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宫久违地在夜晚点起殿外的绛纱灯,宫人跪地迎接圣上。
皇帝从肩辇上下来,迈入殿中,一众宫人行礼迎接。中间的周皇后款款行礼:“妾恭迎至尊。”
皇后穿着一件素简的蜜色绸衫,配湖蓝裙子,头发随意挽了个髻。只插了一支银簪花。在这春夜里她亭亭而立,像一树梨花在等东风吹过,清爽又妩媚。
皇帝看着她,面色无波无澜:“你贵为一国皇后,知道朕要来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周皇后抬起头:“妾是个无用之人,全为至尊喜好而生。妾只记得以前至尊很喜欢这样的装束。”
皇帝眸光一闪。
周皇后便知道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还宠爱她的时候,曾经当着宫人的面一把抱起她,一面抱怨她穿得太多金饰太沉,他喜欢她轻便装束。她勾住他的脖子,边笑边问:“那妾以后在栖凰宫就便服接驾?”他笑着吻她:“朕准了。”
往事还历历在目,只是人心善变罢了。
皇帝并没有动容,只是慢慢踱到周皇后面前:“你看看你,总是这样固执,又这样容易怨恨,叫朕如何与你贴心?”
周皇后缓缓闭眼又睁眼,像在忍一种看不见的疼痛。她低声说:“妾知错了。”
她又唤站在一旁的女儿:“小霜儿过来。”
乳娘忙把公主牵过来。周皇后握住女儿的小手,柔声道:“小霜儿,见过父皇。”
皇帝只是冷冷看着这个女儿。
他虽然快三年没来过栖凰宫,但皇后宫里的情形他一直有所耳闻,也知道二公主长得可爱,却愚笨不堪。他本就厌恶周氏,听到这些更不会喜欢她生的女儿。
更何况一想到这个女儿,他就会想起同日诞生的皇儿。让他满心不痛快,如果这两个孩子间的生死可以由他选择,他愿意用皇后女儿的命换郑贵妃的儿子。
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看这个女儿,除了厌恶她们母女的原因,更是怕自己亲眼看到这个克死他儿子的女儿,他会抑制不住杀心。
此刻小姑娘仰着头,看着眼前高大又陌生的成年男子。
她粉白可爱,胸口挂着把小金锁,浑身上下无不精致仔细,真如天赐的仙童。
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气十足,并无半分痴傻之相。
皇帝不说话,一身煞气,只是盯着这个才到他膝盖高的小东西。乳娘已经吓得跪下了。小姑娘只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像还不明白野兽有什么可怕的幼崽,脸上甚至挂着甜甜的笑,对着皇帝伸出小手抓抓他的衣角,示意要他抱。
皇帝淡淡说:“果然是个小傻子。”
他弯腰一把抱起这个女儿——一个漂亮的小傻子,将来也许有些用处。他决定暂时留下她的性命。
看到皇帝抱起二公主,众人神色各异。乳娘心惊胆战,生怕皇帝把公主摔下来。玲珑等几个大宫女讶异又欣慰。只有周皇后仍是神色淡然。
皇帝抱着女儿进入内室,让宫人放下帷幔,又屏退众人,他要与皇后单独说话。
他把公主放下:“你也出去。”
安娘要去抱公主,周皇后却说:“小霜儿,到母后这儿来。”
小姑娘笑着颠颠儿扑到母亲面前。
皇帝眼神闪了闪,没有阻止。才两三岁的孩子还听不懂大人说什么。他随她去了。
等众人都退下,帝后二人相对而坐。周皇后抱着女儿,让她小小软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平时这个时候公主差不多该睡了,但今天也许是宫中一阵闹腾,小姑娘还很精神,坐在母后怀里玩着母后身上的玉佩,毫无睡意。
“你叫她小霜儿?”皇帝终于关心了一下女儿的名字。
周皇后点点头:“她秋季出生,霜娥青女掌霜雪。”
她的小姑娘注定是天上神仙般的人物。
只是这话落在皇帝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青女素娥俱耐冷。你想说栖凰宫已成见不到人的广寒宫?”
他在指责她有怨恨之意。
周皇后懒得争辩。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她只微微一笑:“妾身怎敢?陛下若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那请陛下给二公主改名。”
皇帝不假思索:“大公主小名柔儿,大名令柔。她随大公主,就叫令霜吧。”
周皇后微笑,摇摇怀中女儿的身体:“你有名字啦,令霜,元令霜,喜不喜欢?”
小公主仰头冲着母亲甜甜笑着点头。
皇帝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室内重新被沉默占据。
过了片刻,皇帝转了转茶盏,换了个话头:“小郑近来精神不济,你知道么?”。
周皇后脸上没了笑意,只是淡淡的:“妾不知道。”
她现在对郑贵妃已经谈不上恨不恨。没有郑贵妃,也会有张贵妃李贵妃。
皇帝提起郑贵妃,声音都柔和了些,还含着些痛惜:“小郑自从孩子夭折之后,一直悒悒不乐,最近又卧床不起,宫中太医都是些废物,幸好寻得一个道士,最近开了几服药,用了之后好多了。”
周皇后垂头不语,她不知道皇帝对她说这个干什么,炫耀?想让她嫉妒悔恨?
“不过心病不去,小郑这病终是难好全,”皇帝看着她,“你该知道小郑的心病是什么。”
周皇后环住女儿的两只手用力握住,控制不让自己颤抖。她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皇帝要废掉她,给郑贵妃挪位置。
难为他这人间至尊亲自来跑这一趟。
既然他亲自来了,那她也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妾不知道。”她神色淡漠,冷静地等待宣判。
皇帝说:“她的心病就是你。明天起,你去永晖宫给小郑侍疾。”
周皇后猛地抬头:“陛下?”
她宁愿即刻被废,也不愿低头乞怜。
皇帝不为所动:“道长还说须用金命人的血做药引,你不就是金命人?正合适。”
“血?陛下要我为郑贵妃放血?”
“一碗血而已,用你的血治好小郑,你从前欠她的就一笔勾销。”
“我不欠她什么。”
“呵,”皇帝冷笑一声,“好硬气。”
他嘲笑她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境况。
他从榻上起身,踱到她面前,用力捏起她的下巴:“你欠不欠,欠多少,该怎么还,全是朕说了算。”
周皇后看着皇帝的眼睛,她目光幽幽,只剩一丝倔强。
“元璟,”她直呼皇帝全名,“你为什么不直接废掉我?”
皇帝笑了:“你不是很聪明吗?”
周皇后明白了,他是在折磨她。
当年情浓的时候,元璟告诉过她,天下在他心中是一盘棋,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每一枚棋子都会在合适的时候放到合适的位置,发挥合适的作用。有时候看似不合理的安排,都是他的布局。
她躺在他臂弯里,娇嗔问:“我呢?我也是你的棋子吗?”
那时候他的眼神特别温柔,珍之重之:“你是陪我下棋的人。”
她沉醉在他的眼神里。
现在梦都醒了。她和别人没什么不同,都是皇帝的一枚棋子。皇帝不废她,让她虚占着皇后的位置,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用意,觉得还不到废后的时候。但不妨碍他来糟践她,恶心她,把她踩在脚下,踩碎她的自尊,慢慢虐待她。
皇帝走后,周皇后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泪水簌簌而下。小霜儿仰起头看她,伸出小手摸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的水。
“娘娘,不哭。”
周皇后一顿,她的小霜儿开口说话了。
“不哭,不哭,”小霜儿学着安娘哄她的样子,轻轻拍着母后的手,“娘娘乖乖。”声音甜嫩,口齿软糯。
周皇后擦着眼泪,只是越擦越多。
“好姑娘,”她哽咽着说,“只可惜你投错了胎。”
她抱着女儿说了很久的话,等眼泪都流完了,才神色平静叫来乳娘抱走公主。
这天半夜时候,栖凰宫里突然一阵喧哗。先是一声宫女凄厉的尖叫,杯盏落地摔碎的响声,在宁静的夜晚格外刺耳,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惶呼喊,匆忙杂乱的跑动声,灯影摇晃中有人撞翻了烛台,火舌舔着纱幔烧了起来,在黑夜里甚为不祥。
“娘娘!啊!娘娘啊!”
“天煞的!走水了!”
“快叫太医,太医!”
“快扑火!”
火光中烟雾弥漫,乳娘惶惶抱着公主跑来皇后的寝殿,玲珑面色惨白迎面冲来,嗓音怪异:“快!快走!别让公主看见!”
但已经迟了,在乳娘把手覆上公主的眼睛之前,她已经看见了——
她的母后侧躺在床上,手臂僵硬地垂下,已了无生气。
很多年后,元令霜还是会常常想起这一夜。她不知道人应该从几岁开始记事,但她的记忆从这一夜开启。
她记得这一夜父皇突然出现,她有了名字,也记得母后止不住的泪水。
她记得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浓黑的夜色里烈火烧过宫墙,吞没沉睡的海棠。
她记得母后的脸和手臂都像冰雪一样,冰凉的惨白色,枕边和身下汇着大片的暗红,顺着床柱一直蔓延浸润到地砖缝隙里。一种浓重的气味直冲她的天灵盖,那种味道又腥又甜,让她忍不住用舌尖紧紧抵住牙齿。
她记得母后对她说:“小霜儿,你不要像我,要像你的父皇,你会好好长大的。记住,不要像我,不要相信男人……”
她全部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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