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长乐殿飞檐之上盘踞着两条丹楹刻桷的金龙,于月色相照之下熠熠生辉,似欲腾空飞去。
酉末,待王室公卿、朝臣显贵,诸男客落座以后,各府女眷随各宫主位之后,陆陆续续到了长乐殿赴宴。
万事皆备,诸礼全齐,只等皇上、皇后、太皇太后入殿开宴。
沈明娇的席位在慧妃与贤妃之间,繁复华丽的宫装,与其明艳的容貌相得益彰,通身皆是傲人的宠妃气派。
“懿娘娘好!” 落水事件已过去十天有余,丹柔调养恢复得极好,一张白嫩的笑脸重新焕发红润,见到沈明娇落座,热切地跑过来问安。
“真乖!” 沈明娇起身顺势将她抱在怀里,迎上前几步与慧妃打招呼。
“奴婢该死!” 侍候酒水的女使不知怎得,竟毛手毛脚地撞到了慧妃身上,将酒水洒上了她的衣襟。
“贱婢!” 慧妃横眉冷对,艳丽的丹凤眼里皆是跋扈沉郁的怒气。
“大节下的,姐姐莫要被个丫头坏了兴致。” 沈明娇抱着丹柔走近,示意近旁的太监将犯了错的女使拉下去。搭眼打量着慧妃的衣裳,出言劝慰道:“这身云锦最怕湿气,趁还有时间,姐姐快去换了吧!”
“真是晦气!” 慧妃拿手帕随意在前襟擦了擦,抬手要接过丹柔。
“我照顾二公主吧,时间不多,姐姐快去快回。” 沈明娇掂了掂揽着自己肩膀的丹柔,笑盈盈问道:“母妃去换衣裳,丹柔随懿娘娘在这待一会儿可好呀?”
“好!” 小孩子不似大人,哪里会虚与委蛇。喜怒都挂在了脸上,与沈明娇的亲近,一览无余。
“好乖!”
“那便劳烦妹妹了!” 事已至此,慧妃欲言又止,辨不出喜怒,带侍女到后殿专供女眷更衣的静秀阁去。
这个时候,各府女眷恨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头不大不小的动静,自然也没能逃过众人的眼睛。两位本该在后宫针尖儿对麦芒的宠妃娘娘,竟能这般和和气气地说话儿,再瞧二公主与懿妃娘娘的亲近劲儿,更是让人云里雾里。
“都说玉秀宫慧妃娘娘这位最是个目中无人的,看着却与懿妃娘娘相处得不错。” 裕王府的席位与永靖侯府一上一下紧挨着,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荣贵太妃眼里,啧啧称奇与老夫人道: “瞧瞧二公主喜笑颜开的,您的这位孙女儿是个有福气的。”
老夫人也不清楚沈明娇与慧妃的往来,见此情状,心里迷糊着面上却云淡风轻,只四两拨千斤道:“二公主可爱。”
“怎么不见永靖侯?” 荣贵太妃作势环顾,快人快语问秦氏道:“告病约有半个月了吧,可要紧?”
“多谢您惦记!” 秦氏这些年操持永靖侯府诺大的家业,早就练出了八风不动的本事,轻叹一声,滴水不漏道:“侯爷听说北境战事胶着,急火攻心激出了早年习武落下的旧疾,太医看过,也说要静静养着才好。”
“怪不得,旭儿前些日子前去探望,却被门房挡了回来。” 荣贵太妃言语之中皆是机锋,笑着半真半假道:“我还说呢!这宫门相较永靖侯府的大门,倒还好好进些!” 哪里是被区区门房挡了回去,永靖侯府可是受□□令可养府兵的,裕王令牌都亮出来了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原该怪我的不是!” 秦氏急忙言笑着道了歉,避重就轻道:“侯爷那个操心劳碌的脾气,我怕他不能静心修养,索性就闭了府。谁知倒挡住了王爷,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四面八方的探究目光自然没有逃过沈明娇的眼睛,却只是恍若未觉。拿了块桌上的茶点递给丹柔,宠爱道:“丹柔如今都好了?”
“嗯!娘亲还让我谢谢懿娘娘的药呢!” 半个月里见了几面,丹柔对这个总是笑盈盈的漂亮娘娘很是喜欢,倚在她怀里坐着,也不吵着找娘亲。
“不客气,丹柔日后再去池塘边玩,可一定要小心,再生病会急坏你娘亲的。”
“丹柔晓得!不会怪娘亲的!” 小孩子不设防,有好吃的,又在信赖的人身边,竹筒倒豆子似的,半点心事也藏不住。扭头对沈明娇道:“娘亲这些日子总是给丹柔道歉,说她不该为了…”
“丹柔!” 话还未说完,慧妃换好宫装快步走过来。听其声气不均,便知来得十分急促,对上她探究的眼神,几分不自在地接过丹柔。“多谢妹妹,快开宴了,换我来照看丹柔吧!”
“姐姐慢些…” 沈明娇收回打量的目光,向前半步,仰头抬手替慧妃扶正了微微倾斜的步摇,轻声软语道:“别急。”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戌时一刻,准时开宴。
“今乃中秋佳宴,朕邀众卿共赏满月,以盼我大周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尉迟暄今日未着龙袍朝服,一身玉色飞龙金线暗纹常服锦袍,束白玉镶金发冠,修眉朗目,气宇轩昂,少了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之感,盛世君主的温贤气度尽显。
“臣等谢皇上圣恩!”
秋节佳宴进入正题,鼓乐齐鸣,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女于殿中,身姿婀娜飘逸,欢歌曼舞,矫若游龙。
众人推杯换盏、言欢语畅,甭管各门各户私下如何尔虞我诈,如何在朝上针锋相对。今夜在长乐殿里,谁都不能砸了皇上的场子。
沈明娇入了席,看嫔妃的宴酒是上好的桂花醉,心动起了兴致,拂开侍女握壶的手,好酒总要自斟自饮才得趣儿。抬眼正对上坐在对面席间的沈宴潍,举杯隔空遥遥相碰,一饮而尽。
桂花浮玉,正月满殿明。于十五月圆之时,得见家人,沈明娇觉得再无更快意的事儿。酒不醉人人自醉,多饮了几杯,面上染了飞红。
“懿主子,” 宋诚不知何时悄悄到她身后,躬身提醒道:“皇上让您饮慢些。”
沈明娇闻言展颜,玉手挑起酒盏,对着上首的尉迟暄嫣然一笑,美目盼兮。娇波艳冶、有意相迎,明晃晃地勾引。
太皇太后看见此幕,蹙了蹙眉,侧身与郑姑姑轻声道:“开始吧。”
方才还和缓的乐声,突然变得紧促强烈,教坊司的乐女个个面覆轻纱翩翩而入,抱着琵琶,指尖急弦不停入场。曲到急时,其中一女子摘下面纱,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赤足上殿,眉间一点芙蓉花钿,皓臂修长,双腿浑圆结实。手中孔雀羽扇合拢握起,随琵琶重音转、甩、开、合、拧、旋,一起一伏皆是风情万种。
“咣啷…” 贤妃的杯盏应声落地,酒水洒了一身,无人在意。
“就她?” 沈明娇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美人,秀眉微挑,看向失态的贤妃,嗤笑一声:“我当是个多厉害的角色!东施效颦罢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中起舞的女子,妆容修饰过的眉眼倒有几分像懿妃娘娘。
一舞落定,美人踏着碎步上前,身姿婀娜一福:“臣女萧媛给皇上请安。”
尉迟暄看不出喜怒,亦未叫起。半点儿不知怜香惜玉,给萧媛晾大庭广众之下任人打量。
“臣女萧媛给皇上请安!” 萧媛倒是不慌不忙,媚眼如丝望向上首,伏低做小又缓缓说了一遍。
殿中针落有声…皇上这态度,分明是不满太皇太后再塞人入后宫。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恭默守静。
“呵…” 沈明娇轻笑一声打破僵局,粉面如醺,媚态横生,言笑晏晏道:“皇上忒不懂怜香惜玉了!” 抬手,拉住萧媛的手臂将借力扶了她起来。
“爱妃有何话要说?” 尉迟暄好整以暇,朗目藏笑看着下首的肆意妄为的妖精。
“臣妾见此情此景,想起个典故来…” 沈明娇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万般风情绕眉梢。“曲有误,周郎顾。”
她侧目看向一旁浓妆艳抹的萧媛,声若落珠,相问:“萧姑娘方才可是…为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了?”
今日能坐在这的各府夫人,哪个没有几分手腕,却是从未见过此等阵仗。再观皇上神色,显然是纵着的。心间不由赞叹,这般出色的人物,配上锦绣家世,来日鹿死谁手,还真是不好说。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萧媛竟被问得怔住了。沈明娇这般…胆大妄为,以力破巧,竟让她的心思都没了用武之地。
余光看了上首的太后一眼,定了定心神,勉强维持着仪态,泫然欲泣道:“臣女才疏学浅,竟不知娘娘此话何意?可是…臣女哪里做的不周到,惹了娘娘生气?”
“呵!” 这点小伎俩,沈明娇不遮不掩地撇了撇嘴,突然失了玩乐的兴致。
嗔怪着睨了一眼上首看热闹的尉迟暄,回身在教坊司的乐女手里拿过琵琶,抱在怀里。指如削葱,轻拢慢拈、推手含情,将方才的曲子其中短短一节重新弹了一遍。玉珠走盘,纷披灿烂。
“萧姑娘方才弹错了一段儿!” 秀靥艳比花色,美目盼兮,恃宠生骄。“皇上,臣妾说得可对?” 未待人首肯,莲步款款回了席间。
萧媛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不显,仍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娇弱道:“皇上…”
“懿妃说的对,你学艺不精,殿前失仪,便…”
“皇上!” 尉迟暄话还未说完,被太皇太后打断。
尉迟暄回眸笑得温和,歉然道:“是孙儿的不是,忘了此女是萧家的人,只当是教坊司的舞女。”
将世家贵女比作供人取乐的舞女,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心高气傲的萧媛的面上霎时间失了血色。若刚才是佯作泫然欲泣,此时倒是真的梨花带雨了。
“朕念你父亲平息科举之乱有功,便封你为正六品令仪吧!赐居颐华宫西殿。” 尉迟暄懒得动脑想个好封号,搭眼看见琵琶,敷衍道:“封号…乐!” 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罢了!
“皇上赏罚分明,是为臣者的福气!” 看着皇上当众给萧家没脸,太皇太后急怒攻心,头胀目眩。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愉快笑意不改。“哀家年纪大了,便早些回宫了。”
“孙儿送祖母!” 尉迟暄起身相送,孝仪周全。
“群臣宴饮,皇上怎可离席!” 太皇太后深明大义,笑得端庄慈和,当真无半点不虞。“懿妃,便由你陪哀家回宫吧!”
作者有话说:
沈明娇:最佳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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