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曾言,水深不语,人稳不言。
烛伊总算意识到,面前这个维持着淡漠疏离的男人,自始至终在观察她。
他知道多少?抑或单纯抛出话题,下套让她继续往里钻?
仔细回想,这人一开始就静静地看着她和曹不破相互演戏,兴许早瞧出端倪,仍不声不响不揭破,放任她尾随。
最该死的是,她居然误以为他的淡漠尤为安全,美滋滋跑进他所设陷阱!
烛伊压下惊怒,温声道:“大人怎么忽然疑心起这个?民女乃寻常女子,与诺玛族前朝余孽并无瓜葛。”
纪允殊轻笑:“能把曹不破搅得如此窘迫,还能轻而易举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岂会是寻常女子?”
烛伊莞尔:“那……请大人说说看,我哪里不寻常了?”
“姑娘反过来套纪某的话?”纪允殊语调平静,“我和曹不破相识近十年,虽聊不到一处,倒也略知他的为人本性……”
话未道尽,他眉心一蹙,似是听到远处有异动。
烛伊竖起两耳倾听,片刻后隐约听闻争执声渐行渐近,竟似含混曹不破的声音!
纪允殊撩袍起身,朝烛伊勾了勾指头:“姑娘若不现身,这戏怕没法收场。”
院门外,顾思白捂住猫耳朵,大声呵斥:“曹大人带人夜闯周家村,是要以下犯上,图谋不轨?”
“曹某见过顾世子。一别多年,顾世子舍弃宜京郡王府的美食美色,纡尊至蓟城此等荒蛮之地吹风,这份胆色和毅力,实在令人钦佩!”
话里满满挤兑之意。
“你!”
“纪将军,”曹不破瞟见纪允殊行出,提气高声道,“卑职擒获了一名歹人,请您稍移玉步,协助辨认。”
说罢,将一浑身是血的灰衣老者拖出。
老人已过花甲之年,头发半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肉模糊,垂下的右臂不断淌血,两腿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烛伊按捺不住心悸,低呼一声,忙死咬捂嘴的手,强行忍泪。
最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
她被俘时给裴氏的手势——离开,躲避,勿妄动。
哪怕猜出冯老护卫不可能干坐着等她,可她仍低估了他的速度。
脱困后,她满心只考虑避曹不破,又因纪允殊的默许、顾思白的邀请,自以为瞒天过海,有了几许放松……
冯老护卫,是她最后一名同伴!
担当先王数十年的近卫,告老还乡数载,本已安稳度日,得知洛松氏有难,又义无反顾赶回来!为姐弟二人杀出血路!数次救她于危难!
她怎就一时大意,连累他遭了这么大的罪?
“姓曹的!”顾思白紧紧搂好怀中猫,“你、你吓到我家客人和我的猫了!”
曹不破对烛伊的反应颇为满意:“顾世子,曹某正要请烛伊姑娘见见这名歹人。”
···
今日,冯守渊如常拖着伤腿,在裴家宅院里劈柴烧水。
黄昏时只有裴氏一人慌张归来,声称三公主因诺玛族女子身份泄露,被一曹姓武官带走……还请他先坐驴车到寺庙避难。
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弃主逃亡”之举。
主子自幼生于深宫中,未曾习武,更不晓世间险恶。哪怕身怀异术,携带防身利器,亦不足以独自面对阴险狡诈的敌人。
安置好裴氏,冯守渊很快查出,曹千总当街捕人,直接押出了城。
他循火光找到野外木屋,和十二名搜寻归来、正在救火的部下撞了个正着!
厮杀一番,他重伤五人,在角落翻出三公主的玉坠,逼问伤兵无果;遇闻讯折返的曹不破,力撑近百招,终究寡不敌众,遭对方连砍三刀。
曹不破冲他冷笑:“来找烛伊那小妖女?正好,她的位置,我最清楚不过。”
冯守渊凭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撑至周家村,看到主子平安的一瞬,心头大石落下。
显然,她不仅脱离了曹不破的控制,还瞒过了他人,得到顾世子厚待。
她长大了,不再是宫中成天逗猫欢舞的单纯丫头。
他应该试着相信她的。
自从被荻夏重击一掌,又被带毒暗器射中右腿,他的内伤迟迟不愈;此番右臂筋脉断裂,脏腑洞穿,与废人无异。
与其活着连累她,不如一死。
“曹大人,你让我指认谁是同党,”冯守渊懒懒抬起眼皮端量纪允殊,半带喘意,“是……这位公子吗?好吧,那就是他指使的!”
曹不破怒喝:“我让你认认这姑娘!”
“哦,你的意思是……让我指认她?好,那就是这姑娘吧!”他有气无力应道。
顾思白大怒:“一派胡言!姓曹的!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这老头闯入木屋,重伤了我部下好几人!”曹不破扯开冯守渊的前襟,翻出那枚竹蝠和田玉坠子,“这上头刻了‘烛伊’二字!还说他俩不是一伙的?”
“是我的,”烛伊敛定心神,“曹大人威逼利诱我时,曾用刀割断链子,夺走玉佩。”
冯守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如此!难怪……曹大人非要塞我身上!”
曹不破气得发抖:“不为找她,你跑去木屋作甚!”
“我听闻你为人暴虐,欺辱妇孺,作威作福,才想着豁出一条老命,去木屋刺杀你!没想到反被你所擒,还被拖到这里,按你所示随意攀咬!事到如今,我也不求活命了!”
烛伊与他目光相接,指甲抠进掌心。
冯守渊缓缓闭眼:“要杀要剐,系随尊便!”
曹不破森然一笑,手起刀落,砍下冯守渊的左手!
烛伊玉容惨白,呼吸凝滞。
纪允殊眉峰如乌云凝聚,快要飘出雪。
顾思白“啊”声转头,不敢细看。
冯守渊死死咬紧牙关,挺立原地,牙缝中挤出半句:“……没死!”
曹不破恨他反泼脏水,有心折辱,斜出一刀,削去他右臂,抬脚将他踹倒在地。
“这人虽为汉人,武功则属诺玛族派系,曹某早闻纪大人与诺玛族荻夏将军素有来往,不如……由您转交处置?”
曹不破堂而皇之搬出了“荻夏”。
——荻夏为新王侄子,奉命剿灭洛松氏余党,武功之高强,手段之残酷,用刑之狠毒,叫人心颤齿寒。
他目不转睛注视烛伊。
他相信此名字能让她变脸。
他在等她开口认错,跪地求饶。
烛伊周身哆嗦,眸中泪光徜徉,倔犟不肯落泪,檀唇翕张无声,像是悲愤交加,又像被吓呆。
冯守渊失了臂膀,痛得差点昏过去。
他咬碎了牙齿,掷地有声:“不侮矜寡,不畏强御!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不为易勇,不为崄怯!”
这话是先王临终之言。
冯守渊借此提醒三公主,也提醒他自己。
语毕,竟重新站直了身子!
六句古语让顾思白肃然动容。
他长居南国,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对北域各地纷争毫无兴趣。
外加他素来钻研医术,自有医者仁心。
眼看曹不破狞恶歹毒,他顾不上老者是否真为异族乱党,将猫咪塞给亲随,撕下锦袍,上前裹住血淋淋的断臂,气喘吁吁瞪视曹不破。
“曹不破!你跑这儿扬威耀武,还残忍至此!不就我舅舅抢了你看上的姑娘吗?他和荻夏又不熟,凭什么承担你造的孽?”
“顾世子,这老头谋杀官兵!按大冽律例,当斩!无赦!”
顾思白泪水盈眶,两手颤颤替冯守渊止血,负气骂道:“要杀刺客,你有种的一刀了结便是!公然虐待,算个屁的英雄!”
话音未尽,手里忽然被人塞了刀柄,沉甸甸的。
曹不破咧嘴笑道:“世子看不惯,一刀结果了吧!曹某没种,顾世子可有种!”
人所共知,南国宜京抚安郡王家的纨绔世子,文不成武不就,只爱遛狗逗猫,偶尔钻研岐黄之术,个性软弱柔仁,连蚂蚁也不愿踩死。
“不不不,我不杀人……”
顾思白想扔刀,又恐刀回到曹不破手中会再次伤人,烫手得不知如何是好。
冯守渊深知,若落入荻夏之手,服下吐真药物,他定撑不住,将逃亡计划细节全盘托出!
他死志坚定,凝视顾思白,温言道:“公子宅心仁厚,老朽死在你刀下,总好过死于卑贱奸险者手上。”
“我学医的,不杀人,”顾思白快要哭了,“这事不关我事啊……不公平!舅舅!不公平啊!”
曹不破已杀出狂性,就要出这口恶气,连得罪纪允殊也在所不惜!
出身尊贵、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儿,敢在他面前说“不公平”?
当初他惨遭牵连打压、无情背叛、冷嘲热讽时,有谁为他主持过公道?
“哭娘喊舅,算什么本事?这天地,本就不公!”
顾思白哭腔:“所以,所以你便制造更多不公?”
争吵声中,一冷冽沉嗓徐徐入风:“闹够了么?”
众人听得纪允殊发话,一时噤声。
纪允殊一直维持渊渟岳峙的从容,冷眼旁观。
虽有不忍,但这点血腥场面,于征战沙场的他算不上什么;无故卷入异族斗争,绝非他所喜。
他始终在观察烛伊的反应,等她表态。
奈何她态度恰到好处,说是柔弱旁观者的震悚与痛心,也合情合理。
闹剧,该落幕了。
“杀得本将军门前断肢残骸血流遍地,曹大人可尽兴?”
曹不破听他似有意收拾残局,嘴边扬起一抹狰狞浅笑。
——姓纪的为色所迷,上钩了!
顾思白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声援,气势汹汹举刀指向曹不破:“就是!有话,问便是,岂可用私刑?”
冯守渊忽而抬头,扫了烛伊一眼,猛地甩开两名士兵,迈腿疾冲向顾思白!
顾思白大惊失色,正想后退,冷不防身后烛伊惊呼“公子小心”,似因惊吓而轻轻拉了他一把,偏生腿脚发软,身子倾倒在他右臂上!
他避无可避,任由老者直撞刀锋!
冯守渊毫不收势,用残臂搂向顾思白,硬生生让利刃深入腹部。
顾思白吓懵了。
恍惚间,有颗沉重脑袋垂在他肩头,气若游丝说出一句,“谢了”。
冯守渊欣然闭目。
无比庆幸,主子获悉他心意,并在关键一刹收起最后的弱软,成全了他。
为守住她而死,此生无憾。
唯一念头是:他的小公主年纪尚幼,往后孤零零一个人,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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