湖。
容绪颇为得意道:“我把这个地方叫做戏台。”
说罢从侍从手中的漆盘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曲子。彦昭要挑一挑吗?”
谢映之接过来一看,微微一诧。
有趣。
大雍朝宫中宴饮奏雅乐,士林则偏爱丝竹,所演奏的内容大多为诗辞乐府。容绪先生在此基础上又做了一步突破。他排了戏。
花间十二曲就是十二折戏。
这戏剧的内容不是上古神话传说,也不是前代的名人典故,而都是取自最近坊间最流行的话本《梦栖山辞话》。
虽然梦栖山的剧情歪到没边,名字为避嫌也改了,取了谐音,比如贺紫湄被改成了子湄。
但是这十二折戏一排出来,既新鲜有趣,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玩法,又紧扣热点,把九州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排了进去,让客人们过一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瘾。在这里除了不能当皇帝,想要成为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或是才气纵横的名士,甚至是成为艳冠九州的花魁都是可以实现的。
当然这花间一壶酒也是价比千金,来这里都是巨富豪客,来玩儿变幻身份的把戏。图的是个刺激。
容绪颇为感慨道:“这烟火世间,有多少人为自己的出生所限,郁郁不得志。来到这里挥金如土的人,很多人过得并不称心,在浣花斋,他们可以从头来过,择一折戏,过一生。”
谢映之道:“白日梦醒,先生如何让他们做到身临其境大梦三千,又醒来后皆不记得?”
容绪笑得和煦可亲:“彦昭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映之微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恐怕这十二折戏,容绪亲自排的戏,无论选那一折,都是机关重重。
他淡然一笑,欲擒故纵。
“我常年戎马,不谙雅好,不如先生来选一折。”
容绪闻言激动地眉心隐隐一跳,声音都有些不稳,“当真?”
然后他又悄然掩饰道:“或者也可以投注来定。”
当谢映之接过骰子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底。灌了铅的。
无论怎么投,结果都是容绪想要他演的那一出。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容绪此人总是像雾里看花,此人表面风流浪荡,心中似乎有近乎偏执的念头在作祟。
容绪选的是《梦栖山辞话》里所写的花神一折。花神和谢玄首的一段风流奇缘。
在梦栖山辞话里,花神被何琰写得倾国绝世,连谢玄首都为之动了凡心,差点折损在撷芳阁里。
所以容绪是想让萧暥演绎花神,花神和谢玄首的‘奇缘’这种安排颇为耐人寻味了。
再回想上一次的文昌阁策论,以容绪的精明,虽然不会想到萧暥已经被替换,但多少会怀疑到萧暥身后有能人相助。
他是在试探。用戏文来试探以麻痹自己,真真假假间,这一出戏,必定处处陷阱,机关重重。
就在他思忖间,容绪已经让侍从端来了两盏清酒。
容绪笑得如沐春风:“彦昭,这是玉壶冰泉。”
花间一壶酒世俗万两金。
谢映之明白了,这酒中有迷.幻药。但是剂量必然非常小。
留仙散被禁是因为其上瘾致幻和致人癫狂,但是其他的散剂却不做处置,比如士林间流行的紫玉散,服用后也能使人飘飘然,但不会致幻。
容绪不愧是炼丹制药的行家,他可能将紫玉散之类的散剂融入酒中,两两相加,就达到了致幻的作用,但是又无法查他。
花间十二折戏,也只有在这种神智迷离的情况下,才能够三千世界换大梦一场。醒来又全无记忆。
谢映之不动声色,当着他的面,举杯一饮而尽,问道:“接下来如何?”
(番外在作话里哦(#^.^#))
第228章 千丝红绳
《梦栖山辞话》谢映之最初还出于好奇翻看过,描写浮夸,通篇捕风捉影之词。容绪也是有心人,即便这样的剧本,竟然也能演绎地细致入微。
“花间十二折戏,每一折戏我都建造了一座阁。”容绪悠悠然在前边引路边道。
这个时节,外面正是湖水初冻寒风渐起,这阁内却温暖如同初夏。
拾阶而上,脚边云雾渐起,沿途熏风拂面,鸟声盈耳,虽然行走在琼楼宝阁之内,却让人有种置身山间幽谷的错觉。
予兮读家
谢映之注意到,这云雾来自脚边的石龛,行走间不知不觉衣袍的下摆竟然微湿。
容绪边走边介绍道:“这里的水引自含泉山的温泉水。为了保证阁内气候适宜,营造出这个暖阁温室,以供养这些奇异的花草。”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谢映之就见不远处雕栏玉砌间种满了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都是中原见都没见过的,花间蝴蝶翩飞。
谢映之听闻,在萧暥扫平匪患拿下襄州后,如今南下已成通途,容绪的盛京商会生意做到了南疆。这些奇花异草大概就是从那里运来的。
“这如同羽翅般的是白鹭花,来自南疆的密林,那是水晶草,来自……”容绪边走边一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楼阁高处是一条环形的廊道,此处往下望去已是烟遮雾绕。
在此行走如漫步云端,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看不透这是在阁内,还是在山中,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谢映之适才饮下一杯玉壶冰泉,这会儿只觉得踏云驾雾。恍然间就听到脚下发出玎的一声清响,如鸣佩环,清脆悦耳。
原来这一段廊道竟然是空的。
走上去,脚下便会响起如同清泉冰玉之声,甚为巧妙。
谢映之本来就精通音律,随性走来,恍若踏歌而行,潇洒不羁,廊上抑扬之音律迭起。
容绪一时间看晃了神,
“小心。”
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如玉山之将倾。
容绪赶紧上前探手托住他的腰间,只觉得其人身形轻盈,恍若飞絮游丝。
“地上有水雾。”容绪心虚地解释道,其实他最清楚,是那杯玉壶冰泉起作用了。先是脚步虚浮,接着浑身绵软,最后神智恍惚,无论接下来做了什么,醒来后都没有印象。
谢映之却浑然不觉,洒然道:“无妨。”
随即起身,那如云般衣衫在容绪指间倏然浮过,旋即化雾随风而去。
容绪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悄然闻了闻,指间还萦绕着清雅幽淡的香。
紧接着他心中忽然一紧,才想起上次的事,脸色顿时有点僵硬。
“先生放心,我今天衣衫上没用清溟香。”谢映之走在前面,不羁地挥了挥衣袖道。
清溟香有毒性,专门用来驱赶秋日恼人的蚊虫,这是谢映之上次随口编来诓容绪的。
谢映之为人疏淡,不喜和他人触碰。偏偏容绪此人小动作不断,显得狎昵又亲切,让他有点不适,所以这所谓的清溟香是专治容绪。
容绪闻言才徐徐松了口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月门。
那门形如满月,灯光漫漶从绢丝后透出来,恰好把几支玉兰花枝的影子叠在其上。
从外面看过去,恰似一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实在是妙极雅极。
谢映之不由心想,此人若用心正道,专攻博艺,倒是颇有才华,可惜心思太偏邪。
他飘然走进月门,地上铺着细软的白沙,白沙上纤细的纹理如同水波浮动,又似乎大雪满庭。雪地里桃花盛开,连成一片绯色的云霞。
桃花林的中央,停着一精美的画舫。真是人在画中游。
“这可是取自云先生的雪中寻隐者帖之意?”
容绪似不料萧暥还懂书法,颇为欣赏道:“只是仿云渊先生的意境而设,不想彦昭竟也对书法有所雅好?”
谢映之随口道:“偶尔听云越说起的。谈不上雅好。”
“彦昭过谦了,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容绪似乎难得遇到知己般,感慨道,“彦昭能知我,我心足矣。”
谢映之微笑颔首,这容绪真是字字机巧,步步是戏。试探地不露痕迹,居然还能引出一番相知之谊。
当时撷芳阁里,花神是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但容绪显然不想在他的花间放一口棺椁,大煞风景。于是这一折花神戏里所做了改编。原来花神所躺的金丝楠木棺椁被换成了画舫。
画舫上也似乎落了一层雪。
“这是用的鹤羽,乃白鹤翅下最柔软的一层羽编织的绒毯。”容绪有点沾沾自喜道,
容绪总是喜欢摆布这些奇巧细节,若说是雕虫之技,他又颇有几分匠人之心。
他带着些卖弄地随手一引。道:“上仙不试试这鹤羽是否舒适?”
折子戏里,花神是躺在画舫中的……
在那玉壶冰泉的作用下,谢映之似恍惚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上仙?”
“彦昭,你现在是花神。”容绪一丝不苟提醒道。
所以按照这折子戏,既然他是花神,那么容绪的角色就是谢玄首。
有趣。
“那么谢先生要我如何?”
真是假,假亦是真,且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扮演谁?
谢映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容绪的眼睛。
容绪关切地上前搀扶住他的手,“上仙倦了,何不上画舫去休息片刻?”
谢映之随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这画舫里除了鹤羽毯白玉枕,居然还有一方小案。
案头的玉盘里放着新鲜的瓜果点心。
而且大多还不是寻常水果,应该是从南疆进的奇瓜异果。
谢映之有些好奇。这些传说的中瓜果他以往也只在画本中看到过。
他于是从善如流地上了画舫,抬手就去捡那晶莹剔透的葡萄。却被容绪按住了:“上仙,这不能吃。”
那葡萄摸上去有点生硬……谢映之也发现不对劲。
“这是珊瑚珠制作的。”容绪道。
谢映之恍然。
随即看向那果盘里的茄子、龙眼、青梅、香蕉,顿时明白了,不但是葡萄,这些零嘴甘果都不能吃。
这是折子戏的道具?
白玉做的龙眼,孔雀石做的青梅,玛瑙做的茄子,碧玉做的香蕉……
谢映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不得不佩服这容绪,太龌龊了。
容绪莫非是觉得小狐狸在某方面什么都不懂,又贪吃,所以很好骗?让他尝尝鲜?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腕上一紧,一道纤细的红绳如蛇般缠上了他皓白的手腕。
谢映之微微一诧,居然还有千丝戏?
真是小看容绪了。
在折子戏里,谢玄首要降妖除去花神,用的是捆仙绳,难道就是这个?
所以这是道具,没毛病。
就在他抬眼之际,对上了容绪深邃的眼眸,容绪举止优雅地抬起他的手,不紧不慢把红绳缠绕紧他修长的手指,“上仙,你究竟是哪个洞府,哪家庙门的?我也好去拜会?”
这虽是折子戏的台词,言外之意,在问他究竟是谁?
看来前次文昌阁的策论,容绪居然已经暗暗怀疑他的身份了。
谢映之心道,有点小看他了啊……
此时萧暥在西北,秋狩在即诸侯云集,此时觉得不能出乱子,而容绪只要有一阵微风,他就能兴风作浪。
但谢映之也不急,任凭那丝线束住双手缠绕上胸前,倒是颇有点看戏的自若。
此时的容绪就像一个细心的花匠,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那柔美的花蕊和修长的枝叶,像精雕细琢出一件动人的作品。
谢映之似笑非笑:“先生疑我是仙是妖?可是这世间的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先生之所见,即为想见之人,不就罢了? ”
容绪闻言手下微微一顿,这话颇有几分讥诮,但似乎有道理……
诡辩。
谢映之反问道:“如今,我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问我是谁,莫非先生心中没有我,所以身在我面前,心却不知在何处?”
容绪似被他这句话刺到了,目光微变,深沉的眼眸中竟隐隐含着些痛:“我想见之人是你,眼前也是你,当年一见,春风十里,此后这满室的桃花,都是我年年岁岁对你的朝思暮想。”
年年岁岁花相似。
谢映之不由心折,这全大梁的姑娘怕是也顶不住这样旖旎的情话。
是这容绪的演技是炉火纯青了?还是这七分假意里,掺有了三分真情?
谢映之细细想来,容绪说的当年,莫非萧暥很早就认识容绪?
还是,这依旧只是戏?
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一折花间局,谁先出戏,谁先输。
就在他一念飞转之际,容绪已经微微眯起眼睛,转而道,“话虽如此,我不知道上仙你是否也一样思念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渊源羁绊能有多深?”
他说着,情不自禁抬手就要去抚他的脸颊。
谢映之静静偏首。
不仅是他不喜欢跟人触碰,而且他脸上带着玄门的面具,触感与寻常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别人也许感觉不出,但容绪平日流连花丛,这双手不知道拂过多少粉面香肌,可是精于此道。
容绪眼睛微微一眯。手矜持地停在空中,转而轻轻一勾,改为两根手指娴熟地挑起了散在鹤羽上的一束青丝。巧妙地避免了尴尬,还有几分雅意。
但他眼中的怀疑也深了几分,诘问道:“上仙,从撷芳阁至今,我玄门帮过你很多次了,上仙可还记得?”
谢映之心知肚明,这言外之意,是试探玄门、他谢映之和萧暥之间有多少瓜葛了。
刚才一时疏忽被容绪拿下一局,现在步步紧逼了。
谢映之淡漫道:“先生是玄门高士,我是花妖,你我之间不便有所羁绊,还请先生放手?”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不清戏里戏外。
容绪微微一挑眉,有意思。随即手中那一缕青丝徐徐飘下。
他紧跟着又道:“那么前日堂上,天下士人讨伐花妖之罪行,玄门也没有助你?”
谢映之明知故问:“何日?”
容绪见他抵赖,一倾身,别有意味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丝线在清透的腕上勒出隐隐的红痕。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阴郁:“就是前番文昌阁的辩论。天下人汹汹皆言你是妖魅,要除之而后快,难道不是我在幕后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渡过难关?上仙如此忘恩,不大好。”
谢映之微微挑起眼梢,针锋相对道:“谢先生于我何来恩情?玄门向来以正道自居,谢先生既知我是妖魅,怎么可能要助我?让玄门百年的声望毁于一旦。”
他这微妙的神情,竟是和萧暥有十分的相似,眼中讥俏更胜一筹。
容绪心中忽然漾起不明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是迷恋上了那妖魅的容色?”
谢映之坦然:“玄首一生不可娶亲,亦无情爱,否则自损修为,先生难道不知道?”
“当真?”容绪眸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迫不及待追问:“所以谢映之和你之间并没有任何瓜葛?”
谢映之微微一诧,容绪居然在戏中直呼其名。这就等于,他出戏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两人你来我往间三分真七分假,相互试探。不停在各种身份中切换。容绪人逢场作戏的本事与生俱来,连谢映之应付他都有几分吃紧。
但他刚才这一句话,忽然抛开了折子戏的掩护,将他的意图表露地太明显了。
而且,这句话里竟然有股子陈年的酸味儿……
谢映之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容绪似乎对他和萧暥之间有什么瓜葛的关注,超过了对玄门是否暗中帮助萧暥。
谢映之微微挽起唇角,笃定道:“我何必欺你,天下人皆知,玄首不能恋上任何人,更不可能与妖魅有来往以损玄门清誉。”
接着他转而带着几分自伤,凄然道,“我既是花神,也是妖魅,天生为世人不容,早就习惯了冷眼。”
他神色凄清,眸光婉转,这罕见的柔弱让容绪一时心动不已
他竟脱口而出道:“上仙若随我去,我许你人间最好。”
“最好的红绳?”谢映之莞尔,忽然翻身起来,讥诮地眨了眨眼,“但这千丝秘戏,不是这样玩的。我来教你。”
这转变太快,容绪一时被他这自然无比的举动怔住了,惊诧道:“彦昭,你……你懂千丝戏?”
话音未落,他忽然就发现谢映之身上哪里有半根红绳,他衣衫整齐,目光清明,丝毫不见中了玉壶冰泉之幻术后的迷离。
“怎么回事?”容绪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腕,手指间都缠绕着红线。
他毫无印象那红线是什么时候蜿蜒到他自己的手上,像藤蔓般攀爬了他满身。
容绪紧接着发现更不对劲了,他的头很沉,意识就像浮动在水中的蔓草,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己。
他心中大惊,这是玉壶冰泉的药性在起作用!
那他刚才所见所识是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刚才不过是个雕虫小技,用障眼法把容绪和他的酒杯调换了。
容绪作茧自缚喝下了他自己调制的玉壶冰泉。
此刻,谢映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勾栏之术中,以千丝戏为妙。”他挽起唇角,目光清澈,纯然无害。说出的话却足以让容绪心惊。
“容绪先生不妨告诉我,当年你是怎么教王昭仪用这勾栏之术获得圣心。从而使先帝废方皇后,加封她为后的?”
容绪顿时面色煞白,“你不要乱说。”
谢映之一拂衣摆站起身,道,“三年后先帝暴薨,又是怎么回事?”
容绪面如土色,在酒液的作用下,他神智恍惚:“你……你胡言。”
谢映之目光清冷,王氏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有些事情被埋藏太久,是时候拿出来晒一晒了。
第229章 浪子
容绪此刻作茧自缚,因为酒液的作用,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白玉枕上,向来一丝不乱的长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脸颊。
他有一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鼻梁英挺,悠扬的唇线如蝴蝶展开的翅膀,天然挽起不笑也像在微笑,即便他现在酒醉受困,竟然还显得风流落拓。
谢映之不难想象,当年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在盛京,迷得多少姑娘魂不守舍芳心暗许,又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中人。难怪连幽帝都要让王家管一管他了。
可是这管一管,似乎不仅并没有管住他,皇帝徒劳的努力,最后连自己都栽进去了。
但是这种宫闱秘事,向来都是讳莫如深,更何况兰台之变的一把火烧尽了前尘,很多卷宗如今都无处可寻了。
史书上只剩下先帝暴薨,北狄趁机起兵,攻破盛京城,屠之。短短的一句话。
谢映之问:“容绪先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那么不如我来说,我若说得不对,先生可以指出。”
说着他一边在阁中徐徐漫步,边道:“先生虽出身王氏,却非嫡出,而不得重视,即使是比你所有的兄弟们都要聪明颖悟,却依旧为没有机会出仕。”
谢映之已经说得极为委婉了。
容绪的母亲是烟花女子。因姿容出众色艺双绝,被王谋看中,带回盛京纳为小妾。
容绪小时候就发现,在王谋的所有儿子中,他虽然天分最高,书也读得最好,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夸他为聪明剔透一点就通,但是转过身,他们无不抚须叹息,再聪明有什么用。
大雍朝施行的是征辟制,世家大族都会举荐家族内的优秀子弟征辟入朝为官。
首先就要看出身,只有嫡出的儿子才能代表家族入朝中为官,庶出的儿子则退而求其次,分派到地方任职,在地方上干出一点政绩了,才能擢升到朝廷,一般要熬三到十年不等。如果不想被分派去地方上,也可以在朝中的一些部门担任署员,但如果有才,擢升得比地方上要快,而且,还能和在朝任职的嫡子彼此相互照应,形成树大根深的家族网络。
但是容绪这情况很特殊,连庶子的地位都及不上,他的母亲是烟花女子。上不了台面。
王谋待他就像待一个私生子,巴不得藏起来,连族中祭祀祖先之类的祭典都不让他参加,仿佛他的出现就会让祖先蒙羞。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兄弟们,其他同龄的少年们都明里暗里排挤他,孤立他。
加上他那时候已经是生得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加上人又聪明,别人排挤他,他也喜欢揭露别人的短处,于是就更加受尽冷眼,落落寡合。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谢映之说着,颇为同情地看向他。
容绪唇边含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这些陈年往事多少年没人提及了,忽然被人提及,竟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其实在大雍朝这种极为讲究出身品第的环境中,就算他出仕,因为有个青楼的母亲,也会成为同僚的笑柄,被背地里被人戳脊梁骨。
极重颜面的王谋又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庶子出仕,坏了王家的名声。
容绪眼看着家中最蠢的族弟王疍都分到了一个户曹的职位,他却只能整日里游手好闲。前途灰暗,读书入仕是不用想了,
他于是想到了去从军打仗,彻底抛弃这个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家人的家族,去边塞打胡人,从一寸寸血战中建功立业。
但是即使是这个愿望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王谋冷冷挑起眉,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儿子。
容绪当年十六岁,容颜姣好,身段修长,就像他那个风姿绰约的母亲。
父亲挑剔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灼烧过去,他咬紧齿关,昂然抬起头。
王谋的不满和轻蔑也非常直接地写在了眼中。
“你想去哪里从军?”
“去凉州。”
王谋的嘴角牵了牵,“凉州军虎狼之师,凭你?”
他微微一顿,充满讥讽,“你在那里能撑过几天?”
“我会用剑,也吃得起苦。”
世家子弟都是要学剑的,容绪从小学什么都快,剑术在家族子弟中也算是佼佼者,唯一打不过的大概只有大哥王戎。
但容绪一点不沮丧,王戎只不过一身蛮力匹夫之勇罢了。
王谋此刻不跟他多说,抬手缓缓拔出了腰间宝剑,道:“你若能够在我剑下挺过三个回合,我就让你去从军!”
结果,根本就不需要三个回合,当王谋的剑劈下来的时候,那摧金断石的力度已经让容绪感到了震愕和恐怖!
虎口震裂的撕痛让他骤然意识到差距的惊人。
他们平日里学的花拳绣腿,不过是将剑术当做了吹嘘的技艺,如果说真要御敌,也就吓唬一下街头的泼皮,或者勉强可以抵挡个把野路子的强盗贼人。
毕竟在当时的太平盛世里,根本不会真的用得着剑。世家子弟佩剑只是礼数,所谓的刀光剑影,也不过是青年们搏击取乐抖威风。
然而,王谋的这一剑却带着沙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绪摔倒在地,宝剑呛然飞出老远。他呆愣地看着自己流血的虎口。
王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吓破胆了罢小子,打仗不是什么逞威风的事,我到现在也只打过两次战,还是去广原岭剿匪,都还没有真的打过边关的硬仗。你这点斤两,敢去边关?”
“那我拜师练剑一年,再去!”容绪不甘地忿忿道。
但他话音未落,忽然只觉得脸颊一凉,紧跟着鬓角的几缕发丝簌簌落地。
锋利的剑刃沿着他光洁的脸颊往下滑去,他几乎能嗅到剑刃上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他一动都不敢动。
王谋抬起剑尖,毫不留情地挑起儿子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生就多情,即使是心中满腔郁愤,眼角眉梢却依旧唯见风情,没有半分的威慑。
王谋不满地皱起眉,一字一句道:“凉州军虎狼之师,不收伶人军伎。”
军伎这两个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容绪当场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莫大的羞辱让他咬牙切齿,不管虎口还血流不止,拼了命扑向他的剑。被王谋一脚踹翻在地。额头狠狠磕上了香案的角上,一缕鲜血沿着脸颊淌下。
“记住,离开了王家,你什么都不是!”王谋收剑入鞘,
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扔给容绪,“你给我在这里闭门思过,如果想通了,就给我去铺子里当掌柜吧。”
说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门关上了。
谢映之叹息了一声,他明白了,容绪为什么对萧暥如此的执著。
那人生就一双含烟藏媚的眼,风流恣逸之态远胜于他,但却丝毫不显柔弱,相反,那双眼睛妩媚中透着威压,隽妙中生出峥嵘,竟有一股摄人的杀伐之气。
他着迷萧暥倾世的容颜下,竟是要让王谋曹满那些人都怵目胆寒的一身铁血。
这种滋味太过奇妙。
所以在容绪看来,这小狐狸越凶,越野性难驯,就越让他越激动不已,越欲罢不能。
把他攥在手里,就像是把着玩一柄绝世名剑。
醉里挑灯看剑之时,用柔软的丝绸擦拭那锋利的坚韧,用价值连城的珠玉装点那精美的剑鞘。
若论士林之中的雅趣,还有更甚于此吗?
他不计成本,为萧暥造尚元城,金钱上予取予求。他是看准了萧暥这小狐狸穷,只有饿着,才会搓着爪子好好说话,让他穿裙子也行,给他造个金丝笼子也行。一副大英雄能屈能伸,脱了裙子又是一条好汉的无赖样。
当然,容绪狎昵的心思也是半点没有少,玩味的戏法越来越丰富,趣味越来越诡谲。
谢映之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案上那一盘子白玉翡翠玛瑙做的瓜果,继续问道,“所以在此之后,你就开始经营脂粉铺子了。”
容绪点头,“我没想到他还特地知会了凉州牧曹腾,凉州军绝对不会收我,不但是凉州军,因为他参与过广原岭的剿匪,在军中也有些故旧,没有一支军队会接受我,甚至我若不放弃从军的念头,连盛京城也出不了,他和四门的守官都很熟。”
谢映之知道,王谋是个厉害的角色,朝中军中都吃得开。
“之后呢?”谢映之问。
在玉壶冰泉的作用下,容绪目光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是看着浮光掠影的过去。
容绪迫于无奈,有些郁闷接手了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开始他觉得父亲把这个铺子交给他,纯粹是为了羞辱他。但渐渐地,容绪发现这是个好差事,因为他十七岁了,来购买胭脂水粉的大多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或者小家碧玉。既然仕途无望,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干脆和这些女子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外表俊美,资质风流,说起来话温文尔雅,又擅长撩人巧技,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姑娘们都为他着迷,不知不觉连铺子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起初他调制胭脂花粉只是为了哄姑娘开心,但他与众不同的技艺也在这个时候被发掘出来,他调制的胭脂色彩或妍丽或娴雅,都是浓淡皆宜,他磨制的水粉细腻如瓷,还带着他袖间雅致的熏香。他善于描眉画眼,插花弄玉,都是顺手拈来风流自成。
很快他风流雅致的名声就传开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不惜装扮成侍女,偷偷去他这铺子挑选胭脂花粉。
那时候容绪那是只有十来岁的少年掌柜,又音容皆美。一来二去间,他这间脂粉铺子俨然就成了盛京城中才子佳人的造访之地,他干脆在铺子后辟了一间雅舍,因为是在脂粉铺子后,就名为朱璧居了。
王谋没想到容绪在经商方面竟然如此有天赋,将商会更多的铺子给他打理。不出三年,容绪已经成了盛京商会的实际上的会首。每天手下流过帝国的黄金和钱粮货物不计其数。
加上他品貌甚佳,交游又广,在当时的盛京城里,风流博雅的名声也广为流传。
那又如何,他依旧比不上王戎那个武夫。
当时的王戎已经跟着王谋前往广原岭剿匪了,虽然第一场仗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丢盔弃甲,但是回来居然还娶到了丞相家的长女。
在容绪眼中,王戎其实就是个莽夫。他冲动,自以为是。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可以和丞相的女儿联姻,贵不可言,王家最终是要交到他的手中。
王戎是嫡长子,继承爵位他本也没什么好抱怨,但是王谋的其他几个儿子也都早早定好了官职和委派。
只有他,他最聪明,天分最高,却只能打理王氏的生意,做着最多的事情,获得的褒奖和青睐最少。
他逐渐意识到这个世道,一切都已经在出生前定好了,他做得再好,也就是成为盛京商会的大管家,成为他所有兄弟的钱袋子。
他们张口闭口找他要钱,要拨出银两去买通铺路、上下打点。要准备豪奢的彩礼去迎娶盛京城里门当户对的千金。
他十九岁了,王谋却丝毫没有为他说一门亲的打算。
他开始明白,在王谋眼里,他也就是个盛京商会的管家,烟花女子的儿子,身上有摆脱不了的脂粉气。王家始终都没有承认过他。也永远不会给他一个前程。
他开始放浪形骸,离经叛道。钱赚得快,花得也快,由于他出手大方,为人豪爽,又有很多新鲜的玩法,很快有一大帮公子哥儿跟着他。京华才子名门佳丽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自己喜新厌旧,每天身边早上相约出去游玩,和晚上一同归来的,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但是因为他能赚钱,王谋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要做得太过火就不去干涉他。但是他还挺能耐的,居然骗得了长阳郡主的芳心。
郡主是皇帝疼爱的表妹,真正的金枝玉叶。
当时他的姐姐王妁刚刚成为夫人,他第一次跟着姐姐进宫,把幽帝哄得当场要封他为御前郎官,还把幽帝的表妹长阳郡主迷得魂不守舍。
这是王谋原本都想不到的好事,郡主下嫁之后,容绪似乎终于在王家有了一席之地。
照理容绪应该安下心来,一边用心仕途,一边把这个金枝玉叶的妻子好好供起来。只可惜他早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
郎官他不要当,深宫里陪伴着皇帝的日子如履薄冰,而且他生性风流,皇宫里的女人都碰不得,绿了皇帝是要杀头的,而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宦官,无趣得很。
于是,十年风花雪月,他从中原玩到了江南。
“你离经叛道,因为那么多年,你心中这口气,依旧不服。”谢映之意味深长道。
“你在乎王家,又恨王家,你看不起王戎,你又要帮王戎,真是矛盾。”
谢映之的话就像一把利刃剖开多年缠绵心事。
容绪道:“父亲老了,他的精力日衰,再也不能一剑震裂我的手,更管不了我。我不出仕,不是跟他们置气,而是我发现身在朝堂会有很多限制……”
他这些年流连风月,渐渐发现身处勾栏之地,更能看清人心底的欲念,更能抓住人的弱点,搅弄风云事端。
当时王谋已老态龙钟,不怎么管事,姐姐王妁也为幽帝生下了一子,被封为贵人。但是方皇后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纵然如此,幽帝并没有立王妁之子为太子的意思。
几年后,苍冥族的番妃也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孩子一出生,盛京的街头巷尾就流传出令人不安的流言。
这个混血的孩子是大夏灭国射出的最后一支复仇的毒箭,他将成为大雍历史上最强悍的帝王,他阴鸷偏执穷兵黩武,大雍几百年基业也会终结在这个孩子手中。
此后中原大地,赤土千里,白骨於野,荒无人烟。
尽管幽帝下令将传谣的人全部下狱,追查来源,并且从此将番妃母子打入了冷宫。但这条预言仍旧让王妁心神不定。
“只有成为皇后,姐姐的儿子才能稳稳保住太子的地位。”容绪笃定道。
谢映之眉心一蹙:“你是怎么害方皇后的?”
“谈不上害她,只是我知人心,先帝当年喜欢她,为她几下江南,但是我清楚这种喜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浅,而且方皇后太过端庄,就显得无趣了。先帝也是男子,男子都喜欢新鲜有趣的。”
谢映之道:“所以,你用勾栏之术,让你的姐姐获得圣心。”
容绪说起这些,微微眯起眼睛,颇为玩味道:
“我做得更仔细,我给姐姐调配不同的香薰,姐姐佩戴着,就能让先帝始终对她保持着期待和新鲜,我让她每天变幻着不同的妆容,姐姐的衣裳都是我给她裁剪设计的,以及风流逸趣。”
谢映之想到了萧暥房间的衣柜里,那些风情别致让人目不暇接的衣裳。
他提醒道:“你还给她排折子戏?”
“这你也知道?”容绪一扬眉,颇为欣赏地看着他,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他绘声绘色道:“我设计的每一套衣裳每一个妆容,都配不同的剧本,不同的情.趣,不同的戏,所有的台词都是我给她精心设计的,先帝喜欢我排的戏,先帝只有在和姐姐相处的时候,逐渐不是一个皇帝,时而是一个丈夫,时而是一个情人,时而是一个……”
“恩客。”谢映之替他道,“你让你姐姐扮演烟花女子?”
容绪把玩着指间的红绳笑道:“这种游戏,让先帝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就像你,彦昭……”
他弯起眉眼看向谢映之,“每一次看到你,你都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他的语气活像一个迷人的无赖,叹息道:“春风十里桃花渡,卷上珠帘皆不如。”
谢映之见天色将明,没时间和他东拉西扯,单刀直入道:“既然你是为了王皇后封后,保住太子的地位,那么在王皇后加封之后,这种游戏就该停止了。”
容绪叹了口气:“彦昭,有些事,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的。”
谢映之目光深沉:“因为你们还用秘药,导致先帝上瘾了。”
“彦昭,这是情.爱,说不上对错,两厢情愿的事情罢了。”然后他有些寂寞道:“这些跟你说,你也不会懂。你这个人无关风月,不过这样才更有味道……”
他眯起眼睛别有意味地打量谢映之的身段,“反倒是未经雕琢之璞玉,有浑然天成之逸趣啊!”
谢映之不料此人尽管被捆在这里,这狎昵之态、觊觎之心,竟依旧不知收敛。
谢映之正色道:“为了王氏能掌握朝政,你们姐弟惑乱宫廷,用勾栏之术迷惑先帝,配置秘药致使先帝身体亏损,这些秘药丹丸服用久了,药效就越来越弱,所以你们只有不停地增加这秘药的用量,最后才致使先帝暴薨。你们形同弑君。”
“你胡说!我没有!”容绪听到弑君两字顿时意识一清,激动之下,手腕上的红丝掐进了皮肤里,渗出细细血线。
“你懂什么!当时的情况根本停不下来!先帝醉后非要骑马,谁阻止得了他,不慎跌落才……那是一次事故!”
“明白了。”谢映之恍然,
他不动声色继续道:“原本先帝驾崩,太子就可继位,王家可以如愿把持朝政,然而你没想到的是,呼邪单于连同北方各蛮族部落杀入中原,由于王氏当政多年,国家早就被耗空了,各地防卫松懈,铠甲生虮虱,导致了北狄长驱直入中原,势如破竹,兰台之变一场大火烧了宫城,你更没想到的是,你的姐姐王妁不肯放弃这繁华宫室,不肯离开,最后死在了燃烧的宫殿里。”
“你一派胡言!”容绪嘴角抽搐着,脸都扭曲了。
这是亡国之罪,他哪里当得起!
他这一挣扎,手腕上的红绳顿时绷断,撞落了放在旁边的果盘 。
一时间珠玉琳琅满地,珊瑚,白玉,玛瑙,翡翠撒了一地,那玛瑙茄子砸碎成两段,顿时酒香四溢。
谢映之微微一诧,这居然还是中空的。刚才还严肃的氛围,顿时透出一缕诡异的绯色。
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酒液,谢映之不忍直视,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他走过去,把那些掉地的珠玉器皿捡起来,顺便指腹沾了一点酒液闻了闻,便心知肚明了。
他摇头道,“容绪先生,你这药酒的方子不全,药材不纯,用法也不对,而且酒要温着效果才好,你盛放在玉器里,酒都凉了。药效减半。”
容绪顿时大惊失色:“彦昭……你,这都知道?”
萧暥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感觉懂得比他还多啊?
谢映之随口道:“这酒中有萦香、合欢、苦素,金髓几位药材,萦香补血气,调理精阳亏虚。但是这合欢,先生还是不要相信那些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言了,并没有那所谓的推波助澜颠龙倒凤之功效,至于这金髓……”
容绪瞠目结舌,当面被人教导怎么用药听得他面红耳赤,而谢映之那双明澈的眼睛里,俨然还是一种严谨的学术探讨的姿态。
这回是容绪不敢直视了,他惶惑地盯着自己再次流血的手,这场折子戏里,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映之见他目光迷离神智不清,看来这玉壶冰泉用量还毫不含糊。这人越醉越深。
这药劲是层层递增上来的,最后会完全失去意识任人摆布,所以容绪将这玉壶冰泉和玛瑙酒器里的药酒配合着一起使用,对他那位主公真是特殊照应。
谢映之心道,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他,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这会儿水都煮熟了,狐狸毛也褪了。
容绪今天交代出来的不仅是前朝丑闻,更间接导致了先帝驾崩和之后的兰台之变。
如此大罪,如何容于天下?
这是王氏最大的把柄了。
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如今的时局,北方有北宫达,王戎在盛京掌握兵权,西南有赵崇,凉州还没有安定,还是要留三分余地。
毕竟尚元城也还需要筹运,萧暥的军费开支今后几年都会很大。此人还有用。只要攥着他这个把柄,就不怕他兴风作浪。
谢映之从怀中取出一粒青色的丹丸。
服下这药,等一会儿容绪醒来,只会记得这晚是他自己筹划的一场折子戏,只是戏中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心中的秘闻都告诉了萧暥。
至于说了多少,他不会记起来,但足以让他醒来胆战心惊。不知道有多少把柄落入萧暥手中。
谢映之叩开容绪的唇,将丹丸放入他口中,冷不防手腕被扣住了。
“彦昭,你忘了桃花渡吗?”容绪喃喃道,眼中颇有几分失意的潦倒。
谢映之本来已经问完了,怎么还有?
这人还交待上瘾了?
“永安城的桃花渡?”
谢映之倒不奇怪,毕竟江南江北风月之处,哪有容绪没去过的。
容绪将他的手捂在心口,低回道,“皎皎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如流风之回雪。”
“我取道花丛几十年,从未见过少女的娇俏,少年的风流,全在那人一颦一笑间,雌雄莫辨颠倒众生。我已年逾不惑,原以为此生是不会再动真心了。”
谢映之微微有些意外,容绪这种人也会动真心?
不禁问了句:“何人?”
容绪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真是手如柔荑……”
谢映之无语地抽回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窗外天色微明,他今天一早要启程前往鹿鸣山,如果花间酒醉不能成行,不仅失信于天下诸侯,还会成为士林笑柄。天下人皆言萧将军沉迷声色乃至于此。那么他文昌阁策论为萧暥洗清的名誉,也会再次蒙污。
他看向依旧烂醉的容绪,心中冷然,居然还有如此阴险的用心。
谢映之不再耽搁,起身就要走。
“彦昭,你就从来没有为什么人动心过吗?”容绪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谢映之已走到门口,偏首淡然道:“我不会眷念不长久之物。”
闻言容绪忽然痴痴笑了,“不是没有,只是未遇,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千秋万年,都不如红尘中得一知己相守,百世苦修,不如遇见斯人的烟花一瞬。”
他说话时已经颠三倒四,癫狂的笑声也被风吹的断断续续。竟颇似十多年前的疏狂浪子。
“你醉了。” 谢映之说罢关上了门。
天边一抹霞光,清风拂袖,谢映之走出楼阁,眉心却微微地漾起了一道轻褶。
第230章 托付+番外
七年前……
容绪正把玩着一支步摇,上面垂挂着九十九颗南海珍珠的流苏,他原本是想带回去哄长阳郡主开心的,毕竟他江南闲游十天乐不思归。
可是这会儿,他抚弄着步摇,内心不可抑制地想象着拈起那少女尖俏的下巴,抚上纤腰,然后将那步摇缓缓插.入堆云翻墨般的长发。
心里思忖着把她带回去纳为小妾不可能,郡主不能容忍。那么就只有藏在朱壁居了。可以将她扮成少年?
他不由想起那少女娇俏的脸庞,眉梢眼角却隐含着少年的清飒,如果真扮成少年的模样,说不定更妙…
如留在朱璧居做他的书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乐朝夕之与共,岂非风流雅趣?
就在这时一名绣衣卫进来报道:“主人,清邈姑娘被带走了。”
容绪眉头一蹙,谁那么大胆抢他的人?
他漫声道:“这种事,你们还需来报我?”
你们掂量着怎么处理就行了,威逼恐吓,巧取豪夺,自己有点眼力见儿,别让他来下令,有失风度。
“但那少年他说……”
容绪冷哼一声,“你们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
“主人,那少年说让我们去汉北大营找人。”
容绪微微一愕,汉北大营?若是牵扯到军队的人,这就有点棘手了。
“那少年什么来头?”
“不知道,但还器宇轩昂,气质矜贵,眉眼间有股兵气。”
容绪手中的步摇发出一声清冷的声响,崩裂朱玉满地。
军队的人,这句话刺痛了他,他少年时何尝不想持三尺剑纵横沙场,如今意气消磨,再看他人少年得志,佳人相伴,让他心中抑郁难平。他偏要把人抢来。
上元夜的街头熙熙攘攘。萧暥穿着襦裙,被魏西陵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
姑娘家的裙子繁复,裙摆特别长,他一手提着裙子,“西陵,你慢点。我。”要踩到裙子了……
“其实你不用带我走,就是游个湖,怕他什么。”萧暥大咧咧道,“我会游泳。”
魏西陵抱着方澈,没理他聒噪。
方澈逃迷糊糊趴在他肩头醒来了四周看了看,“暥…暥哥哥呢?”
萧暥:……
回到公侯府,
魏西陵道:“你换了衣,先休息。”
萧暥眨眨眼,使劲暗示,“西陵,我们说好的。你赌输了!”
如果今晚让他骗过去了,魏西陵就穿襦裙给他看。
不能光他穿裙子不是?
萧暥比了比,笑嘻嘻道:“西陵你个子高,这裙子穿着正好…”
“我还公务要处理。”魏西陵一本正经道。
萧暥撇嘴:无趣。
就知道他会找借口推脱!
不过萧暥折腾一晚也困了,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那算你欠着啊。”
萧暥出去后,魏西陵立即唤来公侯府的参将张博,主簿李彦。
“这几天汉北大营或有王氏的人前来搅扰。你们好生招待就是,但所问的一概不知。”
“是!少将军。”张博道。
“还有清邈姑娘,要安顿好,他们会去桃花渡找她。”魏西陵蹙起眉,今晚萧暥进楼演奏的时候,他就查问了,清邈有一个情投意合的青年姓柳住在安义里。但是出身寒门,一直想替她攒了钱赎身出来。
“明早就派人去安义里找柳生,送他们去想去的地方,一切路上打点和安顿都由公侯府负责,注意,此事务必保密。”
“是,少将军。”李彦道,说话间他悄悄看了一眼魏西陵,他只有十几岁,却从容沉稳,思虑周全,不由暗暗心折。
处理完这些,魏西陵径直去了魏淙的书房。
他开门见山道,“父亲,我明天想让阿暥随我去岭南剿匪。”
魏淙凝眉道:“西陵,他年岁比你小。”
在大雍十六岁才到征兵的年龄,魏西陵出生在公侯府,加上处事沉稳,个子又比同龄人高出很多,所以魏淙才破例让他提前入军。
但是萧暥,魏淙认为这孩子不适合从军,性格跳脱不守规矩,行事作风也偏斜了些。
“他得出去避一避。”魏西陵道。
魏淙问:“出了什么事?”
魏西陵将经过如实说了。
魏淙沉思片刻,道,“你处理得没错,但是。”
他看向魏西陵的目光逐渐严厉:“你去了花阁。”
“是。”
“魏氏家法,家族子弟作风不正者,该如何惩处。”
其实桃花渡是歌舞琴棋雅趣之处,并不算是勾栏风月场所。
魏西陵没有解释,“听凭父亲惩处。”
魏淙看着他料峭清寒的肩背,沉下眉,眼中父亲的慈爱终于盖过了将军的威严:“准你明日休息一天,再去岭南。”
魏西陵道:“父亲,我挺得住。”
魏淙知道他性格刚毅,从来不需要过多关照,“也罢,你带个副将去。”
魏西陵道:“父亲,阿暥可以当我副将。”
“他不行。”魏淙断然道,“军纪如山不能儿戏,我给你派个副将。”
第二天,萧暥睡到日上三竿,被魏西陵从被褥里刨出来。
睁开眼睛就见魏西陵一袭银甲,腰佩长剑,已经穿戴地整整齐齐。
萧暥从枕头里探出眼尾,挑了挑,“本大王今天不点卯,退了吧。”
接着他刚想卷起被褥,就被魏西陵揪了出来。
从永安城到岭南,光是路上就要五六天。
刚出永安城那会儿,途径的几个郡都是繁华之地,萧暥沿途遇到漂亮的姑娘,骑在马上眼神瞟飞,左顾右盼,忙得不行。
但是三天后,进入山岭,遇到的不是樵夫就是猎户,萧暥开始蔫了,叫苦不迭。
“西陵,我腰酸,都直不起来了。”
“西陵,我眼睛里好像进虫子了。”
“西陵,跟我说说话。”
“西陵,今晚到庆丰镇,听说那里的米酒酿得好,我弄一坛来。”
“军中禁酒。”
萧暥长吁了口气。“西陵,你总算说话了,快憋死我了。”
“西陵,你怎么回事儿?这几天一声都不吭。”
他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魏西陵不大对劲,“西陵,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魏西陵的容色向来清俊白皙,所以一开始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一旁的刘武憋不住了:“少将军几天前在魏氏宗祠前跪了大半夜。只穿一件单衣。这么冷的天,河水都没化冻,谁受得住。清早他双肩上都是霜。”
“住嘴。”魏西陵道。
刘武扁扁嘴,不说了。
“别听他。他刚来,什么都不知道。”魏西陵道。
萧暥注意到他的嗓音低哑。
他一把抓过他的手,凉得像块冰,再要去摸他额头,魏西陵偏开头去,“别闹。”
额头很烫。
萧暥明白了,这人发着烧,行军三天都硬扛着没吭一声,他这什么毛病!
西陵!他忽然惊醒,就看到魏瑄也恍然抬起头看着他。
萧暥心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就因为他偷藏了魏西陵的发丝,所以老是梦到少年时的事情?
“叔,你也做噩梦了?”魏瑄问。
等等……什么叫做也?
“你经常做噩梦?”
“也不是,最近多一点。”魏瑄道,其实是很多,奇怪的梦。
自从萧暥从河里捡到的那块石头送给他后,他就睡不好,而且离望鹄岭越来越近,这梦就越来越清晰。
他梦见自己当上了皇帝,萧暥死在了寒狱里,漫天飞雪,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不敢睡,只有极度疲劳时才迷迷糊糊打个盹。
萧暥手中挽起一簇青丝。睡不好……掉头发了?
“阿季,你最近都这样?”他诧异道,
魏瑄顿时就像是被照妖镜逼出了原型,双肩明显瑟然一颤。
“没有。”他赶紧退开几步。
萧暥不由想起魏瑄那个哥哥桓帝,莫非……这是家族遗传?
可这孩子秃得也太早了吧?
再看着这孩子生得古雅俊美,丰神如玉,着实可惜。
魏瑄已经有一个半秃的哥哥了,自己又塞给他一只半秃的猫,难道这两两相加,能召唤出谢顶?
这么说来,他觉得自己也有点责任。
“阿季,苏苏就留在这里罢。我还有事让它去办。”
魏瑄如获大赦道:“叔,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说着匆忙起身离去,他就怕萧暥还要问起什么,他身上的石人斑已经蔓延到后颈了,若仔细看,怕是要被他发现。
魏瑄走后,萧暥琢磨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还是先安排手头的事情。
他挠了挠苏苏的秃头:“苏苏,你给云越稍个消息去。但别让你西陵哥哥知道。”
苏苏给他个屁股。不干!你自己去!
萧暥想起来,这猫见到云越怂的很,云越不是掐后颈皮,就是拎耳朵尖,虐起猫来一套一套不带重复的。
但是这条消息,他只能捎给云越。
只有云越,无论他下什么命令,都会一丝不苟执行。
而这件事魏西陵绝对不会照做。
萧暥捧出他的小粮仓。打开盖子,眼睛弯了弯,“苏苏……”
苏苏一看,眼睛发绿手舞足蹈扑了上来,随即萧暥就感觉到下巴湿嗒嗒地被舔了一记。
“苏苏!”
把他当成小鱼干了?!
苏苏这才伸了个懒腰,送信去了。
半天后,云越打开信,犯愁了。
两件事,第一件事,他不想做,第二件事……他不由想起魏西陵凛若冰霜的脸。
他不敢做。
*** *** ***
一天后。
萧暥摸了摸苏苏的秃头,好样的,扔给它一条小鱼干。
一边寻思着,云越果然是能干的小助手,怎么办到的啊?他都不敢,同时心怀内疚地暗搓搓希望云越小朋友现在还安好。
就在这时,帐门掀开了,阿迦罗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这两天他难得和阿迦罗相安无事。计划已定,谁都不想节外生枝,除了一件事……
萧暥道:“我们兵力不足,我手下还有一百多人可用。”
程牧,伏虎他们必须在动手之前放出来,不然一旦事起,他们被俘,处境就很危险。
阿迦罗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无比自然地拉过他一只手,在手心里拢着。
“你的戒指呢?”他忽然问。
萧暥左手食指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无名指上那枚鸽子蛋。
“你不喜欢看到,我扔了。”萧暥随口道。
闻言阿迦罗揽住他的肩,大力把他搂到了怀里,轻啄了下他的脸颊,低沉道:“你会那么听话?”
玄首指环萧暥让苏苏带给云越了。
云越现在是魏西陵的副将。云越心思敏捷,向来不需要自己多说什么就能会意。该做什么,他都知道。
“这是我合作的诚意。”萧暥稍稍偏开了脸,阿迦罗下颌的青茬扎得他脸上颈窝里又麻又痒。
紧接着一只大手就把他的脸扳了回来,火光下,阿迦罗凝目注视着那俊美的容颜,“别跟我谈合作,你是我的妻子。”
萧暥道,“既然你说我是你妻子,那么他们是我的下属,你该放了他们。”
萧暥一边心道,注意是你说的嗷,不代表我承认了。
阿迦罗沉下眉,琥珀色的眼睛里深深地不见底。这只狐狸,还是那么狡猾。
“好,我可以设法把他们弄出来,但是,既然你是我妻,那栾祺是我兄弟,也是你的兄弟,告诉我他在哪里。”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
其实他就是不说,他们也快要找到栾祺了罢,也就在三五天内。
“我们兵力不足,洛兰部有三千骑兵,我们后天就要动手。”阿迦罗道,“事情急迫,等不及。”
萧暥脑中飞速地思索着,洛兰部三千骑兵,虽然不知道战力如何,但是这些人若是归了阿迦罗调遣,那么阿迦罗的实力又会增加很多。但是,如果不说,程牧他们会一直被囚禁下去。在王庭事变后,他肯定要撤离北狄草原,不能把他们这些人抛下。
他不会抛弃他的士兵。
“我告诉你。”他道。
*** *** ***
一道火光照亮了草棚。
北小王栾祺在这里整整呆了五天后,终于出来了。
洗了澡,吃饱了后,阿迦罗就把这几天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
“世子,你要起事?”栾祺紧张道。
阿迦罗道:“我不会将草原的未来交给维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更不会让穆硕控制维丹为所欲为。”
栾祺立即道,“世子,我洛兰部誓死追随世子!”
阿迦罗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其实只有一半的胜算,完全是在赌运气。
虽然他们占了奇袭的优势,而且阿迦罗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但尽管如此,他要对抗的是单于王庭的上万骁狼骑,穆硕手下七千奔狼,以及聚集在单于王庭的五大部落军队。
兵力差距太过悬殊。
一旦没有在第一时间控制单于,切断他与其军队的联系,并同时除掉穆硕,那么等他们反应过来,发起反扑,就极为危险了。
栾祺抖着嗓子道,“世子,我洛兰部还有三千骑兵,都听你调遣!”
阿迦罗沉下了眼眸:“栾祺,后天是一场赌博,我要对抗的是我的父王,这是犯上作乱,恐怕驰狼神都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要去做,洛兰部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要让我的兄弟和我担同样的风险。”
“世子!”栾祺急了,“难道你质疑我们的勇气和忠诚吗?”
阿迦罗一只手重重按在栾祺的肩膀上,“栾祺,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洛兰部,只要洛兰部不参与兵变,不管后天谁输谁赢,洛兰部都会安然无恙。”
“世子,难道你要让我旁观?”栾祺急得额头青筋直跳,他呛然拔出了刀,横在面前:“世子,那么你就断去我握刀的手,除非让我成为一个残废,才能阻止我去战斗!”
阿迦罗默不作声夺下刀,锵地一声,弯刀入鞘。
“栾祺,其实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他一字一句道,“最重要的事,只有托付给兄弟,我才放心。”
栾祺顿时精神一振,“什么事? ”
阿迦罗深深望了眼大营的方向,帐内火光尤亮,那人也许还没歇下。
“有一个人,如果我赢了,你们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如果我输了,你们拼尽全力,护送他走,离开这草原,越远越好。”
“世子,你不会输的!”栾祺激动道,输了,那就是万劫不复。
“他是我妻子。我要你保护他。”阿迦罗低沉道。
“妻子?”栾祺猝然一惊。世子什么时候娶妻的?
阿迦罗凝视着他,语调重重道:“洛兰部,能办到吗?”
栾祺喉咙里顿时一哽。一时间热血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看来阿迦罗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就是一场生死。
草原上的男人在决战之前,会把自己的妻子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兄弟。
*** *** ***
雍州,鹿鸣山大营
入夜,薄暮冥冥。
秦羽送谢映之到山下。就见山前车驾已经备好,并配一队数十人的武士,皆外穿袍服,内着甲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商贾。
没想到秦羽这人厚重少文,考虑地倒是非常细心周到。
他微微莞尔:“大司马费心了,我只需一骑即可。”
秦羽一惊,这里到凉州山高路远,谢映之虽说是玄首,必有手段,但是毕竟从来没见过他用过剑,而且就算他的本事再大,路上遇到劫匪该怎么办?孑然一身上路,连个护卫也不带?随身侍候的仆从也不带?乱世里孤身上路?
他忧心忡忡道:“先生此去塞外千里迢迢,无人护卫,如何使得?”
谢映之道:“无妨,玄门中人向来不受拘束。”
秦羽算是服了他了,他倒是不羁,来去潇洒。
但是他哪里是普通的玄门中人,他不仅是玄门之首,还出生晋阳谢氏,在士林中是和云渊齐名的大名士。怎么就不懂得惜身,偏要冒此风险。
秦羽坚持道,“西北虎狼之地,胡夷杂处,路上盗匪横行,先生孤身行路,如何使得?这样,我不放心。”
谢映之淡然微笑道:“大司马差矣,若有马车护卫,反倒是惹眼,引来麻烦,我现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贼寇图财,不会劫我。”
秦羽浓眉簇起,这话也有道理,但是也不止图财啊,虽然这样想有点不敬,但是谢先生这容色,风流俊逸,万一遇到图谋不轨的人……
谢映之失笑,“那就更不可能了。”
秦羽一愣,他还什么也没说,“先生知道什么了?”
随即他想起萧暥说过,谢映之对一切洞若观火。
秦羽被他看穿心事,颇为有点尴尬地摸了摸下颌的青茬,赶紧道,“那彦昭就拜托先生了。”
谢映之颔首,“大司马放心。”
其实谢映之原本是打算在鹿鸣山狩猎之后再去西北的,但是今年绵延的秋雨把秋狩拖成了冬狩,战局不待,他只能在冬狩开幕后就立即去塞北。
“冬狩的大局就要大司马稳住了。”
秦羽笃定道,“先生放心,我会谨遵先生嘱咐。”
谢映之道:“若有不决之事,可以问江浔。他虽然年轻,但多谋善断。”
秦羽道:“先生推荐的人,一定不会错。”
天色已晚,秦羽站在鹿鸣山下,望着那一骑如云,消失暮霭沉沉中。
大梁城
几杯酒后,苏钰有些熏熏然,耳边是丝竹之声袅袅传来。
他本来是世家公子,玄门的清修也并不禁乐舞丝竹,谢映之向来开明,甚至不禁酒,只是谢映之本人不喝酒,所以引得玄门中弟子效仿。
苏钰的酒量并不好,几杯酒下肚,头脑就有些昏昏然,眼前光影交错,听得有人说道,“此次鹿鸣山冬狩,那个新科的仕子江浔也去了,据说是云渊大名士点他的名。”
苏钰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
“这个江浔虽然没有入仕,却颇得云渊大名士的青睐啊。”
但是接下来那人的一句话就让苏钰心里一沉。
“听说不仅是云先生的青睐,谢玄首收他入了玄门,还是直接拜入门下为弟子。”
苏钰顿时一把抓住那个人,“你胡说什么,玄首从不收徒。”
他知谢映之平生不喜有羁绊,他唯一的一个徒弟纪夫子,也只传医术,不传玄术。
这个江浔,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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