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衣袍。
少年身形。
魔修。
此时此刻,聚在曲台的九华弟子,不约而同地想起入门大比的时候,东衍命人将眼前这个少年拖到墨灵石跟前,并检验出他的灵根中深缠魔气。
虽未完全转变成一个魔修,但既已半只脚踏上这条歧路,在世人眼里和魔修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个少年来到九华才多少天,门派内就已经出现了两起袭击案!
空气越发凝滞沉闷,就连祈凤都闭口不言,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尹隋。
唯有尹隋本人一头雾水,但他向来对别人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能嗅出四周沉浮的猜忌、紧张、急躁、恐惧……甚至还有不加掩饰的恨意。
尹隋微抬起眼,朝一个方向看去。
那里站着司药堂的大师姐,尹隋自然不认识她。然而这个美丽而强势的女弟子,正双眼通红地望着尹隋,妙目里溢满仇恨。
尹隋顿了顿,再往人群前方的地面看去,那里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原来是死了人。难怪。
没等别人发难,尹隋率先开口,嗓音稳稳:“人不是我杀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有人喊道。
尹隋不耐烦地皱眉,他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恶意司空见惯,并没有觉得多难受,只是感到烦:“这句话不应该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么?”
祈凤扫向人群,抬手指了个人出来,对姜朔道:“这是今晚瞧见那魔修的惩戒堂弟子。”
这是惩戒堂内门弟子,跟着长老修行多年,身材高大,气质沉稳,迈出人群后对姜朔一拱手,先自报姓名:“惩戒堂明均,见过姜仙君。”
而后,他转向尹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人打量了一番。
尹隋没什么所谓地任凭他观察,若是说先前那一遭他还有点心虚,那今日之事,便是全然与他无关了。鬼才知道这地上的人怎么死的。
但尹隋依旧没有丢失警戒心,脑中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今夜莫名的昏睡与巧合令他如鲠在喉,冥冥中直觉有人故意把这些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明均打量完尹隋的模样,为了保险起见,又让他原地转了几圈,并且简单地跑动了一段距离。
尹隋心里窝着一团火,总觉得这人在把自己当猴耍。
周围没有间断过的窃窃私语,众人眼中怀疑又恐惧的眼神,让尹隋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被压抑下去的魔性,又不可避免地被激了出来。
又是这种猜忌,又是这样的污蔑,简直无聊又可笑——
尹隋突然转过脸去看姜朔。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光里带的希冀与迫切,但当看见姜朔垂着睫,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也并不想与他对视的时候,尹隋失望了。
“师娘……”尹隋语气低低地喊他,听起来有些可怜。
明均忽然冷静地说:“弟子虽不能完全确定,但那魔修的身形,确实与于韫师弟有七成相似。”
“……”
片刻静寂后,众人爆发了。
这下连祈凤也压不住场面,尹隋定定看着姜朔的侧脸,丝毫没有在意四周逐渐包围过来的人群,他动了动唇,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能说什么呢。尹隋意兴阑珊地想。
特地针对自己设下的局,那暗地里的人,肯定是掌控了此时的事情发展动向,决心要把自己逼到绝境。
而这种被所有人忌惮和痛恨的时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尹隋并不在乎。
……并不在乎。
“不是他。”在某一刻,姜朔倏然淡淡出了声:“不是于韫。”
愤怒的人群出现了诡异的安静。
“姜仙君何意?”司药堂的大师姐沉声问:“可是要包庇这害人的魔修?”
“慎言,”祈凤眉心微拧,上前一步,拦在姜朔跟前,道,“此时尚未查清真相,只是凭一面之词,怎能轻易给人定罪?当务之急,是先将于韫送至惩戒堂内关押……”
姜朔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他轻轻拉住祈凤执剑的手,祈凤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侧过脸看他:“师娘?”
“于韫不是凶手。”姜朔说:“我可以证明。”
尹隋也怔了怔,怎么证明?
姜朔安抚好祈凤,这才抬眼看向尹隋,出声道:“把你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取下来。”
尹隋顿了顿,乖乖抬手去解那条红绳。
结果他解了半天,都没能把绳子扯下来——上面竟然设有强力的禁制法术。
“东衍将于韫托付给我之前,曾忧心他过于顽劣浮躁,难以管教,于是赠了我三道禁制。”
“于韫带着这块青玉,轻易解不下来,宵禁之后,也不会有机会走出曲台半步。”姜朔冷静道:“若是他强行在深夜出了曲台,会遭禁制反噬。”
“这青玉是我十数日前赠予他的,今夜,我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几位长老走到尹隋跟前,分别伸手与青玉相触,用灵力感受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确有仙尊的禁制,但是否与宵禁后不得出曲台有关……”
姜朔忽然抬袖,指尖蜻蜓点水般在尹隋后颈处掠过。尹隋刚感觉到一丝凉意,颈间就一松,红绳断裂,青玉掉了下来。
姜朔接住那块玉,用了道风诀,将它丢向曲台外。浅淡的玉色在半空中一闪,直直飞出曲台边界,而后在众人眼中,猛然焕发出极亮的金色光芒,瞬间后又很快熄灭。
有小弟子快步跑过去拾起玉,发现周边的杂草都枯萎成泥,手里的青玉更是烫得要让人抓不住。
有见识的惩戒堂长老摸摸胡子,点头道:“是雷诀禁制,可以短瞬间令人浑身刺痛,修为尽失,至少得三日才能恢复如常。”
尹隋站在一旁,脸色比先前受众人怀疑指责时还要苍白。
这块青玉……是自己头一次入夜闲逛,还“杀”死了一个巡夜弟子的第二天,姜朔送给自己的。
他当时伸手一碰,只发现了施加在最外层拙劣的护身法诀,以为是姜朔亲手做的护身符,就没有再用灵力仔细探查,因而一直不知道里面还下有如此严苛的禁制。
或许他还应该庆幸,之后自己虽然再次在宵禁后出了门,却正好没出曲台的边界,所以没能触发这几道禁制。
不然,今日自己早该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喊打喊杀了。
尹隋嘲讽地扯起唇角。
真是快要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既是仙尊设下的法诀,或可证明一二。”司药堂的长老拱手道:“但于韫的嫌疑并不能全然洗脱,还请姜仙君近日多加看管,尽快捕拿真凶。”
*
众人散去后,尹隋一言不发地回了院子。
进了屋,他反手就想关门,不料推到一半却被人挡住了,姜朔就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轻声说:“让我进屋,好不好?”
少年紧紧抿着唇,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他一手扶着门,似乎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打算。
姜朔想了想,索性一步迈过门槛,抓住小徒弟僵硬的胳膊,以一个温柔的姿势,摸摸尹隋的脑袋,哄道:“阿韫乖,给师娘让一下。”
活了百余年从未被人这样哄过的尹隋:“……”
姜朔成功把呆呆愣愣的小徒弟推开,带上门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慢半拍恼羞成怒的尹隋说:“你来做什么?”
少年瞪着姜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发红:“你留在我这里的东西还有多少下有禁制和追踪符的,都给我拿回去!”
姜朔摇头:“没有了。”
小徒弟看起来伤心愤怒至极,不愿理他,转过身就往床边走,把自己摔进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姜朔走过去,先是整理了一下尹隋乱糟糟的书桌台面,又过去榻边,摸摸小徒弟的头,又捏捏他的耳朵,软声道:“起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但无论他怎么做,少年都死命趴在被子上,脸埋得严严实实,任凭他怎么哄也哄不动。
姜朔头疼至极,只好坐在尹隋身边,开口说:“今日之事,我要和你道歉。”
卧房里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像是被刻意放轻了。
“那青玉里的禁制是我特地下的,”稍稍停顿片刻,姜朔低声继续道,“虽然你听了肯定要不高兴,但我先前的确对你不放心。”
“你是我带回九华的人,我不得不更谨慎一些。”姜朔说:“况且你又这样……顽劣……”
“青玉里的禁制只用以约束你宵禁后的行动,并没有设追踪符。”姜朔随手给小徒弟理了理翘起的发丝,语气温和:“但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是我的错。”
尹隋猛地撑起上半身,嗓音闷闷的,瞪着姜朔道:“可你不知道我把它——”
……把那破东西当成个宝贝,天天拴在脖子上,甚至都没发现其实根本解不下来。
姜朔叹道:“我知晓,所以才亲自过来与你说这番话。”
他的手落下,轻轻覆在尹隋用力发白的手背上,语气安抚:“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尹隋低着头,看见姜朔伸过来的手,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极其漂亮,指骨修长纤细,玉笋似的指尖小心扣住尹隋的手腕,像是怕他一言不合跑了似的。
看了一会儿,尹隋突然卸了力气,重新扑倒在被面上,闷声道:“算了,我也有错。”
姜朔觉得好笑:“你又怎么错了?”
尹隋却不肯答他的话了。
“今夜那被杀死的司药堂弟子,我一看就知不是你做的。”姜朔又说。
尹隋把脸从被子里挪了一半出来,支起耳朵听他要讲什么。
“你泡了那奇臭无比的药汤,就算是杀人也不免会蹭上些味道。”姜朔带着笑意道:“可是我没有闻见,其他人也没有。那死尸都没有你身上臭。”
尹隋:“……”
尹隋脸都被气红了,跳起来就扑向姜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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