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宫失火的时候,皇帝正拥着郑贵妃,温香软玉在怀卿卿我我。
值夜的内侍不敢去惊扰,只能赵谛听去禀报。
“陛下……”
皇帝正躺在床上,听到赵谛听的声音,他一下子坐起,以为是有什么紧急军报。他身旁的郑贵妃也醒了,只是恋恋不舍地拽住他的手。
赵谛听半跪着,隔着帷幔禀道:“栖凰宫走水,因今晚大风,火势蔓延很快。不过眼下已经控住了,不会烧到其他宫殿。”
皇帝皱眉道:“叫周围几处不当值的宫人全都去救火。栖凰宫曾经是皇曾祖母所居之所,住过几位皇后,损毁了可惜。每过半个时辰来禀一次情况如何。”
赵谛听应是,去把皇帝的口谕传下去,又转身回来。
“是为什么走水的知道了么?”皇帝一边把玩着郑贵妃的纤纤玉手,一边漫不经心问道,声音透着一丝冷。
之前栖凰宫一直风平浪静,今晚他去了一趟就走水。他直觉这一把火和周皇后脱不开干系,这是冲他来的怨愤,是逼他废后!
赵谛听最熟悉皇帝,知道他这种声音已经是在隐隐发怒。
他小心说:“还未得知。”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问道:“皇后和二公主平安否?”
赵谛听头垂得更低,握紧了拳头:“二公主安然无恙,已经被护着去了文昭仪的翠微宫,保证万无一失。周皇后……她……”
他顿了顿,皇帝突然呼吸粗重。
“周皇后在走水前已经薨了,是……自戕。”
皇帝像被铜钹在耳边哐当一通乱砸,脑子里五彩斑斓一齐炸开,恍恍惚惚间全是一个人的声音。有愤怒的“元璟,你为什么不干脆废了我”,有幽怨的“陛下长久不来了”,还有很遥远也是极甜蜜柔美的“你可不许让我伤心,不许让我红颜未老恩先断”。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她来着?记不清了。
皇帝僵在原处,床帐外的灯烛只能透进来一点幽眛的光,他的脸色晦暗不明,眼眸黝黑。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禁中的钟声。一声声钟声传递出去,不久就将唤醒整个京都。
“自戕。”皇帝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下连赵谛听都揣度不到皇帝在想什么。
除了渗人的报丧钟声,四下一片死寂。
郑贵妃听到周皇后已死,心中也是大惊,此刻看到皇帝的脸色,更觉不妙——人活着的时候再不好,死了总会勾起一点幽情。
“陛下,”她含泪轻呼,“妾好怕。”
她牵着皇帝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绢衣,能感到温热的肌肤下是明显的隆起。
皇帝一下子从回忆中被拽回到眼下,眼下他最重要的就是郑贵妃和她肚子里的子嗣。
郑贵妃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但是这次为了稳妥,一直秘而不宣。宫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对周皇后那边更是瞒得死死的,绝不能让三年前的悲剧重演。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皇帝还特意请了昆仑山的玉泉道人来,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作法。玉泉道人向皇帝透露天机:要用金命贵人的血做药引,方可保这一胎皇子平安出生。
所以皇帝今晚特意去栖凰宫,去向“金命贵人”要这一碗血。没想到周氏居然这样大的气性,居然宁死不从。
早知如此,他连说也不用说一声,直接把周氏绑了取血!
郑贵妃倚在皇帝怀中,声音微弱:“……妾别的不怕,就怕皇后知道了妾怀孕的事。”
皇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她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再做棋子了。
他一把掀开床帐:“备车,朕要回天极宫。”
郑贵妃连忙挽留:“陛下!”
皇帝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冷淡:“你不要多想,好好安胎。朕会护着你的。”
显昭十年春,杨花落尽,周皇后猝逝于栖凰宫。
当夜宫中失火,烧塌了栖凰宫东殿一半。不幸之中万幸,众人护着二公主,使她毫发无伤。
因为栖凰宫失去主人,又偏殿烧毁。二公主不能再在栖凰宫住下去,便临时安置到了翠微阁,暂由文昭仪照看。
这天一大早,天光还未亮。安娘就把二公主抱起来,大宫女服侍着穿衣服。
若是平时二公主没睡足,早就哭起来了。今天小姑娘却没有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盯着乳娘,拉了拉身上麻布做的白衣:“不要,不要。”
安娘先是惊讶,没想到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二公主会说话了,转而又心痛难忍,这么小的孩子还不懂死是怎么回事。这是二公主第一次经历丧礼。
她柔声安抚:“公主,娘娘仙逝了,您要为她披麻戴孝,做她的孝女……”说着又忍不住哽咽。周围的宫女都哭起来。
二公主不再阻拦宫女帮她换孝服,她长长的睫毛垂下,看不清眼神。安娘觉得才三岁的孩子约莫是听不懂这些的,但能安静下来就好。
宫女们给公主收拾妥当,公主一身孝服,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绢花。安娘抱起她低声说:“公主,咱们先去给文娘娘见个礼。”
绕过屏风,走出内室,穿过连接东西的长廊,安娘絮絮叨叨叮嘱二公主:“娘娘不在了,今后公主要多多亲近文娘娘和大公主。”
二公主垂着眼睛,小小的手指盘弄着白色的衣带,一言不发。
文昭仪正在清点宫人送来的祭品单子,看到乳娘抱着二公主入内行礼,她立刻放下册子,起身迎上去,从乳娘手中抱过二公主,将孩童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未语先流泪。
她眼睛红肿,一开口已经泣不成声:“……我可怜的小霜儿!皇后娘娘怎么能……走得这么早……”
偏偏二公主这么小,她有些话不好说不便说,说了孩子也听不懂。此时满腹心酸,却只能说些场面话。
她又对安娘说:“我这会儿还跟做梦一样。前日是娘娘千秋,我还带着大公主去贺寿了。谁能想到转眼就去了……”
安娘不敢说皇帝前日晚上来看过皇后的事,只是用帕子擦着眼泪附和:“天有不测风云,只是可怜二公主,还这么小,一点都不知事。”
文昭仪看着怀里的二公主,小姑娘一双眸子水精般清透,只是静静的,一滴泪都没有,全然不受周围人哭哭啼啼的影响。
“果然还小,”文昭仪感慨,“还不知道人间至苦的滋味。”
她轻轻用手指摩挲着小姑娘柔嫩的面庞,嘱咐乳娘和宫女:“公主虽然还不懂事,但你们切不可因为公主年纪小就偷懒怠慢。不论娘娘在不在,公主都是一样的千尊万贵。若被我发现谁偷奸耍滑,乱生是非,不论是谁,不管她在翠微宫伺候了多久,我一视同仁一律宫规处置。”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原来栖凰宫的人听,也是在敲打翠微宫的人。
交代完规矩,她又对乳娘说:“二公主太小了,守灵时候许多事不能亲力亲为,你们仔细伺候,若是公主累了就抱她去休息。”
安娘忙应下了。她知道这是文昭仪为公主好,但是听到这些话,心里还是不由凉了两分。因为这话听起来,皇帝并不会来看二公主,只将二公主丢在翠微宫,没有特别的安排。
皇帝不来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从前好歹也恩爱过几年。
皇帝不来看看失去母亲的二公主?她才不到三岁。
以后二公主怎么办,是从此就住在翠微宫,由文昭仪抚养吗?
这些话乳娘和宫女都不好开口打探。圣人天子的心思,岂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随便打探的。如今这宫中,是郑贵妃的天下,文昭仪即便有大公主,也得避她的锋芒。
只能茫茫然走一步算一步。
安娘抱起二公主,一行人跟在文昭仪身后,向慈光殿走去——周皇后停灵在慈光殿。
原本是姹紫千红的时节,一眼望过去,宫中却是漫漫一片白,琉璃瓦下一条条细长的魂帛迎风飞舞。
二公主让乳娘抱着,正歪着头安安静静靠在乳娘怀中。她看见那些小内侍捧着香炉,白烛,果品,鲜花鱼贯而入,看得入了迷。乳娘一一告诉她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丧礼的流程。
“前天是小敛,后面是大敛,宫里的后妃和内命妇都来慈光殿,也就是皇后娘娘停灵的地方哭灵。外命妇在光顺门命妇院那一块哭灵。”
二公主像在认真听,又像在看着殿中央的神主牌位走神。
乳娘心想,自己跟一个两三岁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她既听不懂也记不住。
她正这么想着,二公主搂住了她的脖子,嫩声嫩气地说:“娘娘,血流光了,死了。”
乳娘一惊,她连忙拢了拢公主耳边的碎发,在她耳边低声说:“娘娘是神仙,回天上去了,她在天上保佑公主。”
二公主摇摇头,坚定道:“她死了,我看见了。”
安娘仔细看这小姑娘,明明还是和几日前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说不出哪里变了,也许是眉眼间少了原来那种乐呵呵的笑意。
不论是怎样的金枝玉叶,从小没有亲娘的孩子都是苦的。
安娘一边轻轻拍着二公主的背,一边低声絮叨:“小霜儿,你果然开窍了么?倒叫人心里慌。也许什么都不懂反而好一些……忘了吧,忘了好才好……”
她拍得舒服,二公主依偎在她怀中,不一会儿眯起眼睛,像一只乖巧的幼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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