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哪怕是沈芳, 要去现在的斯忒灵,也只能从水路走。
那座沈家耗资无数建立起来的跨海大桥在这种时候,看上去竟然只是一座好看又无用的丰碑。沈芳的目光从那宏伟的桥身上挪开, 越过一望无际的蓝色波浪, 投向他此行的目的地, 那如珍珠般嵌在这片海上的斯忒灵。
这座岛屿一开始的名字并不是“斯忒灵”。只是因为斯忒灵校园建在其上,然后人们便都开始以斯忒灵来指代这座岛, 不仅人们习惯性地如此称呼, 就连公交系统里地点名称也是斯忒灵,哪怕随便翻开路边售卖的当地旅游手册, 也是明晃晃地写着“斯忒灵”几个大字。于是没有人再记得这座岛屿原本的名字。
就像人们一提到沈家,第一时间想到的也绝不是沈家现在有什么人, 而是那位被数次改编成影视作品搬上大荧幕的沈芳的太奶奶, 那位一手创建了斯忒灵学院的前身的传说中的“大女主”,沈行知。
沈芳将虎口压在人中部分, 进而遮挡住了下半张脸, 他微微垂首, 碎发便掩映了他眸中神色。
身边有人关心他的情况, 沈芳示意他没有大碍,只是稍微“有点晕船”。
今天风大, 浪也大,再昂贵的船依旧会因为依托着的这片海的起伏而波动。所以体验过众多极限运动的沈芳也晕船了。他喉结略显艰涩地滚动,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海上摇晃中, 只觉喉间翻涌出一种苦涩。
越是靠近斯忒灵,沈芳就越是难以压制自己呕吐的欲望。
为了不真的吐出来, 沈芳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向身边负责交接任务的人员询问校园的现况。
全体学生被外星人性转这种事, 不管怎么听都觉得只是天方夜谭。哪怕这是已经发生的事,甚至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曾是其中一员,但沈芳仍然没有什么实感。因为就连他最荒诞无稽的梦里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看到男性版沈舟照片的那一刻,沈芳几乎怀疑是有人拿他自己的照片P了P就拿来唬人。
但一张沈舟的性转照片尚且能够靠强大的P图能力以假乱真,一整个学校的数据样本,数千人卷入其中的异变,却是在愚人节都不能够开的“恶劣玩笑”。
玩笑,恶劣的、来自外星人对地球人降维打击的作弄,这就是沈芳对这一切的直接看法。
在斯忒灵作为“孤岛”被封禁也被保护起来的时候,在外界的沈芳亲眼目睹了世界每时每秒的风雨变化。网络上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猜想与阴谋论,哀天怨人的恐慌与狂热失智的推崇上楼接下楼地出现在社交媒体上,也不乏有蹭热度之人靠着一些风声加上自己的猜想,借着外星人这个风口摇身一变挤入大博主之列。
沈舟长居的国外甚至已经出现了将外星人作为神明信仰的新|兴|宗|教,声称“信仰本教即可得到性别自由”,因为契合了政|治|正|确引起了大轰动。
新闻媒体和论坛上几乎每天都在讨论外星人究竟是让人们性别自由还是破坏了人对于本身性别的认知,众说纷纭,一天一条新观点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原本同一阵容的少数群体权益保护组织分裂对立开来。
这轰动世界的新闻自然也成为了政|客|们的新谈资,有一位竞选人公开批评当地封禁斯忒灵的做法是“侵害了无辜学生们的人权,剥夺了她/他们的自由,是其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最好证明”,支持率飙升。接着次日就得到外交部发言人的“请先管好你们的间|谍,好让我们不那么为学生们的安全操心”的硬气回怼,一时间两国网民也在网上掀起新一轮的征伐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种种,坐落岛屿的斯忒灵并不知晓,被外星人袭击的它身处暴风眼中,在强大国力的支持和无数人的保护下度过了一段平静得不可思议的时光。
沈芳只觉得现在的斯忒灵是个大麻烦,是一个无法扔掉的烫手山芋。但是对于沈家这辈人,至少对沈芳的父亲而言,这却是他们重现先祖沈行知当年伟业,让沈家更上一层楼的机遇。
至于对沈舟来说嘛……
沈芳想到临行前沈舟来找自己,认真地拜托他在这暂时接任期间一定要照顾好斯忒灵的大家,仿佛一位无法赶到孩子身边只能托孤的母亲。
沈芳当时有点想笑,因为这是很难得的一幕,什么都能做好的沈舟居然向她的哥哥求助。
沈芳上一次听到沈舟的拜托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小学时的沈舟生病卧床时,礼貌地恳请他帮她倒杯水。
当时的沈芳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
“我在打游戏,你按铃叫护士”。
但这一回,沈芳决定好好地完成沈舟的期望。
浏览了学生们的数据,了解了一下现在出校的几位的情况,最后的重点果然还是来到了整座学校唯一没被性转的女生,亦是将其他经受神秘外星光线波及而变性的学生变回原来性别的关键人物,椎爱的身上。
沈芳详细地了解了一下椎爱的信息,包括她的家庭组成,家族史,人际关系,兴趣爱好,甚至是平时成绩……与沈舟同出一胞的优秀大脑快速地在脑内建立出椎爱的人物档案。
当从交接人员口中得知沈舟给椎爱开出的“天价报酬”之后,沈芳面不改色。
“这是关系到数千人命运,关系到国家,甚至于是关系到整个地球未来的大事,就算待遇翻倍都是合理的。”
“抵达斯忒灵后尽快安排我和这位椎爱小姐的会见,我将代表官方,代表沈家,也代表我个人向她致谢。”
沈芳这一番不知有多少真心,但至少听上去分外真诚的话语得到了来自官方势力的交接人员的赞许与信任,他开始为这位即将上任的新管理者科普发生在斯忒灵上的一切,那些不为外人知的机密,即是,让这些被外星人变性的学生们得以变回原来性别的,间谍们费尽心机都谈听不到的情报。
详细的数据,专门设立的名词,特有情况下的框架构建,省去这些不谈,缩略为一个字,即是——“爱”。
听到这个结论的时候,那位一直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大家族继承者的沈芳,瞳孔震颤,在一瞬间骇得几乎失去了回应外界的能力。
他盯着面前荧幕上椎爱的照片,只是这一回,眸中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但似乎也仅仅如此而已,沈芳平安也低调地抵达了斯忒灵,特殊时期不会再有管理人员最喜欢的接风洗尘会,沈芳也不需要那些,他忙得很,接手了沈舟培养出来的学生会,会晤了官方人员之首的连理,了解了更加详细的进度,甚至抽空与尤利探讨了一下对社会大众的舆论影响……
沈芳似乎真的太忙了,于是,他在赶来的路上心心念念说着一定要尽快会见的椎爱,真正见到这位代替了沈舟掌管斯忒灵的沈芳时,已经是他到达的三天后。
仅仅只是推迟了三天,但对沈芳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
椎爱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沈家换人来接手斯忒灵的消息。
虽然是斯忒灵的中心人物,但椎爱这个人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再火的明星跑到对娱乐圈不感兴趣的椎爱面前都能碰得一鼻子灰,椎爱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最多夸一句帅哥美女。然后就是管理层交接的事嘛,感觉离椎爱太远了,她每天吃吃喝喝感觉生活毫无变化,于是,椎爱就在一无所知中,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沈舟已经离开校园的事。
苏语冰在晚上睡觉前随意地聊起这个话题:“换来的人好像是沈舟的哥哥。之前一直在国外生活。我感觉他最近可能会专门找你一趟,不过不用太担心,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走个流程。”
来寝室找椎爱玩的陶天天眉间有些愁绪,但她最后还是牵扯出一个笑容,为离开的沈舟高兴:“虽然我一开始以为会长会在斯忒灵待到最后……但是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嘛。”
走廊上席雾摸着下巴和常文讨论:“会长的哥哥,那不就是现实版的黄金富二代?如果和性转的会长长得像的话,应该也是个帅哥吧。”
常文耸耸肩,表示自己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就连夏颜,都知道这消息呢。
“啊?为什么会不知道啊,都不关注一下自己周遭环境吗?”
你敢信?这种话,居然是从夏颜口中说出来的!
(夏颜:你找茬?)
一夕之间,好像只有椎爱还活在昨天。
只有椎爱还记得黄昏下静谧的学生会室,记得那疲累得靠在沙发上睡去的沈舟,记得披着毛毯如同雏鸟的沈舟轻轻浅浅的呼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椎爱从没想过自己能看到沈舟累得睡倒在沙发上的一天,在她眼底沈舟好像永远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完人,所有的麻烦事交给她,就能安心了。
尤利那种个性强烈的家伙格外讨厌沈舟这种把人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事事安排的“束缚”,但椎爱却是能享受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的类型。
沈舟替椎爱想好了一切,为她在斯忒灵撑起一把保护伞,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无法时常同沈舟见面,但椎爱只要知道沈舟在斯忒灵,就感觉分外安心。
那时的椎爱离沈舟只有一拳距离,但现在,沈舟已经去到椎爱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仿佛他们再度变为两个世界的人。
……不,或许她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仔细想想,沈舟和椎爱难道不该就是这样吗?
她们的交集只限于那次不知缘何的学生会室超长会谈,此后椎爱只能在全校性活动或者论坛报纸上看到优秀的学生会主席。
出了学校,沈舟和椎爱就更不可能碰面了。关于会长家世的小道信息一直在校内流通,哪怕是椎爱也知道沈舟的沈就是那个沈。一直唾弃的万恶资本家继承人竟然就在身边,椎爱邪魅一笑然后在论坛里跟着大家一起高喊“壕会长,友否!”。
嘛,毕竟现代人就是这么肤浅的,椎爱玩梗玩得很开心,偶尔花一丢丢时间后怕一下还好当初没有惹怒沈舟,然后就把被玩梗的沈舟抛到脑后继续过自己的平凡小日子去。
喊再多句口号也只是玩梗,有钱人的朋友也往往是有钱人,椎爱是知道这点的,哪怕再怎么唾弃,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阶级。椎爱没有什么跨越阶级的雄心壮志,或者打倒阶级的豪情万丈,偶尔吃吃豪门瓜算是这些“阶级”带给她的最大乐趣。
沈舟算是椎爱接触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那个阶级的人,要问她的心情,其实就跟和那些石油国家王子同校的人一样吧,感叹一句“哇塞”后就是冷淡无波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打扰我算外卖满减”。
——如果不是外星人的话,椎爱也许永远没机会离沈舟那么近。
椎爱又想起那个黄昏了,当时她离沈舟只有一拳距离。
看到沈舟微微蜷缩着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椎爱有些恍惚,像是在那一刻才发现“啊!原来他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沈舟睡着时很安静,他不说梦话,也不打鼾,只是因为太累了,于是闭上眼后忽然就坠入了梦乡,不得不打盹儿一会儿。
椎爱搬动他时,沈舟也没有任何反抗与挣扎,特别乖。椎爱的脸凑近了,能听到沈舟细微的呼吸声,柔和得像是拂开花蕊的一缕清风。
椎爱等沈舟醒来大概等了一个小时,她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到后来掏出手机静音刷游戏,最后,她放下手机,将目光放在沈舟身上。
在斯忒灵的学生眼中,沈舟永远是完美到每一根头发丝的,大家闺秀、严于律己、成绩优秀、个性温柔、相貌姣好、头脑聪明、能力还强,天生就站在终点线,是万众欣羡的天之骄女人生赢家。
如果有人说自己讨厌沈舟是因为嫉妒她,椎爱一定会抱以“我懂”的回应。
但如果有人说沈舟不够完美,椎爱绝对会语重心长地建议对方去看看眼科。
——这可是活成了椎爱心中玛丽苏小说当之无愧的女主人选的沈舟啊!
沈舟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不完美的一面,哪怕是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掌控,他都能做到最好的。
所以当这个固有认知被打破,当无坚不摧的沈舟眠在沙发上,当完美无瑕的沈舟眼下多了白璧微瑕的青黑眼圈……
椎爱有点蠢蠢欲动。
她承认她有点激动,那种发现了角色并不常见的一面的怪异兴奋。
椎爱忽然很想对这样的沈舟做做恶作剧,捏捏他的脸、碰碰他的睫毛?其实哪个椎爱都不敢,她只是有这么做的冲动而已,因为这样的沈舟实在太罕见了。
沈舟好像永远是完美的,就算遇上外星人袭击这样的巨大变故,也能冷静下来安抚大家,他身上有种天生的领袖气质,让椎爱这样的普通人觉得,只要跟在沈舟身后,他总会带他们走出如今的困境。
——因为他是完美的、无所不能的沈舟啊。
但是完美的沈舟也是会累的,完美的沈舟熬夜也会有黑眼圈,累极了也会合衣睡在沙发上。
椎爱在那一刻,觉得这样的沈舟,可爱得让人心疼。
于是她没有急着唤醒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打算等沈舟醒来。
室内很安静,椎爱的心也很安静,她只能听到沈舟的呼吸声,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时椎爱与沈舟之间不过一拳距离。
生长于不同世界的他与她,只是在度过同一个静谧的黄昏。
……而现在。
沈舟变回女生了,她要回到她原本的人生里去。
椎爱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但她想:这是好事呀。
*
沈舟的哥哥和沈舟长得很像,椎爱盯着沈芳的脸打量得很仔细,得出了这个结论。
然后椎爱就在对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中猛然回过神,想到这可不是她那群披着男性壳子的女同学们,对方可是一个实打实的男性,心理性别男生理性别也是男的那种!
明明椎爱以前在街上看到帅哥时,为了不打扰人家也是敢偷偷瞄几眼的啊,她连假装自拍实则行偷拍侧脸之实都会手抖!
怎么就变成这种一照面就盯着人家脸不放的家伙了呢!
该死的外星人!奇葩的全校性转生活!让人匪夷所思的逆后宫展开!椎爱已经快要忘记如何与正常异性正常接触了(翟一生那种家伙一开始就没被椎爱放进正常的有异性吸引力的异性范畴)!
但好在对方没有在意椎爱的失礼,他表现出了一个有教养的成年男性该有的风度和包容,温声细语同椎爱说话时,又让椎爱联想到沈舟了。
果然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哥哥和妹妹就是很像,椎爱暗自在心底点头,因着这层关系联想,椎爱对眼前的沈芳抱着很高的初始好感。
尤其是当沈芳提起沈舟,并仅代表他个人,作为沈舟的兄长感谢椎爱将沈舟变回女性时,椎爱也就嘻嘻哈哈地红着脸收下了这份道谢。
“……”沈芳忽然盯着椎爱陷入沉默,这在他身上本来是不该发生的失误。
他一沉默下来,椎爱也慌了,连忙收敛脸上的嬉笑表情,摆出了面对教导主任时一般的谨小慎微。
看到这样的椎爱,沈芳又破功了。
沈芳笑起来的时候反倒和沈舟并不太像,沈舟的所有微笑都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温柔美好,但沈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毕竟性别不同,明明是相似的脸,沈芳笑起来给椎爱一种莫名的侵略之意,像是看到野兽咧开嘴角露出牙齿,这往往不是说明它在和你打招呼而是表示它想吃了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椎爱总觉得,沈芳的笑好像不是那么真诚,甚至带着点微微的戾气。
但转眼之间,又好像一切都只是椎爱自己的幻觉。
沈芳还是那个温柔成熟的好好先生,与沈舟同出一门的靠谱稳重。
沈芳和椎爱聊起了他接手斯忒灵后的打算,他与连理会晤后了解了斯忒灵现在的情况,发觉现在的进度较为缓慢,如果以现在的速度继续下去,完成将全体学生变回原来性别的重任只会变成一场拉锯战,而时间持续越长,对于斯忒灵的这些学生们而言,之后回归日常的困难就越多。
沈芳还和椎爱说了沈舟之前没对她说过的来自外界的压力,那些风云变化,期望或者恶意明显超过了椎爱这一届象牙塔中的学子的承受能力,发现椎爱面色微微苍白,沈芳贴心地停止了他的话语,给了椎爱一点缓冲时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是……”椎爱嗫嚅着嘴唇,“会长她以前说……”
“沈舟是沈舟,我是我。”沈芳看着哑口无言的椎爱,温柔微笑,“我们虽然是兄妹,但是做事手法略有不同。”
“椎爱同学,虽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背负厚望来此,身上的担子一点儿也不比你轻,不只是我,斯忒灵的相关人员都承受着这般压力。我希望能推快进程,让所有人都从中解脱——你能将信任交付给我,帮我完成这个目标吗?”
——并没有反驳的理由,对方的想法是正确的。
椎爱虽然模模糊糊得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却还是在上位者的期许和压力下抿着唇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沈芳先生满意地笑了,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椎爱的手,仿佛这是他们达成协议的某个象征。
“太好了,我不想为难沈舟的恩人。”
椎爱还是觉得,沈芳的话,果然有哪里很奇怪。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就从沈芳那里听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为了感谢椎爱的付出和对沈芳妹妹沈舟的帮助,沈芳决定将椎爱的“待遇翻倍”,原本一个人变回原来性别椎爱可以拿到五万元,现在直接变成了十万元,原本的一套房也变成了两套房……
椎爱什么不对劲都没有了,她大力地回握沈芳的手,双眼闪闪发光。
“合作愉快!”
好像被椎爱这显而易见的贪财表现取乐了,沈芳笑了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沈芳说。
原来你还真是个这么肤浅好搞定的家伙,这真是太好了。
*
椎爱离开后,沈芳在办公室处理余业,就在这时,旁边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打着哈欠从门内饶了出来。
沈芳拿着报告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向其打招呼:“尤利。”
有着一双诡谲蓝黑眼眸的混血儿偶像看向沈芳,印象里那个叛逆不羁的少女歌手此刻有着比肩沈芳的身量和不管怎么看都散发着磅礴男性魅力的脸庞。
不管看多少次都还是难以置信,无法适应,那些女生竟然真的变成了这样的男人,而这些不管怎么看都是纯男性的躯壳下面,都藏着女生的灵魂。
沈芳没有被外星人变过性,他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遭遇剧变的女生。
是把他们当女性看待,还是把他们当男性对待?
外星人真是给沈芳出了个难题。
沈芳心中所想只不过数秒,随即便换上较为亲切的长辈式微笑:“我听说过你喜欢来沈舟的办公室休息,没想到你今天也在,如何,睡得还好吗,还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提出来……”
“啊,不用麻烦了。”尤利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摆了摆手,“我不会再来学生会室睡觉了。”
他又伸了个懒腰,脊背舒展,看上去无比真实的肌肉群也无比真实得运动着,展示着这具身躯的强大。
“怎么说呢,有点吵,还是自己的地方待着舒服。”
“……”沈芳轻轻合上手中的笔盖,再次抬头时脸上笑容更加温柔,“是么,那我就不留你了。”
“随便。”尤利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踏出门口,“再见喽,芳·哥~”
学生会室的门在眼前合上,门内的沈芳,终于不再笑了。
*
椎爱是个很肤浅的人,她自己也承认,她原本还为沈舟的离开伤春悲秋了一下,但一听到新来的沈芳给她待遇翻倍,立马什么难舍难分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眼前吊了一根黄金胡萝卜的驴子,被资本家拿着大饼诱惑,椎爱燃起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斗志。
每天高强度全校直播?没问题!
时间被精细划分到每分每秒,按照轻重优先级分给不同分区的同学们?好主意!
似乎要变成流水线上的工人,按照他人设定好的步骤去给予每一点心动值?效率高!
就连那个连理都在某次询问椎爱:“你不累吗?”
椎爱目光如炬,从眼神到灵魂都散发着“别打扰我赚钱”的意念。
“……”连理不再多言,他在上次和椎爱的摩擦后就不再怎么和她说话,任务需要的接触还是有的。而且,沈芳安排给连理的指标期望一天比一天高。
连理看着暴走的椎爱,有时会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一个工人居然在同样时间内挖了比别人多三倍的煤,在社会主义国家的报纸上,他被称英雄。但在资本家眼里,三倍的煤,是他第二天工作成果的底线。
连理害怕椎爱坏掉。
但沈芳的策略成果显而易见,不断有人成功变回女性,她们自己高兴,等待成果的外界也高兴,完成厚望的沈芳高兴,就连不断有钱进账的椎爱也高兴。
沈芳到来后得到的一切成果,都是在把之前的沈舟按在地上摩擦,让沈舟此前一直挂在嘴边的一起奋斗,听上去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虚无空话。
数据是对的,成果是好的。
连理不该对此有什么异话。
只是……
连理想,或许他自己也变得有些奇怪了吧。
*
让椎爱从近日的狂热中暂时挣脱的,是来找她的陶天天。
陶天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希望能占用椎爱几分钟时间。
既然是可爱后辈的要求,椎爱没有拒绝的理由。
陶天天深吸一口气,她也知道椎爱现在时间宝贵,每分每秒都被安排出了有用的去处,能得到椎爱几分钟的时间,已经是陶天天的幸运了,所以她忍住眼眶中的泪,对椎爱道。
“我今天来,是想向前辈道别的。”
椎爱愣了一下,然后她反应过来,陶天天这是要离开斯忒灵回家去了。
这没什么不对,被椎爱变回女生的同学们都离开了斯忒灵,就连沈舟都走了,反倒是一直钉子户的陶天天才是其中的异类。
只是,椎爱忽然回忆起了之前陶天天说过“想留在学校陪椎爱”的话,虽然她也没有特别当真吧,毕竟她也没有限制人回家的权力,但是可能因为曾经对椎爱说过会陪伴着她的陶天天最终也还是走了,让椎爱突然回忆起了曾说过会陪斯忒灵的大家到最后却还是选择离开的学生会长沈舟……
椎爱心中忽然有点酸涩,这是在近日近乎麻木地给予喜悦与爱的她身上格外难得的情绪。
“哦,”椎爱开口时发现声音有点滞涩,她顿了一下,吞咽了一下喉咙,感觉口水都火辣辣地烫嗓子,但好歹再开口时声音正常了,“恭喜你啊,终于可以回家了。”
“……嗯。”陶天天小幅度地点头,她比椎爱矮一点儿,低着头的时候椎爱很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因为要走了,所以我今天来,要和前辈道别,然后,还要为之前的照顾向你道谢……”
椎爱摆摆手:“太隆重了太隆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陶天天的声音很轻:“不,你不知道你的帮助对我来说究竟……”
最后的话语似乎隐没在一声叹息与哽咽之中。
咦,哽咽?
椎爱抱膝下蹲,仰面去看脑袋越来越低的陶天天的脸。
就像下雨了一样,一滴温热的雨水落到椎爱脸上。
椎爱愣愣地抬手去擦时,陶天天已经用手把脸全挡住了。
“对不起,我——对不起!”陶天天的声音一大,那些泣音就再也遮不住了。
“……没关系?”椎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有点慌,刚刚不是聊得好好的嘛,“不是,怎么忽然哭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椎爱的追问落在耳里,让陶天天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为她的前辈居然是这么好的一个前辈。
“不。”听到椎爱的安慰后,陶天天反而冷静了下来,只是哽咽的泣音一时半会儿还是止不住,她只能语无伦次地解释,“是我太不成熟了,我留在这只会给前辈带来更多麻烦。我、对不起、我只是……有点舍不得前辈。这次回家,母亲说可能要带我出国……一想到以后就很难见到前辈了,我才没出息地哭的。”
椎爱许久没出声。
陶天天哭到最后笑了,笑自己的不成熟,她擦了擦眼泪,打算最后再用清晰的视野记住椎爱的脸,作为这次道别的落幕。
但陶天天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椎爱的笑脸。
这段时日在直播中总是笑着给大家比心的椎爱,此刻面无表情,好像那些欢快的讨人喜欢的东西都燃尽了,留到最后冷硬的让人头疼的一块,是椎爱那怎么燃烧都烧不干净的,“最讨人厌的地方”。
“谁说你留在这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椎爱跨过了那些伤春悲秋的别离,直指自己唯一关注的问题。
*
椎爱没想到自己还会有第二次“杀”到学生会室的一天,面对的还是比沈舟可怕上不知道多少倍的沈芳。
上一回的“学生会战斗”椎爱拉了,在沈舟面前没撑过三分钟。但这一回,为了陶天天而站出来的她,在沈芳面前居然也坚|挺到了最后。
“请给我一个解释。”用着干巴巴的冷硬敬语,椎爱终于让自己脸上的笑容休息了,“凭什么赶陶天天走?”
“椎爱小同学,你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沈芳以一种让人恼火的游刃有余回应,“陶天天已经变回女生了,她完全可以正常地回归社会,就像其他变回去的学生一样。”
椎爱这回没有被沈芳绕进去:“但是陶天天她是不想走的。”
沈芳没有否认这个答案,他只是像之前一样转而对椎爱说了些她不知道的事:“其实是陶天天的母亲打电话到我这里,拜托我把她的女儿放走,她很担心陶天天。你可能不知道,陶天天的身体不太好,她母亲这回希望带她到国外定居,除了远离以前的熟人,也是为了给陶天天疗养身体……”
椎爱安安静静地听沈芳说完,再开口时竟然还是那机器人般重复的一句:“可陶天天不想走。”
沈芳吸了一口气,好像有点无奈地扶额笑了:“椎爱小同学,你是故意在这找我茬吗?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看看你的直播进程,我这边已经收到同学们的催促了,大家都希望能看到你呢。”
椎爱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说陶天天留在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沈芳:“……”
椎爱:“你是不是这么说过!”
沈芳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也只是说了实话。”
椎爱:“你凭什么那么说!”
沈芳:“凭陶天天之前在你落海后发生的学生暴|动中起到了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已经成功变回女生的她留在还未能恢复原来性别的同学中间,并没有起到一开始以为的安抚作用,反而激化了同学之间的矛盾,到现在对她心怀恶感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她明明已经变回女生,却仍然在占用你的时间,这显然和我们双方的期望不同……”
椎爱:“只是你的期望吧。”
沈芳:“哦,我还以为你也会这么想的,现在的陶天天已经无法给你带来利益了吧,我记得她变回去之后的奖励金早已打到你的账户了?”
椎爱以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沈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只有利益可言。”
沈芳笑眯眯的,差点没捏碎手中的笔盖。
还真是说的出口啊,明明一听到奖金从五万涨到十万,就立刻把沈舟抛到了脑后。
现在却为了其他女生来和沈芳呛声。
一想到沈舟就是喜欢上了这样的家伙,沈芳就难以压抑自己的心情。
椎爱的爱是让被外星人变性的女生恢复原来性别的唯一方法。
那些显示情感数值的一个又一个一百在沈芳面前跳动的时候,就连他都在感叹,爱啊,这TM就是爱啊。
和谁都能相爱,和谁都能抵达100,见钱眼开,轻浮势利,善于遗忘,毫无忠诚可言。
可沈舟偏偏就是爱上了这样的椎爱,并且因此变回了女性。
沈芳觉得,自己作为沈舟的兄长,是该帮她把把关的,把关的结果就是,让椎爱远离沈舟,越远越好,最好从此两不相见。
——这种人根本配不上沈舟,更遑论得到沈舟的爱。
椎爱的脸忽然逼近。
沈芳呼吸一窒,但身为主导者的自尊不允许他后退。
于是他只能看着椎爱几乎与他鼻子对鼻子,大眼瞪小眼,恼人的温热吐息喷洒到沈芳脸上,让他拧着眉暂时屏住呼吸。
屏息的沈芳无法说话,只能听到椎爱一字一句如同宣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陶天天可以走,但得她自己愿意走,这就是我的意见。”
这逼宫般的架势,不管说什么意见都像是威胁。
沈芳眯眼,椎爱已经退后了,她利落转身。
沈芳问:“你去哪?”
椎爱头也不回:“回去直播!”
沈芳在此刻感到一阵无语。
但椎爱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好记住我的话,小·芳!”
沈芳手一用力,那饱受磋磨的钢笔终于断在了他的手里。
沈芳有两个不能踩的雷区,一个是沈舟,另一个是他那经常被误会是女生的名字。
现在,椎爱两个全踩了,还是连环爆。
椎爱溜得很快,求生欲拉满。
学生会室内的低气压持续了许久,最后,沈芳将头发顺到脑后,捏着脖子冷静了一段时间。
等他拿出新的钢笔,沈芳就还是那个“完美”的沈芳了。
至于椎爱的不满,沈芳并没有放在眼底,从她口嫌体正直的一系列行为来看,沈芳可以轻蔑地认为椎爱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她就如所有被资本家压迫的打工人,口头不满一套一套的,为了薪水干活还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没错,沈芳是正确的。
他做到了沈舟都没有做到的事。
沈舟,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沈芳给出的最终答案。
——你不是无可或缺的。
四十二
彼时他正站在门外, 所以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他都听到了一门之隔房间里的动静。
“好好记住我的话!小芳!”
声音越来越响亮,字眼越来越清晰, 显示着大言不惭嚷着这句话的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门口逼近, 随即伴随着一贯优雅从容的男人一声气急败坏的“你!”, 那个把退堂鼓打出了将军进攻号角之势的女生气势汹汹地从学生会长办公室逃了出来。
她实在是逃命般匆忙,脸上带着发泄豪言壮语的畅快窃喜也带着一丝如被老虎追赶的后怕, 脚往外迈脑袋还下意识想觑又不敢觑地往后作张望之势, 三心二意的后果就是她差点撞上站在门口的他。
他几乎下意识扶住了她的肩膀,避免她因为自己的惯性一脑门撞到他身上直接把自己砸得流鼻血。
椎爱又惊又诧地抬起眸, 模样不啻于一只逃命却被强大的猎人轻易揪住尾巴的小动物,连呼吸都停滞了。
但随即, 几乎是在椎爱看清楚握住她肩膀的他的面庞的即刻, 那些慌乱后怕俱都变成了一个带着些亲昵意味的半是埋怨半是惊喜的表情:“是你啊!”
椎爱只说了这句话,便又好像他们之间已经熟稔到这句话就能表达全部一般, 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挤眉弄眼地冲着学生会室作了一个搞怪的表情, 仿佛是在让他看看她惹怒沈芳的成果, 如同顽劣的小孩向朋友炫耀他的恶作剧成功——他很难准确形容那种不算太美观,但生动得堪比迪士尼动画的眉飞色舞。狂喜与后怕, 惊讶与炫耀一起出现在那张不算太出色的脸蛋上,使她整个人都像是被一种生机勃勃的光所笼罩。
但椎爱随之一瞥,看到沈芳有要起身来捉她的预备动作, 立刻连这种恶劣的炫耀都不做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确信一切都在这短短的肢体接触中顺利地全部传达给他了,立刻拔腿顺着她来时的路线开溜, 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明明他记得椎爱的八百米成绩并不理想,看来人都是要被追逐才能发挥出自己的真实实力。
椎爱想岔了,沈芳并没有来追她,一不小心中了椎爱的套,已经让他觉得够丢面儿了,他不可能再做出这种穿着高级西装皮鞋和椎爱进行百米追逐的掉份事儿,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档次被拉低到和椎爱这种人一个层面上。
上等人是不会和那种泼皮流氓怄气的,椎爱的挑衅不过只是小学生的Level,越是在意这种脑子发育不成熟的家伙的挑衅他们就会越得意——沈芳大约是这么安慰了自己,所以最终他也只是平静地坐在了办公桌前。
他就是在这时终于敲门进入了办公室,见到是他,沈芳整理了一下表情,又恢复成在他们面前的成熟从容,完全看不出之前他被一个小学生水平的玩笑话激得失态。
他聪明地当作自己才刚刚赶到,根本不知晓刚才的纠纷,低声汇报起他的来意:“有一位本土来的先生希望能见您一面。”
他的描述略含糊,但是在这种时刻能被允许从外界赶往斯忒灵的又会是什么简单人物呢?
沈芳听此,立刻收拾仪表,动身前去接待。
也许是思虑着人多更能表现诚意,沈芳便也捎上了他。
或许这其实是沈芳的一种善意与温柔,让他这种原本籍籍无名的学生也能在那种大人物跟前露个面,若是他以后想往仕途发展,这是一份难以多得的提拔之恩。
但是他当时太过年轻,也十分天真,还只是个象牙塔里的学生,于是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舟就从来不会这么做。
她绝不允许别人来染指斯忒灵。
沈舟,他们原来的会长,斯忒灵原本的实质掌权人,如今她留下的痕迹正在被她的兄长沈芳一点点覆盖蚕食,不知何时这一潜移默化的“篡位”已经变成了名正言顺的“交替”,退隐的沈舟连带着她的影响力都在逐渐从这座斯忒灵消失。
……真是如此吗?
拒绝了谈桌上的推杯换盏的他,听到了那位酒后的大人物的一句无心之言。
“听闻令尊有意在令妹生辰之时宣布她的亲事,唉,不知是哪个小子如此好运娶到小舟,我家的小子从小暗恋她,看来现在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啊。”
听闻此话,他差点失态得掀翻桌布。
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是沈芳一声不咸不淡的轻笑,轻轻向他投来的宛如告诫的眼神,然后就是其仿若也微醺的轻飘飘声音:“哪有那么快的,只是沈舟年岁也到了,还遇此变故,父亲希望她能尽早订婚,早日安下心来。这不,她的二十岁生日,刚好替她在生日宴上物色合适的对象。”
大人物转忧为喜:“那我家小子也有机会了?”
沈芳颇懂含糊之道:“我可不懂沈舟在想什么,他们小年轻有自己的想法,兴许就看对眼了呢?”
好像是在推拒,又好像是在鼓励,权益场上的人情世故就算只能听懂一丝半点,也会为其中的深意而感到心凉。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陪完了整场酒宴,也不知道那个大人物是怎么在沈芳的好话中舍给他几眼和一句赞许肯定,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着如踩云端的虚浮脚步往外走的。
只是在差点撞上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回神,见到来人的那刻,他当下一惊,随即联想到此人的神秘行踪和更加神秘的背景,又觉得他出现在这里又显得十分合理。
他率先问好:“连理……先生。”
他其实知晓对方原本是他的同龄人,或许比他年岁还小,原本同样是一个女生,但是他,不如说他们,总会不自觉地以尊称唤他。
连理嘴里含着一颗糖块——他有多次见到对方一边吃糖一边灌咖啡的场景,完全搞不懂他是嗜甜还是爱苦。此时他也正是抬着一双没什么波动的眼眸打量了面色苍白的他一眼。
“生病了?”
连理的语气因为理性果断而显得格外冷淡,仿佛在检查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是否得了病,只是这只小白鼠恰好会说话,于是他就挑省事地直接问了。
他连忙摇头,感谢他的关心。
连理只是点点头,不知道是否是在想他其实根本没有在关心他的身体,只是因为关注斯忒灵学子的健康状况,防止可能存在的传染性疾病蔓延也是他的职责,所以才多提了一嘴罢了。
至少从连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他摸不透他的任何想法。
这个受他们会长沈舟邀请,抵达斯忒灵,在学校遭遇外星人袭击后,依旧通过沈舟得到了在斯忒灵的最高权力的连理先生,在沈舟离开的现在,依旧行驶着他那堪称无法无天的权力,实质掌控着所有人的隐私与秘密以及那些他们本人都不知晓的本该藏得最深的心理状态。
而且……
与在沈舟离开后就日渐式微的原学生会不同,连理在新斯忒灵依旧得到了与之前相同,或者说更甚以往的权力。
他听到擦身而过的连理一进入他刚刚出来的包厢,就得到了沈芳和那位大人物堪称热情的招呼。
那位连施舍他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恩赐的大人物,以亲昵的语气呼唤连理的名字,如同他的一个和蔼长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连理的语气同与他说话时一样冷淡,带着熬夜许久后的生无可恋与漠然:“刚抽出空,你们喝酒了?这里好臭。”
“咳,这不是以为你不来了吗?我还想着明天去你实验室找你呢。”
连理的话语根本不客气:“我不会让你进实验室的,你又看不懂,只会添乱罢了。”
“哈哈哈,”大人物似乎是要缓解尴尬,同沈芳道,“他从小脾气就这样,像他爸。”
沈芳似乎在忍笑:“是啊,所以沈舟才分外欣赏他。”
提到沈舟,喝上头的大人物又提起了刚刚和沈芳讨论的有关沈舟的“婚事”的话题,连理听完后,没什么表示,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仿佛那位曾经与他志同道合的沈舟如今归家后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般的被相亲逼订婚的情况完全没有激起他的一点同理心,他始终只关心他自己的研究。
门外的他只听到这里,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夜晚的海风灌入嗓子带来如血一般的咸腥,明明滴酒未沾,此刻他却胃里翻墙倒海地扭曲痛楚着,就连脖子上的经脉都因为强行压抑着呕吐的欲望而一下又一下地搏动着。
步伐匆忙离开的他因此没能听到连理的后一句话,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回到宿舍后如尸体一般躺在床上,仿佛还睁着眼皮便已经陷入无边的噩梦。
“没人能逼沈舟做她自己不想做的决定。”连理以这句话提醒那位仍在幻想他家那个二代和沈舟订婚场景的大人物,“沈舟不会看上你家那家伙的,他太笨。”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大人物脸上挂不住面,但他没法斥责连理,只能把这份不虞转移到沈芳身上。
沈芳不愧是八面玲珑,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重心:“相亲这事儿,是沈舟自己同意了的。”
连理嘴里含着的糖块卡在了上下臼齿间,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甜腻的味道溢满鼻腔。
他不再多言,只是重复了一句:“酒味好臭。”
于是沈芳笑着推开窗,让海风灌了进来。
风似乎同时带来压抑着呕吐欲望的一声低泣。
*
请问能否稍微抽出一点时间,听听他的故事呢?
在他还是她的时候,从小,她就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知道这种话要是说出来绝对会被人耻笑,但她的确是如此隐晦地、自豪地、默默骄傲着,骄傲着自己身为主角的身份。
她从小就顺风顺水,偶有挫折,看上去也只是更像主角成长路上的绊脚石,让她终有一日能踩着这成为垫脚石的绊脚石更上一层楼的试炼。
她格外聪慧,在其他小孩连自己鼻涕都不会收拾干净的时候她就已经会100以内的加减法,能控制着硬邦邦的笔杆子写下端庄漂亮的字,在其他小孩连一个字要怎么写都记不清楚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照着字典背同一个偏旁的不同字了。
接受的学业对她而言从来没有什么难度,她就算不听课都能考试拿满分,艰涩的字典是她喜欢的课外书,大人算账的计算机是她自由舞动的乐器,在别的小孩都害怕上学的年纪,她却格外喜欢上学,喜欢老师总是会投到她身上的赞许目光,喜欢其他小孩子仰望天才一般的崇敬目光,喜欢别人家长说的“要是我的孩子像你一样就好了”的夸赞,喜欢自己因为优秀总是人群中的领头羊、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争着和她做朋友的感觉。
这种傲慢随着她年岁增长得以收敛,但这并不是因为她醒悟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主角配角,而是她自信自己作为一个主角,性格已经随着年岁渐长得以收敛,她变得更加稳重和谦逊。
于是她看着那些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如同高高在上旁观木偶戏,偶尔也会放下身段同他们玩一遭,更多时候她都自觉地坐在课桌前预习下一阶段的课本。随着年级升高,那些在她眼底的弱智课本也慢慢增加了难度,但她依旧只需要多花点功夫看看书,就能轻松解决作业上的问题。
在生活中,机敏的她也总能从一切细节中摸索出自己是主角的佐证。
你看明明她都没有和妈妈通过气,今天妈妈就自觉地带她去吃想吃的汉堡,这是因为她是主角,剧情当然会满足主角的欲望;
隔壁街居然出现了伤亡严重的车祸,而她和妈妈刚好因为忘记带钥匙折返回家一趟避开了车祸,她心有余悸甚至在心底不太好地庆幸着,看吧,因为她是主角,所以才能避开这种天灾人祸;
眼见着天已经下起了雨,自己却没有带伞,路过的老师认出了在街边踌躇的她,当下停了车送了她一趟,让她得以干干爽爽地回了家,她心情很好地跑进家门,看着刚准备出门送伞的爸爸,在心底得意。看吧,就是因为她是主角,所以连雨都不用淋……
好的政策总是在她上学的时候落实,优秀的老师总是向出众的她倾注多于其他学生的关注,感兴趣的孩子最后也会变成她的朋友……
这个世界用各种细节与善意向她展示她正是被世界宠爱的主角,而聪慧的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同这庞大世界的无形伟大意志达成了某种心灵上的沟通,甚至总会用命令式的方法想着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将会遭遇什么。
当然这让她当了主角的世界伟大意志也不是总是灵验,妈妈偶尔会骂哭她,考试也有考砸过,出门还被偷过钱……但她始终坚信自己是主角,哪有主角总是一帆风顺呢,电视剧里都讲清楚套路了,没有考验哪里来的收视率呢,是吧?
因为认为自己是主角,她竟然拥有了如此积极乐观的精神,也不知道这自大的想法带给她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总之,她就是抱着这种哪怕透露给别人一点都有可能被耻笑一辈子的自大想法平安长大的,最终发挥优秀,还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
你看吧,所以才说她是主角嘛。
她沾沾自喜,在发现学校在鼓励新生参选学生会成员时,她便同样报了名。
——那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当发现今年居然同意让大一新生参选学生会主席时,她心想着“这破格的规定不就是为了让她的主角之路更加一帆风顺嘛不然怎么可能在她入学这年才改了参选条件”,于是她头脑一热,志气昂扬地在会长参选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接过报名表的学生会学姐惊愕地看着她,那时她自得意满,还以为是自己的主角光环闪到了学姐,却没发现学姐向她投来的眼神里是看一只撼树蜉蝣的震惊与……怜悯。
后来,她才终于明白,唯二报名的会长选举的大一新生,那个在她之前写下名字的人,是沈舟。
再后来,她才终于明白,“沈”舟,究竟是什么含义。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正站在选举台上,感受着自己额角的汗晕湿了精心画好的妆容,听着自己的喘息通过麦克风在整间大礼堂不断扩大,撞上墙壁后又折返回来变成只针对她的音|爆|弹,她幻觉自己尝到了喉间涌血的气息,于是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却仿佛刚好把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吞了回去。
她的手脚在颤抖,以一种难以被人察觉的方式,她依旧背脊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每个骨骼每块肌肉都像是承受了自己无法承受的寒冷在疯狂打战,她几乎以为下面的同学们,观众们已经察觉她的丑态了,但她只是依旧如被灌了铅的可怜雕像一样站在、只能站在台上,偶尔通过话筒发出可怜的几声“额,嗯……”,如同一个坏掉的机器只能重复无意义的音节,只因为这场对决仍未结束。
好吧,这就是一场以她的丑态为卖点,以这个自以为自己是主角的小丑的垮台为余兴的戏剧。
当目露怜悯的学姐宣布了比例悬殊的最终票数,那个亭亭而立、温婉大方的沈舟站在聚光灯下,成为新一任学生会长时。
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收声的话筒,目光呆滞地看着沈舟在前方送上致词,发现她们的这场对决在她反应过来前就已经有了结果。
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沈舟身上,但她却如同看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黑暗中落魄的她——注视着一个“主角”的落幕。
不,她哪里算得上什么主角呢,真正的主角就站在那里,站在聚光灯下,万众瞩目,实至名归,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神的宠爱。
而她,顶多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一个骄傲自大的拿着被主角打脸剧本的女配罢了。
哈哈,好丢脸,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努力认真地参选了,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要当学生会长的嘛,那种活又多又容易招人厌的职位谁爱做谁做嘛,她还是专注自己的学业好好享受大学生活就好了。哎这么一想的话,她的落选说不定也是什么不可知世界伟大意志的选择呢,就是为了将她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让她无忧无虑地享受青春年华……
——她编不下去了。
一只手用力地、仿佛怕其滑落,又仿佛想要捏碎它一样牢牢地攥着话筒,攥着这原本能将她的声音传达给每一个人,但如今已经被切断电流同她一起成为哑|炮的可怜玩意儿。
‘哇,你真要参选,我听说今年学姐们都直接摆烂准备陪跑了——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吗?你对手可是沈舟啊!沈!舟!那个沈啊。’
‘哈?你说——竞选会长看的是能力,又不是家世?’
‘……你,不,你说得没错,嗯,你是对的。那加油吧,到时候我给你投一票。’
‘对不起,我还是投票给了沈舟。’
‘不怪我啊,因为大家都选择了沈舟。’
如果……现在的结果,是纯粹的黑幕,是所有人都畏于沈舟的背景,思忖着她家在学校的影响力所以才讨好她投给她,那么自己绝不会如此难堪,因为她只是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接受了社会的毒打,知晓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她们这些平凡人做主角而是资本博弈的舞台,如果仅仅只是那样的话,她绝不会如此不甘。
但是她却偏偏碰上了沈舟。
从小和她生活在不同阶层,不同世界的沈舟。
为什么有的人能一出生就已经站在无数人望之不及的终点线?
为什么有人能富有到连一座学校都是他们给家中爱女练手的舞台?
为什么这个在万众瞩目神明宠爱下长大的女孩,在富有的同时能拥有如此美貌?
在漂亮的同时又能拥有这般聪慧?
在聪明有才干的同时依旧能付出如此努力使得自己优秀到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程度?
而她在轻松做到别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时,却依旧能保持如此谦逊,真诚地感谢所有把信任交付给她的人?
——就算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吧!难道非要把她拔高到如此程度!以把作她陪衬的所有人都踩到泥地里!
快要吐了——
不甘地快要吐了,烦躁地快要吐了,憋闷地快要吐了,苦涩地快要吐了,难堪地快要吐了,哽咽地快要吐了,想要咆哮地快要吐了——
救救她吧,帮帮她吧——
她真的快要吐了啊!
只需稍一回想起来自己当时跑街窜巷拉选票的愚蠢模样,想起那时看过来的那些眼神,终于明白其中真正含义是对于不自量力之人的打量,于是仿佛此刻那些眼神都穿梭时光变成了穿过她光鲜亮丽表皮的无形利刺,一根一根把她钉死在这台上,不能逃也不能死地接受这羞辱直到最后一秒。
“……然后,我也想要感谢我的对手。”
聚光灯下做着胜利者发言的沈舟提到了她的名字。
她捂住嘴巴,其他人眼中她似乎是因为羞耻正在哭泣,只有她明白她只是仿佛被泰山压顶般,因为这终于落下的重压而产生了生理性的作呕,光是忍住呕吐的欲望就让她的眼珠冒出了泪花。
她可怜又无助,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如同落败后便沦为战俘与战利品的什么玩意儿,被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想起来了,提溜着放到众人面前作为她展示战果的佐证。
沈舟向她走来,她幻觉是死神向她迈来。
沈舟牵起她的手,她幻视是索命绳索套上她的脖颈。
沈舟带她来到聚光灯下,她恍惚以为自己已如案板上的刀下鱼肉被扒得精光,在众人眼皮底下丑态暴露。
她知晓,沈舟是打算榨干她的最终价值,让大家都看看他们的选择是多么正确——选择了无处不完美的沈舟,而不是这个只敢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连自己一直以来的自豪都忘得一干二净的失败者。
沈舟:“她在这次对决中展现出来的热情、信念、以及能力令我刮目相看,是让我产生了危机感的值得尊敬的对手。”
“……”求你别那么说了。
沈舟:“这一次,她也依旧打败了众多可敬的前辈,与我一同站到了最后。”
“……”胜者发言什么的已经够了吧。
沈舟:“所以,我想……”
“……”停下!住口!你真的够了没!
沈舟:“邀请她成为我建立的新任学生会的第一位成员。”
“……”
沈舟转向她,温柔问道:“你愿意吗?”
众目睽睽,气氛已被沈舟的三言两语推到最|高|潮,留给她的选项只有——
“我愿意。”
沈舟居然如释重负,有些开心地笑了:“真是太好了!”
曾经的对手变为共同进步的同志,众人都为沈舟这化敌为友的一招感动不已,纷纷为她们送上喝彩。
那些她靠自身努力如何都博不来的关注,只是因为站在沈舟身边,便排山倒海向她扑来。
啊啊,她真是——快要吐了。
然而,她却还必须在沈舟身边,露出感激的微笑。
啊啊,她真是——恨极了沈舟。
冒出这个想法的那刻,她便从光辉笼罩的主角变成了小说里最不讨喜的恶毒女配。
她假装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沈舟的邀请,跟在她身边掌握了学生会的权力,同他人一样崇拜地盯着她,但实际上她积极外表下的真实想法是——
如果能找到沈舟的不完美就好了。
如果揭露她只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就好了。
如果能挖掘她借着家庭背景作威作福的一面就好了。
如果能听到什么她家不光彩的生意或隐私就好了……
没有人能比一个心怀恶意的人更懂得如何鸡蛋里挑骨头。
但是,就在抱着如此心态的她的眼皮底下,沈舟从未、从来没有、没有一次有过“失误”。
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主角的,也不存在真正的完美之人,这一点,曾经把自己当作一个完美主角培育的她最清楚不过。
所以,沈舟一定,要么不是人,要么就是演技好到连惯于演戏的她都无法察觉吧。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玄异奇幻,既然她都不是主角了,那么什么外星王子之流也一定只是幻想,沈舟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地球人类,那么,结论出来了,沈舟是个心机深重,演技浸透每个毛孔的可怕家伙。
一直演戏可是很累的。
不知何时,她放在沈舟身上的目光除了隐藏得很好的挑刺变成了隐藏得极深的怜悯。
她还是那个她,傲慢又乐观,甚至开始同情起了不知道比她人生完美到哪里去的沈舟。
日常逐渐流逝,外星人袭击斯忒灵,她变成了他。
他在震惊之余,连自己的露脐装变成了露胸装都没发现。
但他知道,在茫然无措之际,他第一个把目光投向了沈舟——就像曾经被他所鄙视的其他人一样。
变成男性的沈舟敛眸思索,明明同样遭遇剧变,他却像是比他们看到了更久远的未来,稍作沉吟,便像以往一样,如同动作他的手脚一般向他们下达命令,依旧满怀信任,认为他们绝对能达成他所愿——
“大家,帮我把所有同学集中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吃了定心丸,于是便如称职的手脚,完成沈舟的所有期望。
后来他有些别扭地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也堕落了,被沈舟表现出来的假象蒙蔽了,成为了被他掌控的一员。
但那个时刻,所感受到的安心感,不似作假。
在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究竟有多么讨厌沈舟。
他唯一的想法是——
太好了!
沈舟在这里!
*
他有时,依然会有自己是较为特殊的那一个的妄想——
虽然他明知自己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主角总该是沈舟那类人,如果沈舟都不是主角,他可真想不出还有谁会是主角了
——但偶尔,这个世界还是会向他传递这些“错误信息”。
或者换句话,沈舟在试图灌输他这样的错误观念。
沈舟在离开前,唯独叫住了他,对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学生会,斯忒灵就拜托你多费心了……还有椎爱,我希望你能尽量多照看她。”
沈舟说了很多,却唯独没有说,她为什么要把她的斯忒灵还有椎爱托付给他。托付?这也是个够奇怪的词。学生会那么多人,斯忒灵那么大个学校,他哪里操心得过来?而椎爱又是那么重要一个人,所有人都指望着她变回原身,重要性不言而喻,又哪里需要得到他的照看?
但沈舟就仿佛是要在这种地方都要展现她那恼人的远见。
在沈舟离开的一天、一天……又一天后,沈舟没再回来,取而代之的是沈芳。沈芳带来了他自己的人,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他光是捕风捉影都怕其势力的大人物们,他们觥筹交错间谈论的都是他这个年龄、出身、眼界所无法理解的高深话题,他恍惚间觉得斯忒灵如此大的校园在他们口中也只是权利场上的一枚棋子。
沈舟真的高看他了,就如她曾经的邀请一样,这次她也将他所不期望的责任与厚望嘱咐给了他。
可他不是什么主角啊,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要如何实现沈舟的期望?
啊,真是,要吐了。
*
……要吐了。
……逃走吧。
真的要吐了。
快点逃走吧。
说什么都要吐了……
——求你了别管了妈的快逃走吧!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他咬着后槽牙抓住自己的手臂,连什么时候把后槽牙磨出了声音都不知晓。
就仿佛感受到了从骨髓缝中透露出来的砭骨寒意,他无法控制每一块肌肉、骨骼的颤动,它们在一瞬间有了各自的想法,仿佛要从他难堪的骨架上脱离,又仿佛要促使着他去做些什么,然而他只能抱紧自己僵立原地。
这感觉何其熟悉,上一次出现是她在与沈舟的对决中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而这一次,也是因为沈舟。
因为,沈舟,那个沈舟啊,那个陪伴了她们许久,帮助了她们莫多的沈舟啊,在给哥哥让位之后,还要被像商品一样推出去换取家族利益了啊……
这不对吧……?那可是沈舟哎?那个沈舟哎!
——那个把她对比得体无完肤,让她被衬托得跌进了尘埃里,让她明白了世界的参差,让她前十数年的主角之梦彻底粉碎,让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自己永远无法如她一样优异的沈舟哎!
——是那个沈舟啊!
那是我理想的自己啊!
他们凭什么那么对她!
*
唉哟卧槽。
椎爱在心底骂街,她此刻可终于明白当明星的痛苦了,虽然以她的体量约莫只堪堪称得上是个网红,但是当这个学校只有你一个做直播的网红,只有你一个聚焦点时,那真的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大兄弟(姐妹)你冷静点啊!
首先让椎爱举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
当班里大家都在玩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开始了学习,大家笑笑说她真认真啊继续嬉闹,但当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都开始坐下来学习,原本玩闹的人就绷不下去了,她们会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不努力了,于是也跟着坐下来学习。
无独有偶,一开始,那些什么鬼4A腰,锁骨养金鱼,漫画腿……刚出来时只得到大家围观的惊叹,但等到一夜之间似乎社交媒体上所有人都是漫画腿长锁骨直角肩小纤腰,大家就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不自律了,太不符合当下审美了,是不是该努力改造一下自己。
虽然可能有失偏颇,但内卷与焦虑,便产生于此。
类比到现在的斯忒灵,在这个越来越多的学生变回了女性回归了正常生活的斯忒灵,大家比在意成绩、在意体重、在意账户余额更在意他们与椎爱之间心动值的现在,一场关于椎爱的“爱”的无形内卷与焦虑正越演越烈。
他们现在,比渴望优异的成绩,出众的外表,社交媒体的吹捧……更渴望,椎爱的“爱”。
据说每3000个人里至少要有1名全科医生。
而椎爱,正是这数千名学子唯一能救命的解药。
所以,当这枚解药毫无防备心理地穿过室友的盯守,打算自己到附近的食堂买个草莓冰淇淋奖励一下刚刚播了五个小时,狠狠拉了一笔全校心动值进度的自己,那么她遇上一些“过于热情”的招呼,就不是难以预料的情况了。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
椎爱没什么戒备心地同他打了招呼。
这就是噩梦的开端。
“椎爱,我也在这里哦。”
如同索求着阳光眷顾,否则下一秒就会枯萎的花卉。
“椎爱,你记得我吗?我刚才在你直播间刷了好多礼物(都是用观看椎爱视频的积分换来的礼物),你还特地谢过我的,现在你好好看看我的样子吧!”
如同花枝招展要艳压群芳夺得雌性注意力的花孔雀。
“椎爱,那那那那个,我我我们之之之前见过,在那那那个……”
急忙到连续咬舌欲哭无泪,表情纠结崩溃到仿佛下一秒就会黑化。
迫切,极度的迫切——让椎爱她知道他们的爱。
渴望,饥渴的渴望——从椎爱那得到同等的爱。
情况,超出了椎爱的控制。
人声,压过了椎爱的呐喊。
群潮,无法反抗向她涌来。
要说椎爱还有哪点值得夸赞,就是她从小有着较为自律的危机规避意识,具体表现为下雨天不踩水坑,不从地上捡脏东西吃,看到人多就赶紧远离避免卷入踩踏事故。
于是,在自己即将被压成罐头的前一秒,椎爱弄掉了甜筒,说了一句:“哎-呀-,我冰淇淋掉了。”
有机敏者讨好椎爱几乎成为本能,转头涌向冰淇淋机,争取要做那第一个为椎爱打回冰淇淋的人。
椎爱在他们似乎打算直接把冰淇淋机扛到她面前的时候,脚底抹油一溜烟逃跑了。
但没有被糊弄过去的人也不在少数,椎爱一跑,就仿佛激出了他们现在这具身躯中的什么本能与血性,他们几乎红了眼睛,追逐着椎爱的脚步,势要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她,然后,从她身上索求、挖掘、挤压出最后一点他们希望的“爱”。
但是他们注定美梦成空,直到被学生会勒令遣散,也没有人找到椎爱的踪迹。
她逃得真快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心底气呼呼地这么想。
然而,椎爱其实根本没有逃,她只是从大家的眼前消失了而已。
在逐光事件之后,椎爱的安全问题早已成为重中之重,每时每刻都被人监视,她如今能从重重安保中“消失”了这么一段时间,只有一种可能。
监守自盗。
*
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
这是一场没有绳索与迷药的绑架,是在往日所建立起来的信任基础上,利用当事人自身权力与职能为便利实时的罪行。
一场监守自盗。
其实他都根本没有“盗”。
他只是站在那里,对着被追逐得气喘吁吁的椎爱伸出手,她就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飞到他的怀里。
他只要双手一揽,就能把她藏到自己的怀抱里,任谁都再也找不到了。
或许,斯忒灵应该加强学生的危机安全意识?他在这种时候还发散了一秒思维,也许是因为椎爱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温暖的一小团,不啻于她以前抱着邻居大婶家的那只猫的感受,怀里被温水一般的软肉填满的充盈感让人安心。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沉默地抱着椎爱离开,他身边的学生会成员们默契地去进行疏散人群的工作。
他走得并不快,椎爱也很乖巧地被他抱着,一声不吭,仿佛确信他会带她去往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椎爱的信任来源于何处,可能是因为他学生会成员的身份,可能是因为他以前帮助过椎爱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两次,便足以让这个同他相处时长累计起来还不到24小时的女孩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托付,他竟然又想到这个词了。
他来到目的地,将椎爱放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深红色高背长椅上。
椎爱被放下来时还没坐稳,有些歪七扭八得像只盘在椅子上的贵妇猫,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她陌生的房间,又打量着包括他在内的一众熟悉的人。
这场景本该像是女王登基,端坐在那眺望她的臣民。
但是此刻,只能如此去描述——
一群男人盯着一位少女,一群猛兽包围打量着他们可怜的猎物,一群强盗思索着该如何使用他们的珍贵宝物。
他感觉快要吐了,却依旧展露椎爱熟悉的温柔微笑,阐明他的用意。
就像是曾经的沈舟要求他成为她的学生会成员一般无法拒绝一样,他也向椎爱提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恳求(要求)”。
椎爱许久没有回应,他以为她是被吓傻了,因现状惊呆了,又或者如以往的他一样怀恨在心。
但他今天非得做这个恶人了。
他想做出一些温情的动作缓解椎爱的紧张,让她态度软化,进而同意他们的恳求,于是,他向椎爱伸出手,如同他曾经逗弄那只软乎乎的胖猫一般。
他摸到椎爱绷紧的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面颊,略过她颤抖的睫毛,还有毛绒绒的发顶,一种完全的掌控姿态出现在了他们二者之间,亦如他知道椎爱不可能拒绝他的要求。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当他挪开手时,他发现椎爱在看他。
直勾勾的。
那双眼睛里并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奇异的专注,她只是认真地在看着他。
椎爱并没有说话,但是他看到自己亮了一下的手环,惊诧地发现,那手环上的数字往上跳了一下。
那是,心动值上升的信号,那是,椎爱的“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对谁,做什么过分的事,如同要上绞刑架时才猛然醒悟痛哭流涕的杀人犯,在这一刻他几乎无法支起脑袋回应椎爱如此挚诚的眼神。
哪怕他、他们对椎爱做了这样的事,直到现在,椎爱依旧“爱”着他们。
一直支撑着他的某种“大义”,某种“信念”,某种“傲慢”,在此刻,被眼前的椎爱再一次击垮。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只期望黑暗如那时一般遮挡他的面容,不让他丑陋崩溃的模样暴露于人前。
他几乎无法在椎爱面前挺直腰板,只能跪下来,跪在她的双|腿间,捧住她冰冷的手,如同骑士亲吻女王的手一般将脸几乎埋了进去——又如同把自己淹没在洗罪池中的恶徒,只希望得到一丝特赦的怜悯。
“对不起,椎爱,对不起……”
对不起,明明我说着对不起,却还是要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真的做不到啊,椎爱,我真的不是那么有用、那么厉害的人,我真的无法担起别人的“托付”,我感觉快要疯了,椎爱……
“请你帮帮我们,椎爱。”
请你帮帮我,椎爱。
请你帮帮沈舟,椎爱。
请你帮帮我们,椎爱。
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场恶劣的绑架,哪怕释以责任与救赎与爱之名,也依旧是针对椎爱的最可怕的一个陷阱。
但他别无他法,只因在此时,他所能相信的,只有他们共同的女主角,椎爱。
以及椎爱对他、对沈舟的“爱”。
*
沈芳觉得这群学生挺有意思,前几天要死要活不愿离校的家伙现在又自己来请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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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天天,你是出于本人自愿,”沈芳加重了语调,“才决定离校的吗?”
“是的。”鼻尖点痣的少女如清水芙蓉,即使在威压甚重的高位男性面前,依旧不卑不亢。
“此前因为我思虑不周,做事不成熟,闹了小性子,不仅让椎爱前辈担忧,也让您头疼,对此我深感抱歉。”
陶天天微微鞠躬致歉,
“但我现在冷静思索了一番,发现我留在这里不仅不能给椎爱前辈带来什么助力,反而会让她为我分心,我无法成为她的助力,反而会拖慢其他同学变回去的进度。因此我希望您能同意我的离校。”
在微微鞠躬的陶天天身前,男人久久没有发话,不过隔了数日,两人之间的立场好似完全颠倒,这回变成了陶天天一心想要离开。
沈芳沉默的时间有点久,陶天天的呼吸都轻了些,她的手指不安地揪着裙子的布料,生怕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哪里不对劲,让沈芳生了疑。
但一切都好似只是错觉,不多时沈芳就在她的离校申请上盖了章,还亲切地祝福她离开斯忒灵后依旧前程似锦,如果在新入学的学校方面有问题可以随时申请沈家的帮助,以及,“需要我安排人送你离开吗?”
陶天天松了一口气,她婉言谢绝了沈芳的好意:“我的母亲会前来接我。”
“陶女士是我校的优秀校友。”沈芳好像忽然来了聊天的兴致,“可惜我常年身处国外,没能亲自拜访过,不知这回我能否有幸与她见上一面。”
陶天天瞬间警觉:“不——我的意思是,您日理万机,如今斯忒灵的情况如此,不是寒暄的时候。等一切结束之后,您若还有空闲,我与母亲会好好招待您的。”
“呵呵,”乖巧的话语似乎讨好了沈芳,他温声笑道,“那就有劳你费心了。”
“陶天天同学,你打算于何时离校?”
陶天天捏紧掌心,抬起头时双目坚定:“尽快。我的意思是,就今天。”
甚至没在斯忒灵用过最后一餐饭,那位归心似箭的“陶天天”便踏上了离校的船只。
沈芳开完会议赶到时,船已经离岸一会儿了,远远的只能眺望到“陶天天”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母亲怀里的身影,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沈芳驻足良久,挑眉问旁边的人:“椎爱今天的直播开始了吗?”
手下立刻送上高清大屏播放椎爱直播间的实时内容,竟然发现椎爱正在直播……打游戏。
她终于从卖笑主播开辟出了新赛道,变成游戏主播了么。
还不是什么PVP对战网游,而是那种千奇百怪的各种单机游戏,什么靠锤子爬上珠穆朗玛峰,争取这次不死马O奥,总之是不折磨观众和主播十几个小时就无法通关的游戏。
而弹幕,也从一开始的“椎爱我想看看你的脸”变成了“妈的那里明明是要那样啊椎爱你不会玩把键盘给我”。
沈芳挑挑眉,不再花心思多看,他也要准备离岛的事情。
沈舟的生日会,就在明天。
*
“夏颜你会不会玩啊,不会我上!”朱曦一边拿着整层楼凑来的数十个账号轮番发言论引导弹幕走向,一边跟着弹幕吐槽夏颜的垃圾技术。
就你怎么说呢,夏颜那张脸就不像打游戏那么菜的人啊,明明是一副天天翘课去打游戏的校霸脸好吧。
如此刻板印象的朱曦全然是忘记了夏颜还是女生时那能吓死人的长美甲,完全不是图着尽兴打游戏的人会做的东西。
夏颜早就被弹幕激起了火气,此时要不是无法开麦早就骂回去了,现在朱曦居然还敢挑衅他,夏颜真真是用着最后一丝理智压抑着没砸键盘:“你早干嘛去了!”
朱曦特别有理:“我要控评的好吧,转移大家对椎爱的注意力很累的!只有我这种社区活跃分子才能做到!哪像夏颜你游戏都打不好。”
眼见着夏颜真的要抽键盘砸人,一旁的苏语冰当机立断插入二|者中间,冷静提醒夏颜:“你角色又要死了。”
夏颜浑身一颤,他爬到这个高度足足花了一个小时啊!他可不想再次重来!
当下不再理会朱曦,专心于这磨人的游戏。
一旁的陶天天也适时地递上温开水给全神贯注的夏颜解渴,她玩不懂游戏,没法帮什么忙,也不太懂弹幕氛围该如何引导,于是自主做起了后勤工作,把迟楠晒干的花茶都翻了出来学着泡了起来。
而此时宁夜推开房门招呼陶天天过去,要帮她化个椎爱仿妆,到时候适时开摄像头露一面,远景高糊走动三选N,暗示直播间的观众椎爱确实还在这里以定民心。
那头手足无措的陶天天开始着手被化妆,苏语冰则翻看着手机里面他们特地建立的小群里发来的消息,在食堂校园里乱转的席雾,和在连理身边帮忙的常文见缝插针发来的实时情况。
看着看着,苏语冰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椎爱啊,你那边,一切顺利吗?
四十三
椎爱发现那种感觉又来了——胸腔中的那颗脏器越跳越急促, 仿佛有什么格外强烈、超出阈值的情绪从发酸的心脏泵出,激淌过全身,让她头皮发麻、四肢紧绷、手心出汗、嘴舌发干、脑袋发热胀痛如吸□□、意识却从未如此清醒过、惶惶不安如同插满管子送上手术台却麻醉不完全的可怜倒霉蛋,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未来的发生与演变。
椎爱分外熟悉这份感觉:在她小时候拿以买课外书为借口得来的零花钱去买了华而不实的魔法变身卡片、香气廉价的色素香水、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后;在她明明知道明天就有一门重要考试却依旧在前一天晚上叫上网友一起打公会战时;在她与父母大吵一架后, 一意孤行地报考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在她偶尔陷入深夜EMO, 脑海中不断地重播自己以前做过的傻事时……椎爱都能体会到这种情绪。
——或许该称呼其为“后悔”。
明明知道妈妈肯定立马拆穿自己的谎言,明明知道没休息好肯定会考砸, 明明知道自己一个人漂泊在外肯定会受委屈, 明明每次都信誓旦旦告诫自己下次不准犯傻、最后又还是会做下让未来的自己脚趾抠地不堪回首的各种“蠢事”……
人总是在做了某件事情后才开始后悔吧?但椎爱却往往在做那件事情前就会产生这种“后悔”。
仿佛某种预见,某种潜意识, 某种天生的直觉——如同有一个更高维度的“自己”在向椎爱发出告诫。
你一定会后悔。
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你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椎爱知道自己不该离开斯忒灵,椎爱知道自己不该顶替陶天天的身份贸然离岛, 椎爱甚至都不敢猜想事情败露后帮她出逃的大家会遇到什么惩罚。
但是, 她根本没有一时半刻的犹豫,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被过于激烈的冲动彻底掌控, 化身为一台失控暴走的机器, 心中涌动着的这份激烈情感, 这份哀鸣地发出“警告”的“后悔”正试图最后一次挽回椎爱。
但正是这份还未兑现就已预兆的“后悔”,最终却化身为让椎爱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冲动”。
她的手心里都是汗, 她的神经在搏动,她的呼吸几近窒息……椎爱她,只是无法抑制地, 在激动。
这份激动,也许被外人理解为了“恐惧”。
有人轻轻抚摸椎爱的头发, 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椎爱闻到了好闻的气味,如果说美丽的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气味, 那么陶天天的母亲拥有的就是一种“高贵”的味道。
椎爱的妈妈有香水,她爸爸在某年的情人节送给她的,名牌香水,小小一瓶就要八百元,妈妈当时还埋怨了一番作甚要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她看上去挺高兴,偶尔替椎爱出席家长会,她就会往衣服上喷一点,椎爱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刚喷出来浓烈得椎爱要捂鼻子皱眉毛,过一会儿后就渐渐变得好闻,像橘子,像某种花,也像清新剂,缭绕在妈妈身上,和平日里下厨后染上的油烟味截然不同的女人幽香飘在空气里,萦绕在妈妈为椎爱梳理头发的微凉指尖。那个时候的妈妈,漂亮得几乎叫椎爱陌生。
不过妈妈如此爱打扮的时候几乎就只持续在椎爱的小学家长会和每年过节串门时,平日里,妈妈还是那番格外淳朴的素面朝天形象,那瓶小小的香水用了好几年也没用完,现在也还剩小半点,仔细地放在妈妈的梳妆柜上。
椎爱偶尔看到了,会问她为什么不喷喷香水,妈妈听了就要啐她,说喷了香水给椎爱做饭,保不准椎爱要吐槽饭吃着一股子洗洁精味。
椎爱摸摸鼻子,这倒说得没错。香水虽好,可和饭菜香一掺和,简直是倒胃口的毒|药。
椎爱家里不是拮据到买不起八百元的香水,妈妈的衣柜里也有一件上万的貂,但香水这东西不一样,这种无法取代洗发露沐浴乳润肤霜,既不能果腹也无更多实用意义,单纯是为了“好闻”这种享受概念存在的东西,之于她们,的确只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精神享受。或许只有电视剧里那些精致华丽
依譁
的都市丽人才能将其当作日用品消费,虽然没法将其夸张地归类为阶级不同,但消费观念的不同往往也和阶级无异。
陶天天的母亲身上,正是如那些儿时幻想过的电视剧里的人一般萦绕着让椎爱神往又让她局促的香味。椎爱不是没见过花枝招展的都市女孩,大学校园里的女生一个比一个会打扮,她连偶像明星、校花和大家族继承人都见过了呢。
但面对陶天天的母亲时,椎爱仍然感觉局促,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女人是同学的母亲,而这个年龄段的母亲在椎爱眼里又基本都是自家老妈那样更……平易近人、感觉没什么亲近难度的?而身上有着好闻香味的女人完全打破了椎爱对中年妇女的一贯印象。这样精致漂亮的人让椎爱不敢轻易靠近,椎爱哪怕走在路上都是要悄悄绕远路离开的——椎爱宁愿挨着那些烫着羊毛卷的暴发户阿姨呢!哪怕被她们拉着碎嘴皮子都感觉比现在大气不敢出的情况要好。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是陶天天的母亲,而椎爱,是顶着陶天天的名义,占了她的名头偷偷出岛的。
自己所依靠的这个女人,安慰抚摸着自己的这位女士,她真正的女儿还在大海对面的那座孤岛上,她们在那么长时间的分别之后甚至都没能见上一面。
被留在斯忒灵,承担了冒充椎爱的责任与罪孽的陶天天,这个女人唯一的女儿,会因为椎爱的举动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椎爱就连这一点都无法知晓。
一想到这里,椎爱就坐立不安。
“没事,就快到了。”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椎爱得来的依旧只是一句安慰而非冷声斥责。
椎爱眼眶一热,低下头,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年长女性的怀抱是最柔软的依靠物,让椎爱得以躲过陪护在这艘汽艇上的特种兵监视的眼神。
直到双脚踏在阔别已久本土的地面,听到陶天天母亲与斯忒灵派来的人员道别,别扭撒娇的“女儿”被母亲揽抱到车上,椎爱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她的头发在之前的埋蹭中乱了,如同雏鸟凌乱的绒羽,让人忍不住想好好替她梳理整齐。
椎爱自己扒拉了下头发,她依旧低着脑袋,明明不再需要躲避来自斯忒灵的监察,她却仿佛依旧在躲避着什么。
直到这时,才干巴巴地憋出了她对陶天天母亲的第一句话:“麻烦您了。”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提醒了一句“安全带”。
椎爱手忙脚乱地系上了。
车这才开起来。
椎爱往回看,斯忒灵已经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熟悉的岛屿渐渐被高楼大厦隐没,几乎让她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这场“偷渡”完成得如此简单,顺利得竟然像个陷阱。
很难不让椎爱联想到那些你追我逃文里的经典套路,被刻意放出来的主角一旦被抓回去,就会迎来百倍的“惩罚”,被拔掉翅膀关进金丝笼里再无见光之日……
想着想着,椎爱的眼睛红了,她移开视线——妈的,差点被大厦玻璃上的反光刺瞎眼睛。
椎爱就这么红着眼睛,不小心又和陶天天的母亲对上了视线,椎爱疑惑地抓着身上的安全带,不好意思地对她抿出一个乖巧笑。
接着又是一路无话。
椎爱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明明已经想到了经典的你逃我追文,却完全没有把自己代入主人公共情到那种忐忑无助(与刺激)。
或许在她眼底,这根本就不是一次“逃跑”。
虽然她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她都已经跑到了本土,度过了最艰难的一关,只要有那个心她是可以逃跑的,一旦成功,她就再也不用背负斯忒灵的那些责任,再也不用活在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下。
但椎爱没有逃跑的想法,从来没有,因为于她而言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椎爱不仅不逃跑,还要把一个人带回斯忒灵。
……明天,就是沈舟的二十岁生日。
陶天天的母亲不仅把椎爱“偷运”到了本土,还收留了这个没带身份证没法去开房的“黑户”——只要椎爱的身份信息一在各大酒店、交通信息网登录,她整个人在现代社会的行踪就等于全然透明,斯忒灵分分钟就会锁定她——这么一想椎爱不想逃跑还是件好事,不然她不敢想以自己的智商、判断力、心理承受能力和执行力究竟能不能在天眼中逃出一百米。
不知道是不是逃出斯忒灵这一行动消耗了椎爱太多的精力,她总感觉一天的时间过得好快,不过收拾了下东西吃了个饭的功夫,天就已经黑了,如果是为了明天打算,现在就可以躺在床上养精蓄锐。
但一躺下来椎爱就开始焦虑,焦虑得囫囵吞枣的晚饭都开始试图翻涌上来。
明天就是沈舟的生日,这也太快了。
椎爱说不出是哪里快,她总觉得像这样的行动该有几个可靠的同伴,一个缜密的计划与数次演练,然而实际上椎爱的队友都在斯忒灵,所谓的缜密计划是在几人商讨数十分钟后就敲定成功的,椎爱甚至没有时间演练,因为她们真的没有时间。
沈舟的生日实在来得太快了,椎爱都不晓得她生日居然是在这样的日子。
椎爱没有给沈舟准备礼物,也没有收到沈舟寄来的邀请函,椎爱都感觉自己好久好久没见沈舟了,这么久没见面的人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日会上说要带你走,这不纯纯神经病吗?后悔又开始在椎爱心中翻涌。
沈舟的生日实在来得太慢了,又或者椎爱要是晚一天出发就好了,当天离岛,当天就跑去见沈舟,行程紧凑到没有夜长梦多给椎爱后悔的机会……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
椎爱着实睡不着,她翻身一看,才七点,这种她夜生活都没开始的时间椎爱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小升初后都不七点睡了好么。
椎爱泄气地将精力用在梭巡房间上,椎爱睡的是陶天天的卧室——不仅借用了陶天天的妈妈,还借用了她的卧室,椎爱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欠陶天天多少了。秉持着一个借住人的自觉,椎爱本来打算除了床就哪里也不弄乱,尽量保持原样,她连餐巾纸都要团成一小团捏在掌心,踮着脚去扔进洗浴室马桶里冲掉,生怕自己多留下一丝痕迹。
但现在椎爱又要对不起陶天天了,她急需一些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陶天天的卧室没有电脑,倒是有一架子书,椎爱本想着今天做个文艺少女看看书打发时间也好,结果凑近一看,那都是什么书啊,一本名著都没有,当然,一本网文也没有,一本接着一本,密密麻麻全都是工具书,眯眼一瞧就能看到烙印进灵魂的《五三》,剩下的,薄的都是一套又一套卷子,较厚的是各种竞赛题,最厚的就是椎爱看不懂的陶天天自己专业的书了。
一个努力的高中生变成一个努力的大学生的无言记录展现在椎爱眼前,让她哑口无言,椎爱忽然觉得自己坐在陶天天的书桌前想要打发时间的想法都是对在这张书桌上挥洒过汗水的陶天天的亵渎。
椎爱默默理了理陶天天的桌子,想把被自己不死心抽出来的书都一一放回原位,但椎爱今天就像犯太岁一般,反而越弄越乱,一不小心,又多抽了一本书出来——这本厚实的皮质笔记本显然不是任何一家出版社的刊物,但打开后也不是陶天天曾经的题目本,椎爱打眼一瞧,还惊讶地以为自己不小心翻到了陶天天的日记本,但仔细一看,还好,应该只是个摘记本。
椎爱曾经也做过摘记本,默写喜欢的歌词,经典的动漫台词,自己永远也学不会的名家名句……但陶天天的摘记本明显比椎爱自己随性而记又抛到脑后的装文艺摘记本丰富多了,还贴着一些裁下来的贴图,笔记清秀格式清晰宛如课业报告,再仔细一看,都是椎爱根本不会订阅的报纸上摘录的时事新闻……
看看,格局就不一样。
再次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大,椎爱一边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一边翻起了陶天天的摘记本,就当看了一个报纸汇总——椎爱是真的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了。
陶天天的摘记本既不像椎爱那样只是单纯地摘抄文字,也并非只是要做好看的手账贴满图片即可,这更像她的一本随笔,偶尔能在新闻报道下看到她自己的想法。
这本摘记大概记录于陶天天高三至升学斯忒灵的期间,以前的摘记都是当时高中的时事热点,后来渐渐出现了一些大学的信息,大约是她高考结束开始挑选学校,于是就开始考量各所大学的校风与过往,而其中就有斯忒灵的信息。在一番比较考量后,陶天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她“母亲的母校”。
“斯忒灵的创始人沈行知女士是母亲的偶像,据说我的祖辈也受到过对方的帮助,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沈行知女士为孤苦无依如蜉蝣飘零的同胞们撑起了一座避风港。”
“母亲说,沈行知女士是国家的英雄,是值得尊敬的先辈,也是我们的榜样。”
“她当初入学时,沈行知女士还身体健朗,为她们进行了入学演讲,母亲当时作为优秀的新生还得到了与她近距离交谈的机会。年岁没有改变沈行知女士身上的风度与智慧,‘她有着一头华发,却有着一双格外年轻的眼睛’,只是与她交谈,就让母亲感受到了莫大的快乐与感动。沈行知女士的鼓励更是对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母亲的口中,沈行知女士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在所有新闻媒体的报道中,沈行知女士是位无法忘记的巾帼英雄……可以说,她几乎是现代的圣人。”
“临近入学时,母亲对我说,现任斯忒灵学生会长是那位沈行知女士的后人,名为沈舟的学生会长,颇有几分沈行知女士当年的风度。”
“我见过沈舟会长了,她是一个能用完美来形容的人,如果这样的人也只是颇有几分沈行知女士的风度,那么真正的沈行知女士又是怎样的存在呢?可惜我现在应该是见不到了。”
椎爱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等到听到敲门声时便悚然一惊,如同被抓到做坏事一般,立刻把摘记本合上放了回去。
等到匆忙打开门时,见到的就是卸了妆的陶天天母亲,正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外。
女人大约洗漱了一番,但不管是垂在脸侧的乌黑发丝还是保养得当的白皙皮肤都让她看上去依旧美丽,只是失去了妆容的掩盖,一些自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的憔悴便掩盖不住了,但这些微的疲态反而让她看上去充满了一种惹人心怜的美。
陶天天大约是长得随她的母亲。
“天天以前习惯在睡前喝一杯牛奶,我想或许你也会喝,能帮你睡得更好。”
椎爱其实没有这个健康的习惯,她也不喜欢喝热热的纯牛奶,嫌它没味儿,她爱喝冰酸奶。
但椎爱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当下就喝了一口,喝过了才想起道谢:“谢谢,我正好睡不着。”
说话时,上嘴唇沾了一点奶胡子,她抿了抿,但没发现自己只抿掉一半,看上去和胡子被人截断了一样,反而滑稽翻倍。
女人眼中多了些笑意,她说喝完就早点睡吧。
“明天,我带你去沈家,我以前和他们有所往来,虽然这次我没有收到特地发来的邀请函,但沈家并不是只有邀请函才能去,他们的管家以前和我是同学,会愿意帮我这个小忙的。”
“毕竟只是多收份礼物,谁会不愿意呢?”
她眨眨眼,大人玩笑般的话语好似处处体现着成年人的优雅与从容,但椎爱却嗓子一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姨……”
椎爱感受着掌心的熨烫,感觉自己脸上也热起来,椎爱不好说明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像是感动,又像是一种更深的羞愧,她明明该有很多话该对眼前的女人说,哪怕说上千句感谢也是值当的,但椎爱偏偏就像失去了掌控自己喉舌的能力,努力到最后也只能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谢谢”。
再加上一句更苍白的“真的麻烦你太多了”。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给对方添麻烦,却又无法停止这个举动,这或许是最能让人产生自厌情绪的一件事了。
“……”陶天天的母亲没有说“不麻烦”,她只是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吗,椎爱?”
椎爱的脑袋就更低了:“因为陶天天拜托你……”
“对,那孩子拜托我了,哭着拜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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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爱震惊地抬起脑袋,就听到陶天天母亲用一种轻柔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和语气讲述着当时的场景,明明椎爱是个让陶天天为她而哭的罪魁祸首,但陶天天母亲投射到椎爱身上的视线,虽然复杂难辨,竟然也是温柔的,椎爱后知后觉,这是一种爱屋及乌。
‘妈妈,恳求您相信我,什么都不要多问,只要答应我。’
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里含着哭腔,好像是为她做下的决定,又好像是为她将要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语。
‘我知道这是任性,一定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但是妈妈,请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就好。’
‘我想要帮助她,但我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借助你的力量。’
‘妈妈……’
‘我想要帮助前辈。’
‘妈妈,这个前辈是很好的,她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
‘妈妈……我不想让前辈,也让自己再多一份遗憾。’
恍惚间,明明隔着电话听筒,女人却好像看到了女儿抽噎着哭鼻子的小脸蛋。
是曾经尚且幼小的女儿的悲伤,也是如今初初成长的女儿的求援。
没有一个母亲能拒绝这种请求。
*
这个家族明天将迎来一场最盛大的生日会,欢庆他们最重要的女儿的二十岁生日。
但踩着夜色归家的沈芳最终却是在昏暗的画廊中寻觅到这即将踏入璀璨未来的主人公。
“或许我该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
沈芳看着迈过零点的指针,笑着呼唤伫立在巨大画像前的身影。
听到沈芳的声音,她转过身。
沈芳在那一刻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幻视到那副他从小看到大的沈行知的画像成了精,只存在于人们几乎神话的记忆中的她活了过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便成为了他面前的沈舟。
沈芳的笑容隐没了下去:“你应该好好休息的,这个点,不是你该熬夜的时候。”
沈舟在这种地方还是很“听劝”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熬夜确实是个不好的行为,虽然在斯忒灵的时候,她不得不经常熬夜,甚至要成为她的一个恶习,只是今晚……
沈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睡不着。”
沈芳就又笑了:“只是一个生日,和你过去十九年经历的没有任何变化,和你未来将会体验的也不会有多少出入。沈舟,这只是一个生日。”
沈舟:“我知道,只是……”
沈舟又回头去看那副画像。
沈行知的画像,画于她的二十岁。
二十岁的沈行知,从海外留学归来,代替病重的父亲接任了沈家家主的位置,并创办了斯忒灵的前身。
与沈行知波澜壮阔的二十岁相比,其余人的二十岁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活得浑浑噩噩——不,如今经营着斯忒灵,遭遇了外星人的沈舟的二十岁或许可以比上一比。
沈舟的确变得越来越像沈行知了,如同整个沈家期盼的那般。
沈芳闭了闭眼:“现在,你该得偿所愿了吧,沈舟?”
沈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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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寂静的月色记录着兄妹二人的呼吸与心跳。
“我本以为我会很高兴的,芳哥。”
沈芳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沈舟不再看画像,她好像在看月亮,又好像是希望看到被同一片天空笼罩的斯忒灵,看到如今应该身处斯忒灵的某个人。
她望得有些出神。
“但、不,应该……只是我一时的意乱情迷吧。”
四十四
椎爱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像游戏一样的梦。
梦中她化身为经典RPG里的主人公,跨越万般艰辛只为拯救被困的公主,一路上, 她在伙伴的帮助下斗恶龙斩荆棘, 终于打倒了头发眼睛心肠都是黑漆漆的邪恶大魔王, 来到囚禁公主的高塔下,兴奋地准备迎来最终结局。
“和我一起回去吧, 公主!”
梦里的公主温柔地看着她, 却说出了无情的拒绝。
“为什么啊!”
椎爱气得跳脚,她都花了那么多时间, 走过那么多路,克服了那么多的障碍, 还打倒了有着一张帅哥脸的大魔王, 只待公主点点头就能完美结束这个游戏完成Happy Ending了——这公主也太不识好歹了。
“我在救你哎!”
公主只是报以无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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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图你什么!”
公主沉默一会儿,最后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椎爱气急上头, 也不管什么绅士风度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绅士, 甚至打破骑士守则也不带慌的。
她攀上高塔拉住公主的手, 想要强行带走她, 让她看看这高塔外的蓝天碧海——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
拉扯期间,她死死地盯着公主的脸, 几乎算是瞪了,而这瞪视中夹杂着一种愤恨和说不上缘由的委屈。
来救人的勇者却变成了缠人的泼妇,这模样绝对难看得紧, 椎爱不想自己变成这样,但她又没法不变成这样, 于是让自己变得如此难堪的愤怒就全都迁怒到了对方身上——然而椎爱忘记了,对方一开始就没有寻求过她的救助。
有句话说得很好啊:放下助人情结, 尊重他人命运。
椎爱也一直奉为真理,她总是反思自己过往人生中的许多尴尬羞耻到扣脚趾的糗事,比如劝女同学和渣男分手结果对方没过多久就复合了还要在椎爱面前秀恩爱打脸她这个劝分者的事,后来椎爱就醒悟了,不管闲事,屁事没有。
其实这次本也该是一样的。
公主被抢了,是王国的损失,是王子的心碎,和她一个普普通通过小日子的平民有个毛的关系,可她偏偏要拿上村里最好的剑,离开自己舒适的小窝,吃最多的苦,冒最大的风险,来到这里,迎公主回去——可公主偏偏不愿意回去。
椎爱用了很大的力气,可却根本拽不动看着柔柔弱弱的公主,好似她根本不是一个金娇玉贵的纤细人儿,而是身下这座可怖铁塔的一个延伸——这也好似不是错觉,椎爱越执着,身下的塔就晃得越厉害,最后,甚至像是立刻就要崩塌,把她们二人都埋葬在铁塔之下。
椎爱急了,越急越怕,越怕就越执着,她依旧不服输地盯着面前的公主,注视着她玉石一样温润的眼,玉石一样无暇的肤,玉石一般冷硬的心——她还是不愿意放手。
最终,公主也好似妥协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椎爱啊……”
在椎爱以为她终于要松口而喜出望外时,却听到了那毫无变化的拒绝。
“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椎爱厉声质问,“回答我!”
梦境摇晃是将醒的前奏,铁塔|崩塌将埋葬纠缠的二人。
最后一秒,公主挣脱了椎爱的手,将她推出倾塌的铁塔。
坠落的椎爱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
“沈舟!回答我!”
没有回答,椎爱甚至看不清俯视自己的她的面容,梦就已经塌了。
椎爱从梦里坠落,在现实中醒来。
椎爱睁眼的时候头昏脑涨,汇集于太阳穴的某根神经一蹦一蹦地鼓动跳跃,明明手脚冰冷,大脑却懵热如深陷幻觉。
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对了,窗外的天仍黑蒙蒙,连她定的闹钟都没有响起来,要知道椎爱往常都要隔五分钟定一次的闹钟连续响个五六个才愿意起床的家伙。
身上汗黏黏,喉咙却又干巴巴,想要咳嗽一声只觉得声音沙得不行,在床上深呼吸几次,椎爱决定去倒点水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开门的时候,椎爱有些意外,她听到了客厅里的电视声,咿呀婉转的是戏曲的唱词。
难道陶阿姨也睡不着?椎爱此刻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陶阿姨应该是在思念仍在斯忒灵的陶天天吧,又或者她是在担心明天要帮椎爱混入沈舟生日会的事呢?哪怕她用着大人颇有余裕的语气安慰椎爱,但椎爱深知陶阿姨这一遭是要把她自己也拉入椎爱所处的这个漩涡,无端招惹许多麻烦。
万一椎爱没成功呢,万一她被斯忒灵的人带回去了呢?那么到时候,窝藏逃跑的椎爱的陶阿姨,接触了这一国家最高机密的她,究竟……
椎爱没有深想,她悄悄来到厨房,多倒了一杯水,然后向坐在客厅沙发看戏看得入迷的人影走去。
椎爱没有刻意收起脚步声,大半夜的从人家背后无声无息接近是想吓死人吗?只是也许是戏曲声音太响,沙发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看得这么入迷?
椎爱也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椎爱是从不爱看戏的,或许该说她没有那么高的欣赏水平,哪怕明知这是国粹,但椎爱确实听不懂那些咿呀唱词,小时候去参加戏会,也都是冲着卖小吃的摊贩们去的。
在幼小的椎爱肤浅的世界观里,听戏是老一辈的人才有的爱好。
但近几年椎爱对此的偏见也少了许多,这庙堂上的国粹在新生代思潮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符合年轻人的审美,椎爱对此虽然还是少有兴趣,但她喜欢听歌手融合戏曲唱腔的古风歌,也喜欢这些出现在她玩的游戏中,看到老外夸赞“东方歌剧”也觉得与有荣焉,或许传统文化的传承就是这么回事。
电视上播的当是个新的剧本,椎爱虽然听不懂,但是在唱词里看到比较现代的东西,些微走神,椎爱便已走到对方身边。
“阿姨,喝点水吧。”
但是没人接过椎爱手中的水杯。
椎爱听到了一声轻笑,一声十分突兀的,不该出现在这个由母女二人组成的单亲家庭里的男性的笑声。
“这么客气啊,椎爱?”
椎爱手中的杯子没有掉,因为在她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全身都僵了,指关节如同生锈一般紧紧扣住杯身,她完全傻了,只能看着那个自在得如在自家的人挑眉看她,眸中靛蓝氤氲,笑意也染上些许不明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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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有着一种让小火苗瞬间窜为通天烈焰的气人本领,动人的嗓音夹着微微的笑意,本该叫人浑身酥软,此刻却只能令人拳头一硬,“我们不是同辈么椎爱?这声姨我可当不起。不过水我还是要的。”
他说着就要来接椎爱手中的水杯,但椎爱没给,于是他的手便顺势包住了椎爱紧贴在杯壁上的手指。
摸着有点冷。
他有些出神,然后就听到椎爱忽然拔高甚至有些尖锐的声音:“尤利?!”
有惊无喜的语气,含着不自知的害怕。
蓝眼睛微弯,尤利当即就笑了,仿佛椎爱宛如斥责的一声于他而言是来自情人充满爱意的呼唤:“哎,想我没?”
空气冰冻般静谧,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不知道现实里在发生什么,电视上的戏者依旧进行着她们的唱念做打,演绎早已编写好的结局。
“留学八载学知识,喝的是咖啡,穿的是洋装,徜徉在赛先生与德先生的追求中,世人皆喊我交际花、新青年,然而老父啊,我是那顽根、痴情种,魂系故土千万夜,辗转反侧未敢眠!”
……
“我的孩子在哭泣,我的丈夫在淌血,我的妻子在受辱,我的父母悲晚年,四万万人民共沉沦,我怎敢独自一人坐高堂!”
……
“纵使家财破!香魂销!我也要……!”
……
——我也要做到那件事。
四十五
十部言情剧里大约有七部会出现的情节——
“椎爱, 还没换好吗?要我帮忙么?”
心下一惊,一边提高声音慌张叫着“就好了,你可千万别进来!”, 一边眼一闭心一横把身上那些不知哪边该放在哪边的布条随手往身上一抛, 便拉开了丝毫不能起到阻拦外面那个坏心眼的帘子。
听呐, 那个坏心眼还这么辩驳着:“明明在我面前完全不需要在意这种事的哦。(因为大家内里都是女孩子)”
听懂潜台词的椎爱也憋着一股汗地回敬:“你就不照照镜子么。(看看你现在的帅哥外表啊)”
良久无声,对方只是沉默地盯着自己看, 那双翻涌着海蓝更显神秘的眸子似乎忘记了该如何转动。
让明知道对方脾性的椎爱都有点不好意思, 难道是那种,只要出现类似换装剧情的时候就一定会出现的女主惊艳四方的情节……!
“椎爱, 你为什么要把手臂上的装饰挂在脖子上,我有把你逼得那么紧么, 以至于你想要自己勒死自己?”
被外国人特有的直白毒舌狠狠伤到了, 椎爱欲哭无泪地拽紧帘子就要挡在自己面前:“反正我就是没穿过礼服的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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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帘子拉上的那一刻,有个很臭不要脸的跟着钻进来了!
“尤利!”又惊又怒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椎爱真想哭了。
“嘘嘘——”尤利发出了对付不听话的马儿那般的安抚声, 拽住椎爱乱动的胳膊好让她不真的自己勒死自己, “听着, 小乡巴佬,我是来帮助你的, 在我们城里,不会穿的礼服是要别人帮忙穿的,你得习惯这一点。”
没想到尤利竟然真的顺着自己的话来了, 椎爱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憋屈:“难道你也被别人帮穿过衣服么!”
“那不是肯定的么?”尤利道,“颁奖会上的那些礼服你以为靠自己穿得上去?我又不是没有只贴着胸贴被四五个人包围的经历。”
尤利说得太理所当然, 让完全没有接触过娱乐圈,甚至去内衣店也耻于让店员姐姐帮自己试内衣的椎爱开了眼——原来她还真是个乡巴佬?
是就是咯!椎爱咬牙切齿接受了一切, 刚准备再与尤利据理力争,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在自己手中宛如索命绳的布条就被尤利轻而易举地理顺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而椎爱在刚刚的那会儿子功夫中甚至没有多少感觉,非要说的话,只是尤利现在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心,实在是有点儿难以忍受的烫,仿佛他一挪开就会留下一片烫伤般的绯红。
气氛忽然有些莫名,椎爱觉得自己嘴巴干干的,开口时声音也有些粘滞:“你进来的话,我们会被说闲话的。”
椎爱看着试衣镜中的尤利,但镜子中的尤利只专注地垂头盯着现实里的椎爱。
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但尤利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我把人都打发走了,没人会说闲话。”
椎爱瞬间痛苦面具,只剩下男女二人的试衣间,应该已经不是闲话的程度了。
“你的锁骨很漂亮,你应该经常把它们露出来。”
“……谢谢?”椎爱感谢的话语还没说完,尤利的手忽然松松环上椎爱的脖颈。
椎爱从不觉得自己的脖子有多么纤细、天鹅颈,但此刻在尤利的手衬托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如此脆弱,能被他骨节宽大的手如此轻易地拿捏控制——哪怕尤利的手并没有贴上椎爱的肌肤,但感觉到一股窒息感的椎爱还是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啊,喉结好像、稍微碰到了一点。
尤利很快便收回了手。
“你需要一条项链。”
椎爱:“啊?”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去珠宝店。”
椎爱:“啊?!”
等等,先说清楚,谁来付钱啊!
*
“你以为自己逃得了么?斯忒灵的女主角?”
“你以为在发生那种事情后,连理、沈家、还有我……能忍受你的再次消失么?”
“你以为,你们做得真就天衣无缝了么?”
“你猜猜,现在留在斯忒灵的你的那些共犯,都怎么样了?”
“你……”
“啊,哭了。”
发表了一系列“她逃他追文”经典演讲的尤利看着被自己吓哭的椎爱,无奈地挠了挠脸颊。
“你好歹硬气点呀。”
搞得尤利都没法继续玩下去了。
“我很硬气。”
椎爱哭得鼻涕泡都崩裂了一个,却还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眼泪啊,刷得一下就窜下来了。
“逃跑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大家都是被我用好感度威逼利诱的,你要惩、惩罚,就冲我一个人来吧!”
“……”尤利微笑,“你知道你是在逃避什么责任么?你的逃跑是在和整个国家的意志作对。”
椎爱开始打嗝,一个接着一个,什么话都硬气不了了:“那、那我要、坐牢么?”
尤利捏下巴:“说不定哦,把你关在牢房里还更方便呢,你哪里都去不了,要看什么人都得经过我们的允许,我们让你和谁在一起你就得和谁在一起,我们要你待多久你就得待多久……”说到最后,尤利甚至露出了“恍然大悟这是个好主意”的心动表情。
椎爱:“等……我想和你聊聊人权方面的话题……”
尤利:“特殊时期个人利益要放在国家利益后哦,椎爱也说过的吧,愿意为母国效力,我听到那话后十分感动呢,怎么,现在后悔了?”
椎爱的表情彻底扭曲,脸上一会儿一个色,几乎都让尤利怀疑她快憋过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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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椎爱即将松口跪求尤利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她带回斯忒灵时,刚刚还十分认真的尤利爆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你还真信了呀。”他上来揉搓椎爱绷紧的脸蛋,把她冰冷僵硬的表情都软和成暖暖的懵懂,看着椎爱雨过天晴的眼睛,尤利也弯眸笑了起来,“我怎么舍得那么对你呢?”
椎爱:你刚才说得很是认真啊!
尤利:“——那明显是连理那种人才会做的事嘛(注:在他被逼到绝境时),再说了,你们国家的利益和我有什么关系,那完全不是我操心的地方。”
椎爱:这个外国人,并非友人!
但不论如何腹诽,狠狠调戏了一番椎爱的尤利总算愿意给她进行解答了。
“陶阿姨在哪里!”
尤利:“第一个居然问这个么?放心吧,那位女士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如果你非要问的话,考虑到她如此忧心女儿,我们给她安排了在这个特殊时期特别开放的斯忒灵N日游——没错,她就在你逃出的地方哦,椎爱。”
椎爱捂嘴泪流:是我对不起你啊陶阿姨!这不完全变成人质了么,和女儿一起!
尤利:“别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斯忒灵可是特别安排了相关人士以招待上级领导的规格招待她呢——当然如果你始终没回去,这招待还是不是招待就未必了。”
椎爱:确定了,是人质!
“斯忒灵的大家怎么样了?”
尤利:“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么,椎爱?”
“……”
尤利叹了口气:“就是你们曾经预想过的那种‘最坏的情况’,连理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在一起伪造‘你还在’的假象,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带人上门封查寝室控制相关人士了——真可惜,那个冒充你直播的人差点就爬到山顶上去了呢,结果连理一掺和又回到了原点。”
“……”
“说起来,据说那些人被连理抓住的时候,也一个个都争着说着‘自己才是主谋’、‘和椎爱没关系’呢。”
“……”
“不过里面确实是有主谋吧,学生会的那些个?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被连理单独传唤了,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尤利托着下巴注视着椎爱的表情变化,
“至于我呢,正是替代在这种时候不方便离开斯忒灵的连理,来追回你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尤利觉得自己真是大度。
“……他们、大家,会受到什么惩罚?”
尤利:“这可真不好说——谁知道呢,他们可是想掳走斯忒灵的女主角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自己出来的。”
尤利:“抱歉——我没听清,没什么要问的了吧,那我们走吧。”
尤利上前来想拉椎爱的手,却反而被椎爱拽住了臂膀。
身量不及自己的椎爱就这么仰头仿佛怒视一般瞪着他:“——我是自己出来的!”
“没有人逼迫我!没有人引诱我!没有人绑架我!我是自己要出来的!”
所以那些人,笑着送自己离开,祝福她旗开得胜的大家,并不该受到这些处罚。
“……”尤利都好像被椎爱震慑住了,一时都没能说出什么话,过了会儿,才能听到他低缓的询问,仿佛在直接叩问椎爱的心,“那你为什么要出来呢,椎爱。”
嘴巴张张合合,就仿佛是随意扯了个借口,却又借着这借口之名诉说着某样真实。
“我想让沈舟……回斯忒灵!”
不是什么“阻止沈舟被家里人拉去政治联姻”,也不是“沈芳太不做人了我希望沈舟回来继续宽松管理”,抛开了一切外因,最自私的想法是——不管沈舟会不会在联姻中遇到她的白马王子,也不管沈舟是不是想要从斯忒灵这个烂摊子中脱身,椎爱都希望她能回来,回到斯忒灵,回到她的身边来。
哪怕真的无法回来,椎爱也希望能听到沈舟的亲口拒绝。
从椎爱的表情中读出了这种意志,尤利开心地笑了。
“那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童年玩伴。”
*
被尤利往脖子上挂了市区一套房的椎爱感觉自己甚至无法呼吸,在听到尤利十分熟练地说“把账单寄到沈家找‘沈舟’代付”时,椎爱更是差点眼珠脱眶。
“怎么是会长花钱啊!”
尤利十分理所当然:“我们可是在为了沈舟奔波哎,那当然该是她付钱,啊顺便提一句我们身上的衣服也会是沈舟来付,所以不用特别感谢我了。”
椎爱:可恶,原来刚刚那个设计师小姐姐那么热情是因为沈家而不是靠尤利的刷脸啊,失策了,这明明只是个身上背着三千万违约金的一般被变性偶像罢了!这是哪门子的童年玩伴啊!讲句话的功夫就花你几千万的那种么!这是仇人吧!
“为什么这副表情,椎爱?难道你没有自信把沈舟带回来吗?”
椎爱扶额:“不,就算有自信也……”
但尤利没有给她反悔的功夫:“如果沈舟不回来,你在斯忒灵的‘共犯们’会被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哦,你是要她回来重掌大局解救大家的吧?”
椎爱便秘般咬牙切齿:“虽然是这样没错……”
尤利摊牌了:“我现在可没钱,你知道的,我还在为违约金发愁呢,还是说椎爱,这钱你来付?”
“……”椎爱,“我一定要带回会长!”
带不回的话,椎爱的人生肉眼可见地会以各种方式迎来惨烈的终结。
尤利嗤嗤笑了:“就得这个劲。”
视线从被沉重债务逼得走上破釜沉舟之地气势满满的椎爱转移到了窗外好得吓人的天色上,尤利眼中的海色翻涌,似乎沉入记忆之海搅起无数过往。
曾几何时的一个同样天气好得吓人的午后,尤利第一次见到沈舟。
女孩瘦瘦小小,目光灼灼。
“你好,我是沈舟,同你一起争夺冠军之位的人。”
Yuridia:“……哈?”
她看着沈舟,像看见一个傻子。
这傻子却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Yuridia开始觉得,这或许不是个傻子,而是个疯子。
四十六
是了, 以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沈舟对自己“大放厥词”发出挑战声明的不久后,Yuridia就发现自己遇到的确实是个蠢笨的家伙,因为太愚蠢了, 简直让人觉得可恨。
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姑娘明显是个小提琴初学者, 却因为出身的高贵得以走关系参加了根本不是她这个档次能够到的比赛。
就这样她还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不仅在训练之时发出噪音骚扰Yuridia,还时常“不耻下问”寻求Yuridia的指教, 哪怕Yuridia态度差劲语气不妙。
这甚至让Yuridia一度怀疑她是想用这种精神攻击扰乱自己的训练进度, 来击败Yuridia这个最有威胁的种子选手。
Yuridia真想说这完全没有必要,毕竟是个正经来参赛的人的水准都能暴打沈舟。
终于, Yuridia还是忍无可忍,她没有选择打沈舟一顿, 而是直接翘训练了——哎, 眼不见为净。
或许沈舟的“恶毒作战”也算完成目标了吧,Yuridia屈服于沈舟的“烦人攻势”, 空置了大赛前最重要的准备时间——不过Yuridia并不如一般人所想的委屈, 她直接以“心灵受创需要疗养”为借口, 流连于比赛当地的风土人情, 并熟练且违法地冒充成年人进酒吧听歌蹦迪。
乐不思蜀的Yuridia总是回来得很晚,但沈舟似乎总是能睡得比她更晚, 至少Yuridia总是能看到训练室里亮着灯,然后嘈嘈切切难以入耳的小提琴声重复又重复。
“真是个没有天赋的人啊。”Yuridia总是戴上隔音耳机,借着酒精的催眠呼呼大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的Yuridia出去觅食时, 又总是能遇到沈舟精神满满地对自己打招呼:“Yuridia,早上好, 你也来吃早饭吗?”
Yuridia不知自己该先喷一句“你说的什么废话”还是该感叹一下沈舟这家伙难道是把睡眠进化掉了吗?睡得比Yuridia晚起得还比她早而且精神状态还那么好,Yuridia都要怀疑她是东方秘术造的人偶。
但Yuridia已经学乖了, 她无视沈舟取了自己的饭食,沈舟没再舔着脸贴着Yuridia坐,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饭,她用手捏着面包,小口地咬着。
Yuridia忽然感到有些稀奇,她可是见识过这位大小姐在来的第一天用筷子夹披萨吃得极尽优雅,显得一众用手拿披萨的大家伙儿们如同不知餐桌礼仪的原始人,哪怕她后来道歉是因为家里的教养养成的习惯,后来也入乡随俗地改用刀叉来吃热狗与汉堡(但果然还是很奇葩),但她的“大小姐病”还是深入人心。
这会儿大小姐怎么也开始效仿蛮夷的饮食习惯了?
Yuridia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会儿,洞察力敏锐的她很快便发现对方在拿杯子时手微微颤抖,也看到她取面包时掌心暴露的因为练习过度留下的水泡。
Yuridia知晓了原因,便略感无趣地继续低头吃饭。
Yuridia并没有因此对沈舟改观,进而与她交好,沈舟的所作所为在她眼底只不过是没有天赋的人因为徒劳的努力承受了苦果罢了,她自己非要吃这苦果,Yuridia与她无亲无故,没有理由救她于水火。
但,非要说的话,没有天赋的家伙因为格外的努力也的确得到了一点儿回馈,那小提琴乐声不再是无法忍受的噪音,而有了规范的旋律,可以称得上初具音律之美。
不过……
“还真是没有天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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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ridia将被子蒙上头顶。
仿佛一觉就睡到了比赛日。
Yuridia是第一个上台表演的,对其他人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不幸。
哪怕数日没有练习,手生于她而言也是个笑话。
当她开始演奏时,你会发现音乐之神钟爱之人究竟是谁。
你不由地沉入进去,一曲终了,见神之宠儿头也不回地下台,才惊觉天籁已经结束,接着,便因为想到自己将在这般美妙的乐曲后登场,悲戚哀叹自己的乐声大约会在对比之下显得毫无灵魂。
但凡Yuridia参赛的音乐赛事总会有这样的传言,在Yuridia身后登场是最不幸的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Yuridia后面的几任参赛者不是犯了平时不会犯的错误,就是哪怕顺利演奏完全程,在前面的Yuridia的表演对比下,也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这就让等待的Yuridia感觉时间更加漫长了,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并不在意这算不算不尊重台上的参赛者——事实上那些人们简直感激涕零,不被Yuridia注视,他们的心理压力轻了许多。
“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提前离场。”老师温声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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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再看一会儿。”Yuridia摇摇头,强作精神专注比赛,直把台上的选手看得错了调,接下来的全程对方都面如死灰地演奏。
或许Yuridia提前离场对其他人来说都是件好事吧,但抱歉啊,Yuridia总是那么不懂看气氛。
终于,轮到沈舟了。
Yuridia精神一振,背都离开了靠椅,专注地盯着台上的沈舟。
她的礼仪还是那样完美,一举一动都宛如画卷赏心悦目,直到她开始演奏。
Yuridia捂住了嘴巴,把差点迸出来的笑声挡在了五指之后,不只是她,全场安静得可怕——并不是观赏前面几位时出于对音乐的尊重而保持着沉默,这份静谧中洋溢着浓浓的尴尬。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Yuridia也能从他们的表情中看懂他们的心声——
‘这水平都能来参赛?’
几乎让人怀疑这个久负盛名的国际赛事的真正分量。
评委的表情也并不好看,但他们依旧让沈舟演奏完了全程——那毫无灵魂,照本宣科,感情和技巧没有一个符合他们心理预期的参赛曲。
沈舟演奏得有多么糟糕么?那倒未必,放到普通人中间,配上她那漂亮的脸蛋,再考虑到她训练的时间之短,是可以被吹奏一番天才小美女的程度,放到家族群里也是能从小被夸到大的好榜样……但只是,她的出道不该在这样的国际赛事上。
这简直是羞辱,对这场大赛的,也是对沈舟的。
但沈舟,在千万道针扎般的目光中,只是和她开始演奏前一般进行了完美的致谢礼,她露在外面的手背莹洁如玉,像是佐证着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Yuridia知道掩藏其下的掌心中是血泡,是痂,是一个毫无天赋之人日以继赴的努力。
音乐比赛是很残酷的,沈舟并没有得到进入下一级比赛的机会,她淘汰在了初赛,但最终,比赛协会临时给她与其他失败者颁发了优秀奖(即安慰奖)这一在以前的赛事中从未有过的奖项,让这群失败者也彷如是这天才聚会中沾了光的一员胜将。
“那个水奖,就是为那个中国人设的吧。”在庆功宴上,Yuridia听到了选手们的交谈,“太掉档次了,大赛官方真是让人寒心。”
甚至连白嫖了优秀奖的被淘汰的人也颇有微词:“和她拿同一个奖项,我的水平会被人质疑的。”
他们说着说着便义愤填膺,接着看到一旁的Yuridia,便感同身受地替这位音乐天才感到惋惜——她竟然要承受和那水货中国人参加同一个赛事的侮辱:“Yuridia,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她甚至和你同在一个老师门下,简直是让你脸上蒙羞。”
Yuridia喝着可乐就笑了,她的眼睛俏皮地眨了一下,接着便说出一点儿都不可爱的话:“非要说的话,年年都要和水平又变落后的你们一起参赛,我就已经够屈辱的了。”
刚才还在正义声讨的众人俱都尴尬无声,但他们竟无一人可出声反驳,因为Yuridia说的就是事实,她在音乐上的造诣每年都以可怕的速度进步,与她相比他们简直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是每年倒退!
他们简直是做了最糟糕的决定,这样的天才是不可能与他们共情的!
Yuridia留下傲慢的嗤笑便离开,剩下的人们被打击得心灰意冷,再也不像刚才那般声讨那个走后门的初学者沈舟。
“谢谢。”
Yuridia脚步一顿,刚准备离开的她就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沈舟,想必她刚才听到了全过程。
她瞥了一眼沈舟的手,已经包上了白色的绷带,那纤细的手指看上去更加没有血色,像是中国人喜欢的玉石。
“我说的是事实。”Yuridia耸耸肩,她并没有在为沈舟出气。
沈舟却笑了:“但我还是想要感谢你。”
Yuridia摇了摇头,像是为了粉碎沈舟对她的一切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Yuridia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拉小提琴了——我简直要为你那把昂贵的小提琴哭泣,它被制造出来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拙劣的播放器,也不是为了成为一个富家千金闲极无聊的消遣玩具。”
沈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融化,最终消弭于脸上,她不笑了,却还是说:“抱歉,只有这个请求,我无法做到。”
瞧这东方古国的话术呵,她说的仿佛她对Yuridia有多么慷慨,而Yuridia对她又是多么不讲情理。
沈舟接着道:“我的太奶奶曾经得到过国际小提琴比赛的冠军,她还是这场比赛的创始人之一,我必须要追随她的步伐。”
沈舟这番莫名其妙的自白在Yuridia听来无疑是自爆,不仅佐证了她是如何以一个初学者身份登上这个舞台,还解释了她又是如何让大赛为了她而专门创设了一个新的奖项。
可Yuridia并不在乎,她只是耸耸肩:“随便,祝你过家家游戏玩得开心,大小姐。我走了,拜~”
沈舟沉默了一会儿,看到Yuridia快要走出庆功宴的酒店时才叫住她:“你要去哪里?之后老师会过来找你聊接下来的赛事。”
“哦,确实是这样子。”Yuridia摆摆手里黑屏的手机,“既然我手机刚好没电,就由你帮我转达老师吧,告诉她,我退赛了。”
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沈舟这样的人也会惊讶:“为什么……”
Yuridia明明就预定了冠军奖杯,沈舟无法理解她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胜利。
Yuridia装模作样地抹抹眼泪:“刚刚接到噩耗,我父亲卷入木仓战生死未卜,我得回去尽孝哩。”
这回答能瞬间干爆任何人的CPU,让他们不知道Yuridia是否在开玩笑,又是否该在此时送上节哀祝福。
哪怕Yuridia表现得很像是为了摆脱纠缠而随口胡诌地演戏,可沈舟还是信了,虽然她信了,但她还是问:“那明年,我们再进行比赛吧。”
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Yuridia都要叹服了:“你还是和那些报团取暖的无能家伙们一起公平竞争吧。”
沈舟听出了话外之音:“你……不再参加这场比赛了吗?”
Yuridia笑了,在沈舟问出很无聊的“为什么”之前,率先回答了她:“志不在此。”
多过分呐,拥有如此天赋的人在辛辛苦苦为此拼搏却始终未得垂怜的人面前说,我志不在此,我不感兴趣,我并不在意。
Yuridia并没有多做停留,她也没有关注被她留下来的沈舟,因为她出门便被一众黑衣大汉绑架般迎上了车。
她悠闲地从车上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所以,爹地死了吗?”
*
“后来再听到沈舟的消息时,就是她夺得第二年大赛头奖的时候了。”尤利嚼着糖,看向椎爱,“她真厉害,不是吗?”
然后尤利就看到了椎爱一脸凝重的表情,她笔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宛如重锤:“会长绝对没有作弊。”
尤利噎了一下,噗嗤笑了:“我也没说她作弊啊。”
这下反倒是椎爱惊了:“什么,你刚刚铺垫了那么久,难道不是想用会长当垫脚石衬托自己吗?”
尤利给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回答:“我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衬托。”
椎爱将信将疑地软了刺:“就,我以为,你忽然说起会长以前被你薄纱、不,遥遥领先的事,是像和往常一样抨击她呢。”
尤利:“在你看来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塑料么?”
椎爱欲言又止,脸上难掩歉疚。
尤利:“你看得真准。”
椎爱:WTF?
尤利却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抱怨:“沈舟那家伙跟个鬼一样,不过是第一年参加比赛被我吊打,后来便孜孜不倦地给我传她参加某某比赛得到胜利的消息——平日里明明一句问候都没有哦,但比赛季时烦死个人!我都把她拉黑了她还要让老师替她转达!”
看到椎爱露出震惊的表情,尤利大倒苦水:“表面上根本看不出那是个如此小心眼的家伙对吧!执着得可怕,不,简直是变态!我都说我不参加小提琴比赛了她还要一直和我汇报她的所有比赛进程,说是炫耀又太拙劣,简直像是蝼蚁要与大树比较,但偏偏烦得不行——什么‘托你的福,我又进步了’!什么‘你曾经打败的对手,我也打败了’!天啊,我糟了什么孽要和她参加同一场比赛!”
“呜呜呜,人家明明只是个青春期和爹地闹矛盾借着精进音乐理由远离家庭的小可怜,却被家大业大的大小姐狠狠霸凌了呜呜呜……”
尤利还在那厢假模假样地装哭,椎爱却在风中凌乱: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会长么!
尤利哭着哭着就笑了,他打量着椎爱的表情:“你还真信了?”
椎爱怒且惊:“你都是骗我的?!”
尤利指天发誓:“句句属实。”
椎爱更怒:“那你还……!”
尤利却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要和沈舟的那些拥趸一样,认为我是在抹黑那个从一生下来就合该完美的沈舟呢。”
抹黑那个无所不能的完美的沈舟,将她编排成一个笨拙、没有天赋、还十分记仇的愚者。
“我……”椎爱的嘴唇在尤利的眼中缓缓开合。
“我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椎爱无语地看着尤利,对方似乎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眼眸,以至于眸底的蓝色都更浮上来了些。
“哪有人一开始就会自己不会的东西啊,不如说会长一年就完成逆袭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椎爱说着只有她那种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才会毫无负担加注于某人身上的天才言论,“她的勤奋刻苦简直是吾辈楷模!至于你……”
椎爱目光死:“你会被人记仇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尤利哈哈一笑:“对我就好苛刻啊!”
椎爱:“这就是人品的差距。”
椎爱:“对了,这么早去沈家没关系么,生日宴会不是在晚上?”
尤利摆摆手指:“在那之前,你得先陪我走一趟。”
椎爱陡然一惊:“难道你恼羞成怒想要毁约,打算直接把我拐走么!”
尤利有时真想知道椎爱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如果沈舟是偏执入骨人已变态,那么椎爱,对不起,有时尤利真感觉他们思考回路不是一个次元的。
二刺猿椎爱并不知道自己被默默编排了,锲而不舍地想要从尤利口中得到一个他不会把自己囚禁爱的保证。
尤利只好无奈解释:“我是给你找个能带你赴宴的人。”
椎爱:“那不就是你么?”
尤利展现充满魅力的微笑:“虽然我很荣幸你那么心系于我……”
椎爱露出恶寒的表情,尤利脸上的笑瞬间挂不住了,垮成了委委屈屈的鼓鼓包子脸:“但我现在被要求不能随随便便大张旗鼓出现在外界哎。”
椎爱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在发生这一切后你才这么说?’
尤利却只自顾自道:“所以,你安心地跟着那个人走就对啦。”
椎爱怀疑尤利不是想对自己囚禁爱,而是想把自己卖了:“那个人,是谁?”
椎爱小心脏颤抖,她可从没和上流社会的人打过交道呢(排除会长,尤利这货不算),难道、莫非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
尤利进行一个安抚:“你放心好啦,那位可是我见过最正常的沈家人了。”
椎爱一懵:“沈……?”
尤利笑着肯定:“对,我的老师,国际知名音乐家,现任沈家家主的姐姐、就是沈舟的姑妈——沈思女士。”
四十七
与弟弟分别的那一天, 她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阿香,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爸妈……”
她本想说些体面的道别语,但弟弟却没有给她踟蹰的机会。
“沈思, 你走吧, 别再回来了。”
沈香的声音比那年冬日的风更冷, 刮得沈思脸上火辣辣的,她嗫嚅着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只仓促离开, 走得像个失败的逃亡者,如弟弟所说再也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参加他的结婚典礼。
岁月流逝,沈思功成名就, 世人都赞颂她当年坚持自己的音乐梦想, 勇敢拒绝父母安排的联姻,没有困于家族的囚笼, 让世界看到了她这颗音乐之星的冉冉升起。
而沈香, 也在联姻之后顺利地继承了家主一位, 成为庞然大物沈家的实际掌权人。
姐弟二人, 俱是天纵奇才,名利双收, 叫旁的人只有艳羡的份儿。
但只有沈思自己知道,她究竟逃脱了什么……她究竟、把沈香孤零零地抛弃在了什么地方。
直到沈香的孩子来到沈思面前,抬起那如出一辙的润黑色眼眸看着她, 温声喊“姑妈”的时候,沈思才恍然惊觉, 时间不过是历史的又一次循环。
如今,沈舟的二十岁生日, 沈思接到了沈香的邀请函,她知道,这是一种暗号,由沈香传递给自己的,告诉她,他们这一辈所承载的责任,终于要结束了的信号。
所以,沈思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真是个遥远又梦幻的词啊。
沈思拿着沈香亲笔写就的邀请函,抚摸着其上沈舟的姓名,忽得回忆起沈舟来到她身边学习小提琴的那一天,她看着那孩子出了神,只觉得她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只是和自己不同,沈舟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沈思的思考,她看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来电人姓名,刚刚接通,还没能说话,便听到对方磁性的嗓音。
“啊通了,老师好久不见啊,是我,Yuridia。”
并不给人一点儿惊讶或者寒暄的机会,秉承着一贯的做派,尤利步步紧逼:“老师要去参加沈舟的生日会吧,到时帮我捎个人哦,爱你,mua!”
说罢又风风火火挂了电话,徒留沈思捏着手机后知后觉火大:“这小妮子!”
要不是看尤利是自己的关门弟子,要不是对方确实在音乐一道上天纵奇才让沈思不得不怜爱,沈思保证要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还懂不懂得尊师重道啦!所以说外国的小孩真的是……
被一通搅和失去了继续郁闷的心情,沈思这才好奇起尤利让她捎的人,究竟是谁能让他开这个口,又是谁非要让沈思带着进沈舟的生日会?
这份好奇,一直持续到沈思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正主时。
对方:“你你你好,阿yi……姐姐!”
鬓生华发的沈思:“我应该和你奶奶差不多年纪吧。”
对方惊恐摇头,脑袋差点都要从脖子上晃下来,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那么想。
沈思掩唇挡笑:“……我的意思是,你随意点就好了。”
见对方着实可怜,沈思主动为其解脱:“你和阿舟是同学,她叫我姑妈,你便也叫我姑姑吧。”
这法子总算解了这惊恐小娃儿的烦恼,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沈姑姑”,在沈思想着这稍微有点像武侠剧里的称呼时,对方做了自我介绍:“您叫我椎爱就行。”
“嗯,椎爱。”沈思见到自己一声呼唤便让对方眼睛亮了起来,气氛也变得亲密不少之后心情也好了些许,“所以你去阿舟生日会要做些什么呢?”
椎爱毫无戒心地道:“啊,我准备去抢回沈舟。”
“嗯,”沈思脸上保持着的优雅笑容僵硬了,“……嗯?”
自以为尤利把自己扔给沈思,肯定是和对方通好气的椎爱看着自己的新大腿沈姑姑,小手握拳眼冒星光:“就拜托沈姑姑帮我了!有您的帮助我堪称如虎添翼,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根本不知道前情,却在刚刚被椎爱泻了一肚子重要机密的沈思:保持大人的从容微笑好难。
*
与其说这是一场生日宴会,不如说这是一次过年,在这个最重要的日子,不管相隔多远,被“沈”的姓氏所束缚羁绊的人们,都会齐聚一堂,共同欢庆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一刻。
面向外界名流的宴会举办时间在晚上,而在白日便早早到达的是这个家族真正重要的人脉。
在今日,哪怕沈芳私下是再怎么混不吝的个性,也都表现出了符合沈家人的完美气度与社交手段。
这边是早早就移民国外的三表姑一家,那个又是大姑婆常年在世界各地经商的年轻有为的小孙子,这个好像是某位远房表姐的新任丈夫、可千万不能把上一任的姓氏叫出来……
大脑以极快的速度处理各种剪不清理还乱的人情,直到看到新来之客的面容,沈芳大脑宕机一瞬,对面笑嘻嘻得用拳头抵他一下,沈芳才绽颜笑道:“——你小子。”
虽然他很快就结束这不太正经的称呼,但光看二人之间的氛围便能感觉出他们的熟稔——二人确实也是童年玩伴的关系,虽然多年未见,但幼时的情谊依然羁绊彼此。
“路局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沈芳难得嘴贫。
“唉咦,在外不称职务,我今天只是代表自己来给舟舟妹子祝贺生日的,礼物不够大,你们可别嫌弃。”路成全也笑嘻嘻的,完全没有新闻报告里的严肃沉稳模样,“对了,怎么只见你一个在这招待?沈叔和我小姨呢?”
“爸去接人了,至于我妈——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或许又是在征服哪座高山吧。”
“……唉,你说小姨她也真是,平日里就算了,这么大的日子,她都不回来的?我妈之前还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呢,结果她还是这样。”
“妈妈不一直是这样么,我生日她也没回来啊。”
沈芳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并没有说谎,那可是能让古板的沈家都拿她没办法、反过来驯服了沈家的奇女子啊,或许对那样的人物来说,血缘与责任都不及她自己的世界。
曾经沈芳也暗中抱怨过,觉得妈妈这样子哪里像一个大家族的主母,但后来他也想通了,他们这一辈人从小最喜欢的、觉得最酷的人就是他的妈妈,没道理长大后妈妈就突然变了。
妈妈一直都没有变,变的只是长大的沈芳。
所以沈芳又开始重新敬佩起他的母亲。
虽然没有明说,但沈芳觉得父亲、以及沈舟,应该都是同样的想法。
“舟舟妹子呢?”路成全识趣地转移话题,“几年没见了,她现在应该变漂亮了不少吧。”
沈芳:“有吗,她不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寿星在好好准备呢,你就别去烦她了。”
“真是哥哥共有的眼瞎,我那个小堂弟上次见了舟舟妹子一眼,惊为天人到回家后还茶饭不思呢。”
路成全看到沈芳从鼻腔里轻哼一声,不知道是在嘲讽谁,知道这大兄弟的“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俺妹”滤镜启动了,叹息着在心底对小堂弟隔空道歉“看来这红线是拉不了了”,不过他本人对沈舟倒是有其他方面的好奇。
“所以说,舟舟妹子在你家学校……”
沈芳用眼神阻止路成全问下去,哪怕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也不是能在这里大声讨论的话题。
再说了。
“你真好奇,去问你的天才妹子吧,她可是总负责人。”
路成全面露难色:“那我还真不敢,理妹和她舅似的,太吓人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终于沈家主的回归,大厅的众人纷纷围上去寒暄——寒暄的主角却不是沈家主,而是他恭敬搀扶着的佝偻老妇。
老妇身着质朴,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有腕间翡翠镯子点缀,看包浆便能看出岁月的悠久,她简直像一件活古董,每一寸外表都显示着因为年轻时的操劳而日积月累下的磋磨。
看着老妇同沈家的宗亲族孙们交谈,哪怕已有些老年痴呆,但她与小辈们的关系仍然热络,哪怕路成全早已见识过沈家的各种奇怪之处,也不免得感叹:“旁的人看了还得以为她是你们家的大家长呢,其实宋老奶奶和你们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吧。”
沈芳这时却严肃纠正了他的想法:“宋老是太奶奶认的干妹妹,那自然就是沈家的长辈。”
说罢,他也前去问候,看着沈芳恭敬的背影,还有宋老奶奶牵着他的手欣慰得如同打量自己真正的曾孙,路成全也只得把万千感叹压回心底。
沈家啊……真的是……
*
“沈姑姑,你知道沈舟的房间在几楼吗?”
“二楼。”沈思语气轻飘,看着眼前这个叫椎爱的小姑娘忙上忙下了一上午,眼都要花了,瞧她准备的那些东西,知道的说她是要去“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打算末日求生呢。
其实椎爱还真有抢了沈舟“私奔”后带她在外边儿躲一段时间的准备,万一去了哪个深山老林或者海中孤岛,那真是什么东西都不嫌多——真.遇到过海难的椎爱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该稍微有点儿话语权,她都算好了该带多少安全裤应急呢。
“那行,”这边椎爱还在收拾东西,那边她又回复着沈思的话,感觉一分一秒都闲不下来,“我完全可以从外墙上爬上去。”
她说得信誓旦旦,眼里全是斗志,一个八百米都跑不及格的四肢不勤死宅此刻仿佛冒险游戏主人公,只觉得没有她翻不过去的坎儿。
沈思背后冒冷汗,她补充了一句:“一层二十多米。”
椎爱僵住了,她沉默了,然后默默把翻出来判断结实度的绳子又塞回了她鼓胀得快爆的巨型登山包中,再抬头看着沈思时便是满脸的讨好微笑。
“要不……姑姑帮我打个掩护,带我溜进去?”
沈思哭笑不得,只得应下,那边椎爱还在喋喋不休,她语速快得几乎是自言自语了,旁的人根本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在她说出“姑姑既然没有对象,要不我假装你在外国交的小男友参加宴会好了,斯——我是不是还需要一顶假发,好像来不及了,要不干脆齐脖切吧。”
沈思不得不唤了她两三声才让处于兴奋状态的椎爱缓了下来。
年轻女孩子看人的眼睛乌溜溜的,里面充满着没有进过社会的单纯与无知,她表现得更像是该活在小说里的那种简单人物,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全部。
沈思在心中轻轻叹息。
“小姑娘,我还未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去、嗯……抢回沈舟呢?”
沈思甚至都无法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这信誓旦旦说要把沈舟带离沈家的行为。
“那还用说么!”椎爱激动不已,“那都是封建糟粕,我才不要看会长变成那样呢!”
联姻什么的还是只活在小说里好啦!椎爱这辈人崇尚得是自由恋爱好吧!再说了沈家这么家大业大还用什么联姻嘛!会长直接包他个三百六十四个小鲜肉不香么——最后一天大家还能一起合家欢呐!
义愤填膺的椎爱并不知道自己的脑回路和对面的沈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毕竟“强迫联姻”之类的话,全都是她们自己的猜测,就连尤利都未对此做出评价。
所以,很显然,沈思也理解错了椎爱的意思,她看着椎爱的眼神凝了凝,再开口时,语气莫测:“如果……是沈舟她自己不想和你走呢?你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吗?”
椎爱当即就愣了。
沈思见状,有些想扶额:居然真的没考虑过啊?
“我不管。”
嗯?
沈思抬眸,只见刚刚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椎爱此刻面皮绷紧,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
她嘚啵嘚了许久的嘴巴终于还是暴露了有些干哑的声音。
“沈舟自己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管,我就是要带她走。”
听到如此不讲道理的土匪般的言论,就连沈思都只剩下了哑口无言。
椎爱见状,缓和了自己的表情,她讨巧地笑着,话里有些撒娇的意思,但在这种情况下听着却让人胆战心惊:“所以我才说,这是抢人嘛,姑姑您一定得帮我。”
“至于沈舟那边,您也不必担心,她不可能对我做什么的——”
不然你问问她还要不要椎爱辛辛苦苦拯救斯忒灵的大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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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死,这就是身为逆后宫女主角的自信。
椎爱洗脑般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把所有最坏的情况又想了一遍,确保不管是哪个情况她都应该能保证沈舟会被她“威逼利诱”和她跑,才终于回归现实。
但这回,出神的却是对面优雅的沈姑姑,她垂睫凝思,似乎陷入了她自己的世界中,成年人的失态往往昭示着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也的覆灭与重构,沈思又抬眸仔细打量着椎爱,仿佛在确认她是否是一位可以相信的人,半晌,她才吐出一句叹息,这叹息轻得马上就散了,却好像吐出了她灵魂中的一部分。
最后,沈思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会帮你。”
沈思会帮椎爱。
所以,椎爱——
“你一定,要带沈舟走。”
*
“喂,沈舟。宋太奶奶来了。”
沈芳的话语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
今天宴会的主角此刻只留给他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哪怕身着盛装,但与华丽空旷的房间相比,一个人的身量还是太渺小了。
这过于静谧的氛围令沈芳不爽,他有一瞬间都怀疑沈舟是不是已经从这里逃出去了,此刻留下的只是一个应付的假人。
但当沈舟听到他的呼唤回过身来,看到自己的妹妹那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时,沈芳却依旧没有多少愉快的心情。
这不愉快的心情也影响到了他的语气:“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你还在磨蹭什么?”
面对兄长带刺的话语,沈舟举起了自己的手机:“妈妈给我发了消息。”
“……发了什么?”
——是一副日照金山的风景照。
仅在特定时间出现的极为宝贵的短暂自然景观,热烈的太阳光将洁白的圣山映衬得如同在万年一次的燃烧,那光辉被人寓意为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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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的女儿,二十岁生日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哈……她倒是过来露个面啊。”没有外人的时候,沈芳终究还是暴露了心中的点滴不满。
作为被鸽的主角本人的沈舟倒是没什么不愉的表情,她认真地保存了这张图片,还设置成了壁纸。
沈芳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又气不打一出来,只能生硬地掰过自己的脑袋,才好让自己不对着今日的寿星说什么不礼貌的话。
“走吧。”
沈芳走出几步,又回头,才发现沈舟并没有动作,她只是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沈芳,在这一刻的沈芳眼底,沈舟好像静得能直接融入背后墙壁的花纹,她的肌肤变成壁纸开始谱写纹路,呼吸也没入冷硬的钢筋水泥,仅存的一双眼眸,在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叫人再也无法从这些无懈可击的完美中窥视她真正的情愫。
“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芳哥。”
沈舟说出了不太像是她会说出的话,仿佛在沈芳不在斯忒灵的时候,有什么曾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但当沈舟接着说“但芳哥不回答也没有关系”的时候,沈芳又无奈地发现这好像确实又是他认识的沈舟。
沈芳叹了口气:“今天你最大,你问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沈舟就像被满足愿望的小女孩一般笑了起来。
但是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叫人笑不出来。
“哥哥一直以来,为什么对我那么不满呢?”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沈芳永远都会对沈舟感到不满。
沈舟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她自诩作为一个沈家人,作为沈芳的妹妹,她从未做出出格的事,相反,她完美符合了每个人的期望。
只有沈芳,从小到大,都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哪怕长大了,会伪装了,关系瞧着和缓些了,但其中的真实,只有作为亲兄妹的沈舟知晓。
“……呵,真不像是你会问的问题。”
沈舟:“所以芳哥可以选择不回答。”
“你就这么在意我的想法?无所不能的完美沈舟居然也是这种渴求着兄长之爱的小女孩儿么?”
沈舟:“……”
或许是觉得沈芳不会好好回答自己了,沈舟低头整理着裙摆,为之后的出席做准备。
但当她错开视线的瞬间,沈舟听到了她现在看不到面容的沈芳的声音。
“为什么?你居然不知道么,沈舟?”
“我,对你……”
*
老人家的体力不算好,结束寒暄后宋老奶奶便被请到了贵宾室休息,她还心心念念着要见见长大的沈舟呢,结果一个没注意竟然自己先打起了盹儿来。
只是不一会儿便又清醒了,她抬起有些老花的眼睛,瞧着门口的方向,笑盈盈的:“舟舟啊,你来了。”
许久没得到回应,宋老奶奶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沈舟,只是一副挂在墙上的油画。
乌发披肩,眼眸温润,不着粉黛金银,却自如宝石耀华。
或许刚来这里的人会以为这是沈舟的画像吧,但这位独坐的老人却再清楚不过了,她望着画像里的人永远年轻的面容,仿佛穿越了无数岁月,回到第一次见她的那天,同她怯生生地打招呼。
“行知姐姐……”
四十八
六岁的沈芳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子。
家里有钱, 更正一下、特别有钱,有最酷的妈妈和最爱自己的爸爸,自己长得更是玉雪可爱、英俊潇洒, 不开玩笑的说, 从幼稚园开始就情书收到手软, 初吻更是被哪个胆大的小女孩浑水摸鱼就猎走了。
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可能就是自己那个土里土气还很像女孩子的名字, 在多次请求爸爸给自己改名为沈傲天无果之后, 沈芳只能捏着鼻子对自己这个名字认命——然后打哭每一个胆敢嘲笑他名字的幼稚男孩。
边打还要边教训人家:“不能嘲笑人家名字,你爸妈没教过你那就由我来教!啊, 芳怎么你了?芳这字土吗?你长辈中没有一个叫芳的吗?芳多好啊是吧!我们家男人都是这么取名的,我爸还叫香呢!我们一家都香喷喷的, 哪像你一张狗嘴只能喷粪!”
沈芳小嘴叭叭, 也不管自己占不占理,总之就是不允许自己以外的人说这个名字半点儿不好。
然后仗着自己武力高超, 并且, 家里特别有钱, 打完人马上就能得到完整的擦屁股售后, 沈芳逐渐成为他们那辈小孩子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也再没有人、至少当面不会再有人嘲笑他的名字了。
六岁的沈芳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满意, 除了,让他妈妈肚子越来越大的“那个东西”。
那是沈芳第一次亲眼看到生命的孕育,他原本还以为小孩子一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小孩子的模样, 然后吃饭喝奶就长大了,沈芳原来并不知道他们得先寄生在女性大人的身上十个月之久才能诞下。
是的, 寄生,只能这么去形容——
沈芳亲眼看着妈妈平坦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隔着肚皮去抚摸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原本是储藏肠子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回应自己的触碰,仿佛妈妈的肚子里正住着一个小小小人,这活物隔着肚皮看不到面目说不出话语甚至离不开人体,却又实实在在地活着,并且,一天天地,长大了
——这种认知和感觉令沈芳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他看着妈妈的肚子心中产生了他此生头一次的“畏惧”。
“这是你的妹妹或者弟弟,和它打个招呼吧。”
大人们总是这般逗弄着沈芳去抚摸他妈妈的肚皮,与肚子里的生灵沟通,但沈芳却表现得十分抗拒。
“这孩子,还不清楚人是怎么到这世上的呢,”有大人替他解围,“当时你妈妈也是这样把你生下来的啊。”
沈芳这时却双标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可爱的小孩儿,但谁知道妈妈的肚子里现在生活的是不是个怪物呢?
沈芳实在是怕极了,但他用小孩子的口吻说出他的惧怕时,大人们却都以为他只是在嫉妒。
沈芳说:“妈妈爸爸已经有我了,为什么还会想要一个妹妹弟弟呢?”
有人笑了:“你爸爸妈妈也想要儿女双全吧,沈家这辈还没有女孩子呢。”
有人打趣:“香弟,你这儿子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继承人的野心了。”
有人调解:“难道多个妹妹弟弟不好吗?他们能陪你玩,还叫你哥哥呢。”
这些都不是沈芳想要的回答。
他不需要有人喊自己哥哥,其他人追着他喊求着他回应他都不懈呢,凭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配喊自己哥哥呢?
凭什么,在沈芳自己都不同意的时候,他就要成为某人的“哥哥”了呢?
这些问题,直到妈妈的预产期到,沈芳都没有想清楚。
沈芳看到了刚出生的小孩子,皮肤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但大家都很高兴这辈唯一的女孩子的出生,他们夸赞着这孩子的胎发如此浓密,想来会长得很像她的太奶奶。
只有沈芳嫌弃地戳戳婴儿的小手,在她反射性握紧前就把手指移开。
就这么个迟钝的小玩意儿,完全不如沈芳可爱和厉害,怎么大家都如此庆幸她的降生?
——还给她取名为“沈舟”。
可恶,原来爸妈的取名品味并不土啊。
沈芳满脸扭曲得得知他们两人的名字能组成“FangZhou”的意象。
名字取得很好,下次不许取了。还有沈芳下次想做小的那个,他想叫沈舟。芳这种女孩子的名字,一开始,给妹妹好了。
但不管沈芳怎么想,取了他最想要的名字的妹妹“沈舟”,一天天得长大了。
*
沈芳怀疑他们家里其实有隐藏的性别歧视,这种歧视在以前他还是独生子时难以察觉,但当妹妹沈舟出生后,他终于有了这种意识。
“一般来说不是都重男轻女的么?”
年幼的沈芳百思不得其解,和自己的朋友诉苦,
“不都这么说的么,男孩继承香火,女孩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
“沈芳同志,你的思想很不正确。”那时候还是个健壮的小胖子的路成全就已经展现出未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风范,“现在的标语都是生男生女一样好,而且又不是封建社会,女孩子当然也可以继承家业,你家那么有钱,未来招个上门女婿不是很正常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芳表情扭曲,“还有我是哥哥,第一顺位继承人是我……”应该吧。
路成全舔了一口冰淇淋:“啊那你还说你家重女轻男,我还以为已经定了你妹是继承人呢。”
那还真说不准,沈芳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透露这些家私,他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想发泄又不知该如何倾吐。
“就是,我感觉我家里那个偏心啊,只要沈舟(他甚至不说妹妹这两个字)做成了什么小事,大家就会一齐称赞她。”
路成全开解:“小孩子不都是被这么夸过来的嘛。”
“这不一样好吧,我一岁都能健步如飞了,沈舟走几步就趴倒都能被夸上天,还有啊,那种弱智益智玩具我早就不玩了,沈舟玩个半小时解不开人家都要夸她注意力集中,不管沈舟做什么——好像她就算是在呼吸,都是要被夸上天的。就连我爸……我爸都天天把沈舟抱着去见人呢。”
路成全还是不能理解沈芳的嫉妒:“小一点的总是更受宠嘛。”
“——不一样!”沈芳咬牙切齿,“而且啊,就她那个吃了睡睡了吃的饭桶样,看到她的亲戚居然都夸她长得像太奶奶,她哪点儿配啊。”
路成全动用他的小脑瓜仔细想了一下,沈芳的太奶奶是父母口中的巾帼英雄,他们两家成为世交也是从沈芳的太奶奶和路成全的太爷爷开始。
路成全:“因为她是和你太奶奶一样的女孩子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芳不满:“所以这不还是重女轻男嘛!”
路成全放弃开解,低头嗷呜冰淇淋。
这事儿嘛,还真没法说个门道出来。
路成全又不真是沈家人,沈芳都没法理解的沈家的执念,路成全也无法理解。
*
沈家到处是沈芳太奶奶沈行知的画像和照片。
历代家主的画像不是没有,比如太奶奶的父亲、太奶奶的爷爷……但后来照相技术兴起,新生代的沈家人都选择拍摄下照片替代画像。而沈芳太奶奶沈行知却生在了新兴的照相技术和古典的绘画产业火花碰撞的年代,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沈行知的画像和照片在这个家里尤为多——甚至有好几个剧组都会来沈家这个珍藏了沈行知一生的“博物馆”进行取材呢。
或许女家主就是比男家主更喜欢留下自己的影像?
沈芳有时在那些照片和画像前走过,都仿佛自己走过了沈行知的一生:作为大家族里的独生女备受宠爱地长大,年轻时远赴大洋对面学习知识与思想,归国时与志同道合的战友合影纪念,继承家族后变得越来越沉稳,最后,如任何一个普通的人一样衰老了,变成了老太太,在儿孙环绕中安心离世了。
真是完美无缺的一生。
沈芳总是听别人说,他小时候,太奶奶沈行知还抱过他呢——
沈芳是沈行知在世时抱过的最后一个沈家的新生儿。
沈芳对那位老人家没有多少印象,他那时毕竟那么小呢,抱过他的人数不胜数,虽然记忆模糊中好像是有这么个画面,但让这样一个小孩子从那模糊的记忆里汲取什么曾祖孙温情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
只是,每个见到沈芳的沈家人都会重复说这句话,仿佛被沈行知抱过就是沈芳此生莫大的荣耀——
潜移默化的,沈芳便也认为这是件荣耀。
虽然他不明白这为什么是荣耀,但每个沈家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一定就是这样了。
沈芳也经常拿这点儿挤兑沈舟。
“太奶奶抱过我呢,她都没抱过你。”
用这种寿命论的无奈压人实在是太不体面的事,但沈芳总算是有一样沈舟绝对比不上的,所以他总是这么当着沈舟的面炫耀这件事。
看到沈舟那双润泽如画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沈芳就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去。
一边得意还一边庆幸着,还好啊,沈芳早生了几年。
不像沈舟,是在太奶奶离世后,才降生到这个沈家。
哪怕再多人说沈舟像沈行知,但她们实际上根本没碰过面。
*
沈芳是从来不觉得沈舟哪点儿有像沈行知的,也许是因为用太奶奶压沈舟一压一个准儿,沈芳便也和许多沈家人一样蜕变为一个沈行知厨,他总是在沈舟面前说着那位与他有一面之缘的老人的生平,仿佛与无知的沈舟不同,他是个真正领略了太奶奶风采的真·沈家人。
越是了解沈行知,沈芳便越是敬佩,越是敬佩沈行知,沈芳便越是瞧不上笨笨的沈舟。
——只能用愚笨来形容了吧。
不管做什么都比天才的沈芳慢一拍,还天天生病,大人们真都是瞎了眼了才会觉得沈舟颇有太奶奶风采,真就只看重性别呗,沈芳呸了一口。
但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说法,沈舟是在沈行知离世后降生到沈家的第一个女孩子,她就像是太奶奶魂魄转世后重新回到沈家,是如此一个象征物。
沈芳总觉得大人们说的话怪怪的,但每一个大人都如此高兴地说着,沈芳一个小孩子的不满一如往常并没有被任何人在意。
他只能背着大人旁敲侧击敲打沈舟:“你听他们的鬼话!你才不是太奶奶呢!你根本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小时候的沈舟懵懂地看着沈芳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也不知道沈芳费了许多口舌的肺腑之言她有听进去多少。
沈芳那时候,实在是觉得沈舟是个愚笨的孩子,后来他觉得有个词更能形容那时候的沈舟——“低欲望”。
放在大人身上倒是没什么,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就显得太诡异了。
好似丢了一魄似的,对外界的刺激反应都不分明,也不能说沈舟真是天生智力有问题吧,她走路也好学说话也好,虽然比沈芳慢一拍,但也算得上正常小孩的水平。
只是,沈舟只有在大人叫她说话时才会说话,只有在别人叫她爬行走路时才会伸展四肢往别人行去,不管什么玩具,都得有人去哄她玩,她才会上手。
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有欲望,甚至连最基本的,作为一个新生命探索这个新世界的欲望都没有。
小时候有医生在家里来来去去,下了诸如“自闭”的诊断,但就连医生都无法改变这样的沈舟,直到有一次家里请了个特别有名的大师。
大师掐指一算,说沈舟这是孟婆桥上汤未喝尽,身是孩童心却老朽,天生自带使命,等她与前世缘尽,便能重获新生。
沈芳感觉这大师是个骗子,在那瞎说呢,但沈家大人们都接受了这个说辞,好几个还相顾抹泪:“这真是太奶奶回来了。”
沈芳撇嘴,行呗,这大师还给沈舟进行了背书,将她同沈行知强行联系在了一起。
沈芳背着人偷偷用力戳沈舟的脸颊,在小孩白嫩的脸上留下一个红痕后才满意地朝她龇牙咧嘴:“你听她们瞎说!你才不是太奶奶呢,你是我妹!”
永远得被我压一头的,永远比不上我的妹妹。
*
不管沈芳再怎么讨厌沈舟,沈舟也一天天的长大了。
大家都知道他沈芳有这么一个妹妹了,既然如此,哪怕沈舟再怎么愚笨,沈芳也不得不接受她的存在了。
稍微长大一点儿的沈舟终于得到了沈芳的一点点喜爱,因为她实在是个太乖巧的孩子,沈芳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没有自己的不满,也从来不“恃宠而骄”要求沈芳什么,这样的乖巧得到了沈芳的认可,他总算是可以接受这个小尾巴了——至少带出去时别人一水儿地夸赞“你妹妹真可爱”,沈芳也面上有光不是?
只是大人们似乎仍是不死心,总是将沈舟同太奶奶相提并论,给沈芳那个气的啊——他能接受一个妹妹,但不能接受有人和自己抢继承人的位置,凭什么沈舟因为性别和太奶奶一样就被格外优待呢?
于是沈芳总是拿“小孩子就该尽情玩耍”这样的话洗脑沈舟,他带沈舟翘掉精英课堂,他带沈舟彻夜不归地去寻找在山上追星的妈妈,他带沈舟做尽一切他认为堕落的、能让沈舟“没出息”的事。
就这样,沈舟她还得感谢沈芳,说句“喜欢哥哥”呢。
沈芳的爱与他的恶意与日俱增。
有时候,他竟都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喜欢沈舟,还是在憎恨着她。
但只要沈舟一天是他沈芳的妹妹,沈芳就能一直这样地“照顾”她。
事情的转机,是沈舟的十岁生日。
那天之后,沈芳永远地失去了他那傻瓜一样单纯的“妹妹”。
*
虽然太奶奶去世了,但为太奶奶建立的养老中心里还有许多沈家的“前辈”,宋太奶奶绝对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她与沈家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可却因为是沈行知亲自认下的干妹妹,且也是那一辈活下来的最长寿的老人,所以,在沈行知去世后的时间里,沈家人便真将宋太奶奶当成了另一位太奶奶孝敬。
说得难听点,沈芳对自己真太奶奶的印象还没有这位多呢,至少逢年过节他都得去见这位太奶奶,对方也算把他当亲曾孙宠的。
说来也奇怪,沈舟生下来那么多年,竟没见过宋太奶奶几面,小时候的沈舟体弱多病,而且那时候那么小,对人哪有什么印象呢,等沈舟记事了,又是宋太奶奶因为身体原因出国疗养,直到这阵子,宋太奶奶许是觉得年限将至,无论如何都要归根故里,便兜兜转转又回到她与沈行知一起居住过的养老中心。
这才尤得沈芳带沈舟去与多年未见的宋太奶奶碰面。
说是这么说,沈芳带着沈舟去找宋太奶奶玩的时候,还得在心底轻哼一声,呵,沈舟没见过真的太奶奶,也只能把假的当真的孝敬吧。
当然嘴上还是得这么教育。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要将她当亲的太奶奶孝敬。”
沈芳都被逼着把头发染回黑色呢,生怕吓到出生在上个世纪的老人,免得被她当成洋鬼子打出门去。
明明宋太奶奶在国外也经常见洋鬼子啊——沈芳的这种反驳,被他爸以一己之力驳回了。
沈芳无奈,提到和太奶奶相关的事,他爸那般人物也成了最不知变通的老古板。
兄妹二人去的时间不巧,老太太舟车劳顿正在打盹儿,人家睡得正香,总不可能把老人叫醒。
沈芳自己掏出手机静音打游戏,还要熟练地指挥妹妹去替宋太奶奶打扫卫生收拾环境,美名其曰给沈舟一个孝敬太奶奶的机会。
直到沈芳一局游戏打完没听到沈舟那边的动静,他才想起去看看自己的妹妹遇上了什么事儿。
沈舟是打扫到隔壁的书房时停住的,沈芳发现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破旧的书,抱着书跪趴在地上看得出神。
“喂,沈舟,干嘛趴地上?好旧的本子——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于是沈芳自然而然地蹲在她身边,这时他才发现这根本不算是一本书,只是一本年代久远的日记,虽然字迹在日积月累的抚摸下变得模糊,但好歹字迹工整还能辨认,既然在这里出现,想来该是宋太奶奶的日记。
沈芳刚想斥责沈舟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偷看别人日记的人(虽然偷看老人家的日记也不知道该不该被谴责,他们的日记几乎算是遥远的传说了),结果就听到看得出神的沈舟缓缓念出了日记上的文字。
“……”
“!”
沈芳一把夺过日记,力道大得几乎要撕碎这被岁月逼迫得脆弱的本子。
眼睛将那些跨越岁月的文字一目十行地深深映入脑海,沈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耳朵好像都被体内什么突然膨胀的东西堵住了,根本听不到沈舟的呼唤。
他只是、只能看着那些穿越岁月打到他面前的文字。
“谁啊?”
直到听到老人转醒的呼唤,沈芳才如梦初醒,他的反应简直要吓死人——就像被主人抓到的入室盗窃的小偷一般,拔开腿,甚至没管自己年幼的妹妹还在这呢,就迫不及待跑出了这里。
而彼时刚十岁的沈舟,小心翼翼拾起了被沈芳抛下的日记本,对着惊讶的老人,面不改色地做自我介绍。
“宋太奶奶,你好,我是沈舟,是沈行知的曾孙女。”
那一天,沈舟十岁,沈芳十七岁。
那一天之后,沈芳在家里大闹一番,几乎与沈家决裂,他毅然决绝地抛下了曾经在意的一切,一个人到国外闯荡。
也正是那一天之后,“完美无暇”的沈舟诞生了,在所有人的夸赞与期许中,她逐渐变成了沈家所期盼的,第二个“沈行知”。
*
路成全眼含惊艳地看着隆重登场的沈舟,她是今天当之无愧的主人公,刚想同身边的兄弟赞美他的妹妹,就看到沈芳端着一杯酒面色沉重地往喉里灌。
路成全只能换了个语气试图缓和气氛:“妹妹长大了,哥哥都舍不得了——你看你们家家长都没你这么心酸呢。”
沈芳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冷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路成全权当自己听不懂,他是真不明白沈芳究竟是怎么想他妹妹的,只能捡着说好话讲:“舟舟妹子出落得这么好,大家都该高兴啊——虽然,感觉你们家的人好像都太高兴了些。”
路成全也算出生在一个大家族吧,家里有无数受宠的子弟姊妹,但没有一个阵仗是如今天这般盛大的,连沈芳的生日——好吧他二十岁生日时还赌气在国外开派对呢。
或许是路成全的错觉吧,他总觉得今天的生日宴会不像个人情利益交往的“正常”宴会,更像是一场粉丝见面会的现场,而那在光下璀璨发光的沈舟,正是所有沈家人的偶像,女神——当然不包括他身边这个磨后槽牙的家伙。
“可能真是我的错觉吧,但是……”
路成全仿佛也浸泡进了这种热诚到虔诚的氛围中,他看着沈舟,看着沈舟背后,那巨大的,沈行知的画像,一瞬间仿佛岁月隔阂湮灭,画纸与世界的边界被撕裂,那一直被人瞻仰的完美画像活了过来,“她”从冥府重新回到人世的光下,凝眸望着“她”的无数后人,启唇正要宣告“她”的回归——
一声高昂的警报声打断了沈舟的讲话。
一瞬声音堙灭,落针可闻,那声警报贯穿了每个人的脑子,让他们的注意力终于从沈舟身上移开。
究竟发生了什么?
台上的沈舟遇此突发状况,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她的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看到沈芳黑着脸召集人去查发生了什么事,又看到作为女性长辈替代母亲站在自己父亲身边的沈思姑姑,默默扶住了额。
沈舟忽然,福至心灵。
她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
椎爱完全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说,连椎爱都不敢相信,一个人能拉成这样。
这和游戏里完全不一样啊!椎爱是被谁诅咒了吧?
明明一开始都很顺利的,在沈思的掩护下溜进了沈宅,又换上了今夜沈家侍者同款的侍者服,戴上了伪造的名牌,堪称完美的伪装!趁着宴会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她完全可以按照沈思提供的地图溜到沈舟的房间带她走。(家人们谁懂啊宴会工作人员都得上缴手机,大家族啊啧啧啧,逼得椎爱当了回纯纸质攻略党。)
结果,就好像每次重要考试总是莫名其妙吃坏肚子或者来姨妈一样,椎爱还没开始她的抢人大计,腹内突然绞痛起来,椎爱原本还青着脸色打算忍一忍,结果根本忍不住,如果她今天不想以另一种方式在沈舟的人生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就必须遵从自己的身体讯号——立刻、马上、找到厕所!
蹲在马桶上时椎爱感觉自己的人生都灰暗了,一瞬间过往所有的错误决定造成的错误后果都涌上她的心头,而这一次的重蹈覆辙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椎爱咬牙切齿,她不就是太紧张又感到口渴所以偷喝了一口香槟想壮壮胆嘛——只是她忘记了自己逃出来的这两天因为心情紧张根本感觉不到饿也就没吃多少东西,兴致高昂全靠一手肾上腺素撑着,而且她本身就是个饮食不规律肠胃有点小毛病的死宅……
这口香槟彻底把椎爱打回原型,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椎爱见识了一下有钱人家的厕所吧,虽然也没到镀金厕所那种程度,但还是让椎爱开了眼了——
这么想着的椎爱如初生小鹿般抖着两条腿站了起来,做起了本不应该被一本小清新校园文描写出来的情节,擦屁股。
椎爱又要多澄清一句了,一般人,她是说大多数一般人(不是什么要判断粪便状态的患者),冲马桶前也不会特地去看一眼自己留下的污秽和擦完污秽的纸张吧,直接冲走才是干净爽快。
所以,当椎爱洗完手,想要重新掏出自己的那张微缩沈宅地图时,她翻完这个兜又翻那个兜,发现自己身上一张纸都不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要怪就怪沈家马桶冲水力那么强,椎爱除非现场上演掏下水道,不然根本找不到她那张珍贵的地图——讲道理她也不是很想掏,有些工作注定是她这种人做不了的。
椎爱几乎想跪在马桶面前,就像跪在十几分钟前坐在这里释放自我的自己面前对她咆哮: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啊!或者你忍不了了擦屁股时你怎么不看一下啊!冲水前你为什么不确认一眼啊!
但这些咆哮无法回旋镖般砸向过去,只有来自过去的子弹一颗颗把椎爱钉死在耻辱柱上。
现在该怎么办——你问椎爱不是都看过地图了嘛完全可以照记忆走——她要是有那本事也不至于复习背不进考试跪三门啊!她连开卷考都会抄一页忘记上一页啊!她就是个万事都靠手机记忆的无能死宅啊!
椎爱:想死,不用劝了。
说是那么说,椎爱好歹不能真厥在厕所里,虽然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被人抓回斯忒灵,但至少不能被说是在厕所抓住的吧,倒在奋斗途中才值得被称颂呢。
椎爱充满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往无前勇气,也不知道是否是她真的踩了狗屎运,竟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异样,她这边混混那边跟跟,竟然误打误撞上了二楼。
接下来——椎爱眼花缭乱地看着眼前的无数房间,大不了一个个看过去么!这才是学渣的方法!
事实证明,学渣的方法是会碰壁的——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办公室的机密警报,当听到警报声响起的那一刻,椎爱人都傻了,她慌不择路,只想着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免得被当成什么窃取商业机密的小偷,结果逃离另一个房间的结果就是在两面夹击下又躲进一个新的房间。
并且,这个房间里还有人。
椎爱感觉自己眼角的泪花在豪华的顶灯下一闪一闪亮晶晶。
吾命休矣——嗯?好像还没休?
椎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窝在椅子里的老人,好半晌才确认她好像只是睡过去了,椎爱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到门前传来的脚步声,椎爱面色一僵,立刻跑到老人的椅子背后抱头蹲下进行一个欲掩弥彰。
好在也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是被特殊关照过,哪怕外面再慌忙都没直接闯进来,而是有礼地敲门几下,才询问老人是否见过陌生人。
老人大约是很老了,答非所问,只说自己刚刚做梦了,对面也没有为难,听得脚步声远去,躲在老人椅背后的椎爱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椎爱就感到一道视线,她战战兢兢,慢慢仰起头,差点没被眼前这一幕吓厥过去。
那行动不便的老人不知何时跟个小孩似的趴在椅背上盯着蹲在她身后的椎爱看,明明是很老很老的人了,眼睛却清澈得如图稚童,一咧嘴牙都没剩几颗,却笑得天真无邪:“姐姐,你打哪里来?”
辈分突然超级加倍的椎爱:不是……奶奶、啊不、妹妹,您悠着点,千万别从椅子上摔下来喽!
椎爱一边唾弃着自己居然骗一个老人家,一边又将计就计把这心智好像重归少女时代的老奶奶安抚好,不知为何,椎爱好像很容易讨这种比她年轻的青春期小孩们(精神上的小孩也是小孩)的喜爱。
“老奶……妹妹啊,你是沈舟的、咳、你是沈家的人吗?”
老奶奶女孩摇了摇头:“俺不姓沈,那是行知姐姐的姓氏,俺叫宋小花。”
“那,小花啊,”椎爱艰难地摆出哄孩子的语气,“你今天在这做什么呢?”
椎爱其实想问她打算在这个房间里待多久,她好考虑待会儿该怎么利用这段时间逃跑。
提到这个,宋小花奶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行知姐姐过生日呢!她请俺来家里玩!”
“哎,今天不是沈舟的生日么?”椎爱疑惑一句,但随即又想到宋奶奶思维混乱,她现在是年少时的自己,她所说的沈家姐姐应该也是她年少时的姐姐吧。
等等,沈家,行知……
椎爱虽然是个学渣,但自己学校一直宣传的创始人的名字,她总不会忘。
沈行知!沈舟的太奶奶!
椎爱看着宋奶奶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震惊与钦佩,居然是那么长寿的奶奶么!难怪被沈家这么特殊关照。
椎爱心中惊叹,就听到宋奶奶忽然换了一副低落的语气。
宋小花委屈道:“可俺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管俺怎么叫行知姐姐,她都不理俺。”
椎爱顿时后背寒毛直竖:“小花啊,你可不要乱讲,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行知姐姐不在这儿呢。”
宋小花有些生气,她也觉得椎爱在乱讲,她手一指,明明是这么年迈的身躯,可她指向的方向却那么坚定:“行知姐姐不就在那么!”
椎爱梗着脖子探头去看,直到看到那副巨幅画像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看来老人家只是错误地将画看成了人。
只是一幅画,难怪不管宋小花怎么呼唤都不回应。
问题是,椎爱该怎么同这位眼睛不好,思维又错乱的小花妹妹解释清楚呢?万一她指明那只是一幅画,恼羞成怒的宋小花直接叫人来抓她呢?
好在宋小花自己很有想法,她有些不安地把一个盒子递到椎爱手里:“姐姐,你替俺把这个给行知姐姐,这是俺给她的生日礼物,你帮我说说,让行知姐姐别生我气了。”
“……”椎爱除了顺着老人家的意思演下去外还有别的办法么?
她只得慎重地接过那个装礼物的木盒——意外的不是很重,一边装模作样得同期盼盯着她的宋小花挤眉弄眼,一边又强忍尴尬、硬着头皮走到画像前表演起来。
椎爱跑进来的时候还没有仔细看,这会儿凑近一瞧,发现这画像上的沈行知,还真有些像沈舟——虽然应该说是沈舟像她太奶奶才对,但当顶灯的光芒落在画像栩栩如生的眼中,光芒模糊了人像的轮廓,椎爱有一瞬间还真以为那是沈舟的画像,是沈舟被镶嵌在了这有数百年历史的墙上,那种诡异奇妙的感觉让椎爱演戏时的声音都抖了一下。
然后,意外就又来了。
被画像占据全部注意力的椎爱,因为拉肚子虚软的两腿不知道踩到了厚重地毯的哪里,就这样,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平地摔。
后面传来宋小花不满的声音,椎爱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她倒是没摔痛,因为地毯很厚实,可是宋奶奶的礼物——天啊,可千万保佑别是什么易碎的昂贵物品啊!
如果是椎爱看小说时常看到的这种大家族生日会上会送的礼物,椎爱赚十辈子也挣不到啊!
但当椎爱战战兢兢地把在地上摔翻开的盒子挪开,当下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疑惑,因为,这被装在如此精致的盒子里的,竟然只是——
“一本……日记?”
一本,很老的日记。
泛黄的页面在椎爱面前展开,里面还夹着一张老旧的照片,中间那位美丽的女人与画像上的沈行知一模一样,而沈行知旁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扎麻花辫、有些拘谨地盯着镜头的年轻姑娘,应该就是这本日记的主人,宋小花,另一个——椎爱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这这个含情脉脉看着沈行知的大帅哥,不会就是沈舟的太爷爷吧?!
*
椎爱的震惊并非毫无缘由。
沈行知,一手创办了斯忒灵的传奇女性,沈家最出名的家主,亦是沈舟的太奶奶。
她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结婚的记录。
她终身未婚,然而,她却的的确确留下了子嗣,这子嗣繁衍到如今,便出现了椎爱认识的沈舟和沈芳两兄妹。
未婚先孕这种事在如今的社会都是令人嚼舌的事情,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沈行知以未婚之身抚育一个孩子时受到了多少的冷眼与委屈。
但是,不,应该正是因为她是沈行知,所以她才敢在那个年代,做出了这等石破天惊之事,反而还留下一段佳话。
关于沈行知孩子——即她之后的沈家家主的尤来的猜测,在众多二创作品的改编中被编出了花,比如沈行知与当时某位风流在外却格外赏识她的军阀在斗争中产生情愫,又或者沈行知与她国外的恋人心心相印却因为战火失去了联络,但人们猜测最多的,还是沈行知在那个年代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某位男战友,在向着同样的梦想前进时,共同孕育了二人爱情与理想的结晶。
毕竟大家还是更喜欢这种灵魂之友的设定么,至于既然是志同道合的男战友不应该留沈行知一个人面对未婚有子的舆论讨伐——哎哎,毕竟那是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啊,也许这位英雄还未见到他孩子小小的面容,便死在了为国家奋斗的途中,而伤心欲绝的沈行知,便也将他的存在封存在心,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
众多的猜测,虽然没有得到沈家的官方认可,但依旧在民间口口相传,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自己所期望的爱情故事。
只是,如今,当“真正的故事”展现在好奇的椎爱眼前时,留给她的只剩下哑口无言。
在这份来自过去的真实的记录中,记载的是——
*
俺是宋小花,俺还有个弟叫宋小草,俺爹叫小木,俺妈叫芳华,俺们一家子整整齐齐,都是可以用来烧的燃料。
旁的人头一次听俺这么介绍自己,都免不了惊得喷口茶水,觉得俺这样年幼的孩子呆板着脸说这种话太渗人了些。
沈行知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她不怕,还饶有兴致地问俺:“为什么这么说?”
俺答:“就是这样啊。”
俺爹被杀了,俺娘被杀了,俺弟也被杀了,他们被剁得整整齐齐,像是一块块木头,日本鬼子就这样把这些人作的木头添进家里的火炕里,还要对俺夸奖一句“你们一家人还真都是不错的燃料”哩。
听到这话的大家都沉默了,半晌有人问:“那后来呢?”
俺答:“共产党来了,他们杀光了鬼子,让俺跟他们走,但走到这里,他们又要扔下俺了。”
“他们不是扔下你,他们是因为信任我,才把你交给我。”沈行知走到俺面前,牵起俺的手,俺头一次触碰到如此细腻白皙的手,只觉得她是画像成了精,不像个该出现在此处的神仙。
沈行知又问:“你知道他们期望我把你教导成什么样么?”
俺摇头,只盯着她的脸看,觉得真是从未见过、以后应该也不会见到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沈行知笑了:“我要你成为最棒的‘燃料’!”
她一番话惊得四座俱是咳嗽,有个瞧着很俊的大哥扶额唤她:“行知同志,你注意措辞!”
但沈行知没理他,那个时候她只是盯着俺瞧,于是俺也只是盯着她看。
沈行知告诉俺这世间人能成为“燃料”的第二种方法——
投身抗战,化自身为“薪柴”,燃烧出照亮四万万人前进方向的薪火。
沈行知还说,这一回俺不用再害怕了,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将和俺一起,化为国家最需要的“燃料”。
为了办到这一点,俺这样的小孩子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学习。
俺不喜欢读书,俺不是那个脑子,但沈行知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她不仅自己会读书,还能教别人读书,不管是男是女,不管那人比她年轻还是年长,沈行知都能教导他们,她还买下一座安全的孤岛,创办了一个学堂,收留许多人在她这里学习。
俺实在不喜欢念那些文字,沈行知便又教俺制作火药的方法,还教俺怎么用木仓,八路的木仓,鬼子的木仓,她都一一告诉俺区别。
沈行知身边经常跟着的那个俊大哥看俺笨拙地射靶子,叹息:“这个世道,连这样的小孩都要学会用木仓。”
沈行知对他说:“路同志,此言差已,能学会怎么杀人,总比不知道如何反抗便死去要好。”
俺也附和沈行知:“行知姐姐说得没错!日本鬼子杀了俺爹、俺娘、俺弟,俺也要杀光日本鬼子!”
看着路大哥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模样,俺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俺在行知姐这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憎恨,憎恨日本鬼子,并将此作为活下去的燃料,直到有一天,一簇火苗点燃俺,俺就能作为最棒的燃料,化身为最棒的薪火。
哦,对,沈行知让俺叫她姐姐,其实她让她所有的学生都喊她姐姐(亦或妹妹),她说四万万中国人都是命运共同体,俺们本就是一脉同胞的亲姊妹,她说她原本失去了她仅剩的家人——她的父亲,但在投身抗战之后,她便有了无数的兄弟姊妹,无数的亲人。
行知姐总是说
忆樺
,俺们在做的,就是把俺们讨厌的坏蛋,赶出俺们的国“家”,要完成这一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必须团结在一起。
俺虽然听不懂那些深刻的大道理,但俺却牢牢记得行知姐说的话。
俺们的家进了坏人,所以俺们要赶走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俺就这么在行知姐身边长大,行知姐总是说,俺是最让她自豪的妹妹。
俺被夸了就想臭美,但行知姐说,小花本来就是很美的女孩子。
等战争结束,行知姐说要给小花相看个好男孩。
俺摇摇头,俺不想要丈夫,俺只想永远陪在行知姐的身边,和她一起见证这四万万人民共同化作的火光,所映衬出的最后的结局。
俺从来没想过俺们会输,因为行知姐说俺们不会输,行知姐是最厉害的,行知姐永远不会错,她说不会输,就是不会输。
所以——哪怕做饭很好吃的李婶被鬼子曝尸于路边,哪怕帮助俺的八路昂首被汉奸刺死在众人面前,哪怕长得很像小草的小树弟弟为了传递一份情报再也没有回来,哪怕最后,路大哥都离开了这里奔赴前线杳无音信……
俺也都一直站在行知姐身边。
只要行知姐还在这里,俺、俺们都不会倒下。
就这般,在不断燃烧的每一日里,俺们燃起的火光终于映亮了天空,迎来了黎明——
日本鬼子逃跑了!
他们终于!从俺们家!滚出去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是俺此生最高兴的一天,俺奔跑在月亮岛的海岸线上,跑得越来越快,只想快点回到行知姐身边,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
然后,不看路的俺就被绊倒了,俺抬头,这才发现偶尔飘来死尸的岸边,这回,又飘来了一个……一个,还有呼吸的大肚子女人?
行知姐过来的时候,大肚子女人已经被救了起来,有三个孩子的王姨同时兼职医生,她说这女人已经临盆,可她这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掉入冰冷的海里又漂了那么久,就算被捞起来也大概会一尸两命。
王姨说:“也是奇怪了,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落了水呢。”
在大家最高兴的胜利时刻,这个女人却在承受最痛苦的事。
俺于心不忍,拉着行知姐的手哀求得看她。
行知姐是最万能的,俺如此相信,只要行知姐说这女人能救,那她就一定能救回来。
但这回行知姐的表情也不怎么好,她让王姨去准备麻药和必需的工具,她要给这女人立刻做接生手术,不然,孩子卡在里面一刻,这母子二人便离死亡更近一刻。
麻药最后没能用上,因为分娩的痛苦已经远不是区区麻药可以掩盖的,俺只记得自己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俺的手也都是血,最后一趟,俺的手都颤抖得要拿不住盆,明明见过无数杀戮,但分娩的可怕依旧叫俺胆战心惊。
孩子最后顺利产下,可那女人已经……
俺看着那女人失去焦距的眼眸,于心不忍,忽然,俺发现一件事。
“行知姐,这女人嘴巴在动!”
行知姐抱着刚剪完脐带的孩子给这女人看,并俯身对她温柔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大家都不说话了,好像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俺们都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在前面数小时内俺们只能听到她在尖叫哀嚎的沙哑嗓音说出了她的“遗言”。
“【这孩子,拜托你……对不起……】”
俺听不懂女人的话,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偏僻的方言,直到听到后面那句狗咩那塞,俺才惊觉,这不是小日本鬼子的语言么!
“行知姐!这是个日本鬼子!”
俺当即跳起来!见行知姐还默默抱着孩子站在那日本女人面前,而那日本女人,说完最后的话,已经惨兮兮地闭眼死去了。
可俺现在不觉得她惨兮兮了,俺只气愤俺为什么不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把她碎尸万段,居然还把她捞回来,还求行知姐救她,还让那个日本女人生下了一个新的小日本鬼子!
如果不是行知姐还稳稳地抱着那小日本鬼子,俺都想夺过那小日本鬼子一把摔死在地上——就像我的弟弟宋小草被日本鬼子这么摔死一样。
“行知姐!这是个日本鬼子!”
俺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但俺就是很想哭,好像突然有无数的委屈把俺击垮了。
“行知姐!这是个小日本鬼子!”
俺走到行知姐跟前,看到在她臂弯里,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只自顾自啼哭的婴儿。
原来日本鬼子小时候也没有长着恶魔的角,看着很像普通的人类小孩,明明不应该,但俺居然在这张啼哭的脸上看到了小草啼哭时的模样。
思及此,俺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俺觉得,这一定是愤怒的眼泪,俺的小草都死去了,凭什么日本鬼子的孩子还能呼吸这个世界、这片国土上的空气?
俺没有杀过人,但那一刻,俺是抱了杀人的心,去接行知姐怀里的婴孩。
行知姐教俺憎恨,俺便一刻都不敢忘。
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但俺便是这么一遍遍重复着。
“行知姐,这是个小日本鬼子。”
该杀。
“行知姐?这是个小日本鬼子……”
不该救他的,俺好后悔救他。
“——行知姐!这是个小日本鬼子!”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放手啊!
就这么让俺摔死他——难道不好嘛!
但行知姐没有松手,她没有摔死那个小日本鬼子,她只是扭过头,同在场的几人交代:“今天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事,不要说出去。”
然后行知姐看向俺:“小花,你也一样,知道了吗?”
俺不知道,俺不想知道,俺哭得胃肠都要吐出来了,俺哭得眼睛要瞎耳朵要聋,俺只是不解,一边不解一边愤怒——
“行知姐,这是小日本鬼子啊,行知姐……日本鬼子杀了俺娘,俺爹,俺弟,日本鬼子杀了李婶子,杀了小树,杀了那么多八路,杀了那么多俺们的兄弟姐妹……行知姐,这就是小日本鬼子啊,行知姐!你教我要恨他们,一直恨他们的!行知姐——你忘了吗?!”
房间里依旧充满哭嚎,只是从一开始的那个日本女人变成了俺的,俺感觉大家应该是同俺一样的想法,因为没有一个人像正常时候一般站出来斥责俺对行知姐的冒犯。
但没有人能改变行知姐的想法。
就像行知姐从未改变要坚持到抗战胜利的想法,行知姐也并没有因为俺的哭嚎决定摔死那个小日本鬼子。
俺哭到最后几斤晕厥,身体一抽一抽的,泪眼朦胧间只看到行知姐将那个孩子包裹好了——包裹好之后的他看上去更像小草了,俺死去的弟弟,只是小草明明,早就被日本鬼子摔死了,这明明,根本不可能是小草。
行知姐让王姨处理女人的尸首,她自己则带着那孩子走了。
一段时间后,沈行知有了一个孩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
看到这里的椎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手指的颤抖,去翻下一页。
“行知姐姐用很短的时间就教会了我如何去憎恨,然后,余下的人生里,她试图教我这个最愚笨的学生最难的一节课,只是,直到她死时,她都没能教会我。”
椎爱悚然回头,那个刚刚还自称小花纯稚如孩童的老人家此刻老态龙钟地坐在椅子上,明明从迷障中清醒,她的眼珠却泛着灰暗的色泽。
椎爱完全傻了,她根本想不到在这种时候,她下一步还应该做些什么,事实上她的大脑还在处理刚才看到的内容——
等等,这好像是这个老奶奶送给今天过生日的沈家人、即沈舟的生日礼物来着?
——这?礼物?!
在椎爱的CPU还无法处理眼下的情况时,老奶奶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了:“小姑娘,你是沈舟的朋友?你来找她的?”
“啊,啊……是的……”椎爱回答得干巴巴,她不懂刚才还迷迷糊糊撒娇的老奶奶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思绪清晰了,反而好可怕!
但是老奶奶完全不在意椎爱的小情绪,她就像是想趁着这段清醒的时间,迫切地交代椎爱一些事——
“那就劳你,替我将这份礼物,送给沈舟。”
“……我……”
椎爱不想回答。
她并不想接下这个任务。
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拒绝。
“你喜欢沈舟吧?”宋老奶奶却突然换了个话题。
椎爱:“……喜欢的。”
不喜欢怎么会来这里呢。
宋老奶奶很欣慰的模样:“那个孩子也有了这么要好的朋友了啊。”
宋小花说:“那我就能放心的,把这份礼物托付给你了。”
看着面前的宋小花的笑颜,眼前却又浮现出日记里宋小花悲愤质问的文字,一些历经无数岁月终于酝酿出的答案呈现在椎爱眼前。
*
当沈芳跟着大部队发现了那个入侵者——站在庭院烟花发射地的椎爱,并看清她手中的东西的那一刻,好像天地崩裂。
沈芳的视线在一张张震惊的沈家人的面容中搜寻,最终,发现了不知何时走到人群前面,与椎爱遥相对望的沈舟。
椎爱大声地喊着:“会长——不,今天我要叫你沈舟!沈舟,我原本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但是你们家查好严,手机都不能带!但好在,我现在有份新礼物要给你!”
说罢,椎爱将那本日记举过头顶,缓缓翻开——
明明知道在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黑的夜色下,就算拿高清摄像头都无法拍清日记本上的文字,但沈芳仍然在那一刻,露出了想要杀人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去的表情,深深震惊了旁边一无所知地跟着沈家人赶来的路成全。
路成全都没顾得上去想那小姑娘举着的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极度担心地唤着状态不对的挚友——
“沈芳!”
沈芳的大脑根本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只剩下一片空白。
但这片空白中,却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他根本就不姓沈。
——他,他们,都不该姓沈。
沈芳不该姓沈,沈舟不该姓沈,他们的爸爸沈香本来也不该姓沈。
至于他们原来该姓什么?
山本、东条、大岛、松井、武藤、白鸟、荒木、东乡、松冈……谁知道呢?
那个本该告知他们姓氏的女人死于难产,而沈行知从血污中捧起一个婴孩,他们的祖先,于是,自此之后,他们便都跟着她姓沈。
多么可笑啊,他们哎,入侵这个国家的罪犯的后代呵!居然继承着英烈的姓氏!
——这难道,不可笑吗?
*
从国外被抓回来的沈芳,拒绝再回忆沈行知的任何,他再也无法如小时候一般穿梭在沈行知的照片和画像中,复原着这位太奶奶的事迹,他甚至拒绝承认自己是沈行知曾抱过的沈家最后一个新生儿。
他根本不是沈家的孩子,至少并不是沈行知所属的沈家的孩子,而沈行知明明知道这一点,可,为什么……不像那本日记里呐喊的一般,在抱住沈芳的时候,直接将沈芳摔死呢?
反而非要留他在这世间,用余下的人生都在追思她一手造成的无解课题。
二十一岁的沈芳浑浑噩噩,然后他遇到了十四岁的沈舟。
“芳哥。”
当那彷如是从沈行知幼时相片里走出的女孩亭亭玉立在他面前呼唤他的时候,沈芳差点忘记了呼吸。
“你是……”
沈芳在那一刻,都忘记了,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血缘与身份的,亲妹妹。
“我是沈舟。”
女孩如此回应。
沈芳怔忪呢喃:“沈舟……你原来,是这模样的么?”
你的头发,原本有到这种长度么?
你的眼睛,从一开始便如此沉稳?
你的言行,为什么像教科书上的?
你的手上,又何时多了小提琴茧?
你的一举一动,原本,有那么得像那个人吗?
“芳哥离开好几年了,觉得我陌生是正常的。”
啊,这是正常的吗?
“女大十八变,你吓到了?芳哥愣了好久了。”
原来这是成长该有的变化么?
“芳哥?”
沈芳注视着站在走廊里的女孩,和她身后那仿佛与她如出一辙,微笑注视自己的故人画像。
“你真的、不是沈行知吗?”
“啊……”
“她”笑了,
“芳哥能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但我确实不是太奶奶,我还有许多要向她学习的。”
“她”滔滔不绝,眼睛是那么明亮而坦荡,仿佛在这个家里畏畏缩缩如同不受欢迎的入侵者的沈芳才是个异类。
“……我相信,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太奶奶那样的人。”
沈芳再也听不下去,他掐住女孩纤瘦的肩膀咆哮:“谁让你那样了!谁求你变成她了!”
沈舟似乎有些疑惑,她有些吃痛,可就算这样也没有破坏她完美无缺的仪态。
“她”说。
——大家都是如此期望的。
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期望的。
沈芳,就算是你,在心底的某处,也是如此期望的。
——期望离开你们的沈行知,再度回到你们的身边。
“沈”家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离开“沈”行知。
但“沈”行知已经去世了,所以,“沈”舟就将成为第二个“她”。
“我想,这就是我诞生到这个家的使命吧。”
这个寻到自己人生意义,如大师所言一般“重获新生”的女孩,安静得看着自己那高大的哥哥,傲慢的哥哥,一点点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他的脖颈仿佛挂了一个越来越重的铁锤,使得他支撑不住跪在她的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芳哥。”
当十四岁的沈舟如此呼唤她二十一岁的哥哥时。
沈芳抬头看向他的妹妹,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沈舟替他拭去泪水,不知道自己在兄长眼中早已与身后属于沈行知的画像融为一体,失去了人类该有的形体,变成了这悠长岁月图景上的一处色块,完整地填满了这个“沈”家。
沈芳的妹妹好似永远地离开了他。
留下来的只有,沈家所期盼的第二个“沈行知”。
只有,沈家倾尽全力制造出来的,他们的第二个“神”。
*
“——沈舟,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那个以爱为名的女孩,喊着这句话,翻开那本记录了沈家最大秘密的日记——
然后,将它从中撕成两半。
沈芳觉得自己的身体和人生,好像也跟着被撕成了两半。
但做了如此过分事情的女孩却仍是笑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将撕开的本子同火焰一同投进阵仗吓人的烟花筒。
在那一刻,一直停滞的沈舟终于动了。
她扑了上去,却不是去抢回那本对沈家最为重要的笔记,而是把一脸茫然的椎爱掩护在自己身下。
“笨蛋!”
这好像还是椎爱第一次听到沈舟骂人,可是她马上就发现沈舟骂得极对,椎爱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啊——
她从小到大玩得最大的炮仗也就是过年时的窜天猴,她哪里能猜到沈家为沈舟精心定制的烟花,在燃烧过后绽放的那一刻,究竟是怎样震天撼地的场景。
音浪冲刷椎爱的脉络,硫磺的味道涤荡了她的肺腑,彷如天地在此刻轰然炸开,黑夜都被撕裂,天际映出白昼颜色——好一场痛快畅快的爆炸!好一场大美绝美的燃烧啊!
椎爱许是真的傻了吧,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不是害怕,而是在笑,她控制不住的笑,她笑着看沈舟,被炸碎的日记灰烬如同落雪在她与沈舟的头发、身上。
“沈舟……”
椎爱在这一刻,顺从自己的心,抱住了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这个人,她只觉得沈舟的身体是那么软,沈舟的肌肤是那么暖,她和沈舟挨得紧紧的,就好似她们可以突破这层皮肤的隔阂,直接触碰到彼此的内在,而椎爱一定会发现,那是一颗和自己一样鲜红的心脏,那是和自己一般闪耀的灵魂,椎爱哈哈大笑,
“——你的生日礼物,超级厉害!”
沈舟,这是来自宋小花的礼物,也是来自椎爱的礼物。
宋小花委托椎爱送出这份礼物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以后再也不需要这本日记了,所以请你好好发挥出它最后的价值。”
椎爱想,宋小花应该也终于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在一代又一代的新沈家人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繁衍、建设,在一个又一个新生的沈家小孩呼唤她“太奶奶”,在于沈舟的身上窥到过往的身影时,宋小花终于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知晓了沈行知教给她的最长一课的答案。
那不再是沈行知给她写的答案,而是宋小花自己想出来的。
“这就是宋小花的答案。”
椎爱将掌心里的灰烬递到沈舟面前。
沈舟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这层灰烬上,她的手掌被一寸寸染黑,但她却没有犹豫,牢牢攥住椎爱的手。椎爱又笑了,她觉得有些痒。
“生日快乐呀,沈舟。”椎爱看着沈舟,笑吟吟的,“我来接你回斯忒灵啦!”
望着那如同野兽一般疯狂无畏的人眼底的笑意,以及对方眼底清晰鲜明的自己,沈舟不知为何,也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祝贺,椎爱。”
在燃放的烟花声中,沈舟的二十岁,天翻地覆得、轰轰烈烈得来临了。
“我希望你有记得向连理进行过理由正当的请假。”
“非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呀会长?!”
*
那是如此盛大的一场烟花,甚至点燃了与大陆遥相隔望的斯忒灵的夜空。
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岁月,沈行知无数次与她的同志们抬头仰望升起黎明的天空。
如今,沈舟的朋友与同学们,也如曾经的先辈一般抬起头,看着那撕裂黑暗点燃整片天际的烟火。
被五花大绑抓回来的尤利连连咋舌:“真是大手笔啊。”
眼见连理一脸沉默得放下监控某处的平板,尤利嘻嘻笑问:“怎么样?我们的女主角?”
连理抿唇,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口中的吐槽:“太愚蠢了!”
同样蹭了监控视频看的尤利:“啊?有这么严重——我还以为,这么重要的资料,你们肯定有备份。”
“当然有!”连理气愤地瞥了尤利一眼,“但那可那是珍贵的原本啊!”
这倒还算了。
“闹出这么大阵仗,结果就放了个烟花?”
连理还以为椎爱是抱着炸了沈家也要掳走沈舟的打算呢。
尤利决定不要附和这位总是在剑走偏锋那条线疯狂试探的天才此刻危险的想法,转而好好欣赏起这份终将从天际消失的烟花。
烟花终将散去,但它燃放出的光火却将深深印刻在每一个曾抬头仰望过它的人心中,并且,成为他们未来某日,走下去的动力。
“真是中国人的浪漫啊。”
外国人尤利静静欣赏着眼前一幕。
连理毫不留情地讽刺她:“你就是为了这份浪漫,才掩盖了真相,将椎爱送到那里去的么?”
——掩盖了沈舟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抛下斯忒灵的真相。
“嘛,具体如何呢……”尤利又开始打起了哈哈,“你看,我毕竟算沈舟半个青梅竹马,所以为什么不能是……”
“——我也想给沈舟送个生日礼物呢?”
自信的微笑。
渐渐变惶恐。
然后是求饶。
“好了好了我道歉,你不要过来啊!!!”
*
如果要说椎爱此次的“攻略之行”如何,可以说是成功与失败各占一半吧。
虽然她现在成功地捞回了沈舟,并且和她一起乘坐加长版豪车舒舒服服地在返回斯忒灵的路上,但她总感觉哪里不对。
虽然小芳哥哥的眼神几乎能杀人吧,但是破坏了沈家珍贵历史“文物”的椎爱最后却几乎没有被问责,就这么被轻轻放过了,烟花燃烬后留下来的沈家人还自发得清扫起了草坪上的纸屑,大家照常在说话,不过是从在宴会上一边喝酒一边寒暄变成了一边捡垃圾一边聊天。
气愤和谐得好诡异,吓得椎爱瑟瑟发抖抱紧沈舟汲取安全感,生怕犯了大不敬的自己下一秒就被沈家人群起而攻之撕成碎片。
——结果大家的态度、竟然都还好?
“这位就是斯忒灵的那位……”“让舟舟变回女孩子的那个……”
椎爱发现好像所有人都认得她,哪怕看到她黏着沈舟半点儿也不分开,也都是表现出亲和且理解的态度。
哪怕沈舟头也不回地拉着她离开,说要回斯忒灵,也没有人表现出反对。
哎?什么情况——不应该是立刻出现NPC123号出来搅局说不允许沈舟离开沈家么!
为什么不管是沈姑姑还是沈爸爸都是一脸欣慰的表情啊!
就连杀人脸的小芳哥也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们备车”。
停一下,这真是回斯忒灵的车么?
——椎爱她好怕!
但不管椎爱怎么忐忑,如今,她确实和沈舟一起在返回的路上。
椎爱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趟小丑,演了许多没必要的事。
沈舟笑着否认她的自我谴责:“椎爱,我很高兴你为我来了——也很高兴你送我的礼物。”
被沈舟如此直白地夸奖,椎爱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算是宋奶奶的礼物,我的礼物在我手机里。”
沈舟专注地听完,看着椎爱不停把玩自己刚拿回来的手机,似乎想将其盘出包浆,没有选择催促,沈舟只是安静微笑:“那我能看看你准备的礼物吗?”
椎爱深吸一口气,又长舒完,如此反复数回,才破罐破摔般碎碎念道:“其实也不算是我单人的礼物啦我只是说了个idea结果大家就一起上头搞成了这样……”
“会长!你快回来!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宛如呼唤前任回归的悲情歌一般的大合唱。
“会长,呜呜呜,我会好好在斯忒灵等你回来的(吸鼻子)。”
感情丰富的某学生会成员一边哽咽一边碎碎念。
“我觉得沈舟是最适任斯忒灵学生会长的人。”
甚至还有路人采访。
沈舟一眼发现这好像是去年她竞选学生会长时校新闻社的采访视频截取,当沈舟疑惑地看向椎爱时,椎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吧,知道内情的作战人员数量不够多,剪辑的人说场面不够大画面不够煽情,就稍微加了点其他人的……但我想这些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所以都想加进来给你看看!”
这些,都是斯忒灵的学生们,对沈舟说的话。
不是对那位伟大的开创者沈行知,而只是对她们的学生会长沈舟。
这些是大家对沈舟的“爱”。
沈舟沉默地看完这个视频,问了自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椎爱,你是如何确信,大家都希望我回去的呢?万一有人和你想法不一样呢?”
——万一有人,其实觉得沈舟不存在,会更好呢?
椎爱握紧拳头,面色坦荡:“——那还用说么!谁敢不欢迎你,我扣他好感度!”
——哈。
好任性的逆后宫女主角啊。
沈舟哑然失笑,像是被如此霸道的言论击沉没了,沈舟头一次感觉,身体和心灵都轻飘飘的,不想再进行更多的思考,只想去相信眼前人率直任性的话语,这种不踏实的梦幻般的感觉竟然也不赖。
“谢谢,这个礼物,我特别喜欢。”
*
椎爱,其实你并不知道。
就连芳哥他也并不知晓。
沈舟从未排斥过要成为第二个沈行知。
她并不觉得她是被逼迫着成为未曾谋面的“她”。
而是当沈舟终于理解沈行知的那天,她就渴望成为“她”。
很奇怪是吧?
用芳哥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怎么可能甘愿被当成另一个人的复制品呢?
可芳哥并不知晓,当我阅读那段历史,从只言片语中还原出沈行知的人生后,我就被她身上的光芒俘虏,被她所代表的这个国家最高尚也最纯粹的魅力征服了。
我并不是沈行知的血脉,但我却无比希望我是她真正的子嗣,甚至渴望成为第二个“她”,仿佛达到那种境界后,我与她之间便会产生真正的联系,我将真正与那伟大的灵魂邂逅,真正与这片承载无数历史的深厚土地建立不可磨灭的羁绊。
我是朝圣者,也是仿神者,我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在向我的神明前进,如每一个在行知之名庇护下的沈家人一般,希冀着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一份子,成为沈行知之意志真正的传人。
哪怕一代人做不到,还有下一代人,下一代人也做不到,还有更下一代人,直到我们的血与骨融入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原来的住民们交融化为滋养新生代的养料,彻底分不出最初的差别——这就是沈家的执念。
我们是被抛弃的血脉,是沈行知将我们汇聚到一起,是这个国家宽宏无私地接纳我们成为她的子民——
沈行知曾用她神明般的“爱”拯救了我们。
而椎爱,今天你再次用你的“爱”,拯救了名为“沈舟”的一个普通女孩。
*
达成目标的椎爱不多时便在行进的车上睡着了,她靠在沈舟的肩头,而沈舟,在确认她不会滑下去后,便将视线放到窗外的风景上。
她们在驶向斯忒灵,那令所有沈家人魂牵梦萦的故土,他们所有人的起源之地——
沈舟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这一刻仿佛连倒影也穿梭了时空。
年幼的沈舟跨越岁月,注视着二十岁的沈舟。
她问长大的自己。
你完成自己当初的愿望了吗?
于是沈舟笑着回答了她。
四十九
“我就这样潜入了——你不知道会长家里究竟有多大, 真是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的差距都大,我找得晕头转向……”
翟一生听着椎爱小嘴不停,时不时点头应和她, 顺带同她一起唾弃资本主义的奢靡。
“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嘛……我和你说你不要声张出去……”
翟一生小眼圆睁:“还有这事?!”
“嗯!我也吓一跳!但是最后……然后我就这样那样……结局就是我成功把会长带回来了!”
猫猫神气.jpg的椎爱一叉腰一昂首, 把翟一生一开始给自己倒的茶水一饮而尽, 水温刚好,解渴又尽兴。
翟一生十分捧场地鼓掌:“不愧是逆后宫女主角!”
椎爱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哼, 老娘在乙女游戏里攻略的角色比你相过亲的人都多, 本事就在这里!只需略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翟一生依旧特别配合地捧场:“不愧是你!”
他这般配合, 倒是让椎爱不好意思了,她不再只发表自己的近况, 转而问起翟一生的事:“话说你最近相亲情况如何?”
翟一生明显不想聊这个话题:“你看我都和你一样待在岛上, 哪有那工夫认识新妹子啊。”
椎爱不放弃:“那媒人总有给你推新的小姐姐吧,在网上总该有聊得来的?”
翟一生苦大仇深脸, 默默摇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明是斯忒灵这个女校难得的真·男性, 但翟一生的女人缘实在是令人男默女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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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爱:“……你不会又一上来就暴露了自己是个二次元?”
翟一生:“我想认识个灵魂伴侣啊!”
椎爱捂脸:“我也没让你不聊这个啊!但一开始还是先得和人家聊点正常的, 待会儿把你聊天记录给我看看, 让我这个攻略大神给你指教一下。”
椎爱现在可不是之前的她了,实战经验那叫一个杠杠的。
咂咂嘴, 椎爱又聊起了他们平日里的另一个话题:“活动复刻是不是就明天?”
翟一生提到这个也气场一变,推着眼镜表情凛然:“十单就位,我不信这次我还不能复刻满宝。”
椎爱则沉痛握拳:“我这次一定要刷够百池, 还有你记得要一天一提醒我抽商店池子,我上次辛辛苦苦刷的材料全过期报废了呜呜呜……”
两人聊得正嗨, 顺便友好交流了一下游戏爆料的剪影应该是哪个新角色,只是愉快的时光很短暂。
校医室的门被敲响, 一个学生探头进来:“椎爱在这里吗?才、才不是特地来找你的,只是刚刚抽到了两小时约会券,不用白不用!”
“噢噢就来就来!”椎爱乐呵呵地起身,拍拍衣摆一副“姐身负重任真是好忙啊”的骄傲脸,顺便与翟一生交换一个略带激动的眼神。
翟一生感同身受地比大拇指并进行队内语音:傲娇YYDS!
椎爱的嘴角比AK难压,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但她如今依然十分享受这般乙女游戏的生活。
翟一生注视着椎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本来被叽叽喳喳声音填满的校医室空了下来,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翟一生低头收拾刚才两人分吃的零食包装袋,他好歹记着这还是他的工作空间,得保持干净以免被领导抓住批评。
“我还有件事忘了说!”
翟一生被仿佛瞬移出现在门口的椎爱吓了一跳。
椎爱一只手还扯着刚才那个傲娇学生呢,对方现在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只露出通红的耳根,也不知道椎爱对他做了什么。
椎爱倒一点儿都不害羞的:“今年过节你去我家玩吧!”
面对翟一生疑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情况咱还能回家?”,椎爱笑了:“和会长打个请假条并随时报备行程就好啦,全程专机接送哦!再忙也得回家看看嘛!”
“还有姑姑的二胎也该办满岁酒了,你可不能忘了给你找工作的恩人吧,总该去露个面,还是说你要回自己家?对了我好像都不知道你老家究竟是哪儿的……”
翟一生被她连环炮似的话堵得没法开口,只得赶忙点头应下并提醒椎爱:“你身边那位的表情……不是很好。”
椎爱回头一看,那被她牵着手的人却“哼”了一声并将头扭向一边,但是他握着椎爱的手却稍稍用了点力道。
椎爱十分受用,立刻姨母笑:“吃醋啦?嘿嘿,没关系,你的时间我会给你补上的,好啦,走吧。”
对翟一生挥挥手,椎爱牵着那位曾是女孩的俊美男性消失在校医室的门口。
翟一生只得无奈地对他们很快消失的背影补上了挥手,等他将手放下时,校医室的空气好似都不再流动。
在这番静谧中,只剩翟一生一个人的咕哝声。
“该回家了啊。”
*
“校医在么!”
“!”翟一生被突如其来的呼喊吓得一个激灵,肚子上的肉软乎乎地Duang了一下,他惊悚回头,面对突然挤进来的几个高大健壮的男性,还以为自己误入香蕉君的更衣室,感觉自己弱小、无助、又可怜。
翟一生暗示自己这些原来可都是软乎乎的大妹子啊,弱弱地逼自己举起手:“在这呢。”
一行人连忙把他们搀扶着的大高个搬进校医室的小床,其中一个还一直扇对方巴掌试图唤醒对方的意识:“醒醒,你撑住啊,快醒醒!”
有人制止:“收收手劲,青色的脸都要被你扇红了!”
翟一生被高大的身躯组成的人墙隔在外边,跳起来都看不到情况,他心中焦急,也顾不上这群人原本是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了,费力得把胖乎乎的身子往他们中间挤。
“让我看看!”
软肉挤肌肉的感觉,让翟一生更加毛骨悚然了。
总算是注意到了其貌不扬(翟一生:喂!)的校医的存在感,众人把空间让给了他,那个看上去是晕倒之人好友的壮男已经在那咬手帕嘤嘤哭泣。
“呜呜,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不会做饭,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自己毒死。”
简短的话语已经透露出脆脆鲨大学生晕倒的前因后果。
翟一生没忍住吐槽一下:“寝室里藏大功率电器不行的噢(虽然很多人都这样做)。”
再顺便安慰两句:“没事没事,我立刻给他洗个胃,对了,来两个帮帮忙。”
等到哇啦啦一片响,呼啦啦一圈围,嘻哈哈一阵闹后,脆脆鲨大学生一个挺身原地满血复活:“我好像看到了马斯克。”
“人家还没死呢!”
“那就是马克思!”
“别把资本家和思想家混为一谈啊!”
学生们笑闹在一起,说着“谢谢校医呀”。
“还好校医在!不然情况就危险了!”
如果他们还是女孩子的模样,此刻一定是轻声软语嗲里嗲气让翟一生骨肉酥软,但此刻被一群大老爷们夹着嗓子感谢,翟一生只能虎躯一颤,无奈地挥挥手和他们告别。
哎,接下来想想该带什么礼物吧,第一次去看椎爱姑姑,是不是得给她娃子买个金锁啊?翟一生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小金库,为金价日益增长和以前没有存金默默流下眼泪,大人的人情往来好难哦,看来接下来必须止氪了。
*
“咳,请问有人在么?”
正在摸鱼刷游戏金币的翟一生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来人对上视线。
大热的天气他却戴着帽子盖住上半张脸,镶着口罩遮住下半张脸,四舍五入就是一个抢银行专用打扮啊!
翟一生谨慎地退出游戏界面,温柔地放缓语气,提醒对方进来时关下门,斯忒灵校医室提供一对一就诊服务。
不过,大妹子啊,你不知道就诊扫码时,你的消息就暴露得一干二净了吗。
翟一生默默看着电脑上显示的学生信息,女靓男帅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档案上,这就是现在斯忒灵的含金量!
翟一生又看看那学生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模样,决定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他以医务人员该有的专业素养等待患者自己说出不适。
患者犹犹豫豫:“就是说,我想问点隐私的问题。”
翟一生条件反射举手:“我不看妇科,哦,你说男科啊,那你问吧。”
患者:“就是,如果那里……因为一些摩擦力很大的过度运动破皮了,该怎么办呢,走路时都好难受……”
翟一生沉默,翟一生深思,翟一生恍然大悟。
是你啊32章的那个,逐光不是都警告过你了嘛!
翟一生严肃答:“你这个问题,戒色就可以了。”
患者哭唧唧:“可不这样的话我的好感度就……”
翟一生更加严肃:“我替你向学校申报一下(其实打算直接和椎爱讲讲管管这个小可怜)!总之你不要自己瞎用功啊!”
最后翟一生给患者开了一支药膏,并作为当男孩子的先辈,千叮咛万嘱咐半路出家成为男孩子的后辈戒色的必要性。
告别了千恩万谢的学生,翟一生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怎么感觉今天格外的忙。
*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已经接待了十来位患者的翟一生终于找回了打工人该有的半死不活状态。
“被电鳗电了扣1,落枕问题扣2,食物中毒扣3,男科相关扣4,心理咨询扣5……”
“翟医生?”
温温柔柔的嗓音如一股清泉涤荡了翟一生的身心,原本快瘫在岗位上的翟一生立刻精神抖擞如获新生,双眼发亮地看着门口亭亭玉立的少女,甚至拍了拍患者座椅上不存在的灰:“请坐!”
陶天天哑然失笑,只觉得翟医生还真是个有趣又可爱的人,怎么说呢,和椎爱前辈,还蛮像的?
这话要是真说出来让翟一生听到,被美少女夸奖的他指不定要来个原地起飞。
不过陶天天却不是来给翟一生增加工作量的,她只是因为礼数来和他道别。
翟一生小心心破碎:“啊?你要走了哦?”
呜呜呜不要啊我的常驻女嘉宾,你走了斯忒灵剩下的不就都是大猛男了吗!男性含量99.9%和男性含量100%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啊,不要小看那0.1%存在对翟一生的慰藉啊!(注:椎爱并未被翟一生计算在内。)
陶天天笑着解释:“我作为已经变回女性的学生,本来早就该走了的,一开始是不想让椎爱前辈一个人,我想陪陪她,帮她些忙……虽然最后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现在椎爱前辈也不需要我了,我想着,或许我也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一下了。”
翟一生默默聆听少女的心声,并表示了自己的支持,且询问少女之后的打算。
“我原本就是打算和妈妈一起出国的,现在应该也是这样吧。”
翟一生问:“难道是身体还……?”
陶天天连忙摆手:“身体没什么关系哦,不如说感觉最近变得很健康!只是偶尔也想出去看看。”
陶天天抚上心口的位置,感受着胸腔里心跳的声音。
陶天天感叹:“以前的我肯定想不到现在的生活吧,当时妈妈还拜托翟医生好好照看我,但我现在怎么说呢,算是已经从医生这里‘毕业’的病人吧?”
翟一生:“要不你离开前,我再给你诊一次脉吧。”
陶天天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卷起袖子露出手腕:“我从以前就很好奇翟医生当时学的是什么专业,竟然这么万能。”
翟一生谦虚一下:“哎咦,当校医就是要融汇百家之长……”
两人的闲话未毕,翟一生的手还没搭上陶天天的手腕呢,就有人焦急闯入打断就诊。
翟一生额头青筋暴起,看到是椎爱的那一刻更是直接跳脚:“进来前先敲门啊!”
椎爱面色焦急:“来不及了,你快看看他怎么晕了!”
翟一生定睛一看,发出尖锐爆鸣:“这不是和你约会那小子么,你把他怎么了!”
两个小时前人家可还是好好的啊!
椎爱百口莫辩:“约会途中他满脸通红倒下了!”
翟一生:姑奶奶你别是把人撩死了啊!
一旁插来一道声音:“前辈,我帮你!”
椎爱这才注意到陶天天的存在,也没想起问候她来校医室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和她一起把沉重的男躯抗上医务室休息床。
翟一生过来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指着被抢救过来正在大口吸氧的年轻人痛骂椎爱:“你不知道傲娇都是高攻低防么!注意点啊!”
椎爱自知理亏,唯唯诺诺不敢顶嘴。
他们之间的谈话外人实在插不上嘴,陶天天见到这一幕,心中的那点儿惆怅反而消散了,她什么都没说,默默退出校医室,替他们关上门。
校医室是给生病的人的,而椎爱的爱是给还未变回女性的男生们的,陶天天不应该待在那里。
呼了一口气,陶天天抬起头,打算离开这里,却突然看到一个意外的人。
“您……?”怎么会在这里?
高大的男性身躯的阴影逼近,陶天天本能想退,却又不知为何定在原地。
她只能看着对方将嘴里的棒棒糖取出,糖果美艳的色泽在她眼前跳跃,如同黑暗中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猛地逼近要将她扑食。
冰冷指尖微微用力,胸口衣物的下陷让陶天天意识到眼前这个“男性”究竟想触碰什么。
“你,心脏不好。”
他说。并不是疑问语气。
*
陶天天是作为有先心病的孩子出生的,当年未婚先孕的年轻父母根本无法负担治疗她的费用,父亲选择抛弃她,母亲却选择拯救她,所以后来陶天天的家人只剩下母亲一个。
母亲吃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一边喂养陶天天一边完成了学业,她简直像个勇士在与生活殊死搏斗,好在最后她胜利了,不仅在离开那个男人后过上了小康的生活,还用金钱与爱将陶天天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缝缝补补,让它支撑着陶天天一日一日地长大。
但尽管如此,医生还会如此下结论:“她的心脏仍是一颗定时炸弹,也许只能活到二十几岁。”
听到这话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更加努力地去工作、去应酬,她说:既然她可以给陶天天一颗心脏,那她也可以给陶天天第二颗。
陶天天相信妈妈的承诺,只是她偶尔会抚摸着自己的胸腔,感受着那满身狼狈却还要为她不断工作的心脏,仿佛那是另外一个如妈妈般爱她的存在,她支撑着她长大,然而陶天天终将有一天会抛弃她。
取代她的这颗心的,会是来自另一个人胸膛的住客么,还是由最新科技打造的“钢铁之心”呢?
换上那颗崭新心脏的陶天天,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她呢?
青春期的陶天天,偶尔会思考这种哲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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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那颗有损却勤劳的心脏,在那种时刻,也没有背叛过她,只是一下、又一下,不断地、不断地、在她胸腔中跳跃。
陶天天虽然知晓这样的未来一定会发生,却还从未幻想过,她的心脏,“背叛”她的一天。
*
“陶天天!”椎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病房门口。
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陶天天看着她展露一个笑颜:“前辈,你来了……”
她话音未落,椎爱已经几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似乎只有这种肌肤相亲才能缓解她听到噩耗时的害怕。
“笨蛋!既然身体情况这么危急!你为什么以前都没说过!”
陶天天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她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再开口时声音虚弱:“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在椎爱怀里缓缓闭上眼,似乎是想把握住在她怀里珍贵的每分每秒。
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我也不想离开你的……椎爱……”
回应她的是椎爱更加紧的拥抱。
远处的翟一生望着这一幕,只余沉默。
校医室里挤满了连理带来的国内顶尖医疗人员,本来只该在ICU才会出现的仪器此刻记录着病床上如纯白茉莉花般楚楚可怜的美丽少女的每一个心跳,坚强、却又脆弱,叫人无比怜惜。
有这样的专业团队在,翟一生这种校医根本没有插话的地方。
那些在心外领域颇有建树的大神交头接耳,觉得立刻接受心脏移植才是能拯救现在的陶天天的办法。
“她撑不了多久了。”
“怎么可能!”椎爱红着眼瞪他们,“她不久前还好好的!”
“椎爱……”陶天天阻止椎爱向无辜的医护人员们发火,她的笑容里有感激有动容,唯独没有对自己现状的怨天尤人,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让人心疼了,“不怪医生们,他们尽力了,是我……”
陶天天说不下去了,她只是眼眶红红地看着椎爱,似乎希冀着把最后的时间全都用来注视她。
一旁穿着白大褂当气氛组的连理插话:“沈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国外顶尖的医生,不久就会安排飞机送你过去。”
椎爱:“我也要去!”
连理:“别闹。”
椎爱:“我要陪她!”
连理蹙眉:“你不能离开斯忒灵。”
椎爱掀桌:“我离开的次数还少了嘛!”
“椎爱。”连理语气严肃,“这不一样,那是国外。”
椎爱:“国外怎么了,我现在就去办护照!”
连理:“就算你办了护照,你也不能走。”
发飙的椎爱终于看清楚连理眼中的严肃之色,她疯狂的大脑后知后觉理解了连理的意思。
以前是以前,不管椎爱是为了什么目的逃出斯忒灵,她依旧在这片国家的版图上,受着天衣无缝的天网的保护与监督——只因她是斯忒灵事件的关键人物,只因,她是被外星人“青睐”的逆后宫女主角。
但是,这个国家,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让她,流落在外。
椎爱已经不再是她以为的普通小屁民一个,她是这个国家的机密,不会有任何一个强大的主权国家会把自己的机密轻易暴露在外,这是生而为国的底线。
椎爱看着时常与她打闹嬉笑的连理钢打铁铸的态度,似乎从他的表情窥视到了他所代表的国家的意志,她凄然地抖抖嘴唇,什么都没能再说出口,仓皇地在满眼心疼的陶天天面前一寸寸俯下身,低下她总是神气高昂的头颅,蜷缩在病床的白被之上,泪水一点点浸染,她却始终一声不吭。
连理没有再看下去,他无情地宣告:“告别的时候到了,椎爱。”
*
在等待救命飞机到来的陶天天,此刻因为白天的许多事心力交瘁,一个人在被临时征用的校医室里静养,她的身躯上连着无数仪器,将她垂危的身体状况淋漓尽致地用数据展现。
站在校医室的玻璃门前默默注视着门内的身影许久,男人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准备开门进去——
“你要做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连理出声阻止了男人的动作。
“翟医生?”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的男人如同勺子上的白汤圆般晃了几下身子,扯出尴尬的笑脸同这个能把前辈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打招呼:“连理、同学,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年轻人要早点睡觉才能长高高……”
看着逼近自己的连理此刻遥遥领先自己的身高,翟一生默默闭上了嘴。
连理却根本不退让:“请你回答我,翟医生,你三更半夜出现在陶天天的病房外,是打算做什么?”
生怕自己被当成入室偷袭沉睡少女的变态,翟一生忙慌找补:“我只是有点担心陶天天同学的状况。”
连理:“有最好的仪器时时刻刻监测她的生命体征。”
翟一生汗颜:“好歹我也算陶天天同学的半个、主治医生?我对她的情况还是有点了解的……”
连理:“有最好的精英心外科医生组成的专业医疗小组时刻为他待命。”
只是个普普通通校医的翟一生:“……就、就不能是我实在不放心么?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就好,行么?”
面对翟一生使出的“卖萌光波”,连理的表情比他的心更冷硬。
连理的声音冷得像是讥讽:“就算你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好脾气的翟一生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连理:“还是说,只要你看了,陶天天就能立刻转好?”
“……如果我说,我可以呢?”翟一生不再讨好地笑,他看着连理,声音沉稳中有种不像他的帅气。
“……”
连理抬步,逼近,质问,“你有什么自信保证?你有什么办法做到你说的?谁知道你是不是个谎言连篇的大骗子?谁能保证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你到底要怎么证明!”
连理贡献出了他此生所有的攻击性。
男性咄咄逼人的语气、强壮的身体压迫感、如同黑云将总是被椎爱嘲笑肌无力的翟一生包围,令身为真正男性的他看上去那么弱小无助。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翟一生的语气好似有些伤感,
“但我好像猜到你想做什么了。”
这一开始就是针对翟一生的一个圈套,而连理就是在赌翟一生会心甘情愿跳入这个圈套,就如同椎爱当初也在外星人的设计下心甘情愿变成所谓的逆后宫女主角。
翟一生:“如果我能把你变回女性呢?”
听到这话,就连连理都出现了短暂的怔忪。
但是没有给他留下惊讶的时间。
翟一生打了个响指。
大脑被重击一样空白,明明没有任何痛楚,却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感知到的世界忽然模糊、崩解、又重组,就如自己曾经被这般颠覆,如今,在恶劣的高位者的操控下,又被重新颠覆回来。
为男性量身定制的XL码白大褂紧紧包裹着跌坐在地的颤抖少女,她仰起头,明明形容狼狈,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兴奋,她伸出手,想去抓住眼前她一直在追逐的“存在”。
“终于找到你了,外星人——”
翟一生并没有否认,但他也没有承认,他只关注他最关心的问题,没去管将要抓住他的连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校医室的大门。
没有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等待救援的少女,只有一屋子瞄准他的武器。
明明是如此可怕的一幕,翟一生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还好,真的没事啊。”
作为医生,他终于放心了。
接下来,就该作为本来的他,好好地进行告别了——
那曾经包围斯忒灵的璀璨光幕,如今再一次从海底升起。
漆黑的夜色也被逆转成白昼,向人类展现通往星空的道路。
在连理终于要抓住“外星人”的衣角时。
名为“翟一生”的“人类”,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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