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拿赖瑾手里的兵威胁皇帝, 对他有益无害,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才好行事。萧灼华写好信,正欲去把赖瑾叫来, 便听到车驾外传来赖瑾的声音:“殿下。”

    萧灼华说道:“请入凤驾说话。”

    赖瑾想到萧灼华派出嬷嬷去传威远侯过来见驾, 还让他把郡守官帽还回来,脸上就忍不住笑,心情颇好。他进到马车, 抱拳行了一礼, 在萧灼华左侧的软凳上坐下,说:“方才嬷嬷说要去传威远侯来见驾,正巧方先生也要去找威远侯,便让他俩一同前行了,我派了二百兵卒保护他们。”

    萧灼华“嗯”了声,把自己刚写好的信给他, 说:“离京半月, 想必父皇心中亦是挂念,写封家书回去报个平安。”

    报平安?皇帝才不想要我俩平安呢。你那是添堵吧?赖瑾接过信, 上面写着:宝月问父皇安。离京半月, 一切安好。父皇莫要挂怀,身体为要。瑾待儿颇好, 父毋须担忧。边军两万,兵精将勇,可保安危无虞。不知母妃可安, 儿甚是挂念。惟愿父皇母妃安康无忧,儿臣亦安。宝月公主萧灼华叩首。大盛天承十六年九月初三。

    赖瑾心说:“还真是报平安。”别人报平安好理解, 萧宝月报平安, 就有点怪。还兵精将勇, 可保安危无虞。这话皇帝看起来会有点扎心的。

    萧灼华指向“母妃安康无忧”,说:“若不安呢?”她的手指落在边军两万上。

    你威胁你爹?赖瑾震惊了,问:“他拿你娘威胁你啊?”

    萧灼华点头。

    赖瑾在心里骂道:“狗逼皇帝不做人。”这跟那些屁本事没有,天天打老婆威胁儿女拿钱的爹有什么区别。那种爹还只是让女儿给钱,狗逼皇帝是让女儿去死。简直了!

    萧灼华瞧见赖瑾怒不可遏的模样,心头亦是忐忑。毕竟那是赖瑾的兵,用武将的兵去威胁皇帝,不臣之心,是会招祸的。她说道:“若不妥,此信作罢。”

    赖瑾把信还给萧灼华,说:“离京这么久,是该报个平安。”

    萧灼华望向赖瑾,说道:“谢谢。”愿为她担此风险。

    才刚离京,不是很稳,赖瑾不好向萧灼华保证些什么,说道:“会好起来的,且安心。”他顿了下,说:“我此次来,还有一事找你。”

    萧灼华说:“请讲。”

    赖瑾说:“你看啊,我俩成了亲,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是强大到非常厉害,别人就不敢来欺负你了,得供着你,求着你。”

    萧灼华瞧他一瞬间变成说客模样,下意识心生警惕,眼带疑惑地看着赖瑾,说:“请直言。”

    赖瑾问:“你想不想要有作为,干一番自己的事业。”

    萧灼华眼里的疑虑更深,浑身都下意识崩紧了,再次说:“请直言。”

    赖瑾看萧灼华的脸色都变了,不知道她脑补到哪里去,说:“是这样子的,我们去边郡,其实是去开荒的,只有兵不行。你看我带过去的两万多人,清一色全是汉子。”

    萧灼华更糊涂了,问:“你意欲何为?”

    赖瑾说:“你稍侯。”他掀开帘子,喊:“阿福。”

    阿福早已等在马车旁,将捧着装有裤子、鞋子、衣服的托盘交给赖瑾。

    赖瑾把裤子展开给萧灼华看,说:“这叫裤子。如果当初柴绚在朝堂上穿了这个,哪怕被我扒了裾裙也不会露腚,受那等羞辱。”他又撩起自己的裾裙,一直扯到腰。

    萧灼华倒吸口冷气,吓得赶紧别过脸去,就怕看到什么不雅的东西。

    赖瑾说:“你回头,不会走光……不会有不雅。我们是夫妻。”

    萧灼华的脸刷地通红,又想起这一路,他都没有失礼之处,似是有话说,犹豫了下,扭头,便看到赖瑾撩起裾裙后竟然还捂得严严实实的。她抬眼看向赖瑾,又再看看他的裤子,问:“你究竟意欲何为?”

    赖瑾放下裾裙,整理好仪容,说:“衣食住行。衣排在食前面,可见何等重要。缝制衣裳,不需要力气,女郎更为何适。养兵,每年的四季衣裳,即使一季只有两件轮换,一年便是八套,十六万件,这数量还得上升。”

    萧灼华说道:“宫时的禁军,我府中的府兵,都是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妹所缝制的。街面上有成衣铺子,亦可购买。”

    赖瑾说:“我手下的兵,老家都在清郡、尚郡,相隔的距离可以说是横跨大盛朝。边郡也没有成衣铺子。我叫孙潜去我四姐那订了五万套,但也不够穿的。”

    “这是项可以长长久久做的大买卖,很赚的。你算一下,一年仅供应我军中,目前为二万七千人,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四件套,一年四季,每季两套轮换,算下来便是八十六万四千件。即使每件你只赚三个铜钱,那也有二百五十九万余钱。”

    萧灼华:“……”

    赖瑾接着说:“军中汉子的衣裳,寻常妇人皆可缝制,招进来就可以用。即便不会,教教就成了。我可以沿途剿匪招兵,你也可以让嬷嬷在沿途招募穷苦妇人。包吃住,月钱一千,你是公主之尊,那些穷困僚倒走投无路之妇人跟着你,亦是个依靠。”

    “草原多牛羊,还可以做皮衣卖高价。其利是制作军服的十倍、百倍。我在长岭县救了一个叫郑县尉下到牢狱里的毛皮商人,他有现成的上等皮料渠料。你让手艺精湛的人加工成皮裘,转手就是暴赚。我们有兵,在草原圈一块地盘,养牛羊、兔子,还可以养狼、狐狸,卖上等皮裘。”

    萧灼华说:“草原骑兵来去如风,恐劫掠。”

    赖瑾说:“打仗的事,交给我。他们敢来劫,正好可以抢他们的马。”

    萧灼华问:“若卖不出,当如何?”

    赖瑾说:“有需求就有市场。不想光腚,就得买裤子。这裤子别人也可以做,生意做不长久,但你供应军中,也是个进项,还能帮我解决桩麻烦。赚钱的是皮料生意,往后还可以卖肉干。我们守在边关要地,一边是草原,一边是大盛朝,可以把大盛朝的东西卖到草原,再把草原的东西卖到大盛朝,赚中间的差价。一些不容易保存的、利润大物货,自己加工,把这一层加工的钱也赚了。我有军队护航,你又有身份地位,自己就是靠山,现成的便利。万事俱备,只差招工。”

    萧灼华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便是你选择去边郡的原因。”

    赖瑾说:“对啊,边贸生意,从来都是很赚的,只是风险大,但我们有兵保驾护航就不怕啦。”

    萧灼华想了想,也觉得可行,问:“欲招多少人?”

    赖瑾说:“多多益善。你负责招女的,我负责招男的,只要有手有脚能到边郡能干活都能招来。就算是牢里的犯人交给我,我都能拉去修桥铺路。要想富,先修路。路通了,商贸往来做起来才有赚。”

    萧灼华见赖瑾对行商做买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有点恍惚。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自己一个公主,竟然坐在马车里商量商贾之事。她竟然还觉得可行。

    赖瑾顿了下,说:“再加一条,凡入边郡藉者,不收人头税、田地税,种植任何农作物都不需要交税。边郡的税,只收交易税,有买卖交易才收税。边郡土地贫瘠,全靠从其他郡县买粮,加上运费就是高价,自己能产一点就赚一点。至于该往朝廷交的那份税,我们如数上交就是。”

    萧灼华思量道:“招人之事,过了赵郡再办。”

    赖瑾说:“哦,对了,招到人,叫他们放心路上的安全。前面有大军扫荡匪寇开路,后面还有三千后军垫后,如果有谁敢在路上行抢劫偷盗之事,抢劫的脑袋砍,偷盗的砍手。如果有无家可归的孤儿,或者是遇到孩子多养不活的人家,也可以收留或买来。我们家里的钱,你随便取用。军中开销,我那里是够的。在路上剿匪有进项,等到了边郡,把关税收起来,更是财源广进。”

    萧灼华微微点头。

    她瞧见赖瑾干劲十足的模样,虽不确定能不能做成,亦觉可以一试。即便买卖万了,以赖瑾的家底也是赔得起的。若是胜了,他能打下草原,在草原圈地放牧养民,她亦能得份安稳。

    赖瑾见萧灼华答应,开心地道:“就此说定了哈。”

    萧灼华再次点头“嗯”地应了声,道:“总归是亏了算你的,赚了归我。”

    赖瑾的笑容僵住,看着萧灼华,呵呵一声,说:“有些话可以不用说的。”钻出马车走了。

    萧灼华莞尔。她望向马车外,看着赖瑾快步离开的身影,想到成国公夫人在京中不必看任何人脸色,谁惹到她都能打回去,不必受欺负也不必受气,觉得自己将来或许也能那样。

    她从赖瑾的种种安排已经可以确定,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把她拘在后宅伺候全家老小。成国公的家风是男女主人共同掌家。这门亲事,挺不错。

    第42章

    赖瑾走到半道的时候, 皇帝派出的密使便已经到了威远侯府。密使不仅带来密诏,还有三十名刺客,协助威远侯行动。若威远侯这次再失败, 那他们只能带着威远侯的人头回去向陛下复命。

    威远侯靠着皇帝起家, 经营十几年时间,只能算是在赵郡站稳跟脚,根基较浅。如果皇帝要夺他的爵、罢他的官, 甚至抄他的家, 毫无后顾之忧,轻而易举。他上次失手,已是惹出大麻烦,要是这次再失手,他怕自己满门不保。

    威远侯将郡尉及心腹召来:“这次必将赖瑾和宝月公主一举铲除,不成功, 则成仁。”

    ……

    威远侯许以重利联合赵郡豪族聚集五万之众, 等了五天,终于等到赖瑾抵达长郡。

    傍晚时分, 探哨飞马来报, 赖瑾的大军驻扎在长郡与赵郡的交界地。

    他们在距离界碑仅三尺的距离架起了拒马桩,又在拒马桩前立了块大大的告示牌:镇边大军途经长郡, 遭遇山匪伏击。保境安民、荡平匪寇乃我等朝廷军队义不容辞的责任,镇边将军当即下令剿匪,经历一月苦战, 战亡一百余人,伤数百余人, 终于肃清长郡匪寇, 还一郡安宁。不想, 途经赵郡,却遇赵郡郡守聚集四万余众于险道设伏,不知其是何居心!朝廷明令,一郡之地驻军,郡兵五千人、县兵五百,赵郡一郡城、十六县,总共驻军一万三千。敢问赵郡郡守,多出的三万大军,从何而来?镇边大军为捉拿赵郡流蹿匪寇,特设此关卡,请往来客商行人暂且回返,待肃清赵郡匪寇,再行通过。如有强行冲击关卡者,视同匪寇,就地处决!

    竟然暗指他勾结山匪。威远侯冷笑:“无耻小儿,且看你蹦达到几时。”当即安排大军在事先看好的地方设伏。他不信赖瑾不过来!

    威远侯猜测赖瑾此举很可能是为了麻痹他,想要悄悄过去,当即下令封锁住出赵郡的几条县道,下令如果遇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为了防止赖瑾混在人群里走脱,还将他的画相发到军中,悬赏黄金百两。

    赖瑾不是喜欢悬赏吗?他也让赖瑾偿偿被悬赏的滋味。

    ……

    当天下午,在镇边大军封住赵郡通往长郡的路同时,赵郡境内的各要道安排上有重兵驻扎。

    封锁路口的兵卒手上拿着赖瑾的画相,逐个比照过往行人,对外号称捉拿流寇。

    十二三的少年郎,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值一百两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匪寇。

    听闻此事的人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哪个豪族公子犯了事,秘密追捕。

    更有知情者暗自瞠目,觉得威远侯此举过于冒失张扬,怕是要惹出大祸,纷纷猜测内里是不是有什么原由。

    大部分人认为可能是因为赖瑾娶了宝月公主相助宁王,威胁到赵王争太子之位,威远侯上个月又在赖瑾手里丢了好大的脸面,恼羞成怒加上储位之争所致。陛下久病,又受陈王造反痛失太子刺激,近来愈发昏聩,显然已快不成了。成国公府的大军又叫东陵齐国拖住,顾不上赖瑾。所以,威远侯想趁机除掉赖瑾,重创这支两万人的精锐,先斩宁王和成国公府一条臂膀。

    ……

    这个时节,秋收刚结束,天气不冷不热,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各地的商队、各郡县的税贡都在往京城运。

    赵郡过去还有十一个郡,每天都有长长的车队途经赵郡,这会全堵在赵郡了。

    镇边大军,敢在别的郡守的地盘动兵剿匪,背靠成国公府,实力雄厚。领兵的赖瑾敢在朝堂上打架扒了英国公府绚公子的裾裙,是个犯起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别说各地豪族,就算是各郡县负责运粮进京的粮曹都不敢跟镇边大军叫板。

    说句不客气的,镇边大军把他们的脑袋砍了,他们还能找赖瑾偿命不成?那得先问问成国公府手里的兵答不答应。只要赖瑾不造反,皇帝都不能动他。

    往前走的路让镇边大军堵了,往后走的路又叫后面的商队给堵了,诸多运输队伍、行人都只能停在两郡交界之地的路上。

    随着一支支商队抵达,堵住的队伍也渐渐的越来越长。

    豪商们、运税贡的都气得骂骂咧咧。虽然堵路的是赖瑾,但大多数都是骂威远侯。毕竟,赖瑾是个孩子,出了名的浑不吝,威远侯让他过去不就得了,非得要人家脑袋,悬赏百金抓人。赖瑾会傻到去送死吗?上次都吓得一溜烟逃回京了!威远侯已经堵过一次,不成功说明就是不成,还没完没了不依不饶。好了,现在赖瑾有样学样,也不让人过去了。

    一些有家世实力不惧威远侯的,当即找上门去。

    ……

    下午,威远侯刚要出门,却让各地的粮曹、大豪商堵在了府里,让他赶紧放赖瑾过去,别再堵路耽误了大家进京。

    有人劝威选侯莫要闹得太难看,把全家搭进去,告诉他,刚才见到梧桐郡郡守常胜伯方稷了,就在离郡城不到三十里地的官道上。

    方稷是成国公的四女婿,赖瑾是小舅子,可不会坐视不管,很可能就是冲他来的。

    哪想到刚提到方稷,他便带着人闯进来了?

    ……

    方稷的家族世居梧桐郡,为梧桐郡第一大族。

    前阵子,赖瑾的幕僚崔吉带着金子找到赖瑶,定做五万套冬衣,如今冬衣做好了,却不见赖瑾如约来取,又听说他叫威远侯堵在赵郡,过不去。

    方稷在秋收刚结束,便亲自带着兵押着税粮和税贡进京,想顺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岂料,他刚到郡城,就看到威远侯悬赏小舅子,明目张胆到简直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气得他一把抢了兵卒手上画有赖瑾画相的绢布,带着随行护卫,快马直奔赵郡郡城。

    他穿着官服,身后跟着的全是郡兵,赵郡郡守府门口的兵根本没敢拦。

    方稷直奔正堂,大喊:“威远侯,你给我出来——”迈进正堂,一把拨开挡在门口的豪商,看到威远侯便把绢画往他的面前一拍,怒声叫道:“你什么意思!”堵了一个多月不算完,现在竟然公然要取人性命,狗皇帝年老昏聩了,你也疯了吗?

    威远侯刚被人用方稷威胁,再看到正主儿找上门来当众下脸,气得一巴上拍在桌子上站起来顶回去,气势半点不弱:“轮不到你在我赵郡撒野!”是皇帝要赖瑾的命,又不是我!

    这次不是赖瑾死,就是他死。刀都架在了脖子上,不要说是一个常胜伯,成国公过来,那都只有亮当刀子拼死活。

    方稷指指威远侯,叫道:“你有种!就你有兵!”

    梧桐郡离赵郡只隔了三郡之地。方家在梧桐郡蓄有五万私兵,再把依附的豪族召集起来,加上县兵、郡兵,凑个十万没问题。跟驻扎在长郡的镇边大军联手打个赵郡,两面夹击,费劲吗?

    威远侯立即明白,方稷是要动兵了,沉声叫道:“你敢造反?”

    方稷回头:“高威,你先动兵,说我造反?要脸点吧!”

    他一把拽过威远侯手上的绢布,郎声叫道:“即使去到朝堂上见陛下,我也是有话可说!我倒是想问一句,东陵齐国倾举国之力聚集四十万大军攻打东安关。成国公府十几万大军面对三倍于己方的兵力,殊死作战,保护大盛朝。你身为陛下亲侍出身,却在这里劫杀成国公嫡子,是何道理!此话,待去到京城见到陛下,必要问上一问!”

    一个山匪头子出身的狗皇帝,已经病得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最能打仗的太子都被祸祸没了,剩下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再过些年,这天下还不知道姓谁。还当是二十年前勇武有力能征善战之时呢。

    小七那就是一个富贵闲人的性子,每天琢磨的就是吃什么,穿舒服点,耍点赖偷懒要金子!他连本该是他的世子之位都不争,狗皇帝竟然怕他造反。

    方稷都看不过眼。十二岁的孩子,送去边郡,连过冬的冬服都没有,捧着金子求到到他四姐跟前。

    威远侯高威目光沉沉地盯着方稷离开。

    他现在不拿赖瑾的人头,自己的人头可就没了。可眼下叫方稷叫破此事,而赖瑾极可能还在长郡,根本取不了赖瑾人头。若等到梧桐郡出兵,与镇边大军联手攻打赵郡,只怕自己满门难保。

    即使陛下能调兵平叛,还有长郡卡住要道。且,赵郡动兵,成国公府要是一怒之下投了东陵齐国,再加上东陵齐国四十多万兵马,大盛朝怕是要亡。

    当初先太子之事,陛下能拿陈王满门平息成国公府的怒火,自己满门能比得上陛下唯一的嫡子?

    威远侯深知这些世家大族底子厚打得起仗,眼下陛下已经打不动仗,他们极可能说起兵就起兵。他们能打,自己可打不起,眼下长郡的兵,半数以上都不是他说了算。

    他忙不迭地飞奔追出去,大喊:“常胜伯,常胜伯且慢……误会,都是误会……”

    找到威远侯求情的豪族、各郡的粮曹们俱都已经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事儿啊!

    威远侯追到门口,见到常胜伯已经翻身上马,扑上去一把拽住马缰:“误会,误会!我这便撤兵。”

    方稷俯身凑近威远侯,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误会吗?你敢如此张狂行事,府中有病重的那位派来的人吧?人头拿来!不然,我梧桐郡十万儿郎踏平你威远侯府!”

    威远侯沉声道:“常胜侯,你——”

    方稷从威远侯手里拽过马缰:“我只给你一天时间!”他说完,带着护卫往长郡方向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干掉陛下派过来的密使和刺客,至少现在自己的人头和全家的人头都保得住。威远侯,一咬牙,调了兵直接出城,去围剿正在伏击赖瑾的密使和刺客。

    第43章

    傍晚时分, 赖瑾刚把萧灼华接到自己的帐篷正要一起吃晚饭。

    阿福来报:“梧桐郡的常胜伯来了。”

    赖瑾当即便要迎出去,待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萧灼华说:“我去去就回。常胜伯是我四姐夫

    他长得特别帅, 我阿娘当初给四姐寻亲, 搜罗遍世家公子没遇到满意的。恰逢他进京办袭爵的事,叫我阿娘和四姐见到,一眼相中, 再一打听, 人品好、家风好,本事才能亦出众,特别合我们家人胃口,果断地薅到自己碗里……呃……把四姐嫁过去。”

    萧灼华对梧桐方氏亦是知晓的。常胜伯方稷,十八岁丧父,刚出父孝便又丧母, 待守完父母孝期已是二十四岁, 方才进京袭爵,去年与赖瑶成亲。她思及成国公府诸子女打架一起上的风气, 猜测很可能是听闻赖瑾被堵到赵郡的事, 过来助拳了。

    她如今离了京,连商贾之事都能做得, 若再摆公主高高在上的身份不过是自缚手脚,断立足之路。她说道:“不妨同去。”

    赖瑾欣然应道:“好啊。”

    他带着萧灼华去到营寨门口,瞧见方稷的身影, 快步迎上去,唤道:“姐夫。”

    方稷看他还跟以前蹦蹦跳跳的格外欢脱, 不似受委屈的样子, 打趣道:“瞧你气色不错啊。”又见到萧灼华过来, 赶紧抱拳行了一礼:“方稷见过公主殿下。”

    萧灼华颔首:“灼华见过姐夫。”

    方稷立即明白过来,脸上俱都是笑意,抱拳:“弟妹客气了。”又道:“恭喜啊。待你们到梧桐郡,便将贺仪补上。”

    赖瑾美滋滋地说:“我成亲,可是赚了好多贺仪,还都是贵物之重。我现在去了边郡,不用给他们回礼,赚翻了。姐夫里面请,请你吃红烧肘子。”

    方稷与赖瑾往里去,问:“赵郡之事,可把你四姐气坏了,提剑就想过来,奈何肚子里揣着一个,不便出行。”

    赖瑾扭头看向方稷叫道:“四姐肚子里有宝宝啦?”

    方稷在成国公府小住的时候,时常听到赖瑾嚷嚷“我还是个宝宝”,听他说是指很宝贝的小娃娃,笑道:“是,有宝宝了。”

    他成亲晚,今年都二十五了,终于要有孩子了,每每想起便是喜难自禁。若非此次威远侯行事太过火,且赖瑾委实太小,断不会留下赖瑶怀着孩子一个人在家。

    赖瑾明白方稷是专程为自己跑这一趟的,动容道:“多谢姐夫。”

    方稷说:“一家人,何须言谢。”

    赖瑾把方稷请到帐篷中,把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告诉了方稷。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黑尽,赖瑾便把方稷留在军中过夜。

    ……

    威远侯带着人找到皇帝派出的密使和刺客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一番血战,才把他们全部斩杀,之后又砍下他们的脑袋装在盒子里,派人用马车拉着给赖瑾送去。

    他在外面歇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府中时,已是下午。

    他刚到府里,便见到了已经等侯多时的方士泽和玉嬷嬷,待听得公主让他带着赖瑾的郡守官帽去见驾,赖瑾要让他给五千两金子和全家上下陪他过赵郡,即惊且怒,一句欺人太甚差点就脱口而出。

    此举,简直是折辱!

    五千两金子!金子大多都在世家大族间流通,民间多是布帛铜钱。他发达不过十余年,布帛绸缎上等毛皮倒是不缺,手头的金子不到五百之数。张口就是五千两,他怎地不去抢!

    威远侯随即想起,赖瑾可不是连山匪都抢么。

    方士泽和玉嬷嬷把话带到便一起走了。他们刚才在路上就已经听说威远侯已经叫常远伯找上门,如今底气更足,不怕威远侯不给。

    威远侯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情况,还不如当初痛快地让赖瑾过去,便是要剿匪,让他剿就是了。

    五千两金子,威远侯只想想都心痛如绞。这不得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都掏空了去。他便是拉着铜钱布帛去找人换,都未必能换来,更别提此番遭到折辱,声威俱失,往后谁都能骑到他的头上,怕是日子难过了。

    可是要筹不出这五千两金子把赖瑾送走,很可能没有往后了。

    威远侯派出管家,去赖瑾的大营找到赖瑾和威远侯,请他们宽限几日。至于宝月公主,管她呢!他连皇帝派出来的密使都杀光了,还管皇帝的女儿说什么。

    好在如今滞留在赵郡的豪族多,赖瑾一时不让路,他们便得堵上一日,也愿意相助解威远侯这燃眉之急,可那价当然不是一两金子十贯钱,而是要贵出许多。那些手里的金子较多豪族甚至让威远侯把他们滞留这些时日的损失也补上,这才将金子竞换给他。

    这阵子召集四五万大军的开销花费,加上竞换金子的开销,将威远侯辛苦积攒十几年的积蓄全部搭进去。

    这还不算完,他带着全家老小,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那堵了数十里地的官道,去到赖瑾的大营低声下气地赔罪,求他过去。

    赖瑾叫来主簿方易,检查了金子的成色,清点了数量,确定无误,收下金子,痛快地叫大军把拒马桩撤了,给他们放行。

    官道上是行驶的商队。

    官道两侧则是驻扎的大军。

    商队在官道上入前走,镇边大军的兵卒则在喊话:“我们将军说,诸位尽可放心到我们边郡做买卖。若是谁敢劫他的货,便带着我们打上门去。”

    长郡的匪寨和赵郡的郡守威远侯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可都是瞧见的,对镇边大军的喊话亦是信的。边郡那地方不产东西,可赖瑾有钱啊,粮食布帛一应物什,他都得拿钱买。不少商贾的心思活络起来,觉得将来若有货,不妨先小批量地拉到边郡一试。反正赖瑾带着大军这一路过去,肯定把沿途捶得平平整整,不必太担心货物遭劫。

    听闻消息的,还有赵郡的山匪,都不必等赖瑾去剿,便已经主动来投降。

    历来诈降的事不少见,赖瑾为了谨慎起见,仍旧是采取大军开路,三千前军直接开到匪寨,让山匪开门投降,大军进驻接收,之后再行收编。若山匪们不同意,便强攻。

    山匪们哪敢跟镇边大军叫板谈条件,乖乖地打开寨门投降,去了辎重营。

    他们刚进辎重营,便发了新衣裳 、新鞋子,还有新裤子。

    这些都是方士泽与负责采买军需的孙潜,在这个月里,紧罗密鼓地找当地的成衣铺子招妇人连夜赶制出来的。

    新裤子穿在身上,叫山匪们很是新鲜了一回,再加上餐餐都能见到肉,每个月还有一千钱俸钱,说是干得好的,三个月后转正还能涨到两千,自是没有不乐意的。

    寨主投降态度好的,升为预备什长,但因为没有带过兵打过仗,还不能胜任,要先从兵卒做起,待熟悉营中规矩,再通过正式算数、习字、武艺等考核,便可成为什长,正式入军藉。若是三个月后,考核没过,说明他带不了兵,回去做兵卒。

    有些寨主受不了身份落差,带着一群亲信闹起来,叫辎重营都尉带着人当场按住就地杀了头,

    辎重营都尉传令军中:“入了军营便是兵,自当守军营的规矩,若还想着做匪的那一套,那就只能是见一个杀一个,见多少杀多少了!朝廷大军遇到山匪流寇,是要荡平肃清杀个精光的。我们将军仁慈,愿给你们一个弃匪从良去奔那大好前程的机会,你们若不知好歹,不知珍惜,便只好借诸位的项上人头以正军纪!”

    众山匪叫这一手给震住,又想着确实是有大好前程,哪怕是苦点累点,没甚自由,至少有前程有奔图,也就老老实实地听安排了,不然,脖子可就不是自个儿的了。

    如此,倒也算安稳下来。

    ……

    方稷惦记着夫人和腹中的孩子,归心似箭,将交税贡的事交给郡里的粮曹去办,便同赖瑾的大军一起回返。

    可赖瑾的大军走得是真的慢。

    旁的军队,吃过早饭便开始行军,得走到傍晚才安营扎寨,除非是酷热时节把大军中暑,不然极少有休息的。

    赖瑾的大军,中午要停一个时辰歇脚吃午饭睡午觉,但凡遇到一个大匪寨就得停下来收编,遇到小匪寨,先收几伙,等攒够二三百人,又要停下来收编休整,不慌不忙悠哉得宛若郊游。

    方稷索性不等赖瑾,带着自己的护卫轻骑上路,赶回去了。

    ……

    赖瑾从九月初走到十月中旬,终于抵达梧桐郡。

    梧桐郡多山,气侯潮湿阴冷,没下雨也没下雪,就是天阴沉沉的见不到阳光,冷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兵卒们习惯了平原地大风大雪,来到这山区,冻得咝咝哈哈。

    赖瑾钱多,又舍得在兵卒们身上花钱,给他们的备的炭火足。

    崭新的冬衣穿在身上,粮食足,还有肉吃,各帐篷还能领到炭。不说山匪们,就连北卫营出来的,以前都没这待遇。他们除了早晚操练,就是在暖和的帐篷里学习识字算数。

    有山匪出身的,想去梧桐郡城逛逛找点乐子,兜里揣着铜钱咣咣作响,不花钱心里不踏实,烧得慌,对同一个什的那些不是操练就是学习的北营军出来的颇有些瞧不上,觉得他们憨。这么多人,好多都是将军的同族,他们学得再好又怎么样,能升吗?

    什长、伍长听闻后,把他们拉出来识得他们连握筷子的力气都没有。有劲儿想要出去撒欢是吧,操练去!

    沐耀升了中军都尉,为赖瑾带着中军。

    如此,前军、中军、后军、辎重营都有了都尉,不必赖瑾时时看着。他把大营安顿好,严令禁制任何人不得无故离营。若是需要采买什么,申请上去,由军需官统一采买。谁若敢私自离营出去闲逛,杖打十棍,若是出去后与当地郡民起了纠纷,不问原由,就地正法。

    兵这东西,本来就很敏感,那就是把双刃剑。用好了,保卫疆土护卫太平。用不好,那就是兵祸,所过之处烧杀抢掠,能把一个富庶繁华之地直接给毁了。

    借住在别人的地盘,哪怕是自家姐姐、姐夫的地盘,人家信任他,愿意让他驻兵。他收了上万的山匪,不看管严一点,真能惹出祸事,他都没脸去见姐姐、姐夫。

    赖瑾愿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愿意给山匪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绝不愿意让他们去滋扰百姓。因此,他的策略是,一边是丰厚的物质待遇和良好的晋升机会,一边是严厉的军规,赏罚分明。

    他在梧桐郡城外的大营住了十天左右,把一切都彻底理顺,交给底下的几个都尉分别管理,这才跑去相隔几里地的女营找萧灼华。

    女营的人不多,只有几百人,大部分都是嬷嬷带着侍女们出去买回来的。一些是从人牙子手上买的,一些是从父母兄弟手里买的,甚至有些是从丈夫手中买的,还有极少数是自己从家里逃出来,想跟她们走的。

    她们来到女营后,吃得了苦想习武的,由萧灼华去军中找了几个人品好、本事过硬的佰长轮流过来教。想习文的,有侍女去教。文武都不愿学的,便天天在帐篷里缝制衣服鞋袜等。

    有吃有住有炭,一日三餐,每天上午干两个时辰活,下午干两个时辰活,别的时候自行安排。俸钱不多,一个月五百文,完成不了规定的量,扣钱。超额完成,则按量加钱给奖励,干好了,要是能识字算数会管人,还能升组长、管事。

    萧灼华虽是公主之尊,她看赖瑾一个世家大族公子都天天蹲在军营跟一群光膀子军汉扎堆在一起,有样学样,也成天早出晚归待在制衣作坊里,将赖瑾教她的,与实际情况结合起来,管理作坊。

    她管了几天后,学上军营的作派,让这群女工每天早上操练半个时辰。

    边郡那等险恶之地,若女子过于娇弱,怕是很难活下来,把体魄锻炼好点,抗病能力都强一些。若是有能学成武艺的就更好了,她也想有一支自己的女子护卫。

    萧灼华把作坊的事交待下去,到女营外跟赖瑾会合。她刚出门,便让赖瑾塞了一个暖手炉。她说道:“我穿着狐裘,不冷。”

    赖瑾说:“万一待会儿冷呢?”他扶着萧灼华,钻进马车,问:“你忙完了吗?”

    萧灼华说:“有嬷嬷看着,放心。”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赖瑾,心情极好。

    哪怕只是刚刚建了一个数百人的作坊,住的还是帐篷,连片瓦都没有,却让她仿佛看到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不一样的日子,不一样的未来。就好像,自己也能成为一株慢慢将根扎在土壤里的不惧风雨的大树。

    只是如今的女营,还得靠赖瑾派兵在附近巡逻看着,斥侯都尉齐仲更是亲自带着人把附近都摸了遍,将危险都排除掉,才放心把她们安排在这里。她想将来靠自己也能活好。

    萧灼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赖瑾:“我想……”女子军,可是未有之事。可她想到成国公夫人、赖瑾的几个姐姐俱都是能提刀上阵,带兵打仗之人,想必对于女子军的事,不会很反对吧。赖瑾,似乎一直想让她有事做的。

    赖瑾看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说:“你想干嘛就干嘛,只要不打我就成。”

    萧灼华说:“我想慢慢挑选些善武的女子组建……护卫队。”

    赖瑾说:“招保安还是招女兵?世道乱,保安的话不太顶用,最好是招能够提刀砍人的女兵,这样比较有震慑力。你身边的侍女也都训练上呗,你看我阿娘、几个姐姐身边的侍女,你再看我身边的侍卫,个个都能上战场。当初陈王造反的时候,他们在保护我们家可是出了大力气的。当时有禁军都攻破后门了,就是我跟五姐冲过去堵住的。打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头冠都削掉了,头发也没了一截……”

    萧灼华听着赖瑾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忽然觉得自己担心他反对,完全是多余的。

    第44章

    赖瑾蛮心疼的。

    萧灼华刚满十五岁, 就让亲爹推出来叫她去死,还拿亲娘威胁。

    她只有五百个没怎么受过战斗训练的府兵,加上三十多个连桶水都提不动的侍女嬷嬷, 落在两三万人的大军中间, 跟入了虎群的小羊羔似的。

    她还没有什么自己的羊饲料,封地小、庄子少,收入刚够维持开销, 出嫁的时候, 皇帝就没想要她活,没舍得给嫁妆,按照皇家嫁人的标准给了一千两金子添上面上光的首饰布帛就算完事。出京的时候,宁王塞了二百两金子,是他能拿出来的所有家底。

    这一路上,他如果不去找她, 她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马车上或帐篷里, 活动最远的距离就是他隔出来的保护区。他怕有兵卒冲撞到她,划出隔离圈派兵守住, 大概萧灼华觉得这是可以供她安全活动的羊圈, 会出来散个步,看看天, 看看云,吹吹风。

    公主之尊,长得特别好看, 又聪明,又上进, 搞事业可上心了。让她开作坊, 立即放下公主身段天天往作坊里跑, 不会像别的贵族那样嫌弃底层百姓是又脏又蠢又命贱的贱民。她看作坊像辛勤的农民大伯看地里的庄稼,照顾得可精细了。

    这么一个世道,是个地主就得养私兵看家护院,一个公主开个全是女人的作坊,想点兵保护起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萧灼华小心翼翼得跟员工找老板审批项目似的。他都不知道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能养成这般如履薄冰的模样。

    赖瑾明白萧灼华的忧虑不安来自哪里,她的公主身份给不了她保障,反而会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大盛朝皇室除非再出一个先太子能带兵打起仗来敢不要命的。先太子趁着吕子义攻打清郡打得元气大伤,拉起残兵立即反扑,边打边收地、收兵,硬生生把吕子义给灭了国,带着二十万大军回来了。有这么一个猛人镇着,谁敢反?要是陈王活着,兴许还能维持一二,毕竟他也是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发起狠来把太子给干没了。

    如今嘛,呵呵,长岭以西,谁还听朝廷的?现在的局势,加上皇帝防儿女的作派,硬生生地把一众儿女圈在京里养废了。任谁看,这大盛朝国祚都跟皇帝的身体健康一样,已经走到末路。

    一个生得极为貌美的亡国公主在乱世,那就是一件让人抢来抢去的战利货物。

    赖瑾挺受不了,凭什么要让她遭人祸害啊。他想教她拿起武器保护好自己,即使哪天他战死了,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如今萧灼华主动提起想要建护卫队,挺让赖瑾惊喜的。他叨叨一通过后,冷静下来,问:“你想怎么招兵?”他看萧灼华的作坊,这么好的待遇,过了三个郡,才买来几百个人,很是担心她招不来人。

    萧灼华瞧见赖瑾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从里面看出了期待和担忧,深知赖瑾在招兵上比她更有经验,说:“请赐教。”

    赖瑾说:“你看你的作坊招人,你的待遇好,你得让人知道。现在富的都是豪族,底下的寻常百姓莫说一个月存下钱,连温饱都困难。你这包吃住包衣裳,每月五百钱花,相当于养着她们,她们还有余钱拿回到家里。仔细想想,是不是应该有很多人愿意来做工?毕竟缝衣服可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得的钱也多得多。”

    萧灼华点头,道:“我们只是路过,又是去边郡。女子不似山匪,她们在家有父母兄弟,多少能得些庇护。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不敢轻易离家,更不敢往边郡那等地方去。此去山高水远,若无人护送回来,怕是再无归期,埋骨何处都未可知。”不要说寻常人家的女儿,即便是她,也只能跟着赖瑾走。哪怕她有五百府兵,遇到一波强些的山匪就没了。

    赖瑾说:“可你是公主啊。只要大盛朝一日不亡,你便一日是公主。你作为皇室公主,说出来的话就有份量,就是保障,在百姓眼里就是可靠。你自己就是招兵的金字招牌。这招人和招兵,也讲方法。招山匪,得用打的,先把他们打服打怕,让他们乖乖听话,指东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可招百姓,得哄,人心逐利!你把能赚到的钱、能给的前程摆到他们面前,你有两万,不是对,三万镇边大军做后盾,有实力有底气又有钱,招兵就不难了,甚至略有家资的人都愿意投效你。”

    三万镇边大军做后盾让萧灼华的心头猛地一颤,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赖瑾。

    赖瑾说道:“你得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你的身份地位、你手里的钱、我手里的兵都是你的本钱。我俩拜过堂成过亲的,皇帝赐婚,我阿爹阿娘对你也满意,我也……至少你好看啊,又聪明,我也挺乐意的,多牢固的婚姻关系,你不利用起来给自己的事业铺路,多亏啊。”

    萧灼华从瑾的神情、眼神可以确定他是认真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心情激荡又复杂。他在不遗余力地扶持她。她问道:“为何待我这……这么般好?”

    赖瑾说:“因为你好看啊,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家人,你好了,我也好呀。你要是厉害起来,将来哪天我受伤了,生病了,你还可以照顾我,把家撑起来,不至于我俩就塌了天对吧。这叫利益共存,风险同担。”

    萧灼华若有所思道:“所以,我做什么都可以。”这话是赖瑾说的,他是认真的。

    赖瑾立即反驳:“打我不行。我会还手的,虽然你细胳膊细腿的可能打不疼,但没打疼,我也要打回来,吃什么也不能吃亏啊。要不然,你打我打习惯了,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总不能我小时候天天让我阿爹家暴,成亲后还让夫人家暴吧。”

    萧灼华心说:“成国公会打你?”瞧这养得无法无天的样子,在府里庞到都没边了。谁家孩子练武摔了几下就倒床上不起来,还要捧着金子去哄,也就成国公府了。她明白赖瑾的想法,彻底放下心来,道:“你再同我说说招兵的事。”

    赖瑾说:“说到招兵,你又转移话题,还天天担心我欺负你,我敢吗。我阿娘说,我要是欺负你,就算让你宰了,她也只当白生我这个儿子。哈,我还是亲生的哈!”他重重地哼了声,问:“刚才说到哪了?”

    萧灼华说:“说到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包括利用你。”

    赖瑾说:“这不叫利用我,这叫有来有往。你看我这么维护你,你以后得把我当宝……。”“宝宝”两个字咽回去,自己现在练得特别壮实,满身腱子肉,还当宝宝,有点辣眼睛。他改口道:“对我好点。”

    萧灼华“嗯”地一声应下,又问道:“兵要怎么招?贴布告能招来吗?”

    赖瑾说:“不仅要贴布告,还要吆喝和拉人头。贴布告也得有讲究。你要是直接写招兵,人家肯定不来,白眼一翻走了。哪怕看到待遇好,想到去边郡当兵,也会觉得好苦,肯定回不来,还要打仗送死,不会来的。这里就需要点小心眼,小心机。我不是头上还顶着边郡郡守的官职嘛,还差五千郡兵没招。你把宝月公主府招女兵的告示贴在我招郡兵的告示旁边,人家一看就知道,哦,打仗有镇边大军和郡兵,女兵只是用来保护公主的,多好理解啊。你是女的,招来也是女的,哪怕是去当兵,也不用担心清白啊、流言啊什么的,她们还能傍上宝月公主这条大腿粗。哪怕有天大盛朝没了,你还有镇边大将军护着,稳当着呢。”

    “你不能只招兵,你还得招什长、佰长、千总,功曹、粮曹、幕僚等,总之管兵的官招得越多,越像回事,底下的人看着越放心。因为这看起来,这么多当官的都去了,一个穷当兵的,怕啥呀,有什么好图的呀。对不对?”

    “你还可以拿你爹的名义,写奉诏镇边,你要在边郡开府名正言顺。你本来就出宫开了府的,这都去边郡了,你爹总不能下诏训斥你,叫你住路边吧。他再生气,也只能憋着,毕竟是他自己下的诏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让我俩成完亲就去边郡的。我俩可是奉诏来边郡的!”

    萧灼华觉得赖瑾的话颇有道理。她在心里琢磨了下措词,心里已有数,又道:“吆喝,我懂。就像你之前派兵卒在路边向往来行商喊话那般。拉人头,何解?”

    赖瑾说:“自己招人多费劲啊。你看嬷嬷、侍女都是宫里出来的,哪懂得跟底下平头百姓打交道,交给底下的人牙子、亭长、乡长去办。你让嬷嬷带着人过去,只管给钱,让他们去招人就是了。哪家哪户,肯为了千把文钱卖女儿的,他们清楚。那种在家里不受待见出去后有前程的,奔着前程就去了,回家干嘛,受欺负啊,辛苦挣的钱全让家人给收走了,多亏啊。以后在外面打拼出家业来,就能安安稳稳地在当地安家了,还不用担心跑。”

    萧灼华默默地看了赖瑾好几眼。

    赖瑾瞧见萧灼华的眼神,赶紧补充句:“我没说你哈。”

    萧灼华扫了他一眼,说:“无防,事实。”

    第45章

    萧灼华从小在宫里长大, 将谨慎小心刻进了骨头里,深知在别人的封地招兵,还是不要招摇的好。

    她思量过后, 对赖瑾说道:“加上梧桐郡, 我们还要经过九郡之地才到边郡,共有二百余县。若每县招一百人,分到各乡, 便只有几人、至多十几人, 如此不算扎眼。不能说招女兵,而是说我开府,需要奴仆女婢,要从贫家女中挑选粗壮能活干吃苦耐劳之人,并愿意按照买人的价格付予钱财。你派人到各县县衙送信,将钱予县令, 由他们去办。”她的名头, 加上借赖瑾的势,花钱买女仆奴婢, 合适。

    一出手就是两万多人, 女兵和工人都有了!赖瑾对萧灼华只剩下服气,竖起两根大拇指赞道:“服!”

    他俩路上聊着天,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梧桐郡郡城。

    梧桐郡富庶,产粮产茶还有铁矿。即使炼铁用的是木炭,需要反复锻打后才能使用, 生产效率低,产出量有限, 自用是足够的。

    清郡、尚郡也都有铁矿,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赖瑾要大力发展生产以及抵御草原骑兵, 需要大量用到铁器。边郡已经探过,没有矿。草原有没有矿,有没有煤炭,还得等打下来再说。

    茶,可是好东西。

    赖瑾打算留到春天再走,盯上的便是梧桐郡的茶和铁。盐没办法,只能买南边产的高价海盐,不过,如果转手卖到草原,也有赚的。

    买卖的事,等到开春要走的时候再谈就行,不着急。

    因说好是今天上午到,赖瑶早早地便派了管家在城门口侯着。

    管家见到骑兵开路,再有数十名穿着黑色甲衣的兵卒护着几辆马车进城,当即差身边的小厮回去禀报,快步迎上去,待向宝月公主的赖瑾见过礼后,亲自去为他们引路。

    梧桐郡山多,郡城也是高地起伏地势不平,不少路面的斜坡又长又陡,还带拐弯的。

    赖瑾坐在马车上,在爬坡时,身体受惯性影响直往后仰。好在他是两匹马拉车,马力还算足,身旁又有兵卒护着,不用担心滑车。

    郡城绕着一座约有千余米高的梧桐山所建,山上种满梧桐树,梧桐郡因此而得名。

    山上有许多别院,都是城中贵族、豪族们的宅子。赖瑾坐在马车上,抬起头,便能看到掩映在山林树林间的一些飞檐斗拱,以及飘起的袅袅烟火。

    方稷居住的府邸,就在郡守衙门的对面。郡守衙门,还没他家四分之一大。两三丈高的院墙矗立在城中,宛若城中城,格外气派。

    赖瑾透过马车的车窗,一眼看到大门口站着翘头而盼的身影,兴奋地将头钻出马车,大喊:“四姐!”又飞快地缩回去,从车门处钻出马车,跳下去,快步奔到赖瑶跟前,先看向她的小腹。

    冬天,穿太厚,肚子里的娃才四五个月大,还不显怀。

    赖瑶远嫁梧桐郡,一年多没见到家人,如今看到赖瑾极是高兴,道:“你可算是到了。我从未见过行军赶路比你还慢的。”

    赖瑾嘿嘿一笑,话音一转,说:“这么冷的天,你跑外面站着,可别冻到。”

    正说着话,方稷拿着斗篷从屋里出来,给赖瑶披上,说:“方才正在那学着做针线,听管家派人来报,扔了针线篓子就往外跑。你看她那手,哪是做针线活的,缝件小娃娃肚兜,扎了好几针。帮我说说她,让仆人去做。”一边埋怨着,一边给赖瑶系好斗篷带子。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萧灼华从马车里出来。

    方稷和赖瑶赶紧上前见礼。

    萧灼华下车,双手扶住赖瑶,道:“姐姐、姐夫请起。”

    赖瑶抬起,瞧见萧灼华的模样,眼中迸发出惊艳之色,赞道:“公主真好看。”亲热地挽住手,说:“外面冷,里面说话。这梧桐郡的风虽不若京城大,却是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赖瑾看着她俩手挽手的样子,“呵”了声。他都还没牵过萧灼华的手呢,摸都没摸过。他对方稷说:“姐夫,管好你家夫人,别谁家夫人的手都牵。”

    方稷噗哧一声乐了,捞住小舅子,道:“臭小子!”才刚满十三岁呢,拈哪门子的酸!

    赖瑾跟着自家姐夫进入正堂,一眼看见屋子里的椅子上全放着坐垫和柔软蓬松的靠背,款式极为眼熟。这正是他小时候叫阿爹没收走的那款。他拎起靠背,道:“四姐。”用力地抖了抖,以引起赖瑶的注意。

    胸口痛!太扎心了!裤子,全家都穿上了,就他没有。椅垫、软软的靠背,连远嫁梧桐郡的四姐都用上了,给他没收了不准用。他问道:“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萧灼华不明白状况,问:“怎么了?”

    赖瑶告诉她:“小七打小便爱捣鼓吃喝玩乐的物什,阿爹怕他耽于享乐,误了功课,管教甚严。偏他做出来的食物好吃,东西好用,我们便私下用着,不叫他知晓。”他们几个,各有各有院子,隔着层层院落,谁知道谁的院子里有什么,因此瞒了小七许久。

    萧灼华:“……”确实有些过分。

    赖瑶对萧灼华说:“待回头给你备上几套,铺在马车上,能省去诸多颠簸之苦。”

    赖瑾“呵呵呵呵”几声,心说:“也就是我离京后太忙了,没顾得上,哪用得着你来表现。”他说道:“四姐,我不管,我一定要在你这里住到开春,你别想轻易打发我走。”

    赖瑶的视线在赖瑾身上来回打转,道:“惦记上你姐夫家的茶山了吧?”

    方稷笑道:“若是小七喜欢,送他几座便是。”

    赖瑶深深地看了眼方稷,道:“你以后便知。你若是舍得,送他些茶山,想必他会很开心。”小七几乎从来不沾家里的茶,也不学煮茶茶艺,嫌弃费劲又难喝,曾磨着母亲给他找新摘的鲜嫩茶叶,要炒茶喝。京城,可并不产茶,阿爹又不愿外人注意到小七的不寻常之处,便一直不曾见识过何为炒茶。

    方稷说:“这有何舍不得的。我旁的不多,就是山多地多。”

    赖瑾深知,以他姐夫的家底,送几座山头,小意思。他说道:“多谢姐夫,往后细聊,大买卖。”

    方稷不着急,反正赖瑾要住到开春,说:“行,我便等着。”

    ……

    赖瑾在梧桐郡住下,又画了图纸,交给木匠给赖瑶肚子里的小宝宝做了婴儿学步车、手推车。

    现在的小孩子只有摇篮、竹椅,学步都是跌跌撞撞的,不知道要摔多少跟斗。他们的说法是,小孩子骨头软摔不疼,摔着摔着就长大了。

    萧灼华在征得赖瑾的同意后,找到赖瑶说起想到各县买点仆奴带去边郡的事。

    赖瑶说道:“在我的地头,哪用得着你派人去跑腿。”当即安排方稷去办这事。

    梧桐郡富庶,但地盘不大,只有十几个县,但每个县都是大县,人口最少的也有数万户。一个县招一百人,每年让拐子拐走的都不止这个数。

    对于许多靠租地为生的佃户来说,能去大户人家做洒扫仆奴远比种地强。种地,遇到旱涝灾害,连吃饭活命都难,不要说卖儿卖女,自卖自身的都有,毕竟能让人买去做奴仆,总比留在家里饿死强。即使是在风调雨顺的年头,各种税一交,吃饭都得数着粟米豆子吃,吃不上几顿饱饭。

    不到半个月时间,各县便把人都送来了,但全都是瘦巴巴面黄肌瘦的,干活干得满手都是茧子的,连脚都因为常年打赤脚磨出厚厚的茧,衣服破破烂烂的在寒风中冻得发抖,不少人的脸都冻青了。

    能把孩子养得壮实的,家里不缺吃食,不会愿意卖孩子。主动卖孩子的,都是养不起日子过不下去,或者是不想养女娃的。人头税跟田亩税是最重要的两项税,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满三岁就算立住了,就要交税,十五岁以下算半个。

    女娃娃养大就要嫁去别人家,吃粮食穿衣服加要交税,全都是开销。一些孩子多粮食紧张的人家,生下女娃娃后,放进木盆扔河里顺水漂走,扔到别人门口的,扔到大街上的都有。

    如今大家听说公主府出一千五百文钱买女仆,有不少人都愿意卖。不壮实,那少卖点钱,也想卖出去。底下去买人的里长、亭长一看,行,你少收点,我能从中赚点,买回来吃几顿饱饭不就养壮了嘛。

    县令从方稷那里得到的买人的钱是三千钱,这是买壮仆的钱,可一听买女仆,自己当即从中扣了一千钱,交给乡长去买。乡长入手,又扣五百,转交给亭长,亭长、里长再一看,送来的人这么瘦,扣三百,最后成交价,一千二百钱。

    买来的人手脚俱全,都是十几岁的,一看就是能干活的,萧灼华和赖瑾都没意见。

    萧灼华之前经历过买人难的事,一下子添了一千多人,已经很满意了。至于底下的官员赚差价,则在预料之中。若无利可图,别人忙什么呢?

    赖瑾更没所谓,这些人跟着去边郡,好歹能吃饱穿暖有份稳定的工作,还是自由身,要是将来想离开的,攒几个月工资,把买人的钱赔了就走呗。

    ……

    赖瑾和萧灼华虽说住在赖瑶家,但不能真扔下大营、作坊不管,因此都是两头跑,一边待几天。练兵、生产两不耽误。

    铜钱、布帛如流水般花出去,囤积的粮食、衣服越来越多。

    方稷看着赖瑾的花销都暗暗心惊。这哪怕是有金矿、铜矿都架不住他这么花的。

    他劝道:“你去到边郡三五年内没有进项,便是再厚的家底,只怕也难以为继。我知你在清郡和尚郡有收入,可相隔万里,路上运输的耗费都得折去大半。”

    赖瑾指向枝头的嫩芽,说:“谁说我这没有进项了。春天了,发芽了。”

    方稷不解,问:“何意?”

    赖瑾说:“茶马贸易,黄金之路!草原只有草,不产粮,他们的食物都是肉、奶,边郡那么穷,为何草原部落的人还要翻山越岭地到边郡抢粮,甚至有时候还得穿过边郡深入陈郡。因为他们缺粮食,确切地说是缺少从粮食中摄入的营养。肉吃多了,血脂……就是血管里的脂肪,肥肉高,堵在血管里,容易中风暴毙。茶,能减少油脂吸收,还能养肠胃,延年益寿。你这山里的茶要是运到草原去卖,过我边关,还不得老老实实交关税。”

    方稷说:“草原人不讲究,做买卖总抢,现在大盛朝的商人都不往那边去了。这茶山之利,也就那样。”

    赖瑾说:“走,骑马上山,让你见识什么叫做一两茶一两金!”

    方稷满脸震惊地看向赖瑾:“一两茶,一两金?”抢啊!他叫道:“行,我便随你去看看,如何让山上的茶,变成一两茶一两金。”

    赖瑾说:“稍侯,把我夫人叫上,往后这些买卖都得交给她来打理。我要是去草原打仗了,家里得她当家。”他扭头对阿福说:“阿福,去四姐那把宝月公主请来,哦,对了,让她回去换上骑马的劲装,好爬山。”

    阿福赶紧去。

    约摸过了两柱香时间,萧灼华来了。她穿着赖瑾特意让人做的皮甲劲装,脚上穿着鹿皮靴子,腰上挂着腰刀,又美又飒,还带着点羞窘。成国公府女眷们成天穿成这样练武,但她是第一次穿,有点不习惯,又有点小激动。

    赖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在脑子里冒出“哇”的惊叹声的同时,口哨声也跟着冒了出去,活脱脱的登徒子。

    萧灼华当场闹了个大红脸。要不是知道有要紧事,且这人是赖瑾,只怕得调头便走。她没理赖瑾,只朝方稷抱拳唤了声:“姐夫。”

    方稷在她过来时,便已经起身行礼,“见过公主。”

    三人带着各自的随从护卫一起骑马出门,往城外的茶山去。

    作者有话说:

    网上查了下,乾隆时期买一个人大概是七两银子。那是清朝国力鼎盛时,人命相对要值钱些,大盛朝这样的朝代,设定上,买人更便宜点。

    买卖人口这个,属于古代民情,主角以后会慢慢废除这一块,目前就是想方设法谋发展,才能有本钱去改善民生现状。

    第46章

    初春时节, 空气中犹带丝丝凉意。

    山地潮湿,湿湿润润的水雾伴随着晨露弥漫在山林间。

    梧桐郡的气候与京城的平原气候不同,与他上辈子的家乡颇像。他的家乡是知名的产茶盛地, 有着茶乡之称, 当地有种说法,叫做家有茶山如有金山。他家每年的收入来源之一,就有茶。

    他从小耳濡目染, 对于如何采茶、制茶、卖茶, 比带兵打仗还熟。

    方稷走在茶田间,瞧着才抽出的嫩芽,对赖瑾说:“刚开春,茶树才抽芽,叶子都没长开,此时采摘尚早。”

    赖瑾掐下两朵枝头的嫩芽, 打量两眼, 道:“此时正是采茶制茶的最好时节,过了谷雨之后的茶要差上一大截。”他当即把采茶的手法教给众人, 以避免采摘时弄伤茶, 破坏品相,之后便让众人散开采茶。

    他把右手的袖子卷起来, 左手的袖子拽起来当布兜用,便开始在茶树间飞快地采摘茶叶。

    方稷瞧见他那灵巧的动作,非常困惑。他可是知道, 赖瑾在十二岁前连踏出府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莫说采茶,连茶树都没见过才是。他这摘茶是手法是从何学的, 又是什么时候练的?

    萧灼华的心中也有同样困惑。她摘了几株, 便由旁边的侍女去采摘, 再往里走,衣袍鞋子该脏了。

    赖瑾摘了一小会儿,回到田梗边,把茶倒进旁边的筐里,便去看其他人采摘,纠正他们的错误。去年的老叶子就不要摘进来了,长再大片都不行,今年的新叶子,长老了的也不要,挑出来另外放,只要最嫩的一芽一叶的,或一芽两叶的。

    人多,采起来快,且他只是小批量制作茶样,要不了多少,采了一个时辰,装了半篓带回去。

    茶山陡峭,不方便骑马,马都在山下。

    赖瑾在往山下走时,告诉方稷和萧灼华:“茶分成精品茶和普通茶,最好的茶是明前茶。清明前产的茶叫做一春茶,只能摘一茬,产量极少,格外贵,向来不卖……”大盛朝还没这茶呢。

    方稷道:“有一春茶,想必也有二春茶了。”

    赖瑾说:“谷雨前的茶,叫雨前茶,为二春茶。谷雨后的茶,就一般般啦。”

    方稷好奇地问道:“你是从何学来这本事的?”

    赖瑾指向天空:“上苍所授。”

    方稷不问了。他回家问夫人去。

    萧灼华都不信赖瑾所说,但他不愿说,她自是不问。

    一行人下山后,翻身上马,一路策马疾奔回去。萧灼华的骑马本事是最近新学的,头一次跑这么快,又紧张又刺激,更有几分策马狂奔的畅快感。

    她骑在马上,身旁是赖瑾和方稷,身后是骑兵,迎着风,听着轰轰隆隆的马蹄声,道旁的树木飞快后退,仿如飞鸟在天地间飞驰。

    她再回想起京中的日子,只觉曾经的自己好似被关地樊笼中,哪似这般自在踏实。

    骑马的速度快,大半个时辰,他们便回到府中。

    方稷问赖瑾:“小七可是要制茶?”

    赖瑾等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能动手做茶叶了,当然要赶着做啦。他说道:“自然。”

    方稷看了眼鞋上的泥,都懒得回去换了,扭头吩咐随从:“与去夫人说一声,我去看小七制茶,晚些回去。”跟着赖瑾走了。

    赖瑶听闻后,也很好奇,挺着大肚子溜达着来到赖瑾居住的院子里。

    她刚迈进院子,就见到他们把桌子搬到院子中间,一大堆嫩叶堆在桌子上,旁边还有框,赖瑾带着萧灼华和方稷在那对着一堆嫩叶挑挑选选。

    赖瑶走过去,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赖瑾说:“选茶,把里面叶子破了的,有虫眼的、混进去的茶梗、粗叶子都挑出来不要,只留这样的。”他轻轻地抓了把挑好的给赖瑶看。

    赖瑶好奇地看了眼赖瑾,感慨道:“竟然还自己上手。”以前都是叫厨子做,这次竟然还亲自动手,可见这茶确实贵重。

    方稷见到自家夫人顶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过来,吓得赶紧扶住赖瑶,吩咐仆人进屋搬来椅子扶她坐下,道:“身子笨重,当心。”

    赖瑶指指桌子,说:“去帮忙。”

    方稷不放心地看了两眼,这才去帮着赖瑾选茶。

    不一会儿,他们便选好了茶,赖瑾当即搬了茶去厨房,把自己的大炒锅架上,升起小火,开炒。他说道:“炒茶是制茶的精髓,我们现在做的是绿茶。另外还有红茶、黑茶、花茶,制作方式各有不同。”

    方稷瞧见赖瑾架起的大炒锅,不由得看了眼赖瑶。大铁锅是成国公府独有的,旁的府邸都没有。铁器昂贵,多用在军中。铸这么大口锅,可是不易。他夫人的陪嫁,就有大铁锅,专程用来炒菜。炒菜,也是成国公府独有的,且只在自家人吃食时才备,设宴待客时,从来不摆,也从不曾对外人说起。

    萧灼华站在灶旁,见到赖瑾直接用手炒茶,心惊胆战,问:“不会烫手吗?”

    她的话音刚落,赖瑾“嗷”地一声,缩手,甩甩烫痛的手,又继续炒。

    赖瑾说:“别说话,我这是第一次上手炒茶,手生。”他只看过炒茶,没自己上过手。

    虽然手艺生熟,但茶叶流程都熟,火侯也会看的,具体操作摸索着来,大致没差就成。

    炒茶是个辛苦活,他站在锅旁,手上不停,翻炒了将近一个时辰,炒终于炒好了,出锅的茶,大概不到两三两的样子。

    赖瑾指着新炒出来的茶,问方稷:“这样的炒,就问,值不值,一两茶,一两金。”他给方稷看看自己炒茶的手。手艺不熟,烫了好几次。

    方稷说:“值!”凭他们几个人早膳刚过就出门,到这会儿正午都过了,忙活的这几个时辰都值!

    赖瑾吩咐老贾烧开水,又拿来茶盏,将茶沏上。第一遍水,洗茶,倒掉,再将开水倒进去,便见那蜷缩的叶子慢慢舒张开,犹如新摘下来般。

    方稷顿时坐直了身子,叫道:“奇了!叶子竟然又舒张开了。”

    赖瑾将茶递给萧灼华说:“尝尝,保证一点苦味都没有,只有清香。”他说完,端起茶,吹开飘在上面的叶子,轻轻饮了口,唇齿留香,熟悉的味道在味蕾间弥漫开,感慨道:“这才是茶嘛。”

    方稷也小小地饮了口,涩意全无。他的眼睛倏地亮了,看向赖瑾,道:“一两茶,一两金!”此茶,竟是真的能值这价。

    赖瑾说:“明前茶、谷雨茶的产量非常有限。明前茶,给金子都不卖,只送亲友家人。”他喝着茶,惬意,问萧灼华:“香吗?”

    萧灼华捧着茶盏,轻轻地“嗯”了声,应道:“香,喝起来亦方便。”开水冲泡即可饮用,不必先用石碾碾茶,再煮,过滤等。煮茶的家什都能省下许多。

    赖瑾端着茶,说:“烟雨时节,捧一盏清茶,请几个友人,坐在亭中,品茗赏茶,谈笑天地,何其惬意。”他抬手指向方稷,“姐夫这等身份之人,如此好茶,方显身份。这喝的不是茶,是清雅,是尊贵,是身份地位。”

    他说完,扭头吩咐老贾:“把我让你备的装有彩陶罐的檀木锦盒拿来。”

    老贾闻言,立即去把赖瑾备的一个盒子抱来。

    赖瑾先给方稷看这盒子,说:“好马配好鞍,好茶要配好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的茶罐又小又精美,装不了二两茶。

    他把茶叶装进茶罐中,再把茶罐摆进垫有柔软细草防撞击铺着上等锦缎的盒子里,说:“赠亲访友之佳品。”一口气打包好,告诉老贾:“派人给我阿爹阿娘送去,四姐夫茶山产的梧桐郡特产,凤栖梧桐黄金茶,一两茶一两金。”

    方稷已然明白这即将成为梧桐郡的又一大进项。他起身朝镇重地赖瑾抱拳道谢:“在此谢过阿瑾。”这可是给他指了条滚滚财路!

    老贾捧着茶离开,当即安排人给成国公夫妇送去。

    赖瑾对方稷说:“这是制绿茶之法,我把制红茶之法也教给你,你卖我铁呗。”

    方稷一下子乐了,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若是旁人买铁,自是不卖。若是你买,直言就是,何必如此弯弯绕绕。若你真能打下草原,有了骏马良驹,难不成还不卖我?非得拿这……”他指向剩下的茶,道:“同我见外不成?”

    赖瑾说:“我不是跟你见外,你家还有叔伯兄弟们在旁边看着,我总不能叫你为难。打草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且用兵之事,向来胜负难料。如果我现在手上有马,用马同你换铁,自然可行。可我现在手上没有马,只凭一句打下草原后用马与你换,你便给我铁,过于儿戏。”

    方稷点点头,道:“你虑事周全,我与你姐也能放心些了。你赠我这价值万金的制茶之法,我卖你铁,就此说定。”

    赖瑾又提醒道:“炒茶之法不难学,我这也不过是粗通,如果叫别人看去,很快就能学走。这门手艺,姐夫还得派可靠的人掌管。”核心技术外泄,生意就不用做了。

    方稷应下,指向赖瑾炒出来的茶,“我且分走一半,待派人制好新茶,再与你送来。”只剩下一点点,原本不好意思开口,但跟赖瑾无需那么见外,他安排人制茶还需要茶样做比对,故此才开口讨要。

    赖瑾应道:“好。”又让阿福把茶叶打包好,给方稷带走。

    方稷把茶叶交给亲信侍从,扶着赖瑶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下带土的靴子,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喝上仆人刚沏的茶,若有所思,又有些感慨,对赖瑶说:“七弟颇有些……奇异。这炒茶之法,我闻所未闻,他亦……不知从何学来。”

    如果说赖瑾是个游士,踏遍山山水水,与奇人异士多有往来,有点特殊本事是寻常。他一个关在后院的孩子,成国公府也没有这般本事之人,他从何学来这些本事的。成国公府的几位公子公女,皆可随意出入府门,唯他不成。

    方稷道:“若是不方便,夫人便当我未曾提过。”

    就赖瑾那不懂遮掩的招摇性子,赖瑶早就知道方稷会看出来。她说道:“母亲怀小七之时,曾梦到白泽钻进了她的腹中。小七生来便有些不寻常,似是生而知之,且他幼时不时说些旁人听不懂之语,亦有诸多奇思异想,让人乍听啼笑皆非,再想确是言之有理,行之有效。沐氏一族,传到母亲,便已是人丁凋零,眼看后继无人,母亲便觉小七的出生是神明怜佑,唯恐他遭人所害,故此护得格外小心。”

    方稷感慨道:“原来如此。”这样的孩子生来不凡,要养大可是不易。他想了想,挺美的,说:“如此,我也算是沾光了。”赶紧又摸摸自家夫人的手,多蹭蹭福泽。

    他又感慨:“果然还得家风好,方才有此福泽。”要不然,即使有着这等天生不凡之人,怕是也留不住。

    作者有话说:

    白泽,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瑞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王者有德”才出现,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查自百度】

    第47章

    赖瑾的原计划是开春做出茶买好铁就走, 可赖瑶临盆在即,当然是不能现在就走的。世上哪有当弟弟的在姐姐家好吃好喝住了好几个月,等姐姐要生孩子了, 正是需要娘家人的时候, 弟弟走了的道理。

    开春了,赖瑾的大军丝毫没有开拔的迹象,方稷的二叔忍不住上门问赖瑾:“不知将军何日起程, 在下好设宴相送。”

    直白得就差明说你赶紧滚了。赖瑾毫不客气地回道:“不着急, 我姐还没生孩子呢。”

    方二叔的表情差点没绷住,道:“你身为镇边大将军、边郡郡守,哪有久留梧桐郡的道理。大军在梧桐郡已驻扎有五月之久,多留一日,便多耗费一日粮食,这可是三万多人。”

    赖瑾说:“说得好像走在路上就不用吃粮似的。”他抬眼睨向方二叔, 道:“我姐夫连个庶出兄弟都没有, 他要是没有小孩子的话,你儿子当是与他最亲近之人, 若是有个好歹, 便能继承他的家业。你不会是对我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想法吧?”

    方二叔气得当场翻脸,站起身叫道:“你——”

    赖瑾说:“你什么你, 我住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赶我,我姐姐眼看要生孩子了, 你来赶我走。我的大军吃的是我的粮,又没吃你的粮, 你如此着急作甚?”

    方二叔知他难缠得紧, 见他说得如此难听, 骂道:“我好意相劝于你,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哼!”

    赖瑾越想越觉得方二叔要害他姐,蹭蹭地跑去告诉赖瑶,说:“生孩子时千万小心些,我就守在外面,带着刀!谁要是敢在这时候跟你为难,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管叫他好看。”

    赖瑶上头没有公公婆婆,自己一身武艺能打能战,同成天只知道投壶绣花家长里短的妯娌们说不到一起去,极少往来,倒是族中有些长辈过来摆谱,叫她让方稷挡回去了,日子过得还算悠闲舒心,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遭,不由得添了几分防备。

    赖瑾想到后宅阴私手段,问:“有没有人给你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屋子里有没有让人悄悄放伤胎的药?赶紧查查!”

    赖瑶说:“没有。你忘啦,我们家出来的孩子,谁的院子不是防得滴水不漏,莫说外人,亲兄弟都不让进。”以前主要是担心从赖瑾那得来的容易泄漏出去惹出祸事,后来就养成习惯了。

    赖瑾道:“也是哈。”他再看看赖瑶的圆滚滚的肚子,想着都安安稳稳地怀到现在,显然没什么事,稍微安下心来。他又想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你每日多走动,多活动,生孩子好生点。”

    赖瑶一个习武之人,哪坐得住,天天走动,哪怕现在身子笨动不便舞枪弄棒,也得每日适当活动几下。她说道:“知道啦。”比她阿娘还要啰嗦。满府上下,最话唠的就是小七。

    赖瑾又问过她稳婆安排好没有,是不是可靠可信的,生产的时候房里有没有安排婆子、侍女陪同,等客到肯定的回答后,这才离开。

    赖瑶见他这么不放心,又把院子里外和产婆都查了遍,以确保无虞。

    赖瑾担心万一赖瑶生孩子的时候他在军营没赶上,连门都不出了,天天待在院子里画图样。

    他见过缝纫机,也见过干洗店的老板娘踩缝纫机换拉链,知道大概样子和怎么使用,可缝纫机要怎么把针缝到衣服里呢?他有点弄不懂。

    他只得先画出缝纫机的草图,再天天拿着针、线和布琢磨。到底是要怎么把这手工缝制,转化成机械生产呢?

    手工缝衣服效率极其低下,再加上待遇给的好,工人缝的衣服的产出量连她们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毕竟吃的是别处运来的高价粮,还有肉和水果,那开销比起别人养军队都大。一天又只工作八小时,还六天一休。萧灼华每回算账都格外心疼,怀疑制衣作坊再开下去,会不会把他的家底赔掉。

    赖瑾对机械设计这一块是真没什么天赋,想了两天,头发都快揪掉了也没琢磨明白,索性把方士泽叫来,把缝纫机图给他,将操作方式讲给他听,让方士泽找工匠去琢磨。

    他说道:“做出来者,我赏一百贯铜钱!”一百贯铜钱是十两金子。他现在已经知道外面的金子不好换,决定留着压箱底,轻易不拿出来花了。

    方士泽接过图纸看了又看,道:“缝衣服的?机器?缝纫机?”

    赖瑾点头。

    方士泽又道:“除了这块面板是木头制成的,其余的都是铁制的踏板、轴承,还有皮带?皮带是什么皮?牛、羊、鹿?”

    橡胶做的皮带啊,可没有橡胶。赖瑾说道:“我知道铁贵,但机器造出来可以用很久,且可以大大提高效率,这钱能挣回来。至于皮,什么皮好用就用什么皮,若是脚踏板和皮带之事无法解决,改成手摇式也行,再慢慢改良就好。”

    方士泽作为成国公的头号心腹谋臣,对于赖瑾的种种行为已经是见惯不怪。他盯着缝纫机看了半晌,默默地揣着图纸走了。反正已经搜罗到许多工匠,天天养在大营里闲吃粮食,让他们愁去吧。

    赖瑾送走方士泽,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自己扯头发愁到头秃了。

    他给自己沏了碗茶,刚喝上,赖瑶院子里的侍女过来了,唤道:“瑾公子,发动了。”

    赖瑾茫然道:“发动什么?”兵变吗?啊呸!梧桐郡的兵,除了他姐夫的就是他的,哪来的兵变!他随即一醒,跳起来叫道:“要生啦?”

    侍女应道:“是。”

    赖瑾迈步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想起来,又蹭蹭跑回房,把宝剑挂在腰上。想想,这玩意儿就是个装饰用的,不是自己惯常用的武器,于是把宝剑解下来,提上自己的大刀就去了。

    顺利就一切好说。要是保大保小,或者是谁要闹产房,他的大刀可就不客气!这种时候姐夫的脑袋也是可以劈的。

    萧灼华刚踏进院子,就见到赖瑾气势汹汹地提着刀出来,一副要同人拼命的模样,吓得生生刹住脚步,问:“发生何事?”

    赖瑾说:“四姐要生啦,我们去保护她生孩子。”他看萧灼华愣在原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同去。”

    玉嬷嬷跟在萧灼华的旁边,见状看看赖瑾手里的刀,再看看被拽着走的自家公主,心道:“生孩子需要拿这么大的刀么?”她担心出事,赶紧跟上。

    阿福、阿寿见到自家将军这副阵仗,立即把侍卫全部点上,连驻扎在隔壁小院的骑兵和护卫都叫上了。他们虽然不知道将军紧张些什么,但是瞧这架势,把兵带上准没错。

    赖瑾因为带的人多,又是长住,住的是单独大院子,离主院稍微有点距离。

    他比住在主院旁边的方稷二叔家要离得远一些,因此赶到的时候,方稷的二叔、二叔娘带着三个儿媳已经到了。

    方稷的二叔娘正要带着媳妇往产房里去,说生孩子哪有不让长辈看着的道理。

    因为之前赖瑾来了回,赖瑶也觉得要保护好自己,已经早早吩咐侍女守好了门,不叫别人进产房。

    因赖瑶防得严实,二叔娘一直没找着机会。如今她正在生产,方稷又叫人请去做客不在府里,妇人生产又是一脚踏在鬼关门上,这时候添些乱,可是能要命的。二叔娘受到阻扰,当即指着侍女破口大骂,带着三个儿媳和婆子便要强行往里闯。

    赖瑾快步上前,手里长刀用力往地上一戳,铁铸的刀杆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将地上的石板都磕出一个坑。他沉声道:“我姐夫呢!”

    二叔娘见到赖瑾,吓了一大跳,叫道:“妇人生孩子,你拿刀子做什么?”

    赖瑾说:“拿刀砍闹产房的啊。”他问道:“二叔娘,你要不要试试我的刀子够不够快?”

    方二叔站出来,叫道:“赖瑾,你放肆!”

    赖瑾回头一刀对着他的脑袋便横劈过去,当即把头顶上的帽子都给劈飞了。上次就没同你客气,这次还来闹,真让我的刀不会砍人吗!

    方二叔吓得身子一软,要不是身后的仆人掺扶及时,差点滑倒在地。

    众儿媳们纷纷噤声,跟看煞星似的看向赖瑾,待看到地上的帽子以及发髻,也都吓到了。

    马蹄声飞速靠近,在院门口停下。方稷一路飞奔进来,问:“阿瑶如何?”压根儿没注意到房门口的情况,抬腿便要往房里去。

    二叔娘回过神来,指向赖瑾,对方稷叫道:“他拿刀劈你的叔父,还要杀我。”

    方二叔站稳后,对方稷叫道:“稷儿,你好不容易有后,我们担心有失,特意过来帮忙,此子心肠歹毒,竟然拿刀劈我。”他一摸头顶,只剩下一点发茬了,脸色又是一白。

    方稷今年二十五岁,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些,孩子都七八岁能拿着弓箭跟着同去打猎了,他的孩子还有肚子里。

    如今生产在即,竟然闹起来了。

    他想到自父亲过世之后便屡屡跟二房发生不愉快,以及赖瑶告诉他二叔可能有点不好的心思,便不愿再让他们待在这里,刚想叫府兵把方二叔带出去,便见到赖瑾的贴身小厮带着侍卫进来了,且听着院子外的声势,显然把赖瑾的随行护卫都带来了。他心道:“岳丈家的孩子当真心齐。”有这样子小舅子与他同在西边,便是将来天下乱起来,亦能互为依仗,添几分安稳。

    他对方二叔说:“刀兵无眼,恐伤到二叔,请回吧。”又让赖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先进屋看看你姐。”其态度不言自明。

    阿福见到方二叔家这模样,哪还不明白,当即搬来椅子放在产房门口,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戒备。

    众侍卫站在赖瑾身后,手按在刀柄上,严阵以待。

    赖瑾手持大刀,在门口坐下,扬言:“除了我姐夫和接生的,谁进去,我砍谁!”

    方二叔转身到另一把椅子旁坐下,愤怒地盯着赖瑾,想告诉他,这是梧桐郡,轮不到他撒野。

    可这厮已经从京城一路撒野到这里,从皇帝到英国公府,再到威远侯,俱都在他手上吃了亏。如今执掌梧桐郡的是方稷,自己手上什么都没分到,连个兵都没有,没有实力跟他斗。

    他前阵子才因私下偷偷卖铁的事叫方稷撤了官职回家闭门思过,哪怕再不甘心,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赖瑾又是出了名的浑,方才那一刀要是再劈偏半分,自己的小命就悬了,可不敢再试第二刀。他只能愤愤地盯着赖瑾,指着产房道:“那里生的可是我方氏子孙,与你姓赖有何关系。”

    赖瑾一听,还要找事。他扭头看过去,说道:“宝宝是从我四姐腹中生出来的,随我四姐姓赖也是可以的。我家和和睦睦,可没有生孩子的时候还有人来硬闯产房闹事害人的。”

    方二叔冷笑,不与他逞口舌之能。

    方二婶见赖瑾浑不吝,想摆长辈的派头拿萧灼华这个做人媳妇的开刀,看到她衣服上绣的凤凰,以及身旁嬷嬷警告的眼神,再瞥一眼旁边拿刀子的赖瑾,打消了念头。她怕自己也挨劈。

    公公婆婆都吃了瘪,方二叔的几个儿媳妇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嬷嬷搬了张椅子放在赖瑾旁边。

    萧灼华在赖瑾的身边坐下,忍不住拿眼瞟他,觉得他这样子真威风,像尊门神。

    产婆由赖瑶派出去的婆子拉着,急急忙忙地进了院子,直奔产房。她刚到门口,瞧见赖瑾拿着大刀坐在旁边,吓了一大跳。

    赖瑾看到产婆提的筐,里面装的剪刀只有刃是新磨亮的,上面还挂着水,刀背上沾着锈迹和陈旧的血污,也是吓了一大跳。

    他叫道:“阿福!”抢过产婆的筐,交给他,叫道:“剪刀拿去磨干净,不要留一点锈和脏东西在上面,磨完后用开水煮过,再拿烈酒浸泡。烧开水,待会儿要用的布,特别是擦伤口的,必须用开水烫过。”

    阿福赶紧领命而去。

    赖瑾又扭头对产婆叫道:“你就拿这个给我姐接生啊。”

    产婆看到他们这又是刀又是兵的,还都盯着自己,连接生工具都给抢了,吓得跪到在地,战战兢兢道:“我……我一直都……都是这样接生的,没出过差错。”遇到难产的,那是没办法。妇人生产就是看命。这时候,这话自是不能出口的。

    赖瑾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说:“你就不怕用这么脏的剪刀给人家孩子造成感染发烧……”后面的话不吉利,咽了回去。

    发烧?产婆赶紧解释道:“刚出生的孩子体弱,有点发热很常见,熬过去就好了。”

    那没熬过去的呢?方稷原本还两个弟弟,一个生下来不久就高热不退病死了,另一个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他快步来到门口,叫道:“听小七的!”

    赖瑾解释道:“剪脐带有伤口,沾上脏东西是会感染化脓发烧的。铁锈是最不能沾伤口的,别人留在上面的血污也不能沾。有些病是通过血传染的,血渍留在剪刀上久了会生出有害的东西,也会感染伤口的。”

    方稷想到赖瑾的不凡之处,自是信他。事关妻儿生死,他连连点头应下,又感激地朝赖瑾抱拳,又再次交待产婆可不能有失。

    产婆想说没曾听说过这些,可瞧见这俩,一个是郡守,一个敢拿刀堵门,不敢言语。

    赖瑾不怪产婆,毕竟过于落后。

    他把产婆拉起来,放柔声音,将各项卫生事项仔仔细细叮嘱遍,等到阿福把磨好的剪刀用烈酒泡着端过来,将把盆交给她。他说道:“你莫怕,好好接生,照我说的做好,顺利接生下来,我给你十两金子。我姐就交给你了啊。”

    产婆一听,原来是郡守夫人的弟弟,心道:“这兄弟真不错。”心下稍安,道:“那我进去了。”

    赖瑾给他让开路。

    产婆进屋,便把方稷强行请出产房。

    方稷比赖瑾还紧张,额头上全是汗,手脚都在抖,不停地看赖瑾,想求点安心。他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小七亲自守在这里,必会安然无恙。”

    第48章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快到正午了,孩子还没生出来。

    方稷坐立难看,急得团团转, 不时探头往屋里看, 想要进去,又叫侍女拦住。他只能扭头去问赖瑾:“小七,孩子何时生出来?”

    赖瑾心说:“你问我, 我哪知道?”他努力回想关于孕妇生产的知识, 对方稷说:“你且安心,生孩子要很久的,生孩子,要……要先宫口的嘛!”

    方稷不解,问:“何为开宫口?”

    赖瑾说:“那么大个孩子钻出来,得……”毕竟只是听过几句, 开宫口, 几指开什么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也不知道啊。他只能说:“要蓄力的嘛。例如, 你投掷长矛,是不是要先抬臂, 拉开胳膊,蓄力,再投掷出去。生孩子, 亦是如此,道理是一样的。”对哦, 蓄力。他看了眼天色, 又说:“都正午了, 备午膳了吗?”

    方稷道:“午膳?除了你,旁人不吃午膳的。”

    赖瑾说:“不能饿着肚子生孩子啊。”他扭头唤道:“阿福!你立即回去蒸一碗鸡蛋羹,鸡蛋羹里记得放盐,再竞些蜂蜜水,兑浓些,给我姐送来。”

    阿福应道:“是。”一路飞奔着去了。

    方稷又问:“这……这有何讲究吗?”

    赖瑾说:“生孩子要出汗的嘛,出汗多了会有盐份流失,补点盐,补充力气。饿着肚子,血糖低,容易头晕没力气,补点糖份。”

    方稷不知道血糖是什么,但听到是补力气,又连连点头,连声说:“对对对。”慌得六神无主。

    过了一会儿,阿福便提着食盒匆匆赶来。

    赖瑾起身,掀开食盒看了眼,问:“没有别人碰过吃食吧?”他说完,又看了眼还赖在旁边没走的方二叔一家,担心他们派人在路上下毒。他们一家人这会儿安静得犹如透明人,赖瑾不好再把人往外扔。毕竟,梧桐郡姓方不姓赖,这是方家的宅子。

    阿福忙说:“没有,我亲自盯着厨子做的,做好就提来了。”

    赖瑾接过食盒,提到门口交给侍女:“你告诉四姐,别的事情都别管,把力气留着生孩子。”

    侍女应下,拎着食盒进去了。

    里面格外安静,等在外面的人度日如年。

    方稷听着里面没声音,又很紧张:“我听说,生孩子会痛到大喊大叫,怎地没声音呢?”

    赖瑾说:“刚才是阵痛嘛,还不到生的时候。痛阵,就是一阵一阵的痛,痛一会儿,停一会儿。”

    方二叔的夫人和几个儿媳闻言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怪异。一个十三岁的小郎君,说起生孩子的事情头头是道。

    赖瑾坐到下午三四点钟,看还没有要生的样子,心说:“今天不会不生了吧?”他扭头对萧灼华说:“坐了这么久,累了吧,你回去歇会儿。等我四姐要生的时候,我再叫你。”

    萧灼华摇头,道:“不累。”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安心又新奇。哪怕生孩子这么凶险的事,有他在都能安全许多。

    赖瑾扭头对玉嬷嬷说:“嬷嬷,你回去取些吃食,蒸饼、馒头、包子都成,让大家先垫垫肚子。”

    玉嬷嬷领命而去。她心说:“瑶公女生孩子时没有婆母和母亲在侧,有将军在也一样。”这一样样的安排得不比当家主母差。瞧方郡守,二十大几的人了,慌得跟什么似的。她想到自家公主找了个好夫婿,走起路来,脚下都带风。

    方稷没有胃口,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又焦急地等着。

    傍晚的时候,屋子里突然传出赖瑶的痛呼声,产婆也在那喊:“快了,快了,快生了,看到孩子脑袋了,用力,用力……”

    赖瑾闻言顿时高兴起来,告诉方稷,“看到头了,就是胎位正,安全。”

    方二叔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若胎位不正,例如先露出来的是胳膊或者是腿,孩子就会卡住,这种时候至多大人孩子能保一个。保孩子就剖腹,保大人,孩子便……无论是没了大人还是孩子,对方稷都绝对是重创。可惜!

    方二叔的几个儿媳则暗松口气。她们看着赖瑾跟杀星似的,担心屋里的那位如果有个好歹,自己小命交待在这里。

    方稷长松口气,道:“祖宗保佑。”

    没到生完孩子,一切都还说不准 。赖瑾惴惴不安地等着,思量片刻,又对萧灼华道:“回头你招些女医,叫她们把医术诊疗之法都记载下来,包括妇人生产的,都记下来整理成册。我们去到边郡,那么多人,总得用得上。”军中有军医,只懂些治伤刀和骨头扶位之类的伤。

    萧灼华应下,道:“懂医的女子不多。”

    赖瑾道:“聘一些医匠来做教席,教一些女医出来。药材找药商买。”他顿了下,又道:“以后砍了脑袋的尸体不能扔,留着做大体老师或研究用。”

    方稷又问:“大体老师是何物?”

    赖瑾又把什么是大体老师,以及他们的用途告诉方稷,说:“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捐出去,等死后,有人来收。”

    把自个儿的身体捐出去剖……方稷的脸绿了!

    萧灼华的脸也有点白。

    方二叔一家悄悄地瑟缩着走了。这厮委实可怕。房产里生着孩子,他在那讲剖尸体。

    方稷瞥见二叔一家离开的身影,眼神略暗,将这事记下。

    日暮时分,一声婴儿啼哭自屋子里传出。

    方稷大喜,叫道:“生了,生了,阿瑶生了!”他激动地凑到门口,对赖瑾说:“阿瑶生了,我当爹了!我当爹了!”他终于当爹了!

    又等了一会儿,产婆抱着裹成襁褓的婴儿出来,笑得脸上的皱褶都挤在了一起:“恭喜恭喜,喜添贵子,母子均安。”

    赖瑾摸出两锭五两重的金锭子递给产婆,便把孩子抱到怀里。

    方稷想让孩子蹭蹭赖瑾的福泽,他看了两眼孩子,便去屋里看赖瑶。

    都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才知道嫁的是人是狗。赖瑾瞧着方稷这样,心里对他还算满意,至少不用在产房外拿大刀劈姐夫了。

    刚开春,入夜时分有些凉。赖瑾怕把孩子冻着,交给玉嬷嬷抱回屋。

    玉嬷嬷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出来告诉赖瑾:“瑶公女和孩子睡着了,方郡守在旁边挪不动步。”

    赖瑾想到方稷家人丁单薄,外面还有方二叔等着谋家产,如今可不得巴巴守着妻儿。

    孩子生完了,又有姐夫在,出不了差子。赖瑾比打了一天仗还累,也带着大家撤了。他出门后对老贾说:“今天大伙儿给力,每人领一百赏钱。”

    众人亦是喜上眉梢,纷纷向赖瑾道贺。

    赖瑾回去的路上,蛮感慨的,对萧灼华说:“许多人还是个孩子就成亲生孩子了,骨骼都还没定型,早早地便让生孩子坏了身体,折了寿命。”

    萧灼华的心头微动,道:“那何时生合适?”

    赖瑾说:“怎么也得到二十二以后吧。”

    萧灼华成亲那晚,赖瑾告诉她要等到二十二才圆房,心道:“原来是这样。”

    夜里,赖瑾睡下后,又想到白天赖瑶生孩子的事情,睡不着,爬起来,磨了笔墨点亮油灯,将自己知道的接生和产后护理等卫生常识写下来。

    别说是在大盛朝,在他上辈子,还经常看到有新闻讲坐月子捂出病来的。例如产褥热,就是产后的常见病,产后虚弱,加上接触到细菌病毒,就容易引起感染。还有不让下床,捂着厚被子,捂得又是汗又是血,导致伤口感染的。保持干净卫生,不吹风不受凉多休息,让伤口早点恢复,比什么都强。

    赖瑾的重点便在怎么保持干净卫生和消毒杀菌处理上。他写得极细,一样样的罗列清楚,把能想到的全写上了,检查完想到遗漏,又再加上几条,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好加的后,又觉得过于啰嗦,又整理出一个便于流传的精简版,再抄了一份,忙到大半夜才去睡。

    第二天吃床,吃过早餐,赖瑾便将昨晚写在绢布上的产前产后注意事项拿给萧灼华,又让她送去给赖瑶。赖瑶在坐月子,男女有别,哪怕是亲弟弟也不方便进去。

    赖瑾则是去找到方稷,准备起程去边郡了。

    他还打算购买些粮,想让方稷找商队给他送去。两人又聊了会儿当今朝廷局势。除了先太子和陈王,如今的几位皇子,不管哪个上位都服不了众,天下必乱,军队、粮食便是如今首要准备的。

    赖瑾担心后面买粮困难,想要再囤些。

    方稷自是应下,又将炒出来的新茶全部打包给赖瑾。不多,只有一两斤,刚开始制茶,人手不足,又不熟练,经常出差错,炒坏了不少茶叶,这一斤多,已经是炒得比较成功的了。

    赖瑾又去向赖瑶辞行,隔着房门说了一会儿话,再把叫人打的黄金长命锁给了小外甥,之后便收拾打包行李,回到大营,下令拔营起程。

    士兵们在梧桐郡驻扎一周,伙食好又天天操练,强得又彪又壮,每个人都练出一身肌肉,格外结实有力。

    作坊里的女工再不是刚来时面黄肌瘦的模样,在帐篷里捂了一个冬天,皮肤都变白了很多,人也活泼了。她们的工作时间短,哪怕晚上想加班多挣点,连盏油灯都没有,也做不了。休息得好,时间又充足,再加上无论是赖瑾还是萧灼华对清洁卫生的要求都非常高,每个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她们穿的衣服,又是统一制式的,细麻布衣服,交领窄袖半长的衣服,衣摆齐膝,下面穿一条裤子,脚上是半新的布鞋。即利落又整洁,排成长队,推着装有布料、衣服、帐篷物什的推车,经过梧桐郡时,引起沿街两侧挤满了围观的路人。

    虽说钱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回来,可瞧着这么一支干净整齐有精神的队伍,赖瑾觉得这钱花得值。

    这才有个正常的人样嘛,哪像大街上随手抓一个都跟难民似的。

    因为前面、后面都是军队,扛着鹰扬旗,再加上镇边大郡在城外驻扎了五个月,全郡的人都知道他们从哪来的,也都知道这些推车的女郎都是去年才买的。

    如今看她们养得比寻常富户家的女郎还要好,很多家里贫苦的都想去。

    有去年卖了女儿,听说她们每个月还有五百工钱可以拿,巴巴地等在外面,瞪大眼睛找孩子,准备把她们的工钱要走。签了卖身契,不敢把养得白白嫩嫩的人拉走,女儿是他们的,钱总得归他们吧。

    有认出自家女儿的,当即激动地扑上前去,一把拽住人:“你个没良心的,把你卖了就不认我们了吗?五个月,攒了好几千钱了吧,一个铜了儿都不拿回家,打死你……”抡起巴掌就往女儿身上揍,打得孩子直接车后面缩。

    一同推车的女工瞧见了,立即护上来,叫道:“干什么,做甚?”

    前后有兵卒,瞧见出现骚乱,立即飞奔过来,把扑上来打人的按下就给捆了。

    那汉子还在大声嚷嚷:“军爷,军爷,我打我女儿,这不孝的东西,有钱都不给他爹娘老子。”

    佰长过来,闻言,大声道:“我们将军说了,作坊里的女工都是宝月公主殿下的人,我们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都得砍手剁脑袋,你还敢上手揍。”他当即下令:“拉到旁边,打二十军棍!”杀鸡儆猴。

    汉子的女儿见状,想求情。佰长一个冷眼扫过去:“胆敢求情者,同罪!”

    二十军棍打下去,壮汉都得去掉半条命。她要是挨上,能不能活到边郡都难讲。

    大街之上,当众把人打得趴在地上晕了过去,身后屁股皮翻肉绽血淋淋的,叫那些有同样心思的人吓得直哆嗦。

    佰长骑着马,沿着队伍来回报,把方才那番话来回喊了十几遍,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才收声。

    沿街的百姓再看这些女工的目光都透着仰视。以后这些就是公主的人,有兵卒保护的!

    女工们也都挺直了腰背,哪怕见到自家爹娘兄弟在人群中,也不怕被抓回去要钱了。有心软的,想要塞钱给他们,都不敢明目张胆,只能悄悄地把钱袋子递过去,然后赶紧低下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兵卒瞧见了,也都当作没看到。她们要主动给是一回事,旁边来抢,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队伍穿过梧桐郡郡城,制衣作坊的女工们这么一通亮相,宝月公主和她的制衣作坊一下子就出名了!

    第49章

    一起出名的, 还有他们这支镇边队伍的待遇。

    齐仲派出斥侯,雇了些人,散在围观人群中, 四处宣扬这支镇边大军:

    带队的是什么人?一位是当今陛下最心爱的宝月公主, 一位是成国公府唯一的嫡子。

    陛下坐拥大盛朝最富饶的千里平原之地,他最心爱的公主必定也是坐拥金山铜海,钱财无数。瞧瞧她把制衣工坊的女工养得比富家女郎君还要水灵好看就知道了。她要是没钱, 哪养得起这些人。

    成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自不必提, 哪怕他没爵位可袭,清郡和尚郡的地都是他的,那钱能少了?这二位去镇边,最不缺的就是钱。走了一路买了一路,这都不叫出去镇边,叫出巡。

    他们的待遇是无论是军队还是女工, 一天吃三餐, 顿顿管饱,顿顿有肉, 还有饷钱拿。女子那点力气, 干活都能包吃住拿五百钱,自己一个壮汉, 还能拿得少了?

    原本郡里的人都只是出来看个热闹,待听得议论,便开始意动, 又听说在四个城门口都有招工摊子,待遇可好了, 纷纷跑过去看。

    待他们到了城门口, 就看到有兵卒扛着牛皮制的大喇叭那里一遍遍地喊话, 招苦力,招女工,招自愿入边郡藉者,待遇如下:

    苦力,要求壮男,十二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手脚俱全能吃苦耐劳,一日三餐管饱,月钱五百。

    女工,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手脚俱全能吃苦耐劳者,一日三餐管饱,月钱五百。

    如果要携家带口地跟着去边郡开荒,全有兵卒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一日三餐都能领到一碗米粥饱腹。到了边郡后,可以修桥铺路开田,都管饱饭给工钱。

    开出来的地,由郡里统一分配到各县、乡、里,再由里按照户籍分配。凡满十二岁者,无论男女都能分地,直到死后,地才收回去,重新分配。所有人种地不用交田地税,也不用交人头税,不问来历出处,去了登记了户籍就是良民。若是偷摸抢劫行不法之事,违者,重罚!

    围观的人听到兵卒的喊话,再看到悬挂在他们身后的镇边大军大旗,自然是信的。朝廷军队出来招人,那还得有假?

    有脑子活点的,嚷嚷:“去边郡的不上税,你们吃什么?”

    负责招兵的兵卒回答道:“你们总得请人盖房买家什物件吧。你们产出的粮食有了余足,自然是要卖粮食添置东西的。我们将军和公主有的是钱,还能收商税、关税以养民,拿钱买你们产出来的粮。自己郡里产的粮,总比千里迢迢运过去的要便宜,是不是这个理啊。”

    大家一算,是这个理哈。

    一些穷到连春耕种子都没有的人,当即报了名,就回家收拾当什,准备跟着走了。那些家里已经没人,穷到只剩下自己的壮汉,直接去当了苦力。

    ……

    户曹听闻此事,亲自到城门口查看,待看到要去的人都排成了长龙,急得飞奔赶往郡守府,没见到方稷,又去他的府上。

    方稷正在逗孩子,闻言,把孩子抱给赖瑶,走出去,问户曹:“何事?”

    户曹急得直跺脚,道:“镇边大军正在四处招人,招苦力、女工也就罢了,还……还鼓励大家逃去边郡跟他们开荒。如此一来,我们梧桐郡不知道要多出多少逃户!这……”逃一个人,那就是一个人头税,要是地没有人种,就更是全荒了。

    方稷道:“他们招上两三天便走了。梧桐郡这么大,等消息传到各县乡,十天半月后了,能跑得了多少人?没有军队随行护卫,他们敢上路吗?乡长、亭长是干吃饱饭的,能看着逃户出走不管吗?”他指着户曹说:“想想威远侯。你且去问问他,若是阿瑾在赵郡住上几月再招几千人走,他乐意否?”

    户曹一下子沉默了。

    方稷说:“阿瑾连山匪都要抢的,也就是看在我是他姐夫的份上,只招点人就走了。”

    户曹想想,也是哈。这好几万兵,要是闹起来,那可不是这点人的事。他抱抱拳,道:“是我所虑不周。”只着急镇边大军来抢人,却没想到,让镇边大军招这点人走,都已经是最轻松的了。

    这在城外驻扎了五个多月,要不是知道赖瑾的姐姐是郡守夫人,他带着宝月公主就住在郡守府中,大家伙儿都该担心镇边大军是不是要占下梧桐郡不去边郡了。

    毕竟是亲姐夫的地盘,赖瑾不好下手太狠,只让他们招五千人,招够就撤。

    赖瑾对方易用得挺顺手的,于是将他从主簿调到了户曹位置上。

    户曹跟主簿是品级,但主簿是管文书,户曹则是管户籍、人口、农桑事,也就是丈量各户的田地做登记,都归户曹管。

    招人、迁民的事,赖瑾便交给了他办。首先呢,方易是大族出身,他们家在县城的地位,跟郑县尉差不多,但是背靠成国公府,底子要厚得多。

    方易的谈吐见识都远不是寻常农户出来的兵卒能比得了的,跟其他各郡的官员打起交道来,好说话,更有共同语言,扯起皮来,也知道怎么扯比较合适。

    赖瑾便把招人的事,安排给了他,下的命令就是多多益善。自家亲姐夫的地盘不好下手太狠,五千,招够就走!过了赵郡,每个郡至少招一万。羊毛不要可着一个地儿薅,分散到各个县,把压力分摊开,以免对方跳脚。

    方士泽闻言,问道:“不跳脚吗?”抢人就等于是抢钱和抢粮。

    赖瑾说:“他们敢抢人,我就不走了。剿匪哪有打郡城赚钱。打下两个郡,我连买粮的钱都省了,不用苦哈哈地去边郡开荒了。过了长岭,皇帝管得着我吗?长岭县有承安伯、梧桐郡有我姐夫,朝廷想要派兵出来剿我,那两关他都难过。”皇帝身体不好,派兵出来,容易变成肉包子打狗。

    他跟承安伯的交情深不深厚另说,成安伯跟皇帝可是有仇的!夺地之仇!楚郡!承安伯那么会打仗的人,看到有兵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过,能没点想法?不想从中薅点?要是肚子口大,全吃都敢想。

    赖瑾直言道:“我现在有兵有人有粮,缺的就是地。谁要是找我麻烦,我就要他的地!”他在京城,想要活命就得苟着,如今已经是天高皇帝远,当然是要开干了。

    方士泽懂了:这是叫沿途各郡选,是现在跟镇边大军打个两败俱伤,还是和给点好处让他们赶紧过去。如今天下还稳,各方都还盘着,在等着京里先乱,谁先动,谁吃亏。

    方易还在梧桐郡招人的时候,赖瑾已经出了梧桐郡,抵达青山郡。

    青山郡跟梧桐郡一样多山。梧桐郡的山是丘陵形状,一座座不大点的山包,平均也就是几百、千来米的样子。青山郡的山则是绵延不绝起伏不定,犹如滚滚波滔涌向远方,望及极有气势。

    青山郡也是个大郡,有一百多万户人家,底子不比梧桐郡薄。他没有铁矿,但有一座金矿,也产铜,相当阔气。

    郡守叫乔岳,封为博英郡侯,属开国侯,其家世实力爵位放在整个大凤朝,属于第二梯队。

    第一梯队是赖瑾家成国公府,英国公府、卫国公府他们。

    开国国公比起这些郡侯,强在兵能打,武将多,拳头更硬。

    赖瑾到了青山郡,依然是边剿匪边收编,还顺便等了波姐夫给他送兵器。

    他在到梧桐郡这一路上收来的山匪、苦力,经过几个月军营的操练已经完全适应兵营生活,一个个的从当初那瘦排骨样,在营养和体能训练都跟上的情况下,早就没了踪影,壮得跟牛犊子似的。他们穿上皮甲拿上武器,一个打以前的十个自己,不成问题,发上武器,就已是可战之兵。

    当初的两万大军,在发上武器后,立即一跃变成五万大军。皮甲不够穿,就还是布衣。一些表现好,脑子聪明学习进步快,考试回回拿优的,已经升伍长、什长了。

    他们每个月按时领俸银,又被关在军营不让出去,钱都攒起来没地方花,即使没转正,那也是一个月一千五百钱地攒着,到现在最穷的也有七八千钱的家当。有了钱,现在便想攒军功,再往上升当将军,再让他们去当山匪,打死都不乐意。

    当初被剿的这些山匪,如今成为镇边大军,跑去剿青山郡的山匪。

    青山郡的山匪,要么闻风而逃,要么闻风来降,根本没打起来,就直接收编了。

    赖瑾还没到郡城,就收到博英郡侯乔岳的来信。

    信上连句客套都没有,一句话:收了人,赶紧走。

    赖瑾也没客气,又派方士泽再去送了封信:卖我些粮呗。

    博英郡侯是真想打他!从北卫营带出来的两万兵不好收,那新编入伍的三万山匪苦力还不好收吗?他有城池有险关,占据地利,打赖瑾容易。

    可打不了!赖瑾往后一退,就是梧桐郡,后面有姐夫给他撑着。这刚入青山郡,方稷那厮就送了三万铁器给赖瑾,实在发人深思。

    博英郡侯乔岳在心头直琢磨,他俩是不是想打他?

    他又再一想,如今这局势还不到动兵的时候。方稷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动兵。当然,自己也不适合。

    他要是跟赖瑾和方稷打起来,自边接壤的三个郡立即就得跟着动,自己会陷入四面围攻中。不如让赖瑾过去,把他跟方稷隔开,再看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惹到赖瑾先打起来,他再去捡便宜,多划算。

    边郡那地方根本没活路,赖瑾八成是要在西边某个郡抢地盘的。

    博英郡侯乔岳思来想去,觉得赖瑾最有可能抢陈郡。陈郡最穷最弱最好打离边郡最近,就是离自己有点远。赖瑾要是打陈郡,自己只能看着,捞不到好处,当然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就是。

    眼下,一动不如一静,让赖瑾招点人手打发得了。哪想到,他还要买粮?

    博英郡侯乔岳心道:“你的钱是真的多!”行,你想买,我卖,拿钱来买啊。

    方士泽带着珊瑚、珍珠、翡翠来买粮。

    装这些宝物的箱子上还带着宫里标记,一看就是先太子府留下的东西。

    博英郡侯瞧见这些东西,便深深地沉默了。萧赫削太子兵权,削得太子人都没了,赖瑾却拿着太子的钱又养起了兵,如今这些兵可是姓赖,不姓萧了。

    他卖了粮给赖瑾,连郡城都没让赖瑾靠近,亲自过去给人带路,绕开郡城,多走了一百多里,出了青山郡。博英郡侯告诉赖瑾:“我以后都不想再看到你。”

    太能折腾了。两万兵到长郡,这会儿都快有十万了。在他的郡里,招了三万人走!

    赖瑾对这痛快爽直的三四十岁壮汉还挺有好感的,说:“以后的事哪说得准呢?说不定过不了几年你就得求着我买马。”

    博英郡侯认定赖瑾要打陈郡,轻哼一声,压根儿没当真,直接把人送走了。

    连博英郡侯都给赖瑾让了路,卖了粮,其他郡县更不想去触他这个霉头,纷纷又是让招人,又是卖粮,麻利地把赖瑾连同他的大军送走。

    赖瑾从先太子府继承来的财产,在路上花了个精光。这些都是太子府库里的钱财,他们生前使用过的东西,都随葬入了土。他花得半点都不心疼。毕竟,珍珠再好看,饿肚子的时候能吃吗?大盛朝的人把珊瑚当宝物,他是半点不稀奇,换粮食才实惠。

    因为沿途各郡的配合,赖瑾的队伍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速度并没有慢下来。

    他在五月中旬抵达陈郡地界时,已经汇聚了二十万人。

    第50章

    二十万人中, 有五万是军队,两万多人是萧灼华从各地买来的女工,有七万是招来的苦力, 剩下的就是携家带口来投奔的。这些没赶上招苦工, 跟着走了一路,看到那些兵卒、女工和苦工的待遇眼馋不已,只求早点到边郡能够早早地干上活, 也挣上钱。

    赖瑾见进入陈郡, 便召来几个都尉,让他们就近寻找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扎营休整。

    又行了小半日,他们在陈郡河溪县找了一处地势开阔的地方扎营。

    萧灼华坐在马车上翻看账本,一项项庞大的支出令她心惊胆战。其中最大的支出就是粮食和工钱。二十万人中,有将近十五万人是要给粮食工钱的, 每天的粮食开销就是十五万斤, 再加上买肉食、瓜果的开销,一个月仅吃食上的开支就是百万钱。

    赖瑾从太子府带来的钱财, 全部花了出去, 连他从国公府继承的,都花出去了许多。他养这些人的开销, 比别人养数十万大军都多。

    萧灼华现在连闭上眼睛睡觉做梦都是铜钱、粮食,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是真没有退路,一旦在边郡活不下去, 真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用着自己的公主身份招人、造势,看似风光无限, 实则已然让父皇恨透。她一旦离开大军的保护, 要么死, 要么生不如死。父皇绝不会放过她的。

    可她没凭空变钱的本事,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打仗争地盘。他们现在这种行军方事,去攻城夺地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进攻。

    玉嬷嬷来报:“殿下,将军下令扎营休整。”

    又休整!萧灼华的心中一痛,走了一路,休整一路,每多留停一日,便是白白多消耗一时钱粮。家底都快吃光了,钱财已经花出去大半,好几百车的钱财,现在只剩下几十车了。

    若是对着自家父皇,她是绝不敢顶撞半分的,只能顺着父皇的心思说上一两句,争取点关注宠爱。赖瑾跟父皇不一样,试试吧!反正他应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萧灼华当即抱着帐簿去到赖瑾的营帐,正想让守在门口的阿贵通报。

    阿贵已经恭敬地行了一礼,让开路,请她进去。

    她进到帐篷中,赖瑾正坐在桌案前,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瓜,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陈郡舆图,满脸悠哉。

    赖瑾以为是阿贵进来,问:“公主安顿得怎么样了?你通知齐仲和沐杰把她营帐附近好好清理遍,别只顾着人,夏日多蛇虫……”他的话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衣服不对,一抬眼,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瓜都掉了。

    萧灼华的眸中泛出几缕亮色,耳朵还有点微微发烫,脸上却不动声色,将帐簿放在赖瑾的桌子上,道:“库里快没钱了。”她展开木简,给赖瑾看这一路的开销。

    赖瑾抬起头,萧灼华俯视的目光对上。

    她站着,他坐着,她居高临下,给赖瑾的压迫感十足。特别是随着离京越来越远,萧灼华管的人越来越多,气场也越来越强大,再加上又离得近,让赖瑾的心脏都哆嗦了下,赶紧起身去搬了张椅子过来,请她坐下说话。

    萧灼华告诉赖瑾:“没钱了。”

    赖瑾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粮?”

    萧灼华说:“随军携带的,够吃到今冬,你在沿途买的,还没送到的,够吃到明年底或后年初。”

    赖瑾说:“月底能到边郡,夏秋季节开地,明年春耕能有一波粮食产出,粮食问题算是解决了。”

    萧灼华问:“不打陈郡?”去开地?在满是石头的边山或全是草还有游牧部落劫掠的草原上种地?在草原上种地,很可能这里种着地,人就让草原人骑马过来掳走了,连铁锄头一起。草原缺铁,一旦进入边郡、陈郡,钱、粮、铁、盐全都抢。

    赖瑾说:“找陈郡太守谈谈,他要是识趣,愿意给好处,就不打。哦,对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他在旁边卷起来的帛书中翻了翻,找出开钱庄的帛书,递给萧灼华,说:“钱是流通的。兵卒、女工手里那么多现成的铜钱,留在身边拿着重还要长铜锈,一不小心还得弄丢。开个钱庄,让他们存到钱庄里,一百钱,每年给三钱利息,一个兵卒每年有两万四千钱俸钱,存上一年,能赚七百二十钱。”

    萧灼华听着赖瑾所说,往下看,问道:“抵押贷款,年息百分之七至十二?这与当铺有何不同?”

    赖瑾说:“比当铺便宜,我们是官府,开钱庄虽是为挣钱,但最主要是让经济流通。”他想到萧灼华可能不明白什么是经济流通,又解释道:“经济流通就是将大家存在家里的不流通、不动的死钱,变成滚动的活钱,这样市面上一直有钱买进卖出,才能产生价值,不然就是堆破铜烂铁。开钱庄,等到了边郡再开,目前存款凭据还没造出来,现在开不好做防伪,容易让人冒领。你先心里有个数,不要为钱着急。”

    阿贵进来禀报:“将军,方参军来了。”

    萧灼华闻言见有事情要商议,便准备告辞离开。

    赖瑾赶紧叫住她:“坐下来一起听听呗,你一个管钱的跑什么?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萧灼华的眼中迸出诧异之色,道:“这是你的大帐。”放在朝廷就是在朝堂上。她已经掌管如此多的,要是再掺合进军事、朝政之事,岂……若是父皇,自是不安。赖瑾……不同。她忐忑又紧张地坐回去,待发现自己坐的位置是在赖瑾的身侧,紧张得瞬间绷直身子,心中思绪起伏。

    方士泽进入大帐,见到萧灼华在,顿了下,抱拳行礼:“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将军。”行完礼,落坐后,等了好几息时间,见萧灼华还坐着没动,看过去:殿下这是要参政吗?

    赖瑾道:“方先生有事请直言。”

    方士泽又看了眼萧灼华,道:“军要之事……”再次看到萧灼华。

    萧灼华对着能决定自己生死的赖瑾是有点怕的,对着方士泽是半点不惧,泰然自若地望过去。

    方士泽道:“成国公夫人掌清郡之地,自是能当家。宝月公主殿下何德何能。”都坐到将军身边去了,这是要作甚?管钱、管粮天天盯着盘账,少一袋粮食都得刨根问底弄清楚还不够,还要再掺合到军要政事上吗?岂有此理。

    他看着萧灼华的那脸张,就想骂她欺上媚主,要不是哄着将军,能什么都给她管。钱、粮全都让她插手了。这些原本是他的差事,刚离京的时候,将军虽然自己管账,但所有的钱粮俱都得从他这里过,可如今孙潜买来的粮食,交给主簿清点入库,萧灼华管账,隔三岔五地派玉嬷嬷、侍女过去盘点,不再是将军吩咐就能领粮了,还得拿着将军的手信,交到萧灼华手中,再由萧灼华允了,再到主簿那记账,最后到运粮的辎重营支取。一笔笔层层账记下来,费时费事,两袖清风。

    萧灼华现在竟然坐到了大帐中!便是连成国公夫人都极少如此。她一介皇室女子,皇帝赐婚本就是居心不良,道句不客气的话,一杯毒酒赐予她,已是给她体面。

    方士泽的面上已经带上怒色,起身深深地作了一揖,道:“军要政事,滋事体大,望将军三思,莫要让女子误了正事。”

    赖瑾瞧见方士泽这么大的反应,半点都不意外。

    豪族通过垄断教育资源,形成管理人才封锁。他们所处的阶层、生长的环境、形成的氛围,使得他们天然抱成团。在他们的眼里,官位、管理钱粮人才,就该是从豪族中选拔人才任用。萧灼华出来管钱、管粮就是分走了他们的权利,分走了他们的利益。

    赖瑾舍下清郡、尚郡那么大的家业,跑到边郡来开荒,又不是给这些豪族出身的人倒贴倒白工。他才不管他们乐不乐意,他乐意就成!

    当员工的不乐意老板娘坐在这里开会,几个意思?

    赖瑾知道自己脸大,哪想到方士泽的脸比他的脸还大。他指向萧灼华,对方士泽说:“我家,公主能当一半的家。我阿娘说,要是她不乐意跟我过,能分走我一半家业。方先生慎重。”

    方士泽的脸都青了,语重心长地说道:“军中之事,岂能由妇人掺和。”

    赖瑾说:“我还是个孩子呢,都能出来带兵,公主殿下比我还大两岁又怎么不行了?先生你要是不乐意,那我不管了,大军就扔在这摆烂,你给我筹钱筹粮去。”

    他把萧灼华跟前记账的木简抱起来往方士泽的怀里一塞,“每月的粮食、军俸开销,方先生为我想办法筹集。您能筹来,我立即让公主回家绣花。”粮食开销那都是小的,大头是军队饷钱。五万大军,每月两千钱,他这么厚的家底都快抗不住了。剐了方士泽都解决不了。

    方士泽的脑子嗡嗡的。赖瑾养十几万人,比别人养百万大军都费得多,他去哪里筹这钱?他要是有这本事,早自己争天下去了。可他深知,赖瑾有!

    他深吸口气,说道:“将军,您是有大前程大抱负者,公主殿下乃当朝公主,陛下亲女,宁王亲妹,您三思!”就只差明说,您是要造反的,您让她坐在大帐中造自家的反,合适吗?

    萧灼华心中微叹。她在京中时,只道豪族势大,处处肘掣皇室,等出了京才真切地感受到大盛朝于各地豪族而言已是待宰羔羊,一个县里小豪族出来的幕僚都能当朝公主如此不看在眼中。

    萧赫积病已久,时日无多,大盛朝大厦将倾之势已显,他用得着去造反担那恶名授人以柄?京城里、各郡县,有的是等不急的。他在边陲之地,上赶去造那反担恶名授人已柄,脑子有病吗!方士泽一个谋士,连这都不清楚吗?他清楚,但他为了不让萧灼华掺合军政之事,宁肯往他的脑袋上扣要造反的名头。赖瑾也怒了,沉下脸,冷声道:“先生出此言,请挂印离去!”

    萧灼华和方士泽俱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赖瑾。

    萧灼华是没想到赖瑾会护他到这份上,连成国公派给他的心腹幕僚都能二话不说赶走。

    方士泽也是这想法。

    萧灼华当即唤道:“赖瑾,不可。”她摇头,道:“千万不可。”若方士活泽就此离去,必会坏了赖瑾名声,往后再无名士幕僚来投,会让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势,化作乌有。

    赖瑾起身把方士泽怀里的木简抱回到桌子上,道:“殿下,你取一百两金子,送先生离开。”他要造的是皇帝的反吗?他要造的是天下豪族垄断所有资源的反,他要让百姓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想要一个太平盛世,他想要人们活得能有个人样。

    他站在桌子前,回头看向方士泽,道:“若先生容不得女子参政议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我赖瑾的帐下,只要有本事,女子也是可以当将军带兵打仗的!”

    方士泽就算是在成国公面前也是处处礼遇,哪受过这些侮辱,当即抱拳:“告辞!”拂袖而去。

    萧灼华想去追,叫赖瑾一把抓住手腕拉住。

    赖瑾说:“不关你的事,不是因为你。换成别人,只要有你这样的本事,我也会如此的。”

    萧灼华说道:“此事因我而起,你逐走方先生,便是耽于女色。重女色而轻才能之士的名声传出去,将会为那些有才之士所不耻,他们不会来投你,不会为你所用。治天下、争天下都少不了他们。”

    赖瑾道:“那又如何?名士不来,有才华的女子来做官就是。我照样用。嬷嬷管作坊不是管得挺好的吗?两万多人在她的手底下也没见乱起来呀。”

    阿贵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军,诸位都尉求见。”

    赖瑾唤道:“进来。”

    前军都尉、中军都尉、后军都尉、辎重营都尉、斥侯营都尉,五位都尉齐聚。他们原本是想要问要不要打陈郡的,结果刚到帐外就听到那番争吵,再听到赖瑾的言论,一时间神情各异,脸色格外精彩,不断地悄悄看向萧灼华。

    赖瑾把萧灼华按回到椅子上坐下,说:“我们边郡缺人,得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那些女子是每个人花了三千铜钱买的,这一路上吃喝穿用,哪样不是钱养出来的。哦,我就让她们缝几件衣服?我是钱多没地方花吗?”

    五人站在帐中,默默地低头不语,不敢说话。

    赖瑾问道:“你们是愿意娶一个在后院给你洗衣做饭的夫人,还是愿意娶一个你打仗能给你运粮草、你有伤动弹不得能给你把家撑起来的夫人?”

    五个俱都不语,继续保姿垂首的姿势。

    赖瑾又说:“我们又讲,往后还有许多战功可以立。你们将来挣了爵位,爵位只有一个,孩子有俩,想想镇国公府的赵卓,作为嫡次子,为了一个爵位跟着陈王造反,把满门都搭进去了。要是镇国公的夫人也有爵位,赵卓有他娘亲的爵位傍身,他还会跟着陈王造反吗?我要不是有我娘的这份家业,我能乐意看着大哥袭爵,我什么都没有吗?同一个爹妈生的,大哥什么都有,大哥的儿子也什么都有,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什么都没有,能服气吗?”

    沐罴最先表态:“我们听将军的。”

    赖瑾叫道:“我要是不让公主去招女工,等你们和你们手底下的兵到了边郡,就只能看到母蚊子,连个女郎都见不着,想娶妻生子,做梦吧你们!你们还能从边郡飞回到清郡、尚郡成亲不成?几万大军未来的妻子、所用的衣服被褥帐篷等军需,全在宝月公主手里,还不乐意她进帐议事!你们是想打一辈子光棍还是想等到冬天冻死去啊。”他叨叨叨骂完,说:“今天不议事,没心情。出去。”

    五个都尉从来没见赖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不敢再说什么,抱拳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他们各自散去,一言不发,全都在心头悄悄盘算将军之前的话。

    将军连方参军都直接赶走了,可见这次是动了真怒。他们也觉得女子进军帐议事不合适,可军需确实在宝月公主手里。总不能让一群糙汉子自己缝衣服帐篷吧?他们在京城的时候,家人还能定期托人捎衣服过来,如今长岭以西眼看就要大乱了,路又这么远,哪还能有衣服送到。况且,军中发的不要钱,四季衣裳可不便宜。

    军中好几万光棍,能就近娶妻生子确实很好。作坊的那些女子,干活轻松不用风吹日晒,比地里劳作的强多了,每个月还有五百俸钱,吃食花销亦是在作坊。这些可都是上等的好亲事。将军若不是这般安排,哪有这些好处。

    可他们想到宝月公主一介女子进帐议事,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想想还是不要去触将军的霉头。将军连头号心腹谋士都给赶走了,撤掉他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几个都尉琢磨过后,把麾下的千总、佰长叫来训话,将宝月公主以后能进军帐议事和其中的关窍利害告诉他们,还拿方参军做例子,叫他们可先万别拿这些再在将军跟前说道,又告诉他们:“要不是看不习惯女子进军帐议事,多摸几下身上穿的衣服,想想冬天要是没有冬衣冷不冷。”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公主不会武功又不会提刀上阵跟他们抢战功,犯不着去得罪将军和公主殿下,众人纷纷应下。

    方士泽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帐篷打包行李,一番动静把崔吉、孙潜、余修、周温他们几个都惊动了,纷纷赶到他的帐篷里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方士泽怒声道:“将军,竟让宝月公主进军帐议事!她一介女子,进军营已是不妥,已经掌了钱、粮,又再进帐议事,那可是皇室女子,是公主!若有歹心,将置诸多将士于何等险境。罢了,将军即愿为她不容于我,我走便是!”他说完,朝几人抱拳,道:“就此别过诸君,前路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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