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套路
阿迦罗回到帐中的时候,萧暥已经卷着兽皮毯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兽皮毯带着原始生烈的气息。
阿迦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抬手撩起丝帐,烛火的清辉掩映着眼前那娴静的睡颜,宛如朝露美玉,让他看得出了神。
他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无论王庭明争暗斗疾风骤雨,回到这帐中,便是软玉温香绝代姿容,有美一人此生何求。
难怪中原人有句话,‘温柔乡,英雄冢。’
可惜萧暥和温柔半点不沾边。他是一柄用精钢和寒铁锻造的利剑,剑身上遍布美艳绝伦的花纹,剑脊上还开着森然的血槽。
阿迦罗竟情不自禁地想,一柄绝世的名剑,哪个英雄不爱?这才是他想要的将来的阏氏。既是美人,又是名剑。
他在胡床边坐下,浮想联翩中不禁欺身靠近,随即眼底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那是枕头下露出寒光熠熠的半柄利刃。正是阿迦罗送给他的宝刀。
枕刀入眠。
看来这狐狸即使是睡着了也要露出一截尖锐的长牙。似威胁又像警告,只有这样他才安心地入睡。
阿迦罗深吸一口寒夜的冷气,养了那么久还是那么扎嘴。
这些天来其实阿迦罗一直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那如急流般磅礴的激情就像是被扼住的洪水,让他拼尽全力去隐忍,去压制,才能阻挡着自己汹涌的情感决堤而出,伤到或者触犯到眼前的人。使得他最近合作积累的一点点友善功亏一篑。
他动作轻柔地在萧暥身边躺下,终于探手抱住了他。
萧暥挣了下,睡梦中皱了皱眉,像是出于野兽般警觉的本能,意识到那不是侵略性的举措,方才相安无事。这是他们在多日剑拔弩张火光激溅中达成暂时的和平,各退一步。
阿迦罗拢着他,下颌贴着那雪白的脖颈,鼻间萦绕着幽淡的香气,尽管内心却夏天干涸的河床一样渴望着雨露。胸中似有一团火苗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依旧想维持这种眼前的祥和。维持这种难得的温情。
而且他清楚这狐狸的野性,一旦被他以粗暴的动作惊醒了,恐怕给他的,那就不仅是雨露了,还有雷霆。
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不能急躁,他要以忍耐来擦拭打磨这柄名剑。让他收敛起锋芒,卸下防备,不再咄咄逼人。这个过程也是对他自己的磨砺。让他更沉得住气,才能无坚不摧。
阿迦罗凑近他耳边,低沉道:“我不会强迫你,直到你哪一天心甘情愿地给我。”
*** ***
营帐里
魏瑄随手将一束青丝弃入火盆中,这几天他已经习以为常了。石童那种怪物他亲眼见过,也清楚变成那种怪物的过程,石斑蔓延,肢体麻木,失去知觉,掉头发,接着就是骨骼和肌肉萎缩。
但知道是一回事,那毒素一点点渗进骨肉,剥夺他往日的容颜时,难免会让人失措。
魏瑄很快冷静下来。
其实他此番跟着萧暥出塞,本来就有不再回去的打算。
如果他最终要变成一个怪物,那么这茫茫草原和戈壁,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
这时,帐外传来一道清稚的声音:“阿季,我来看看你……的猫。”
魏瑄道:“苏苏还没回来。”
没等他说完,维丹已经一掀帐帘进来了。
“我想找你说话。”
魏瑄起身照例为他煮上一炉茶,微笑道,“我还来没有恭喜王子,明天是你加封少狼主的日子了。”
维丹坐在火炉边,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神色不大好:“阿季,也许我不该当少狼主。”
“嗯?”魏瑄拿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王子为何如此说。”
维丹目光忧郁:“王庭有不祥的征兆。天寒地冻,王帐里却出现了蛇,蛇和鼠,巫师说预兆着纷争。”
魏瑄拿起一盏温热的茶递给维丹,淡淡道,“王子不用多想,冬天也是有蛇的,可能这几日天气暖了,蛇才出来晒太阳的。”
他声音轻柔悦耳,举止优雅从容。维丹忽然发现每次心乱如麻的时候,到他这里喝一盏茶,似乎就自然地纾解了。
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温雅宫香,让人不禁想要靠近一些……
维丹顺势就握住他的手,带着惴惴不安道,“阿季,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不该当这少狼主?”
魏瑄静静道,“不,没有人比王子更适合当少狼主,当草原将来的大单于。”
“你那么想?”维丹神色一振,随即又快速黯淡下来,郁郁道,“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当草原的王,草原太广阔了,我羡慕阿迦罗,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驰骋草原,还要当王做什么。”
魏瑄心中冷冷地想,阿迦罗的野心可不仅是要做草原的王。
他道,“维丹,你不做王,就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维丹猛地抬头,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一片清幽。
昨夜大帐里,萧暥眼中燃烧着寂寂的冷焰,他道,
“最好的结果就是阿迦罗和单于两败俱伤,若单于和阿迦罗都战死,再除掉穆硕,北狄各部落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大乱,届时我们出面拥立维丹为新任的单于。从此让北狄的狼王成为大雍朝的傀儡,只有这样,北狄草原才能有永久的安宁。”
杀强留弱,这就是萧暥的战略。
一念及此,魏瑄郑重道:“维丹,你是王,是草原未来唯一的狼王,我会自始至终拥护你。”
维丹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清亮:“阿季,真的么,你相信我可以成为王?”
魏瑄耳边回响起那人冰玉般清冷的声音,“殿下,你要获得维丹的信任,战后安抚维丹和北狄各部笼络人心就需要你了。”
魏瑄道:“我相信你。”
维丹神色一振,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阿季,有你这句话,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魏瑄看着那一无所知的维丹,明天,他将会失去父王,哥哥,舅舅,以及他部族中的勇士,最后只剩下他……
魏瑄记得火光映着萧暥冰冷的眸子,他说,“阿季,这是战争。”
***
天边一缕薄霞映着冬日苍黄的草原。
魏西陵向来起身很早,帐中一点残灯将熄未熄,朦胧的天光中,隔着纱帐看到了一个人影。
“云越?”魏西陵微微一诧。
云越不是刘武,他每次都会规规矩矩在军帐外禀报了,得到允许才进来,尤其这还是魏西陵的寝帐。
他感到一丝不寻常,“有事?”
“将军,今天我想为你束冠佩甲。”云越振色道。
魏西陵毫不留情回绝:“我说过,你是我的副将,不是侍从,下去罢。”
云越以前如何当萧暥的副将的,魏西陵不予置评,但这不是他的习惯,他也不喜欢被人侍候。
“将军,今天是决战之日。”云越道。
他说着径直去拿了棉巾,打了清水,乖巧道,“让我为将军束发戴甲罢,就今天一日。可以么?”
魏西陵蹙眉。
片刻后,
云越悄悄将那枚寒光流溢的指环穿入了固定发冠的银簪上。
***
清早,一缕晨曦照入大帐中。
萧暥坐在妆台前,看着妆台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珠玉首饰皱起了眉,这北狄女子的首饰可半点都不比中原女子少。
“我不戴这些。”他拒绝,戴上这些东西束手束脚,待会儿妨碍他打架。
阿迦罗倒是罕见地耐心,从背后揽住他的肩,哄道:“今天是大典,打扮得漂亮些。”
萧暥偏首看向他,眼梢危险地一挑。
阿迦罗拥住他大笑,顺便就制住他的手脚:“我说错话了,你不装扮也漂亮。不过妆扮了……”他有力的手臂渐渐收紧,呼吸也沉重几分,“更让人欲罢不能。”
说着情不自禁埋首在他颈窝里,这次萧暥却没偏开头,也没有闪,直到清致的初雪上绽开一点娇艳欲滴的嫣红。
萧暥没有避开,因为他清楚今天或许是这个男人最后一天。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让阿迦罗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又或许阿迦罗连咬牙切齿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无关个人恩怨,只是立场。
他敬阿迦罗是个对手,是条汉子,也是枭雄。
所以若有机会杀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阿迦罗罕见地感觉到今天早晨这狐狸特别乖顺。
那难得一见的柔情让他一时心醉神迷,迎着初升的晨光和即将迫近的恶战,这些天压抑已久的热切渴望,不可遏制地汹涌激荡起来。
萧暥按住他开始放肆的手,敏捷地旋身而起,“我给世子弹支曲子。”
阿迦罗蓦然怔了怔。
帐外,朝阳在初冬厚实的云层后喷薄而出,在苍黄的草原上洒下一片火焰般的金红。
大战之前,最后的一个黎明。
很多人注定是看不到今天的太阳落山了。
萧暥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铮然振响,若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不知道为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阿迦罗端坐在他对面,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不明的情绪翻涌。
此情此景,居然……有种霸王别姬的既视感?
萧暥有点佩服自己这会儿还能胡思乱想。
能想点吉利的吗?
比如说,此番他运筹帷幄,已经稳操胜券,应该更像十面埋伏里的韩信罢?
算了,韩信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栾祺走到帐前时,就听到大帐内传出松风流水般的琴声。
他才想起来世子已经娶妻,这会儿大战之前,怕是正伉俪情深之际。他识趣地驻足,等在帐外,直到琴声夏然而止,才掀开帐门进去。
可是刚跨进帐门,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顿时如背冰霜,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只见那天绑了他的匪寇正锦衣绣服地坐在琴案前,阿迦罗从身后搂着他,霸道地扼住他的双手,正动情地伏首沿着他下颌到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细啄下来,那人雪白的颈侧上赫然有一点让人眼热心跳的樱红。
栾祺盯着那片清致的肌肤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都要刺出血来。
阿迦罗也发现了他,并不意外,坦然道,“栾祺,他现在是我的妻子。”
栾祺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可那不是个男人吗?妻子?
萧暥趁机摆脱了阿迦罗,眼角勾了勾,正想赖兮兮地打个招呼气他。
就听阿迦罗道:“栾祺,今天你带人负责保护世子妃。”
等等……什么?
萧暥蓦然怔了怔。
就听阿迦罗道:“今天我有要事,世子妃就不必参与了,栾祺,你带洛兰部的人保护好他,不许他离开你视线。”
卧槽!萧暥顿时意识他被套路了!
不是说好的阿迦罗今天解决单于,让他除掉穆硕吗?
萧暥思绪飞转,立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阿迦罗骗他的,为的是让他以为大计已定,这几天在王庭里消停点。别搞事情。
所以,自始至终阿迦罗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就是把他当做妻子。
至于夺嫡谋权兵变之类都是男人的事情,让他别掺和?
萧暥愕然,他居然上了这个蛮子的当了!
这也难怪他,之前他对付阿迦罗屡屡得手,太容易了。
果然是轻敌则必败啊,阿迦罗这厮居然把他套路了!让他在王庭像个花瓶似的当了那么多天世子妃?
尔虞我诈,原来阿迦罗和自己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头脑都是清醒的。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萧暥做过的事也从来不后悔。
阿迦罗看着这狐狸上当后一脸懵的样子,觉得更可爱了,抬手勾了勾下他的下巴,并在手指要被咬掉之前飞速撤回。
他心情大好,对栾祺道:“我先去王庭准备,待会儿有宴会,栾祺,世子妃装束齐整后,你护送他赴宴。”
“等等。”萧暥忽然出声叫住他,“那我的人呢?”
他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迦罗道,“这些人本来是留作修建月神庙的,现在典礼备齐,他们也没什么用,我待会儿就去放他们。”
阿迦罗走后,萧暥看了眼栾祺,现在丝毫没有作弄他的心情了。
“你带了多少人?”萧暥问道。
栾祺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狐狸皮扒了做条裘皮大衣。
“三百人。”栾祺带有敌意地打量他,“还想绑我?试试?”
上一回他见萧暥,那人一身匪气,大咧咧地坐在柴草里晒太阳。现在居然摇身一变,华服粉妆楚楚盈人,虽说是个男子,但是一双眼睛浅媚风流,顾盼间眸光流转,把世子迷得神魂出窍,居然还娶了他。
栾祺盯着他的目光像照妖镜似的,握拳的手骨节突兀。
萧暥心道:泥煤的,看什么看,老子也不乐意啊!现在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头痛,咱两谁也说不上谁更惨一点。
而且更郁闷的是,这套还是他自己钻的。
原本阿迦罗兵力不够,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看住他。现在栾祺回来了,他顿时多出了洛兰部的兵力,萧暥本想着,好钢也要用在刀刃上,单于才是阿迦罗的头号大敌。
怎么用来对付他了?太看得起他了吧?
还有这个栾祺,因为上回的绑架事件,简直是新仇旧恨冤家路窄。
看来此番,他算计阿迦罗,阿迦罗却反算计了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
宴会场地在数十里外的牧马坡,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林海树丛,北狄的贵族向来有宴会后狩猎取乐的风俗。
萧暥穿戴齐整,坐上车。心知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
此番别说是和魏西陵里应外合拿下王庭,他行动都受制于人。
看来阿迦罗这厮今天不仅是要夺取单于之位,还要把他给抓了。
第232章 狩猎游戏
北狄人的车驾厚重,没有浮华的装饰,也没车厢,像轺车那样上面加了个遮阳的伞盖。
女眷的车驾,车顶还有纱幔垂下,车盖四角坠着獭兔毛绒的铜铃,行进起来叮当作响,大概是提醒来围观的牧民回避。
尽管如此,车驾一驶出王庭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牧民们争相前来围观传说中让阿迦罗世子杀上王庭,从大单于那里抢过来的美人到底有如何惊为天人的容貌。护卫们只好拿着鞭子沿途驱赶人群。
北狄人粗犷,其实好美之心远不如中原。这番景象让萧暥有点体会到谢映之每次出行的困境了。很久没有见谢玄首,萧暥有点想念。若今天谢映之在,他不至于因为轻敌,居然被阿迦罗给套路了。
以此推断阿迦罗告诉他的夺嫡计划都是诓他的。
尽管如此,有一点萧暥深信:阿迦罗决然不会让维丹当上少狼主。
维丹一旦成为少狼主,就是单于之位的法定继承人了,之后再要推翻,行同谋反。
虽然阿迦罗今天要做的事情和谋反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管他是想要夺权还是杀了单于自立。就看他的手腕有多狠了。
现在的问题是,阿迦罗会怎么做?
阿迦罗和他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从军人的角度来说,最有效的就是发动兵变。
那么目前可以选择的袭击地点有三处,猎场,宴会,和最后的神庙加封大典。
萧暥之所以选定这三处,是基于阿迦罗兵力不足的现状。
阿迦罗应该不会自不量力地去袭击戒备森严的王庭。
而这三处都不在王庭内,还可以分散王庭兵力,这对阿迦罗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么就剩下一个问题,阿迦罗会选择攻击哪里,什么时候发难?
萧暥心里正寻思着,牧马坡已经近在眼前了。
那是一片平缓的草场,一望无际莽莽苍苍。
萧暥思忖着,此处离开王庭很近,一旦出事,王庭的骑兵可以最快的速度调来镇压。
而且他发现沿途往来王庭和牧马坡之间的骑兵调动络绎不绝,可见经过前次蛇鼠的暗示,大单于显然加强了防范。
放眼看去,这地方一览无余,没有隐蔽之处,也不适合伏兵,所以阿迦罗在宴会上动手可能性不大。
***
草原上的宴会就在旷野上用帷幔围出一块区域,兼有挡风的作用。就像一个围场。
这会儿围场外穆硕正在部署负责警戒防御的奔狼卫。那些武士个个穿戴着锁子甲,高大威猛,一看就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精锐。
萧暥在心里约莫计算着兵力,就在这时,两名凶神恶煞的武士拦住了车马。
“停车。”
萧暥长眉微微一挑,他注意到那武士的脸上还有道新鲜的刀伤,立即想起了几天前阿迦罗杀上王庭,这些奔狼卫吃了大亏。
栾祺上前道:“这是世子妃的车驾,你们要做什么?”
穆硕背着手踱步过来,面目不善道,“请世子妃下车接受盘查。”
栾祺道:“大单于有令,部落首领以上都不需要被盘查。”
“那是对我们自己人,可他是中原人。”穆硕别有意味地看向萧暥,“我们很快就要和中原人打仗了,我得仔细查一查有没有奸细。”
栾祺嗔目道:“世子妃怎么会是奸细?”
虽然说这句话栾祺自己心里都没底,此人来路不明,更兼容貌昳丽,气质清夭,行事乖邪。先是绑了他,现在又迷惑世子,目的不纯。
穆硕拉长调子道,“北小王,我知道你母亲是中原人,你若是要刻意袒护……”
“你再敢提我母亲!”栾祺顿时疾声道。
萧暥不想在这里闹起来,问,“你要怎么查?”
穆硕上前几步,无礼地撩开车帘,鼻尖就要对上萧暥的下颌,“很简单,我要搜身。”
萧暥心里一沉,他随身带着阿迦罗给他的宝刀,那是他的长牙。刀不离身。
“不得对世子妃无礼。”栾祺拦在前面,十几名洛兰部武士立即围了上来。
“世子妃?”穆硕嘲讽道:“他是个男人,有什么不能碰的?还是他身上藏了利器,企图宴会行刺?”
“穆硕,北狄人本就随身带刀。”栾祺道,
“我们北狄男子随身带刀是没错。”穆硕皮笑肉不笑道:“可他不是女眷么?”
萧暥明白了,穆硕此人心胸狭窄,今天维丹加封后就是未来的大单于,他有恃无恐,这是在找茬报复。
但萧暥此时穿着世子妃繁缛的服饰,行动不便。稍稍一动就觉得身上环佩琳琅作响。阿迦罗绝对是故意的,用这浮华的服饰困住他的手脚,穿着这衣服别说想打架,走路都能把自己绊死。
穆硕一挥手,“给我搜。”
周围的如狼似虎的奔狼卫早就等不耐烦了,跃跃欲试正要上前。
“谁敢动。”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穆硕作色道,“世子,我这是执行大单于的命令。”
阿迦罗目光越过他,环顾四周的奔狼卫,手按上了刀柄,“你们谁来,我等着。”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奔狼卫顿时面面相觑,他们脑子里还烙刻着当日王庭前的血雨腥风,不由自主地暗暗退后。
穆硕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狞笑道:“世子,我可是为你考虑,你娶一个敌人,可别将来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阿迦罗冷然道,“不用首领费心。”
说罢撞开他的肩膀,径自上前搀着萧暥的手接他下车。
萧暥一身浮丽的裙衫行动不便,只能任他牵着手挽着轻腰下了车,因为裙摆很长,稍有不慎还要踩到,被迫步履款款走进宴会场。心中无比诡异。
穆硕盯着他们的背影,目光阴鸷。
***
北狄人的宴会极为简便,地上铺设着地毯,上面放置着坐席和胡桌。当中架着火堆,架子上里烤着肉。
几个赤着胸膛的彪形大汉在场中格斗搏击取乐,弄得草场上泥土飞溅,周围一群人呜呜嗷嗷地跟着起哄。
胡桌前有口大锅,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羊汤,架子上翻烤着金黄冒油的羊羔。烟气熏天,让萧暥感觉是置身于一个大型野外烧烤。
大单于坐在正中,旁边是阿迦罗,维丹,以及穆硕等各部落的首领。
萧暥一落座,宴会上那些肌肉虬起,面目粗犷的汉子都毫无避讳地向他投来热切的目光,看得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暥心中恨恨地骂:泥煤的,没见过女装大佬?看什么看?!
他早上被阿迦罗套路了,穿着笼子般的礼服,又被穆硕拦着差点搜身,憋着一肚子不爽,这会儿眼梢挑起,敌意纵生地反瞪回去。
他这回眸一杀还没见血,就被阿迦罗大力搂进了怀里,安抚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粗人。”
萧暥搞不懂了,怎么着他还挺得意?
难不成就像男人带着一个漂亮的老婆赴宴,倍有面子?
萧暥不理解这种心态,他没老婆。现在还被别人当成了老婆?当真憋屈无比。
他的手扣向腰间那只肆意揉抚的大手,就势擒住手腕反向一拧,阿迦罗吃痛地闷哼了声:“你就不能温顺一点。”
他说着看了看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眼睛充血的栾祺,低声笑道,“在我兄弟面前,给我留点颜面?”
萧暥立即反问:“那我的兄弟?”
阿迦罗懒洋洋地抬手理着他的发辫,笃定道:“大单于下令放人了,我亲自去放的。”
说罢一手继续肆无忌惮地揉捏着他的轻腰,一手娴熟地翻烤着架子上的肉。两不耽误。
萧暥迟疑地看了看他,心中思忖,程牧等人已经被关了很多天,几乎没有武力威胁,扣留他们没必要。
只要程牧伏虎他们被释放了,他就再没顾忌。只要趁待会儿乱起,设法带走嘉宁。魏瑄能办好的。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阿迦罗到底会选在什么时候动手?
阿迦罗把烤得香嫩肥腻的羊肉递到他盘子里。
北狄人吃的烤肉都是血糊糊的半生肉,萧暥吃不惯,所以阿迦罗每次都是亲自给他烤肉吃。
这举动看得一旁的华昕夫人连连娇怨地瞟向无动于衷的大单于。
此时萧暥食不知味地吃着烤肉,脑子里片刻没闲着。
阿迦罗如果要动手,那么就剩下两个地方,猎场和神庙。
如果他来选,他不会选猎场,打猎时弓.箭刀剑齐备,猎装的皮甲也有一定防御性,围猎等同于一场演兵,猎队之间的配合犹如战场上的战术合围,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战场,王庭的猎队的武力值也不弱,阿迦罗想要在猎场上发难单于并不容易。相比之下,神庙……
他偏首试探问,“世子莫非是想等晚上?”
战术上说,晚上突袭,对方就摸不清他们有多少兵力,同时神庙里不能动兵戈,不能见血,所以无论单于还是穆硕,都不会在神殿内带兵刃,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伏兵神庙,出其不意?”萧暥微微勾起眼角,瞟向阿迦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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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迦罗沉下眉,眼中迸出几分躁火,忽然大力把他揽进怀里,低沉道,
“萧暥,你是我的妻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战争已经与你无关了,你还不明白么。”
萧暥眼梢危险地挑起,紧接着被铁钳般的大手扳起了下巴。
阿迦罗凑近他耳边,“而且我也绝不会在月神庙动手。那是我们大婚的地方,我不会让那里染血。”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反应过来,那么就剩下一个地方了,猎场。
阿迦罗要在狩猎的时候动手!
这么做虽然不聪明,但却非常符合阿迦罗一贯的做派。男人间的事情,战场上解决。宴会上动黑手不是汉子。
而且狩猎的时候,虽然单于身边有猎队保护,但比袭击重兵把守的王庭,要容易得多。
就在这时,场中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响起。
大单于举杯高声道:“我的战士们,喝完这杯酒就跟我去打猎,此次狩猎中,猎获野兽最多的人,将由你们的少狼主亲自封为赫图尔。”
这话一说,下面的北狄士兵顿时亢奋地嗷嗷直叫,“少狼主!少狼主!”
在北狄,赫图尔是勇士的意思,
要当上赫图尔,不仅要有过人的箭术和马术,还要有极好的运气。尤其是冬天。
冬天野兽蛰伏不出,大多都是一些黄羊野兔之类,遇到一头野猪都极为庆幸了。有些人箭术虽好,但是在林中盘桓大半天都遇不到一头野兽。
一旁的余先生低声道:“大单于,冬天的野兽不多,我们的战士们虽然勇猛,但缺少猎物啊。这是维丹王子的初次加封,若加封的赫图尔,不过就是猎了几只黄羊,这……”
呼邪单于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维丹的加封就有点难堪了。
呼邪单于皱眉,“但本单于话已经许诺,不能收回。”
“我有个主意。”穆硕献计道,“我们不是抓了不少中原的奴隶,把他们放林子里去,补充猎物的不足。”
闻言萧暥瞳孔骤然一缩,这也太阴毒了!
他立即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不是把程牧他们都放了吗?
显然,这一出阿迦罗也措手不及。他愕然道,“穆硕,大单于已经下令放了他们!”
穆硕冷笑道:“大单于下令放人,可没说放几人啊。”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放一人也是放,这是套路。
就听穆硕道:“大单于,我们接下去就要和中原人作战了,这次狩猎可以当做一次实战的演习,把那些中原人放到林子里去,让我们的士兵来猎杀他们,看着他们奔走逃亡,岂不是比猎杀野兽更有意思?"
北狄人向来野蛮好战,扫荡大雍朝边郡屠村屠城,烧杀抢掠是家常便饭。猎杀黄羊野兔,哪里比得上猎杀这些活生生的奴隶,更能激起他们的兽性和杀戮的欲.望?
穆硕这话一出,在座的北狄首领都面露兴奋之色。似乎看到了那些奴隶在林中惊慌失措,夺路而逃的样子。
“首领说的好,中原人本来就是黄羊。哈哈哈!”
“这一回狩猎,我们就以猎杀多少中原人的头颅来算输赢!”
“哈哈,我怕我们的战士太过勇猛,这些猎物不够啊!”
呼邪单于见士气高涨,大笑:“之前,中原人的将军打劫我们的部族,还抢了我们的圣谷,这回正好出一口恶气!”
阿迦罗道:“大单于,猎杀手无寸铁的俘虏算不上勇士的行为。”
“你闭嘴。”呼邪单于不满道:“本单于说过的话就是射出的箭!”
阿迦罗嘴角抽了下。他知道北狄捕杀的天性,这就像野火,火烧起来了,是扑不灭的。
他还有大事要做,不宜这个时候顶撞单于。
他凝眉看向萧暥:“待会儿上猎场,我会尽全力保全他们。”
萧暥心里冷飕飕的想,这不过是句空话,待会儿猎场上阿迦罗的目标是呼邪单于,他有大事要做,哪里有空去管那些奴隶的死活。
他眼中掠过一丝寒芒,静静道:“世子,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们吃饱了上路。”
阿迦罗没料到萧暥居然是这个反应,有些诧异,当即道,“行。”
然后立即下令,“来人,把这席间的牛羊肉,给那些奴隶送去,让他们吃饱。”
“世子娶妻后倒是对中原人越来越厚待了。”穆硕阴阳怪气道,随即转向呼邪单于,“大单于,这些人本来就要死了,何必浪费我们的粮食?”
阿迦罗道:“父王,这些奴隶饿了几天,没有吃饱就跑不动,这样猎杀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呼邪单于一想,倒是有几分道理,“准了!”
*** *** ***
宴会后,呼邪单于带着诸位王子,各部落首领,以及王庭猎队去准备猎装和战马,席间只剩下了女眷。
阿迦罗特地留下了栾祺和洛兰部的几百名武士看紧萧暥。
“我要去西阁。”萧暥起身道。
西阁是中原士林里对茅房的雅称。
栾祺的母亲是中原人,也就他能听懂,“我护送世子妃。”
萧暥厚着脸皮,指了指自己:“我是女眷,你也要跟着?”
栾祺愕然,“你什么?”
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此人怎么能皮厚到如此程度?
萧暥偏了偏头:“阿碧达,能领个路么。”
栾祺:……
阿碧达盈盈款款地走过栾祺面前,挽住了萧暥的手臂。
他身段修长,容色清夭,眸光流转间比旁边的阿碧达更显媚逸动人,栾祺不禁有点凌乱。这真是个男人?
想起阿迦罗的命令,他硬着头皮正要跟上。
阿碧达嗔怪回头瞥道,“姑娘去的地方,你也要去?”
栾祺脸涨得通红,僵立原地。
萧暥学着容绪先生若即若离地揽着她,他个子比阿碧达高出很多,加上搂腰有揩油的嫌疑,所以改为轻轻款着肩。
他低下头轻声道:“阿碧达,帮我个忙。世子吩咐的……”
*** *** ***
北狄人的牢笼很简单,就是围猪羊用的木栅栏。笼子是露天的,天寒地冻里没有帐篷也没有火盆,一百来人拥挤在狭小的猪圈般的牢笼里,夜里全靠相互挨挤取暖。
虽然是在野外,但是关了七八天,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走进了还是憋不住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儿。
伏虎难得吃上肉,腮帮子鼓鼓的,但仍旧止不住嚷嚷道:“我说程将军,你腿被打瘸了,还是你走吧,那些黑心的蛮子是要把我们当野兽杀,你留下来,跑不快就是送死,而是你是将军,将来对大头领有用,我们这些草寇,能跟着大头领从中原杀到塞外,临死前还能有一顿断头饭,活够本了。”
程牧看向一个面貌清稚的少年,道:“让小吾走,他年龄最小,只有十五岁。”
单于给了他们一个赦免的名额。让他们自己决定,让谁活下去。
其他人在半个时辰后,都要被驱赶上猎场,放到丛林里,手无寸铁地成为被射杀的猎物。
北狄人会骑着战马,用冰冷的箭矢和猎叉把他们当做野兽一样杀了取乐。
对于战士来说,这种死法不单惨烈,而且憋屈。
那名小战士抖着嗓子道:“我不走,我个子比你还高。”
“你只有十五岁?”一道清越冷利的声音越众而出。
那声音太熟悉了,程牧心中顿时猛地一震,虽然还没有看到人,他就已经踉踉跄跄地单膝跪地,“将军!”
程牧这一脱口,所有人都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随即眼眸都霎时亮了起来。
一见到那个人,就像有了主心骨。
虽然萧暥身上还穿着世子妃繁缛的衣裙。但是再浮丽的服饰,也掩不住此刻他眉梢眼底寒利的刀兵之气!
伏虎愣了愣,“大头领你这是?”
萧暥也不解释,看向那小将士,“小吾是罢?年龄不到,冒入军衔。”
小吾紧张道:“将军,我,我不是故意隐瞒年龄。我……”
他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士兵,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见到萧暥,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更没料到一直在心中犹如天神般的将军竟然生得这般模样。
尖俏冷利的美貌震慑了他,他心跳犹如擂鼓,不敢与萧暥对视。
萧暥打量着他,不由心中微叹,这孩子才十五岁就长那么高,都可以跟魏西陵当年相比了。
难怪征兵的官员能被他诓了,而且身段也很不错。
他下令,“衣服脱了。”
“什么?”小吾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猝不及防对上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赶紧又垂下头。
萧暥静静道:“我替你。”
片刻后,萧暥和小吾换了衣衫。小吾穿上那繁缛的裙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阿碧达走了。
“程牧,你腿瘸了,也退出。”萧暥道。
“主公,我还能战。”程牧听到要让他走,激动道,“那些北狄人是要让我们当猎物,这是圈套,你不能冒险!”
“这是命令。”萧暥决然道,“余下的人,听我号令。”
程牧知道军令如山,他这主公向来说一不二,默默地站起身,向萧暥行了个军礼,被带走了。
萧暥看着余下的百来人,“伏虎,看家的本事没忘吧?”
伏虎振色道:“听候大头领调遣!”
萧暥满意道,“好得很,今天我们就让那些蛮人知道,他们要猎杀的不是一群俘虏,而是一群山匪。”
阿迦罗也好,单于也罢,接下来这场狩猎游戏,究竟是谁猎杀谁还不好说!
第233章 大逃杀
萧暥此刻穿着一身粗麻的胡服,发辫早就拆了,长发草草用一根绳在头顶扎了把,随意垂落后背,极为清爽利落,颇有几分不羁的江湖气。
只可惜他虽然是穿着奴隶的粗布麻衣,这容色却反倒衬托地愈加珠明玉映,如同美玉置于泥瓦之中,甚是引人瞩目。
萧暥有些无语,这原主的颜值太抗打,连乞丐装都能穿出高级感?
但是战场上这绝对不是好事。他就成了目标和靶子,万一被阿迦罗发现了,麻烦更大。
于是他干脆让所有人在都往脸上抹点泥灰。他也好珠混鱼目。
他首先清点了余下的人。一共一百零八人,不由心道,这数字,梁山好汉吗?
他们虽然吃了顿饱饭,但这些人已经被关了七八天,且不说精力和战力都已经疲弊,而且还有个关键问题。
伏虎道:“大头领,我们没有武器啊。”
旁边一个叫做丙南的士兵也道:“将军,他们骑马,我们跑不过马啊。怎么办?”
萧暥知道,光这两点,就是一条死路。
没有武器,他们只能被猎杀而没有反击之力。北狄人骑马,他们靠两条腿跑,拼死了也跑不过马。
萧暥皱眉,这简直赶得上一场真实的大逃杀。
但是在电影中的大逃杀,角色们如果没被杀死,还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猎场就是一个围笼。
今天的猎场位于青阳岭,北狄人在其中划出了一大片区域来围猎。猎场四周重兵把守,防止奴隶趁机逃走。
所以,这片山岭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在这个笼子里,接下来是一场角逐和猎杀。
萧暥清楚,想活下来,逃是逃不了的,除非成为笼子里最凶猛的野兽。
他向来的战略就是:兵不在多,甚至不在精,而在于怎么用。
钝刀也能杀人。
萧暥迅速将这一百人分为几组,“你们谁会说北狄语?”
伏虎道:“呆了那么多天了,或多或少都会些。”
然后他挠头,大头领这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跟蛮子商量?
萧暥点头,比他强。阿迦罗一直跟他说中原话语,导致他没有语言环境,还是不大会说。
“伏虎、丙南、田逢你们为队长。 ”
“是!”
“届时你们各自带领队伍往草木茂盛处跑。”
“分散?”伏虎一愣,本来就只有百来人,再分散,那不是要被各个击破吗?
萧暥道,“对。分散撤。”
他估计单于和各部落首领的猎队不会少于几百人,他们手无寸铁,如果聚集在一处,必然被集中绞杀,那就不是猎杀了,而是屠杀。
现在他们没有马匹和武器,唯一可利用的就是地形了。
青阳岭萧暥有点印象,潜入北狄王庭之前,他就扮做商贩将周围的地貌都打探过,其中就包括了青阳岭。
青阳岭有很多栎树,枝干繁茂,在树丛间绕行,就可以有效拖慢骑兵的推进速度,林子里还有成片生长的藂木藤葛,能起到一定阻碍箭矢的瞄准射击的作用。
萧暥果断道,“进入林中后,各队随即分散,吸引敌军追逐,疏散敌军的兵力。”
以免他们被集中起来绞杀。
他眸光幽沉,“任何人一旦中箭倒地,皆生死有命,不得救援。”
丙南心中猛地一抽,“将军!”
萧暥目光森寒,他们跑不过马,中箭负伤跌倒,腿脚受伤,这就意味着出局,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这个时候不能再讲袍泽之情。
因为这不是战场,战场上还可以相互救援,但他们现在是一群囚徒,接下来的是一场逃杀。
谁去救人,只会跟着死。徒增伤亡。
萧暥冷然道:“违反军令者斩。”
丙南咬住下唇不说话了,众人都气氛凝重,接下来的这场仗的残酷也许超过以往任何一战。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战马,只有血肉之躯。
*** *** ***
午后,阳光开始偏斜,散落在林子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过膝的苍黄野草。
猎场边,一片黑压压的骑队森然肃立,马打着响鼻。
呼邪单于骑着雄健的骏马在猎队正中,那马膘肥体壮,身上披着的褐色皮甲反射出冬日稀薄的日光。
呼邪单于一身猎装,冠上还插着炽火般的山雀羽毛。
他道:“维丹,你今天就要成为少狼主了,应该开刃了。”
所为的开刃就是要见血杀人了。
维丹的神色紧绷,道,“是,父王。”
单于目光一沉:“怎么了,你在怕?”
维丹赶紧道:“我箭术平平,怕不能让父王满意。”
“哈哈哈,维丹,我第一次杀敌,手也抖得厉害,箭还射偏了,射中敌人的屁股。”阿迦罗爽朗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杀过几次就习惯了。”
说着他的目光掠向草原上。
今天的猎物已经带进了猎场。
一百多人都是衣着褴褛,灰头土脸看不清模样,也许是吃了一顿饱餐,走路时倒不见俘虏该有的脚步虚浮的颓丧。
阿迦罗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微微有些发跳。心中莫名有些意乱。
冬日的原上,朔风刺骨,萧暥身上的粗布衣就像风中瑟瑟的寒叶,口中呵出的白气瞬间成霜,手冻都得有些麻木。
这不是他第一次赌命了。
阿迦罗想让他穿着女人的华服坐在宴席上,眼看自己的士兵被虐杀。那是决不可能的,这是一个统帅的耻辱!
他记得以前第一次跟魏西陵打仗,魏西陵说:为统帅者,必身先士卒。
那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彪悍,所以他的士兵视他如战神。
萧暥抬头望去,没想到这青阳岭也有红柳啊。
冬日的荒烟蔓草间,火一样的红柳树,几欲燃烧。
萧暥低声道:“最后活着的人去红柳树下。”
大单于地扬鞭指着前面莽莽苍苍的山岭,“我给你们十息的时刻逃跑。”
也就是说数十。
“一……”
“跑!”萧暥决然道。
每一息都是生死搏命。
枯黄的衰草在眼底快速掠过,他能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声,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拼命地跑过。他要带着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所有人分成几队在山岭间迅速四散开来。
“二、三、……”
众北狄首领的眼中都开始燃烧起跃跃欲试的热意。
休涂部的首领车犁已经难耐地抽出了猎叉。三根长刺如同獠牙,迎着阳光反射出炫目的寒芒。
这猎叉投掷出去,三根刺能同时穿透人的身体,血流如注,形状极为惨烈。
他看上了其中那个高个子的奴隶,那人身段修长,背影清拔秀劲。脏兮兮的粗麻衣隐约勾勒出匀称的骨骼。
“五、六、七……”
每一记号令和每一记鼓声都如同催命。都是迫近的马蹄和冰冷的箭簇。
“九……”
弓\箭上弦,沉重的马蹄声猛然叩击着大地,溅起一片纷乱碎泥草屑。
草!不是数到十吗?
萧暥心中暗骂,随即就听到身后一阵尖锐的风声掠起。
第234章 中箭
扬起的铁蹄重重叩击在冬日荒寒的大地上,踏起尘土飞溅,黑压压的一片猎骑如旋风般席卷而来。杀戮的快意在北狄士兵的眼中灼灼燃起。
林中寒鸦惊起,扑棱着翅膀在猎场上方飞过,将阵阵苍凉的悲鸣带到更远处的天上。
“撤往谷中!”萧暥话音未落,身后一阵尖锐的风声掠起。
他敏捷地就地一滚,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疾驰而过,笃地一声深深钉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他娘的!车犁一箭射偏,怒骂了声驱马急进。
“愣着做什么!杀了他们!”他大吼道。
紧接着空中嗖嗖嗖又是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密集的箭雨冰冷地泼洒下来。
萧暥凌空疾旋而起,身形矫捷如狂风中翻飞的雨燕。
三支羽箭竟分别从他下颌、胸前、腰际交叉对穿而过。简直像是高阶度的杂艺表演,直看得人惊心动魄!
就在车犁一晃神之际,萧暥身形一霎,不见了。
“抓住他!”车犁急得大叫。
他很久没有在打猎时遇到过这样让他血脉亢奋的猎物了。
那小子非常狡猾,专门挑树木丛生、乱石错落处逃跑,车犁率领五名士兵从几个方向同时围他。居然还是抓不住。
不但如此,他身手极为敏捷,左躲右闪间让车犁和他的士兵根本无法瞄准射击,逃跑的路线也选得极为刁钻。
没多久一名士兵的战马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撞在了横生的黄杨树干上,四蹄翻倒把那士兵压在了下面。紧接着,另一名士兵纵马追逐之际一头栽进了暗沟。
才片刻时间,他居然就折了两人。
车犁有点心浮气躁起来。更让他恼火的是那小子不但自己跑,居然百忙之中还在指挥他人逃跑。就算他想射击其他的猎物,还被他屡屡妨碍。
他打猎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狡猾的猎物。
车犁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如果被他抓到了一定要折断那小子的四肢,再一点一点地折磨死他,享受凌虐的快.感。
他一夹马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这里的丛林光线昏暗,道路逼窘,草木横生乱长,饶是车犁的马术极佳才能堪堪跟上。
不知不觉间,车犁忽然发现,这里安静地出奇,已经听不到围场的马嘶声,他的属下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一阵山谷的冷风刮来,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就在他心惊神摇勒住马缰之际,他看到前面的那个闪烁跃动的身影也停住了脚步。忽然回过头来。
车犁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岭谷中弥漫着衰草朽木潮湿的气息,幽暗的光线下,那张俊美的脸就像污泥中脱出的皎洁莲花。顿时看得他忘了身在何处。
紧接着他听到了潺潺激流声,他顿时明白了,前面有断崖,那小子没路可走了。
车梨脑中一热,握紧手中的猎叉,一夹马腹就直奔了上去。这么漂亮这么狡猾的野兽,一叉刺死就太可惜了,不如捉回去。
就在他一念还未转过之时,忽然发现那人的眼梢挑了起来,好像在笑。
车犁心中忽然一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跨下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屈轰然倒地。
车犁摔得灰头土脸,还来不及爬起来,脖子就被人勒住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居然有埋伏!
萧暥干脆道:“绑了!”
紧接着,他们又用车犁当诱饵,设伏将他的几名下属全部拿下。
萧暥捡起车犁的弓试了试手感,“这弓不错。”
然后扔给了一名锐士。
几名锐士都换上了北狄人的铠甲,骑上战马,摇身一变,猎物就成了猎人。
丙南这时才明白了萧暥先前问他们会不会北狄话语,如此他们就可以混入北狄猎队中,猎杀更多的北狄骑兵,每杀一名敌人,就有了铠甲、战马和武器,来装备他们的士兵。
萧暥自己却没有换上铠甲。他身手矫捷,他要用自己当香饵,钓更大的鱼上钩。
红柳树下,他看着人差不多都聚拢了。
“伏虎呢?”萧暥问。
*** *** ***
马蹄践踏起尘土飞扬,一支铁箭呼啸而来。
“闪开!”伏虎一把推开旁边的士兵,噗地一声铁箭穿透了他的左腿。
“伍长!”
“滚!”伏虎大吼。
那士兵快速回头看了看他。
将军下过死命令,不准救援,违令者斩!
他没了命般地奔跑,咬紧了牙关,眼泪夺眶而出。
伏虎挣扎着歪歪斜斜站了起来,对着驱马驰近的大单于的猎队,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猪生狗养的蛮子,有种的给老子一个痛快!”
“哈哈哈!”
他放肆地大笑,入军以来,伏虎已经很久不能像山寨里那样撒泼了。今天得在这些北狄蛮子身上骂回本。
呼邪单于勒住马,目光阴冷地看着他,“维丹,你来结果他。”
维丹脸色一白,他从来都没有亲手杀过人,而且这不是战场上的格斗,这是杀戮手无寸铁的奴隶。
“怎么?怕了?”单于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满,“那我今天就教你怎么打猎。”
他说完张弓搭箭,嗖的一箭疾驰而出,精准贯穿了伏虎的右腿膝盖。
伏虎嗷地一声惨叫,膝盖一屈摔倒在地,嘴里仍旧谩骂不止。
“父王!”维丹的声音有点发颤。
单于阴沉地看了看他,又搭上一支箭,眯起眼睛。
伏虎啐了一口血,他的双腿都废了站不起来,只能挣扎着直起身,哈哈大笑,“老子就当被狗咬了,哈哈哈!”
嗖地一声,又是一支羽箭飞出,正中他的右臂。
伏虎闷哼一声,狠狠地盯着单于,仍旧大骂不止,“有种的给你爷爷来个痛快!别跟个娘们似的!”
单于慢条斯理地又抽出一支箭,递给维丹,“我教过你了。”
维丹脸色苍白地接过箭,拉开弓,一张单稚的脸比弓弦绷地还要紧。
伏虎昂起头,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仰天大笑,“大头领,伏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跟着你打仗!”
朔风呼啸绵延不绝,将那苍凉的笑声在山谷间吹得回荡不休。
“将军!”丙南声音一哽。
周围的几名锐士眼眶都红了。
“为他报仇。”萧暥眸光冰冷,说罢转身上马。
一箭离弦而出,斜斜扎入了伏虎腹部,划拉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维丹垂下弓,手臂仍颤抖不止。他不敢看单于,“父王,我……”
呼邪单于满面阴霾。
伏虎捂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咳喘不止,“他娘的,这么近也能射偏!”
真的要被这小子气笑了。北狄蛮子里还有这么窝囊的?
呼邪单于冷森森道:“维丹,本来他还可以死得容易点。”
然后他下令道:“活活烧死他。”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响,一箭如疾火流星贯穿了伏虎的胸膛,其势之迅,竟从后背透出。
伏虎就像一个脱了线的木偶歪斜着倒下,挣了几下不动了。
“阿迦罗!”单于神色猛沉,
阿迦罗沉声道:“大单于,他值得一个战士的死法。”
大单于冷哼了声。
旁边的济嬗打圆场道:“不过是个奴隶,值得我们北狄第一的神箭手送他上路,也是便宜他了。”
阿迦罗面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维丹看着地上那插着四五支箭的尸体,忽然扭转头,呕吐不已。
大单于浓眉紧蹙,面色阴郁。
穆硕赶紧上前道:“王子这是刚才宴会上吃坏了东西,我这就带他去看看巫医。”
单于烦躁地摆摆手道,“去吧。”
然后他偏头对济嬗道:“你看,我是把这孩子护得太好了。”
济嬗道:“维丹王子才十五岁,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也是难怪,将来带他出征几次就习惯了。”
单于想了想,毕竟还是疼爱这个幼子,“算了。不要影响诸位首领狩猎的兴致。”
说罢他举起马鞭往前一引,“我的勇士们,今天任何人取下一颗头颅,赏一只羊!”
猎队发出一阵呜呜嗷嗷的喧闹声,马蹄重重踏向大地,数百人的骑队如潮水般涌向丛林。
*** *** ***
茂密的丛林里,溪谷边。
一名骁狼卫驱马上前道,“世子,我们埋伏在林间的人发现了这个。”
阿迦罗带着十几名猎手,驱马来到一处隐蔽的沟地。
他下马走上前,用佩刀拨开覆盖在上面的荒草,赫然露出了五具骑兵的尸体。
那五人都是一箭毙命。他感到一种浓浓的报复意味。
阿迦罗还注意到他们身上的皮甲和武器都不翼而飞,他随即浓眉紧皱,目光思索着。
旁边的骁狼卫道:“世子,这事要禀报大单于吗?”
阿迦罗神色森冷,“不用了,这谷里看来是有凶猛的野兽。”
他当然不能禀报单于。
“上马,沿着溪谷搜!”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忽然四周响起嗖嗖嗖的羽箭急掠之声。
“世子,有埋伏!”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骁狼卫眉心中了一箭,栽倒在地挣扎几下不动了。
其他的士兵来不及反应,纷纷中箭倒地。
阿迦罗一把抽出弯刀阻挡箭雨,当机立断翻身上马,“跟上我!”
随即他带领着余部向着谷中一片高坡疾奔而去。
阿迦罗不是车犁,他清醒地很。
如果是那些奴隶们抢夺了铠甲兵器反扑,那么他们必定会选中那片高地为据点设伏。那里太适合埋伏了。
而且根据刚才那稀稀拉拉的箭只判断,他们人数最多十几人,可以一举拿下。
阿迦罗马术极佳,策马在林中奔驰犹如平地,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
那小子身形轻捷,动作利落,在林中如同飘忽不定的云。
他在树丛间穿梭纵跃极为敏捷,而且还专挑道路曲折,山势嶙峋,马匹容易失蹄的地方逃跑。
在一连几名骁狼卫被林中乱石草木阻绊跌落下马后。阿迦罗当机立断,在疾驰的马背上开弓搭箭,数箭连发,震地林间落叶簌簌。
但他没想那小子的直觉竟然如同野兽般精准。背后简直像长着一双眼睛,在箭雨中灵活地左躲右闪,犹如表演。似乎还嗅得出杀气。
阿迦罗觉得没准是有什么东西成精了。
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小子既然如此狡猾,刚才怎么会轻易就让他发觉行迹?
莫非他是故意曝露行踪引他们追赶,好让他的同伙趁机撤离?
一念及此,阿迦罗心中猛地一沉,居然上当了。
他的眼中顿时浮现出一缕杀机。
这时其他的几名骁狼卫也跟了上来。林中再次掠起一波箭雨。
那小子身如飞燕,在箭雨中矫健地穿行,可他这次的运气不怎么好,说来也是他自作自受。
他尽找山石横生处钻,冷不防近旁的一块山岩松动塌落下来。
那小子猝不及防,一边躲避箭雨,一边又急于闪开坠落的山石,顾此失彼之际,身形不由晃了晃。
阿迦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弓搭箭,一箭如疾火飞出。正中那道飘逸的身影。
他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箭射落了一片浮云,一片飘零的寒叶。
那身影轻如柳絮,飘然而落。
阿迦罗眼看着他滚落山坡,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似乎还没死,身躯微微颤抖着。
阿迦罗驱马上前。
寒冬里,那这可怜的奴隶只穿着草鞋,在林中纵跃闪避时脚都磨破了,衣衫似乎不大合身,有点短,邋遢褴褛的裤腿下露出一截清白纤细的脚踝。
阿迦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怜惜。
第235章 擒王+番外
那人倒在荒草间,头无力地偏向一边,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容。
阿迦罗下马走过去,用猎刀将他的身体翻过来。
刀鞘拨开他额角的发丝,只见乱云拂雨般的发间,露出了一抹流烟飞墨的眉。
那眉峰清利秀逸,像一撇轻羽,让人情不自禁想探手拂上去。
阿迦罗的心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这不可能!
萧暥不是一身裙装还在宴会上吗?栾祺不是带人寸步不离看着他吗?
他探手就要端起那张脸来看个仔细。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惊道,“世子小心!”
阿迦罗头皮猛地一炸。
就见一道雪亮的弧光仿佛如勾的弦月,掠起锋利的劲风斜扫而来。
阿迦罗大惊失色急速后仰。心中大震,果然,这才对!这才是那只狐狸!
但萧暥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锋锐的刀风紧接着掠起一个新月般的弧度。
阿迦罗只觉得脖颈间一凉。
萧暥手中的利刃已横在他颈间:“让他们下马,扔下武器。”
阿迦罗森然道,“萧暥,现在杀了我,对你没好处。”
“所有人扔下武器,伏地卧倒!”萧暥道。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林子里传来淅淅索索的草木声响。
阿迦罗心中隐隐一沉,他面色凝重,“照他说的做。”
余下的十几名骁狼卫纷纷下马,扔下武器。
紧接着,四周的树丛簌簌抖动了一下,窜出来了七八个兵士,将地上的弓.箭猎刀全都收缴。
果然又是个陷阱。
萧暥利落地卸下了阿迦罗的佩刀,然后还在他后背踹了一脚。
阿迦罗一个趔趄后稳稳站住,十多支冰冷的箭簇从四面八方森然地指向他们。
萧暥挑起眉,眼中敌意纵生,“你们杀了我的人。”
阿迦罗盯着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下。
他没料到竟然在猎场再见到萧暥。
更没料到他萧暥竟是这副模样。
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还有泥尘污垢,却一改数日来的颓靡,锋芒毕露神采飞扬。
往日里浮华靡丽的衣衫,璀璨夺目的珠玉,娇嫣柔媚的粉黛反倒是折损了他的风姿。
阿迦罗被那凌厉又富有进攻性的美貌震慑到了,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夜晚。浑身的热血都隐隐燃烧起来。
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野性难驯咄咄逼人,漂亮得让人看一眼就几欲为之疯狂。
阿迦罗强压着内心的冲动,低哑着嗓音道,“你嘴角在淌血,受伤了?”
萧暥默不作声抹了一把唇。
阿迦罗顿时明白了。
他刚才明明看到那支箭射中了萧暥。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然借着旋身躲避之机,一口叼住了那支箭!
然后他装作中箭翻倒,诱自己来查看猎物。再让他的士兵在周围埋伏。
阿迦罗倒抽一口冷气,这狐狸果然是林间最狡猾最凶猛的一只野兽!
“萧暥!你这样做会坏了大事。”阿迦罗沉声道,“你是统帅,你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他簇起浓眉,“靠你手下这几个兵,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如果你还想合作的话……”
萧暥冷然打断他:“你不会抛弃你的族人,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士兵。”
言外之意,这事儿不在谈判范围之内。
然后他眯起眼睛,威迫道,“阿迦罗,中止狩猎。”
“萧暥,这不是我说了算,只有大单于的命令才能中止这场狩猎。”
“阿迦罗,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你要在猎场里伏击单于。对不对?”
阿迦罗浓眉紧簇。
其实他原本已经在猎场里提前设伏,就等着将单于和他的猎队引到包围圈内。
可是没想到此番单于的猎队竟然有近百人之众,一时没有机会。
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他之外,这猎场里居然还有人在设埋伏?
阿迦罗道:“萧暥,只要你不捣乱,按照我的计划来,就能尽快终止这场围猎。”
萧暥挑眉反问,“阿迦罗,你之前也说过,你把我的人都放了,放哪里了?”
放猎场上任人宰割?
阿迦罗哑然。
萧暥道:“我不会再把士兵的性命寄于他人身上。”
阿迦罗皱眉道,“那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道:“我把单于引来,抓了他。下令结束狩猎。”
阿迦罗断然道:“不行。”
萧暥冷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 *** ***
北狄王庭,午后
王庭的守备被抽调走了三分之一,负责今日猎场和神庙加封大典的戒备。
巡逻的骁狼卫也比以往少了很多,魏瑄倏然一闪身,进了大帐。
“阿姐。”他低声唤道。
嘉宁公主骤然回身,惊讶道:“阿季,你怎么进来的?”
魏瑄迅速道:“阿姐,今日王庭守备不足,单于和各部首领都去打猎了,机会难得,我们赶紧走。”
嘉宁公主断然道,“我不走,我还没有报仇。”
“我留在王庭总有机会报仇。”她切齿道。
魏瑄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蹙起眉,“阿姐,其实是我,我等不了。”
“阿季?”嘉宁公主一诧,“你怎么了?”
魏瑄迟疑了一下,拂起衣袖子,露出了被石斑侵蚀的惨白的手腕。
嘉宁公主顿时杏眼大睁,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阿季,你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魏瑄神色清惨:“阿姐,我中了北狄人的毒,必须逃出去才有解药。”
说着他忧郁地垂下眼,墨澈的眸子里一片哀楚,“阿姐,我想回去。你能帮我出去吗?”
嘉宁公主顿时乱了方寸,想都不想当即抄起了剑,“我们走!就是杀出条血路,也要把你送回大梁!”
她话音刚落,帐门忽然掀起,一名骁狼卫一躬身走了进来。
嘉宁公主面色陡变,锵然拔剑出鞘。
“阿姐,他是自己人。”魏瑄说着,静静看向那骁狼卫。
只见那威壮的汉子一接触他的目光,就像一尊牵线的木偶般,举止僵硬地走到帐中站定了。
那是人傀术,魏瑄还是冒险用了秘术。否则实在没有办法将公主从戒备森严的王庭里带出去。
“阿姐,你穿上他的铠甲。”魏瑄道。
片刻后,魏瑄带着冒充成骁狼卫的嘉宁公主,迅速地穿过王庭。
由于今天是维丹的加封大典,守备力量集中在神庙和猎场,他们几乎畅通无阻地几乎就要看到王庭的辕门了。
就在这时,辕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急响。
紧接着辕门大开,一队整装带甲的奔狼卫迎面奔来。
魏瑄见势不妙,赶紧拉着嘉宁避到一旁。
穆硕神色阴沉地率领着几百奔狼卫驱马而来,他身边是面容苍白的维丹。
维丹在猎场因为过于紧张呕吐之后,穆硕提前带他回王庭,准备接下来的加封大典。
嘉宁公主一看到穆硕,顿时整个人都被冰冻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近在咫尺,如何能忍得住,眼中杀机顿生。
也就在同时,维丹看到了魏瑄:“阿季?!”
魏瑄心中顿时一沉。
要糟了!
*** *** ***
呼邪单于一马当先冲在前面。这一次的猎物实在太不寻常了。
那身影在林间飘忽不定,敏捷狡诈至极,他们一路尾随,竟然折损了不少人马。
单于心中不由火起,一辈子打猎没有遇到过这样精怪的猎物。
“谁射中他,本单于重重有赏!”
密林中,箭雨铺天盖地攒射下来。
萧暥身形矫健,犹如在疾风暴雨中自由穿梭的雨燕。
阿迦罗紧盯着那轻捷的身躯,敏捷度、柔韧度、力度、平衡感简直到达顶峰,直看得他透不过气来。
呼邪单于一次次好像很接近,几乎就要抓到他了,结果又被他逃脱,就像在戏耍他们。
单于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殆尽,“谁抓住他,本单于给封他为赫图尔!”
上百名骁狼卫兴奋地呼号着,紧着跟着单于冲入了峡谷。
峡谷中草木横生,乱石蔽路,两侧山岩如劈,隐约有冷风穿谷而过。
呼邪单于此刻才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暗下来了,一片浮云遮住了落日。
“不好”他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急哨响起,
顿时谷中箭如雨下。
“冲出去!”单于大叫。
他率军一马当先冲到峡谷口,只见几百名披甲执锐的骑兵已经拦住了去路。
弓弦张满,无数森冷的箭簇指向他们。
呼邪单于心中猛沉,他认出来了,这正是他调拨给阿迦罗训练的两千骁狼卫!
紧接着又是一阵破风之声掠过,他跨下的骏马发出一声悲鸣,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呼邪单于艰难地从尘土中抬起头,就见眼前的山坡上的树丛后走出一人,手中拿着弓,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正是刚才一箭射翻他战马的人。
大单于脸色骤变:“阿迦罗,你要造反吗!”
此刻,引他进入峡谷的那只狡猾的猎物早就不知所踪了。
萧暥绕避到一片树丛后,见四下无人才解开衣衫,血已经浸透了一片,好在那衣衫脏破,看不明显。
阿迦罗不愧是草原第一的神箭手。先前的数箭齐发之下,果然是避无可避。
箭杆早就被他断下,但那尖利的箭簇却嵌入腰腹间柔韧的肌肉里,像一根冷硬的刺扎在柔暖的身体里。
他深吸了口气,试着把它剔出,但手中除了刀却没有合适的工具,只能草草断下一片衣衫扎紧了伤口。
片刻后,单于和他的猎队全部悉数被擒。
“我已经传单于之令,中止了狩猎。”阿迦罗道,说话间见萧暥容色苍白,蹙眉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萧暥反问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阿迦罗道,“不管怎么说,大单于是我父亲,我不会杀他。传令,前往神庙,准备加封大典。”
“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在所有部族面前给予我应该有的承认。”
萧暥顿时明白了,阿迦罗是要逼迫单于在神庙封他为继承人,或者说,直接传位于他。
*** *** ***
单于的命令迅速传达下来,所有人前往神庙,准备往上的加封大典。
草原上都是马蹄踩出的满地泥泞,伏虎被扔到了一堆荒草间。等着喂觅食的野狼。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剧痛无比,身边居然扔着一把寸长的短刀。
他挣扎着一刀砍断了箭杆。把箭抽了出来。才迷迷糊糊想了起来。
贼他娘的蛮子!
刚才这一箭的水准真他娘的厉害!离开心脏只有半寸不到。而且这一箭看似穿胸而过凶险万分,实则箭簇反倒不会留在体内。
北狄蛮子里居然有这种人!
这一箭骗过了所有人。因为北狄人相信,没有人能从阿迦罗的箭下活着回来。
第236章 人质+番外
傍晚,冻云黯淡,阳光从乌云的背后透出来,洒落在莽莽苍苍的草原上。
魏西陵按剑迎风而立,夕阳将他一身银甲染上了层瑰丽的暗金色,他身后的草坡下,是整装待发的数千骑兵。
云越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道:“将军,北狄大营门前似乎有兵马调动,但人数不多,也就几百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魏西陵凝眉,“再等等。”
萧暥和他们约定,以发射玄门的冷焰为进兵的信号。
如果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贸然动兵,很可能将萧暥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可是现在天色将暮,难道萧暥打算在夜里动手?
***
北狄王庭
魏瑄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嘉宁公主面前,偏首悄声道,“阿姐,我们才两个人,不要轻举妄动。”
嘉宁公主隐忍道:“我知道。”
如果只是一个人,她早就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是两个人的命,魏瑄的手臂还中了毒。
维丹跳下马来,欣然上前道:“阿季,你随我去大帐罢。”
“维丹。”穆硕当即喝道,“加封大典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舅舅,我就找阿季说说话,就一会儿。”
魏瑄立即顺水推舟道:“王子,首领说得对,你加封在即,想找我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是”维丹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穆硕尖锐的目光下,还是咬住了下唇。
他不敢说刚才猎场残酷的开刃让他心乱如麻,他没有铁血手腕,也不适合当执刀的人。
见到血,他就心慌呕吐。
只有眼前这个人的轻言温语可以让他心中片刻安稳,或许可以撑过今天。
“王子,我正要去市集采买点货品。”魏瑄微笑道,“典礼后我就去你帐里可好?”
他语调从容优雅,莫名地就让他的话有一种温和的说服力。
“好罢,那我晚上等你。”维丹道。
魏瑄心知今晚一场大变将至,不会再有围炉夜话的机会了。
他微笑道:“好。”
说着他向穆硕行了个礼,悄悄拉了下嘉宁公主。
嘉宁公主不甘地收起眼中的恨意,正要转身离开。
“等一等。”穆硕忽然在马背上扬声道,“你可以走,他不行。”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首领也知道,王庭中的内侍出外办差,可有骁狼卫伴同保护。”
穆硕指着嘉宁公主道,“这个士兵,刚才他一直都盯着我。”
他目光森然,“难道他认识我?”
魏瑄心中陡然一沉,立即从容道,“首领搞错了,自从前几天阿迦罗世子闹上王庭的事情后,骁狼卫兵源不足,大单于下令从士兵中擢升了一些人,首领可能没有印象。”
自从阿迦罗喋血王庭之后,骁狼卫损失了上百人,从军中征调了士兵以补充不足。
穆硕阴沉着脸道,“原来是最近才成为骁狼卫的。”
他驱马上前几步。
骤然间他和嘉宁公主之间只剩下数十尺的距离。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就听穆硕别有意味道:“我怎么不记得骁狼卫什么时候开始收姑娘了?”
魏瑄心中猛地一震,他心思飞转刚要应答,忽然就觉身边一阵冷风激荡而起。
“阿姐,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寒光骤然掠过。
嘉宁公主手中的长剑已经化作一道流星飞刃向穆硕疾射而去。
穆硕是身经百战的人,面不改色提刀一格,只听锵的一声,空中火星爆起,那宝剑就被劈飞了出去。
“拿下他们!”穆硕厉声喝道。
“舅舅!”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维丹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仓皇道,“阿季,你……你快跑!”
可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脖颈间一凉,一把冰冷的短刃已经抵在咽喉要害。
紧接着他一道清悦的声音在他后颈响起:“谁敢动!”
维丹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的鼻间萦绕着那人身上温软幽寂的宫香,从来都没有那么贴近过。
他是北狄人,却不喜欢血腥味,喜欢那若有若无的宫香。
仿佛是深宫里的银烛紫陌,玉阶长夜,笙歌向晚,引人遐想无限。
可是第一次拥紧,竟是刀刃加身冷硬的触感。
魏瑄断然道,“穆硕,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 *** ***
月神庙
上次萧暥来到这个地方,被阿迦罗拽着手,一身华服红妆珠玉生辉,映着俊美的容颜霞姿月韵,引得方圆几里地的牧民都赶来围观。
这一次,大祭司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发丝零乱,脸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缕血痕的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阿迦罗。
如花美眷成婚才七八天,居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师,帮我找身干净的衣衫和鞋。”阿迦罗急促道。
萧暥立即道:“衣衫不用了,我这身衣裳,行动方便。”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负伤了,决不能把自己的弱点曝露在敌人面前。
至于鞋……
他浑身都冷,脚上更冷。
片刻后,他坐在神庙的窗台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迦罗弯腰脱下他的草鞋。
他的脚修长,踝骨清透纤细,被阿迦罗握在手中。
萧暥:……
如果不是他腰腹间嵌着一个箭簇,弯下腰九十度以上的动作去穿鞋对他来说有点风险……
他先前穿着一双草鞋在丛林里纵跃,磨破了皮,脚上满是泥土和血污混在一起。
阿迦罗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不作声用棉巾给他擦净了,伤口处上了药,小心翼翼地焐在手心里。
萧暥一言难尽,他忽然想起什么,竟有点怀念。
他道,“世子,你现在不是该去召集各大部落的首领么?”
赶紧走,别耽误他搞事。
阿迦罗仔细地给他穿上了罗袜和皮靴,才站起身道,“栾祺。”
栾祺神色抑郁地上前。
萧暥指出:“你知道他看不住我。”
阿迦罗道:“把他和大单于关在一起。”
萧暥:……泥煤的!
看押大单于的地方必然是整个神庙最戒备森严的,也是条件最舒适的。
那是一间石室,灯光昏暗。门外戒备森严。
萧暥被带进来,门关上了,两名肌肉虬劲的士兵立即站在门前。
萧暥不要脸的想,虽然他是被骗婚了,但名义上说大单于算是他老丈人?
阿迦罗把他跟大单于关在一起?这是什么操作?
他环顾室内,这石室很宽敞,装饰颇为奢华,墙上描绘着精美的壁画,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桌上的银盘里放着食物和瓜果,居然还有壁炉。
萧暥瞅了一眼那香喷喷的烤羊肉和甜美的西域葡萄酒,吸了吸鼻子。
呼邪单于这会儿肯定没有心情享用这些了,可惜他也没有。
萧暥在林间使劲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早就饿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肚子上嵌的那个铁玩意儿有没有把肠子戳个洞,那个……会不会漏?
他侥幸地想理论上说应该是没有,不然他蹦跶那么久,这会儿早戳地漏没气了。
话虽如此,他心理还是有点障碍,他盯着盘子里的食物看了一会了,颇为不舍地挪开目光。
呼邪单于坐在壁炉边的躺椅上,火光下他须发花白,眼袋深垂,侧脸像岩石一般冷硬灰暗。
草原上的狼王此刻终于露出了垂垂老矣的颓态。
萧暥猜测他应该已经屈服,跟阿迦罗达成了妥协,所以他现在的待遇不错。阿迦罗也没有进一步威逼。
但这对于狼王来说,一定是个艰难的决定。
老单于根本没有选择。他答应阿迦罗的要求,或许还有生路,毕竟阿迦罗本不想杀他。说不定还会许诺继位以后,保住维丹的性命,甚至封一个什么王,有牛羊和草场部众,此后生活无忧。
但如果老单于今天拒绝阿迦罗的要求,那么只有死路一条。
阿迦罗骇然兵变,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呼邪单于若不屈服,只会逼得阿迦罗孤注一掷结果惨烈。
呼邪单于既是枭雄便能屈能伸,是个很实际的人。他选择保全。
萧暥见那壁炉火烧得旺,他衣衫单薄冻了大半天,又流了不少血,身上没什么暖气,便摆着大尾巴凑上前去取暖。
呼邪单于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萧暥靠着壁炉坐下,温暖干燥的火光让他冻僵的身躯一点点舒缓过来,
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随意地扯了扯自己褴褛的衣衫,道,“阿迦罗过河拆桥,射了我一箭,还把我关起来,大概怕我说出去,他得位不正。”
呼邪单于沉下浓眉,狐疑道:“他为你杀上王庭,怎么可能……”
说道这里他的目光往下移,火光下萧暥那邋遢的破衫腰腹间有一片深色的痕迹。
单于转而冷笑:“自找的。”
萧暥叹了口气,“我看错人了,阿迦罗完全没有信义,翻脸不认人。”
他说着在单于阴郁的目光注视下,虚弱地扶着墙壁让自己靠得舒服些。
火光映着他的脸像寒冰一样,下颌清削如刃。
他缓缓歇了口气,才道:“大单于,在我们中原,太上皇都当不久。”
单于凝目道,“你是说阿迦罗成为单于之后,会翻脸不认账,杀了我。”
萧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一山难容二虎。”
单于面色深沉,想了想,然后冷笑了声,“中原人果然擅长离间。”
“你们父子都兵戎相见了,还需要我离间。”萧暥眼角勾了勾,似乎有气无力地接着刚才的话,“但你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不答应传位给阿迦罗,你今天就得死,阿迦罗照样会继承单于之位。他还会说你是在猎场上遇到了袭击,被一群奴隶给害了,我不知道你们北狄后世有没有史书,有的话,你死得还挺窝囊……”
呼邪单于面色猛沉,“你闭嘴。”
萧暥毫不留情继续道,“还有维丹,他的下场大概不会比乌赫好。”
他一字一句道,“阿迦罗是什么样的人,大单于你应该比我清楚。”
呼邪单于面色阴郁,沉默片刻,他忽然抬头,目光森然道:“是你小子自己死到临头,想要搅地我北狄内乱罢?”
萧暥道:“这场乱是避免不了,大单于你想,维丹回了王庭,王庭里有七八千的骁狼卫,穆硕手中也有数千奔狼卫,加上五大部落的首领和他们的士兵也还在王庭周围,今晚多股势力一场角逐在所难免,区别只是,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眼梢微微一撩,“我押大单于胜。”
呼邪单于冷哼一声,“我目前这个处境,你恐怕得输。”
萧暥不紧不慢道:“草原上有句话,雄鹰就算偶尔飞得比燕雀还低,但燕雀却永远飞不到雄鹰的高度。”
呼邪单于浓眉一沉,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
萧暥继续道,“阿迦罗过河拆桥,如此对我,我想要报仇,大单于要夺回权力,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呼邪单于眼中终于又流露出狼一样的眼神,“你要做什么?”
萧暥道:“帮大单于反败为胜,但你现在也得帮我一个小忙。”
大单于目光森然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信你?”
“大单于,我们都被困在这石室里,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西斜的阳光照着神庙。
神庙前尘土飞扬,朔风、和秫等几部首领正率领本部人马赶到。
阿迦罗迎出神庙,迅速掠了一圈,没见到维丹和穆硕。
“维丹呢?”
栾祺道:“世子,派去接维丹王子的兵马还没有回来,要不我亲自去一趟?”
这时朔风部首领桑师上前道:“世子传大单于令召集我们来这里,大单于何在?”
阿迦罗道:“大单于狩猎劳累了,正在休息,诸位首领先去内殿等会儿。神庙内不许带兵器,诸位首领也知道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到神庙里一名执事急急忙忙出来,低声附耳道:“世子,大单于喝了桌上的酒,忽然倒地抽搐不止,四五个人都压不住他。”
阿迦罗眉头一皱,这些酒菜都是他亲自吩咐准备的,不可能有问题。
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他一把抓住那执事走到内殿,“你们开门了?”
那执事慌忙道,“大单于倒地不起,我们去找了巫医。”
阿迦罗脸色铁青,急匆匆往神庙内赶去。
不该把大单于和那只搞事的狐狸关在一起!
*** *** ***
王庭外,穆硕面色阴沉,“你知道,你们逃不了。”
四周都是披甲执刃的奔狼卫,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涌上,将他们重重包围。
魏瑄眼中一片幽寒,手中的短刃又迫上几分力。
“让你的手下让开,留出一条路。”
穆硕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维丹被迫仰着头,脖颈上绷出一丝细细的血线,他声音有些颤抖,“阿季,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不住了,维丹,你得送我们离开王庭。”魏瑄的声音冰冷果决。
维丹从来没见到过他这个样子,往日里的优雅矜持一瞬间如霜雪崩裂。
魏瑄道,“穆硕首领,如果失去维丹,你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没了。”
穆硕目光森然,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让开一条路。”
辕门外围堵着的奔狼卫开始散开,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狼火市上已经点起了火把。
魏瑄挟持着维丹,和嘉宁公主一起徐徐退出北狄大营。
穆硕盯着他们,眸中掠过一丝诈色:“弓.箭手迂回到他后方,准备。”
不远处狼火市的几处土房顶上,朔风中闪现出十来个黑影。借着夜色的遮蔽,无数支森寒的箭簇指向了他们。
就在这时,市集的西边忽然腾起一片尘埃。
穆硕簇眉举目望去,只见一支百来人的骑兵穿过市集,疾速而来。
紧接着他发现这些人的装束有些参差不齐,有些人带甲,有些人却穿着布衣。
穆硕一惊,这是什么队伍?
但还没等他看清是哪一路人马,忽然夜空中一波箭雨疾射。只见他刚才他埋伏在土房上的弓.箭手,来不及反应,已经倒下一片。
魏瑄骤然惊觉,一回头就见夜色中,那人横刀跃马,神采飞扬。
萧暥一刀劈开一名奔狼卫,冲魏瑄眨眨眼睛:“阿季,以后要劫人质,记得抢匹马。”
魏瑄被他晃了下神,紧接着又听到集市的方向又传来一阵马蹄疾响。
只见夜色中栾祺带着数百名骁狼卫正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萧暥心道:他前脚才溜走,阿迦罗反应这么快!
萧暥嘴角挑了挑,今晚这一场大乱,好戏要来了。
(注:小狐狸和西陵的番外在作话中哦)
第237章 乱起+番外
神庙里。
余先生为大单于查看之后,起身道:“大单于是劳累了,需静养片刻。”
“既然如此,父王好生休息,我去准备大典事宜。”
阿迦罗说着走到门前又停下脚步,侧首道,“今后父王再不用操心部落间的事,可安心颐养天年。”
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呼邪单于面色阴沉地靠在躺椅上,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年迈的狼王眼中流露出一抹阴鸷。
阿迦罗出门后,当即命令几名魁梧的骁狼卫守住门口,寸步不离,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世子既然已经将大单于请到了这里,就该当机立断。”
回廊上,一道冷飕飕的声音飘来。
阿迦罗驻足回头,就见火光照在神庙斑驳的墙壁,浮现一道佝偻的人影。
“余先生。”阿迦罗道。
余先生是大单于的幕僚,幽暗的火光下,老宫人那张没有眉毛和胡子的脸显得面目不清。
“世子既然刀已经出鞘,就要快刀斩乱麻,立即登基,不知世子还在等什么?”
阿迦罗沉默不语。
余先生又道,“世子再等下去,外面的部落首领就要心生疑惑,万一此间的消息走漏,穆硕那边听闻风吹草动,兵戎相见就不好收场了。这种事情如同宫闱之变,并不在于双方兵力的多寡,而在出其不意,给敌人以措手不及,现在世子已经掌控住了大单于,此时就该刻不容缓,立即登基,成为新任的大单于,这样世子就可以单于的身份宣布穆硕等人谋反,下令五部首领马上出兵围剿西墨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之。至于维丹王子,乱军之中,没人能管到他了。”
这番话字字落在要害,阿迦罗听罢面露阴霾,道,“先生是中原人,果然熟谙权谋之道,父王将你视为幕僚派给维丹为师,先生如此对父王和维丹,是否不妥。”
余先生叹了口气道:“我听说草原上的狼,会杀弱留强,我只跟随未来的狼王,而且,我孤身在此,风浪将至,不得不谋求自保。”
“我不会杀你。”阿迦罗冷然道,然后他毫不留情面地说,“我部落内的事情,也不劳先生操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
他讨厌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小人。
“世子说的对,中原人不可信。”余先生在他身后尖声道,
阿迦罗脚步一顿,面色阴沉。
余先生躬身不紧不慢跟上几步,“我辅佐大单于十多年了,禅位加封典礼的事宜,我比大祭司还清楚。”
阿迦罗明白了,这个老宫人是要投效,以谋得一点安全感。
“可以。”阿迦罗道,“那你就协助主持典礼罢。”
说罢疾步离去。
“谢大单于。”余先生道。
阿迦罗的眉心跳了跳。这么快就改口,果真是小人嘴脸。
但是有句话他知道余先生说的没错,加封典礼事不宜迟,只有他成为大单于,才能名正言顺地下令五部首领。
迟则生变。
可是他此刻却有些心烦意乱。
那只狐狸逃走了。
他让栾祺率一千洛兰部的精锐去抓他,现在还没有消息,怕有变故。
*** *** ***
栾祺一见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一时间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萧暥笑嘻嘻道:“北小王来的正好,我刚把维丹抓了,你这就来了,世子面前可别跟我争功。”
栾祺脸色骤变:“你不要乱说,世子没有让我抓……”
“阿迦罗想造反吗?”穆硕赫然打断他,脸色铁青。
栾祺来不及说话,就听萧暥扬声道:“北小王,这里交给你了,我带维丹去月神庙向世子复命去!”
“不,不是!”栾祺百口莫辩。
“阿迦罗造反,抓住他们!”穆硕举起弯刀,大喝一声。
顿时身后的数百奔狼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火光反射出弯刀的寒芒,夜色下纷乱一片。
栾祺知道已经无可避免一战了,他也是久经沙场,更何况他和穆硕早就是积怨已深,又是箭在弦上,断然道:“迎战!”
狼火市上,一千洛兰部精锐骑兵顿时和穆硕的奔狼卫冲杀在一起,刀光火影,激烈地混战起来。
乱军之中,萧暥一刀挑开一名奔狼卫,对魏瑄道,“我们撤!”
趁着栾祺和穆硕交着之际,率领他的百余骑挟持着维丹浑水摸鱼,悄悄向外撤去。
此时的集市上已经是混乱一片,人群拥挤推搡,货物倾倒一地。
魏瑄对这里的市集极为熟悉,东转西绕之下就带着他们抛开了追兵。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魏瑄道。
萧暥眨眨眼睛:“返回王庭。”
什么!魏瑄和嘉宁公主都是一惊。
这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要去王庭里做什么?
*** ***
月神庙。
突利曼急匆匆穿过回廊,一进殿中就愣住了。
只见阿迦罗的身边有一个比他还壮实的汉子,黝黑的脸堂,五官粗犷张扬,像一尊凶神恶煞般站在他身边。
“这是铁托。”阿迦罗道,
突利曼想起来了,铁托,阿迦罗手下第一猛将,去中原捉拿乌赫回来以后,就被呼邪单于调走了。
“什么事。”阿迦罗道。
“世子,穆硕和栾祺所部在狼火市打起来了。”
阿迦罗神色一紧,脱口道:“那么……”
话刚要出口他就止住了,萧暥现在一身邋遢的布衣,脸上脏兮兮的,和以往敷粉薰香雍容美仪的世子妃相差太远,夜幕下的混乱中,谁认得出他。
他立即转而道:“调兵增援栾祺,不许穆硕的军队靠近神庙半步。”
“是!"
阿迦罗之前打探过,经过他之前一番有意麻痹穆硕,让他以为他沉迷于温柔乡放弃了争夺单于之位,加上大单于对维丹的一昧偏袒,让穆硕认为维丹加封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所以他在王庭附近部署的兵力只有三千奔狼卫。
阿迦罗的眼中浮现一缕阴冷的杀机,“封锁狼火市,务必将他们全部歼灭!”
“栾祺不行,铁托,你带两千骑,亲自去!”
“是!”铁托得令,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了。
阿迦罗看着他铁塔般的背影,知道今晚的狼火市上,不会有一个活人了。
只是萧暥,那只狐狸那么狡猾,应该能保住自己罢。
连他都抓不住他,何况铁托。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犹豫了,阿迦罗随后道:“突利曼,你立即去通知五部首领和大巫前往神殿,立即开始加封大典。”
余先生说的没错,消息走漏,迟早这些部落首领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都不能再等了。
*** *** ***
维丹这一天经历了猎场开刃,被劫持,现在又被一路绑架。他心中狂跳,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还有这个人,他不是阿迦罗的妻子吗?不是世子妃吗?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幅模样。
火光映照在那人的眼底,精光熠熠,野性十足又漂亮地乱人心魄。
“你们要杀我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显得太胆怯慌张。
偏偏那绑匪还十足的厚颜无耻,居然道,“维丹王子,我们没有恶意。”
只是绑了你而已。
“绑了你是为你好。”
维丹:……
“你哥哥阿迦罗今晚要抢在你之前在月神庙继位,大单于已经被他抓了。”
维丹大惊:“那舅舅呢?”
“别管你舅舅了,他不行的,你想要继位得靠我。”萧暥笃定道。
继位?!
维丹心中大震。
经历了这一切他哪里还敢想要继位。
现在阿迦罗都抓了大单于了,他自己也被绑架至此,穆硕困在狼火市,还想着继位?疯了吗?
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狡诈,“维丹王子,这样吧,我拥护你为大单于,将来你封我个摄政王当当?”
“将军!?”魏瑄讶异地看向他,接着他就发现火光下萧暥的脸色苍白如寒冰,唇抿成一线水色,一只手不自觉扶在腰间,神采飞扬的语调下,却似刻意隐忍着什么。
他低声靠近道,“将军,你不舒服?”
萧暥答非所问,笑道,“殿下,我没想投敌,不用急。”
然后他看向维丹,目光森然,话语间却带着浓浓的匪气,“王子,你应该知道,历来王位的争夺是容不下失败者的,今晚不是继承王位,就是横尸于此。”
“可是……可是就算我想去跟阿迦罗争,我没有兵啊。”维丹颤声道。
他环顾四周,他们只有一百多人,而且近一半还是衣衫褴褛恍若乞丐。
萧暥道,“不,我们有兵。”
他说着驱马径直向单于王庭而去。
“将军,不可!”魏瑄一把抓住他的马缰。
此刻的单于王庭里,还是有左大都尉济嬗率领数千骁狼卫留守。这些人都是王庭精锐,负责在神庙祭祀期间卫署王庭,责任重大。
他们这一百多人挟持维丹闯进去,要送死吗?
维丹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脸色骤变,“卫署军队是保卫王庭的精锐军,我根本调不动,只有父王的军令加上他的亲笔调令才能调动一半。”
萧暥明白,王庭卫署部队是不能动的,那就像大梁王宫里的金吾卫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轻易出动。
可是这时想退也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悠长的号角,四周火光骤然亮起。
“什么人?”望楼上的哨兵已经发现了他们。
萧暥面不改色道:“传大单于军令,让济嬗出来听令。”
片刻后,一队披甲执锐的骁狼卫簇拥着济嬗驱马出来,黑压压的甲士瞬间包围了他们这一小撮人。
济嬗一眼看到了维丹,还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有点像世子妃?
萧暥也不解释,单刀直入道:“阿迦罗发动兵变,囚禁大单于,我奉大单于之名,护维丹王子,命你率所有王庭卫队随我们前往神庙,围剿叛军!”
济嬗闻言脸色骤变,“大单于被抓了?阿迦罗造反?”
但是入夜调兵,真假莫测。
他看向维丹,维丹点了点头,“大都尉,还有我舅舅穆硕,也被围在狼火市。”
济嬗一向忠于职守,并不介入他们兄弟间的纠葛,
他迟疑道:“王庭卫队不可轻动,除非有大单于军令。”
“单于铁鞭在此,济嬗听令!”萧暥断然道。
***
草坡上,
楰焬O
云越疑惑道,“将军,北狄王庭的卫队倾巢而出,不知为何?”
魏西陵接过望远镜一看。
只见辕门大开,王庭兵马分为几路浩浩荡荡驶出。而更远处的集市上,黑压压的人马混战在一起,四周已经被围得如同铁桶。
他神色冷峻,“传令,全军上马。”
(西陵小狐狸番外第三话在本章作话里,么么哒)
第238章 狼王
最后一缕余晕湮灭在如墨的天边。一望无际的草原显得辽阔、苍茫。
月神大殿建在神庙中央的高台上,四周有围廊环绕,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周围的草场和集市。
廊上月光正好。
阿迦罗换上典礼的袍服负手而立,高台上夜风吹过,隐约带来集市那头激烈的杀声。
突利曼趋步上前道:“世子,铁托已经带兵和北小王里应外合,将穆硕围困在狼火市中。 ”
“那有没有?”阿迦罗脱口而出。
“世子是想问世子妃的下落吗?”
阿迦罗凝眉:“他怎么样?”
“世子放心,据我派去的探子回报,世子妃在动乱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
果然,这狐狸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迦罗陡然松了口气。
他凝眉细想,萧暥一定是趁这个空子,潜入王庭带走嘉宁公主。
“传令,立即派人去王庭,一定要把他给我抓回来!”
“是。”
接着他转过身,忽然眼底掠过一片幽幽烁烁的火光。
“这是什么?”阿迦罗问。
只见夜色中的神庙庭院里,上百支的羊脂蜡烛沿着神道和墙角排列着,幽幽燃烧的烛火在黑暗中漂浮不定。
一名执事答道:“余先生吩咐的,在庭院里面和四周焚香点烛。说这是祭祀仪式的规矩。”
接着,他就听到下面的庭院里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都检查仔细了,若有一盏烛灭了,会招致不祥,都给我看好了。”
北狄人信奉多神,日神象征权力和征服,月神是赐予祥和与幸福,狼神给予勇气和力量。
日神庙早就在五十年前就荒废了,所以之后的祭祀都改在月神庙。
阿迦罗注视着烛火映照的神道,神道两边匍匐着古朴的石兽,跃动的火光下显得苍凉雄浑。
他想起十多天前,就是这里在这里,他牵着他妻子的手走过森然的刀剑丛林。
这里是他成婚的地方。也将成为他加冕的地方。
他即将成为草原的狼王,照理他应该志得意满心潮翻涌,可是他内心却波澜不兴,再也没有当夜的欣喜和激动。
冬夜凄冷的月光洒落廊下,那魁梧的身影居然有些寥落。
阿迦罗深吸了一口寒夜的冷气。
尚未为王,却已经感到了王者的孤独。
加封在即,他不该有这种情绪。
阿迦罗果断转身,走进大殿。
大殿内灯火惶惶。
五部首领、大巫和部落中的长老都已经肃立在月神殿内。
大单于坐在大殿中央。
火光映照下,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花白的头发显得颓然苍老,浓烈的英雄眉下,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透出一股倔强的顽强。
身穿法袍的大祭司走上前,他手中托着一顶黄金雕琢的冠。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被那金冠吸引了。
他们满脸惊骇,多少年都没有看到过这顶单于金冠了。
那金冠是镂空的半面冠,四周雕刻着四头草原狼和野牛互相咬斗的场景,左右两边分别刻有卧虎和奔马的浮雕,最引人注目的是冠顶上,一只展翅的金雕跃然其上,俯视着百兽撕斗万马奔驰。
这是百年前草原上最伟大的王驹连单于戴过的金冠,他曾经率十八部落横扫草原和大漠,之后的历代单于只有在新继位的仪式上才可以佩戴这顶金冠。
单于金冠的出现,让五部首领和大巫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们早就知道今晚大单于要加封维丹为少狼主。
但是此时维丹王子却没有露面,不仅如此,连他的舅舅,西墨部首领穆硕也不见踪影。
这使得他们心中难免生出不安的揣测,不约而同看向了大单于和阿迦罗。
阿迦罗照例上前,左手按胸恭敬地行礼。
大单于在他起身之际,忽然探身向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低沉声道:“维丹呢?你说过会保全维丹的性命。”
阿迦罗不动声色道,“父王放心,他不会有事。”
呼邪单于目光森然,质问道:“我听到外面有杀声。”
阿迦罗道:“那是有些中原奴隶意图逃跑,流窜进了狼火市,我正派人带兵镇压。父王放心。”
呼邪单于接着冷笑,“难道不是镇压你的弟弟?”
阿迦罗道:“父王,他连近在咫尺的猎物都会射偏,见到血就会呕吐,我不会费劲去杀他的。”
维丹还真的算不上他的对手。
大单于目光莫测地看着他,“我要看到维丹没事,才能给你加封。”
然后阿迦罗眉心微微一凝。脸上却没见喜怒,“父王真是器重维丹啊。”
长久的沉默后,
朔风部首领乌弋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躬身问道,“我看大单于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阿迦罗上前道:“大单于狩猎时不慎坠马,受了点小伤,没有大碍。”
闻言各部落首领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且末部首领上前问,“今天大单于请出金冠,这是有什么打算吗?”
今晚这诡异的气氛,让他们嗅到了一丝躁动和不安。
阿迦罗不紧不慢道,“诸位首领,今天大单于有件重要的事情向你们宣布,但在此之前,大单于想问你们,你们之中,有谁还记得这狼火节的由来?”
朔风部首领当先道:“狼火节祭祀是百年前驹连单于刀斩头狼开始的,之后,草原上的历代单于都有狼王之称。”
“十八部落虽然分散在草原各处,以往每年的狼火节祭祀,十八部落的首领和大巫都会汇聚神庙,祭祀天地和鬼神。”
“首领只说了一半。”阿迦罗道,“这不仅是祭祀,也是在秋猎之后对当年作战和狩猎的总结,以及对来年各部落间配合作战的协商,可以说是一次军事战略盟会。”
他这一说,在场的首领似乎都想起了什么,纷纷表示赞同。
阿迦罗继续道,“那个时候,十八部落协同作战,鹫翎部擅长经商,黑翼部擅长匠作,浑图部的兽人勇猛无敌,飞羽部有草原上的疾风战马和最犀利的骑兵。”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十八部落是兄弟,就像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虽然每根手指各有长短粗细不同,但是只要紧握成拳,就能凝聚起力量,使我们的战士驰骋草原大漠所向披靡!”
他的手紧握成拳,刀锋般的目光从众首领面上掠过。
“可是如今的狼火节,还有多少部落应命而来?”
众人都面露唏嘘,呼邪单于神色阴沉。
“五个,只剩下五个部落了。”阿迦罗毫不留情道。
休涂部首领车犁叹了口气道,“十八部落分崩离析已经几十年了。”
且弥部首领看了看满脸阴霾的单于,缓声道,“也不能那么说,我们本来就是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各自为阵也挺好的,需要围猎的时候,相邻的两三个部落集结兵力去打个草谷,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但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阿迦罗森然打断他道,
“一个月前,中原人劫掠了我们的圣地,杀戮我们的战士,短短十几天里,黑翼部,赤火部,拓尔图部被各个击破。夜檀、施渠这些不肯屈服的人都被杀了,而拓尔图部、乌弋部那些软弱的家伙,则被中原人则被收编圈养起来,这是耻辱!”
他这话一说,大殿内的众人顿时沸沸然一片。
朔风部首领激愤道:“世子说得对,我们要复仇。让他们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狼火节后我们就要杀到他们的都城去!”
“给他们的皇帝送上一份大礼!”
阿迦罗目光灼灼,“那么你们相信维丹能带领你们复仇吗?”
众人顿时沉默不语。
午后维丹在猎场上的表现让他们大失所望。
“如今这已经不仅是复仇了,这是求存。”阿迦罗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他们脸上,重重道,“中原人已经露出了他们的爪牙,萧暥!这个中原人的将军,他想要吞并我们,瓦解我们,占领我们的草原和牧场,他想要把狼变成他们圈养的猪狗!”
***
夜色中的旷野上,寒风萧瑟,霜冻千里。
潮水般的五千精锐骁狼卫席卷起一股洪流,森冷的甲胄反射着幽凉的月光,朝月神庙呼啸而去。
今晚会有一场恶战,萧暥让魏瑄穿上了甲胄。沙场上矢石交攻,马虎不得。
“将军,你呢?”魏瑄惊疑道,“你不带甲?”
萧暥不想穿甲,冷硬的铠甲让他硌得慌。
那枚尖利的箭簇嵌在他体内,好像是用腰腹间温热柔韧的肌肉当做磨箭石。稍不留神就疼得他倒吸冷气。
“我热得慌,就不穿甲了。”他大咧咧道。
魏瑄见火光下,萧暥的鼻尖额角似乎有晶莹的细汗,脸色却薄如寒冰。
他这到底算是冷还是热?
他刚想去摸他的手,萧暥早有准备似的撤回,转而道,“阿季,你保护嘉宁公主。”
“我不用人保护,我也能战!”嘉宁倔强道。
萧暥头大,待会儿还得想个办法稳住这小公主。
片刻后,广袤的原野上出现一片古朴的建筑。
撑过今晚,大局就定了。
夜幕下的神庙苍凉,神庙的四周浮动着幽幽的烛火连成一片。就像黑暗中无数双眼睛。
一阵朔风吹来,激起刺骨的冷意,萧暥衣衫单薄,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窟,呵出的白气都凝结成霜,又迅速地被夜风吹散了。
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簌簌地飘落。
下雪了?
萧暥一惊,抬起头才发现月亮还在头顶好端端挂着。
“不是雪,是灰烬。”魏瑄道。
仔细一看,是纸灰。
萧暥心道,真特么倒霉,他也就是受了点伤,阿迦罗有必要这么急着给他烧纸吗?
虽说是敌人,这也太歹毒了点罢?
他回头问维丹:“你们这儿祭祀都烧纸钱?”
这什么破风俗?
风中漫天飘扬的纸灰,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
此时,大殿上已是沸沸然一片。
“世子说的都没错,但我不关心那些中原人是黄羊还是狐狸,我只想问,世子能带领我们复仇吗?”
阿迦罗循声望去,那是休涂部首领车犁。车犁的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刮伤,是下午狩猎时被野兽给抓的。
阿迦罗站在神殿中央,刀锋一般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我不仅要带领你们复仇,我还要统一十八部落,让草原十八部落将再次成为握紧的铁拳,我要带着你们征服西域和中原,重现驹连单于时代的强盛。”
他话音刚落,大殿上已经是一片轩然。
“世子,朔风部还有七千勇士,听候世子的调遣。”朔风部首领高声道,
“且末部也愿意追随世子。”且末部首领紧跟着道。
车犁目光深沉:“休涂部愿意追随世子。”
突利曼见时机成熟,躬身上前道,“大单于,鹫翎部首领突利曼请大单于册封世子为未来的狼王。”
呼邪单于明白了,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逼宫。
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首领的脸上,哪个是早就倒向阿迦罗的,哪个是犹豫不定的中间势力……
但是已没有时间让他细想了,大祭司手中托着金冠走上前。
呼邪单于勉强站起身来,坐的太久了,他的身形有一瞬的不稳。
他老了,张扬的英雄眉下一双顽固不屈的眼睛,终究也抵不住岁月的摧残,抵不住新狼王那迫不及待的雄心。
他接过金冠,目光中有一缕复杂,“好手段啊,阿迦罗。不愧是我的儿子。”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窗里,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划过长空。
阿迦罗心中忽地一沉,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他不由抬头看去。
就在这瞬间,一道凌厉的弧光向他胸前疾扫而来。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刃,眼看着就要将他当胸劈开。
阿迦罗出手如电一把擒住,锋利的刀刃切入虎口,顿时血流如注。
他眼中闪过森郁的寒芒,“父王想杀我?”
呼邪单于凶恶的目光阴郁浑浊。
阿迦罗又问,“我帐中的飞刃暗器也是父王派人设计的罢?”
“我早就猜到你有忤逆之心,可惜那些飞刃没能杀了你,否则哪里来的今日!”说罢老狼王嘶哑地低吼一声,用尽全力将刀刃狠狠前刺,
刀刃霍然切开阿迦罗的手心,尖锐的刀尖霎时间抵住了他厚实的胸膛,刺破了他的衣衫。
千钧一发之际,阿迦罗额头青筋暴起,手腕猛力翻折,刀刃在两人之间竟然硬是划过一个雪亮的弧度。
只听扑的一声。鲜血像利箭般射出,激溅了他一脸。
呼邪单于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沉重的身躯徐徐滑倒,一只颤抖不已的手尤自拽紧着阿迦罗染得血红的衣襟。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渗血的牙龈,“你……够狠,你会是草原上……最强的……单于。”
阿迦罗喘着粗气,愕然看着老单□□速黯淡下去的瞳孔。
老狼王唯一的一次承认他,竟然是这般场景。
此刻阿迦罗看着手中血迹斑驳的宝刀,脑子里只回旋着一个问题:这是他当初送给萧暥的刀,怎么会出现在呼邪单于的手中?!
难道说是被关在一起的时候,萧暥把宝刀给了单于,还真会找机会啊!
那个念头一旦刺入脑海,激起一阵锐利的尖啸,在他脑中嗡嗡回响。
心中涌起出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怅恨。
他握紧的拳骨节突兀。
再被他抓到那狐狸,绝不放过!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大殿内所有人一时间都懵了。
几部首领都骇愕地看向浑身染血犹如恶鬼般的阿迦罗。
“阿迦罗杀了大单于!”终于有人叫了出来。
突利曼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哆嗦,“世子,月神殿里不得动兵啊世子!”
且末部首领道:“世子,北狄人的祖制,月神殿内不得动兵,世子不仅动兵,还当着众部落首领,弑杀大单于,恕我们且末部不能再追随世子!”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出大殿。
他这话一出,其他的几部首领也转身要走。
“谁敢走!”阿迦罗忽然抬起头,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凶光。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咔地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
且末部首领的头就像一个陀螺般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挂了下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小山般的人。或者说野兽。
那汉子面如黑炭,突额塌鼻,厚实的嘴唇,一缕粘稠的涎沫顺着嘴角淌下,似人似兽,状貌狰狞。大冬天里赤着膀子胸前肌肉垒起,挂着一窜骨链,上身布满粗犷古怪的图腾纹。
接着‘呯’地一声,且末部首领的尸体像个破旧的布袋被扔在了众人脚前。
“是浑图部的兽人!”大殿里已经有人发出惊颤的声音。
七八个兽人已经挡住了去路。
“阿迦罗!”朔风部首领面色骤变,“你弑杀大单于!你也要杀了我们灭口不成?”
阿迦罗面色森冷,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扔了染血的宝刀,淡淡道,“仪式继续。”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一名骁狼卫匆忙上殿:“世子,左大都尉济嬗带兵包围了神庙。”
阿迦罗双眼骤然一睁,不可能,王庭卫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撤离王庭。
济嬗疯了吗?
他疾步走出到廊上,举目望去,就看到神庙四周满是黑压压的甲兵,火把闪烁刀刃刺眼。
紧接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身影,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幽冷的月色照着一片森然甲胄的汪洋。
刀戟从中,萧暥嚣张地只穿一袭单衣,看上去桀骜飞扬,眼中的邪意都要满溢出来。
他勾起嘴角,“阿迦罗,维丹王子在此,这才是大单于命定的继承人。”
寒夜里他的声音清越,一双眼睛锋芒毕露。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阿迦罗强压着自己的怒意,沉声道:“萧暥,刚才那支火箭是你干的好事?”
就是那一箭让他分心了。给了老单于袭击他的机会。
“这是我和单于约定的信号。”萧暥眼梢一挑,“阿迦罗,你意图谋反,篡权夺位,趁早投降,饶你不死!”
大概他自己不知道,鬓角几缕水波般发丝散落下来,在寒风中轻拂飘飞,竟是说不出的风流媚致。
阿迦罗此刻浑身是血,一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睛中的怒火和热意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没想到这只狐狸在算计他后,不仅不逃,他居然还敢带兵来!
“抓住他!”阿迦罗低哑着声音下令后,转身走进殿内。
此时,几部首领已经被困殿中。
阿迦罗森寒的目光掠过所有人,“大单于已经故去,你们现在就剩下两个选择,拥立我为大单于,或者追随大单于而去! ”
众部首领面面相觑,此刻已经是生死存亡关头了。
突利曼当先上前道:“我鹫翎部追随世子!”
朔风部首领面色惨淡,无可奈何屈膝道,“我朔风部愿意追随世子。”
“休涂部愿追随世子。”
……
站在老狼王的尸体前,血色的金冠戴在了头上,冰冷又沉重。
阿迦罗心里一片森寒。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
他眼睛通红,近乎狰狞,“随我镇压平叛!”
*** *** ***
月神庙四周刀戟林立,黑压压的一片甲胄反射出森冷的火光。
左大都尉济嬗浓眉紧簇:“这里毕竟是月神庙,我们这样带兵直入……”
萧暥道,“如果大都尉不便指挥,换我来。这里面我熟得很。”
接着他从容不迫道:“左右都骑各率军一千从两翼突入,占领侧殿,再分五百人截断神庙西边角门,断其后路,左大都尉率两千人围攻主殿,救出大单于,余下的五百人,由我率领作为接应和殿后,保护维丹王子。”
他当然只能殿后了,他现在就是个二等伤残,强撑至此,骑马都已经勉强。打仗这种事当然是让北狄人冲在前面。
他就负责煽风点火。
在萧暥看来,打仗就像打群架,只有这火点起来,双方都撕咬在一起面红耳赤怒气冲天,劝都劝不开。他要做的就是挑个头,让一派站阿迦罗,一派站维丹,这群草原狼就有得咬了。
余下的事情,只需要看准时机,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放出玄门冷焰,让魏西陵来打扫战场,占领王庭就可以了。
济嬗豁然抽出刚钢刀,回头大喝一声道,“勇士们,跟我冲进去,剿灭叛贼!”
无数披甲执锐的士兵如决堤的洪流蜂拥而入,与神庙中驻守的骁狼卫激战厮杀在一起,霎时间刀光火影、人沸马嘶,
萧暥不紧不慢率军跟在后面。
夜空中,漫天飞舞的灰烬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悄然飘落在一片黑森森的铁甲洪流里。
神庙的墙角下,风中的烛火忽得一闪,烛心渐渐浮现出幽森诡谲的绿焰。
第239章 英雄冢
朔风怒嚎,卷起纸灰如碎雪纷乱。
神庙里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甲胄森森杀气腾腾,熊熊的烈火照射在明晃晃的利刃上,反射出混乱的刀光
萧暥坐镇后军,凝目看去,不得不感慨阿迦罗确实是天生的战士。
他身先士卒,视汹涌而来的敌军犹如无物。
只见三柄锋利的长刀同时向他劈砍而来,阿迦罗目光一厉,手中的弯刀掠起一个雪亮的弧度,激烈的金戈之声中,火星迸起,巨大的撞击力震飞了士兵的长刀。
同时他纵身一跃,弯刀势如雷霆从他们肩膀上疾扫而过,三颗头颅凌空飞起,热血激溅。
所见者无不骇然色变。
萧暥凝视着他,俊美的脸上杀机森然。
尽管阿迦罗悍勇,但正如他所料,神庙里只剩下一千多名骁狼卫,以及各部首领的卫队加起来不足两千人。济嬗率领的王庭卫队精锐兵力近乎他们的两倍。
阿迦罗大吼一声:“浑图部守住大殿,余下的人跟我冲!”
燃烧的战意使他整个人犹如一团炽烈的火焰,手中雪亮的弯刀似龙蛇狂舞,冲入敌军阵中,所向披靡。
他手下的骁狼卫见主帅如此彪悍,顿时血气激荡奋勇争先,与汹涌而来的王庭卫队迎面撞击在一起,一时间刀光火影鲜血激溅。
萧暥眯起眼睛,没想到这一千多骁狼卫,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竟被阿迦罗训练得成为一支虎狼之师。阿迦罗果然不愧为猛士!
嘉宁公主在旁看得心惊动魄,忍不住拔出剑来。
“公主想要帮谁?”萧暥忽然出声,淡淡回头看向她。
帮……帮谁?
嘉宁公主顿时被问地噎住了。
漫天的灰烬中,阿迦罗已战至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长刺从后斜戳而来,剧痛自肩胛处袭来,他全然不顾冒血的伤口,回手一刀将那偷袭者一劈为二。
嘉宁咬着薄唇,别过脸去。
萧暥面无表情道,“全军原地待命,我们负责保护维丹王子。”
先让济嬗去和阿迦罗死磕,让他好攒攒精神蓄点力,某老弱病残在战场上非常有自知之明。
片刻后,神殿的庭院里已经是尸横满地,血流漂杵。神道上尸体层层堆累,竟无处下脚,空中纸灰飘落,混合着地上的鲜血潺潺流动。
阿迦罗大喝一声,弯刀劈开一名士兵凌空跃起,济嬗赫然举刀格挡,强悍生猛的力道贯透过刀面,竟震得他当场虎口断裂双臂麻木,紧接着阿迦罗刀势不减,狠狠劈入了济嬗的前胸。顿时热血泼面。
“左大都尉!”维丹惊惧地叫道。
阿迦罗根本无视倒下去的济嬗,他琥珀色的眼眸,越过重重甲兵,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暥。
萧暥觉得阿迦罗的目光简直要把自己的脸上烧一个洞。
他眉心微凝,正如他所愿,济嬗已死两败俱伤,差不多了。
“阿季,放信号。”
*** *** ***
旷野上万簌俱寂,朔风呼啸。
塞外幽冷的月光下,魏西陵一袭银甲,战袍若雪。
他身后三千铁骑都默然矗立,凝重的气息在寒夜中蔓延。
忽然,夜空中,一道炫目的焰火升起,划出流星般的轨迹。在寒夜中如烟花炸开。
“将军!你看!”云越兴奋指着空中道。
魏西陵望向天边,眸中凝起一丝凛冽的肃杀,“出击。”
顷刻间,三千精骑刀剑出鞘,如同潮水般向草坡下的北狄王庭倾泻而去。
此时的王庭,济嬗已不在了,主力也被萧暥调走,只剩下最后驻守的两千人。
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月色下一支骑兵如同从天而降般,席卷而来。
又如疾风扫落叶般,呼啸而去。
魏西陵剑之所指,几乎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王庭里的军械、粮草、物资散落满地。狍子率领几百广原岭的山匪一拥而上。
魏西陵军纪严明,本不愿意打仗还要带着这些山匪兵痞。
但是某人喜欢,赖兮兮地让他捎带着点北狄王庭的特产回来。说白了就是要顺便打劫。
萧暥知道,北狄王庭里的武库和各种物资储备堆积如山,若不端了,他们来日方长,卷土重来未可知。
凛冽的朔风中,魏西陵忽然拨转马头,向东边那一片烁烁的火光引剑一指。
云越骤然望去,心中顿时巨震。
那是集结在王庭四周的五大部落的主力!
夜幕下连绵的营地延伸到天边。
紧接着,五大部落的数万骑兵就经历了堪称噩梦的一幕。
一轮圆月下,隆隆的铁蹄踏破旷野的沉寂,森冷的寒刃映彻长空,那是九州最锋利的剑。
剑之所指,等待他们的是无情而精确地绞杀。
*** *** ***
漫天灰烬中,阿迦罗已经战至如同修罗界的恶鬼,他魁梧的身形持刀而立,岿然不动。
萧暥上一次见到阿迦罗这个样子,还是在七天前,阿迦罗浑身浴血地出现在王庭大帐前,王庭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阿迦罗一言不发地牵住他的手就走,王帐前尸横遍地,走了不多久,皮靴都被鲜血浸成深褐色。
一如此刻。
萧暥都不得不承认,阿迦罗是真的猛士。
若能为他所用……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转就被萧暥略去了,想什么呢?阿迦罗是要当王的,他野心那么大你镇得住?你当了七八天世子妃还嫌不够?
“左右两翼包抄。”萧暥果断下令道。
急于为济嬗报仇的士兵们涌起排山倒海般的又一波进攻。
但是阿迦罗极擅调兵,他让左右两军护卫住神殿门口,拱卫中军,形成了一个非常牢固的三角防御区。
最终双方的军队都战至筋疲力尽,庭院里留下数百具尸体,也只是王庭卫队将包围圈缩小到了神殿周围。
而且北狄人的月神大殿是不能动兵的,两方都有所顾忌。一时间陷入对峙。
大殿前阿迦罗岿然而立不动如山,十几名兽人站在他身边。他身后是面色紧张的五部首领和大巫们。
阿迦罗凝视着萧暥,声音像烈酒雄厚低醇。
“我给你的宝刀,去哪里了?”
萧暥眸光一闪,立即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大单于呢?”他反问。
听到这句回答,阿迦罗的心猛地沉到了底。
此前萧暥一直在王庭大营暗中搞事情,阿迦罗不是不知道,但原本他还是希望萧暥只是搞点小动作,不至于怀着如此险恶的敌意。
可现在看来,此人暗中把宝刀交给大单于的时候,就可能预见到了这个惨烈的结果。
这狐狸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
他要他们互相厮杀。
他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阿迦罗目光森然道:“大单于已经归天了。现在我是大单于。”
“父王!”维丹惊叫了起来,不敢相信地堪堪退了几步,眼泪夺眶而出。
果然,萧暥眼梢挑起,“阿迦罗,你竟然弑君杀父篡权夺位!”
此言一出,上千的王庭卫队顿时沸然。
萧暥勾起嘴角:“不但如此,阿迦罗,你血溅月神庙,你们的神明都不会再庇佑你。你又如何来当这个大单于?”
他这话一说,不但是群情沸然的士兵,连刚才拥护阿迦罗为大单于的各部落首领都纷纷色变。
不受神明庇护的人成为单于,会给草原带来不祥。
阿迦罗一言不发,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凝着骇人的烈焰。
他明白了,从头到尾,只要有坑害自己的机会,这只狐狸绝不会放过。
可是为何即使是到了这般地步,他还是发狂地喜欢,喜欢他的狡诈和野性,又恨入骨髓。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骨哨声传来。
“报——朔风部营地失守。”
朔风部首领乌戈青筋暴起:“什么?”
阿迦罗浓眉紧蹙,周围众首领一片哗然。
紧接着,又是一阵急报。
“报——休涂部营地遭到袭击!失守!”
“鹫翎部营地失守!”
“王庭大营被攻陷!”
接二连三地营地失守,连王庭大营也丢了!
在场的诸部首领惊闻自己部落大营被劫,顿时乱了阵脚。
突利曼这个商人腿都软了。他满脑子都是营地里的珍宝金子,这下全完了!
“大单于,这可如何是好啊,我部今年过冬的皮毛和粮草都在大营里啊!”
“不要慌。”阿迦罗沉声道。
他再看向神庙里乌泱泱一片包围他们的甲兵,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某人下的好一盘大棋!
营地里,五大部落遭受重创。
集市上,穆硕和栾祺、铁托陷入混战。
而这里,本该驻扎在王庭的卫队在济嬗的带领下,猛攻神庙,和他的两千骁狼卫激战在一起。两败俱伤。
才一个晚上,三处点火!
大手笔!
好个萧暥!好一只狡猾的狐狸!
萧暥扬声道:“诸位首领,你们的部落都已被占,尽快弃暗投明,拥戴维丹王子为正统,或可将功抵过,保全部落。”
阿迦罗看着他邪妄飞扬的样子,眼中燃起野兽般的狂陷,推开惊慌失措的突利曼,拨开喧闹的众人,一步步向萧暥走去。
萧暥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腰间的伤,这人什么意思?这会儿要单挑?
快来人护卫!不行,太丢人了。
他并不怕单挑,可他现在腰腹间扎着个箭簇,是二等伤残啊!
他这念头还没闪过,忽然就见眼前一道白光掠过,身后的嘉宁发出一声惊叫。
紧接着阿迦罗魁梧的身形晃了晃,一阵彻骨的寒意直透后背。
他赫然回首,持刀的竟是休涂部的首领车犁!
而车犁手中握着的,正是阿迦罗扔在殿中的那把染血的宝刀!
他弑杀大单于的刀,最终也一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后背!
滚烫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时,阿迦罗苦笑了一下。
终究是大意了。
或者说被迫弑君杀父,违背誓言、血溅月神庙,到底动摇了他的心志。
一瞬间的英雄气短。终究没有人能强悍到刚强不折,再威猛的汉子,倒下的时候就更为惨烈。
他输了,输在了那人的步步为营上。
难怪中原人说,温柔乡,英雄冢。
可是那人又什么时候温柔过?
倒下的瞬间,他听到身后车犁高声道,“阿迦罗弑杀大单于,我等愿意奉维丹王子为单于!”
战争、纷乱、惆怅似都遥远了。
阿迦罗那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刀光火影,映着那人绝世的容颜。
炽热的情.爱,壮烈的雄心,都在这血色和火光中远去了。
他的脸贴着冬夜冰冷的石阶上,脸颊上依稀横亘着去日的刀疤。
空中,纸灰犹如落雪,纷纷扬扬而下,飘落在他的睫毛上。
像一场灰烬的梦。
远处,风中摇曳的烛火,更幽森了几分。
第240章 你受伤了
浑图部的兽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垂着胸脯目睁欲裂,狂嗥着就要冲上前来。
维丹吓得面无人色,被魏瑄一把拽到身后。
萧暥当机立断,“单于铁鞭在此,谁敢妄动。”
冲到近前的兽人一看到铁鞭就像脊柱上挨了一棍,顿时怔住了,他们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低声咆哮退后,口中粘稠的涎沫顺着嘴角淌下。
维丹面色煞白,已经是六神无主。他十几年来所相信所倚赖的一切,这一晚彻底地崩塌了。
他一夜之间失去了父王,舅舅,左大都尉济嬗战死,至于他的哥哥阿迦罗,更是造反被杀。
父子相残,兄弟反目,还有……他视作唯一的朋友的魏瑄,用利刃抵着他的咽喉挟持了他。
他已经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还能依靠谁。
他无措地站在灰烬中,心中一片荒凉。
大祭司恭敬地端上了单于金冠,金冠上老狼王的血还没有擦净。
“拜见大单于。”
漫天灰烬中,五部首领齐刷刷躬身行礼。满庭甲士也都纷纷下跪。
维丹不知所措地看向萧暥,这个将他推上王位的人。
从这一眼中,萧暥就知道这个小王子今后的命运就是成为大雍朝的傀儡。
“大单于可以接受部众跪拜了”萧暥道。
维丹这才局促不安地戴上了那顶染血的金冠。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萧暥望着漫天灰烬,一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阿迦罗最后一眼,隔着火光刀影,映入他眼帘。英雄末路,萧暥忽然感到一种同气相连的哀凉。他想起了原主的下场。
他忌惮阿迦罗已久,这一刻终于除掉了这个心头大患时,心里居然有点茫然,就那么容易地胜利了?
魏西陵夺下王庭和五大部落大营,他本意只是让阿迦罗这边军心不稳,甚至叛变,但是没料到北狄首领竟然当场袭击了阿迦罗,阿迦罗就那么被杀了?
萧暥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真实的东西就有古怪。
萧暥立即想到了那个给了阿迦罗背后一刀的人,车犁。
他记得很清楚,他在猎场上把车犁绑了之后,就很不厚道地塞进坑里了。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魏瑄悄然上前,“将军,那个刺杀了阿迦罗的部落首领不见了。”
萧暥的心一沉。刚想到他,车犁就跑了?
魏瑄道,“将军,这人有点古怪。”
萧暥眸光一闪,“殿下也注意到了。”
魏瑄点头。
用苍青的话说就是:这个人,有点不像人。
事出异常必有妖,对付这些东西他也算有点经验了。
魏瑄迅速道:“将军在此稳定大局,我去找他。”
萧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目前那个满脸无措的维丹小王子刚登基,周围一群各怀鬼胎的部落首领,这会儿正需要稳住大局。
萧暥道:“丙南,你带二十精锐,跟随殿下。”
“我自己就行。”魏瑄道。
萧暥眉心跳了跳,这孩子怎么这都要学他那个皇叔,魏家的男人都这个样子?都喜欢单枪匹马逞英雄?
他刚想驳回,就见嘉宁公主抹了把脸上的灰道,
“阿季,我和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萧暥脑壳疼。
魏瑄也当即怂了,立刻改口:“我带五个人。就不劳阿姐了。”
又道:“云副将不在,这里还需要阿姐照应。”
嘉宁公主想了想,这话说得也挑不出毛病。
“好罢,你小心。”
萧暥简单地用刀尖在铺着灰烬的地面上,画了个简单的神庙地形图。
他第一次来就注意到,这座月神庙围绕着中央的高台有庭院和围廊,高台上建月神殿,四个方位都有灵塔,围廊分为内外两层,层层嵌套,穿插有石室角楼,门洞石窟。庭院的中央是神道,两边卧着石兽。
魏瑄快速地将地形默记,然后挑了五名身手敏捷的士卒。径入东边的长廊。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无数的立柱将外面的火光分割成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一进入廊道魏瑄就下令:“你们分为两组,分散去找。”
“是!”
他知道萧暥是想让他们作为护卫,但是魏瑄身法快如鬼魅,这些人跟在后面只会拖慢他的速度。
廊道幽暗绵长,魏瑄迅速穿过重重门洞。庭院里的喧哗声越来越远,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遇见。
不知为什么,魏瑄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廊道是越走越往下沉,越往深处的感觉。仿佛神庙的围廊是逐渐向地底引去一般。可萧暥画的地图上,分明没有这种构造,
而且他边走边注意到神龛中的神像,面庞狭长瘦削,五官深邃,眼角眉梢带着诡异的笑容。
烛火影影绰绰下,那笑容看起来极不自然,就像是假笑,显得有些阴森。
再看旁边的壁画,精美而反复,色泽艳丽,画中是一座巨大的宫殿,一个个身段婀娜,手持奇怪的乐器的天女在翩然起舞。她们的脸上也弥漫着和神像一样的诡谲的笑容。
魏瑄问苍青道:“北狄人也会信奉阿卜婆罗的天女?我怎么记得那是西域的风俗。”
苍青诧异道:“天女?哪里有?”
魏瑄道:“四周的壁画。”
苍青道:“魏瑄,你醒醒,哪来的壁画?”
魏瑄一愣。刚想再追问,忽然苍青惊道,“魏瑄,你看这烛火。”
廊下的烛火燃烧这一片森森的绿焰,没有一点温度。在幽暗的廊道里,就如同鬼火漂浮着。
魏瑄心底猛地一沉。
苍青冷飕飕道,“魏瑄,那是九幽冥火。”
魏瑄倒抽一口凉气,九幽冥火和他修炼的九天玄火正好相对,是至阴至寒之物。会夺走一切活物的温度,萧暥当年就是不知不觉里中了冥火寒毒,差点丧命,如果不是他及时用玄火真气为他渡出寒毒,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这里有人和他一样,修火系高阶秘术,所修的秘术几乎是相对相克。
苍青促然道:“魏瑄,别发愣了,他就在这神庙里,你快跑!”
魏瑄心中骤地揪紧,不好,要出事,萧暥!
他刚想往廊外跑去,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尖刻的声音。
“你别出去,这是为你好。”
魏瑄骤然寻声看去,就见廊道转角处,幽幽的烛火映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 *** ***
空中纸灰无声落下,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仿佛一场大雪覆盖了满庭横七竖八的尸骸。
天地间只余下一片寂寥。
萧暥看向阿迦罗,他身上已覆着薄薄的一层灰烬,像细雪落满身。
左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有点刺眼。
那是在襄州时为他挡的一下。
阿迦罗最后看向他的目光,隔着火光刀影,在浮现在他眼前。
英雄末路。
萧暥忽然感到一种同气相连。
自己将来的下场还不知道怎么样……
血蔓延到台阶上,渗入石缝。
萧暥找了件干净的披风,走上前去。
两个浑图部的兽人挡在了他面前。这些兽人智商很低,认了主人就转不过来。
萧暥道,“我送他一程。”
也不枉认识一场。
而且他从小在公侯府长大,就像魏西陵一样,即使对敌人也会给他们应有的尊重。更何况阿迦罗不枉为英雄,即使是战,也是堂堂正正地打,不玩弄阴谋诡计,不以妇孺要挟。还给了伏虎一个痛快。
萧暥把那枚鸽子蛋取下来,还给了阿迦罗。
就在他刚站起身时,便听到神庙外传来了马蹄声。如骤雨雷雹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他心中一震,是魏西陵的骑兵到了!
他这念头未过,忽然间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神庙里石灯里的火焰在风中狂舞了一阵,全部熄灭了。
顷刻间,庭院中一片幽暗,只剩下神庙大门前寂寂燃烧的烛火。
“这火怎么是绿色的?”一名北狄士兵惊诧地走上前去道。
可他的话音未落,月光下,他就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黑黢黢的神庙大门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阴影。
凄厉的嘶鸣划破夜空,是战马高高扬起的前蹄。
那士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来不及惨叫,寒夜里传来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
沉重的马蹄重重踏下,腾起纸灰飞扬。
“是铁托!”朔风部首领乌戈惊叫道。
青惨的月光照出了一张面目狰狞的脸。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铁骑,月光照着鳞甲散发出阴渗渗的光泽,活像修罗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他……他们是来报仇的!”众人惊慌失措。
“车犁呢?车犁去哪里了?”乌戈吼道。
是他杀了阿迦罗,和他们没关系!
维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摔倒,被萧暥一手提了起来,他断然道,“保护大单于退入神殿。”
然后他看向丙南,“护公主撤入神殿。”
“将军,你呢?!”丙南道。
萧暥深吸一口气,勉力弯下腰,捡起灰烬中的一柄钢刀,强撑着翻身上马,“其余的人跟我迎敌!”
神庙上空,纸灰如狂风乱雪。
萧暥一刀劈开一个狂嚎着扑上来的士兵,心中暗暗吃惊,
这些人眼神凶狠,狂躁易怒,狰狞的表情似乎是凝固在了脸上一般。简直就像中了魔魇一样。哪怕是被刀剑砍伤了也不知道疼痛,反倒是越战越猛。
草!丧尸围城吗?
*** *** ***
只见粼粼的青焰下,一个伛偻的身影走了出来,他面目阴沉,没有胡须和眉毛
魏瑄骤然一惊,“余先生?”
余先生佝偻着身形,慢步走上前来:“现在神庙已经被修罗鬼蜮里出来的魃魑包围了。我劝殿下不要出去。”
“你是说人傀?”魏瑄问,
“不,人傀只是操.控人,而这些人身上都中了术,一种很诡谲的术。”
“你懂秘术。”魏瑄道。
余先生细长的眸子在幽暗中一闪,“中了这种术的人就不能称为人了,除非施术着撤去术法,否则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就会不断杀戮,杀戮至死!”
他慢条斯理道,“庭院里的人,恐怕是都不够杀啊。”
神庙的庭院里,剩下的士兵在经过之前的战斗,已经是强弩之末。
铁托粗壮的手臂肌肉暴起,狂猛地一刀劈下,一名小将士举刀格挡之下,整个人差点被直贯而来巨大的力道掀下马。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一刀横扫势如风雷,逼退铁托。
铁托显然被激怒了。他手中钢刀再次高高举起,眸子里爆出野兽般的凶光,森冷的刀风挟摧筋断骨之力,向萧暥疾扫而来。
萧暥在马背上忽得往后一仰,柔韧的腰线绷紧成一线,刀锋带着旋风堪堪在他胸前掠过。
由于力度过大,铁托一刀落空,竟被巨大的惯性一坠。
趁此机会,萧暥手腕翻转,反手一刀,弧光掠过,滚烫的血激溅了他一身。
铁托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萧暥急促地喘着气,剧烈的疼痛自腰腹间传来。束腰的衣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可他还没有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背后一股劲风扑来。
萧暥想都不想,一刀疾掠而去,刀光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
金戈之声暴起,萧暥的手臂被震地酸麻,腰腹间更是像有一阵电流刺过。疼得他倒抽冷气。
他猛然回头,就看到一张阴森的脸。
穆硕!
萧暥一怔,穆硕怎么会在铁托的军队里!
他和铁托不是死敌吗?不至于为铁托报仇罢?
而且穆硕狂野又狰狞的面貌竟然和铁托如出一辙,僵硬阴森状如恶鬼。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他这一念未过之时,忽然就见穆硕的背后又是一道寒光乍起。
他的心脏猛地一阵紧缩,不好。
是嘉宁!
他额角青筋隐隐发跳,不是让丙南看住她的吗?!
只见嘉宁公主面如寒霜,跃然向前,整个人如同一支射出的箭,不顾一切地持剑刺向穆硕,锋利的剑尖也月光下刺出寒芒。
可她这点功夫在战场上完全是不堪一击,穆硕不慌不忙,反手一把就握住了剑刃,顺势一扯。
嘉宁试图用力抽回剑,可是那剑纹丝不动。
“公主弃剑!”萧暥说着,手中长刀凌空扫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穆硕一把擒住嘉宁挡在了面前。
萧暥急忙收刀。
只见穆硕用钢刀抵着嘉宁的脖颈,脸色诡异,狞笑道,“你断了自己的右手,听到没有?”
另一头,余先生阴沉沉道:“魃魑虽然暴虐无比,但是会保留一半为人的意识。也知道怎么使用战术。”
魏瑄脸色一白,转身就要冲出去。
可他还没迈出回廊,忽然他面前的门洞消失了,一堵坚硬的石墙赫然树立,隔断了去路。
“你出不去了。”余先生阴恻恻道。
***
萧暥知道穆硕的险恶用意,断了右手,他就失去了任何战斗力,只能等死。
他凝视着穆硕阴沉的脸,冷道,“放了她,就如你所愿。”
“将军,杀了他,为我报仇!”嘉宁一口咬住了穆硕的手腕。
穆硕吃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像是被激怒了,铁钳般的大手就要卡住嘉宁细白的脖颈。
就在这时,神庙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马嘶声。
穆硕受惊,赫然转头看去。
也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支羽箭如流星疾火破空而来。干脆利落地穿透眉心!
穆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扔下嘉宁,迟钝地似乎是想要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稠血,手刚刚举起就如同一截朽木般翻到在了马下。顷刻间被周遭的马蹄踩城肉泥。
嘉宁毕竟涉世不深,经历了这一遭,浑身虚软差点跟着跌下马去,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
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吓地,还是大仇得到,竟扑倒在萧暥胸前,眼泪夺眶而出。
萧暥轻声道,“嘉宁,姑姑的仇,报了。”
他说着,抬起头向神庙门前看去。
月光下,魏西陵一袭银甲反射出耀眼的寒芒。他身后跟着云越和一片森森铁甲精骑。
“云越,保护公主撤离。”魏西陵道。
嘉宁公主这回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担心地看了萧暥一眼,听话地跟着云越走了。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没有悬念,即使是一群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恶鬼丧尸,被魏西陵指挥军队精确地分割,包围,歼灭。
……
片刻后,庭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烬,借着幽暗的火光望去,只有天地间纷纷扬扬的纸灰,尤落不尽。
嘉宁公主这会儿安安静静的,萧暥算是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了。
魏瑄去找车犁,还没有回来。萧暥有点担心。
但是刚才被袭击的只是庭院,神殿区域应该是安全的。且魏西陵已经派兵四处搜索了。
萧暥此刻筋疲力尽,半边的身体都是麻木的,实在动不了。他惨兮兮地想,半身不遂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某老弱病残蔫头耷脑地找了一个角落扶着墙坐下,想检查一下伤口,估计这会儿情况挺惨的。
就在这时,魏西陵收剑入鞘,朝他走来,冷着脸道,“萧暥,跟我过来。”
*** *** ***
这间屋子正是先前关押大单于的地方。地上铺着厚实的毯子,炉火烧得很旺。
魏西陵一进屋,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
表面装作没事道:“西陵,你真会找地方,这桌子上有羊肉和瓜果,随便吃,别客气。”
魏西陵不跟他废话,单刀直入:“你受伤了。”
萧暥刚拿起的葡萄酒,手一顿,撒了。
他斩钉截铁道:“没有。”
“我看。”
魏西陵走上前,在他腰间一捞,手心里全是血。
萧暥随口道:“敌人溅到我身上的。”
魏西陵言简意赅道,“脱了。”
萧暥:……
灯光下,萧暥自己都觉得有点惨。
绑在腰间的带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因为他又作了大半天死,伤口其下的皮肉都熟烂了。血糊糊一片。
魏西陵剑眉紧蹙,“必须取出来。”
萧暥心道,他也想取出啊,
北狄人的箭簇做工比较原始,没有倒刺,嵌进皮肉里本可以直接拔出,只可惜没工具,总不能用手指抠罢?
“没有钳子。”萧暥如实道。
不然他早就取出来了。还留着过年吗,
魏西陵沉眉思索。
萧暥这箭中在腰部,偏右下方,这位置着实有点尴尬。
此刻,火光映着他精窄纤细的腰身,沿着他腰腹间柔韧的肌肉勾勒出一条淡淡的金线,魅致入骨。
魏西陵面无表情蹲下身。
萧暥懵了,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不不不,你别这样,甲胄在身,面君都可以不用跪拜的!
当然,确切地说魏西陵只是蹲下身,而且姿势矜雅又不失硬朗。
萧暥不得不佩服,某些人无论怎么样都帅,没天理。
此刻他小腹露在外面,火光映着莹白如玉的肤色,肌骨匀称线条优美。
他有点冷,还有点尴尬。
“别动。”魏西陵道。
萧暥知道魏西陵常年戎马,对于箭簇所伤还是很有经验。
看着他凝眉专注的样子,萧暥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动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他的脚被捕兽夹伤了,魏西陵就是这样蹲下身仔细地托起他的小脚丫查看。
可他这边还没感慨完,紧接着,脑中一根弦骤然断了。
魏西陵倾身上前,剑眉微蹙。温濡的唇贴上他紧致平坦的腹部。
前所未有的触感,让他纤细的腰禁不住颤了下,又被魏西陵坚定地握住。
他居然试图小心翼翼用牙齿咬住箭簇!
萧暥心中巨震。
那温濡的唇,并不算柔软,却线条有致,让他觉得坚韧又安心。
他的睫毛如蝉翼一般,微微一扫,就拂到了萧暥腹部细腻的肌肤上,又酥又痒。竟有种温柔的感觉。
以前怎么没注意,他睫毛那么长……萧暥脑子里混乱地想着,这么冷峻的一个人,贴近相亲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暖。
魏西陵的呼吸很轻、很稳。温热的气流拂上他腹部莹白如玉的肌肤。萧暥不由自主紧绷起身躯。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取出箭簇的啊!
“放松。”魏西陵忽然低低出声。
萧暥绝望地想,让他怎么放松啊大哥!
萧暥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这么神经大条的人,就算肚子上挨一箭也仗着皮厚后知后觉。可他这会儿怎么竟如此敏感?
他赶紧想四处乱瞅,以转移注意力,并且很不厚道地试图脑补下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肥胖的医官大叔……
可他不经意一低头,就看到了魏西陵俊逸的眉和英挺的鼻梁。
绝望……
接着,温润轻柔的触感,让萧暥都忘了伤口的疼痛,腹部莫名其妙地有一股热意蔓延上来,他赶紧脑子不着调地想,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指的就是这样的颜值了罢。
如果回到现代,可以直接出道了……
因为某人极不配合,肌肉绷紧,还要乱动,魏西陵费了很大的劲才替他衔出箭簇。
火光下,魏西陵的唇畔染着殷红的血迹,映着他冰霜般的脸容,恍若丹朱映着皓雪,霎是好看。
这风景可不多见,萧暥顾不得自己还走着光,不禁赖兮兮多看了几眼。
魏西陵取出一条棉巾,扔给他,冷冷道,“自己扎。”
然后,他谨慎地擦了擦唇上的血迹。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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