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的脸色已然带着一丝不悦。
不用怀疑, 这些莺莺燕燕定然是赵寅安排的。他不安分也就罢了,竟用了如此下作的讨好方式。
李衍意识并不清醒,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她身上, 小姑娘只能把人扶到椅子上。
就在这时, 那三位小娘子也凑了过来:“哎呀,这回的大人长得可真是俊俏,唇红齿白,春宵一度也值当!”
“正是正是。”
“小娘子, 看你一人不方便,不如姐姐们帮你个忙。把李大人的衣物褪去吧!”
“瞧瞧, 骚狐狸藏不住尾巴了罢, 这么会脱男人衣服, 怎么上次跑那么远?”
“呸, 上次赵寅这混球给老娘找了个糟老头子, 老娘躲还来不急, 实在是下不去嘴, ”那女人眸光流转, 芳眸落到李衍身上, 便摆出一副柔媚的神态:“倒是这小郎君, 实在是俊俏的紧,看着便好吃呢~”
话音落罢, 只听“咔嚓”一响,另只椅子的椅背在顾瑶的手中,顷刻化作齑粉。
她面色如常,笑意盈盈,额间却青筋暴起,泄漏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
三个女人吃惊地看着化作碎屑的椅背, 和小姑娘一派轻松的神色,一时间噤若寒蝉,脸上的贪婪随着血色褪尽:“女、女侠饶命啊!”
“我数到三,若是你们谁还没有出去,别怪我不客气,”顾瑶咬牙切齿道:“一、二……”
还没等她数到三,那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便尖叫一声,捂着胸口逃跑了。
她们冲开大门,生怕顾瑶在身后追赶似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耳畔总算是清静了,顾瑶舒了口气,起身去把房门关上。
再转过身,却看到方才还一醉不醒的人,此时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何时醒的?”顾瑶差点被吓了一跳。
李衍“哼”了一声:“早便醒了。”
他方才在袖中藏了张干净的帕子,饮酒后便用擦嘴为掩饰,将酒水悉数吐出来。
“……”
这招还真是大胆,众目睽睽之下躲酒,也是他艺高人胆大。
总之也是件好事,没有喝那么多酒,也不会如此伤身体。
“你等一下,我给你要一碗醒酒汤,”顾瑶不放心地嘱咐道:“总归是喝了点酒进肚子,方才也没见到你动筷子,小心第二天腹痛。”
李衍没有反对,小姑娘便哒哒哒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碗颜色清浅的醒酒汤过来。这醒酒汤味道寡淡,李衍喝了一点,突然皱起眉头:“太苦了。”
“你想吃蜜饯吗?我去给你找一些。”
大晚上倒也不必如此折腾,李衍摇摇头,又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顾瑶刻意观察了他的神色,只见吃了苦的李大人微微蹙起眉头,不经意泄漏出一点点不开心,像是闻到橘子皮的猫。
他突然开口:“方才多谢你。”
“谢我什么?”顾瑶好笑道:“是醒酒汤,还是那群莺莺燕燕?”
李衍清了清嗓子,面上带了一丝霞红。生平第一次,他装醉装的很痛苦,被那几个女人围起来的时候,差点装不下去。
若是那几个女人真的胆敢碰他一下,现在估计已经都要捧着折断的手腕,一片哀嚎了。
正要开口,便看到顾瑶微微一愣,伸手指了指他的衣领:“你这里好似有片水渍。”
李衍低头一看,发现雪白的领口处,一抹暗黄色的水渍像斑点一样出现。
顾瑶道:“高粱酒?”
“……嗯。”
许是垂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怎么回事?
顾瑶看着李衍垂眸的样子,他带了一丝酒意,连眨眼都有些迟缓,但是却认真地看着那滴水痕,在明黄色的烛火下显得那么柔软。
好似那滴高粱酒终于打破了他高高在上的矜持,让他跌落红尘,做一个不小心将酒水洒在衣襟上的普通人。
小姑娘突然笑了笑,眉眼顿时活络起来,好似从窗外捻一抹春意涂在眸子里。
“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傻呀。”
李衍冷哼一声:“之前某人吃东西都能吃到嘴角上,那岂不是白痴一个?”
“对对对,李大人说的对。”
小姑娘掏出帕子,微微凑近,给他轻轻擦拭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错在耳畔,彼此的脸颊似乎都有些温热。李衍微微合上眼睛,心脏声有些加快。
方才,那口口声声要给自己宽衣解带的人,如果是她的话——
他心想,如果是她的触碰,好像自己并没有那么排斥,也不会那么恼怒了。
……
第二日,顾瑶照例赖了一会儿床,起来后发现已经日上三竿。
李衍正打算出门,看到小姑娘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随口叮嘱道:“午膳在一层,现在还来得及。”
顾瑶看到他一身整齐的官服,发丝也用银冠束好,显得有几分严肃,便好奇问:“你要出门?去哪儿呀?”
“青天府。”
青天府便是连城的衙门,每天无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李衍并不是来这里办案的,他去青天府实则去找一位叫贺辽的男子。
这十年来,贺辽亲笔编写了《连城方志》,据说将水患之时连城的惨状记录得十分详尽,大理寺结案文书中大部分引用的便是这位贺辽的原文。
朝廷规定地方每年修撰地方志,十年抽查一次,各郡、县都有安排特定的官员负责。赵寅已经给贺辽打过招呼,约了个午时以后的时间见一见。
顾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念头,雀跃道:“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
李衍瞥了她一眼:“你若是暂无别的安排,过来也可以。”
小姑娘欢呼一声,又听到他挑眉道:“你不是来捣乱?”
“当然,”顾瑶把小胸脯拍的啪啪作响:“我这次肯定是来帮忙的,你放心好啦!”
当然,顾瑶口中的“帮忙”,好似和寻常人的不一样。过了午时,再三催促才慢吞吞下楼的顾瑶,就让李衍深深地皱起眉头。
八字眉,山羊胡,小姑娘粉嫩嫩的脸蛋还涂了层黄色的脂粉,一身青灰色的扎脚短裤加黑布鞋,看起来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
李衍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嘿嘿,从今儿起,我就是李大人的书童了,”顾瑶粗着嗓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小的叫李耀,少爷喊我小耀子就成。”
这幅扮相本就滑稽,外加上顾瑶颇有天赋的表演,本应当引人发笑的。
但是意料中的笑声并没有传来,李衍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怔忪,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
顾瑶干巴巴地挤出一抹笑意:“阿衍,你怎么啦?若是不喜欢,我……我也来不及去换了。”
“无事。”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丝沙哑:“走罢,再不出发就要误时了。”
小姑娘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她或许不是有意,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有时候连自己也会怀疑,儿时无时无刻不跟在自己身后的书童,是否只是一场梦?
大火中燃烧的李府,橘黄色的火焰吞噬天地,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叫李冲。
他只有十五岁,那么年轻,那么仓促。
那是李衍第一次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之时眼中的渴望和绝望如此巨大,那一抹绝望的眼神所带来的震撼和痛苦,几乎伴随着那场大火和父亲自绝的大雪,成为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梦魇。
都过去了。
李衍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至少自己还记得,李府每一个惨死的姓名,每一处化为灰烬的角落,他会带着无数的冤屈活下来,一一为他们昭反。
……
贺辽修撰方志的地方,位于青天府的一处清幽的角落。因为赵寅提前打过了招呼,李衍和顾瑶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处狭小却明亮的厢房,四周被改造成了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把中间的书桌围得严严实实。但是举目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顾瑶走进去,试探地喊了声:“贺大人?”
“哗啦”一声脆响,书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洒落一地,从中探出一只乱糟糟的脑袋。
“谁?”
李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清瘦,发丝散乱的男子从书籍中抬起头来,头顶用一只呲毛的毛笔将乌发盘起,十分不修边幅。
贺辽很快发现了门口的二人,他眨了眨挂着黑青眼袋的眼睛,疑惑地挑了挑眉:“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这话说的颇为无礼,李衍倒是没有在意:“贺大人,在下大理寺寺正李衍,昨日赵县令已经同你约了时间,便是午时过后罢?”
贺辽愣了愣,伸手挠了挠脑袋,突然间“哎呀”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看了眼李衍,突然往后一躺,太师椅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你就是那个想看方志的李大人,对不对?”
若是说不拘小节,可这态度也太过于目中无人,饶是顾瑶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觉得有几分不妥。
只听李衍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声音带了一丝不容抗拒:“既然如此,便烦请贺大人与我配合。”
贺辽不重不轻地“嘁”了一声。
“要我配合,你先说出你的目的,”他看着李衍逐渐沉下来的脸色,眸光竟是一扫颓态的锐利:“我这一介小小的编撰师,也不归你们京城的大理寺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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