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心动
萧暥嘴里叼着一片衣角,毛手毛脚地给自己扎绑带。百忙之中还不忘挑起眼梢,看了看魏西陵肃然而立的背影。
这人可真够意思的,你既然都帮我把箭簇拔…呃…咬出来了,你就不能再有劳大驾顺手帮我把绷带也给绑了啊?非要让我跟只螃蟹似的,好歹人家螃蟹还八只手,我这手不够用啊。
他现在又要叼着衣裳,一只手挽着裤褶不要掉下来,一只手扎绑带,顾此失彼颇为艰辛。
魏西陵等了片刻,约莫他忙好了,回过头问道,“阿暥,你……”
萧暥蓦地一抬头,手下没留神,什么东西滑落了。
一时间如清风散去了云雾,隐现秀美的山峦。江山初雪,如琼似玉,风月无边。
魏西陵立即偏过脸去,非礼勿视,“你怎么回事?”
萧暥大大方方拽起来衣衫,心道,都是男人你至于吗?
襄州那会儿在泥水里滚了一圈,回来被魏西陵洗剥干净抱上床榻,更不用说温泉那次,都那么坦诚了,也没啥光好走的。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束着绑带,一边肚子正里腹诽着,这人脸皮怎么就这么薄,难不成世家子弟都像他这样?
也不是,谢玄首就非常放得开嘛……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就见魏西陵蹙起剑眉走过来,抬手利落地将他刚穿好的褶衣拽到了下去。
萧暥当场石化。
草,刚刚吐槽他几句,这就报复了?
萧暥不懂了,这人不是脸皮薄吗?这回能耐了?
魏西陵修长的手指掠过轻盈的腰线,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丝绸般柔滑光润的肌肤,激起一阵涟漪。
萧暥禁不住颤了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魏西陵这是被夺舍了?
还是难不成就刚才那一会儿,这人解锁新技能了?
魏西陵凝目道,“怎么又出现了。”
什么?
萧暥这才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伤口下方处,莹白如雪的肌肤上浮现了一朵胭脂色的花蕊,枝蔓舒柔,含娇带羞,犹如美人半遮面。
萧暥被雷到了。
卧槽!这狗尾巴花怎么又双叒叕冒出来了!
魏西陵有力的手轻扶着他纤细的腰,指腹拂过的地方,那花蕊色泽愈加娇嫣,像是承了雨露滋养后,愈加鲜妍欲滴。
萧暥不忍直视,泥煤的狗尾巴花,还来劲了是吧?
魏西陵抽离了手,眉头紧蹙,“这不会是什么术?”
萧暥记得谢映之当时给他漂白的时候说过。这玩意本身没什么危害,若看着花枝招展地碍眼的话,可以替他去掉。
但是谢先生还说了句:“此物若因情根所种,就难以湮灭。”
“什么意思?”萧暥眼皮发跳,隐隐觉得摊上麻烦了。
谢映之知无不言,“花神在苍冥族,乃至整个西域,都有情.爱和恋慕之意。贺紫湄对邪神心怀仰慕,借靡荼之花的奇香来招引花神。”
萧暥心道,这妹子够有心机啊。
谢映之微笑,“主公若想要彻底祛除,可跟我修玄,心无情.爱,自然就消除了。”.
萧暥摆摆手,要辟谷就算了。
所以最后谢映之只是给他做了漂白处理,让那东西消失了。
谢映之意味深长道,“但若是到动情处,又或者……”
谢玄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挽起嘴角似笑非笑。仿佛有不便直言之处。
萧暥赶紧打住自己可耻的念头。所以说,刚才魏西陵给他衔出箭簇,他还被弄爽了?
萧暥自暴自弃,他这是单身多久了?看个木头也觉得楚楚动人?
去泥煤的花神,滚滚滚,苍冥族没一个正经的神!
魏西陵见他脸色几变,问,“怎么了?”
萧暥赶紧道:“我肚子饿了。”
他仓促束好衣带,胡乱擦了把爪子,就撸起袖子去抓桌案上铜盘里的羊肉吃。
才几天不见,魏西陵见他衣衫褴褛,弯得跟波浪似的长发被他随意在头顶扎了个马尾垂下来,居然有点像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当时那小家伙穿着不合身的破衣裳露出两截纤细的脚踝,头发胡乱扎了根草绳,怯生生从士兵手里接过糕饼,嗅了嗅,小心翼翼吃起来,眼梢时不时微微挑起,飞瞟着他们,像只警觉的小狐狸。
再看他现在低头专注地吃东西的样子,更像。
萧暥丝毫不管形象,掰下一大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百忙之中不忘分给魏西陵:“吃吗?”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乌黑的发丝打着卷儿,倏地垂落脸颊,晃得人眼迷心乱。
魏西陵微蹙着眉,抬手替他挽到耳后,目光落在他雪白的颈侧一点樱红,容色冷峻了几分,忽然问:“那蛮人在哪里?”
萧暥道:“被部下杀死了。”
魏西陵沉默片刻,“带我去看。”
萧暥一怔,他知道魏西陵向来严谨仔细。莫非他心存怀疑?
毕竟阿迦罗是个猛人,孤身杀上王庭,身中十几刀都没带皱眉的,这会儿说挂就挂确实有点不真实。但萧暥亲眼见到阿迦罗被车犁背后一刀命中要害,死得不能再透了。
魏西陵看了看某只吃得满嘴油光的狐狸,知道他饿了大半天了,道,“此事不急,你先吃饱。”
同时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某狐狸暗搓搓探向葡萄酒的爪子。
萧暥悄悄翻了个白眼,又是军中禁酒是罢?
能不能有点新词?
他正打算怼,就听魏西陵凝眉道,“北地酒烈。”
呦,有长进,还知道换词了。
萧暥大咧咧道,“葡萄酒跟果汁似的,谢先生都说了,小酌没事儿。”
魏西陵道,“既如此,今秋东海郡送了几坛果酒到永安,据说味道尚可,我便留下罢。”
萧暥一愣,他什么意思?等等,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魏西陵这是也学会钓狐狸了?
他厚着脸皮想,你这是邀请我吗?
萧暥眨眨眼睛等他下文,魏西陵又不说了。
让你开口请我去永安过年就那么难?嗯?
这时,门叩响了。
云越推门而入,看到里面的烛光晚餐微微一怔。
萧暥自动略过他丰富多彩的目光,立即问,“殿下找到了?”
“差不多了,主公。”云越道。
魏西陵蹙眉。
他不知道萧暥是怎么训练下属的,军中向来讲究指令明确,回报精准清晰,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什么叫差不多?
云越提着后颈皮,拎起一团灰茸茸的,“让它去找。”
萧暥一看,苏苏!
云小公子真是人才,他这是要把苏苏当狗使。
*** *** ***
余先生站在神庙的露台上望了片刻,漫天灰烬中,他佝偻的背影更显老态。
他沉声叹道,“魏将军不愧是战神,不愧是不惧鬼神的军队。”
魏瑄不动声色道:“我皇叔来了,你们没有机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车犁也是你们的人罢。”
余先生回过头,风灯幽暗的火光照着老宫人没有眉毛胡子的脸。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举止得体,处变不惊。实在是让人刮目。
他道,“殿下莫怪,外头太乱,我才带你来这里。老奴是不想看孟婕妤的孩子受伤。”
魏瑄并不意外,“先生认识我母妃?”
其实魏瑄早在当年秋狩的时候就想问余先生这个问题了,但是当年秋狩阿迦罗遇刺,之后出了很多事情,就没有顾上。
余先生浑浊的眼睛里凝起了一丝慨然,“我当年是随她进宫的,先帝重色也多情,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宠爱何其短暂,她又性格恬淡,不喜争斗,但是她生下皇子后为人所嫉恨,不久后就故去了,我也离开了皇宫。”
魏瑄静静道,“可是王皇后。”
余先生眼中浮现一抹阴鸷,“王妁。那个狠毒的女人。”
他说着提着风灯走在前面,边道,“此后我来到了大漠,因为我会说中原的话语,又熟悉大雍的情况,于是成为了呼邪单于的幕僚。”
魏瑄步履徐徐地跟上,“兰台之变,是不是跟你有关?”
余先生脚步一顿,回头诧道,“殿下真是通透。”
“当年,皇帝昏庸醉心于花月和仙药,王家商人当国,仗着把持朝政贪得无厌,大雍朝廷的根基已经朽烂了,百姓水深火热,四野匪盗横行,更兼军备松懈,贪墨甚重,士卒军械装备简陋,连粮饷都不能按时派发,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不败?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大单于,大单于联络了蛮族各部,都认为这是一个狩猎的好机会。”
魏瑄眸光一闪:“而那个机会就是王戎派了自己的族弟王恒去担当雁门郡守。”
余先生眼睛陡然一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殿下心思如此透彻,若不是殿下年少,老奴都要以为你亲生经历了当年的变故。”
魏瑄淡然道:“我看过一些民间的本子,加以揣测并不难。先生请继续。”
余先生点头,继续道,“雁门是雍州的咽喉,但王戎为获得雁门的兵权,把如此重要的关塞交给王恒这般猪豚来把守,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风灯照得他的脸上沟壑斑驳,他阴森森道:“我要复仇。”
魏瑄沉静地指出,“母妃生性恬淡,并不要你复仇,也不希望因为她让中原生灵涂炭。你不要将自己的仇怨委于他人。”
余先生忽然拔高了声调:“这怎么是我自己的仇怨,这是大夏国灭国的仇恨!”
魏瑄明白了。大夏已经亡国,子民离散,没有军队。余先生和无相那些人一样,想借着北狄人的武力复国。
余先生的目光又颓然耷落,不屑道:“只是可惜,这些蛮人只想着劫掠,对于中原的河山丝毫没有兴趣,抢完了就收兵回去了。”
“难道不是打不过?”魏瑄一针见血道。
兰台之变后,萧暥驱逐蛮夷数百里,一口气杀到了朔方。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把他拽上马的青年将军,森冷的甲胄染着如血残阳,整个人锐利地像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溢,又凄艳绝伦。
余先生被魏瑄问得一噎,转而道,“我不懂战争之事,在这之后,我继续留在北狄,等待时机,今天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他话音刚落,廊道尽头一扇雕刻着宝相花纹的石门徐徐打开,从石门后透出了惶惶灯火。
魏瑄在黑暗中走了太久,亮光下不由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到了月神庙的主神殿。
此刻维丹战战兢兢地坐在单于的大位上。
看到魏瑄进来,维丹眼中一亮,不自觉就要站起身,又被一道冷酷的目光压制了。
那个人是车犁。车犁的旁边是三大部的首领和大巫。
朔风部的首领乌戈面色铁青,旁边的突利曼则是惨白如纸。他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阿迦罗已经死了这件事,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投资了。
车犁声音阴沉道:“大单于,诸位首领,今天的事情,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今晚的变故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应接不暇。
先是大单于被杀,阿迦罗即位,但在即位不久,就传来单于王庭及五大部落的营地被攻陷的消息,紧接着济嬗护卫维丹前来夺位,阿迦罗紧跟着又被杀,铁托率军前来复仇,济嬗被杀,现在铁托等人也被剿灭了。
这些事情环环相扣,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穿针引线。
车犁阴郁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中原人在搞鬼!”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阿迦罗被算计了,成了中原人的手中刀。”
他这一说,在场的首领都想起来一件一度风靡草原的事情。
“听说八天前,阿迦罗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中原妻子。”
乌戈道:“大单于想要把美人据为己有,阿迦罗为此杀上单于王庭抢人。”
“难道阿迦罗是被妖魅蛊惑,才会鬼迷心窍,谋害大单于?”
维丹脱口道:“不是妖魅。”
那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魏瑄默默看了维丹一眼,大概整个大殿里也只有维丹还能这么单纯了。
车犁根本没有理睬他,冷笑一声道:“如果诸位知道,阿迦罗娶的所谓的妻子就是萧暥呢?”
什么?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大殿里顿时喧声四起沸沸嚷嚷。
众人脸色煞白。
“萧暥不就是二十多天前,劫掠了几大部落的中原将军?”
“怎么可能?阿迦罗娶了中原将军为妻子?”
“如果真是萧暥,他潜入王庭想做什么?”
“阿迦罗与萧暥勾结!?”
“勾结?最后被萧暥给利用了罢。”
车犁面目森然,“诸位现在明白了罢,萧暥想要夺取维丹王子,让我们将来的大单于成为他的傀儡。”
“那些无耻的中原人!”
“杀光他们!”
“为大单于复仇!”
……
在众人的叫嚣声中,忽然大殿内卷入一阵寒气,火盆倏地熄灭了。
一道森寒的月光越过头顶的天窗,青粼粼照着中央的祭坛,浸入骨髓的阴冷蔓延开来。
突利曼僵硬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魏瑄骤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阵型有些熟悉。
苍青低声道,“小心,这是千人祭。”
魏瑄心中暗暗一凛。
当年无相他们想要搞千人祭,也是选在晚上,原定在上元节月圆之夜,因为之前发生了诸多变故,才提前到了除夕夜。
他们当时想借着蚀火,将前来撷芳阁赴宴的宾客,乃至尚元城里观灯游玩的百姓当做祭品。
而今天正好是在神庙大殿,又正好是月圆之夜,外面阵亡的士兵又何止千人?
这绝对不是凑巧,是有人在精心谋划!
就听余先生贴近他耳边道,“老奴刚才跟殿下说过,苍冥族要复兴,不仅获得北狄人的兵力,还要除掉护卫中原河山的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恶狠狠道,“折断他们的砥柱。”
魏瑄心中大震,这杀阵的目标,无疑就是萧暥、魏西陵、云越,以及今夜在月神庙里的所有士兵!
他依旧面不改色,问道,“你们还缺主祭品吧?”
当时贺紫湄搞千人祭,选了萧暥成为主祭,中意的大概是他的容貌。
对于一个大阵来说,主祭品的身份越高贵,力量越强悍,那么大阵的杀伤力也就越强。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一震,他猛然知道车犁为什么要在背后捅阿迦罗一刀了!
还有什么比新任大单于的血更合适的祭品?
车犁阴沉道:“今夜就让他们经历真正的千人祭。”
幽幽的焰光如无数的鬼火,大阵中心黑雾涌动,周围的北狄首领们面目森然。
魏瑄心中凛然,谢映之不在这里,那个车犁更是深不可测,不是无相之辈可比。这次的情况怕是要比撷芳阁凶险数倍。
第242章 偏锋
此刻苏苏耷拉着秃兮兮的脑瓜,蓬松的毛上都沾满了纸灰,像个雪球儿。它被云越揪住后颈皮,在空中手舞足蹈。一蓝一紫两只眼睛,一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萧暥,一只眼紧张兮兮地望着魏西陵。
萧暥算是服了,这猫戏还挺足。
“云越,赶紧放它下来。”
这孩子也是,怎么老是虐猫?
预曦正立8
萧暥安抚地摸了摸那颗秃脑袋,“苏苏,去找你阿季哥……咳……弟弟。”
魏西陵和云越齐齐看向他。眼中颇为一言难尽。
魏西陵是苏苏的哥哥,魏瑄比魏西陵小一辈,当然是弟弟,没毛病。
苏苏从来不在乎虚名只图实利,它抱住某人修长的手指使劲舔了个够,并在魏西陵目光冷冷射来时,云越面目不善地逼近之前,撒开萧暥的手,像一支利箭似的嗖地撞开木门窜了出去,不见影子了。
木门被它撞得兀自在冷风中吱嘎摇曳了好久。
萧暥目瞪口呆,看不出这猫的头还挺铁?
“云越,你也去准备一下,等晋王找到了,我们就撤军。”他道。
这地方漫天都是飞扬的纸灰,瞧着怪不吉利的。
“是。”云越得令正要出门。
“站住。”魏西陵冷道。
云越一怔。
魏西陵看向萧暥,“我正想问你,你的玄门指环呢?”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糟糕,刚才还是大意了!
他一直穿着这邋遢的衣衫还有个原因,就是这衣衫的袖口都破了,垂挂下来正好遮过手背。但是苏苏好巧不巧舔的就是他的右手……
萧暥当然不能承认他让云越借着职务之便,对魏西陵动手脚了。
他硬着头皮,来个死不认账,“我搁在别的地方了。”
如果魏西陵再追问,他干脆赖兮兮来一句,‘我的东西,不劳将军操心’给他怼回去。
魏西陵不跟他多言,“云越,你来说。”
萧暥:泥煤的……
云越向来见到魏西陵就发怵,哪里趟得住那冰霜般凛冽的目光,眼看着就要当场毫无节操地出卖主公。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
萧暥见机揪住云越,“走,去看看!”
庭院里,满天飞灰,地上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像被埋在大雪里,只剩下起伏的轮廓。
萧暥忽然想起刚才魏西陵要检验阿迦罗尸体的事情,现在算了罢,都分不清哪一个是阿迦罗了。
狍子正蹲在庭院中心的一具尸体旁,隆起眉头,一脸严谨地用刀在那尸体上戳下了什么,递给身边的一个北狄士兵查看,两人正说着什么。
这画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颇有点像刑侦片中的法医现场。
萧暥觉得有点意思,背着手踱了过去,笑嘻嘻道,“怎么了?看出来是他杀?还是自杀啊?”
狍子满面疑云,不解地用刀戳了戳地上白花花的尸体,“大头领,你看。”
那是一名奔狼卫的尸体,尸体上的灰烬已经被狍子他们拨开了,尸体周身包裹在锁子甲里,只露出脸、脖颈,和手。皮肤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污白色。
萧暥弯下腰细看了看,挑起眉,“这是什么?长蘑菇了?”
只见那些尸体浮肿的皮肤上生出了一片片波浪状起伏、层层叠叠的荷叶边,上面附着密密麻麻纤细的绒毛。看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狍子道:“大头领,这哪里是蘑菇?这是木耳,我们广原岭这种野山木耳成片地长,就是这样。”
狍子这一说,萧暥也想起来了,“山参炖木耳?不对,木耳是褐色的。”
这东西污白色半透明,就像起了一层尸癣。
“那就是银耳。”狍子虚心接受,又挠挠头,生怕萧暥这山匪头子没见过好东西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大头领可能没见过,就是那种,那种贵族世家都喜欢吃的这个……这个粥叫啥来着?”
“银耳燕窝粥?”萧暥道,
魏西陵和云越都是世家子弟,这两人的对话,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云越看着尸体上一层白花花的东西,暗想管它是什么,反正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银耳燕窝粥了。
就在他扭过头去的时候,忽然被人拽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鞘中长剑发出一声清吟锵然出鞘。
他还没反应过来,萧暥已经一把拔出了他的佩剑,一道劲烈的寒风掠过。
只见面前纸灰飞扬,一团硕大的阴影刚刚弹起,脑袋就像个陀螺被萧暥一剑削飞,笨重的身躯踉跄了下,轰然倒地。
一股腥臭的脓血飚溅了出来,像一支毒箭,射到了旁边一名来不及躲闪的北狄士兵的脸上。
那个倒霉的士兵被血糊了一眼,他刚想抬手去抹,忽然他惨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浑身抽搐起来。
只见他双眼暴突充血,眼睑上溢出了一些奇怪的污白色黏液。
“别碰。”萧暥一把拦住狍子。
一眨眼的工夫,那北狄人的眼睛四周开始弥漫,生长出细小的裙边状的木耳,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糜烂,变成层层叠叠的木耳。那木耳纤细的根丝穿入了他的皮肤,似乎是攀附着他的骨骼,沿着他的筋脉疯长。他的手脚抽搐,面部扭曲,动作癫乱,忽然发狂般就向最近的狍子扑咬过去。
狍子哪里见过这种东西,情急之间,连他的阔背大刀居然都卡壳拔不出来。
那北狄士兵状如恶虎般扑来,狍子赶紧闪身,却被脚底下的尸体绊了记,仰天摔倒,心下这回完了!
他只觉得一股腥臭扑面,那人张开大嘴,露出舌苔上层层木耳,瘆人的尖牙就要切入他的脖颈。
忽然那人晃了晃,一双眼睛愕然鼓起如牛。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一剑穿透后颈。
那剑太快、太利,在脖颈上一点血孔,血都没有溅出来。
狍子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地喘着气,看着魏西陵从容收剑。
他也顾不上脸面了,拱了拱手表示感谢救命之恩,其实他倒是不怕死,但是他怕变成那种怪物。
这他娘的都什么鬼玩意儿!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就见远处的‘雪地’开始纷纷蠕动起来。纸灰飞扬间,一个个身躯浮肿的人形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般,扭动着脖颈,动作怪异,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污白色的木耳。
萧暥心道,草!该不会是被那木耳似的玩意儿寄生了罢?
他以前看的科幻电影里,有些植物或者真菌可以顺着血液传播种子,根须或者菌丝透过皮肤,扎入筋脉,操纵人的行为!尤其是刚死的人,身体还没有僵硬,具有一定的柔软度。
特么的,这套路莫名熟悉。有点像无相那群□□份子的做派。
他断然道,“全军戒备!”
然后他锵然拔出刀来。
他是习惯用剑的,这刀用起来不是很顺手,更要命的是,用刀砍容易搞得鲜血激溅,会被那东西感染,成为下一个寄主,远远不如用剑刺利索。
“竖盾!长矛兵居中,刀盾兵两翼击杀,远程弓箭攒射!”魏西陵果断道,
魏西陵带来的那三千人里,除了狍子的几百广原岭匪军,其他的都是他的亲兵。
这些人不愧是精兵,面对庭院里那些诡异的东西处变不惊,丝毫不见慌张,迅速有效调动起来,立即构成了半月形的防护区。
同时空中箭雨泼天而下,很多还来不及站起来的怪物摇晃了几下,又轰然倒地。
但是月神庙里经过先前的两轮激战,这庭院里的尸体层层叠叠,实在是太多了。
萧暥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雪地般的灰烬里,似乎隐隐下面还有什么东西在浮动。
*** *** ***
神殿里。
众人站在回廊边缘往庭院里掠了一眼,纷纷心惊胆战地缩回了脖子。
“铁托这些人不是都死了吗?”“这是什么妖魔?”
车犁阴森森道,“这不是什么妖魔,这种东西叫做叫做尸耳,是一种肉芝,以新死之人的血液为食,被尸耳俯生的尸体,全身浮肿,凶猛饥饿,嗜好扑杀撕咬生人。”
神殿内的北狄首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邪门的东西,一个个面面相觑。
突利曼抽了口冷气道,“所以这些战死的士兵都被怪物俯身了?”
车犁道:“也可以那么说。这些尸体都成了尸耳的宿主,而且……”他眼睛一眯,“只要溅到宿主的血,就会被感染,成为尸耳的下一个宿主,直到下面院子里的人全都变成尸耳的傀儡。”
“首领只说了一半。”一道清冷的声音静静传来。
车犁蹙起眉头,就见幽暗的烛火下走出一个俊秀的青年。车犁刚才就注意道他和余先生在一起。但是他忙于布阵,以及和神殿内的首领们周旋,没有顾及到他。
魏瑄道,“此物应该叫做妖耳尸胎。”
车犁眉梢一挑,颇有意味地看向他,怪声怪气道,“看不出你知道的还不少。”
在大夏国灭亡后,苍冥族的典籍早就都流散殆尽,就算是主君的手中,也没有留下多少卷册,所以他所知道的秘术,秘药,秘法以及古大夏国曾经培育的秘兽蛊虫都非常有限,很多都是口口相传,早就没有明确的记载。
车犁颇为欣赏地看向魏瑄,这青年仪态典雅,谈吐温文,处变不惊,甚是少见。
其实在跟着萧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已经不会一见到萧暥处于险境就心乱如麻了。他知道萧暥总是有办法。
苍青在魏瑄耳边道,“左边第十五层第三个架子上就是妖耳尸胎的记载。这东西不好对付。”
魏瑄一边一目十行地翻阅:“我得传消息出去。”
苍青道:“魏瑄,你自己都困在这里,他们怎么会放你出去。”
魏瑄从容看了一眼头顶。
只见神殿顶上的天窗里,月光下,探出了一个秃兮兮的小脑袋。
*** *** ***
“狍子。执守左军。”
“是!”
“云越率领右军。”
“是!”
萧暥挤上前,指指自己,“我,我呢?”
魏西陵道:“你身上有伤。”
萧暥自顾自道:“我当你副将也行,我不介意。”
魏西陵道:“你没有铠甲。此物的血会感染。”
萧暥驴唇不对马嘴道:“甚好,就那么说定了,我是你副将。”
魏西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此人指东道西的本事也是一绝,他沉眉道,“你认我为主将?”
“对。”萧暥眼中精光一闪,“我们并肩作战!”
管那些是什么东西,干翻它们!想想居然有点兴奋。
“萧暥,听令!”魏西陵道。
“我在!”某人上前一步。
“保护嘉宁公主。不得擅离。”
什么?等等。
萧暥一愣,特么的……特么……没毛病……
居然无法反驳。
魏西陵真的是长进了,居然套路他了?
某老弱病残被安排在了一个保护嘉宁公主的重要岗位。退到了保护圈后面。俗称垫后。
他平生第一次退居二线,虽然是负伤,但是看着挡在他面前的甲胄森然面对强敌的士兵们,心里不是滋味。
危机的时刻,魏西陵居然和阿迦罗做了相似的决定,把他藏到了后军,让他远离战场,保护起来。
萧暥不屈不挠地想,他怎么可能让别人来保护?魏西陵说过,为将帅者必身先士卒。现在让他垫后,他不服!
他此刻即使不能冲锋陷阵,也要剑走偏锋。
第243章 杀阵
子夜,明月当空,漫天灰烬如大雪纷飞,景象甚为诡异。
萧暥攀上一个石台,嘉宁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后军很安全,魏西陵一道军令,嘉宁根本不敢违抗。老实得像只小兔子。
但他是狐狸,他不会老老实实遵从军令。
萧暥靠着石柱喘了会儿气,这地方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庭院,对战局观察得更清楚。
只见狂乱飞舞的灰烬中,成群的尸胎像饿狼般一涌而上,这些东西力大无穷,猩红的双眼仿佛充斥着死前的怨怒和不甘,嗜血的杀机扑面而来,咆哮嘶吼的声音震响神庙上空。
狍子的后齿咯咯打了声颤,面色青惨,汗津津的粗手握紧了大刀。这些广原岭的山匪虽然凶悍,但从来没对付过这种活尸行僵。
魏西陵面不改色从丙南手中接过了弓。
一箭如急火飞出,精准地穿透冲在最前面的一头尸胎的血盆大口,余势未消,又狠狠钉入一头尸胎的的脖颈,将它们穿了起来。
“好箭术!”萧暥击掌道。
紧接着空中第一波锋利的箭矢已如疾雨般倾泻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尸胎顿时东倒西歪,被后面的一拥而上的同类踩在脚下,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伴随着脓血激溅,腥臭扑鼻。
战斗间歇,魏西陵侧首冷冷看了一眼某垫后人员,但见此人还算老实地呆在后军,虽然站得高一些,但尸胎不会射箭,倒也没有危险。
几番攒射后,余下的尸胎踏着满地残肢终于冲到了近前,它们没有恐惧,不知伤痛,活人身上散发的生气和鲜血的气息就让它们疯狂起来。
它们张牙舞爪前赴后继扑上来,眼看就剩下十几尺的距离。
“长矛准备。”魏西陵道。
顿时,上百张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腾起尘烬飞扬,一排排森然的长矛从盾牌后刺出,月光下锐利的三棱矛头泛着锐利的寒芒。
逐渐逼近的新鲜血液的气息让尸胎疯狂躁动,它们张开血盘大嘴,露出森冷的獠牙,嘶吼着猛扑上来。
紧接着,密集的长矛如毒蛇般从盾牌的缝隙闪电般射出,呈三十度角指向天空,形成一片杀戮的密林。
一头头尸胎撞上锋利的矛尖,立即被戳穿挑飞,腥臭的血液激溅,盾牌上炸开了朵朵诡艳的狼毒花。
萧暥看得惊心动魄。这绝对赶得上高效的杀戮机器。
甚至连每一支长矛都呈精准的角度刺出,从高台上看去,整齐森然,密集如林。
每一次看魏西陵作战,萧暥都不由自主会带上几分看精湛演出的心思。
这仗打得太精彩。即使对手是一群长得跟木耳似的尸胎。
就如魏西陵一贯的风格,迅捷,精确,狠准的出击。
可能由于他本人的缘故,萧暥总觉得即使是在沙场搏杀中,他的军队依旧有着严格的纪律和秩序感,从容不迫井然有序。
即使在战场上,他身上依旧透着一股子世家子弟的矜傲与端雅,不是曹满北宫达那些军阀可以相比的。
也许就是因此,萧暥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人战袍染血。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袭入脑海,他心中隐隐一颤。
回忆闪逝。
刚才不由自主微微勾起的唇角,又渐渐敛紧。
萧暥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尸胎刺上几轮都死不了。
先前被羽箭攒射中倒下的尸胎,此刻又开始在地上蠕动起来。
萧暥琢磨起来,莫非这玩意儿其实就是种寄生物,类似真菌。
它们寄生在新鲜的尸体上吸取血液,通过血液来传播繁殖,寻找新的宿主。尸胎嗅到新鲜血液的气息,就会本能地扑杀活人。
所以他们现在相当于要把一具尸体再杀死一遍,这比杀死一个普通士兵要麻烦得多。
“西陵,得砍脑袋!”萧暥怕他沙场上听不清,大幅比着手势道,“最好大卸八块。”
某人开始指手画脚,干涉指挥作战了。
副将?
魏西陵作战素来精准歼敌,不喜欢搞得血肉横飞。
魏西陵没理睬他,断然道,“剑盾兵,两翼合围,削首。”
某狐狸哼哼唧唧了声,说的那么斯文,还不是一个意思。
紧接着,两边的盾墙开始移动,阵型突变,如同蝴蝶倏然展开的双翅,卷起翻涌的波澜,推向张牙舞爪的尸群。
被逼赶到一隅的尸胎狂躁地咆哮着,试图冲出盾墙。
月光下,锃亮的刀剑从盾牌上高高举起,利落地斩下。腥臭的污血飞溅而起,旁边的木盾立即补上缺口,士兵之间配合默契,动作娴熟,面不改色。
顷刻间,成群张牙舞爪的尸胎来不及扑咬,就像被收割的麦子,扑倒一地。
***
车犁沉默地观战了片刻,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下,“不愧是九州最锋利的剑。只可惜今晚要折在这里了。”
他阴恻恻道,“尸胎是杀不完的。”
魏瑄心中一沉。
秘术炼制走尸行僵有多种方式,但是一般都只是炼制个把的走尸。像这种要在短时间内炼制成群的走尸,就只能用妖耳,大面积地寄生于新死的尸体里。
要制造行尸军队有两个条件,一是差不多时间死去的尸体,比如战争和屠杀。二是有足够的阴晦之气,以便妖耳蔓延生长。
魏瑄看向祭台中央,弥漫的黑气更浓了几分。
他推测这个千人祭煞杀阵的作用就是凝聚阴晦之气。
以阴晦之气来催生妖耳的生长,靠妖耳繁衍来不断蚕食四周的尸体,制造一批批的行尸。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车犁所要的效果,有杀不尽的行尸军队将对手耗死。
“这支不死的军队用来对付战神是不是最合适了?”车犁得意地笑了笑,看向四周的首领。
“好!”旁边的首领乌戈击掌道,“我们今天就为大单于报仇。”
“但是这些妖耳没有智力,靠这些东西真能打败中原人的战神?”突利曼担忧道。
车犁冷笑,“再厉害的人都会在无休止的战斗中耗尽体力,一旦倒下,就成为成群妖耳的食物。”
他转身又看向魏西陵,“可惜了,九州最锋利的剑,结局是变成那种东西。”
***
庭院里,一场鏖战下来,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胎残肢。白花花的妖耳弥漫生长了一片,腥臭扑鼻。
狍子转过身就干呕起来。
他额头青筋凸起,大战之后汗流浃背,浑身却一点暖气都没有,周身阴寒刺骨,手臂肌肉僵硬,手中的厚背钢刀沉重地往下坠。
他干呕了会儿又吐不出什么,抬头就见云越挑眉冷眼地看着他。
云越的脸色也不好,苍白失血。
狍子有些折面子,“这些东西他娘的太臭了!”
又瞅了一眼地上,“这蘑菇还在长?”
云越顺着狍子的目光看了眼,果然不远处交错倒地的尸堆上,成片的妖耳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翻滚,看得人头皮发麻。
萧暥站在石台上看得更真切。
他有种感觉,这‘雪地’下面还有东西在蠕动,在催生着这些妖耳,难道这东西还有根茎?
他刚想提醒魏西陵注意,就听魏西陵道,“点火。”
萧暥心中凛然。
这一招彻底,釜底抽薪,不管那些妖耳尸胎是什么东西,一把火烧个尽。
云越立即取来了火把,一名士兵用火折擦了几下,一股绿焰噌地腾起。
“这火怎么是绿的?”狍子嚷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庭院中央,目光犹如冰霜。
这时数百死尸又摇摇晃晃从灰烬中站了起来。
穆硕的脸上长满妖耳,鬼气森森地抬起了头,眉心那支羽箭还兀自插着,怨毒的目光射了过来。
楼台上,魏瑄看向黑气不断涌动的祭坛。
这黑雾阴寒刺骨,使得周围任何明火都无法点燃。
不要说普通的火焰,就连魏瑄体内的玄火真气,也像被封冻住了一样,完全无法催动玄火。
甚至离开祭坛七八步以外,他就已经感到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从脚下升起,将人狠狠地往下拖去。
*** *** ***
又一波箭雨过后,奔腾咆哮的尸胎犹如洪流般冲击着堤坝般撞向坚固的盾墙,其势更为猛烈。紧接着又被盾牌后刺出的长矛挑飞戳穿。
那些东西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杀不完割不尽。
萧暥明白了,这是要耗死他们!
他立即看向魏西陵。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纸灰飞扬,阴风刺骨,魏西陵的银甲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月光下一片晶莹。
他面若霜雪。从容地率军分批变阵、包抄、歼灭。
萧暥发现更糟糕的一个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和面对这些杀不完的死人,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众人的体力和战斗力急剧下降。狍子脸色铁青,弯着腰大口喘着气,云越紧咬着薄唇,面无血色,手中的长剑被粘稠的脓血包裹,染成了黑褐色。
但这些满脸长满了层层叠叠瘆人的木耳的尸胎,像野草一样,割完了一批又生出一批。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微微发颤。
萧暥在高台上观战看得清楚,有东西。
‘雪地’下有东西在操.纵这些个尸胎的行为!
神殿里,青粼粼的烛火将每个人的脸映得阴森可怖。
魏瑄看向车犁,沉声道,“是鬼母。妖耳是被鬼母操.纵的。”
车犁挑起眉,“你知道的果然多。都是余先生告诉你的?”
妖耳尸胎这种东西分为两部分,尸胎就是被寄生的人或者兽,妖耳就是那种木耳状的东西,而鬼母就是生长妖耳的母体。
只要鬼母还在,妖耳就会不断繁衍,尸胎就杀不完。就好像你只砍去了一棵树的树叶,却没有断其根系,树叶还是会长出来。
要铲除这些妖耳,除了烧掉这棵树外,还可以断其根系!
庭院里,灰烬如雪。
萧暥凝视着疯狂撞击着盾墙的尸群,想起以往看的恐怖电影里,这种成群的寄生物一般都有个母体,母体如同蜂王,而那些尸胎就像工蜂。
他挠了挠苏苏的秃头,所以这鬼母就是这些妖耳的母体了?
只要把它揪出来干掉就行了!
可是庭院里白茫茫一片,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纸灰下。这鬼母藏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想起魏西陵说过要查验阿迦罗的尸体,现在白茫茫一片,不知道阿迦罗有没有变成那种东西。
平心而论,虽然阿迦罗是敌人,也不失为一条汉子,他现在已死,恩怨已了,萧暥并不希望他死后变成不人不鬼的尸胎。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一念掠过。
“那里!西陵,射那座石像!”萧暥忽然道,
他记得他们‘大婚’那晚,阿迦罗牵着他的手走过神道,他说北狄人用动物来计日月,而神道边的石像一共十二头兽代表十二个月,现在他一数雕像,怎么多了一头?
一波锋利的羽箭迅如急火,向那石像攒射而去。眼看就要将它射成蜂窝。
电光火石间,那浑圆的石像忽然蠕动起来,无数的污白色的须状触角抛飞到半空,如同女子飘散的长发在空中狂舞,将数十支破甲箭凌空截住。
卧槽!萧暥一惊,这什么玩意儿!水母吗?
这就像一只舞动着触须的水母,污白色的伞盖上密布着令人浑身起着鸡皮疙瘩的孔洞,无数的菌丝触角从伞盖下倾泻而出,在空中密密麻麻散开,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绵细的触角似乎还会分泌出腐蚀液体,一支支坚韧的桦木箭杆竟然被那些黏液软化揉断,纷纷坠地。
大概是鬼母受到了袭击,成群结队的尸胎忽然跟着暴怒起来。它们口中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啸,如沸腾的水,开始疯狂地冲撞向盾墙。
几轮鏖战下来,士兵的体力损耗过大,坚固的盾墙开始松散,有些士兵被撞得连人带盾往后倒退。
魏西陵当机立断下令收缩阵地。放弃部分阵地,以收拢兵力并指为拳,这样可以让一半士兵御敌,同时,让另一半士兵休息调整。
魏西陵凝目看去。尸胎是杀不完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设法除掉鬼母。
但是箭雨攒射伤不到它,鬼母无数的触角漫天撒开,触角上还有腐蚀的黏液,可以轻易截住箭矢,融断箭杆。
而且那鬼母躲在尸群后面,想要除掉它,就要先斩杀完成百上千暴躁的群尸。士兵的体力已经急剧下降,急需调整休憩。
魏西陵剑眉紧蹙,眼下只有分兵突围。以一小股军队,如利刃般切入尸群后阵,剿灭鬼母。
但是要突出这重重围堵的尸群,接近鬼母,谈何容易。
更何况鬼母本身也非常难缠,光是那漫天舞动的根须触手,一碰到就会被感染腐蚀,稍不留神这支小队就面临灭顶之灾。
这不仅是徒增伤亡,还会被妖耳附身,成为尸胎的一部分,徒然给对方增加兵力。
此行凶险异常,除非他亲自带队突破。
就在这时,萧暥道,“西陵,我有个主意,能够除掉那鬼母。不用突围。”
魏西陵回头看去,就见那人一身破衫坐在高台上,懒兮兮荡着两条长腿,一副狗头军师的德行。
“待会儿我说射箭,你们招呼那鬼母,弓.箭伺候。”
“此物有漫天触须,射箭怕是无用。”
“这一次,一定管用。”萧暥笃定道。
他说着眯起眼睛,望向那鬼母深吸了口凉气,补充道,“箭雨,越密集越好。”
“你要作甚?”魏西陵眉头一蹙。
他太了解这只狐狸,就是个赌徒,尤其是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最爱行险。
越危险,这狐狸下注就越大。赌起来不要命。
萧暥挑起嘴角笑了笑,指着那鬼母道:“那玩意儿想把我们变成它的雇佣军,还不给工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神殿里,
车犁冷笑道,“我倒是有点佩服他们了,居然知道袭击鬼母,也不简单。我都要怀疑他们之中是不是有玄门的人。但是今天这局势,就是谢玄首亲自来了,也无计可施。”
魏瑄心中一沉,感到他话中有话,“首领这是什么意思?”
车犁道,“陷在这个阵里,就像是蛛网上的虫子,他们趴着如果一动不动,休养调息,还能多支撑一会儿。可是他们非要挣扎,只能死得更快。”
就在这片刻的工夫间,庭院里的灰烬四处爆开,上百头尸胎从灰烬里低吼着站起来,掀起新一轮狂暴的冲击。
趁着魏西陵在前敌作战的机会,萧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绕到正被替换下来原地修整的云越身边。
云越脸色煞白如纸,在漫天尘烬里,精疲力竭地靠在石墙边。
他的眼睫上落满飞灰,像沾着细雪。薄唇紧抿,右手还握着剑,指节青白突兀,随时都准备再次上战场。
萧暥搭着他的肩膀弯下腰,“云越,待会儿,你替下狍子时,下令十名长矛兵,矛指一处。”
云越一看到他,双眼骤然明亮起来,“主公要做什么?”
……
庭院里,尸胎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狂野得冲撞向木盾,企图撞翻盾墙。木盾终于承受不住连接不断的撞击,咔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头尸胎趁机扑了上来咬住一名士兵的鼻子,紧接着被两支射出的长矛戳穿,挑到半空。
被咬的士兵脸上迅速生出成片的妖耳,他膝盖一沉重重跪倒在灰烬里,双手嵌入腐烂的皮肉里痛苦的低吼,守住最后一线理智不去扑咬他的袍泽。
狍子见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给他一个痛快。
盾墙在剧烈的冲撞下如同波翻浪涌,一排排雪亮的长矛从木盾后射出,交织在一起斜指长空。
萧暥看准时机,深吸一口气,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脚尖不偏不倚落在聚拢的矛杆上,极富韧性的矛杆在冲力下一瞬间竟被弯成弓状。
借着这回弹之力,萧暥一跃而起。
月光如银,映出那矫捷的身形,犹如惊鸿掠影一般,倏然越过长空。
漫天纸灰飞扬中,无数污白色的根系倏地一下从鬼母伞盖下涌出,喷溅般泼洒向空中,仿佛织出一张密不通风的银色罗网,向那飞燕般轻捷的影子席卷而来。
“放箭!”
几乎同时,第一波箭雨破空而去,细长的菌丝立即在空中散开,凌空截住暴雨般倾泻而来的箭矢。
那场景近乎妖异。
魏西陵面色深寒,眼眸中凝起烈烈寒焰,这个疯子!
他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萧暥先是利用长矛为跳板,飞身跃过咆哮的尸群,再利用密集的箭雨吸引开鬼母的触角,趁着这个空当,斩杀鬼母!
此刻空中箭雨交织如蝗,魏西陵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战场上,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如果箭雨太密集,鬼母的触角没有完全挡住箭矢,就会射杀了萧暥,但如果箭雨不够密集,让鬼母的触角得空,又要袭击萧暥,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三支羽箭突破了菌丝的围堵穿风而至。
魏西陵瞳孔顿时一缩。
只见那身形迎风飘摇,纤细的腰线竟比那飞舞的菌丝更为柔韧飘逸。一支羽箭沿着他轻盈的腰线急飞而过!
另一支羽箭带着尖啸飞来,萧暥当空仰起脖颈,月光映出雪白的下颌,犹如冰雪般透明。下颌到脖颈优美的线条瞬间紧绷如弦,箭尾的羽翎几乎擦着他的咽喉疾掠而过!
他人在空中,身法流畅无比,美妙的身躯简直是为战斗而勾勒的,凌空一个疾旋,长腿一扫,就将最后一支箭踢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一掠,扫断鬼母喷涌来的菌丝。趁着落地的片刻,一剑将那鬼母刺了个对穿!
空中无数翻飞的触须骤然如雨丝飘落委地,月光下竟然闪烁着点点银光。
所有的尸胎瞬间如同雪崩,连接不断地轰然倒地,大片的污白色的木耳迅速萎蔫,成了药渣一般的焦黑色。
木盾重重落在地上。狍子一屁股坐在灰烬里,一时间整个人都懵了。
无休无止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魏西陵疾步上前,面色苍寒如冰,“阿暥,有没有伤到?”
萧暥正想摆着大尾巴嘚瑟一下,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喉中一股熟悉的甜腥味涌上,长剑锵然落地。
他心中一惨,仓皇转过脸去,但是已经迟了,殷红的鲜血溢出嘴角。
胸中血气翻腾,温热的血不断从口中涌出,顺着清瓷般的下颌滴落到满地灰烬之中。
刚才那柔韧、优美、充满力度的躯体已然如同风中飘零的寒叶。在魏西陵怀里徐徐滑落。
草!怎么会这样!
神殿里,
魏瑄清秀的脸容薄如寒冰,冷意四溢,“你们做了什么?”
车犁挑起眉,得意地笑了,“你不是很懂秘术吗?”
祭坛上的黑雾更浓了几分。仿佛是一股浓重的怨恨,暴戾,愤恚相互交织而成的毒.药。
魏瑄目光一寒,深吸一口冷气。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苍青急道,“魏瑄,我明白了,我们一开始就被引导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以为千人祭的杀阵是为了凝聚怨气,熄灭一切明火,让妖耳生长。但其实不止,你看其他人,看狍子云越他们!”
魏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不管是云越他们,还是魏西陵手下的精兵,从战斗一开始,他们的体力就在呈倍速地流失!
但是,照理魏西陵的士兵不畏鬼神,不至于被尸胎和鬼母震撼了心神,导致战斗力急剧下降。
一定有别的原因!
车犁得意道,“千人祭杀阵就是为了耗尽人的生气,除非有玄门的秘宝护身,否则他们的体力,精力,生气就会随着战斗急速流逝,躯体快速地衰朽,二十岁的青年也会如同耄耋老人,最后精力枯朽而死,所以我说了,他们不反抗,还能养精蓄锐,死得慢一点。”
魏瑄听得浑身冰凉,他明白了,一边耗尽人的生气,一边以源源不断的尸胎攻击。
这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战斗。
更何况萧暥,他本身就抱病。
他一开始在石台上不动,杀阵对他的影响尚不明显,但是他刚才击杀鬼母,这一蓄力,顿时就在杀阵的催逼下,将体内的痼疾彻底激发上来!
就在这时,萦绕着祭坛的黑雾又浓重了几分。
***
庭院里,幽幽的绿焰映着漫天落灰如雪。四周又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不远处狍子叫道,“他娘的,怎么又来了!”
萧暥挣扎着抬眼看去,心里暗骂了句,草!特么的这东西还是俄罗斯套娃?
只见刚才被他一剑刺穿的鬼母裂开的躯壳里,又兀然出现了两个水母状的东西!
四周的‘雪地’也跟着纷纷裂开,一头头尸胎又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魏西陵神色一凛,断然道,“竖盾防御!”
然后他一手揽住腰,一手抄膝,在云越复杂的注视中,将萧暥抱了起来,迅速撤到后军。
萧暥忍着胸前翻涌的血气,“西陵,你没有中术,你破出去,带殿下走。”
在千人祭杀阵的制约下,现在全军上下还剩下多少战斗力?
魏西陵不去理他,厉声道:“云越,玄门指环在何处?”
他话音未落,一道冷锐的目光像闪电般射向云越。
云越不禁打了个寒噤,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失血的薄唇咬的发白。
某狐狸收回目光,
魏西陵明白了,他沉思片刻。忽然抬起手抽出了发冠的银簪。
顿时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在漫天灰烬中飘洒飞扬。
“别,西陵……”你别割头发啊。这是做什么?
月光下一枚银光流溢的指环顺着如墨的长发滑落。被魏西陵稳稳接住。
萧暥:……
漫天飞灰似雪。
魏西陵抬起他的手,把戒指戴在那修长的手指上。
“你找到阿季,带他出去。”他坚定地说。
然后他站起身,“云越,你率本部护卫,还有嘉宁。”
“我留下!”嘉宁抢道,“我和你一起战,刀剑我不行,但我能射箭。”
她以前从来都没有顶撞过魏西陵。
魏西陵静静地看向她,冷峻的目光顿时让她对抗的勇气荡然无存。
他不容置喙,“撤离,这是军令。”
萧暥按着胸口站起来,玄门指环的作用下,他周身的阴寒之气渐渐消失。
“西陵,那你……”他只觉得喉头哽涩说不出来,他们都是军人,很清楚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人断后,谁都走不了。
魏西陵让他带着魏瑄和嘉宁,恐怕还存着一个心思,将来他若想起来,心里不会有内疚。
萧暥清楚不用劝,作为统帅,魏西陵不会抛弃他的士兵。换他在这种处境,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魏西陵已转过身去,道,“还不快走。”
萧暥一咬牙,“嘉宁,云越,跟我走!”
凄厉的嚎声中,一群群尸胎像发狂的野兽般冲撞着岌岌可危的盾墙,盾墙后雪亮的钢刀已然举起,就像最后决死的战意,映寒了暗沉沉的夜空。
魏西陵执剑而立,眼中尽现霜雪之色。
第244章 我养你+番外
廊道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封闭已久的浓郁香烛味。森冷的绿焰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地青惨瘆人。
庭院里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引得萧暥一阵阵心悸。那人决然转身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毫不犹豫,似乎在军人的职责之外,再没半分牵挂。
这场景让萧暥觉得似曾相识。
往事像一根绵延曲折的丝线埋在肌骨中,牵起一端轻扯,就能拉扯得血肉支离,痛彻心扉。
萧暥深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强压下胸口阵阵隐痛。在黑暗中疾步如飞。
从这里到主神殿,要穿过在回廊东边的角楼,那里有一道门,可通向神庙外的湖,这个季节湖水都结冰了,可以通行。他要先把嘉宁送出去,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继续他的计划。
如果他能捣毁那些□□分子布的破阵,也许可以把外面的尸胎鬼母妖耳全部打包送回老家!
他心中千头万绪,忽然眼前光线一暗。
他脚步急驻,只见一堵石块累砌的墙出现在前方。
等等,门呢?
“主公,这门洞被封死了!”云越道。
萧暥心中一沉,这群□□分子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全军覆没在神庙里,一个都别想逃出神庙去!
黑暗的廊道里传来哗啦啦的,似乎是锁链拖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闪开!”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身边的云越。
旋即一股劲烈的疾风扑面而来。
随着轰的一声撞响,烟尘腾起,一根石柱被砸出了一道裂缝。硕大的长满铁钉的流星锤狠狠嵌入柱身。一端连接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链条在烛火下闪着黑黝黝的光悬荡在空中。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小山般的人形,突额塌鼻,面如恶鬼,脖子上挂着一窜白花花的兽骨。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一发力,铁链忽地紧绷,硕大的铁锤就轻若无物地回弹了去。
是兽人!萧暥心中骤紧。
“云越,保护公主!”
他话音未落,兽人咆哮一声,手中的流星锤再次卷起一股摧金裂骨的疾风迎面扑来。
萧暥手中长剑如电疾扫,奋身杀入,刺目的寒芒卷住黝黑的铁链火星四溅,剑身剧颤,激烈的金铁交戈声回荡在长廊里。
嘉宁公主被云越持剑护到身后,面色煞白看着这骇人的一幕。紧接着,黑暗的廊道里又浮现出三五个庞大的身影。
兽人身上刺鼻的腥臊味充斥在回廊里,一个兽人发出低低的咆哮,口中淌出粘稠的涎沫,顺着下巴淌到厚实的胸脯上。手中粗壮的狼牙棒高高举起,猛地向他们砸落下来。
云越挥剑迎上,剧烈的反震之力让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之下,他们的战力急剧下降,萧暥赶紧一摸腰间,心下顿时一空。
单于铁鞭不在了!很可能是刚才对付那鬼母时,被那鬼母的触角卷走了。
眼看廊道里是数头凶神恶煞的兽人,出口又被封死,他们还带着嘉宁公主,处境极为不妙。
就在这时,那小山般的兽人喉中发出一声咆哮,沉重的铁锤再次带着摧金裂石之力甩来。
萧暥腰身舒柔,往后一仰,铁锤上遍布的狼牙刺在他胸前堪堪划过,强悍的力道带起一股疾风重重砸到石墙上,碎石飞溅中,墙壁竟塌陷出一个深坑。
云越看得心惊胆战。他一剑劈开一个兽人,正想回护萧暥,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掣肘,以他的身手,他有好几次都有机会一剑刺中那兽人,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萧暥善于弄险,此举必有用心,但是这流星锤下游走,确定不是玩命吗?
***
庭院里,飞灰似雪。
汹涌如潮的尸胎一波波撞击着盾墙,在巨大的冲力下,盾墙被撞得如波浪起伏。
月光下,脸上长满层层妖耳的狰狞尸胎看得人心神俱裂。
狍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给老子顶住了!”
作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山匪,狍子不怕死,但死后还要变成那种东西,着实让人起浑身鸡皮疙瘩。
在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下,筋疲力尽的士兵用头顶用肩扛,拼着浑身的重量顶住盾墙,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脚跟在地上的灰堆里犁出一道道深坑。
在尸群的狂暴撞击下,盾面发出呯呯呯的巨响。
终于,一名匪兵抵不住一个趔趄翻到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张牙舞爪的尸胎一拥而入。被压在盾下的士兵来不及惨叫,就传来骨骼碎裂声。
魏西陵一剑扫落一头尸胎的头颅,反手挽弓,连发数箭,直穿咽喉把数头尸胎钉在了一起。
“丙南,后翼合围!”他回首间,风中长发凌乱飞扬,苍凉又潇飒。
数十名剑盾兵立即从左右涌上堵住了缺口,截断尸群的退路,利落地将几头突入阵中的尸胎反向包围,剑光闪过,脓血横飞。
月光如霜,朔风似刀,卷起漫天纸灰飞扬。
魏西陵长发如墨,在风中飘洒飞扬,映着一身银甲,凛冽肃杀。
车犁凝视了片刻,脸上阴晴不定,“在法阵的掣肘下,魏将军还能挽狂澜于将倾,真是让人敬佩,一想到这九州利剑最终要变成妖耳的食物,更让人觉得惋惜。 ”
他话音刚落,殿外一名士兵急报,“首领,那个中原的将军已经率军攻入神殿外,现在回廊里和巡逻的兽人交战。”
车犁一怔,“没料到这些中原人有两下子。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反击,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然后他看向其他几部首领,“看来要借诸位首领的卫兵一用。护卫神殿四周。”
乌戈道:“我们手下的卫兵加起来也就几百人,如果被他们攻入神殿,首领打算怎么办?”
车犁笃定道,“萧暥手下的锐士经过这几轮激战下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且他们身处千人祭法阵的牵制之中,连十分之一的战力都发挥不出来。更何况……”
他转身看向祭坛中心,“战斗越是惨烈,死的人就越多,那些人死前的暴戾、憎恶、不甘、痛苦都被法阵汲取。”
祭坛里黑雾如潮水滚滚翻涌,就像是裹挟着无数亡灵的怨恨和暴怒。
“每阵亡一人,都会增强这法阵的煞气,法阵的力量越强,就十倍百倍地返还于他们身上,消耗他们的生气和精力。”
他嘴角微微翘起,就像吐着信的蛇,一字一字都如怨毒的诅咒,
“即使是九州最锋利的剑,也禁不住尸毒的侵袭和浊气的腐蚀,最终即使没有战死,也会力竭虚脱而亡。”
魏瑄默不作声看向祭坛,翻腾的黑雾映入他一双幽如深潭的眼眸中。
“苍青,你还记得当年撷芳阁,谢先生是如何处置的?”他静静道。
苍青轻诧:“你想模仿他?”
*** *** ***
石廊里,兽人捶着胸膛咆哮一声,甩动铁链,沉重的流星锤劲风般疾旋起来,紧跟那一抹空灵的身影。
但每一次眼看流星锤就要将那道轻盈的身影砸个粉碎,可那影子倏地一晃,又掠了过去。
萧暥身姿飘摇,似飞花细雨,迷乱人眼。
在把廊道里砸了个七零八落后,兽人被激怒了,流星锤再次狠狠扫来。
萧暥身形忽一闪,铁锤来不及收回,猛地撞向旁边一头兽人的脑袋,头颅顿时像被开了瓢的瓜般绽裂开来,血浆横飞。
兽人狂怒地嘶吼了一声。
他猿臂狂舞,手中的铁链在空中再次绷成一线,这一回流星锤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
萧暥眼梢微挑,身如一支利箭穿云而过。
流星锤狠狠撞上墙壁,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墙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重击,塌陷了一个大窟窿。
一阵朔风透过墙洞猛灌进来。
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结了冰,冰面上映着一轮朦胧的月影。
“云越,带公主撤离!”萧暥见机道。
云越心中巨震,原来他是故意引那兽人替他们把石墙凿开。
“主公,你也一起。”云越急道,
“我去找晋王!”萧暥决然道。
随即他一把将他们推出洞窟。紧接就地一个翻滚,避开那硕大的流星锤摧筋断骨的一击。
洞窟外朔风呼啸,云越握紧手中的剑,被冰凉的触感激得一凛,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抓起嘉宁公主的手就往冰湖走去。
嘉宁公主咬紧薄唇泫然欲泣,边走边回头看向黑黢黢的洞窟。
“暥哥哥……”夜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当年萧暥名声不好,为了使得嘉宁不受他所累,约定此后只道君臣,不称兄妹。
今晚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她忽然明白这乱世里,离别总不期而至,来不及说出的话,也许一辈子再没有机会说了。
阿迦罗已死,她曾经年少轻狂,对草原的憧憬和热情,都在这乱世的离合中,化为这冰湖上飞扬的灰烬。
那兽人看了看那个洞窟,但那洞窟对于他的身形来说太小了,根本不可能通过。他知道上当了,扭过头看,铜铃般的眼中射出暴虐的杀意。
萧暥眼梢一挑,趁着那流星锤再次席卷而来,凌空回旋之际,手腕一翻,长剑如虹贯出,利落地反手一剑断去了那兽人的一条手臂。
随着一声惨嚎,重锤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萧暥随即紧跟着一剑透颈而过。
随着兽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萧暥轻轻落下,一手按着胸口,喉中涌起一股熟悉的甜腥味,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来不及调息,道,“去神殿!”
***
诸位首领面面相觑,突利曼有些慌了,“我们神殿里的守卫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他们如果攻进来了,我们可挡不住啊! ”
乌戈也道:“车犁首领,这大阵到底能撑多久?”
他们这一说,众人纷纷应和。
维丹坐在大单于的宝座上,左顾右看,已经六神无主。
“诸位莫急,车犁首领总有办法的。”余先生不紧不慢道。
车犁狼一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厉声道,“带上来!”
石门缓缓打开,几个士兵押送着上百个衣衫邋遢的人进入了神殿。
这些人被用绳索穿系在一起,五人一队,都是神色凄惶面黄肌瘦,脚步虚浮无力。
维丹一惊,“这不是上回父王抓的中原商贾吗?”
车犁道:“大单于,他们都是你的奴隶。”
然后他转过身,干脆道,“杀了,血祭。”
维丹惊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踉跄上前几步,“可他们都是寻常商贾,不是敌人。”
士兵们利索地扯下了那些人的袖子,就像给牛羊放血那样腋下一刀,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下。
殿内哀叫嚎哭冲天。
维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地后退几步,直到脚跟撞上了王座。
王座上还残留老狼王的血,维丹摸到一片粘稠,吓得缩回手,凝噎道,“你们不要再杀人了……”
他气息不稳,目光无措地投向魏瑄。
魏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下眼眸。
乱世之中,身如蓬蒿,命如草芥。
维丹眼中擒着泪,蹒跚几步身子一晃,终于跌倒在王座前。
余先生赶紧上前扶起他,“大单于累了,我带他先去偏殿休息”
车犁懒得理会似的摆摆手。
这个小单于将来是苍冥族拿捏北狄人的工具,不要被吓疯了。
浓稠的鲜血顺着地上的石缝送四面八方蜿蜒流下,如同无数的溪流注入湖池,汇流到下沉的祭坛中。
转眼间祭坛里就浮起了一层血沫,竟成了个血池。
浓郁的血腥味和阴寒刺骨的黑雾交织在一起,汹涌的波涛顿时破池而出。霎时间竟凝成一股黑色的雾柱冲霄而起,破出天窗,阴霾顿时笼罩了月光。
整个大殿陷入月食般的一片漆黑。只有祭坛四周的蜡烛燃起的幽幽绿焰,如同鬼火般闪烁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庭院里,月亮被阴霾遮蔽,一片漆黑。
似乎感受到了那冲天而起的厉煞之气,尸群忽然躁动起来,震天的嚎叫声中,卷起一波波惊涛骇浪狠狠撞向盾墙。
与此同时,所有的士兵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阴气从脚底升起,浸透骨髓,最后的一点力气在急剧地流失,手中的刀剑顿时变得沉重地提不起来,
丙南用尽全力的一刀砍下,只在尸胎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那尸胎懵然摸了下脖子,转过脸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上来撕咬。
电光火石间,一箭破空而来,险险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贯穿了那尸胎的脖颈。
丙南冷汗浸透了脊背,回头就见魏西陵放下弓,面如冰霜。
他呼吸薄寒,剑眉紧蹙。
他清楚再骁勇的战士都抵不住成倍流失的体力。并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他们的身体在衰竭,这是完全不对等的战争。
成群的尸胎在庭院里越聚越多,如滚滚洪流般冲击着盾墙,士兵手中的钢刀都已经卷刃。木盾发出了咯吱咯吱破裂的声响。
一旦盾墙被突破,之后就是惨烈的阵地战。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廊道里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阴冷。
萧暥觉得自己像是在陵墓的墓道中穿行,四周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腐朽气息,他听到手下的锐士,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影响,但是他手下的士兵战力还剩多少。
就在这时,他指间那枚纯银的指环开始隐隐透出了妖异的红光。
萧暥悚然,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谢映之说过,如果四周有邪门秘术存在,指环会有警示。上次摄魂箭逼近时,玄门指环就是散发出幽光示警。
而这一次,这不祥的红光让萧暥暗暗心惊。
紧接着他看到廊道尽头的石门下,黑雾涌出。
萧暥眉头一蹙,“你们原地待命。”
这些士兵体力已到极限,又没有玄门指环保护,前路凶险,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一个人去闯。
*** *** ***
黑雾弥漫的大殿里,车犁尖利地失声叫道,
“你要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魏瑄走下了祭坛,站在了祭坛的中央,祭坛里鲜血浸透了他袍服的下摆。
刚才冲霄而起的黑雾,此刻竟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回落到池中,并翻涌着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
庭院中,黑雾倏然散去,月光再次照向大地。
躁动的尸群安静下来。
狍子一刀劈开一头尸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刀,“怎么回事儿,这些东西突然蔫了?”
神殿里,苍青急道,“魏瑄,你没有谢先生那么深厚的修为,你把这些怨恨煞气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你没有能力化解的,你会被吞噬的!”
魏瑄没有工夫理会他,他正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暴戾和煞气都引导到自己身上。就像当年蚀火撷芳阁那晚,谢映之所做的那样,将所有的黑雾吸引到自己身上。
苍青的声音都要急哭出来了,“魏瑄,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的亡魂,戾气深重。你不是谢先生,没法安抚它们,也无法化解它们心中的仇怨。你承受不住那么多亡灵的攻击,你会被它们的怨愤和暴戾反噬,它们会撕裂你的心魄,蚕食你的神智和身体。你会万劫不复!”
魏瑄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暴戾、憎恶、怨毒、悲伤形成冲天的怨气正透骨而来,就像无数支剧.毒的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锋利的透骨钉穿透了他的骨骼关节。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生中所经历的悲惨忽然一股脑涌了上来,和那些亡灵们痛苦的秘密交织在一起,相互撕扯,分不清彼此。
离乱,战火,杀戮,死亡,阴谋,野心,血腥的征服,残酷的掠夺,以及那寒狱里一盏枯灯下,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微弓起身,清寒料峭的身形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修长的手指痛苦地掐进发丝中,将发根扯地生疼,维持那一线神智的清明。
车犁阴森森地笑了,“小子,尝到苦头了吧?你当你是谁?今天就算是谢玄首亲自来,都未必能化解这些战魂的怨愤,你会被万鬼分食而死。”
魏瑄垂着头,长发流墨般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月光下,显得清寒尖削。
车犁不无惋惜劝道,“你还年轻,死在这里面不值当。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人拉你一把。”
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嘴角,抿成水色一线的唇忽然动了下,挽起一道刺目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他清澈的声音仿佛幽暗的冰湖泛起的涟漪。
“你不怕死吗?”车犁逼近一步,手按在刀柄上。
魏瑄浑不在意地在右肩轻轻一扯,衣衫倏然偏落,露出被石斑侵蚀的灰白肌肤。
车犁见状猛然后退,惊恐道,“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生不如死,无论是玄法还是秘术都无从医治。这小子本来就已无所谓生死了。
魏瑄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漆黑眼睛如沉香幽檀,深不见底,仿佛将此间所有的黑雾都吸入了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车犁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神色骤变,转头大喝道,“杀了他!还愣着做什么!”
“把他也变成祭品扔到祭坛里去!”
乌戈和其他几个首领锵然拔出了刀,相互对了一眼,却没有人敢走近那黑雾喷涌的血池。
车犁厉声道:“弓.箭!快放箭!”
顿时数十名卫兵涌入神殿,弓弦震响,无数支箭如骤雨般向魏瑄飞去。
魏瑄一动不动,周身的黑雾忽然腾起,密集的羽箭顿时被黑雾席卷而入。
接着他似乎随手轻轻一挥,那黑雾竟然像一条鳞甲森森的黑色巨龙腾空而起,在大殿内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狂澜般的箭雨。
那些刚才被黑雾吸纳的羽箭全都反弹疾射出去,一时间大殿里箭如雨下,惊叫惨嚎连绵不断。
车犁一个闪身仓皇避在了王座后面。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地喘着气,紧跟着一股彻骨的阴寒牢牢笼罩了他。
他想逃跑,可全身就像被巨蟒缠绕住般丝毫动弹不得。
魏瑄缓步从祭坛里走出来,周身黑雾袅绕,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眉心一点暗红的焰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此刻衣衫斜落,半掩着清透的锁骨,乌黑的发丝荡在肩头,光润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两点殷红的血迹,显得诡艳又阴森。
他也不去管那滑落的衣衫,浑然不羁似古老的神祗。凶险的黑雾竟然如同奴仆般顺服地匍匐在他脚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车犁咬着牙问道。
苍青心中骇然,这不是魏瑄。
以往魏瑄给他的感觉,矜持典雅,就像是寒夜里轻暖无痕的一缕孤香。
但眼前这个人,强大、无情、冷酷,即使不修边幅也威仪天成,他站在弥漫的黑雾之中,显得既阴森又圣洁。
魏瑄唇边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
他手指动了动,车犁惊恐地看着双手竟失控卡住自己的脖颈,他痛苦地挣扎起来,指甲在脖颈上抠出道道血痕。
他微微偏头,颇有意味道:“原来是个人傀?”
“无趣。”
他忽然手一收,车犁颓然无力地摔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杀女人。”他轻轻叹了声。
随即手指一弹,车犁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一股无形强悍的力道甩了出去。摔到了庭院里,顿时筋断骨折。
黑雾笼罩着的大殿似乎在微微颤动。
院中的群尸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口中都发出恐惧的悲鸣,一个个抱住了头伏倒在了地上。
“将军,出了什么事?”狍子骇然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神殿的方向,月色朦胧,空黑雾笼罩。
*** *** ***
神殿里,苍青颤抖的声音道,“殿下,你……你快停下来!”
苍青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魏瑄这幅样子。
他一双墨澈的眼眸,邪厉飞扬,黑雾中电光火烁,他驱使着那黑雾如同使唤他的剑。
黑雾在空中凝成一头狰狞的巨兽,一口咬住几名士兵的双腿,从高空狠狠甩落。顿时血雾蓬起。
余下的士兵吓得扔下弓.箭转身就跑,魏瑄手指一弹,犹如嬉戏一般,那黑雾呼啸而去,撞向神殿粗壮的镂花梁柱。
石栏轰然倒塌的片刻,萧暥身形轻捷,倏地一晃而过,几名逃到门口的北狄士兵躲闪不及,被石梁压在下面,血肉横飞,哀嚎不断。
萧暥越过横卧的石梁轻轻落地,再一看,这大殿竟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本来想捣毁阵眼,看来已经有人替他干了。
石梁塌陷,墙壁徐徐倾斜,推向旁边一根立柱,紧跟着倾覆下来。
“殿下,小心!”萧暥急道。
魏瑄蓦然回首,衣袖轻轻一拂,石柱倏地调转了方向,兀自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悬停住了。
他看向萧暥,目光竟恍如隔世。
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一拂,右肩偏落的衣衫又覆了回去。
殿中狂暴的黑雾也随之像退潮般被他倏然收入袖中,眉心的焰芒也渐渐熄褪了。
萧暥察觉到他眼神不对,但是这会儿没工夫细究,抓住他的手,“殿下,快跟我走,这里要塌了!”
萧暥的手温暖有力,魏瑄被激得心颠微微一荡。眼中那浓郁的阴寒也终于渐渐褪去了。
但魏瑄知道他走不了。他已经被这黑雾渗透了,被这冲天的怨恨和戾气所同化了。所以他能随意使唤这黑雾,就像使唤自己的手足。
当然,他绝对不能让萧暥知道这些。知道他已经变成这黑暗的一部分。
“我不会跟你走。”他道。
说着他拂起了衣袖,露出整条石化成僵冷的右臂。
萧暥骇然,石人斑!
他思绪飞转,难道说千家坊的地穴那次魏瑄竟然染上了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全身皮肤硬化变成灰白色,肌肉萎缩,骨骼佝偻,头发脱落。连谢映之都无计可施。
他随即想到最近魏瑄经常掉头发。
这孩子居然瞒了他那么久!
“我即使回去,也会渐渐变成那种怪物。将军还不了解我皇兄么。”魏瑄淡淡道。
萧暥凝眉。以魏瑄那个刻薄寡恩的哥哥的脾性,确实他一回去,凶多吉少。
“如果我变成了那个样子,必会被圈禁起来。”魏瑄轻描淡写道,仿佛闲闲说着与己无关的事,“且不说皇宫容不下我,大梁也容不下我,难道我要像那些石人那般终生呆在千家坊阴暗的地窖里?”
萧暥眉心紧蹙。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魏瑄真的变成石人,皇帝必然会把他圈禁起来,在掖庭狱关一辈子。这种不见天日,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凄惨地苟活于世,如果让他萧暥来选,倒不如死了痛快。
魏瑄这个倔强的脾气,怎么能受得了。
见他沉默不语,魏瑄故作轻松地一笑,“其实我这次跟将军来塞外,有自己的打算。”
他边说边像赶恼人的蚊虫一样挥挥手把那又悄然弥漫上来的黑雾驱散,随遇而安地道,“塞外海阔天空,我留在这里,就算变成了石人,也没人会来打扰我,更不会被人当做怪物,将军不如成全我。”
他语气淡若无物,“我已经给皇兄留下书信,禀明缘由。书信我出发前留在了野芒城……”
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好像在说着一次轻装远行。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诀别,都是剜在心头的刀。
他神色淡然,安之若素,“战乱的中原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了。”
除了你……
“多谢将军送我到塞外。今后各安天命……”
“我养你。”萧暥脱口道。
魏瑄一愣,心中巨震。
他说什么?
故作的从容顷刻间土崩瓦解。
看着魏瑄错愕的神色,某狐狸有点心虚了,疯了吗?你想要包养武帝?
原主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特么现在算什么?胆儿肥了?
反正话都出口了,萧暥干脆心一横,道,“阿季,你跟我回去,住在将军府,我在后院里辟出一间屋子。我府邸也算宽敞,加上我名声不算好,除了大司马和谢先生,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拜访。”
……这居然成他的优势了?
见魏瑄不置一词,但也没有表示拒绝,他厚着脸皮,像个房产招推销商,继续道,“你安心住下,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家里就只有徐翁和几个仆人,你也都认识,我养一只猫,以后可能还会养一只狐狸,我平时也经常不在家,虽然没什么积蓄,俸禄也够府中用度,吃喝不愁。”
等等,他扯这些做什么?开始自掏家底了?怎么感觉像是要娶媳妇啊?
这画风不大对啊。
魏瑄听得出神。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能听到的最甜蜜的话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实现,但是,今天这一句话,这一点温暖,就足够他整个漫长黑暗的余生来回味了。
正当他心中浮起一缕柔暖的时候,刚才被他压下的黑雾开始不安分地涌动翻滚起来。
仿佛是从严丝密缝的黑暗中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缝,透进了一缕曦光。使得那浑浊的黑气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它们仿佛窥到了一个喷涌而出的缺口。暴戾的煞气迅速地汇聚成洪流,疯狂地撞击,企图突破他的束缚。
魏瑄忽然脸色惨变,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掐进去,长发倏然遮住了脸容,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
“阿季?”
魏瑄声音低哑幽沉,似乎在奋力地压制着什么,“快……快走……”
顷刻间,黑雾从他的衣袖中翻涌而出,掀起狂澜巨浪,迅速弥漫了大殿每个角落。
尽管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也抵不住四周逼压来的彻骨煞气,一直在胸中翻涌的血气都似乎要被冻结住了。
他脑子里艰难地想,这神殿里的苍冥族□□分子都挂了罢?怎么这千人祭法阵还在起作用?
他这一念还未来得及转过,就听魏瑄低声道,“将军,只有一个办法。”
他话音未落,手忽一抬,一股黑雾腾空而起,掀起一阵劲风,萧暥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向了门外。
还没等他站稳,沉重的石门在他面前徐徐关闭。
海潮般的黑雾涌向石门,企图破门而出。
“快走!”魏瑄清冽的声音透过黑雾传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想起了什么,他摘下玄门指环,凌空抛了进去,“阿季,接着!”
玄门指环可以破除一切秘术的暗瘴。
石门陡然关闭。
黑雾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在神殿内冲撞咆哮,翻涌不息。
魏瑄恍然,他和这股黑雾不过是持久的角力,相互撕扯,此消彼长。
它若是一头猛兽,他就必须比它更强悍才能驱使它。片刻心志的柔软就会遭到反噬,万劫不复。
随着黑雾的蔓延,大地都在微微震荡,长廊上的绿焰在摇晃,碎石泥灰簌簌落下,被强力压制住的尸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神殿里浓黑似墨。咆哮的黑雾遮天蔽日,彻底吞没了他。
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上,意识渐渐坠入深渊,一只骨感清劲的手尤不甘地抠住石缝。
“魏瑄,指环,萧将军给你的指环!”苍青的声音在深渊中微弱地回响,
萧暥……
魏瑄挣扎着睁开眼睛,黑气袅绕的断壁残垣下,透出一缕流溢的银光,似无尽暗夜中的一点闪烁的星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出手,将那枚指环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破障。一直被封冻的玄火真气骤然解开。
刹那间玄火白亮的眩光冲霄而起,周围的黑雾骤然褪去。
神殿里充斥的一切怨恨、暴戾、痛苦、不甘都在焚尽一切都在烈烈燃烧的玄火中消散了。
他被石斑侵蚀的皮肤在烈焰中如同褪壳的蝉纷纷剥落。
浴火而重生。
***
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回廊,炙热的焰火将四周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
萧暥以剑支地,胸中血气翻涌不息,憋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口中涌出。
他心口剧痛,不知道是因为这伤病,还是因为最终他依旧没能带魏瑄出来。
他抬起头,火光在他眼底闪烁,炫目的焰光中,一切化为灰烬。
周围的石墙开始摇晃,碎石簌簌往下掉。
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他腋下,稳稳托住了他。
那人的身上有沙场归来的铁血气息。
萧暥心中巨震,一时间竟是悲喜交加。
紧跟着浑身的疲倦和伤痛都涌了上来,魏西陵一把抱住了他,他靠在那人胸前,温热柔滑的鲜血顺着下颌淌下,染红了银甲。
“西陵,我没能救出阿季。”
魏西陵凝视着那堵已被烈火包围的石门,沉声道:“是我来晚了。”
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片刻后,神庙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玄火冲天的烈焰照亮了天空,将庭院里的一切阴晦一扫而空。
漫天飞灰终于停止了落下。
灼热、刺痛、无法呼吸。
阿迦罗是被热浪和浓烟炙烤醒来的,他艰难地咳出一口血,眼前只剩下一片火海和满地的尸骸。
神庙、信仰、部落、雄心,还有情.爱……都在这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灰烬里,是萧暥留下的那枚镶嵌着星辰的戒指。
他一把抓在手心。
***
神庙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暗沉沉的旷野。
就在战前魏西陵驻马的高坡上,刺骨的朔风掠起黑色的袍服翻涌不息。
黑袍人的容貌笼在一片幽晦中。就像连天的玄火也无法照透深渊。
“紫湄,你又失败了一次。”他的声音低沉,糅着一丝浓郁的华丽。
贺紫湄跪伏,帷帽翻落,秀发委地,“任凭主君责罚。”
“起来罢,比上一次有长进。”
贺紫湄抬起头,月光下少女的容颜比当年更加明艳动人,“是我修习不精,被识破了人傀术。”
那黑袍人并不意外,“我们还有机会,这次不会再被玄门之人抢先了。”
***
野芒城,朔北的夜冰冻三尺。
皑皑的雪原上,一骑飞驰,衣带如云。
刘武从榻上跳起来,一边穿戴衣袍,一边大着嗓门嚷嚷,“谁大半夜地进城!不是贼寇就是山匪,直接拿下,何必报我?”
他话没说完,一人推门而入,寒夜里带进一缕清雅的淡香。
草!还居然跟他一样,连门都不敲!
刘武刚要发作,一看清来人,“谢先生?!”
谢映之白衣如雪,进门就从容道,“刘副将,替我传个信到鹿鸣山。”
刘武见他态度悠然,“明天一早就替先生传信。”
谢映之道,“刻不容缓。”
“啥?”刘武一愣,半夜?
他看向谢映之,玄门没驯养猫头鹰罢?
片刻后,一只鹞鹰振翅飞上高空。
站在城头,刘武裹着皮袄,看着一袭单衣的谢映之,嘶了口冷气,“谢先生,大梁有事儿?”
谢映之面沉似水。
= 番外在作话中=
第245章 余烬+番外
萧暥坐在草坡上,隔着冰湖望着熊熊烈焰,觉得有点不真实。
武帝这么牛逼的人就这样死了?
除了石人斑,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当时那股黑雾又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魏西陵正在和嘉宁说话,萧暥推测魏西陵将魏瑄的事情告诉她了。嘉宁面色惨白,靠在魏西陵肩上抽泣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眼睛红红的。魏西陵让丙南护卫她,又取了一条鹿皮毯,朝他走来。
萧暥感激地看向魏西陵,这些话要让他说出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嘉宁。
面前血溅三尺,他可以眼睛不带眨一下,可最见不得人伤心落泪,尤其见不得女孩子哭。
他面对凶神恶煞的兽人和尸胎鬼母毫无畏惧,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嘉宁。
他没有把魏瑄带回来。火那么大,甚至可能连他的尸体都找不着。
魏西陵把鹿皮毯盖在他肩上时,萧暥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冻僵了。
“不是你的错。”魏西陵站在他身边,静静道,“是我指挥失利。”
萧暥心中一震,他这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
“不,不是!”他立即道。
北狄王庭之战从一开始就是他要打的,魏西陵并不同意弄险。后来整个过程都是他在自作主张,先行后闻这套不要搞得太遛。先是孤身潜入王庭,又厚着脸皮当了七八天的世子妃,一边搞小动作,设计让单于和阿迦罗父子相杀,只是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苍冥族那些□□分子也在打北狄的主意。
“是我太自信,被人摆了一道。”萧暥道,
“阿暥,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岂是你能尽料。”魏西陵凝眉道,“我是主将。”
萧暥心中一沉。想起魏西陵说过,作为主将不仅要身先士卒,也要担负战争造成的一切后果。
今后如果天下人要口诛笔伐,冲着他去。
萧暥心中恸容,一时竟是无言,默默看着火光映着那人一身银甲,潇潇肃肃。
魏西陵抬头望着天空。
“阿暥,下雪了。”
“是灰烬。”萧暥道,
“不是灰,是雪。”魏西陵马鞭一指道,“结霜了。”
萧暥觉得蹊跷,这刚才还明月当空,转瞬就下了霜雪,塞北的天气如此多变。
***
神殿里,炫目白亮的玄火已经渐渐变成赤红色的寻常火焰。四周的石壁已被烧得焦黑。
几点雪花从天窗里飘落。
晶莹透亮,毫无阻碍地穿过火焰,徐徐落到地上,快速地在石砖上结开了霜花。
霜花迅速蔓延,转瞬间就在烈焰间延伸出一条小径。
那人一袭黑夜降临般的衣袍,周身凝着一股极冰的寒气,毫无阻碍地穿过火海,绣着暗银色幽莲的衣袍边缘带起细碎的雪沫。
大殿中央的断壁残垣间躺着一个人影。
乌黑的发丝覆盖在身上,火光下流溢着锦缎般的光华。他的衣衫早就被火烧成灰烬,发丝遮掩下,新生的躯体皎洁如同火焰中萃炼出的清瓷。
那黑袍人阴寒的视线沿着他骨肉匀称充满生力的肌体一路游梭过去。最后停留在他修长手指间那一枚纯银色的戒指上。
玄门?
他眼神幽深地注视片刻,手中瞬息间凝起一股寒雾。
四周的火焰忽然冻结了,反射出幽冷的光芒,冰霜迅速蔓延,魏瑄的脸色变得苍白,发丝睫毛上也结上了冰花。
随着冰雪的侵蚀,戒身上隐隐浮现出一圈细小的银光,似纤细的文字乍然一闪。顿时四周冰霜崩裂,化作无数细碎的水晶炸开,霜雾腾起。
那黑袍人骤然收手。周围的火焰又恢复如常。
他冷冷地想,这指环居然施有玄门秘法,谢映之果然料事如神。竟无法摘除这枚指环。
接着,一件纯黑色的斗篷覆盖在了魏瑄身上。
黑袍人抱着魏瑄出来的时候,贺紫湄正不安地等在冰湖上,虽然知道四周都已经布下障眼法阵,看不见他们,但是今晚的屡屡失利还是让她非常挫败。
“主君。”她看到魏瑄,敌意暗生,“为何不杀了他?”
当时魏瑄对她说的那句‘我不杀女人’,她现在想来还心惊胆战。此人竟然能透过人傀,看出幕后的操纵者?
黑袍人淡然道,“这个少年能使用玄火,秘术天赋极高。我要带他回去。”
贺紫湄低声吸气道,“属下斗胆,他戴着玄门指环,会把玄门的人引来,曝露我们的行踪。”
“如果我就是要让玄门的人找上来?”黑袍人泰然道。
贺紫湄一惊,“主君是想用他为饵?”
黑袍人冷道,“一个谢映之抵得上十个北狄部落。”
***
因为忽然降落的霜雪,火势稍稍减弱了,魏西陵率军开始清理火场。
萧暥刚站起身来,想要过去探看,忽然不远处的草坡上蹿过一个毛都被烧焦了的灰色绒球。速度还奇快。
“苏苏!”
苏苏撒腿跑得飞快。
萧暥回头一看,凌霄就在不远处的草坡上。来不及想,翻身上马,疾追而去。
另一边,魏西陵在清理了神庙废墟后,士卒在灰烬中找了几遍,也没有魏瑄的影子。
“不会是烧化了罢?”丙南面色苍白道。
魏西陵蹙眉,即使是那些被火烧化的尸胎也至少还留下痕迹。但神殿里连痕迹都没有。
而且玄门指环水火不避,此刻玄门指环也不翼而飞。
魏西陵凝眉思索着。
就在这时,云越急匆匆进来,“将军,主公不见了。”
魏西陵立即回到刚才的草坡上,只见才片刻功夫,草地上只剩下萧暥披在肩上的鹿皮毯。上面飘了些许霜花,还没积起来。
魏西陵略一思索,“凌霄何在?”
云越这才发现,萧暥的坐骑也不见了。
魏西陵心中有了底,俯身查看草地上的马蹄印,然后利落道,“云越,调一百亲兵随我去。”
……
一路跟随着马蹄印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已是薄暮,飞雪茫茫中,眼前出现一片寒雾袅绕的林子。
云越观察片刻道,“将军,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魏西陵早就发现了,林间没有鸟鸣声,草原上常见的野鼠黄羊也不见踪迹,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朽草腐藤的气息。
这是个死地。
他立即取出地图一看。
果然,望鹄岭到了。
“将军,主公进岭了。”云越查看了马蹄印。
魏西陵剑眉紧蹙,望鹄岭,溯回地。
谢映之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以进入望鹄岭。否则一切莫可知。
萧暥仓促间没有地图,不知道此间是望鹄岭,看来已经进去了。
他断然道,“云越,率军在此等候接应,并速派人回营地送消息。”
然后他翻身上马,“余下的人,随我进岭。”
***
野芒城
刘武昨晚没睡好,半夜里被谢映之拽起来上城墙放鸽子,呃不,放鹞鹰。
于是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才想起来谢大名士还在城里,不能怠慢了,赶紧抓来个士兵问道,“先生呢?”
“谢先生昨天半夜里就出城了。”士兵道。
什么?刘武一愣,算是明白了,谢先生真是神仙,都不用睡觉。
北狄草原。
阿迦罗回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的焦土。
一场大灾过后,尸横遍地,到处都是血肉模糊、垂死挣扎的士兵,他们有的拖着残肢断腿在等待巫医的救治,有的肚子上还插着刀剑,在霜冻的土地上等死。
中原人不仅杀戮而且打劫,就像北狄人每年对中原的边郡所做的事一样,现在一股脑儿全都倒回到他们头上。
劫后余生的部众,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满面焦黑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
一名巫医拿起手中的药匣刚要上前,阿迦罗摆摆手表示不用。
他穿过血流漂杵的狼火市,回到营帐里,才一天功夫他的大帐已经满地狼藉,面目全非。
胡桌掀开,箱子翻倒,那些他精心为萧暥置办的珠宝首饰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绫罗绸缎的华丽衣裙,被潦草地扔在地上,上面还有军士的战靴踩出的泥脚印。
其中萧暥大婚当日穿的那件锦衣,劫匪们粗暴地用刀撬下镶嵌在衣襟袖口裙摆上的珠玉黄金。刀还没擦净,斑驳血迹染在了蜜合色的裙上。
阿迦罗忍着背后的伤痛俯身捡起那罗裙,凑近鼻端,轻柔的锦缎间依稀留着他发间兰芷般的浅香,更揪得阿迦罗心中一阵抽搐,阵痛与暗恨交错纠缠。
心痛的是,他大婚穿的衣裙被如此粗暴作践,憎恨的是,践踏它们的,却正是他的士兵!
阿迦罗一件件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物什,这是他们新婚的大帐,一起生活了七天的地方。他在这里抵着一刀穿心也要探幽觅香,在这里抱着他耳鬓厮磨,夜夜缱绻达旦。最终,没想到同床异梦,萧暥要的竟是这个结局!
大帐中央,古琴还在,琴弦已断,琴骨已裂。
他的手指抚过琴弦,发出铮的清响,不知萧暥最后给他弹奏的那一曲,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
琴案下藏着一支发簪。
藏得很好,才免遭劫难。
看来萧暥对他手下那帮匪兵的脾性是摸得很透了。
他握着那簪子,上面还缠绕几缕青丝。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最后狠狠一刀剜入他心底。
他不在乎被车犁背后捅了一刀,却在乎那只递刀的手,修长秀劲,几曾入梦。
这个结局,萧暥终于满意了罢?
萧暥把戒指还给了他,把他母亲留给的发簪藏在了琴案下,把宝刀递给了大单于,引他们父子相杀。
他给他的一切,萧暥一件都没有带走。不是留在帐中,就是扎在他心里。
做得真够绝的!
除了那八角盒里空空如也,他喜欢吃的小松子和甘果蜜饯颗粒不剩,居然还记得吃完了走。
阿迦罗收拾了一下大帐,胡乱找了水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等他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世子!”栾祺满身是血,踉跄着上前,
“真的是世子!我还以为你死了!”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只有一对眸子清亮照人。
阿迦罗二话不说,几步上前狠狠抱住了栾祺。
“好兄弟!”
在狼火市时,铁托和穆硕的混战中,栾祺受伤昏厥,反倒侥幸没有中术变成傀儡。
“世子,洛兰部还有人,还能为你去战!”栾祺哑声道,
他说话间,周围陆陆续续聚拢过来一些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人,有士兵也有牧民。
天空冻云密布,霰雪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
下雪了,草原上的第一场冬雪。
他们的营地被摧毁了,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物资,牛羊都被劫掠一空,广原岭的山匪如同一群蝗虫,所到之处颗粒不剩,留给他们的只有呼啸的朔风,和草原上严酷的冬。
没有食物和皮袄,一场大雪后,他们都会被冻死在这漫长难熬的朔北雪原上。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相处了那么多天,他了解那只狡猾的狐狸。
萧暥放过了他们的部众,并没有搞屠杀,因为他知道屠杀会激起剧烈的反抗,徒增伤亡,他不会费这个劲的。
所以,他让手下的匪军劫掠了粮食和御寒物资,捣毁他们的帐篷,这是要困死耗死他们!让他们即使幸存下来,也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风雪中惶惶不安的族人,阿迦罗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件东西,“勇士们,单于铁鞭在此,我们依旧是驰狼神眷顾的子民!草原上的驰狼是不会死在严寒、饥饿和伤病中!”
所有人的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铁鞭上,全场肃然。
他们相信那是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无论草原上的儿郎散落在何方,只见见到这铁鞭就会最终凝聚成一股疾风,横扫脚下的大地,所向披靡!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里渐渐燃烧起燎原的野火,“中原人劫走了我们的牛羊,捣毁了我们的帐篷,想让我们冻死饿死死在这朔北漫长的严冬里,但是我们不会死!更不会让他们如愿,驰狼的子孙,我们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夺回一切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大单于!”“大单于!”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回旋在北狄营地里,响彻云霄。
阿迦罗站在猎猎朔风中,割开手掌以血抹额,“我发誓,今后永远不会让你们忍受寒冷和饥饿,我会带你们重新成为驰骋于草原的狼群,我让伤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严酷的寒冬,恶劣的环境,短缺的食物,他会带领他们活下去,带领他们重新赢得胜利!
统一十八部落,横扫中原,饮马江河,如果说从前是为了雄心,那么今后,就是为了复仇和掠夺!为了这喋血的一夜,为了这万千勇士的亡灵!
阴云密布的长空,掠过一声北雁的哀鸣。
荆草编的王冠戴在他头顶,他在废墟中加冕为王。
北狄的惯例,加冕仪式上要有酒。
栾祺振色道:“大单于,我洛兰部的营地里还留着几坛马奶酒,我这就去拿来。”
***
片刻后,
栾祺提着酒坛走在满目疮痍的营地间,朔风呼啸却吹不散鼻间弥漫的浓重血腥味。
空中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茫茫旷野只余一片寂寥的苍寒。
辽阔荒莽的草原上,狼烟未散,一道身影如轻云白鹤,惊尘而出。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中的酒坛幡然坠地,酒水汩汩,浑然不觉。
猎猎烽烟映着一袭白衣胜雪。
战火夷尽的土地上,那人一骑飞扬,袍袂翩然,和周围血腥、肮脏、残酷的疆场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更显得惊心动魄。
栾祺只觉得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先……先生?
人生就像一场梦,跌宕起伏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又会遇见谁?
谢映之策马疾驰间,感受到了有人在注视他。但是他无暇驻马,北狄草原上几轮大战后,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忍猝睹。想必萧暥和魏西陵已获大胜。
然而这一战,对局者远远不止是北狄人,北狄人甚至只是两方试探中争夺的棋子。
更让谢映之忧心的是,萧暥当年中的噬心咒,恐怕已撑不过去了。
以往萧暥的病,除了劳累体虚,急火攻心就会发作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原因,谢映之没有说。
他不提,是因为当时没必要给萧暥增加负担。
一方面,他能用草药和施针就把萧暥的噬心咒压制住。另一方面,不知什么原因,萧暥自从京城流血夜一场大病后,就记不得以往的事情了。
这对萧暥来说其实是好事。
痛苦、悲伤、悔恨这些深重的情绪都会引发噬心咒,尤其是经年累月积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其实这两年,几乎每一次萧暥记起过往的只鳞片爪,都会伴随噬心咒发作。
只有他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他才能松快地活着。但是如果他都想起来了……
谢映之心中隐约不安。
这两年萧暥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从最初遇到他时,那个抢小孩的猫、在雅集上被容绪下药都不知道、有点傻的青年,到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夕之间就把北狄王庭给屠了。
萧暥这把剑越来越刚强,越来越锋利,就离折断不远了。
第246章 跋扈
魏瑄从一片漆黑中渐渐醒来,眼前逐渐热闹起来。
他听到雅乐庄严的声音。
自从兰台之变以后,很久没有听到钟鼓雅乐之声了,再一听,所奏的好像是《鹿鸣》,这里是在举行婚礼吗?
他睁开眼睛,那是一座陌生的宫殿,大概是暮春时节,他能闻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
黄昏,华灯初上,黯淡的宫室被十八盏连枝灯照得煌煌通亮,朝臣们分座两席。
年轻的帝王面色凝重,脸上没有半点大婚的喜庆。
魏瑄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似乎……就是自己的脸?只是看起来年长几岁,线条更为刚毅,眉目也更为深邃。
一道枯槁般的声音在武帝耳边道,“北宫达在东北欲另立天子,若成功了,九州就会有两个朝廷,两位天子。届时人心浮动,大乱在即,也会动摇陛下的正统之位。”
当时北宫达发现手中有个天子,做什么事都可名正言顺,打谁都可以说是替皇帝出气,特别好用,非常后悔当年兰台之变没有早点出手勤王抢皇帝。
他的谋士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萧暥可以立个天子,他也可以立啊。
但是魏氏皇族人丁凋敝,找不出合龄的。挑来捡去,就找到了流落冀北的魏氏族人里,只有五岁的魏涵。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招太狠,顿时两个朝廷,两位天子,这大乱就要来了。
“萧暥很聪明,他让陛下成婚大典,等于是昭告天下,皇帝已经成年。国赖长君。有一位已经成婚了的皇帝在,还有人会去拥护一个五岁的小娃娃为帝,北宫达想在燕州再立朝廷的企图不攻自破。”薛司空对武帝道,
“老臣以为,对陛下来说,这是也个机会。”
武帝问,“什么机会?”
“柳氏世代公卿,若得他们的支持,陛下就获得了大半士族的支持。”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政治联姻。
十八岁的武帝看着面前秀美端方的皇后。心中弥漫起苦涩。经书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是他执手相看的那个人在哪里?
他生于乱世,长于深宫,本来不该奢望什么。
但是宫闱深锁,禁苑重重中,却生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妄念。
只是还来不及冒出枝芽,就要被这些人掐灭了。
北宫达,萧暥,还有在座的元老公卿。他们把他的大婚当做了一场政治博弈。
“陛下大婚后,等于昭告天下,陛下已经成年,可以亲政。”那苍老的声音道。
年轻的皇帝想挣破这个牢笼,就必须得到权力。
但是萧暥肯交出权力吗?
就冲他今天佩剑上殿的跋扈?
武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大殿上,忽然被什么灼了一下,一时收不回来。
今天是皇帝大婚的日子,萧暥罕见地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锦袍,衬着他容色俊雅,风神秀异,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泉深涧,隐隐反射出刀光来。
武帝看得暗暗心惊,忽然想起来,以往萧暥除了朝服和带甲外,总一身肃杀,从没见过他穿其他的衣裳。
其实武帝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萧暥了。
自从京城流血夜,萧暥大病一场后。那场病就像把他又锻造了一遍,变得更加冷冽肃杀,犹如出鞘之剑,只要靠近一点,都会被那犀利的剑风割破。
朝臣们见到他,几乎都是绕着走的。
而这几年萧暥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在自己府中堂而皇之开府议事,很少上朝,大概萧暥觉得,上朝听那些文官腐儒们扯皮是浪费他的时间,当然,萧暥戎马倥偬,常年四处征战,在大梁的时间很少,且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府中养病。来宫中就更少了。
这些年的铁马金戈,这把剑锻造地肃杀凛冽。
沙场炽烈的气息竟然是如此美妙,那种危险的气息,让深宫里的少年血脉喷涨。
武帝注意到,萧暥端起酒樽的时候,袖摆上隐隐显出了暗纹的朝霞玄鸟纹。
在大雍,玄鸟也有雏凤之称。
就在他走神之际,耳边想起司礼官的声音。
“今择吉日,鸾凤从龙……”
一丝妄念,这一刻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陛下?”执事抬着彩绘漆盘,上面是两尊酒。
武帝正在出神。
梦里挑灯看剑,花落满席,拥剑而眠。
这个念头让他心动不已。
“陛下?该喝合卺酒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
……
大典结束是宫宴。觥筹交错,众官员相互敬酒,推杯换盏间。
萧暥倒满了一杯,向主持酒席的太宰杨覆走去。
顿时周围的官员如避蛇蝎般,默然退开了去。
杨覆赶紧赔笑道,“怎么敢劳萧将军来……”
“不是来敬酒的。”萧暥毫不客气道,
杨覆面红耳赤,“不敢,不敢。”
“我问你,今秋调配的军粮,粟米中为何杂有沙泥?”
杨覆暗暗心惊,只是掺了一点点,想萧暥事务繁杂,这些细节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萧暥那么仔细。
他瑟缩道,“怕是收谷物的时候没有留神,掉进去了些许。”
萧暥冷笑。
十斤谷子里,半斤泥沙,掉进去的,还是掺进去的?他早就知道这些人平时暗中都在搞什么鬼,大斗进小斗出也是惯常,但是主意打到军粮上,胆子不小。
杨覆战战兢兢推说道,“今年各郡县的收成不好,大梁的米市价格也上浮了。”
“很好,告诉那些商户,我要征用一万石粟米,三天筹齐。”
“三……三天?”杨覆瞠目结舌。
“你嫌太长?”萧暥挑眉,“你要明天也可以!”
“不、不,不长不长,三天刚好,三天,就三天”杨覆冷汗涔涔。
萧暥表示满意,“趁这颗头还在,好好喝酒。”
说罢他把酒杯静静顿在案上,走了。
余下的人面如土色,这句话撂着,这酒谁还喝得下去……
直到萧暥的背影消失在宫宇间,许久才有人徐徐出了口冷气,“你们……你们看看他,竟如此跋扈!”
这话一说立即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这可是陛下的喜宴!”
有人道,“司空大人,这事儿得让陛下知晓。”
薛司空斥道,“陛下正和皇后已入殿,行餕余设袵之礼,你们闹什么,不想喝酒就都散了。 ”
晓月初升,宫墙上,一株杏花开得正好。
萧暥穿过重重宫门,就听身后一道清澈的声音道:“将军又要出征吗?”
萧暥驻足,淡淡道,“陛下新婚,此刻当陪皇后。”
“我不想大婚。”武帝追上前几步,又被那人身上肃杀的气息逼退。
“柳尚书的女儿端方贤惠。但我不喜欢她。”
萧暥的眉头微微一蹙。
夜风拂过,月摇花影,年轻的皇帝一时心动。
“我其实……”
“陛下若有心仪的女子,便纳为妃。”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蓦然怔了怔。他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辨的滋味,脱口道,“将军可曾记得,当年兰台之变,将军从废墟中救驾之时说过的话?”
另一边的魏瑄闻言心中猛地一颤,当年萧暥想迁都大梁,对他说,‘大梁的上元夜,三天三夜灯火不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
萧暥还记得吗?
隔着一丛海棠,萧暥侧过脸,冷冷道,“当初陛下还是个孩子,陛下现在还是孩子吗?”
“当然不是。”武帝愕然道,
“那就不要再提孩子的问题!”
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哑然。
宫墙下,落花似雪。
魏瑄的心中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萧暥不认账了,还不认账地如此霸气。
***
“主君,他怎么了?”贺紫湄问那黑袍人。
只见魏瑄紧闭着眼,面无血色,他指间的玄门指环隐隐闪烁着幽光。
“紫湄,你知道河流吗?”那黑袍人不紧不慢道,
“河流?”
他们正站在一滩死水前,水底沉寂着腐草朽木,水面上落叶遍布。
黑袍人道,“一条河的水流时深时浅,时急时缓,水中的浮草漂蓬,会在某些地方沉积下来,光阴也是如此,这溯回地就因为百年前的一些原因,成为了这么个沉积之所,他应该是入境了。”
落叶遮蔽间留出的一小片湖面。水中有倒影。
“他一旦入境,凭自己是挣不脱的。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贺紫湄看着魏瑄骨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不禁问:“主君,他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道,“你想知道,除非进入他的意识,但是这非常危险,就看对方的执念有多深了,执念越深,入境越深,越难走出来,搞不好自己都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贺紫湄倒吸一口冷气,“主君是想把谢映之困在境中?但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这小子能困住他?”
“不,他能控制千人祭的煞气,秘术天赋非同一般,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中住着一头猛兽,我要把那笼子打开,把这头猛兽放出来,余下的就看谢玄首怎么应对了。”
第247章 玉玦
两年后,幽州阵前。
风雪交加。
入夜,云越掀开帐门,火光照着几点雪沫飞舞。
大帐内也不见暖和,就见萧暥秉烛站在地图前。先前给他煎好了的药,依旧搁置在案上纹丝未动,都已经凉透了。
烛火映出他脸颊更为清减。
乌黑的发,没有竖冠,随意插了一根木簪。显得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云越赶紧取来披风给他罩在肩上。又为火盆里添了火。
“军粮还能支持几天?”萧暥问道。
“主公,还有七天。”云越道,“前往京城催粮的信使已经出发了。”
“这几日雨雪不断,前往京城一个来回怕是要十天,大军等不及。”萧暥凝眉道。
他接着略一思索,决然道,“不等京城了,就近先去高唐郡募集过冬的粮草和物资。”
云越心想这倒是个办法,可救燃眉之急,但是有个问题。
“主公,高唐郡守军一万,还有城里的七万百姓,如果征调了他们的粮草,他们过冬怎么办?”
萧暥道:“无妨,高唐郡之南是蘅水郡,把蘅水郡的存粮调拨给高唐郡,至于蘅水郡,离开大梁就只剩下六百多里地,大梁的军粮北上运输,先到蘅水郡,补充他们的存粮物资。”
云越是明白了,萧暥这是要玩层层接力传递粮食,一来大大缩短军粮的供给线,二来争取了时间。
“只是京城,怕是吃紧,毕竟……”萧暥忽然秀眉紧蹙,一阵低咳打断了他的话,
云越赶紧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铜灯,然后搀扶着他坐下。
萧暥使劲压抑着咳嗽,无力地摆摆手,“我没事。”
云越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只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癯了,几乎能触到匀称的骨骼。心中一阵酸涩。
这场仗打了两个多月,气候越来越寒冷,前线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时刻都要精神紧绷着,萧暥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经常连夜地咳嗽。
“北宫达实力雄厚,我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却力有不逮,陷入僵持。”萧暥用巾帕抵着唇咳喘了片刻,慢慢缓过来,脸色依旧薄寒如冰。
“这仗从九月打到现在,大梁的国库都要被我耗空了,京城怕是已经怨言四起,北宫达再若煽风点火……”他凝起眉,将军出外征战,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
如果不是他大权在握,积威已久,这会儿皇帝案头参他的折子都收不完了罢。
“主公放心,京城有父亲在,玄门此次也是站在主公这边。”云越道。
萧暥明白,他和北宫达这一场大战举世瞩目,各方都已经站队了。他若输了,输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所有支持他的人。
这一战,只有一个人没有表态。
那人早就跟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且他远在江南,这北方的战事对江南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据萧暥收到的秘报,北宫达还派使节,欲交好魏西陵。
最后送去的珍宝美人原封不动全部退回,北宫达想了想,又厚着脸皮为自己小妹求亲,结果也被婉拒了。颇有点灰头土脸。
但是魏西陵也表明了态度,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战事,他不参与。两不相帮。
这引得举世哗然,各方势力都看不懂了。
魏西陵和萧暥之间有旧怨,旧怨还颇深,北宫达原本以为魏西陵会和自己合兵,南北夹击,不料魏西陵却没有报仇的念头。难道还对萧暥念及旧情?
当然也有人说,魏西陵是看不惯北宫达的作为。实在不屑与北宫达为伍罢了。
“我本不想牵扯到他,结果还是……”萧暥微叹了口气,接过云越温好的药,
药很苦,但他习惯了,眉头都不带皱便喝下,就像喝酒一样自然。
一旦成为习惯后,酒再浓也醉不了,药再苦也不觉得难忍。
萧暥不吃甜食,以往云越给他准备了一大罐甘果蜜饯下药,他也不吃。
他自嘲早就已经过了贪嘴的年纪。
少年的时候好吃零嘴,把一生的甜都吃完了。
后来他明白了,糖越是甜,回味却是苦的。
短暂的甜,却要苦很久。苦得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最后一大罐子的蜜饯,云越灰溜溜自个儿吃完,吃得一段时间里满嘴都是甜腻味。
云越觉得,糖的回味不是苦,是齁。
天气很冷,灯光下,萧暥的脸容像冰雪一样,近乎透明。
喝了药,晚上就吃一碗清粥。
云越见他容色越来越清减,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低声道,“主公,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东北苦寒,北宫达还可以躲在城里,而我们只能在驻扎营寨,等到天降大雪,于我们非常不利,要不我们先退兵,等到来年开春再战。”
萧暥摇头,不能等。
“乌赫正在北狄招兵买马,只是上次被我们打败后,实力一时没有恢复,如果此番不拿下东北,等到北宫达和乌赫勾结就更难对付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萧暥没说,这两年南征北战,他伤病交加,身体与日俱下,这次他总算在大梁休养了半年多,才积蓄起一点力气,只求此战一鼓作气,与北宫达一决胜负。
虽然他知道,此时和北宫达决战,其实时机还不成熟,但他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东北严寒,若这一次打不下来,再过两年,他怕自己连剑都拿不动了。
今生想统一这山河,就成了一场泡影。
这一战是他的一场赌博。
“等到军粮一到,就和北宫达开战。”他静静道。
帐外北风呼啸。
***
御书房里,门前挂着厚厚的暖帘,炭火烧得很旺。
皇帝夜召几位辅政大臣,商讨为前线筹粮之事。
结果这不商讨还好,一商讨就成了诉苦大会了。这些官员当然不敢直接把矛头针对萧暥,所以都一个劲儿地向年轻的皇帝倒苦水。
这仗都打了两个多月了,朝廷各部都难啊,再这样打下去,国库打空,年都没法过了。言外之意,要求前线退兵。
太宰杨覆道,“陛下,东北的战事一拖再拖,国库虚耗,上次的那一万石军粮,都是臣七拼八凑来的,还向大梁米商强征了部分,搞得商户颇有怨言,现今又要征调十万石的粮草,老臣委实为难啊,求陛下给老臣想想办法。”
武帝不动声色,并不急于表态,问,“诸位臣工有什么看法?”
薛司空慢条斯理道,“北宫氏在东北经营三代,实力雄厚盘根错节,萧将军想要一战图之,过于操切,实不可取,我们应该劝导,而不是一味地迁就,予取予求。耗空了整个雍州的底子。”
柳尚书跟着道:“依臣之见,陛下在回信里可以适当暗示一下这大梁城的困境,让萧将军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也就不会……”
“就不会来催军粮了是吗?”武帝凝眉道,“前线未分胜负,你们已经想着如何退兵了?”
“这……”众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面有尴尬之色。
薛司空打圆场道,“陛下年轻气盛,更看重沙场兵胜,但战争不仅是调兵遣将,更是粮草物资综合国力之较量,我们的实力不及北宫达,消耗不起。”
杨覆跟着一摊手,“陛下,眼下大梁实在是征集不了那么多军粮啊。”
武帝长眉微敛,骨节清劲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暗暗攥紧,“如果诸位觉得为难,粮草朕亲自督办。”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天子亲自督办粮草的,要朝臣做什么?
云渊上前道,“陛下,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燃眉之急。”
武帝立即道:“大学士请讲。”
云渊道:“大梁城中多有世家大族,光是拥有土地田产千倾的就不下百户,朝廷可征集各大世族的余粮,以供前线。”
武帝首肯,“可行。”
杨覆道,“陛下三思,我们还要倚赖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若强行征粮会引起他们的强烈抵触,造成大梁城局势不稳。”
武帝明白,九州千百年来的门阀制使得各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略一沉思,道:“这不是强行征粮,这是借。”
众人俱是一怔,看向这年轻的君王。
武帝道:“这些粮食是朕向各大世族借的,也是各大世族顾全大局体察国家的艰难,年后朕会按照市面的红利还给他们。”
“陛下谨慎。”薛司空提醒道,“若萧将军这仗一直打下去,年后陛下若还不出怎么办?”
武帝道:“朕会想办法。”
薛司空闻言,眼皮微微一抬,知道此事不用再议,武帝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甚至有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这年轻的君王倾举国之力,助萧暥打这一仗,为什么?
他还不到二十岁,今日议事却表现得沉稳冷静,颇有明君的风范,任何方面都无可指摘,除了一点。
薛司空别有意味的目光投向了武帝。
皇帝和皇后大婚已有两年,至今却没有一男半女。甚至也不见皇帝有任何纳妃的意思。
坊间连陛下不近女色,简直如同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
但是今日议事来看,陛下血气方刚极有主见,并非心性寡淡之人,薛司空沉下眉,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三天后,粮草筹齐,发往前线。
云渊看着运粮的车马驶出大梁城,道,“陛下,这场战争短时间内看来是结束不了,陛下要做长远打算。”
言外之意,现在就要考虑各世家大族的粮秣怎么还的问题了,无论是拆东补西,还是别的什么途径。
武帝静静道,“朕已有办法。”
五天后,大梁城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曾贤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了御书房,面有喜色,“陛下,江南的粮到了!”
武帝豁然起身,“走,去看看!”
方宁冻得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西陵哥说好了两不相帮,结果让我们大冷天跑那么远送粮。”
魏曦笑道:“西陵哥为的是社稷,陛下亲自给西陵哥写信,能不借粮吗?”
方宁哼了声:“是么?我可是看着,陛下的信刚到,这粮草当日就发了,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吧?”
***
风雪漫天,大地一片苍茫。
大帐内。
萧暥喝了药,发了一身汗,听闻粮草到了,挣扎着起身。
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暗哑,“云越,备甲!”
又冷又重的甲胄穿在身上,寒透骨髓,激得他牙关一紧。
这是让三军安心。他没事,他还能战。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召集诸将来中军议事。”
大帐里,萧暥一身玄甲,神色清冷,目光掠过肃然而立的诸军将领。
这场雪后,等待已久的决战时机到了。
“陈英,你率军两万取道扶柳,袭击北宫达的重甲营。”
“是!”
“程牧,你率军八千截断成平道,阻止幽州援军。”
“是!”
……
这时帐门掀起,带进了一股风雪气。
云越匆匆进帐,“主公,新收到玄门的消息。”
萧暥一看之下,顿时心中一沉。
乌赫派巴图为前锋将军率兵三万,绕过凉州千里奔袭,直插冀北腹地,与北宫达合兵,成东西夹击之势。
他知道北宫达和乌赫早晚会勾结,但没想到这么快!
萧暥心中一急,胸口顿时血气翻腾,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们只有五万人马,北宫达在此地驻军十万,本来就众寡悬殊,如今再加上乌赫的三万草原骑兵,一旦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领闻讯都脸色骇然。纷纷看向萧暥。
是进是退,萧暥眸中寒光一闪。
天寒地冻,粮草不足时,他尚且咬牙坚守,如今粮草和御寒物资都到了,哪有不进反退之理!
退兵?萧暥冷笑,不可能!
他偏过身掩唇低咳了几声,手一翻将染血的棉帕藏起,一双眸子里燃起烈烈的冷焰。
“我本想让北宫达安心把年过了,既然他那么急于就擒,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各营准备,今晚好生休息,明晨出击。”
云越心中大震。
他明白了萧暥这是要抢在乌赫的骑兵赶到之前,把北宫达给灭了!
太疯狂了。
这绝对是赌徒行径!这是打时间差,如果在北狄骑兵到达前,没有灭掉北宫达,他们势必陷入腹背受敌,两线作战!
但是,就算是歼灭了北宫达,大战之后,他们以疲惫之师,还要回头迎击上万汹汹而来的北狄骑兵,又是一场苦战。
云越不是担心萧暥会打败,依照他主公战场上的彪悍,他不会输。
他担心的是萧暥的身体,鏖战之后又是苦战,还能撑得住吗?
就在这时,卫兵进帐来报,“主公,有信使到,江南来的。”
萧暥蓦然怔了怔。
这冰天雪里,他居然收到了江南的消息。
信使带来了一个素朴的沉香木匣,无任何纹饰。
没有信,魏西陵一个字也没给他。就像是根本不屑与他再言语。
匣子里是一块玉玦。
莹润的玉握在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玦者,诀也。
萧暥苦笑,魏西陵不愧是世家子弟,传一句话都那么含蓄。也不怕他这老兵痞子看不懂。
云越也是世家子弟,一看就明白了。
“魏将军不是早就和主公恩断义绝了吗?现在大战在即,他再送主公这个石头,这什么意思,想落井下石?”
“云越,住嘴!”萧暥低声斥道,
萧暥知道这小子平日待人刻薄惯了。没想到惯得这么牙尖嘴利,一时间被他气得有点呼吸有点不稳。
云越见他脸色苍白,赶紧道,“主公,是我胡言乱语。”
然后乖巧地替他卸了肩甲,绕到他身后,殷勤地给他揉按肩颈,一边悄悄观察他的脸色道,“我一直挺佩服魏将军的,只是他以前就说过和主公断义的话,大战之际,他又旧事重提,这举动实在是不怎么地道。”
萧暥微微叹了口气,“云越,你不懂他。”
次日一早,大军出击。
在鏖战三天三夜后,当洪流般的军队终于攻入了北宫达的大营,拔下中军帅旗。
这时候,云越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北狄骑兵呢?”
***
雪后初晴,茫茫原野上,一支骑兵正在悄悄疾行。
为首的一个虎背熊腰的草原汉子正是乌赫手下的大将巴图,和他并骑的是一个中原将领,那人名叫王蓦,是北宫达麾下偏将。
从北狄入中原要经过凉州境内,凉州当时被萧暥拿下,所以北宫达派王蓦为使,引导乌赫大军绕过凉州,走朔方以北的广袤荒原,直接进入冀北平原。
风雪中,隐隐传来了马蹄声,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
王蓦一惊,莫非主公还派了军队接应?但是他没接到命令啊?
他骑在马上,眯起眼睛望去。
只见远处茫茫的雪原之上,隐约出现了一道银白的波浪,那是阳光照在铠甲上折射出的寒芒!
“是骑兵!敌袭!”王蓦骇然色变道。
巴图满面阴霾,“王将军,你不是说这路上畅通无阻吗?”
“拒敌!快!快拒敌!”王蓦都结巴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根本没法阻挡。
茫茫雪原上,那支骑兵席卷起一道银白色的波浪冲击而来势不可挡,无数纷乱的铁蹄踏起荒原上雪沫横飞。
苍寒的冀北冰原上,九州最锋利的剑已经出鞘,迸射出耀眼的寒芒,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巴图奋然拔出刀,还没来得及让他组织起抵抗,接下来,他就知道了什么是让人窒息的战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穿插、分割、歼灭,鲜血激溅的雪原上,是一场精确的杀戮和严密的配合。
王蓦心胆俱裂。
当他看到寒风中绣着魏字的战旗时,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战意顿时土崩瓦解,“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西陵不是说好的中立吗?他从来一诺千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雪后的骄阳,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散发着炫目的寒芒。
“你们和萧暥的战争我不插手,但是引蛮夷入境,枉顾中原大防,不可饶恕。”
***
“报——,主公,北狄将领巴图所部被魏将军尽数歼灭,巴图战死,王蓦被俘虏。”
“魏将军?”云越着实怔了一下,“他不是不出兵吗?怎么会?”
纵是聪明机敏的云小公子也搞不懂了,不解道,“那魏将军送主公玉玦又是什么意思?”
萧暥容色深沉,“云越,那不是绝义,他是让我决断。”
“他让我跟北宫达放开一战。”
“他让我知道,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他一直都在。”
萧暥凝目望向南方,夕阳下,唯见一片茫茫雪原。
云越喉中哽了一下,又想起自己之前说魏西陵‘落井下石’的话,有点愧色,小声嘀咕道:“魏将军也不怕主公误会。”
魏西陵向来寡言语,而重实行,话只说一次,惜字如金,断不重提,除非有别的用意。
萧暥淡然一笑,“我知他,他也知我。何来误会。”
***
战后,
魏燮擦了把脸上的血,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闷声问道,“西陵,你是为了家国大防,还是为了他!”
“问得好。”魏西陵收剑入鞘,
冰天雪地里,映得他一身银甲炫目,面如冰霜。
“没错,我是为他北上。”为国,也是为他。
魏燮而安宁,他以前只是怀疑,没想到魏西陵竟然直言不讳,他激动道:“西陵,你忘了萧暥干过些什么了吗?他自己都已经认了!”
魏西陵静静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魏燮恍然,原来魏西陵说的从此互不相干是这个意思!
第248章 上元
东北的战事结束已经一月有余。
这一年,大梁的冬天尤其寒冷,渊冰三尺,风雪很紧,屋檐下挂着比手指还粗的冰棱。
萧暥拥衾而卧,火光映着他清减的侧颜,酒已冷,小酌慢饮,微醺的时候,他想起儿时在永安城,江南的冬天,也是白雪皑皑。
他灵活地像只小野狐狸,顶风冒雪爬到树上,费劲地把屋檐下的冰棱攀下来,当剑使。
冰在手心握得久了,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魏西陵知道后,就给他削了柄木头剑。
萧暥记得当时他坐在廊下,院中皑皑冰雪映着他清俊的脸容,剔透如玉。
他一丝不苟专注的样子。引人看得出神。
屋外大雪纷飞,萧暥抱膝坐在他身边,期待地等着自己平生第一柄剑。
说真的,萧暥觉得魏西陵如果不当将军,可以当个木匠,他那修长的手指竟是那么灵巧。
这把剑用的是南疆的香木,质地略硬很难雕琢,魏西陵手工没得挑,还精心上了漆,乌亮的剑鞘上还细致描上了朱红的云雷纹。比真剑还威风气派。
萧暥欢喜得不行,视若至宝。
这事儿还让魏燮和方宁他们眼红了很久。
但魏西陵毕竟不是真的木匠,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最后方宁只能缠着襄远伯给他去京城订了一把名家所制的木剑,但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如。
……
他的唇角微微挽起,只有忆起往事的时候,寒锐的眸中才乍现一丝柔暖。就像是数九严寒的天里,幽淡的梅香。
云越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掩着唇低咳着。
他赶紧在塌边坐下,一边给萧暥拽好被褥,一边手探进里衣给他抚背顺气。
“主公这病不要多想,才能好起来。”
谢映之说过,思虑愈重,病势愈沉。
萧暥何尝不知道。
但是以往东奔西战、戎马倥偬间无瑕顾及的念想,这会儿休沐期间,却全涌上了心头,重病又逢严冬,雪上加霜,对他来说就更为难熬了。
这病反反复复,不见起色,每天都在和药罐子打交道。
他咳了片刻,微微缓过气来道,皱眉道,“不是休沐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越在家里哪里呆得住。
逢年过节,他那将军府有多冷清。下属都回家了,只有徐翁和他两个人,还有几个没有家人的仆从。
萧暥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恐怕又被家里的老爷子唠叨了。来他这里避难的?
转而问,“陛下这几天在忙什么?”
“撷芳阁就要建好了。”云越道,
萧暥一诧,“那么快?”
萧暥本来并不支持这样大兴土木,但是天下初定,又逢新年。撷芳阁之名寓意着寒冬将尽,春暖花开。九州将迎来盛世繁华。
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还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江南的魏西陵和巴蜀的赵崇,魏西陵自然不必说,他本来就是魏氏皇族,而赵崇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表示愿意尊奉天子,于是天下局势已定,还有些个零零散散的小诸侯,也跟着纷纷表示愿尊天子。
乱世的终结,盛世的开启,皇帝需要一座宏伟的建筑来为这一次北伐的全胜庆功,彰显即将到来的盛世气象。
这时,徐翁进来道,“主公,宫里来的曾公公传陛下的话,陛下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大梁举行灯会,届时大梁城华灯满街,三天不宵禁,陛下想请主公一同上撷芳阁赏灯观烟火。”
萧暥眉头一蹙,当年为了骗魏瑄来大梁答应的事儿,他早就霸气地赖账了。这皇帝怎么还揪着不放?
他一个老兵痞子,实在没什么雅兴观灯赏烟火,更不喜欢搞这些虚的盛大仪式。
“回陛下的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
新年初始。大雪纷飞。
武帝接受完了群臣的朝贺后,回到宫中,又想起萧暥那句冷冰冰的话,还真是他的做派,直截了当,半点都不含蓄,拒绝地毫无余地,一如两年前那晚。
他站在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他道,‘陛下还是孩子吗?”“那就不要问孩子的问题!’
这两句话一直在武帝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这两年来,武帝几乎比大雍朝任何一代先王都要勤政。可是萧暥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过。
午后,武帝画了一副江山暮雪图。
柳皇后前来朝贺时,悄悄瞥了一眼,顿感惊心动魄。
天空阴云密布,疾风暴雪。大地惊涛拍岸,洪波涌起。这是天子心中的盛世江山。不是风和日丽,而是狂风暴雪。
坊间传闻,皇帝温雅淡泊,清心寡欲,但是她知道,陛下的心中有狂澜大海。
她是大家闺秀,自小就懂得书画,字,写得是胸意,画,画的是人心。
皇帝的心从来都不平静,热血、雄心,还有一种她看不透的、藏得很深的情绪。压抑着,隐忍着,等待着。
那种情绪只有透过他的画才能隐隐流露出只鳞片爪。就像江山的峥嵘与秀美,既让人陶醉,又让人恐惧。
“陛下,臣妾为陛下制了一套新春的冕服。”她轻声上前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好。”武帝搁笔道。
她款款走上前,纤纤玉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封。
武帝微微一侧身,“不劳皇后,朕自己来。”
说罢旋即彬彬有礼地避去屏风后让内侍伺候更衣。
柳皇后蓦然怔了怔,完婚两年,还是这样相敬如宾。至今不仅没有同寝过,每次武帝去皇后寝宫,都是小坐一会儿,谈说片刻便走,连半点肌肤相亲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密切程度,还不如嘉宁公主。
片刻后,武帝一身玄色袍服,上绣着日月星辰龙游九霄。
华丽的袍服显得年轻的帝王丰神俊朗,气宇轩然,日月周天仿佛在他身边轮转。
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也是最不可捉摸的帝王。
斟酌再三,柳皇后终于道:“陛下若不喜我,臣妾请陛下纳妃。”
两年了,后宫没有所出,无论朝野还是民间,私底下议论纷纷。
武帝长眉微微一凝,道,“皇后记得明华宗的无相大师吗?”
柳皇后一怔。
“朕这两年修习无相法师给的秘籍卷册,颇有心得。”
两年前,他被心底的妄念所纠缠,明华宗的法师无相就给了他一本清心的秘籍。说修行此秘法可以化解心中的执念。
“如同玄门的修行吗?”柳皇后问。
所以修炼必须禁.欲?
“你可以那么想。”武帝道。
玄门修行要清心寡欲,可是修行秘术却恰恰相反,各种奇怪的法门,包罗万象。
武帝发现,他修炼秘术,在用秘术压制住心底的妄念的同时,仿佛也在一点一滴地将那妄念慢慢地养大。
***
“执念越深,陷得越深。”黑袍人道,
“主君说什么?”贺紫湄倏地收回目光,
“这林子里,最危险的就是自己的心。执念太深,就走不出这个境。最终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主君是说,这小子他自己想呆在这个境里?”
林中落叶簌簌,她边说着边大着胆子悄悄瞥向那水中的影子。
她从来没见过主君的模样,他的声音像黑夜里馥郁的暗香,低沉浓丽,引人遐想。
湖水倒影出那黑色的斗篷,她看到如刀削般的下颌,再往上看…
一张腐烂了半边的脸赫然映入她眼帘!
肌肉生虮虱,空洞的眼窝里仿佛凝聚着深邃的漩涡。
“啊!”她仓皇地退了半步。
“妄念。”一道冰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贺紫湄顿时明白了,她刚才是入境了?
她浑身冰凉,赶紧伏拜在地,双眼中竟流出了两行血泪,“属下万死!属下僭越了!”
“只是小惩,下次再犯……”
“属下再也不敢窥看主君!”
“紫湄,你很聪明,就是小心思多了点,起来罢。”黑袍人道。
贺紫湄战战兢兢起身,再也不敢抬起头。
那黑袍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问道,“紫湄,你知道为什么最高阶的秘术修行者寥寥?”
“请主君赐教。”贺紫湄道。
“因为越强越疯。”
***
大年初五,武帝设宫宴,群臣朝贺。
璋合殿里灯火通明,丝竹雅乐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武帝端坐御座,一眼扫去,不出所料,萧暥依旧缺席。
萧暥回话道,“臣不去,诸位可以尽兴。”
言外之意,大过年的,他就不来扫众人的兴了。
众人一番‘如此目无君上’后,心底里却偷着乐,不来最好,这人简直是煞星,上一回皇帝大婚,婚宴上就被他搞得人心惶惶,酒都喝不好。
萧暥知道,他去不去都会被人暗中指着脊背骂,倒也无所谓,反正他不想去。
休养了一阵子后,身体略略缓过来些,趁着雪停,带着几坛子酒就去了城南老营。
萧暥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口,把酒坛扔给旁边的云越,云越虽然在一群大老粗里混久了,但是毕竟改不了世家小公子的习惯,接过来酒坛子,心中怦怦直跳,他把酒坛凑到唇边,仔细闻,萧暥嘴唇落下过的地方,竟还有一点点清苦的药香,云越还没喝酒,觉似半醉般透不过气来。
他如尝珍馐般,饮香啜蜜地喝了几口,白皙的脸都红透了。
旁边的士兵见他占着酒坛不撒手了,等得口干舌燥,嚷嚷道,“云副将,敢情这酒坛是你家媳妇,都不愿让给别人亲一口。”
这些大老粗说起话来没羞没臊,气得云小公子差点一坛子酒扣他脑门上。
萧暥淡淡掠了他一眼,云越无奈,还是猛擦了擦酒坛口子,又故意调了个方向,才扔给他们。
“嘿,他还嫌弃我们!”
“主公都不嫌弃我们。哈哈哈!果然是大名士家的小公子!”
士兵们起哄地笑了起来。
云越一双桃花眼左挑又嗔,但是与萧暥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集体噤声相比,云越眼睛都爆出血丝也不见得会让这群老兵油子的笑声低下半分。
陈英回营的时候,萧暥这酒都喝了三轮了。
他走出大帐,清致的脸容映着雪更显剔透,“陈英,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个月来,清点北宫达在燕州的府库,总觉得库存的财货和兵器数额和玄门的消息不大对的上。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
这些财货,兵器,北宫达都用到了哪里?
萧暥深深凝眉。
***
天气阴沉沉的,看样子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武帝在大梁城给北宫达辟了座府邸,名燕侯府。府中一应仆从和用度都按照诸侯之礼。
此刻,北宫达倨坐堂上,旁边陪着蔡庸等几个以前的谋士。
北宫达颇为不满,“我北宫氏历代三公九卿,我现在依旧是燕州牧,陛下设御宴,怎么不请我?”
他话音刚落,门被一把推开,
萧暥径直入内,“你想喝酒?我给你送来!”
见他这一副找事的模样,蔡庸几个赶紧都避走了。
萧暥顺势把门一关。
北宫达立即感觉到了,来者不善。
他漫不经心道:“大年初五,萧将军好兴致来给老夫拜年。不过说起来,你的年岁跟犬子差不多,给老夫拜年也亏不了你。”
萧暥把酒坛往案上一搁,毫不客气地坐在案上,道,“既然北宫将军这么说了,我就认这个小,毕竟名义比不上实利,拜年的礼金呢?”
北宫达简直被这人的无耻程度震撼了,他沉下脸,愠怒道,“老夫现在一文不名,燕州财货不都被你抄剿了吗?”
“库房少了三万金,并刀剑千余。”萧暥眼梢微微挑了起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北宫将军放哪儿了?”
北宫达心中一紧,没想到萧暥这账目算得那么仔细。
他道:“萧将军怕是筹算不大好,还是被吓得草木皆兵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北宫将军,你既然败了,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给自己换一个平安富贵。”
“我在这里过的很好,陛下赐给我锦衣玉食,依旧是诸侯的待遇,吃得好也睡得安稳,倒是你,萧将军。”他得意道,
“你剑下有多少亡灵阴魂不散,你杀孽太重,全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乃至于几千刀剑都能让你紧张成这样,老夫真是同情你!哈哈哈!”
萧暥的眸中掠过一丝阴冷。
北宫达继续道,“还有魏将军,老夫劝他好自为之,莫坏了一世英明,最后死于小人之手。”
萧暥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看来这酒你是不用喝了。”
他霍然站起身,走到门口,厉声道,“把他关寒狱!”
北宫达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勃然色变,“萧暥,你敢关我!”
“我堂堂一方诸侯,北宫氏世代三公九卿,你敢将我关进牢里!九州惯例刑不上大夫,你倒行逆施必遭诸侯讨伐!”
“关起来,审!”萧暥道。
***
御书房。
武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中抬起头时,就见杨覆等人鱼贯而入,个个面色阴郁。
“陛下,听说萧将军将北宫达关进了寒狱里。”
武帝静静道:“朕已知晓。”
杨覆摇头道:“陛下为北宫达建府是想给天下诸侯做个表率,皇恩浩荡,让他们知道归顺朝廷,陛下必然会厚待他们,可现在这样一来,余下的各路诸侯就要对朝廷心怀揣测了。”
柳尚书也道:“尤其是蜀中赵崇,本来就是摇摆不定。”
杨覆愤然道:“萧将军此举不顾大局,全然行伍做派,他倒是出气了,可陛下怎么办?”
武帝道:“诸位不必忧虑,朕诏皇叔进京了。”
薛司空抬起耷拉的眼皮,眸中精光一烁,“陛下召魏将军进京了?”
武帝道:“此番战事,皇叔援大梁军粮十万石,蛮夷袭我冀北,又是皇叔及时出兵,朕甚为感慰,此其一,其二,如今天下诸侯以皇叔坐拥东南实力最强,皇叔在此时进京,足以安定天下诸侯之心。”
“陛下。”薛司空上前一步,沉声道,“老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武帝道:“司空请讲。”
“既然魏将军来了京城,陛下就不要放他再回去了。”
第249章 围楼+番外
撷芳阁在大梁城东,楼高五层,朱阁紫阙,廊腰缦回,飞檐重宇,气象恢弘。
登上重楼,可以俯瞰大半个大梁城,正是新春休沐期间,街市繁华,川流不息,让人叹为观止。
没想到这样一座城楼竟然在一个月里拔地而起。
“张充,你有功。”武帝道。
这个张充是他新提拔的大匠,主持修建撷芳阁。
“小人不敢居功。”张充赶紧俯首道。
“朕要赏你,封你为五品上造,今晚随众臣一起登楼赴宴。”
张充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据说你这层楼里设计机巧,都有哪些?”武帝兴致盎然。
“陛下,撷芳阁的每一层均设有华灯和烟火,等到华灯亮起之时,四周的焰气将如流火般围绕着撷芳阁,远处看来,如同金光流溢,火云环绕,寓意九州风雷涌动,祝我大雍开朝盛世。”
武帝道:“甚好,上造用心了。”
上元节那天,武帝会率群臣和各朝觐的胡人首领登楼,庆贺一个盛世的开启。
虽然萧暥早就说了不会来,但有这五层宝阁和这风火云雷之楼在,无论他在大梁城的哪里,都能看到这撷芳阁华灯焰火,风雷浩荡的气势。
萧暥曾经说过的话,答应的事,他不记得了。也许他当年承诺带他去看华灯焰火,不过是戎马倥偬间哄一个小孩子开心。
那么今晚,他就把这盛世的烟火带到他面前。
想到这里,武帝心绪翻涌,接着,隐约地太阳穴就传来传来针扎般的灼烧感。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倦了?”旁边的宦者令曾贤赶紧上前搀扶。
武帝摆手道:“没什么,可能是第一次登楼那么高,不习惯,有点晕眩。”
这阵子老是这样,他心绪紊乱或者思虑过深时,这玄火真气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游走。
***
“他在说什么?”贺紫湄疑惑道。
只见魏瑄的眉头紧蹙,指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低声喃喃,“不要造那座楼。会出事!”
除夕夜蚀火撷芳阁,这个名字隐隐透出不祥的气息……
几天后,正月十五。
雪后初晴,阳光照着冰雪,映出一片晶莹。
魏西陵一袭月白色绣着蛟龙的朝服,临风绰立,轩然清举,若月射寒江。
武帝初见心中不由暗暗一凛。
接着他就想到几天前薛司空的话,原本清朗的心境浮现一缕阴霾。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道:“陛下是君,就要从全局之利益衡量,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诸侯中有实力的就剩下魏将军和巴蜀的赵将军,此番借着魏将军进京,陛下不如将他扣在京城,不让他回去。这江南富庶之地自然也就属于中央所辖了。”
武帝凝眉道:“皇叔于社稷有功,且是东南之屏障,司空此举不妥。”
薛司空道,“魏将军人中龙凤,乃帝国之战神,正因为如此,这柄利剑只能为天子所用,陛下就不想留下他吗?”
武帝深吸一口气。这一句话让他内心起了波澜。
如今天下初定,但要用兵之处却还很多,襄州一带匪患未平,萧暥年后还要出征,如果能留下魏西陵,也许他就可以稍稍歇一口气了。
君臣见礼后。
武帝亲自执手延请魏西陵到御案前,两人同席而坐。
武帝表明,“今日上元佳节,朕与皇叔只叙叔侄,不道君臣。”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魏西陵的话是真的少,不仅话少,还言简意赅,绝不赘述。
武帝本想从江南的物产民风开始闲谈,可是魏西陵三言两语就悉数道尽,片刻间,就相顾无言了。
武帝是发现了,他这位皇叔过于严肃,就算拉家常也像是聊公务。
武帝想了想,忽而道,“萧将军也曾跟朕说起江南之事……”
魏西陵的剑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
武帝继续道,“他说在江南,上元佳节之际,满城华灯,道路上车水马龙,灯火三天不熄……”
魏西陵道:“他说的是永安城,永安城的上元节有三天灯会。”
武帝好奇问:“永安城没有宵禁吗?”
魏西陵道:“过节都没有宵禁,他最喜欢热闹。”
武帝心中一沉,萧暥说,“臣不喜热闹,不来了。”
***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各家商铺正忙着准备夜市。
地上残雪未融,却并没有减少人们赏灯游玩的兴致,街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此时的将军府更显得更为空寂冷清。
萧暥喝了药,目光阴冷地听着陈英的报告。
北宫达招了。
不过相比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萧暥把北宫达下狱严刑逼供,事实上,并没有动刑,他是军人,不是狱吏,他只是用了一点手段。
北宫达最疼爱十三岁的幼子北宫敏。
萧暥也没做什么,听说北宫敏最害怕蛇,于是让士兵花了点功夫,到田野地头刨出了十几条蛇,这个季节的蛇已经冬眠,并不具有攻击性,蛇群在火光的照射下,懒洋洋地开始蠕动。
陈英指着笼子,让北宫敏钻进去,把这北宫家的小公子吓得支哇惨叫,比真被蛇咬了还痛不欲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对他动了什么惨无人道的酷刑,那叫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声震十里。
北宫达终于绷不住了。
“千家坊?”萧暥一挑眉。
“对,那地方在德顺里,据说有一个很大的暗市,这些武器都销往暗市了,属下妄自猜测一下,可能和广原岭有关系。”
萧暥激起一阵咳嗽。又是这些山匪。
前年他平定襄州,朱优虽降,但是禄铮这伙人躲进了广原岭。
他那时发病,没有斩草除根,才有机会让他们缓过气来,这会儿正在招兵买马。着实有些麻烦。
“主公,你没事罢?”陈英见他按着心口脸色发白,虚喘不已,想上前又手足无措,
“我、我这就去找云副将。”
“不必了,他另有事情。”萧暥道,
今天是上元夜,萧暥虽不想登楼和那些人虚与委蛇,但还是派云越去盯着了。
萧暥吃力地摆摆手,“痼疾而已,没事,你继续说。”
陈英担忧道:“如果这京城里的这群人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襄州离开大梁也只有五天路程,主公不得不防。”
“好啊,开春我要让他们挪挪窝,他们倒先来找我麻烦了。”
说不定还是北宫达的残余势力想要找一条出路,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上了。
他霍然起身,“备甲,去千家坊!”
***
上元夜,永安城里火树银花不夜天。
武帝听得出神,难怪都说江南好,繁华富庶,物阜民丰。
“他那时候个子小,观灯的人多他看不到,总是要抱他起来看灯。 ”那小狐狸一边抬着头东张西望,手中的糖官人还蹭到他的衣襟上,又甜又黏人。
蜜饯甘果,茯苓饼,龙须糖一样样吃过去,看完灯还要去永和斋吃汤圆。
武帝吃惊,还真的是杂食啊,那会儿萧暥也就六七岁吧,一丁点大小的孩子能吃得下那么多?
魏西陵道:“他吃不下,就会屯着。”
小狐狸还喜欢藏粮食。
武帝饶有兴趣:“他还藏食?”
魏西陵解释道,“他幼年流浪,缺衣少吃。对食物有点执著。”
那小狐狸遇到特别喜欢吃的,还藏起来慢慢吃。
魏西陵从小爱干净,于是时不时会在枕头下发现鲜花饼、杏仁酥之类,颇为困扰,搞得他床榻上有一阵子总是香喷喷的。
魏西陵本来想告诉萧暥别这样。但是一看到他低着头小口咬着糕饼乖巧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随他去罢,长大后应该就不藏了。
还记得有一阵小狐狸换牙,屯了一大堆的零嘴作为补偿。
夜晚,魏西陵靠在床头看书。
某只奶唧唧的小狐狸就凑上来,嘴里还忙不停吧唧吧唧嚼着好吃的,“西陵,上面讲什么,念给我听。”
回忆一掠而过。
武帝发现一旦提及萧暥,他这位惜字如金的皇叔,居然愿意多说一些。甚至连那双寒光流溢的凤眼中,也隐隐浮现了一缕柔暖。
……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湖面吹来的风已带着日暮的寒意。
曾贤躬身上来提醒道:“陛下,宫宴已经备好了。”
武帝道:“皇叔既然来了,今晚随朕一起登楼赏灯可好。”
***
暮色四沉,千家坊。
一处破败的堂屋,几条人影恰好映在昏暗的窗纸上。
一个黑脸汉子狞笑道,“皇帝刚颁布了限甲令,这武器铠甲交易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这点钱不够。除非……”
他话还没说完,一箭透窗而入,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肩胛,将他钉在了柱上!
屋内的数十名匪徒顿时骇然,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们拔刀出鞘。
大门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萧暥纵马跃入,长剑一指:“统统拿下!”
……
片刻后,萧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千家坊。拿获匪寇五百余人,甲胄兵器数千。
此时天色已晚,运送兵甲的车刚刚驶出千家坊。
萧暥抢了年货正想收兵回府,忽然旁边的陈英道,“主公,快看!”
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长乐大街上的华灯连成一片,如同一条绵延不熄的火龙。再往后望去,一座瑰丽的楼阁如座云端,火轮流动,金光环绕,华灯璀璨,如银河倾泻,散落人间。
连陈英这样的大老粗也不由看呆了,“这风火是怎么流转的?”
萧暥眯起眼睛,静静看了片刻,冷飕飕道,“谁建的这座楼,该扔进寒狱里审一审。”
“这是陛下要建的楼。”陈英咋舌,敢情这是抓人上瘾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街市卷起一阵喧嚣。
萧暥凝目望去,只见云越一骑飞奔穿过闹市。
他来不及勒住马缰,急道,“主公,魏将军今日入朝,陛下邀他登楼赏灯,现在正在撷芳阁。”
萧暥心中顿时一凛,魏西陵来京城了!
他之前倒是听到过消息皇帝有意召魏西陵进京,但是他认为以魏西陵的性格,必然会婉拒,再者,即使他要来,估计也要等到开春后,冰消雪融,断没料到会这么快!
当萧暥再次看向那撷芳阁之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战略的角度来说,撷芳阁危楼百尺,灯火通明,太像一个靶子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顿时让他心悸不已,千家坊之事不会是调虎离山罢!
他来不及细想,清点了一下军队,断然道,“随我去把撷芳阁围了!”
陈英闻言差点把下巴惊掉,“主公,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你兵围圣驾,这和造反无异啊!”
云越见状也赶紧道:“主公慎重,陈司察说的没错,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魏将军就算再相信你,亲眼目睹你率军围了撷芳阁,你就百口莫辩了!”
那一边,魏瑄紧皱着眉头,低声道:“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手腕此刻被扣着细细的铁链,随着他阵阵挣动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指间的玄门指环也再次隐隐浮现幽暗的红焰。
黑袍人颇有意味地道,“有意思,他的情绪波动竟然可以至此。”
***
望鹄岭里寒雾弥漫,霰雪纷纷,已经在草木间结起薄薄地一层。
“苏苏!”萧暥叫了声,那小猫崽子简直就像回了老家一样熟门熟路的。
在林中盘桓了大半日,他忽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大对劲,照理过了那么久,天应该早就黑了,可是这个地方,天空似乎一直灰蒙蒙的,似乎永远不会暗下来。
他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科幻片,难道这电影里常有的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第250章 乱臣+情人节番外
入夜,晓月初升。撷芳阁上华灯照着残雪。
武帝率一众臣僚及外邦使节登上层楼。凭栏远眺,只见满城灯火辉煌,繁华鼎盛,街市间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张充,什么时辰了?”
“陛下,离燃灯还有三刻。”张充躬身趋奉道。
届时漫天焰火齐绽,围绕着矗立云端的撷芳阁,华光璀璨,气象万千。
“不知比永安城如何?”武帝沉吟道。
旁边一道低沉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永安城其实没有这样恢弘的灯楼,倒是有很多老字号的铺子和商业行会,他们每年上元节就会扎花灯,由于相互攀比,花灯就扎得越来越大,花式也越来越繁复,看得人眼花缭乱。”
武帝叹道:“闻说江南富庶,物阜民丰,民间尚且有如此财力啊。”
薛司空端持道:“陛下,永安城再富庶也是郡国之都城,和天子之都不能相比。”
旁边的杨覆也不甘落后,附和道,“司空所言在理,大梁集九州之繁华,陛下创万世之鼎盛,今海内来朝,盛世康隆,国祚绵长……”
这些歌功颂德的话武帝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回响着的只有那人一句,‘臣不喜热闹。’
逢年过节,他的将军府都冷地像个冰窟。也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喜好,除了长剑和烈酒。
剑斩荆棘,酒慰寒夜。一生简单得仿佛一眼望尽。
武帝心中叹了口气,问道,“萧将军去哪里了?”
薛司空道,“刚才接到的奏报,萧将军带兵去了千家坊。”
伴驾在旁的金吾卫统领李荿一诧,“千家坊是贫民窟,去那里做什么?”
薛司空咳了声,颇有些难以启齿,“说是去收年货。”
这话一出,周围的官员一片窃窃低语。
“莫非去贫民窟收岁礼,萧将军真是思路清奇。”有人啧道,
“千家坊里都是些穷苦人家,怎么挨着他了?”一名官员叹道。
有人拂袖,“大过年的,他也不想着做点好事。哎!”
那些人七嘴八舌,武帝听得有些厌烦。但他继位才两年,一向对臣下宽仁,于是只清了下嗓子,打断道,“张充,离燃灯还有多久?”
“回陛下,还有一刻。”
武帝回头道,“魏将军,随朕去摘星台观灯,朕想听你讲江州的事。”
“是,陛下。”
余下的官员们这才隐约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大概是扫了陛下的兴。他们面面相觑,真是没事儿提那萧暥做什么,扫兴。
亥时三刻。
曾贤恭身上前,笑道,“陛下看,火龙亮起来了。”
武帝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长街上,一条由花灯组成的巨龙沿着街蜿蜒游动,金色的鳞甲活灵活现,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喝彩。
武帝看了一眼,旋即望向千家坊。紧跟着眉头微微簇起。
“怎么是暗的?”武帝疑道,“花灯都派下去了?”
此次上元节,皇帝为了这一场繁华的盛会,特地调拨了两千金制备灯笼,派发给每家每户。那人喜欢万家灯火,喜欢世俗的烟火气。
可是全城灯火通明,偏偏千家坊黑压压一片。像漏了个洞,有些丑陋。
曾贤无奈道,“陛下,花灯都派下去了,让百姓都挂起来,可那个贫民窟一根蜡烛都要掰成三段用,哪里点得起灯笼。花灯倒是都派下去了,他们舍不得蜡。”
武帝叹气,他还是不了解民生之多艰,竟然舍不得一点蜡头。乃至于他处心积虑地今晚想和那人看一场烟花的盛世,却没想萧暥临时调兵去了全城唯一漆黑一片的千家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等到亥时燃灯令下,漫天烟花绽开,全大梁城都能看到这盛世烟花,除了那个人么?
武帝心中泛起一缕苦涩。
就在这时,曾贤眼尖道,“陛下,你看那里。”
武帝极目望去,就见那绵延的火龙尽头,街上的人群如同波分浪涌般纷纷往两边避退开去。
仿佛一支利箭穿越起伏的灯海,急如星火,越过长街而来。火光下甲胄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武帝心中大震,是萧暥!他终究还是来了?
杀气腾腾地来了。
皇帝赶紧抚栏,眼中乍现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可随即他就发现萧暥带给来的惊永远是大过喜。
李荿立即觉得不对劲,“陛下,萧将军这可不像是来观灯的。”
后面几个字他就是不说,众人都会出了意思,倒像是逼宫!
只见萧暥率一千锐士,策马直入街市,来势汹汹,沿途行人纷纷避走。
杨覆骇然色变:“李统领,快,快!护卫陛下!”
武帝静静凝目片刻,道,“曾贤传旨,请萧将军登楼。朕想听他的解释。”
“陛下,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陛下和诸位公卿都在城楼上,他带兵前来围楼,不是图谋不轨还是什么?”杨覆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骑兵,眼皮子发跳,腿都有些软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催促道,“曾贤,楞着做什么,传旨。”
曾贤一个哆嗦,赶紧转身下楼。
撷芳阁里廊道回旋,灯火摇曳,曾贤走得又急,楼道错综回转,忽然膝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老太监腿一个打颤,顺着又高又窄的楼道翻滚了下去。
黑暗中一道暗哑的声音道,“陛下还太年轻,处事难免不周,李统领辛苦了。”
李荿提刀走下楼,跨过在地上申吟的曾贤,粗声“公公年纪大了,走楼梯还要小心。”
然后他噌地抽出钢刀,大喝一声道,“萧暥兵围圣驾,图谋不轨!随我护驾!”
四面八方的金吾卫如洪水汹涌而出,将撷芳阁围地犹如铁桶京城。
“李荿,闪开,撷芳阁有人设伏加害陛下!”萧暥纵马当先道,
李荿拔刀相向,“萧暥,陛下和群臣都在楼上,你兵围陛下,是何居心!”
萧暥望了眼灯火煌煌的撷芳阁,狠狠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没工夫再跟他废话,厉声道,“冲进去!”
激烈的金戈声中,萧暥所率的轻骑如同一股玄铁的洪流横冲直入。刹那间最前排的金吾卫被矫健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
这些都没有出过京城的金吾卫如何能和身经百战的锐士相比。
顿时,撷芳阁下血光激溅,连绵不断的劈砍声响起,锃亮的刀光映彻长空,马蹄滚滚,杀声震天。
火光落在萧暥一双墨玉般的寒眸中,映出幽暗的红。
李荿有点不敢看此时的萧暥,他的左眼下方溅到了一点嫣红的血迹,火光晃动下,就像一颗妖艳的小痣,邪媚异常。
城楼上,杨覆看得眼皮狂跳,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陛下,快快快,快调灞陵大营救驾啊!”
武帝冷然道,“慌什么,曾贤不是去传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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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司空道,“陛下,目前的状况看,显然是萧将军并不领旨,臣请陛下赶紧调军,灞陵大营太远,可以调大梁北军前来护驾。再晚等他们攻上来,就来不及了。”
武帝走上前,骨节突兀的手按在栏杆的积雪上,寒意渗入心底,让他神智跟着一凛,萧暥真的会反吗?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响起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万千烟花绽放,如同绚烂的星辰,在大梁上空缤纷散开。
耀眼的焰色霎时间照亮了森然的铠甲,和士兵狰狞的面容。
这一宿,最烂漫的焰火,映出最血腥的夜晚。
武帝面色凝重,漆黑的眼眸如无底的深渊。
有些人命里总带着刀光剑影。
空中,烟花绽放,地上,血溅长街。
萧暥抬头望去,心道不妙。
散落的余焰落到了撷芳阁的檐角上,暗夜中火星闪烁。撷芳阁每一层都被张充设计嵌有一条槽口,内有火油,以催动流火。
刹那间,飞檐上的流火忽然腾起,顿时硝烟弥漫。
“不好了!走水了!”楼台上的人顿时陷入混乱。
张充趁乱几步抢到了皇帝身后,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焰光照着他的脸有些扭曲,“陛下,随我来。”
武帝心中一凛,斥道,“放肆,你想作甚?”
这撷芳阁就是张充设计建造的,莫非……
“陛下,那里的焰火更好看。”张充森然一笑,
武帝刚想叱问,就听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掠起。
电光火石间,冰冷的铁箭带着凌厉的杀意,迎面呼啸而来,武帝心头顿时一凉。
紧接着炙热的鲜血激溅到他衣袍上,咫尺之内,张充被一箭当场穿透了喉咙!
武帝只觉得寒意入骨,刚才箭尾的翎羽几乎刮到他英挺的鼻梁。
楼下,萧暥放下了弓。从容不迫地换上剑继续砍杀。
旁边的杨覆吓得膝盖一软跌倒在地,颤巍巍道,“陛下,他、他可是半点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啊!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
武帝看着那支兀自振颤不已的箭,心中如波翻浪涌。
他就像回到了兰台之变的那个夜晚,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他想给他一个盛世,竟是一个这样的开端。
他不禁想道:有些人也许本来就命里带风,过不了安定的日子。
此刻,撷芳阁下马蹄声、厮杀声、惨嚎声冲彻云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和痛苦,他为他倾心准备的华灯和焰火,最终被狠狠地踩在了马蹄下,踏成一片泥泞。
武帝捂住额头,忽然一阵剧烈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一股绝望的戾煞之气冲破了长期以来的防线,如滔滔洪水决堤而出。
***
“紫湄,后退!”
贺紫湄急行闪身,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挥,带起一股寒冽的冰雪之气。竟瞬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堵晶莹剔透的冰壁。
紧接着,一股劲烈的力量狠狠撞上了冰墙,蛛网般的裂缝迅速扩散开来。
贺紫湄愕然之际,后襟被人利落地拽了一把。
那巨大的力量如同狂野的猛兽,再次贯入冰墙,连番冲击下,冰墙终于轰然碎裂成片片冰晶。如星辰的碎屑,被风雪吹散。
贺紫湄倒抽冷气,骇然道,“那小子怎么回事?”
再看魏瑄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蹙,指间银白的玄门指环凝起暗红的烈焰,灼灼燃烧,几欲破出指环的束缚。
“没想到他的情绪波动竟可以至此,我倒是小看他了。”黑袍人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树藤开始像蛇一样蠕动起来。
“紫湄,闪开。”
一根纤细的藤蔓飞卷而来,贺紫湄身如柳叶,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
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拂,周围的冰雪迅速凝聚,当空将那藤蔓冻成了一根铁棍,颓然坠落。
那黑袍人冷冷道,“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雪雾弥漫的林中,苏苏那小猫崽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凌霄的速度再快,可是林中树木参差藤蔓缠绕,萧暥就是马术再好,也不可能跟苏苏那样上蹿下跳。
他正想着,这会儿可好,魏瑄没找回来,他自己先迷路了。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射出了一道长鞭。
萧暥想都不想,寒光一闪长剑出鞘,一剑斩落。
一段藤蔓落在了雪地里。
草,怎么跟那狗尾巴花的藤蔓一样,敢情这里是它们老巢?
萧暥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周围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周围的藤蔓开始像蛇一样蜿蜒蠕动,瞬间缠住了凌霄的马蹄。
***
缤纷的焰火落下,撷芳阁每层的雷云流火都被点燃,阁内烟雾弥漫。
武帝拔出佩剑,手狠狠得在白刃上一抹,顿时鲜血淋漓。紧接着他抓起一把积雪,寒冷和激痛终于让他神智一清。
“陛下,陛下快走!”他感觉到有人要搀扶他,被他推开,“朕无事!”
皇帝踉跄地走出几步。
烟雾遮蔽的视线中,忽然映入一袭玄冷的甲胄,宽阔的革带将那纤细的腰身束到了极致,看得人透不过气。他手执长剑,刃尖上的鲜血不断滴落下来。
“带陛下撤离。”一道清越的声音道。
武帝循声看去,就见浓烟中那人一身煞气,眸中摄人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给他一场盛世的烟火,最终成了场血腥的杀戮。
原来他喜好这个吗?
武帝拼劲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体内几欲爆出的戾煞之气。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冕袍上灰迹斑驳,极为难堪。
萧暥大概是以为皇帝只是惊吓到了,一边命令锐士护送皇帝出去,一边自己往楼上寻去。
轰地一声,烧断的横梁幡然坠下,火星四溅。
萧暥敏捷地跃过燃烧的梁木,眼中寒光一闪,“怎么是你?西陵呢?”
魏燮抹了把脸上的焦灰,嚷道,“萧暥,你果然是乱臣贼子,竟敢兵围圣驾。”
萧暥没时间跟他废话,疾声道,“西陵去哪里了?”
魏燮道:“他不想见你,让我留下伴驾,一个时辰前就回江州了。”
萧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熊熊燃烧的撷芳阁映红了的夜空,火光下,萧暥跨上马背,一骑绝尘,向南而去。云越和数百名锐士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襄州境内。
萧暥追上魏西陵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他战袍染血来不及换下,马不停蹄狂奔了两天两夜,浑身的煞气,连广原岭的山匪都不敢惹他们。
两天前,也就是上元夜傍晚,魏西陵收到了魏燮快马带来的消息:庭院积雪未清,太奶奶不慎跌倒,重病卧榻。
魏西陵如遭雷击。他是至孝之人,想到太奶奶年岁已高,顿时心乱如麻,当即让魏燮留下伴驾,匆匆辞别皇帝,连夜赶回江州。
暮色冥冥中,萧暥驻马于一处高坡,晚风卷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腾。
举目旷野苍茫,天高地远。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跟魏将军说一句话吗?”云越忍不住上前道。
萧暥伫立风中,早春料峭的寒风拂起他鬓角几缕发丝凌乱飞扬。
“不必了。回罢。”——
情人节的竹马糖番外在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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