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府依旧宁静如常, 贺辽的屋子里点着暖黄色的烛火,在月色下显得温暖静谧。
但是刚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迎面而来。
到处都是血。
四面墙上的书籍上血痕斑斑, 地上都是打翻的卷轴, 和支离破碎的瓷片。看来定是有一番激斗。顾瑶心一沉,连忙呼喊:“贺大人!”
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回应,李衍道:“先找一找。”
“嗯。”
两人在房间内分开搜寻。这间厢房并不大,只是被密密麻麻的书籍堆满, 十分杂乱。顾瑶找了一圈,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团绵绵的东西。
那是只垂下的手掌, 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 了无生气。
她倒吸一口冷气, 迅速掀开凌乱的书卷, 贺辽的脸逐渐露出来。他斜靠在书架上, 上面的书落了满地, 把他遮住了。
“找到了!”顾瑶连忙喊来李衍:“贺大人在这里!”
李衍匆匆赶来, 伸手探了探贺辽的鼻息, 眼中闪过一丝希翼:“还有呼吸。”
幸好, 人还活着, 虽然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已是命不久矣。
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声音, 贺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在上午还是神采飞扬的,充满希翼的,如今瞳孔涣散,已然是强弩之末。
“二位大人……”
“贺大人,你怎么样?”顾瑶道:“我们这就把你送到医馆, 你坚持住!”
“我已经……不行了……”
他的胸前被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能撑到如今已是难得。
他看着李衍,伸出手,似乎有话想讲。李衍立刻握住那只满是血污的手,目光凝重。
“许期……曾来信同我说……他惹祸上身,去避避风头……”
“他可说去哪儿?”
贺礼的喉咙滚了滚,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雁郡……”
连城与雁郡相邻,距离不远不近,却一直有车马往来。雁郡势力混杂,临近边疆,若是逃生乃是一条上上之策。
“好,多谢贺大人。”
“那信在我怀里,他们没有搜到……李大人……请你拿去……你一定,”贺辽的话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滚出来:“一定要查清此事……我好后悔一开始没有……相信您啊……”
“好,贺大人,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连城的真相公布于众。”李衍沉声道:“本官一定说到做到。”
贺辽的脸色露出一抹欣慰。明明已经气若游丝,那只手却握得那么紧,指尖都泛起清白。顾瑶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心间沉痛难忍。
“贺大人,够了,我们送你去找郎中,你一定会没事的!”
贺辽摇摇头,看向顾瑶,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原来你是女子……真厉害……比我厉害多了……”
说罢,他的身体深处突然发出一声叹息,长长的,轻轻的,好似把生机从这具躯体里抽走了。
下一秒,他就这么睁着眼睛,脑袋一歪,静静地死了。
“贺大人!”
顾瑶晃了晃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明明还是温热的,可惜那个人不会醒来了。他身上似乎有很多谜团等待别人却发现,可他平淡无奇的三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
“顾瑶。”
李衍轻声喊了喊她的名字,小姑娘这才松开手,使劲摇了摇头,双手紧攥成拳。
“他明明有很多想跟我们讲,为何偏偏没有这个机会?”顾瑶语速极快:“李衍,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多么不甘,多么绝望,好不容易能治好肺疾,他想活下来,却在这个时候……”
却在这个时候,死了。
关于三年前,贺辽有很多事情想讲,他见证了滔天洪水,见证了生离死别,见证了连城最真实最详细的惨状。他想把那三千页的随笔再次记录下来,这是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连城人,留给后人难得可贵的史实,也是珍贵的教训。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了。
有些真相,有些教训,永远地被埋在土里,再也无人知晓。
“我知道。”
李衍伸出手,缓缓地覆盖上贺辽的眼睛,帮他将那双暗淡的眸子闭上,又拿出帕子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贺辽发丝散乱,歪着头,闭着眼睛,身上都是他生前最爱的书籍。一场盛大的葬礼,在此刻已经完成。
而他,安详地断绝了呼吸,像是睡着了。
……
临行的时候,赵寅又给二人办了送别宴。这次出席的官员不多,气氛也有些低沉。
小小的镇子出了两个刺客,他这个做县令的压力很大,头顶着乌纱帽不晓得还能不能戴稳了。
他给李衍倒了杯酒,胖乎乎的脸上强挤出一抹笑意。
李衍突然道:“赵大人,正好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
“李大人但说无妨。”
“你可认识许期?”
听到这个名字,赵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是么,”李衍接过酒杯,看着杯中盈盈的酒水,笑道:“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有人不认得自己的妹夫?”
话音落下,一声脆响,赵寅手中的酒杯失力地从手中滑落,坠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已经满头大汗,突然间趴下身,“梆梆”地磕了一个响头:“大人饶命!大人!我、我什么都不知晓啊!”
这突然的插曲令满场哗然,众人都停了筷子,惊讶地看向那个颤抖的中年男人。
李衍看着他,目光发冷,面上不见丝毫松动。
他语气严厉道:“赵大人一开始便知晓我等目的,为何瞒而不报?”
昨日拿到了贺辽胸口里的那封信,才知晓赵寅有个妹妹,而妹妹的丈夫便是许期。
所以一开始,赵寅全然都在演戏,这个男人将他们引荐给贺辽,害得他们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才知晓许期的下落,更是导致刺客注意到贺辽,杀人灭口。
李衍已经怒火丛烧,恨不得揪起他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许期的行踪,为什么知晓他们的目的后,不全力配合?不然贺辽怎么会死!
“李大人!李大人,下官不是瞒报,是因为……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凡是沾上那件事情的人,都下场凄惨啊!”赵寅脸色惨白,声音中满是恐惧:“那个县令跳了大坝,一身轻松,可是县丞他贪生怕死,不敢跟着洪水而去,结果有一天……有一天一群人找到他,把他杀了,家里人都屠了,凡是跟他关系好的官员、心腹全都杀光!那一夜,半座城都能听到的惨叫声啊!”
赵寅痛苦万分地捂住耳朵:“许期他若是不跑,我妹妹,还有她年仅两岁的孩子,全都得死!全都得死!”
三年前,许期带着妹妹前往雁郡,再无行踪。赵寅带着恐惧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面哪一天那群人再找到自己,杀人灭口。
这三年来他没睡过一次好觉,每每闭眼都是明晃晃的刀子,梦中的他像是家畜一样被宰杀,亲人一个个惨死于对方刀下。
究竟是哪方的势力,才能肆无忌惮地屠杀这么多人?又是何等的权势,才能把此事压了下去,这么多条性命消逝得悄无声息。
“所以李大人,下官不是有意隐瞒……是下官实在不想沾染那件事情……”赵寅看着李衍,又一下下地磕着头:“求求你放过我,放过许期吧!他好不容易活下来,我妹妹还有孩子不能没有他啊!求求你了李大人!你行行好,就这么算了吧!求求你啊,不要去找他……”
在场的人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展开,顿时陷入一阵沉默。李衍看着面前的男人,一下下地磕着头,地上已经有了血迹。
他读的书不多,当上了县令,一辈子也就混到头了。平日里仗着这芝麻绿豆官,偶尔耍耍威风,巴结巴结上层,但凡遇到点大事儿便不管不问,在百姓中也没有什么声望。
但是为了亲人,他弯下腰,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磕得发丝散乱,发冠掉落,花白的头发散在肩头。
一双手摁在了他的肩膀,赵寅愣了愣,抬头看到李衍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
青年风姿绰约,面容清隽,好似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跟他们比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鲜活。
他看着自己,伸手掏出一张帕子,送到自己面前。
“赵大人无需担心,若是能找到许期,本官发誓定会护他周全。”
他的声音如此坚定,好似一束光冲破了乌云,洒落地面。赵寅嘴唇颤抖着,过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帕子。
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李大人,为何您要如此执念?”
“正如你为了保护你妹妹,敢铤而走险,我亦是有如此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他们这些幸存的生者,无一不背负着逝者的枷锁。赵寅也好,李衍也好,逝者如斯,活着的人总是清醒地痛苦着,痛苦地苟活着。
赵寅将妹妹一家送往雁郡,一辈子都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中,哪怕代价是永生不与昔日相依为命的妹妹相见。
而他为了父亲奔波于世,茕茕孑立也要拼命活下去。
因为无法解脱。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解脱。
“赵大人,”李衍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相信我。”
相信他。
可以相信他么?
赵寅的脑海里响起这个声音。
相信他吧。
这个青年,背靠顾家,出身优渥,眼神明亮,他生来便是大雍无法磨灭的明珠。
他可以让这个世道变得好一些,哪怕一点点,但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呢?
“好,”赵寅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好,我信你,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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