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苡仰头看着阑珊宫掉了一半的门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说门匾是一座宫殿的排面,那么秦苡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阑珊宫没有丝毫牌面。
瞧瞧这半脱落的边框、蒙尘的锦布、褪色的文字,其他玩家看了都要连夜卷铺盖逃跑。
“阿软姐姐?”一旁的祁曜见她迟迟不推门进去,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怎么了吗?”
秦苡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他,语气极为不解:“宫里居然还会有这种地方?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听了她的话,祁曜却是弯唇笑了起来,笑容短促得让人分不清其中情绪,语气中则有着绵长的愉悦:“怎么会没有呢?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阑珊宫里。”
唉,既然崽子说能住,那她只好也凑合一下。
秦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推开虚掩的宫门。
“吱呀——啪嗒!”
老旧的宫门发出一串连续的痛苦呻/吟,秦苡不堪忍受地皱起了眉,“吱呀”声中却骤然传来一声脆响。
方才还半挂在宫门上的门匾发出生命余数中最清亮的鸣叫,在秦苡眼前……直直地坠了下去,砸在了门槛前的雪地中,没三留七。
仿佛不可言说的墓碑。
秦苡:“……”
她下意识举起两只手,后退了几步远离案发现场:“我是无辜的!”
祁曜的目光缓缓落在掉落的门匾上,露出的部分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没关系,门匾本就老旧,阿软姐姐不必自责。”不过片刻,祁曜便调整好了表情,唇边带上一贯乖软的笑意,为秦苡递去台阶。
这话一说,倒是让原本并不怎么自责的秦苡有些愧疚起来——哎,见面这才没多久,崽子已经对她说了好几遍“没关系”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秦苡转头,迟疑着问。
祁曜上前几步,弯腰捡起门匾,小心擦去其上积雪。这才回眸看着秦苡,唇边笑意浅淡:“阑珊宫本就无人在意,有没有这块匾,并无差别。”
他语气轻柔,含着微微笑意,并不在意的模样。秦苡却听得思绪万千,以冷宫、倔强小皇子、今昔对比为关键字,自行脑补出来一出篇幅十万字以上的剧情。
啊,简直催人泪下。
于是她上前一步,从祁曜手中拔/出门匾,郑重承诺:“交给我,我会让它在阑珊宫门上重新闪耀光芒!”
祁曜:“……?”
*
“咳咳咳……”秦苡从主殿内夺门而出,拼命咳嗽。
“阿软姐姐?”祁曜从门框边探出头来,“你还好吗?”
“说实话,我感觉很不好。”秦苡眼泪汪汪地回过头,觉得自己鼻端依然环绕着似有若无的灰尘味。
刚才她推开主殿厚重的殿门时,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糊了一脸。
好家伙,那灰尘厚得,没个三五年的积累都摞不出那种厚度。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秦苡抬手扇了扇风,试图扇去眼前依稀存在的灰尘。
“不是啊。”祁曜眨了眨眼,诚实地摇了摇头。
“???”秦苡瞪大了眼睛,“那你带我来这里……?”
“不是阿软姐姐来到这里,径直推开门的吗?”祁曜眼睫微颤,语气多了几分小心的迟疑。
“……”秦苡回忆了一下,无法反驳,只能无力道,“可这里不是阑珊宫的主殿吗?”
“这里确实是主殿。”祁曜唇边抿出笑涡,“可主殿以往是有品级的娘娘们才能住的地方,怎么轮得到我呢?”
秦苡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殿内横梁断裂,昏暗空荡,瞧起来像被洗劫过,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只留下一些断腿的板凳。更离谱的是,连屋顶的瓦片都被人掀起,留下几个漏光的大洞。
——就这?
还是祁曜不配住的主殿?秦苡简直眼前一黑,那偏殿得是个什么模样啊?!
*
如果石化在游戏中能具象化,那秦苡相信,一定是她看到祁曜住处时的模样。
只能说……阑珊宫、偏殿这两个要素叠加起来,果真是丝毫不让人失望。
看看这逼仄的屋子、昏暗的光线、被泥土勉强糊起来的破洞、在冷风中半摇曳的木窗……秦苡痛苦地闭上了眼,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破烂的地方啊?更别说未来不短的时间里还要住在这里。
“太难了吧。”秦苡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进入的不是宫廷背景,而是荒岛求生。
祁曜倒是神色如常,走到窗边抬手将被吹落的木框挂上。窗纸在寒风中呼啸作响,他用了些力气拉回,窗框相击间发出声响。
听到声音的秦苡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唇边依然挂着笑意,丝毫不显身处恶劣环境的幽怨自艾。
“你真的好坚强乐观!”秦苡又想起之前他面对伤痛的模样,不由得肃然起敬,握了握拳:“吾辈楷模!那我也要振作起来!”
祁曜的神色微顿了一下,片刻后惯性抿唇露出笑涡,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阿软姐姐过奖了。”
“诶,这怎么能叫‘过奖’呢?”秦苡连连摆手,神色诚挚,“我分明是真情实感、感人肺腑、腑……咕——”
一阵咕噜声传来,秦苡话音顿住,视线缓缓朝下移动。
“阿软姐姐饿了吗?”祁曜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笑着出声询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秦苡神色有些奇异——饥饿的感觉?难道说她可以体验一番饭菜的美味?
在游戏中应该没有关系的吧?
秦苡心中不由得升起些期待来,眼眸晶亮地看向祁曜:“到吃饭时间了,是不是?”
祁曜仰头,从窗边看了看天色。
此时日光西斜,挂在不远处树梢之上,余晖从枯枝间落入院落中,映出拉长的影子。
“是的。”祁曜便点了点头。
“那都有什么好吃的,我可以自己点菜吗?”秦苡顿时高兴起来,想了想笑意又落下,有些苦恼地点着手指,“不过我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口味呀……你有什么推荐吗?”
“点菜?”祁曜忽地笑出声来。不同于之前垂着头眼眸微弯的乖软模样,此时他眉梢扬起,眼帘半阖,眉眼间便带出几分轻慢的恣谑来。
“怎么了吗?”秦苡给他笑得愣了一下。这个笑……怎么感觉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阿软姐姐。”好在祁曜开口时依然是乖软的语气,方才短促的笑仿佛只是秦苡的错觉。他眼帘微垂,神情单纯无害:“你还记得之前赵嬷嬷说了什么话吗?”
秦苡微蹙眉头,回忆着之前在湖边时赵嬷嬷都说过些什么,洗衣服、赏口饭、福气……
“???”秦苡不可思议地看向祁曜。
“是啊。”祁曜垂下的眼睫轻颤,语气亦是轻轻,“赵嬷嬷不会来了,所以今天没有饭吃。”
“……对不起。”秦苡沉默了一下,抿起了唇,“我没有了解清楚你的情况,就冒然行事。”
是她对游戏背景了解不周,只看到赵嬷嬷欺负祁曜,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
高自由度意味着合理与法则自洽,她不能过于轻慢。
“没关系的,阿软姐姐。”祁曜看了她一眼,慢慢摇了摇头,仰起脸笑了起来,“毕竟……在冰水里洗衣服是真的很冷的。”
他把自己冻裂出血的手抬起给秦苡看,语气里带了些小小抱怨:“赵嬷嬷最近越发过分,上次我洗了一大桶衣服,才得了两个馒头,硬邦邦的。还不如去和阮贵妃养的哈巴狗抢东西吃。”
秦苡原本听他前半段安慰的话,心中才稍稍放松。然而随着他的后半段话,秦苡的心又猛然提了起来,被他轻描淡写的话惊到。
“你……”她喉间仿佛被人撒了一把粗粝的沙,开口的声音有些艰涩。
“阿软姐姐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同阮贵妃的哈巴狗抢饭?”祁曜歪着头看她,眼眸微弯,漆黑的眸中笑意隐约可见。
“好像也是一个冬天吧,那时候我还小,大概两天没吃饭,就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我出去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有什么能吃的,喝了凉水躺在枯草堆上。
正迷糊的时候,忽然见到那小白狗叼了一块煮熟的肉,正停在我面前,香味直直扑了过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肉是什么,只觉得那么香的东西,一定是能吃的,就伸手去抢。
谁想到那只狗还挺凶,我刚把肉抢到手,它就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好在冬天穿得厚,只觉得疼,倒是没有出血。
那块肉的味道……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祁曜眉眼放松,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后来我便学会了去和那只哈巴狗抢吃的。只是次数多了,难免会有不巧的时候。有一次不过刚把东西抢到手,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被阮贵妃发现了。
她极为厌恶地看我了一眼,命宫人押住我,用藤鞭狠狠抽了三十鞭。阿软姐姐,你知道藤鞭吗?是宫中行私刑的时候常用的东西,带有倒刺,行刑之人手法精湛的话,血是可以溅起来很高的。
我的眼神随着溅起的血看去,正看到阮贵妃抱着那只哈巴狗在一旁看着,阳光下的白毛干净极了。”
祁曜唇边笑意越深,像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看向秦苡,“阿软姐姐,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人活着,却还不如狗呢?”
秦苡说不出话来。
而祁曜也不需要她的回复,低眸将手背上结痂后翘起的干皮撕破,看着血液流出,缓缓一笑:
“其实没有为什么啊,在这宫中,就是这个样子的。”
“走!”秦苡再也听不下去了,豁然起身拉过他,“我带你吃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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