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队的外聘编舞师海伦娜效率很高。在姚教练宣布会有队内测试赛的第二天,黎慈和骆随洲就拿到了本赛季他们的短舞蹈动作编排表。
整套动作的技术难度不是很高,基本都是比较常规的配置。按照黎慈和黎昂的水准,他们在两年前,也就是十六岁左右的时候,便可以非常轻松地完成这套动作。而根据黎慈对骆随洲的了解,他和韩云欣上赛季的短舞蹈,直线托举和弧线托举的难度等级应该也是高于现在的这套编排。
所以,在黎慈看来,拿下这套短舞蹈,应该不成问题。她确信,骆随洲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黎慈和骆随洲举步维艰。
他们之间的分歧太大了。
黎慈已经是在欧美冰舞的训练框架中相当成熟的运动员。在技术风格上,她走的是北美流派的道路。很多动作,她的肌肉发力习惯,和骆随洲是截然不同的。
把前内捻转步作为进入步,之后她的变刃节奏永远要比骆随洲快零点几秒,肉眼可见两个人就是明显的不同步。但这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是习惯不同。在运动员长达十几年的培养时间里,通过无数次的反复训练来加强肌肉记忆,如何去做这些动作,早就是深刻在他们身体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里的反应。谁都很难再在短时间内去迅速适应另一种不同训练方法下培养出来的运动员。
蓝教练给他们两个原定的捻转步训练时长,是三次上冰专项练习。但她只看他们俩练了一次,就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们这样是不行的。这个动作不要说拿到大奖赛上去,哪怕是在队内测试赛,这也是过不了关的。我哪怕从省队随便找一对十几岁的冰舞选手,捻转步做得都比这好。”她在训练场上是极其严苛的教练。
好的,既然练不好,那就一直练,直到能练好为止。
*
*
某天晚上的上冰训练,黎慈和骆随洲还在磨他们的捻转步。
依然是老问题,变刃的同步性。练了这么久,一点儿改善都没有看到。
蓝教练在场边指导,看得火大。
场馆里同时还有一组双人滑和两个男单选手在训练。
队里基本都知道,冰舞组的黎慈是从美国转籍回来的运动员,她是大半年前瑞士洛桑冬青奥会的金牌得主。骆随洲也是国内冰舞的最强运动员。大家都很好奇,这个组合里的男选手和女选手本身实力都这么强,可为什么现在反反复复地被教练留堂。当晚的训练,全场的目光总是隐隐约约地落在他们两个的身上,有看热闹的,有好奇的,有质疑的。
黎慈和骆随洲的捻转步分开做都是漂亮利落,但放到一起,只有糟糕两个字可以形容。除了同步性的问题以外,这次还暴露出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得太远了,仿佛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谁都没有意识要主动地收近捻转步进行时的间距。
蓝教练不喊停,黎慈和骆随洲就反复地练。
所以,哪怕是场地里别的几组运动员中场下来休息的时候,空旷的白色冰场上,黎慈和骆随洲仍然是那一套捻转步动作来来回回地转和滑。可是,哪怕身体素质再好、体力再强,也禁不起这样的高强度消耗。黎慈和骆随洲的滑行速度都很快,再加上蓝教练强调要他们注意收近距离,所以他们在场上精力也必须得集中,不然很容易伤到对方。
捻转步中涉及到连续的旋转方向改变,在由自右侧旋转变为自左侧旋转之间的衔接滑行及浮腿步上,黎慈一次不慎踩在冰面上划出的冰槽里,她的冰刀刺啦一声产生不和谐的摩擦,身体重心的平衡瞬间被打破。
黎慈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砰地一下重重地摔在冰面上,由于快速旋转而引起的猛烈惯性将她突然地甩出去。意外骤然发生时,她下意识地护住手肘、猛地闭眼,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骆随洲的冰刀从她的面前一掠而过。
事发突然,场边的人都是一阵惊呼。
骆随洲离黎慈最近,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他在黎慈摔倒的第一时间就有意识地收住冰刀,并且转向躲开,避免造成意外的伤害。但他还是能够捕捉到,黎慈几乎是擦着他的冰刀往后面摔出去的。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他可能要划到她了。但最后所幸,他没有碰到她。
骆随洲迅速地滑向黎慈。
黎慈摔在冰面上,她是背部和屁股着地,运动员的自我保护本能,还是让她避开了脑袋和手肘肩部等容易受伤的部位。她的手掌撑着冰面,第一下没有爬起来。她这一下其实摔得是蛮重的。她的腰和臀都非常疼,脑袋都有点儿摔懵了。如果在比赛场上摔倒后没有马上爬起来继续,那整套节目基本就是毁掉了。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部和腿部的关节,还好,这些地方应该都只是磕碰到了,没有引起更为严重的结果。
黎慈坐在冰面上检查自己的膝盖和手肘,骆随洲此时已经滑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
“还能站起来吗?”
他如果不说话还好,但他一开口,黎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感觉有一股强烈的委屈感像浪潮一样不断地往上涌,甚至她觉得自己的鼻尖在发酸,迅速地引起一阵泪意在眼眶里湿润起来,止也止不住。
可她不是这样娇滴滴爱哭的性格啊。
黎慈从小学习滑冰,小时候还练过一段时间的女单。她为了做跳跃,不知道摔过多少次。这次的卡冰槽,根本就没法比。最开始她摔疼了也会掉眼泪,但是妈妈只远远地站在场边,从来就不会过来安慰她。妈妈开车带她回家的路上说,这是黎慈自己选择的兴趣班,而坚持是一种优良的品格,很多人都没有这种品格。黎慈就这样咬牙坚持了下来,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强大,并且后来无论摔得多疼,她再也没有哭过。
但是今天,黎慈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她好像又要哭了。
是什么让她变得脆弱了?
她不知道。
黎慈作出的反应也很自然。她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像是只为了抚掉摔倒时额头和发际线旁边沾上的冰碴。然后她告诉骆随洲:“我没事,我能站起来。”
这声音听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坚决。
她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再度撑住冰面想要站起来。
但她低估了背上撞出来的淤青。
她拱起背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又要落回去,好在骆随洲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腹。他把她抱起来——其实更像是捞起来——然后把她稳稳地立放在冰面上。当他谨慎地松开手的时候,她也的确能靠自己站稳,证明她身体没什么大问题。
在由场边赶过来的蓝教练等人的眼里,骆随洲只是给黎慈借力,辅助她站起来。但只有黎慈和骆随洲两个当事人清楚,他这是抱了她,有那么一瞬间,黎慈的脚是不沾地的,她的重量全部都压在骆随洲的手上。
“谢谢你。”黎慈轻盈地向后转了一圈滑开,她对骆随洲低声道谢。
“没关系。”
他们的训练进度还没有到练习托举的部分。
这才是骆随洲第一次抱起黎慈。
蓝教练已经来到他们跟前了。虽然是严师,但她看到运动员受伤肯定会忍不住心疼。她看着黎慈,满脸都是紧张和不放心:“黎慈,有没有事情啊?让队医马上给你检查一下。随洲,你稍微扶她一下,别让她太用力。”
黎慈给出轻松的笑容:“我没事,就是摔疼了。”
“刚刚这是卡冰槽了是吗?”蓝教练又问,她亲自走过去看了冰面,上面的确是有一道冰槽,黎慈的冰刀也是恰好卡了一下,这纯粹是意外事件。“你们今天就练到这儿吧,队医给黎慈检查一下,如果检查完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再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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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慈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背部和腿上有淤青,过几天就能退掉。
骆随洲跟黎慈一块儿在场边收拾东西,黎慈低头系好运动鞋的鞋带,拉上外套拉链,站起身,就准备拿起她的训练袋,但骆随洲比她更快,他等在旁边,看她收拾好了,伸手就拎走了她的包,然后背在他自己的肩上。他跟蓝教练说了一声,率先大步向外面走去。
黎慈无言,只能跟上。
两个人一块儿往宿舍的方向走。
黎慈的包是淡紫色的,被个子这么高的骆随洲背在肩膀上,乍一看挺有少女心,不太协调。
黎慈忍不住想笑。
冷不防骆随洲突然回头,视线恰好是看向她的。
黎慈挂在嘴边的笑容瞬间隐没。她恢复成正常的表情。
她问道:“怎么了?”
骆随洲:“我在想我们的捻转步,接下来要怎么练。”他的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手机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视频,刚刚一路走出来,骆随洲一直在看这段视频。
“我有让教练把我们这几天的训练拍下来。从第一天开始,练到现在,我们的训练强度一直很大,但从视频上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善。这样下去,恐怕是事倍功半。”
黎慈不能理解骆随洲使用的成语“事倍功半”是什么意思。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在标准的中文语境下长大的国人,中文能够有现在的水平,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只能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认为,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不止是需要磨合这么简单。我们得作出改变,必须得改变自己的滑行习惯,这样才有可能配合好。就像捻转步,我们的节奏是不一样的。我放慢速之后看,你在前八分之一拍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用膝盖扭转来变向,并且你的转向是通过大腿肌肉代偿来做到的。但我研究过我的动作,跟你截然不同。如果本身的肌肉发力方式就不一样,那就根本不必谈,在更高层次的动作方面,能否达到比较好的一致性了。这是不可能达到的。”
骆随洲在技术上有很多看法。他直言不讳。
“我现在就是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能够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来改变这些深入记忆的习惯。我们现在还只是停留在捻转步的练习,后面还有很多别的动作要练。”
黎慈:“这就是我不理解的地方。为什么教练一定要让我们反复地练习捻转步。我不觉得我做得有什么问题。就像你说的,明明还有那么多别的动作,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去做,但教练就只关心捻转步的完成性。她一直让我要注意跟你的配合,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只是按照,我的教练教我的方式在滑行。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滑的,我是这样滑的,黎昂是这样滑的,卡梅伦·曼德斯和詹姆斯·奈林也是这样滑的。”
对话的气氛突然变了。
骆随洲停下来。他抿着唇,听出了黎慈的情绪不好。
他说:“蓝教练是觉得,我们有能力做到更好,就不应该降低对自己的要求。每个动作,不能只是得过且过。”
“好啊,那就把所有的时间都分配给捻转步好了。到比赛的时候,我们上场难道只滑捻转步吗?你们的技术习惯跟我们的不一样,这才是导致我和你捻转步始终合不上的根本原因。你自己也说了,这几天的刻苦训练,在结果没有体现出任何的进步。那这样有意义吗?或许我们就应该接受,捻转步是我们当前的短板。我们应该把所有的木板都钉上去,然后再来加高这块短板。而不是一味地只想把短板加高,而不顾整个木桶旁边一圈,别的木板都没有钉上去。”
黎慈的比喻很形象。
骆随洲有一瞬间的沉默。
然后,他平静地说:“黎慈,你已经回到中国了。没有什么你们和我们。我们应该按照教练的要求来。如果有不同的意见,我们可以去找教练沟通。这都没问题,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蓝教练。但就像我说的,既然我们的技术习惯不一样,我们就应该尝试改变自己的习惯,这样才能配合得好,不是吗?”
他的语气太冷静了,也太居高临下,所以一下子点燃了黎慈的脾气。
“是你的技术太落后了!缩短变刃前的准备时间,就可以使得前后的动作都做得更舒展、更到位,这样的动作才是美观的,有艺术性的。我不觉得我在技术上有任何问题。如果你和我配合得不好,你就该改变自己的动作,而不是让我来一味地迁就你!”
黎慈的声音骤然扬高,她的话在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点儿口不择言。
她的情绪在刚才摔倒的时候就有点儿不太正常,现在更是控制不住。
她想,可能是自己太累了。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她的脾气变得失控。
但是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骆随洲深吸一口气,他克制住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有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一下子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黎慈,我不想跟你吵架。”
他把她的包放下来,还给她。
“我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没有必要让争吵升级。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骆随洲这次没有把她送到宿舍楼下。他拿着自己的训练包,头也不回地就大步向前走去,留下黎慈在他的身后,她握着她那只淡紫色的训练包的带子,手指忍不住握紧,浑身都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在颤抖。
争吵是正常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黎慈跟黎昂也会因为各种事情而争论不休。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是说出了正确的事情。如果骆随洲接受不了,那这就是他的问题。
黎慈骄傲地仰起脸,她用力地盯着头上的路灯看,然后伸手又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她哭的次数有点儿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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