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来婆婆动作轻缓地给张初柔的肩膀上药，包好之后提醒了一句：“可不能浪费老身的宝药了，配料很贵的。”
“是，多谢婆婆。”张初柔整理好衣衫，藏好乾坤袋走出屏风，又向站在外面的其他人行礼，“也多谢几位前辈，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和帮助。”
起身后，她没再看那道端坐于帘后的身影，直接走出了剑阁。
张庞聪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久，擦汗擦得两手衣袖全湿了。
瞧见张初柔，他立刻迎上来，“初柔侄女，你和宫主说了什么，有没有求他收回成命，他还怪咱们张家吗？”
张初柔垂下眼睫，递出书轴，“断契书已经签下，宫主说，先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张家与剑宫之间再无瓜葛。”
“什么？！”张庞聪抢过书轴查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晕，多亏族人扶住才没有摔倒，“你、你怎么不再努力下呢？”
张初柔也想努力啊，但阮沐风这人实在无懈可击，不论她如何表现，挖出过往的伤疤也好，苦肉计展示肩伤血洞也罢，他都没有半分动容。
好在她只是勉强一试，见势不妙就转求了其他殿主，拿到了有用的物资。
“呜呜……”张庞聪不嫌害臊地大哭起来，让族人扶他去剑阁门口，想再求求阮沐风。
鹤闲大步跨出，直接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执事，你也该回去了。”
才来半天就被请走，张庞聪想到自己没能完成任务，还带回了断契的噩耗，一路捂脸嚎啕不已。
消息还未传开，宫众们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可在看到跟在旁边的张初柔后，疑惑转为了诧异。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回张家吗？”
“张家人怎么在哭，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宫主惩罚了？”
张初柔低下头，什么都没回答。
等到了宫门口，张家族人放出灵舟，准备启程了。
登舟之前，张初柔转身喊住了鹤闲：“对了，我差点儿忘了……”
“什么事？”鹤闲不耐烦地瞪她。
她嫣然一笑，眼神诚挚而又清澈，说：“谢谢你那天突然出现，从他们手里救下了我。”
鹤闲一怔，忽然来了脾气，吼道：“我不要你的感谢，你应该和宫主道歉！”
这位忠诚的剑卫一向单纯，可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才发现原来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废物夫人，可能做过一些背叛剑宫的事情。
见他满脸愤怒，张初柔无奈叹气。
傻啊，道歉有用的话，我离开干嘛？
有族人催促：“有完没完，还不赶紧上来，磨蹭什么呢？”说着，嘴里还嘟囔了一句：“都被扫地出门了，还勾引男人！”
张初柔也没生气，迭声应道：“来了来了！”
鹤闲眉头一皱，摸了摸手里的佩剑，还是……什么都没做。
张初柔坐进灵舟，没再回头。
她朝向天际金红的晚霞，将脸抬起一些，再抬起一些，去感受迎面而来的疾风。
前方，是属于她的新世界。
晚霞漫天，照耀着片羽似的云层，晕染成了一簇簇的树状花火，盛开在了渐浓渐暗的天幕上。
剑阁门前，苗邈玉目送灵舟越飞越远，最后化作芝麻粒似的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鹤闲闷头冲了回来，还没进门就愤愤喊道：“宫主，张家太过分了，您跟夫人才和离呢，他们就给夫人脸色看，真是拜高踩低的小人！”
四位殿主齐齐望向了他，眼神有责备，有警告，也有不满。
鹤闲垂下头，默默站到了旁边。
苗邈玉叹息道：“宫主，夫……张姑娘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她本就剑体残缺，被视为弃子，如今和离归家，对张家来说更没了利用价值。况且您和她不是都……万一她腹中有了您的……”
“没有。”阮沐风斩钉截铁。
其他殿主一脸茫然，钱来婆婆笑道：“阿苗，宫主和张姑娘还是完璧之身。”
苗邈玉跟鹤闲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那多好啊，断得轻松！”单金环本来就嫌弃那个废物夫人，如今情况正合他意，“苗殿主，你也别再说情了，宫主向来不理剑宫事务，却执意要和张初柔断契，说明她肯定干了坏事，宫主没告诉我们，是给她留最后的体面！”
听到这里，詹行子脸色一变，蓦地跪在了地上，“宫主，属下查人不清，请您惩罚！”
苗邈玉叹口气，也跟着跪了下来，“宫主，当初的婚事是由属下主理，请您惩罚。”
钱来婆婆打量二人片刻，揶揄笑道：“这是做什么呢，哪有上赶着讨罚的？那老身刚才给张姑娘治伤，大家也送了她不少东西，岂非罪大恶极？”
“都起来。”阮沐风说话了，“听好，张家之事到此为止，今后不准再提。有另外一桩事情，你们尽快去办。”
“请宫主吩咐。”
“宫里有奸细，彻查。”
单金环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张……咳，还有内鬼吗？”
其他人神色各异，都没说话。
阮沐风淡淡开口：“剑宫精锐尽出，防御形同虚设，仙魔两盟势如破竹，短短半天便杀至剑阁……”话音刚落，他陡然加重语气：“你觉得没问题吗？”
这话一出，单金环冷汗涔涔，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属下失言！”
苗邈玉却眼眶湿润，大感欣慰，“宫主，原来您一直都在关注剑宫事务……”
“别想多了，仅此一次。”阮沐风闭起眼睛，下了逐客令：“都出去，我要修炼了。”
钱来婆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轻嗅空气，瞥向墙边长桌上的陶罐，殷殷叮嘱：“宫主，别忘了按时服药啊。”
暮色四合，黑夜将至，整座剑阁光线朦朦，一片死寂。
阮沐风吐净毒血，抬手推开面前的暗窗，感受着呼啸涌入的疾风。
桌上的纸影面被吹得簌簌抖动，他放下陶罐压住一角，取出里面的蜜脯咽进了嘴里。
没多久他又吐出血来，接了满手。
系统忍不住说话了：“那个，阮沐风……其实你的毛病能治的，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完成任务，我能保你活命，你也不用受到电击惩罚了。想想八虚真君那次，你不是做得挺好吗？还有跟张初柔断契，虽然提前了一点，但也符合剧情走向。相信我，放弃圣璃剑骨不会死的，你还可以继续做剑宫之主……”
阮沐风闭起眼睛，低声诵经：“……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1
盘旋在脑海的嗡嗡蝇语倏然远去了，他的心境渐渐平静，变得无比澄澈。
再睁眼的时候，皎月已然悬于空中，洒下了朦胧的光华。
阮沐风注视着自己被月光照亮的双手，黑线密如蛛网，已然攀升至腕间，如同崩开了裂纹的白瓷。
他忽然想起了白天见到的背影，肤如凝脂，如玉生辉，也布满伤疤，有种相似的易碎之美。
可也只是瞬间，他将一切抛到脑后，重新走进了黑暗之中。
***
“喂，还睡呢，赶紧下去！”
膝盖传来疼痛，张初柔被踢醒了。
她擦擦眼睛，发现已是黄昏，灵舟也落在了空地上，前方城门耸立，高挂着一块牌匾，刻有两个金光熠熠的大字：归剑。
归剑城，地处无念剑宫势力范围的边界，经过这里再往前，很快就会进入张家的势力范围了。
先前匆匆赶来，如今又狼狈归家，张庞聪等人轮流操控灵舟，连续好几天都没能休息，必须暂作调整了。
作为张家的外务执事，张庞聪身份贵重，干脆租了个清静的小院，也方便监视。等进到院里，他命令同行的女族人带张初柔去搜身。
“虽然剑宫和咱们断契了，但你好歹嫁去了两年，在剑阁的时候，他们应该给了你不少补偿吧？都交出来，这是属于家族的。”
然而，张初柔交出的乾坤袋上存在着强大的剑气封印，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张庞聪脸肉乱颤，怒气冲冲，“你耍我呢？”
张初柔泫然欲泣：“叔伯，宫主给的乾坤袋就是这样的，不信您问虹姐，我身上也没别的东西了。”
旁边的女族人张虹点头：“执事，她确实只有这个乾坤袋。”
张庞聪面色一变，自顾自分析：“难道乾坤袋里有什么是宫主要交给家主的，所以设下封印，想让家主亲自解开……”
可惜，张初柔给不了他答案。
乾坤袋最终还是留在了张庞聪手里，他说要亲自保管，还假模假样安慰张初柔，不管里面有什么，家族多少会分点给她。
张初柔一叠儿应声，仿佛毫无主见。等到走出房间之后，她的嘴角才噙起冷笑。
早猜到张庞聪会没收她的乾坤袋，所以她在剑阁里的时候，就请求詹行子帮忙设下了一道剑气封印，除非家主或者其他长老亲自出手，否则其他人根本没法儿打开。
张虹警告她：“等会我要和张柏张柳出去买东西，你老实待着，要是乱跑出去被魔修盯上，我们可不会救你！”
张初柔畏畏缩缩，红着眼说：“阿虹姐放心吧，我知道我只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现在无依无靠，只能指望家族了。”
“你还不算太蠢嘛。”张虹满意地离开了。
她谅张初柔也没那个胆子逃跑，乾坤袋都被没收了，一个废物身无长物，独自在外怎么生存？
张初柔等了一会儿，确定另外三个族人已经出门，才打开窗缝向外观察。
张庞聪的房间很安静，门上清光若隐若现，是隔绝打扰的禁制，应该是在修炼了。
张初柔射出傀儡丝线，在墙角、土堆一些阴暗的角落里搜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一只小妖鼠。
这种小妖鼠灵力低微，以她凝台境的境界不难操控。
她拔下头上的发簪，倒出里面卷成细管的符纸，还有四分五裂的碎丹。
在丝线的摆布下，小妖鼠成了她的傀儡，乖乖抓起一块碎丹，迅速爬出了窗缝。
作为居住在院子里的生灵，它看似微不足道，却能通过地下、墙体中的孔洞进入张庞聪的房间。
房间里的香炉燃烧着，张庞聪正全神贯注地修炼，可能是奔波多日太过疲惫，也可能是小妖鼠并无敌意，他竟然完全没有感应到房里多了个活物。
碎丹顺利地投进了香炉，这是钱来婆婆送给张初柔的迷/药，能让明虚境甚至是无相境的修士陷入昏睡、剑气全失。
等到事情完成，张初柔放走小妖鼠，祭出苗邈玉送的破禁符破开禁制，嘭！一脚踹开了张庞聪的房门。
这位明虚境的张家执事正倒在榻上，哼唧唧地打鼾，睡得香甜呢。
找出自己的乾坤袋后，张初柔毫不犹豫地拽下了张庞聪的乾坤袋，用剩余的两张破禁符，直接解除了两只乾坤袋上的封印。
……
等到张虹三人采买结束，回到小院的时候，夜晚已然降临。
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推开张初柔的房门，哪还有她的影子？
张初柔跑了！
“执事！”
他们冲进张庞聪的房间，发现他犹自昏睡，脸都被打成了猪头，嘴角溢着鲜血，地上扔了几件认主的法宝。
而他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得知张初柔卷走了自己的乾坤袋，张庞聪暴怒万分，“该死！我的乾坤袋——！”
天知道他的乾坤袋里有多少东西！不提那上百万的灵石、秘籍丹药这些身外物，最关键的是里面有一些账本，那是他偷薅家族财富的罪证，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了！
“张初柔，你这个废物，竟敢抹掉我的神识封印，我一定要找到你，杀了你！”
吼声传到窗外，灵傀鸟受惊飞起，扑棱着翅膀远去了。
……
又是晴朗天气，湛蓝如洗的高空中，一艘巨大的灵舟正驶向遥远的东方。
张初柔穿梭在人群中，听着旁人兴奋激动地讨论着“山海盛会”、“神剑剑心”，喷嚏打个不停。
她走到无人的角落，取出袖中的小镜，观察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钱来婆婆的易容丹效果真不错，要不是她先前作过承诺，她真想照着丹方炼丹卖钱。好在她如今资产颇丰，也不差那点儿了。
张初柔抚过贴身存放的乾坤袋，内心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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