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丝泛着潮湿的水汽, 很快便氲湿了肩头的衣服。李衍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发梢裹住,轻轻揉搓。
他坐在床边, 顾瑶坐在脚凳上, 高度刚刚好。
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帮忙擦发。
只是迈进新房的那一刻,看到他在聚精会神的夜读,不忍开口打扰。在自己家中,如此尴尬的气氛还是头一遭。
就算自己再大大咧咧, 也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对方又是自己的心上人, 顾瑶难免会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默默呆在房间中更尴尬, 索性找点事情做。
这样房间里都是簌簌擦发的声音, 就算没有人开口, 也没那么冷场了。
“李衍, 晚上吃饭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阿爹说话?”
方才顾老爹从军营回来, 一家人在堂屋吃饭。本来是和和美美地迎接新女婿, 现场的气氛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冰。李衍一声不吭, 也不看顾老爹一眼, 顾宜修的话也不多,顾老爹本来给李衍、顾瑶夹了菜, 李衍愣是一口也没尝,气的顾老爹吹胡子瞪眼。
顾瑶试探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李衍的动作顿了顿,情绪晦暗不明:“是又如何?”
“你生气是人之常情。”顾瑶的语气有些低落:“换位思考,若是我被绑去嫁个了不喜欢的人,说不定连人家屋顶都给掀了。”
李衍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倒是没有过激的举动, 只是大婚之夜说了些气话,脸色也一直寡淡。
平日里,就算这位小公子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也是带着几分清傲和神气的,他从来没有像一潭死水一样,任春风如何用力,都吹不起丁点波澜。
“你别生气了,好吗?”
小姑娘转过头来,眼神中都是诚恳的歉意:“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好,阿衍……”
烛光昏黄,光亮明明灭灭,看不清楚面前人的神色。李衍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就这样和她四目相对。
顾瑶的皮肤是极好的,软嫩白皙,好似一块温润细腻的玉,衬得那双杏眼乌黑湿润。
不知为何,李衍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了那双浅粉色的、柔软的唇。
方才那句软软糯糯,像猫儿撒娇一样的话,是她说出来的么?
“你怎么不说话呀?”
转身的姿势并不好受,她的下巴几乎贴在他的膝盖上,却不敢凑上来。见他不理不睬,顾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总不能是看自己看出神了吧?
李衍缓过神来,图突然起身,收起帕子:“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早起,睡罢。”
新年将至,得去采办年货了。顾老爹和顾宜修一大早都要去当值,忙不过来,只能交给他俩去办。
一听第二天要起个大早,顾瑶赶紧钻到被窝里,贴着墙根安分躺好。
“呼”地一声,屋内的蜡烛被悉数吹灭,李衍却没有上来。
他抱着一床铺盖,铺在床边,又将被子抱下来。
顾瑶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你这是做甚?”
“从今夜起,我睡地铺,你睡床上。”
“为何这么突然……是不是因为今早我卷被子?那我保证我以后乖乖睡觉,绝对不乱动了!”
“我们虽已拜堂成亲,却并非你我本意,还是应当注意男女大防。”
顾瑶不满地皱起眉头:“我不介意什么男女大防,你这样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我介意。”
李衍没有理会,他径自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见他铁了心不肯睡过来,顾瑶也无计可施,只能缩回床上。
夜色朦胧,房间里的“喜”字还没被揭下,在月色中透露出有几分怪异。
顾瑶睡不着。她脑子很乱,时不时就想低头看一看李衍有没有瑟瑟发抖,又担心自己翻来覆去的,吵到他休息,只能无聊地打量着天花板。
横梁上的木纹稀奇古怪,像极了一只眼睛。
这个念头把她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喊了喊李衍的名字:“李衍?”
“……”
“李衍,你睡着了吗?”
他声音带着一丝睡意,比平日软很多:“……睡着了。”
顾瑶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他要打地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二人成亲如此突然,任谁都无法迅速接受要和一个异性同床共枕。
自己尚且没有适应和人共处一室,夫妻相称,那么李衍呢?陌生的宅子,陌生的床铺,坐在陌生的桌子上和别人的父亲兄长一起用餐。
他定是很不好受。
这个两天自己和他说了多少对不起,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李衍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哪怕现在他也是充满防备的。明明共处一室,却感觉好遥远,连睡觉都要和衣而卧,侧过身子背对自己,好似眼不见为净。
这样也好,至少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贪婪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边李衍的呼吸也归于平静,顾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轻轻把头凑近他的方向,像是一只依偎着热源的小兽。
“其实你能娶我,我很开心……”她闭上眼睛,喃喃道:“至少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细草摩擦的声响,却如此清晰地被传递到了李衍的耳边。
黑暗中,李衍的眼睛眨了眨,一丝晦暗的情绪一闪而过。
……
第二天一大早,李衍准时醒来。他昨天做一晚上的噩梦,一会儿被蛇缠住,一会儿被恶熊扑倒,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差点被胸口的重量压得背过气儿去。
小姑娘像只八抓鱼一样缠着他的身子,睡得酣甜。
外头寒风凛冽,顾瑶和他挤在小小的褥子上,暖和得像只小火炉,倒是没让他觉得清寒。
他推了推顾瑶的身子:“顾瑶,起来。”
“唔……阿兄,我再睡一小会儿……”
说罢,她蹭了蹭脑袋,毛茸茸的头顶扫过脖颈,一阵酥麻。
“你又压在我身上了,你不起来我也动弹不得。”
李衍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小姑娘吃痛地睁开眼睛,目光迷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
随后大叫了一声,“嗖”地从他身上一跃而起,拖着屁股向后挪了几步。
“我……”她迅速瞄了眼床铺:“我不是睡在床上的吗?怎么会……”
怎么醒来还是在他身上?
难道是梦游?
她懊恼地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越解释,越显得自己居心叵测,好像专门在夜里下手的采花贼似的……
可不正是?李衍的领口被自己压得凌乱,怎么看怎么暧昧。
顾瑶呜呜地道歉,李衍也没和她多言,让她抓紧时间起来梳洗,待会儿还要去采办年货。
“可是你知道我们要买什么吗?”顾瑶问。
李衍风轻云淡地摇摇头。
小时候管家早早置办好年货,哪儿轮得到他操心,后来他孑然一身,过不过年也都一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
好在顾家有个顶事儿的——顾宜修一早就在厅堂留了年货的单子,从鞭炮买几响到别忘记取琼林阁定的头面,纷纷列得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顾司业真是为家里操碎了心。
顾瑶拿着单子,看着阿兄熟悉的笔迹,十分感动。
二人起得早,集市的铺子刚刚开张,还得再过一个时辰才能热闹起来。倒是不少小摊小贩已经开始吆喝。
“一文钱的大包子嘞!皮暄馅儿足的肉包子嘞!”
顾瑶顿时走不动路,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冒着白烟的包子摊儿,掏出两枚铜板:“老板,来两只!”
“好嘞!”
大包子又软又烫,李衍找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姑娘手里举着两只白白的包子,一跳一跳地跟自己打招呼。
“我说怎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是为了吃。”
顾瑶吃着包子,听到冷嘲热讽也乐呵呵,她把一个递给李衍:“快快!趁热尝尝,我最喜欢吃这家的肉包了,皮薄馅足,吃了保准儿暖和。”
她里头穿着棉衣,外头是一件雪白的兔皮夹袄,玲珑浑圆的珍珠小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裹得密不透风,看起来更像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好吃吗?”
“尚可。”
“噢~我晓得了,以后多带你来吃。对了,那边的鲜肉小馄饨也不错,等阿兄发了月俸,我请你吃虾仁儿的。”
“……你的脑袋里也就惦记着吃。”
“嘿嘿,民以食为天呀。”
二人拿着肉包子,边吃边走,很快到了首饰铺。
顾家的日子好过以后,每到过年都会给顾瑶添点首饰。之前是在名不见经传的小摊上挑选,今年顾老爹被封了侯,早早地便来琼林阁定了一套头面。
掌柜的把二人迎到二楼,上了好茶让他们稍等片刻。
二楼都是迎贵客的地方,之前顾瑶跟在李衍身后,偷偷溜进来一次。
那是一个午后,少年迎着光,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簪子。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边,显得俊俏而又神秘。
“对了,你之前在这里定的玉簪,是给谢幼云的么?”
李衍愣了愣,回忆道:“不是。”
顾瑶好似舒了口气。
那支簪子是为了生母忌日特地定制的。他母亲最喜欢玉簪,生前不管去哪儿都喜欢带一套白玉头面,是以每年忌日,李衍都会给她置办些玉制的首饰玩物。
就在这时,楼梯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三四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走了上来。
为首的男子被另外三个人簇拥着,看起来地位最高。他约莫二十又七八,样貌只算周正,气质沉稳,脸上带着官场上常见的淡笑。
二楼地方不大,他很快便看到了顾瑶和李衍,有些惊讶道:“子曜兄?”
李衍抬头,面色如常:“王大人。”
“许久未见,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相会。”
那男子正是王元识,看到昔日一同殿试的故人,他有些唏嘘:“子曜兄如今变化不小,一时不敢相认。这些年真是别来无恙啊。 ”
话虽这么说。
明眼人一眼都能瞧出,王元识的语气中,多少带了点上位者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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