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赖瑾沿途不断收拢派到各县打豪族的队伍, 派出小股队伍将缴获的金子铜钱布帛等贵重物品拉到淮郡郡城交给萧灼华,粮食则全部随军拉往魏郡的虎城县。

    每家豪族都会留有防备灾荒的保命粮,囤得足足的, 即使淮郡豪族看着今年是丰年, 在五月份的时候卖了不少粮给赖瑾,留在仓库的保命粮也一颗没动,如今拉出来, 足够二十万大军吃到明年。

    大盛朝地广, 产粮地多,粮食现有人口绰绰有余。百姓过得苦,是因为豪族把粮都收走了,宁肯烂在仓里也不肯分给贱民。在他们看来,给贱民一口能活命粮就足够了。

    百姓们交的各项税加起来占比达到七成,最多只能留下三成养活全家老小, 遇到灾年只能靠卖儿卖女卖自己活命, 卖不出去的,常有饿死者。

    如今各千总掏空豪族们粮仓, 翻出来的粮食, 多到推车都装不下,只能用挑子挑。

    打仗, 不仅是打兵,更是打粮!没粮,那就跟淮郡的守城兵一样, 饿到手脚发软没力气,一天不到就被攻破了。

    他们不嫌重, 尽最大限度地运粮, 运不走的就统一存放在县城粮仓, 等着回头调粮来拉。

    出了淮郡便是魏郡的富水县,再往前走,就是黑石县,之后才到虎城县。

    一条两列马车宽的官道贯穿沿途,道路两侧是农田、庄稼地、山、湖泊、小湖,一乡一风景,变化颇多。

    通往各乡、各里的小路、岔道挺多,大部分都只有三四尺宽,单人推的小推车足够两辆车交错而过,但那种五六尺宽的大粮车很难过去,遇到点窄的路段,连下轮子都没地儿,很容易翻到田地里。

    田间小道旁还种满用来养蚕的桑树,枝繁叶茂的,也对运大粮车形成阻碍。

    大军找各乡的坞堡,都不需要斥侯探地方,顺着足够跑马车、大粮车能过去的宽敞的路找过去,一找一个准儿。

    如今往魏郡去,沿着官道走就成了,反正只有这一条能够供大军行走的大道。

    因为有沐耀提前去了虎城县驻防,赖瑾算着赶路时间走,并没有什么担心的,悠哉地坐在马车上看风景。

    天气炎热,马车帘子都掀起来通风散暑气。

    周温作为参军,干的是幕僚的事,但出谋划策都派不上用场,无用武之地,很担心哪天赖瑾就不设参军了,因此格外积极。他蹭上赖瑾的马车,讲起各种典故。出谋划策用不上,深识渊博,见多识广,总是还有些用途的。

    他将手里扇风的羽扇指向道路一侧,说:“从这过去,有一座黑石山,山里有一种黑色石头,能炼燃烧,能炼铁……”他的话到一半,忽然见到赖瑾打个激灵,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看他着,吓得打个哆嗦,赶紧道:“我……我只是略有听闻,不曾亲自前去瞧过。”

    赖瑾很怀疑周温说的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煤炭。他赶紧翻出地图去查看黑石山的位置 。

    他见到黑石山位于离这里只有十几里地远的黑山乡,很近,当即叫道:“停车。”叫阿福牵来他的马,带上三千卫队和周温,沿着毫不起眼的乡间小道往里去。

    这路窄到马车根本过不去,只能骑马或步行。

    周温骑在马上,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将军家里世代掌兵,而炼铁与兵事休戚相关,他应是有所耳闻的,听闻此事必然关心。若此地确定有炼铁之物,就地开采,怎么都比伐树烧木炭要便宜些,多少也算是点功绩。若是没有,叫将军白跑一趟,万一贻误战事,自己可得受过了。

    十几里的路程,没一会儿就赶到了。

    面前是一片约有几百户人家聚集的地方,周围都是些低矮的草棚顶破房子,中间有一片高墙黑瓦的宅子。

    村子里静悄悄的,连点声音都没有,想也知道八成是逃到山里躲避兵灾去了。

    赖瑾看了眼村子,比起沿途其它乡要穷得多的样子,不像是有煤富到流油的样子,但想想当地豪族的作派,再富,跟贱民们有什么关系?

    周温翻身下马,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弄干净上面沾的泥,递给赖瑾,说:“将军,黑石山里产的黑石,想必就是这个。”他暗松口气。有就成,说明自己不是道听途说,确实有这样的东西,至于是不是真的能炼铁,还得试试才知道。

    真是煤炭,明显是运煤时掉到路边的。赖瑾扭头吩咐随从:“散开找找,看看地上还有没有。”

    阿福一挥手,众侍卫当即散开,沿着道路两侧,找了半天,零零碎碎的捡到不少黑色的石头渣子,拿去给赖瑾。

    阿福将捡来的石头捧在手里,呈到赖瑾跟前,说:“地上掉了许多,零零碎碎的都让踩到泥里去了,显是经常有人背着这些黑石头路过。”路太窄,又没有车辙印,只能是背或者挑。

    赖瑾点点头,深深地看了眼旁边那座不算高但林子颇深的山,又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黑山乡,说:“回去。”如果村里的人都躲到了山里,自己过去容易遭袭,虽说自己带的人打得过,但没必要在这里耽搁。既然见到了煤炭,确定这里有,回头再派人来就是,反正山在这里不会跑。

    他回想了下,魏郡并没有铁甲,穿的还是皮甲,应该还没有大规模炼铁,不然的话,瞒不住。煤炭重,运输起来也是个麻烦。开采又危险,稍不注意就容易塌方造成矿难事故。

    赖瑾回到马车上,又问周温:“魏郡的兵穿的都是皮甲吧?”

    周温应道:“是。除了陛下的禁军,没有谁装备得起铁甲。魏郡的铁,大多数都是供应到了京里装备禁军。魏郡郡守萧峻是陛下的义子,封为忠敬伯。”

    赖瑾知道魏郡有大铁矿,也是因为魏群的铁矿是供应禁军的。

    他没想到居然还有煤矿,很显然,萧赫肯定是发现煤炼铁好用了。

    那么,魏鬼很可能已经大规模开采铁矿和煤矿了,但只供应京城,以避免大家都用铁甲,进一步削弱禁军的优势,甚至为此隐瞒了煤炭能炼铁的事。

    如今这三县之地已留,这会儿煤矿和铁矿可都落到了他手里。狗皇帝叫博英郡侯来打他,现在连铁矿和煤矿都丢了吧。嘿嘿!

    赖瑾一乐,对周温说:“给你记一大功。”

    周温喜上眉梢,抱拳道:“多谢将军。”

    赖瑾又问道:“你从哪听来的这消息?”

    周温道:“在京城酒肆的时候,在同人喝酒时,听到隔壁屋的黑山县令提了一嘴,但他说完,惊觉到说漏了嘴,岔开了这事。我觉得有点可疑,把这事记下了。”

    赖瑾又问道:“当时博英郡侯的人在吗?”

    周温说道:“那是京城最大的酒肆,那时刚入冬,有许多进京纳税交粮跑官走门路的,有人想走成国公府的门路,求到我这,请我去喝酒。我去时,那是厢房爆满,不提前订好根本没有。”

    赖瑾闻言了然,道:“也就是什么人都能听去,是吧。”

    周温颔首。

    赖瑾琢磨道:“那博英郡侯得发了疯一样打我了。”狗皇帝也得疯。

    不过,没关系,大家一起疯呗,反正他在淮郡干的事,说出去,也都挺疯的。

    赖瑾往身后的靠背上一窝,叹道:“这场仗有得打了。”

    周温再次颔首,只能附和,没有话说。他有点体会当初方士泽当参军时是什么心情,可退一步想,要是自己没那么大的抱负,混日子倒也不错,不用殚精竭虑。

    蓦地,前面有马蹄声响,逆向行来的,听声音有十几骑。

    三万多人的大军运着粮赶路,还敢逆向骑马飞奔的,除了镇边大军有紧急军情,没谁敢这么跑。

    赖瑾当即起身,从马车厢的车门前探头出去,便见到来了一个什的人,领头的什长身后插着一面写着急字的令旗。

    果然是有紧急军情。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长抱拳道:“报将军,虎城县的粮只够吃两顿了,博英郡侯率领五万大军,已经赶到了魏郡郡城,另外还有十万大军押着辎重粮食,约有五日便可抵达魏郡。”

    赖瑾扯出地图看了眼,还有五十多里路到虎城县,说:“不用着急。”他今晚就能赶到。博英郡侯从郡城过来,要走一百一十里,就算博英郡侯不歇气,立即过来打,虎城县的十万大军可不是好攻的。不是还有两顿饭吃嘛,饿不着。

    他对传迅兵说:“回去告诉沐耀,我们今晚就能到。”

    传讯兵抱拳领命,又骑着马,调头往回跑。

    赖瑾带着大军抵达虎城县时,都夜深了。

    他进城,直奔县衙,踏上台阶,发现有月光照下来,再抬头,顶上的瓦呢?他扭头看向跟在身侧的沐耀,问:“房顶的瓦呢?”

    沐耀抱拳道:“回将军,搬到城楼上御敌。”他随即又补充句:“县令家的宅子留着没拆,几家富户的也留着。”

    赖瑾无语地看了眼沐耀,说:“我们跟博英郡侯的兵力相当,谁攻城,谁吃亏。打的不是攻城战,是拉锯战,持续战,消耗战。博英郡侯要是出魏郡郡城,失去城墙防守的优势,我们就跟他硬碰硬,打他!他要是不出城,我们就窝在虎啸县驻扎在这不动,这以后就是我们的驻兵点。这些房子就是你们的驻扎帐篷。住屋子,总比住帐篷舒服吧!有城墙,总比军营栅栏安全吧。虎城县这么宽的地儿,这会儿粮食都收光了,正好摆开了打仗。”

    沐耀的头皮顿时麻了,问:“那……那城门?”

    赖瑾问:“你把城门怎么了?”

    沐耀说:“我把城门都拿石头堵了。我这就去拆。”

    赖瑾说:“过阵子再拆吧。博英郡侯死了儿子,又领了诏书要来打我们,不可能按兵不动,必须进攻打几场。我们先守好城,耗他几波再说。”

    沐耀应了句:“是!”

    赖瑾说:“瓦都抗上去了,先备着吧,万一派上用场了呢?没派上再运回来重新铺房子上就成。”

    沐耀抱抱拳,低下了脑袋,有点蔫了。

    赖瑾又换了个有房顶的地方住。

    他暗自庆幸,这是秋收季节,雨水少,今晚月郎星稀的不下雨,不然这么大支军队,连帐篷都没有,得淋得够呛。

    行军帐篷还得过一阵子才运到,赖瑾思量过后,决定先撤一些瓦回来铺回到房子上,给大军盖个住的地儿。虽说有点损沐耀的面子,但大军或粮食淋雨,都不太好。

    人多,半天时间就把瓦片重新盖了回去。

    他们再歇了两天,博英郡侯集结十万之众,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虎城县外。

    他并没有分兵,而是在东面的城门外列阵排开。

    博英郡侯手提长刀,亲自来到阵前,对着城楼上的赖瑾大声喊:“赖瑾小儿,我必取你性命,以奠我儿。”

    赖瑾趴在墙头上,大喊着回话:“博英郡侯,你不来打我,你就是我孙子!来啊,互相伤害啊,反正我已经拉够垫背的,够本儿了,再打下去全是赚。你还没开战,就死了儿子,有没有觉得自己血亏好气啊……你要是不来打我,儿子也不用死,是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好惨啊——哇呜呜呜……”他还做出捂脸痛哭的样子哇哇大哭。

    他身旁的兵卒子、都尉、千总都纷纷侧目,连侍卫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将军这是够气人的。

    博英郡侯手里的刀指向赖瑾:“你下来,大战三百回合。”

    赖瑾大喊:“有本事你上来跟我大战三千回合。你个怂包,不敢打攻城战!我一天不到就打下淮郡郡城,你打一个虎城县,要是一天打不下来,你就是我孙子,算了我不要你这么没用的孙子。我嫌弃!”

    博英郡侯用长刀点点赖瑾,调头回去,下令攻城。

    战鼓响,博英郡侯所率的大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攻向虎城县。

    虎啸县的城不高,攻城梯搭在墙头还高出一大截。

    守城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墙头上列成阵,用长矛去戳爬到墙头上的人,来多少戳多少。

    十三万大军驻扎在这里,比博英郡侯攻城的人还多出三万。

    赖瑾排成两班倒,让他们轮流守城,免得累着。

    作者有话说:

    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谁打攻城战,谁吃亏。

    第82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任谁告诉博英郡侯,他都绝不会相信赖瑾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拿下淮郡,还占下虎城县据城以守。

    现在打这场仗, 已是优势尽失, 这将是一场难以取胜之战,但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至于是输是赢, 还得打了才知道。

    强攻不占优势,可以改成使诈计。

    刚满十四岁的少年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有着如此卓绝的打仗天赋,小小年龄取得如此战果,他不该骄傲吗?不能骄傲吗?

    赖瑾敢粮草帐篷任何物资都不带, 带着这么大的军队急行军打奇袭战, 胆子奇大。

    博英郡侯思量着,赖瑾必然会想要先利用攻城战消耗他几波, 等他疲惫之时, 再出城歼之。

    用佯败溃退把赖瑾诱出城,打一场伏击战, 战局未必就不能扭转。

    博英郡侯带来的五万人中,只有两万人是自己的精锐,还有三万人是从沿途各郡招来的, 如今全都让他放到了军阵最前方去打攻城战。

    另外还有五万人,是淮郡逃出来的豪族和魏郡的兵凑起来的。

    赖瑾占了魏郡三县之地, 把黑石县捏在了手里, 忠敬伯萧峻自是想方设法也要夺回来的, 况且就赖瑾这势头,若不把他打退,天晓得魏郡什么时候就没了。

    淮郡逃出来的豪族,和魏郡的豪族,都不愿看着赖瑾这么扩张下去,也想跟着他打打看。

    前面在进攻,博英郡侯则在后方的大帐中,跟带兵出来的各郡豪族、淮郡郡尉一边观注战局,一边议论。

    博英郡侯说道:“赖瑾有十几万大军之众,占下三郡之地,这兵力,放眼大盛朝,也就是几个最顶级的国公府能与之抗衡,勇国公府这等都得弱其三分。他若携胜出击,这西边诸郡不是不可以想的。”

    平川郡掌兵的郡尉哧笑一声,说:“赖瑾为什么会动兵,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如此吓唬人。他若志在取西边诸郡,便不是这打法。”把淮郡抢掠一空,吓得淮郡、魏郡各县望风而逃,一次两次还成,多打几次,大家退出两三郡的地界,聚集起来,反扑的势头可不是他能受得住的。

    赖瑾劫地,只为自保。十三四岁的孩子造反?成国公府要是想造反,哪还轮得到皇帝这会儿到赖瑾头上动刀子。先太子没了,削朝中数一数二有兵权的人家,给新太子铺路罢了。成国公府还在抵御东陵齐国,即便这场仗打胜,清郡、尚郡怕是又得再养十几年才能恢复元气。

    成国公府的人虽说保的是自己的地盘,那也是在给大盛朝守门户,还在打着仗流着血拼命的,这边朝人家的孩子下手。清郡沐氏,可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还要斩尽杀绝。萧赫那山匪头子,可去他的吧!

    陈郡送了一个县的荒地给赖瑾,赖瑾可是没动陈郡一丝一毫。他把兵派到那荒废的野沟子乡好端端的开着荒,底下的将领正跟陈群豪族议亲要成家,萧灼一纸诏书过去,逼得赖瑾着急忙慌地把兵召集起来,打淮郡占立足地,以作抵抗。

    魏郡遭这无妄之灾,也很生气。可萧家是跟着陛下起兵的,自是不好说什么。忠敬伯世子萧敬说道:“总不能看着赖瑾继续壮大吧。这小子虽浑,却是天生将种,不趁着他小按住他,顺便肥一波,等再过十年,谁能挡得住他。”

    这话说到众人的心坎上。萧赫一次又一次非得置赖瑾于死地,不也正是因为他那能折腾又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儿吗。

    临江郡的临江郡侯世子站在架起来的瞭望台上看了一会儿,退下来进到帐中,说:“方才我去瞧了,赖瑾守城兵,不像是有十几万之众,看着像是七六万人的样子。”

    博英郡侯道:“十万人攻城,其中五万没什么战斗力,他何需用全力?能派一半人上城墙,就已是重视了。”

    众人心道也是。

    一场攻城战,打到中午,鸣金收兵。众人退后三十里地,扎营休息。

    赖瑾在城楼上看他们攻得软绵绵的,底下划水的一大把,哪怕他还没有上弓箭,好多兵也都是在一箭之地外跑来跑去的,假装很忙的样子,底下连个督战的都没有。

    赖瑾很是纳闷:这种做样子的进攻,意义何在?假模假样打几下就撤了?博英郡侯没了一个儿子就这么算了?还是等着后面的大军赶到再打?可就算大军赶到,攻城也没有优势呀?

    莫非是想来个佯败,引我出城,再来个回马枪?也没有意义啊,双方兵力差不多,就算硬碰硬,只要不是想同归于尽,就不可能全歼对方。

    对方都撤了,他也回去吃饭。反正两班倒,城墙上一直有人,且一马平川的,对方离得远远的,就能看见,也不怕他们搞奇袭突击什么的。

    赖瑾边吃饭边琢磨,怎么想都觉得博英郡侯这打法太奇怪了。有点像他之前打长岭县郑县尉坞堡时,声东击西。那么,博英郡侯很可能还藏有一支奇兵!他绝不止这点人过来。

    只要不是持久战,博英郡侯是可以弃了辎重粮响提前到的。即使把粮食扔在路上,守着魏郡这么大的地盘,又是刚秋收,怎么都饿不着,就地征粮都够了。

    赖瑾想到自己当初选择虎城县,除了地形开阔能摆开兵阵,方便打出城外,还有一原因就是旁边有座虎啸山,山高林密,便于藏伏兵。

    要是他在山里藏一支伏兵,趁着博英郡侯攻城的时候,突然攻下来抄后方,包饺子,能打得对方大败。从山脚下跑到县城,也就五六里地,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他能想到在虎啸山藏伏兵,博英郡侯也能。

    赖瑾咽下嘴里的饭,扭头喊了声:“阿福。”

    阿福正在门口站岗,闻言立即调头进去,唤道:“将军。”

    赖瑾说:“我记得我们之前路过的时候,收编过虎啸山的山匪是吧?”

    阿福说:“对,三十来个人,主动投靠的。魏郡的山匪少,忠敬伯经常剿匪,别的地儿的山匪都活不下来,也就是虎啸山,山高林密地形复杂,那群山匪往山里一钻,找都没地儿找去。”

    论起对虎啸山的熟悉,还真没谁比得过山上的那帮山匪。赖瑾说:“去找来。”

    阿福领命而去。

    过了小半天时间,阿福领着三十二个黑黑壮壮的汉子进来。这些汉子一个个煞气腾腾,一个脸上有伤疤,一个眼睛瞎了一只,其余的人长相普通,但眼神自有一股凶焰。

    虽然他们经过操练,站姿已经是军伍中人的模样,但那气焰一看就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很不寻常。这群人中,职位最高的已经升成佰长,有两个什长,除了六个站在最后面的还是兵卒,其余的都升了伍长。

    大军出征前,把派出去开荒的苦力都招回来扩过兵,选拔了一批伍长、什长、佰长,军中有不少人都晋升了。选拔比试的时候,山匪出身有拳脚本事又见过血的,比起单有力气的苦力,自是要升得快些。

    众人齐齐向赖瑾抱拳行礼,唤道:“将军。”

    赖瑾直接问:“如果有熟悉地形的人想从郡城翻过虎啸山来虎城县,有没有可能?”

    佰长的脸上有一道伤疤,横过整个面部,鼻子都歪了,看起来又凶狠又恶又丑。

    他以前是寨主,听说跟着镇边大军走有前程,想着同样是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过去混军功,还能安稳些。他的功夫过硬,脑子也不错,学了些字和算数,回回比拼都得优,升得飞快。

    如今打淮郡,攒了三个人头,将来能分得三十亩军功田。他觉得自己要是再立功,千总也是可以想的。这会儿一听便知晋升的机会来了,当即抱拳回道:“回将军,从这里翻过虎啸山去郡城,有小道。黑石县的那伙操蛋……呃,县兵总想剿我们,我们换着地儿躲,实在逼急了,往郡城方向一钻,就躲过去了。靠近郡城那边的山里有不少猎户,都知道这条道。”

    赖瑾问:“山里有地方能藏兵吗?我是说几万大军。”

    佰长说:“虎啸山,山高林密,莫说几万大军,十万大军进去,都能藏得没影。有一条峡谷,十几里长,山上一条道,峡谷一条道,县兵在山上剿我们,我们就在峡谷里,他们根本看不见。”

    赖瑾问:“峡谷离这里有多远?”

    佰长说:“城外的那条小河的源头就是峡谷中间的小溪,小溪的源头是个地下溶洞,从溶洞也能到郡城,出口在郡城外的磨盘山上,离郡城五六里路,很近。”

    赖瑾问:“山里有多少条道通郡城?”

    佰长默数了下,说:“翻山,山里有山路,能通往郡城周边的好几个乡。虎啸山的另一端连着好几个乡,都能下去。走溶洞就一条,得沿着峡谷过来,这条道知道的人不多。”

    赖瑾点头,心里有数了。

    他当即叫阿福去把斥侯佰长叫来,让这山寨头子佰长带着人,同斥侯佰长一起,去虎啸山里搜寻,看能不能找到有伏兵。

    众人领命而去。

    傍晚时分,斥侯营佰长和山匪头子佰长一起回来了。斥侯佰长告诉赖瑾:“山里有兵,在一条峡谷里,好几万人,其中有五千穿着银甲,其余的有穿郡兵服饰的,也有望族的家兵。”

    赖瑾当即下令,去把轮休的那六万人调集起来,让他们悄悄地从后面出城,摸到虎啸山去。

    他心说:“还以为要打消耗战呢,没想到博英郡侯竟然玩奇袭,真巧啊,想到一路了。”

    第83章

    沐耀领兵, 在大军出城前,先把斥侯营派出去,将在城外盯梢的探哨都干掉。

    依然是斥侯在最前面, 以最熟悉地形的这波山匪率领五百人为前锋, 将对方分散在虎啸山里的各处哨点找出来解决掉,之后大军才悄悄地摸进山。

    虎啸山出来的这批山匪,常年在山里跟县兵、郡兵玩捉迷藏, 对于哪里能藏人, 哪里能蹲点,哪里能躲避清剿,闭上眼里都能数出来。他们跟斥侯配合,采取偷袭、包抄、围堵等方式拔哨点,硬没让一个探哨跑掉,将其清理得干干净净。

    山匪头子叫魏彪, 他以前的寨名叫飞虎寨, 说是寨子,其实连间屋子都没有。虎啸山里的山洞多, 地下溶洞四通八达宛若迷宫, 藏粮、藏水,躲避追兵都容易。搭建房子费力气, 还容易让人摸过去堵住,懒得去费那劲。他们在山里有很多藏粮的居住点,经常隔三差五就换地方。

    他们投军以后, 天天操练,还要下地挖渠挖水塘, 这不让干, 那不让做, 军规严得夜里睡觉嚎两声都要被拉出去几板子,说怕引起营啸。有时候在大营里呆得也很憋闷,想回山里,可每月的俸禄按时发,每天的伙食多多少少都能见着荤腥,挖水渠田地,干多干少要评优劣,干好了,照样能得提拔。

    他们在军队中混了两三个月,便攒下了好几贯铜钱,按照军功晋升制度估算一下,觉得眼看着就能再往上走一走,回去当山匪,又得过天天被清剿到处蹿的日子,似乎那点自在也不值得什么了。

    魏彪带着人在山里摸对方的哨点,那叫一个庆幸。幸好觉得待遇好有前途没跑回来,不然,赶上朝廷两波大军在山里打仗,一边好几万,十几万大军扎进山里,比猎犬还擅长追踪搜寻的斥侯、探哨往山里刮地三尺地搜,那跟几百号县兵、千把名郡兵搜山可大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爽啊。指哪打哪,摸过去就开山,一个人头一个军功!哪怕人多,得大家一起分,怎么着也能落着几个吧。况且,他都打先锋了,现在是先锋官,这是最容易出战功的,回头指不定就能升千总了。要是这一场打得漂亮,那可就是有响亮战绩傍身的。最最紧要的是,今天将军特意召见了他,上前答话的都是他。他可是在将军跟前露过脸的,就自己这张脸,任谁见过都不会忘。

    魏彪觉得天天让县兵、郡兵追得跟丧家犬似的日子要一去不复还了,等他混成千总,那些兵卒子见到他都得喊爷爷。这才叫好日子!

    他惦记着当千总,连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小角落都没放过,一直带着众人摸到对方驻军的峡谷。

    路清通这后,与魏彪配合的斥侯佰长当即回去报告沐耀。

    沐耀上山后,把魏彪一伙、麾下的营将都召集起来,让飞虎寨出来的这伙山匪带路抄小道摸向底下的山崖,从中袭扰他们,大部队则绕行两头分歼包抄,听战鼓号令。

    清理探哨耽搁了些时间,夜里走山路,又不能点火把,走得慢,众人就位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正是人一天里最困睡得最沉的时候。

    突然之间,山林里响起了战鼓声。

    正是夜里最静的时候,战鼓声带着大山的回音,声传数里。

    随着战鼓响,四面八方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镇边大军朝着峡谷里露天睡觉的各郡联兵冲杀过去,借着还没燃烬的篝火照耀,长矛对着仓促应战的众人戳去。

    盔甲厚重,白天天气炎热,穿着捂出一身汗,要是晚上睡觉还穿着,真能捂出病来。夜里睡觉,裹着也难受,许多睡到半夜便悄悄脱了盔甲,许多没脱的,也都半解透气。

    各郡联兵睡得正香,遭到偷袭,乍然惊醒之下,下意识地去拿长矛。全脱盔甲的拿起长矛就能战斗,可半点防护都没有,镇边大军的长矛扎过来,人当场没了。

    盔甲半脱的,挂在身上,形成阻碍,不仅没起到防护,还影响到自己杀敌躲闪,再加上对方人多势众,几乎一个照面就倒下了。

    十几里长的峡谷,来自各郡的兵马并没有混在一处,而是各自扎堆聚集,从山下摸下来的道路只有八条,有些路段离路口远,没被第一时间攻击到,听到战鼓响和打杀声,赶紧结阵应战。

    可等他们应战时才发现,前后都是身穿黑色盔甲的镇边大军,自己已经处在包抄中,而两侧全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路可以撤离,再看对方那势头,唯有咬牙应战。

    赖瑾给镇边大军下达的战令是,尽量全歼峡谷里的兵,再穿上他们的衣服装成溃败逃回去的,跑到郡城,背上几个重要的人物的尸体,假装要送进城抢救,骗开城门,拿下魏郡郡城。

    镇边大军的人惦记着去郡城捞攻城战功,只求速度速决,见到还站着的各郡联兵,跟饿狼似的,嗷嗷大叫着往前冲,将长矛对着没有盔甲防护的部位狠狠地扎去。

    一场人数相当的激战,从开局便呈一面倒,从黎明战至太阳高悬在空中。

    黑暗中的大混战,兵卒子忙着杀敌,且通常不是一个人一支矛戳一下就能把对方戳死拿下斩获的,都是一个伍、一个什,好几支矛配合着同时进攻,自己的长矛跟对方的长矛来回打架,就看谁能突破对方的长矛阻挡戳到没有盔甲防护的要害处。因为是相互配合着进攻得来的斩获,战功自然是一起分的。

    双方加起来共有十几万人激战的情况下,哪怕己方占据优势,对手也能几百、几千人抱团反击,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一个闪失、一个走神,命就没了。甚至有时候,清点战功的副什长,打着仗人就没了。这种情况下只能全神杀敌,再在战后清点己方战损和杀敌数,按自己所在的千总营、营将营来统一分战功。

    战斗结束,各营将、千总便急声催促手下的:“迅速清点战功,抓紧时间休整,受重伤的留下处理伤口,轻伤能继续作战的跟我们走。”

    他们花了半个时辰清点完战功,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便开始扒地上尸体的盔甲。

    沐耀亲自带着人在穿着银色盔甲的尸体堆中,找到领军的中年汉子,从他身上搜出县尉官印。博英郡侯的青山郡,掌郡兵的是他的亲弟弟岳周。他又从旁边挑了些一看就是勋贵、豪族子弟出身的年轻尸体,叫换上青山郡甲衣的兵卒们背上,再加身上带伤的假装成重伤伤员,告诉他们,待会儿往城门前去的时候,就让同伴掺着背着,把伤口露出来。

    只有博英郡侯的人可不行,这是魏郡,魏郡的人才不敢青山郡的人死不死。

    他们在魏郡的尸体堆里,找到领兵的,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年轻男子,身上没官印,但有块带兵的令牌,身上有玉佩,这会儿连个活口都没有了,一时间弄不清楚是什么身份。

    沐耀思量过后,立即让人就地取材造了副担架,把尸体仰面朝天放着,抬起来。这样城楼上的人低头就能看到脸,魏郡领兵的,城头上的兵卒子们总能认识的。

    他把这位摆出来露脸,又挑了几个官位不高不低的让人背着。

    自己率领五百先锋去骗城门,多了不行,对方不敢开门。大军藏在后面,等到他们卡住城门后,再赶过来支援。

    沐耀想着,骗城门,自己讲的是官话,还带着些清郡口音,嘴巴一张就得漏陷。镇边大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官话带清郡或尚郡口音,去骗城门肯定是不行的。他当即去问大军中,有没有魏郡出来的。

    大将军过一个郡县招一波苦力,镇边大军中,至少能拉出好几百魏郡出来的。

    不一会儿,这些魏郡出来的兵卒子们都聚到了沐耀跟前。虽说打是的自己老家的郡城,但攻城的战功啊,打的又是豪族,不仅伤不到自己,自己领俸钱回头就能送回到家里给父母妻儿,要是哪天不想打仗,或打不动仗了,还能回家考个乡长当当。

    他们一个个的格外积极,纷纷请战,要上去骗开城门。

    沐耀想了套说辞,让他们假装回去送伤员和搬救兵的,真假掺半的说。

    一群人记下,反正就是那么几句火上眉毛的着急喊话,好记。

    因为有这群魏郡出来的,人数又增至一千多人,为了避免对方起疑心,又加了些人装伤兵。

    安排好以后,一群人飞奔赶往魏郡郡城。

    翻山赶路,还是有一段距离,他们一路奔行,赶到魏郡郡城外的时候,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

    魏郡派在外面的探哨见到自家的兵马浑身是血的往回逃,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亦是大惊,刚要出来打听情况,就叫摸到前面的镇边大军的斥侯和探哨给按下了。

    沐耀脸上抹着血,混在人群中间,跟在魏郡出来的那伙兵卒子后面飞奔。

    一群人,跑了一路,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再混着衣服上的血污,看着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前方有战事,郡城的城门已经关了,城门防得严严实实。

    守城门的人,从平日里的佰长换成了千总。领头的千总正在城楼上巡逻,突然瞧见前面的官道上有人奔来,再一看,穿的是各郡的服饰,跑在最前面的有自己的郡兵服饰,有族下豪族家兵的服饰,立即张嘴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穿什长服饰的站出来,大喊着:“快开城门,派人去支援,我们遭到了袭击。”

    又有人操着魏郡口音喊:“快开门,救人啊——”

    人群中突然抬出一具放在架子上的人,身上都是血,脸上也是血污。千总吓得眼睛都立起来,大叫:“快,快去禀报世子!”

    魏郡出来的兵卒子们仰起头,操着家长的口音喊着开门。各县乡的口音,大致上相当,但听起来隐约还是有些差异的,旁边穿着其他郡服饰衣服的人,也都操着各自郡的口音,喊着官话。

    还真是各郡联兵吃了败仗回来了。那千总听他们催得急促,再看三公子的脸色白到都没有人样,一副不太行了的样子,怕耽搁了抢救,死了算在自己头上,犹豫再三,咬牙叫道:“开城门!”

    第84章

    城门极厚, 非常重,好几个城门兵一起用力,伴随着令人发酸的吱嘎声响, 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千总没敢大意, 领着把守城门的一千兵卒堵在城门口。

    他亲自去到门口处,从开启的缝隙里朝外看去,想着如果有诈, 自己带着这么多人, 还是能把城门堵住的。

    面前的残兵身上带着血,脸上还有长矛戳破的划痕,满头大汗,嘴唇都干裂了,神情憔悴又焦躁,真是一副刚下战场的惨烈模样。

    千总再朝那伤兵后面的其他人望去, 一个个都狼狈得不成样子,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大败仗。

    他叫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带着人后退, 让出开门的位置, 站在城门通道两侧。

    城门兵这才把开出条缝的城门大打开。

    身上带轻伤,走在最前面的镇边大军进城后, 便去帮城门兵推门,以最快的速度把城门全部打开?

    后面抬着担架的那些人,则围着担架拼命往里跑, 嘴里喊的都是找军医、找医匠,还有大喊着:“让开, 让开, 让开, 让路啊——”急疯了般往里冲,赶着救人的着急模样。

    他们的喊声此起彼伏,各郡口音都有,足以以假乱真。

    守城兵见到他们声嘶力竭的样子,看着直心酸。

    转瞬的功夫,一大群人便拥着担架冲过了城门通道。

    守在城门通道前的近千城门兵自发地退到两侧,给他们让开了路。

    很快,抬着单架跑到最前面的镇边大军穿过了守城兵列成的方阵。

    他们突然扔下所抬的尸体,抡起长矛,伴随着一声大喊:“杀——”调头朝守城门的魏郡兵卒冲杀过去。

    跟在后面的其他人也随之动手。

    因为骤起发难,魏郡兵卒毫无防备,以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人当场倒地。

    双方在城门口展开混战,双方激战的喊杀声,传出来极远。

    镇边大军的斥侯和探哨正等在城门外,见状,立即飞马回去传讯。

    靠近门口的镇边大军把斩杀在城门通道口的尸体铺到城门旁。城门本就厚重,要好几人合力推才能推得动,要是让尸体卡住,想要再关城门就更难了。

    在沐耀他们的后方,还有三五十成群的镇边大军装成战败的溃兵往这边来,为避免引起怀疑,走得慢,待听到喊杀声,立即飞奔前行,加入战场。

    从城门口的官道出去,只有一两里路的平地,再往后就是小山坡、树林,足够城墙上众人的视线。

    将近五万人的大军收到斥侯的消息,飞奔着赶向城门,唯恐慢了。

    只有一千人在城门口,可撑不住多久,一旦等到城里的援兵到,对方怎么都能抢回城门。他们必须赶在援兵到以前进入城中。

    好在路不远,大军全速奔行的情况下,比城门的援兵早到。

    魏郡郡守忠敬伯世子听到城门口响起的喊杀声,都没有等汇报,立即去后院带上留守的两千府兵直奔城门口。他刚跑到半路,便看到前面的大街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镇边大军,把街道都填满了。他心道:“完了!”

    郡尉府中留守的三千郡兵,也飞奔赶往城门口。

    他们跟忠敬伯世子不在一条街上,从另一条道过来,赶在忠敬伯世子前面,迎上去跟镇边大军激战在一处。

    镇边大军的人实在太多了,三千人扑上去,犹如以卵击石,无法挡住镇边大军前行的步伐。

    忠敬伯世子身边的老仆一把捞住他,急声催促:“世子,快走——”听这声势,便知对方人数至少得有两三万以上。敢来攻郡城,人少了,攻下来都守不住,人数只会比两三万多不会少。

    城里的大军都派出去了,只留了一万兵力守城,即使再加上那些小豪族们的家兵都不够。

    忠敬伯世子一咬牙,扭头就跑。这时候,能跑一个是一个!他翻身上马,大喊:“我去报信——”策马疾奔,朝着另一面城门飞奔而去。

    他骑马跑得快,很快便路过自家府门,想到母亲、夫人、孩子们都在府里,听到身后的喊杀声,扭头对身边的老仆喊了声:“你回府去接我阿娘他们走——”他自己则马不停蹄继续飞奔,只求赶在镇边大军追上他以前,提前出城。

    他要是被擒,满门都完了。如果回府去接人,耽搁了时间,很可能逃不掉。

    魏郡郡城涌进了太多躲避战乱的豪族,所有宅子都住满了人,一屋难求,许多人只能在大街上搭帐篷、住马车。

    镇边大军的喊杀声吓得忠敬伯世子都调头就跑,更别提其他豪族。

    携家带口逃过来小豪族们,没找到地方住,只能在街边搭帐篷、住马车,逃起命来特别方便,把孩子抱上马车,就地收拾了东西,马鞭往马屁股上一抽,马车拉着全家老小金银细软,朝着没有喊杀声响起的城门口跑去。

    如今,正是两军交战之时,为防对方攻城,四面城门都闭得严严实实的,另外三面守城门的千总没有世子的命令,根本不敢开城门。

    离城门口近的人,赶到城门口,面对的是紧闭的城门,他们别说出城,谁敢靠近城门口,就地格杀。

    大街上一下子全乱起来了。有慌张逃命的豪族,有躲回家的小商贾,路边的摊子都挤倒了,铜钱财物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

    忠敬伯世子跑出去没多远,就被堵住了。沿街两侧让马车、帐篷占满,使得留出来的路很窄,小豪族们忙着逃命,坐着马车到了路中间,马车周围再围一圈保护家小的家兵,把仅剩的路都堵了。

    忠敬伯世子大声喊:“让开,让开——”

    他身边的侍卫也在喊,可无人理会?

    忠敬伯世子想弃马逃走,挤不过去。即使他从人群中翻过去,出了城,别人骑马追击,他两条腿逃命吗?他见状,只能打道回府,想看能不能投降先保条命,然而,回去的路也被堵了,根本走不了。

    没一会儿,镇边大军赶到。

    这些人又凶又恶,大声喊着:“降者不杀——”,奔袭而来。

    那些家兵,手里的矛扔慢点,立马就有数支长矛扎过来,当场变成尸体。

    原本逃命的人,吓得纷纷缩到地上,连站都不敢站起来,更不敢拿武器。

    忠敬伯世子把侍卫散得远远的,脱了战甲,摘了头冠,弄散头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扔了,还往身上抹了些泥,弄得极为狼狈,混在人群中。

    可他的里衣料子好,雪白的素缎,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再加上长得细皮嫩肉的,又高又壮,一看就是家境特别好吃肉食长大的,叫出来抓俘虏的镇边大军从人群中揪出来逮走了。

    他们在淮郡抓俘虏,都抓出经验来了。

    豪族们想要混在贱民中逃脱,休想逃过他们的火眼金睛。

    有跟忠敬伯世子有过节的,见到他披头散发的被押着,指着他就喊:“萧敬,你也有今天!你忠敬伯府不是厉害吗,我看你还怎么厉害……”扯开大嗓门一阵奚落。

    押着战俘的一群兵卒子看到那当俘虏的豪族公子都成俘虏了还能指着人大骂,也是叹为观止。

    领兵的伍把忠敬伯府几个字听到耳中,再听姓萧,顺着骂萧名的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锁定萧敬,将他一把揪出来,问:“这是谁?”

    骂人的大声道:“忠敬伯世子萧敬。”

    世子!一堆兵卒子一拥而上,将原本只是草草捆住的萧敬扑倒在地,拿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抬起来扛着走!抓到萧敬的这个什的兵卒子冲周围那些眼热地看着他们的兵卒大喊:“这是我们抓到的,我们抓到的……”休想来抢!

    萧敬的身子腾空,身旁全是长矛,如果他敢挣扎,立即从战俘变斩获,他还想活命,唯有绝望地闭上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不配当世子,真的不如三弟。他昨天在城外领兵,父亲说要打仗,担心他坏事,让他回来守城,再三叮嘱他不要下城楼,特别是靠着虎啸山的这面,让他千万亲自盯着,以防战况有变,好作支应。可怀着孩子的小妾闹起来了,他膝下子嗣单薄,不放心,回家看了一眼,就出事了。要是三弟守城,莫说小妾生孩子,天塌了也会守在城楼上,说不定城门就不会破了。

    萧敬忽地一醒,虎啸山。老三去了虎啸山,这帮人怎么过来的?老三呢?败了?老三败了!萧敬吓得瞪圆双眼,脑子一片空白。

    ……

    沐耀率领六万人进虎啸山,打完全歼战之后,连受伤带战死的,减员一万多人。

    他带着不足五万人,攻进魏郡郡城,没遇到太大的抵抗,顺便利拿下四道城门。

    他在各道城门各留一万人,剩下的那不到一万人,则派到城中抓俘虏,将豪族都逮起来,避免博英郡侯带兵打回来时,这些人趁机里应外合。

    抓俘虏时,敢反抗的,就地斩杀,不要留后患。投降的,都捆起来看押好,留着去开荒。

    那些长得瘦弱皮肤历经风吹日晒一看就是是常年操劳的过得贫寒的,让他们回家待着,不准上大街乱走。穿着家兵服饰的和一看就是豪族出身的,通通抓走,即使有误抓的,等将来稳定后再说。他们必须在尽快把城里的混乱控制下来。

    四道城墙全都站满了镇边大军,想出城已经无望,再乱跑,叫兵卒子逮住就会被当场斩杀,吓得许多人都不敢再妄动,能躲到屋子里的都躲到了屋宅中,实在没地儿躲的,缩在到屋檐下、街角中。

    有不少豪族把自己的衣服扒了,换上贱民的衣服,仍旧被揪出来。

    兵卒子逮人,不仅看脸,还看手,看身上。

    掀开衣服一看,白着呢,一点干活勒出来的痕迹都没有。

    兵卒子忍不住问他们:“你这身衣服,衬得起你这身皮肉吗?”捆了,战俘,送去修路挖渠!这么多的俘虏,将军总不会再派他们去干苦力活了。

    那些种粮干活的不能动,大军打仗,还得靠他们种粮养活。

    沐耀熬了一天一夜没睡,又困又累,确定把城里都稳住了,这才长松口气,派出斥侯翻山去向赖瑾传讯。

    他怕出事,连城墙都不敢下,盔甲都不敢脱,守在紧挨博英郡侯能过来的那面城墙上,找了个阴凉地方,胡乱塞了几口炊饼,倒地就睡。

    一群兵卒子分成两班,让一班再熬上两个时辰,其余的人,先睡一觉,等会儿再替。

    他们长途奔袭作战,打了两场,累得连战功都没劲儿想了,往地上一躺,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第85章

    黑石县有铁有煤, 不能落到赖瑾的手里,忠敬伯萧峻无论如何都要打回来的。

    他曾带兵去过虎啸山剿匪,知道有山路能直通虎城县, 且极为隐秘, 故此与博英郡侯定下诱赖瑾出城,再发兵奇袭的策略。

    萧峻思来想去,不放心。长子有些胆怯, 做郡守无妨, 但若让他带兵,战事顺利还好,战事一旦不顺,必然最先逃走。可他们打的这一仗,要先佯败,再杀回马枪, 跟山上的伏兵合围赖瑾。他担心, 如果长子带兵,佯败没刹住, 就成真败了。

    他下午出城, 把长子换回去守城,决定还是由自己带兵。这是他的地盘, 自己戎马半生,跟擅战的博英郡侯联手,能镇住各郡联兵, 发起猛攻。

    因为博英郡侯有诏书在手,又是他在沿途召的兵, 因此为主将, 忠敬伯萧峻居于副位。

    清晨, 博英郡侯下达战令:今日全面攻城,拿下千总人头者,赏钱十贯,升一级。拿下领军万人的将领者人头才,赏黄金十两,升两级。拿下赖瑾人头者,赏黄金百两,连升三级。

    全军敞开肚皮吃饱饭,之后便再次奔赴三十里外的虎城县,大家抵达后,调好整形,休息两刻钟,便朝着虎城县发起了进攻。

    这次没再分兵,而是十万大军狠攻朝着郡城方向的东面城墙。

    攻城梯密密麻麻地架在城墙上,兵卒爬满了梯子,源源不断地往上攻,前面的人被戳翻掉下梯子,后面的人立即补上。

    博英郡侯和忠敬伯亲自到阵前督战,敢退后的,就地斩杀!

    他们从各郡县新招来的兵,被驱赶到墙头,作为第一波往上冲的。这些人几乎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甚至大部分都没有经过作战训练,就被送到了前面。

    可他们没有退路,如果后退,甚至冲慢了,都会被督战官挥刀直接斩杀。唯有往前冲,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结局却是要么在梯子上被扔下来的石头砸落,要么刚上墙头便被长矛挑下城墙,死伤者铺满了城墙下方的地面,越垒越高。

    赖瑾离开京城后,不是赶路就是开荒,根本没有时间造弓箭,全军只有从京城出来时带的那点箭,几波就射完了。沐耀倒是赶制了一批箭杆,但连铸箭头的时间都没有,根本没法用。

    镇边大军垒在城楼上御敌的石头,一个上午就扔完了。

    县城的城墙只有一丈多高,随着城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多,攻城的大军甚至不用再搭梯子,踩着尸体便到了跟城墙齐平时高度,双方隔着城墙垛激战。

    一场战斗,从上午战直黄昏,攻城方死伤近半,仍然没有撤退的势头。

    守城的人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又累又渴又饿,体力几近透支,仍在苦苦坚持。城墙太矮了,七万人对十万人的优势并不大。既使对方派来的许多人是没什么杀伤力的新兵,守城方没太大伤亡,可顶着烈日穿着厚重的盔甲不停地挥矛,也快扛不住了,胳膊酸到都快抬不起来了。

    博英郡侯的脸色越来越沉。

    攻城战打了一天,城头上没有换过人。派出去的探哨,一天没有任何消息回来。要知道赖瑾在城中可是有十几万大军,应该守得游刃有余,中途会来回换人才是,不可能守得这么艰难。城楼上的守势,像是只经过训练,还没有多少杀敌经验的新兵在守。

    忠敬伯萧峻也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即派人出去找探哨,没找到,他们撒出去的探哨全都没影了。

    萧峻找到博英郡侯,说道:“情况有异。”

    博英郡侯已经可以确定出事了,说:“我们可以抄虎啸山近道,赖瑾也可以。”

    忠敬伯萧峻的脸色更沉了,叫道:“山里可是有七万大军!”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带不了兵,老二是女儿,老三是个将才,如果赖瑾绕道去打郡城,山里七万大军不可能没声响。除非是……有了不测,一个都没逃出来,包括他最倚重的老三。

    博英郡侯看了眼日头,已是日落西山时分。天快黑了,大军得撤了,不然容易被赖瑾从其它城门摸黑出来绕攻两翼。他对萧峻说道:“派人快马回郡城查看情况。你带着后军,撤至十里坡,在那里掩护大军撤离,以防赖瑾追击。”他们之前是盼着赖瑾出城追击,这会儿却是怕他追出来了。

    萧峻心急如焚,当即点了留在后面以备万一的五千后军,匆匆撤至十里坡。

    因为攻城方是屁股对着后面,注意力都在正前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后军撤离。

    城楼上的守城方倒是看见了,但他们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不可能喊话告诉攻城军,你们的后军撤啦。后军撤,显然是大军也要撤了,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的众人精神一振,心道:“可算是把今天守过来了。”

    好在守城虽然辛苦,杀敌杀得手都麻了,但多少占了点地利,又有皮甲防护,伤亡不大,受伤的都及时下了城墙送去治疗,就是累!

    又战了三四刻钟,太阳都只剩下一点点残边挂在山头上,天色已经开始变黑。

    博英郡侯鸣金收兵,大军迅速撤离。

    守城的人望着他们远去,没有一个人想追,包括赖瑾。

    斥侯来报,山里全歼,郡城也拿下了。对面今天送了好几万人头,退回去的只剩下五六万人。

    镇边大军还有六万从陈郡招来的新兵在路上,算日子再过两三天就到了。

    这场仗到了这里,占尽优势,慢慢平推就好了,何必冒险在又累又饿的时候去追呢,万一踩陷阱怎么办。

    赖瑾下令全军,又排成两班倒,一班继续守城墙。一班回去吃饭,等吃完饭再过来换班。

    至于城外的尸体,明天再说吧,反正一晚上也臭不了。那些受伤没死的,赖瑾不想浪费自己的物资,想撂在那里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可想着到底是一条人命,有家眷妻儿,扔在外面活活等死,委实有点可怜。

    他犹豫了一会儿,安排人出去把没死的抬回来找个院子放着,再调了些人过去连看管帮治伤。

    军医给镇边大军治伤都忙不过来,没空派给他们。派去的都是稍微懂点治伤常识的,也就是缝个伤口止个血,再喂点水和粥,能不能活,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刚入夜不久,博英郡侯和忠敬伯才撤回驻军大营,便都收到了消息,魏郡郡城丢了,山里的七万人没有一个出来。

    忠敬伯激动地揪住来报信的斥侯,问:“郡城是怎么丢的?”

    报信的斥侯说:“他们……他们是从虎啸山出来的,走在最前面的穿的是我们的战甲,装成了溃兵。我们派过去打探消息的人,去了就没回来。后来……后来我才看见,溃兵的后面跟着镇边大军,有将近五万人。我们在他们攻进城里后,又派了人去山里打探消息,现在还没回来……斥侯营……只剩下我了……”

    各郡掌兵的人进入帐篷,听到这话,都急了。

    平川郡掌兵的郡尉一把揪住那报信斥侯的衣领,问:“就算是装成溃兵,是不是你们魏郡的领兵将领,你们认不出吗?随便去个人就给开城门吗?那可是城门,说开就开的吗!”

    斥侯兵哪知道,又不是他开的城门。他也想不通。

    镇边大军五万精锐守的郡城,郡城的城墙比攻城梯还高,怎么打!

    博英郡侯想到儿子还在运回去的路上,弟弟岳周又没了音讯。

    外祖家只有阿娘一个孩子,弟弟随阿娘姓,承袭岳氏血脉。这一战,岳周可是把两个儿子都带上了,想要历练他们,将来能有作所为。哪想到……要是一个都没回去,自己可怎么向阿娘交待。她都六十了!

    可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现在已经不是攻打赖瑾的事,而是怎么挡住赖瑾趁胜追击。以赖瑾如今的势头,能一直打到梧桐郡,长岭以西,能直接丢掉大半,全家老小所在的青山郡都得折进去。要是方稷选择投降,或者赖瑾对着亲姐夫也照打不误,甚至能收掉整个西边。

    博英郡侯展开魏郡地图,寻找能够撤退驻军的地方。

    驻兵点在三叉口,一条路通往郡城,另一条路通往理县。

    郡城是在虎城县的正东方向,因为中间隔了一座虎啸山,官道绕山脚行走,绕了一个大弯,因此才有翻山抄近道的打法,如今这条道已经让赖瑾占据,不能走。

    他们的西边是赖瑾,北面是虎啸山,东面是郡城,都已经无路可走,如今只剩下南面。

    走南面的下路,沿理县、柳县,绕过郡城,抵达位于郡城东南、正东面呈月牙形状的檬溪县,过了檬溪县,再过两县之地就是临江郡。

    大军粮食还在临江郡,有这几县之地且战且退,应该能撑到朝廷增援。

    博英郡侯当机立断,说道:“我们在这里容易遭到赖瑾从郡城和虎城县的两面夹击,得立即撤离。”他伸手从理县划出路线,道:“从县道绕过郡城,到檬溪县以抗赖瑾。理县、柳县都能到郡城,在两县之地容易被夹击,不是可守之地。反之,沐耀如果抢攻檬溪县,郡城容易遭袭,毕竟四通八达,我们可以从理县、柳县打他。为保郡城,赖瑾是必夺这两县,可以用此拖延他一些时日,等t待朝廷援兵。”

    战事已至如此地步,留下来很可能剩下的几万大军都会遭到前后夹击围歼,众人对于绕道南面撤往檬溪县并没有异议。

    博英郡侯当即下令拔营。他跟忠敬伯写了战报,派出快马,向京城求援。

    第86章

    守城的是真的辛苦。

    赖瑾让兵将们好好休息一夜, 第二天下午才给他们派活,去城外扒尸体上的甲衣、捡兵械,再把尸体运到偏僻地方挖坑深埋。

    他从陈郡招来的六万新兵, 用的是铜矛, 穿的是布衣,没甲。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甲衣,哪怕是最劣等的捡回来修修补补, 刷上黑漆凑合着用上, 也比布衣强。

    峡谷里有溪涧,其水流汇入虎城县的河道,尸体更不能扔在那里不管,得搬到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处理。在那里战死的都是各郡的精锐,穿的都是上等甲衣,用的矛也是上等的。扒下来的甲衣、捡回来的长矛, 略作收拾就能用。赖瑾特意派了几千人过去打扫战场。

    战场上捡回来的甲衣、长矛等修修补补, 能把陈郡的新兵装备齐全。

    ……

    赖瑾派侍卫长阿福带着人到郡城的城楼下给沐耀传令:好好守城,等待战斗命令。让那些战俘给家人写信, 拿钱赎人。

    战俘的身份地位高低不同, 价格不同。工匠家兵奴仆,交些铜钱便能放人。

    豪族则需要拿金子来赎, 家世地位越高,价格越贵。忠敬伯世子的价格是五百两金子,其家眷的价格是从一百两到三百两之间不等。忠敬伯世子膝下只有一个儿子, 那是忠敬伯唯一的嫡孙,称作世孙, 也是五百两金子的价。

    做人留一线, 它日好见面。赖瑾不想像草原人那样吓得别人都不敢往他这里。

    仗不能一直打, 他以后还要走发展经济民生路线,得有人口、货物流通才行。

    他打仗是为自保,也是为立威,让人知道他不好欺负,但不能让人觉得他残暴不可往来,得给彼此留下打交道的往来空间。

    让豪族拿金子赎人,就是相互留余地,他还能再有个进项。如果真的让豪族去开荒,体力不行,干活效率慢,还会累死不少。他们好歹都是有些文化本事的,经济民生这一块,自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魏郡、淮郡被俘的豪族,想着以后开荒要过的悲惨日子,正在惊惧不安,突然听到能用金子赎人,绝处逢生。他们当即写信给在其它郡的亲眷求救。

    虽说他们的家被抄了,不少人在外地还有些产业,外嫁出去的女儿,几乎挑的都是门第相当的人家,凑赎身的钱不难。

    一众被俘虏的豪族格外积极地写信,没写信的布帛、木简,撕自己的衣服写,只求早点来人把自己赎走。

    ……

    忙了三天,众人才把城外的尸体处理完,甲衣也都运回来清洗干净后,进行修补。

    陈郡的新兵押着大量的物资到了。

    屠营将带着五千女兵,护送辎重物资,一起抵达。

    女兵营属于单独的营,屠营将直接归赖瑾管,不像其他营将那样中间隔着都尉。

    有着运来的帐篷物资,后勤保障立即稳了。赖瑾当即从虎城县分出五万兵力,调到魏郡郡城。

    虎城县留下两万经过守城战的兵卒、带着从陈郡来的六万新兵防守。

    双方的伤兵加起来有三万多人,都安排在虎城县。这部份是没有战斗力的纯负担,但那是人命,哪怕缺胳膊断腿的残了,拖着半条命回到家,也总比死在战场强。

    伤药不够用了。

    赖瑾派人把淮郡、陈郡战俘虏中做药材生意的豪族找来。

    郡城、县城都有药铺,众豪族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得看病,药材行业也是门不小的生意,有固定的供货渠道,但都在这些豪族掌握中,要买来药,还得找他们。

    如今正在打仗,想要买药,得从博英郡侯他们掌握的郡县过,路被卡住了。

    不过,他要通过药材商让人知道,他是爱惜性命、不愿起战事的人。虎城县的伤兵 ,有一大半是博英郡侯他们派来攻城的,有这一部人在手,只要这事嚷嚷出去,博英郡侯他们哪怕为了稳军心,多多少少都得放几批药材过来。即使博英郡侯不放行,于赖瑾而言,也只是损失几个战俘和一点买药材预付订金的事,却能重创博英郡侯的口碑。带兵打仗的人,要是落下恶名,很难再兵卒肯为他们卖力打仗。

    安排人去买药,怎么算都不亏。

    魏郡郡城离虎城县近,只一天时间便把俘虏到的药材商送来了。

    有十几人,都是药铺的大管事或主家。

    这些药材商,出自魏郡的有两家,一个是县城的百年豪族,负责药材这一块的是族长的幼弟,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边带着长子和次子。另一家则是忠敬伯府,押过来的是负责打理药材行的大管事。

    另外有两家是从淮郡过来的,其中一家跟淮郡郡守府有亲戚关系,另一个是曹县的曹氏族人,过来开药铺分号的,被逮了,其余的都是别的地儿过来开分号的。

    药材的产地分散在各地,这些药材商为了品种齐全,经常互通有无,彼此间时常有生意往来,当然行业竞争也是相当激烈,冲突亦是不少的。

    赖瑾不去管药材行当的恩恩怨怨,反正只要能运来药材,就是本事。

    他说道:“我打仗是被逼的,生死之战,只能豁出身家性命,去抵挡以博英郡侯为首的七郡联兵,方才扭转局面,暂时占了上风。打仗,苦的是兵卒。我这里有一万多的伤兵,博英郡侯和跟忠义敬扔下两万多伤兵在战场上,直接跑了。战事一停,他们不打我了,我也就安全了。那么多的伤兵,全都是人命,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在跟前,只能抬进来救。两万多伤兵,把我能调来的药都用完了。”

    忠敬伯府的药材行大管事抬起头看了眼赖瑾,没作声。其余的药材商也都若有所思。他们俱都损失惨重,特别是曹县来,连家都没了,不愿意给赖瑾弄药,听到他说缺药,俱都在心里暗暗冷笑。

    赖瑾注意到他们的反应,很清楚,他刚打完他们,心里肯定正在闹意见呢。他深知在许多大豪族的眼里,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从博英郡侯跟忠敬伯拿这么多人命来引他出城,就能看出来。

    他抬眼看向他们:给点反应呗。

    姓曹的药商报以冷笑。

    赖瑾懂了。哦,这是觉得我有事求到你们头上,拿捏上了呀。

    他看向曹氏药商,说:“我最不会勉强别人,既然曹药商不乐意,还是回战俘营带着全家老小去边郡开荒吧。”他说完,抬手一挥。

    两个侍卫出来,把曹药商拖出去,派人送回战俘营。

    赖瑾对剩下的十几个药材商人说:“你们中间,挑三家出来,去买药材。按照价格、质量、货量、交货期限择优录用,胜出的,我立即给马车、定金安排去买药,你们的家眷能马上从战俘营出来。落选的,即日送往边郡修路。”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一到夜里就变凉,兵卒子们夜里入睡已经有些冷了,得去边郡拉御寒的衣物,正好送批战俘过去。

    他又说道:“边郡可没御寒衣服给战俘,你们去到边郡后能不能过冬,自己好好想想吧。”他扭头吩咐阿福,说:“带下去,给他们绢布和笔,让他们写报价。”

    十一家药材商人,只选三家,得有八家立即去边郡开荒,看你们拿什么乔。家人老小都还在他的手里捏着,不怕翻浪。家眷在外地的几家,要是先哄着他,拿钱坐着马车跑了,哪怕他的大军去不了别的地儿,收拾几个药材商、掌柜管事还是不难的。

    没一会儿,三家的报价送上来,比他平时采买药材的价格低得多,甚至有打对折的,货量、交货期限各有长短。

    赖瑾拿给周温看。论起对豪族的熟悉,还得是周温。

    周温从中挑了三家,同赖瑾定好选哪家药材商人,便派人送他们穿过魏郡郡城。

    至于他们能不能过得了檬溪县城,就看他们自己的能耐本事了。

    周温又给了赖瑾一份名单,这些都是跟陈郡的豪族有些亲戚往来的,还有陈郡郡守的老丈人家,如今都成了俘虏。周温给都尉、千总们张罗亲事,跟陈郡的豪族有些往来,于是便叫他们求到了头上。陈郡属于后方,还要是注意些稳当的。

    赖瑾看过名单,对周温说:“谢郡守的老丈人家得放了,派人……就让谢驯送到陈郡去安置。其余的人,让他们凑钱来赎,陈郡赎人的条件放宽松点,给铜钱布帛都成,不必非要金子。”

    周温应下。他家也有远亲和旧友在魏郡被逮,趁着这一波,自己凑些金子铜钱,先把人赎出来。

    赖瑾等周温走后,又把谢郡守那两个来投军的儿子叫来。

    两人刚入伍,还都是兵卒子。哪怕穿着普通兵卒的甲衣,气质跟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看就不一样。两人抱拳行礼,“见过将军。”

    赖瑾写了手书,盖了大印,递过去,说:“你俩去郡城提人,再让你俩的什长,跟着你们一起,把人送回去。”

    谢驯眼带困惑地上前,接过绢布,展开一看,立即激动地抱拳,连声道:“谢大将军。”

    赖瑾说:“去吧。送完人早点回来,还得打仗呢。”

    谢驯响亮地应了声:“哎!”又重重地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谢驷紧跟在谢驯身边,问:“什么任务?提什么人?”

    谢驯把手书给谢驷看。他外公是魏郡柳县旺族,因为担心战事,全家逃往郡城,音讯全无。按照将军给的赎旺族的价,他外公那一大家子,好几个舅舅,三十多个表兄弟姐妹,要是赎起来的话,能掏空他家的家底。即使父亲乐意,叔伯家也会有意见。如果不赎,边郡那地儿,去了,只怕很难活着回来,总不能看着母亲难受伤心。

    战俘营不是个好待的地儿,兄弟俩担心外公年龄大了遭不住那罪,立即回营,把赖瑾的手书给什长看。什长知道这两兄弟的来历本事,乐意交好,加上有将军手书,当即上报给佰长、千总,立即跟着他俩去郡城。

    赖瑾不着急打博英郡侯,他一下子打下这么多地盘,步子迈得有点大,得先稳一稳,把各方都捋一捋。要不然很容易崩盘出事,不说旁的,那么多的战俘就是个大麻烦,总不能一直押在魏郡郡城白吃粮食。

    赖瑾还在梳理战俘,博英郡侯留在临江郡的辎重运到了檬溪县。

    搏英郡担心遭到赖瑾和魏郡郡城的夹击,加上随军带的粮食不多,哪怕赖瑾没有出兵攻打,他们也放弃了理县、柳县,退到了檬溪县城。

    他们剩下的五万多大军,加上辎重过来的三万多新兵,勉勉强强凑齐九万人。

    辎重物资抵达,床弩、投石车都有了,弓箭也一捆捆地搬上了城楼,遇到赖瑾进攻,也能挡一挡。

    博英郡侯和忠敬伯在檬溪县部署完防御,琢磨许久,都不明白赖瑾为什么不趁胜追击抢先拿下檬溪县,困死他们。

    第87章

    博英郡侯撤退, 赖瑾将驻扎在虎城县的军队,拉到柳县。八万人,每个城墙放两万, 又分成三班倒, 每天四个时辰轮换,保证每面城墙一直都能有六千人防守。如果对方来攻,休息的另外两班人立即上城墙支援, 不需要再从别的城墙调兵。

    因为有新兵, 每天的操练必不可少。

    这些刚从陈郡各县乡招来的新兵,一个个瘦巴巴的没什么力气,很难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军中不缺粮,每天还能沾到油荤,增加肉食营养。

    赖瑾让他们敞开肚皮吃饱,除了早晚操练一个时辰外, 另外每天还要加练两个时辰的操练时间, 以熟悉长矛的使用。

    赖瑾挺不喜欢长矛的,攻击方式是用戳的, 虽然造价低, 但攻击方式过于单一。矛杆很长,挥舞起来抡不开, 只适合群体作战,一旦落单,真就是……还不如长枪好用。他最喜欢长刀, 劈、砍、撩、捅,上路、下盘、斩脖子、砍肩膀, 花样极多。

    武器好用, 战斗力上来, 还可以少养些兵。

    比起养兵每年发的俸钱,打造铁器的价格真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现在有铁矿有煤炭,又抓了那么多的战俘,完全可以大力开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打仗也是一样。

    赖瑾趁着暂时没有战事,亲自去了趟黑石县。

    他有三千随行卫队,出行安全得到保障,遇到小规模的战斗也可以打一打。

    他到黑石山以后,便下令随行卫队搜山,自己也跟着进了山。

    山里有小路,沿途还掉有煤渣,沿着山路往里走出一段,翻过一片小山坳,便找到了煤矿。

    露天开采,挖开了很大一片,但因为处于山窝中,从外面很难看出来。在距离煤矿不到半地里处,搭建有一片窝棚,宛若一个小村子。

    侍卫进入窝棚中,把住在里面的人都赶了出来,总共有一二百户人家。

    天气已经转凉,这些人还是一身夏装穿戴,脚上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因为常年挖炭又没洗干净,黑得跟炭没两样,瘦得能看到一根根肋骨。他们聚在一起瑟缩成团,弯着腰,低着头,从神情到动作都流露出畏惧,宛若一群待宰的鸡羊。

    赖瑾抬眼看了圈,连个监工、工头模样的人都没见着,扭头对阿福说,“去问问这里还有管事的吗,或者看能不能找个能回话的来。”

    阿福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汉子来到赖瑾跟前。

    他告诉赖瑾:“管事的跑了。他们发现管事的和看守路口的人都撤了后,下山看过,遇到路上过兵,又给吓回来了。”

    赖瑾看向阿福身后的汉子,问:“这是什么人?”

    阿福说:“也是挖煤的,胆子大一点,能说上两句话。”

    赖瑾问:“他们是怎么挖煤运煤的?”

    阿福答道:“这些人挖煤,挖好以后,背到下山的官道旁,再由马车运走。他们装煤、运煤都是在半夜,平时不让下山。路口有人把守,发现他们下山就打死,悬尸示众三天以后,把尸体扔到山里喂野兽。这山里有些狼、狐狸,以前还有过老虎,被乡长带着来人射杀带走了。旁的就问不出什么了。”

    赖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考虑到近几年内都是让战俘挖煤,以后则是雇矿工,这些人不适合再留下,下山的时候,便把这些人都一直带下山。

    山下有一个乡,屋子大部分都空了,赖瑾让他们先住进去,再看他们的粮食不够吃顿饱饭的,派人回去给他们拉了几担粮食过来,各家分了分,先暂时迁置下来。

    萧灼华那边正在进行乡长、村长选拔考试,军中有些伤兵也得退下来,正好可以安排来管村子。

    他又到相隔三十里地的铁矿看过。

    那是座大矿,很大一片山全都是红褐色的矿,格外显眼。

    铁矿开采难度比煤矿大,再加上还要炼铁,人比煤矿多得多。全都饿成皮包骨,死了不少人,尸体直接扔到旁边的一个窄口大坑里。

    矿奴们全是从其他地方抓来的,所有人身上布满皮鞭、棍子抽打出来的伤痕,死掉一批后,就再从别的地方去掳一批来。这些人都是附近郡县的平民佃户,还有些过路的行商,因为队伍小,叫山匪劫了财物后,低价卖给人贩子运过来的。

    赖瑾叫人给他们发了些路费,让他们自行结伴回乡,给遣散了。

    他回去后,立即调了两位千总,安排人他们到魏郡挑选没有人赎的青壮战俘,送去采矿、采煤和炼铁。第一批送过去的就是那些家兵。

    家兵的待遇比佃户们还是要好许多的,其中不乏对主人忠心者。如今他们的主家自身难保,自然是顾不上赎上他们的。即使赎,赖瑾也不乐意。好不容易把地方上的私人武装给拆了,还给送回去不成。为了避免这些人跑回去,都送去采矿。

    距离铁矿不远的地方,就是魏郡给朝廷炼铁的作坊。

    小作坊,只有百来个工匠,十口炉子,主要是炼成铁锭送到朝廷,打造盔甲属于精细活,那都是由京城专供皇家御用的工匠在做。

    五千人采煤,一万五千人采矿,冶炼炉一台接一台地垒起来,使得整个开采效率大大提高。煤炭烧起来烟大,一片冶炼炉同时炼铁,汇聚成的浓烟,相隔好几里地都能看见。

    有了铁,赖瑾便让他们开始铸大盾车。

    对面有弩床,比手臂还粗的大□□一排排地射过来,穿再厚的甲衣都挡不住,只能用盾车挡。厚厚的大铁盾,两个壮汉都抬不起来,造盾车,让人推着走,人躲在盾牌后面,前进。这是打攻城战时用的。弩床也重,搬运慢,一般都是架在城墙上守城用的。偶尔攻城战也会用到,但只适合打慢慢推进作战,需要在兵力足够的情况下,有条不紊乱地进行。

    赖瑾看过博英郡侯用人命填城墙的惨状,不想用自己的兵卒去填。打造武器,在投入足够人力的情况下,多花上几个月时间就造出来的。养大一个兵卒,投入至少是十几年,况且,人又不是兵器,是有感情有生命有家人的。

    赖瑾答应过要卖给陈郡铁器换粮食的,如今梧桐郡的铁是送不过来了,好在自己产铁,供应更方便了。要押送到边郡修路开荒的战俘已经挑出来了,回去运御寒衣服的队伍、车子都安排好了。空车回去多浪费,他把第一批炼出来的铁锭派人运去陈郡铸农具搞生产,还顺便拉了批煤炭过去。

    萧灼华经过一个多月的人才选拔,将各县的县令、乡长都挑出来了,村长也挑了一批。之后便是由她直接设了农部,安排去丈量各地的田地。

    因为这些都是直接打下来的地方,土地都让赖瑾收走了。以前佃户、隐户们种的地,还是他们种,交的税从原本的七成减至三成。如今还在打仗,论功行赏还早着呢,军功田也没发下去,还是赖瑾的田,这两郡之地的税自然也是交到郡里。等将来发了军功田以后,佃户们种的地就交到分得军功田的人家手里。第一批战亡者的军功田发下去了,那些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想自己种的,便由他们自己耕种,地里的出产都是自己的。

    赖瑾本来还操心地里的事,等忙完铁器作坊生产,一回头就看到各地的乡长、村长,已经带着人在垒田梗,忙着安排耕作了。虽说树叶都掉光了,眼看要入冬了,地都是空着的,但想要来年粮食产量好,得趁着过冬前往地里沤肥。把草木灰肥或者粪肥得洒到地里,把地养起来,等到开春,肥都浸到了土里,把土地翻种之后,就可以种起来了。

    博英郡侯跟忠敬伯从秋收过后,一直等到入冬都没等到赖瑾出兵。天气越来越冷,而将士们是夏天过来的,穿的还是单衣。

    各郡县只给兵卒备武器、甲衣,至于打底的衣裳、冬衣,平日里都是他们的家人备的。没出征前离家近,或者是临出征时家人送行,会把衣服鞋子给他们准备好,带着路上穿。

    这次博英郡侯他们调兵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时候,又是匆忙临时征招来的,兵卒子们穿着单衣就跟着走了。他们从赖瑾之前的势头,怎么看都是打奇袭、速战的作风,哪想到他能按兵不动,一直拖到快要入冬。

    魏郡郡守想要临时征调冬衣,可眼下,整个魏郡一片大乱,能够召聚大量人手赶制衣服的豪族都还在郡城里押着等着人赎呢,其他郡县的豪族则忙着筹金子去赎人。

    金子,以前一万钱能兑一两,如今已经涨到三万钱兑一两,都还没地儿兑。

    魏郡郡守想到自己的家眷就在城中,无数次想攻过去,可深知眼下能不能守住都是问题,探报送来的消息更令他们不安。

    两万人采铁采煤,炼铁冒出来的烟形成黑云压在那片山头,很难让他们不怀疑,赖瑾是在为来年全面猛攻做准备。

    两人一封封奏报送往朝廷,又派人到临江郡、广庭郡、平川郡、青阳郡、青山郡去征调冬衣,终于赶在入冬前,给兵卒子们穿上了冬衣。

    西边没有南边暖和,每年总是要下几场薄雪的。

    冬天难过,要是行军赶路,遇到一场大风雪,就有可能把人冻死在路上。打仗,双手握紧矛杆,战斗时间又持续得久,等到下战场的时候,双手差不多就冻废了。

    双方非常默契地休战过冬。

    各地豪族们陆陆续续拉着筹集来的金子,到魏郡赎人。当初赖瑾沿途买粮食花出去的金子,这一波全回来了,还有赚。

    沐耀见天派人把赎人赚到的金子一车车地送往赖瑾所在的柳县。

    赖瑾天天数完金子,又派人给萧灼华送去,让她看看自己有多能挣,相信以后再也不用揪着头发盯着算盘帐簿愁发工资的事了。他突然有种赚到钱,上交给媳妇的快乐。

    天空下着雪,赖瑗、赖琬两姐妹,顶着大风雪,带着好几百骑兵来到柳县,随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数百匹战马,以及数千匹寻常马匹。

    作者有话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自《论语·卫灵公》

    第88章

    赖瑾忙得根本顾不上草原战事, 对他来说,只要没有收到求救信、战败撤退信息,却没想到两个姐姐竟然带着这么多的战获过来了。他听到城门兵来报, 都有些不信, 匆匆跑出门去,待出了门才想起,两条腿跑出去不合适, 又让人去后院牵来马, 一路疾奔赶到城门口,迈开大步子,一步五六阶,蹿到城楼上。

    他趴在城墙垛边探头望去,入眼处是数百骑兵,全都是毛绒绒的, 身上裹着羊皮袄, 头上戴着羊皮做的帽子,脸晒得黑里透着红泛着亮, 衬着大风雪, 抬起望来,活脱脱的草原人进城。

    为首的两个女子并肩骑在马背上, 里面穿着女兵营的全副武装战甲,身上披着狼皮斗篷,顶上帽着狼头形帽子。她们见到赖瑾探出头来, 把帽子拨到颈后,露出黑到透亮的脸, 冲他展颜一笑, 牙齿在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比雪还白。

    赖瑾又朝她俩的身后望去, 只见紧跟在骑兵后面的是四五百匹矫健强壮的战马,后面的普通马匹也都养得膘肥体壮,在风雪中挤在一起御寒,再后面,还有负责赶马的骑兵。

    他又蹭蹭地跑下城楼,到城门口,吩咐城门兵:“开门。”

    城门刚开了条缝,赖瑾就蹿了出去,满脸不可思议地问:“你们怎么逮了这么多马?”

    赖瑗和赖琬乐不可吱,说:“进城说。”赖琬看他没骑马就跑了出来,伸出手去:“上马。”

    赖瑾一只手搭在赖琬的手上,借着赖琬往上提的力气,纵身一跃,扭腰迈腿,轻轻松松地翻身上马,鼻子里蹿来很久不洗澡也不洗头,再混着皮草的味道,有点酸爽。他想到草原那环境,很难不怀疑六姐进入草原就没洗过澡,下意识去看头发里有没有虱子,又觉得不礼貌,而且要是叫六姐知道自己在她头上找虱子,八成要挨两记马鞭。他赶紧说:“六姐辛苦了。”

    一旁的赖瑗问:“五姐不辛苦吗?”

    赖瑾赶紧说:“都辛苦。”

    赖瑗展颜一笑,马鞭往马屁股上轻轻一抽,率先入城。

    守城的兵卒们,包括在营帐里休息的兵卒们都涌了出来,挤在街道两侧,看着骑兵带着浩浩荡荡的马匹队伍进城,“哇”、“哗”、“好多马啊”等各种呼声此起彼伏。

    柳县的居民早在赖瑾的大军到魏郡前就撤了波到郡城,在郡城被全俘虏后,剩下的吓得全部逃往隔壁的临江郡,如今城中只有极少数贫穷且没地儿去的人家,大部分房子都空来驻军了。

    赖瑾分出几座没有人住的大宅子,用来养马。

    天寒地冻的,马也怕冻,这么多马,可不能冻坏了。至于草料,只能种地里弄些稻草回来,这事不用赖瑾操心,赖瑗她们能把马匹一路赶过来,沿途的草料问题自有解决之法。

    赖瑾所住的县衙里燃着火盆,里面烧着上等的银丝木炭,一片暖融融的。

    赖瑾又让阿福去沏了热茶过来,等姐妹俩喝完茶暖和了一会儿,看她俩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他,催促道:“赶紧说说,你们是怎么弄来这么多马的。”

    赖瑗说:“抢的呀,还是你让我们去抢的。”

    赖瑾翻个大白眼,说:“那怎么抢来的?总有个抢法吧。草原人那么能跑,见到你们不得闻风而逃……”他的心念一动:“莫非是你们小股出去抢,引得他们来追你们,然后沐罴带兵设伏……”

    赖瑗和赖琬互觑一眼,顿时没了卖关子的乐趣,都被猜到了。

    赖琬点头,说:“就是这样呀。”

    赖瑗说:“我们的马匹不多,我俩麾下一大半都是女兵,盔甲也不够,远远地就能看出来。他们看到我们这么多年轻女郎,显着比我们数量多,一千多骑全部追出来。我们先示之以弱,将他们一路引到包围圈。沐罴所带的兵卒身上披着吉利服,伪装成跟草原一个颜色,等他们进入后,就围而歼之。”

    “有想突围离开的,我们杀回马枪堵他们。另外有两边挖有壕沟,他们没能过得去,全部围歼,那一战就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我们便有了跟小部落作战的实力,陆陆续续的,又打下周围三个小部落。如今有了五千多匹战马,六万多匹普通马匹,牛羊十余万头。”

    “草原的大部落听闻消息,集结三十余万人,来清剿我们,我们就退回到边山防线,打了几场防守战,他们攻山没讨到便宜,天气变冷,他们便撤了。我们这才赶着马回来。”

    赖瑾惊了:“三十万余?骑兵?”

    赖瑗点头,说:“近几年一个叫做狼王部落的崛起,打败了周围好几个部落,称自己为草原王。”

    她顿了下,接着说:“他们缺铁,不少人拿的是骨头、石头武器,很凶悍。他们很壮,像牛犊子一样,大圆木舞得虎虎生风,拿绳子卷了石子掷投出去,相隔极远都能把人砸中。能在马背上一路飞奔一路投掷长矛,准头亦是极佳。即使我们有铁,有甲衣,也没占到便宜,还吃了亏,都是靠引入包围圈伏击取胜。如今他们有了警惕,这招也不好使了。来年想再去草原劫马,怕是不易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赖瑾。

    赖瑾说:“有话一起说完。”

    赖瑗说:“我们如今几乎出不去边山防线,没法到草原放牧。边山防线以内,没有牧场。”那么多牛羊马匹,每天要吃大量草料。他们从野沟子县放牧都放到陈郡去了,全部放养在地里,吃田里秋收后剩下的稻草、路边的干草,还吃了部分军粮豆子。

    他们到草原抢了一波,肥了,也惹来了大麻烦。到明年开春,草原人肯定要过来报这劫掠之仇的。三个部落,让他们抢了个精光,连人带牛羊马匹一起俘虏了。草原十八部,变成草原十五部。

    赖瑾说:“先在边山防线据险以守。我们用抢来的战马先把自己的骑兵训练起来,等装备也跟上以后,再慢慢跟他们打。那些普通马匹用来建运输队,正好可以缓解现在的运输压力。六万多匹普通马,军队里留一些,作为专程运输辎重粮草用,再往陈郡、淮郡、魏郡三个郡分一分,给姐夫和长郡也留一些,清郡和尚郡太远了,但也得送一部分过去,差不多就能分完。具体的我们后面再琢磨。”

    赖瑗颔首,笑道:“你是主将,我们就不头疼这问题了。”

    赖瑾说:“辛苦了。军功簿带来了吗?”

    赖瑗乐了。就知道小七是个利落爽快人,不枉她们大冬天的顶着风雪赶路。她当即起身出去,让等候在外面的兵卒把装有军功簿木简的箱子抬进来。好几口箱子,有记军功的,也有记战损的,军功和抚恤都得发。

    他们抢草原,只有牛羊马匹,粮食、俸钱、甲衣、武器通通都得找赖瑾要。经过秋天的这几场仗,甲衣武械都有损毁,必须补充。俸钱、抚恤总不能发牛羊马匹让大伙儿随身带着,或者送回到家里。

    赖瑾简单地翻看了些,便派人去把军功曹余修叫来,叫他带去核算。

    相隔相远,核军功是核不了的,只能是换算,将战获折算成钱和晋升。将在外,晋升由领兵的安排了,但钱得给,而且得尽快。两个亲姐姐上门来要账,给晚了,别人不敢削他,她俩可敢一起上来削他。哪怕他是主将,要是过分了,她俩关上门揍一顿弟弟,谁还敢把她俩斩了不成。

    赖瑗和赖琬都满意了,向赖瑾抱抱拳,便下去休息了。

    赖瑾又先去看了战马,余修已经派了人在清点数目。

    周温也过去了,看着这些战马极为眼热,还很感慨,对赖瑾说:“数百年来,都是草原人劫掠我们,头一次见识到把草原人抢了的。”满脸佩服地朝赖瑾抱抱拳。

    赖瑾说:“抢得草原人汇集三十万大军打到了边山防线。”

    周温:“……”满脸惊恐地看向赖瑾,叫道:“三十万?骑兵?”

    赖瑾反问一句:“草原有步兵吗?”

    周温顿时高兴不起来了。博英郡侯的大军还没撤,草原人的大军又要来了?

    第89章

    赖瑾深知, 五姐说的三十万骑兵之数,绝非虚言。

    草原的疆域跟曾经鼎盛时期的大齐国相当。相当于如今的大盛朝加上东陵齐国、北边的极寒高极,和南边的海岛诸国。

    广袤的草原养活了大大小小诸多部落, 他们相互征战, 打得比大盛朝还要乱。

    草原人,无论男女,从小生长在马背上, 人人都擅骑射, 男人出征掠劫打仗,女人放牧守家。怎么放牧守家?骑马放牧,骑马拿着武器守家,防止自家被劫。还不能独立骑马的孩子,坐在母亲的怀里,跟着上战场。几岁大的孩子就要学着骑马, 跟着部落里的人长途迁徙。

    大盛朝跟草原人的摩擦, 仅限于陈郡。

    大盛朝西边多山地,没有能够养活大批战马、牛羊的牧场草地, 因此草原人向来都是小股骑兵翻过边山和野沟子山, 到陈郡劫掠一波盐铁粮食就走。大盛朝都习惯了,从来不把这点劫掠放在眼中。

    赖瑾深知, 要是叫皇帝和博英郡侯知道草原人要打他,九成九会趁机发兵。草原人打陈郡,把他的地盘抢掠一空, 他们再把魏郡、淮郡打回来,就能把他铲了。

    这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成国公府正在打东陵齐国呢, 他们在抽刀子干他。

    赖瑾心说:“我又不是打不还手的包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看完战马, 便叫上军功曹余修、参军周温回了县衙。

    赖瑾吩咐军功曹余修:“战马登记好以后, 给都尉、营将各发一匹,其余的我要留着组建骑兵卫队。战马发放,让他们先挑。”

    军功曹余修应道:“是!”

    赖瑾又说道:“野沟子县有十余万头牛羊,你安派人过去清点完数目,拉七万头过来,拉来以后,按照各营的战功大小发下去,让他们杀来吃。宰杀完以后,牛羊、羊皮通通上交。”

    军功曹余修惊住了,心道:“这么多都杀来吃吗?”

    赖瑾见他的样子,还是解释了下:“我们牧场,养活不了那些牛羊,只能宰杀。开春还有战事,让他们都吃饱养壮些,好打仗。”

    军功曹余修抱拳领命,道:“是!遵命。”再没半点疑异。

    赖瑾挥手道:“去忙吧。”之前大战的战功都还没统计完,军功曹的帐下也缺人,找萧灼华和他都要了好几回人。他麾下的这些人,稍微识几个字懂算数的,都想着搏军功晋升,没谁愿意天天在帐篷里对着笔墨算账。萧灼华那边招的人,要忙着安排到各县乡稳定生产民生,她自己都不够用,招贤榜都贴到柳县来了,根本提供不了支援,就只能辛苦余修他们加班加点了。

    军功曹余修走后,堂中就只剩下周温。

    周温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将军可是要在开春结束魏郡的战事。”

    他深知,赖瑾来边郡就是朝着草原去的,打草原养民生才是将军的志向。皇帝的一纸诏书,博英郡侯汇聚诸郡大军杀来,打乱了原定计划,才有了如今的战事。他看之前的样子,将军是想跟他们耗一耗的,眼下却是耗不起了,得必须尽快抽调兵力去支援边山防线。

    边山防线再是占据地利,面对数十万大军进攻,也很能难挡得住。今年能挡住,那是占据了天时,入冬了,草原人攻两波没打下来就撤了。等到来年,能从春天打到深秋,那可就难守了。

    赖瑾目光沉沉地轻轻点头,说:“从现在起,别的事儿你都放一放,专盯军械生产。草原人刚过完冬,得养一养战马什么的,刚开春应该不会动兵,得等到盛春或初夏时节。我们不能赌他们来得晚,必须在开春就往边山增派防御,所以,等到天气稍微回暖,就得打檬溪县。”

    周温说:“他们有九万多人守城,此战不好打。我听探报说,博英郡侯跟忠敬伯,几乎每天都往京城送信。即便京城不调兵增援,也必定会让周边郡县再次增兵,极可能到开春时,他们已经有十几万之众。兵力相当,攻城战……不好打啊。”

    赖瑾说:“多造攻城车、投石车、盾车、盾牌,把野沟子县的工匠都招来,淮郡、魏郡的工匠也全部招过去,尽最大限度产出。”他说完,又取出绢布,把铁蒺藜图纸交给周温,“这是三尖铁蒺藜,无论怎么撒到地上,都会有一面朝上。草原人的马没有掌铁蹄,踩上去能扎穿脚,多铸造些,洒在防御工事外、弓箭、弩床的射程内。”这东西是他上辈子到长城旅游时听解说了解到的,那时候就是洒在长城下用来抵御骑兵攻城的。

    他又把运用力学、杠杆原理等改良后的攻城车、投石车、盾车图纸拿给周温,说:“先造几台试试改良后的效果。”

    周温应下,接过赖瑾给他的图纸,领命而去。

    赖瑾又派人去把都尉沐翔招来。

    之前的中军都尉是沐耀,现在派去守魏郡郡城,便把沐翔提了上来,替了沐耀的位置。赖瑾告诉沐翔:“你守好柳县,训练好新兵,等天气回暖就有战事。”

    沐翔应道:“是。”

    赖瑾又说道:“如果博英郡侯他们再来攻城,尽可能多地削减他们的兵力。”

    沐翔应道:“是。”

    赖瑾当即点了卫队,直奔魏郡郡城。

    沐耀见到他过来,惊了跳,赶紧下令开城门,把赖瑾迎到自己的大帐中。

    赖瑾落坐后,问:“城中还有多少俘虏?”

    沐耀说:“奴仆、家兵还有四万多人,俘虏到的郡兵、县兵还有三千多人。那些大大小小的豪族,只把各族重要的人物赎走,不受重视的都落下了。”

    赖瑾“嗯”了声,说:“把那些奴仆兵卒都派去修路,你负责修从魏郡郡城到淮郡郡城这一段,把路扩至四条马车宽,路基、路面都加固,要让路承受得住马车载着辎重粮食来回碾压。那些要绕路的地方,能架桥的都架桥,节省路程和时间。冬天修路艰苦,肯定有受不了会反抗或想跑的,给他们把伙食开好点,让他们有力气干活,但要是闹事反抗的,就地格杀。”

    沐耀应下,没问为什么要在冬天修路,反正照吩咐办就是。

    赖瑾又说道:“给那些豪族下最后通牒,一个月后,若没有人来赎的,拉到檬溪县当着对面大军的面,全部斩了。”

    沐耀略微诧异了下,随即又应道:“是。”

    赖瑾又叮嘱句:“守好城。若有什么事情,不必手软。”

    沐耀再次应下。

    他从赖瑾凝重的神情,以及一改前阵子温和的态度,明白八成是开春后就又要动兵。说得也是,打草原多肥啊,那么多马匹,何必跟博英郡侯在这里耗着,再打下去,还得闹个造反的名头,捞好处也捞得差不多了。豪族们不可能掏空家族把所有人都赎走,指不定回头就得组织起来反扑,不如趁着冬天蓄势,等到开春再把他们一波了结。

    沐耀暗暗摩拳擦掌,决定一定把兵卒子操练得更加强壮勇猛,路也要盯着修好。这可是运输要道,瞧瞧博英郡侯的辎重在临江郡陷在泥地里走不了,就知道有一条好路有多重要了。

    要是之前打攻城战的时候,博英郡侯的辎重车到了,攻虎城县这么小的城墙,直接推就行了,不必搞奇兵诱敌突袭路线,把自己折进去。

    赖瑾对沐耀还是放心的。他见天色不早,在郡城休息一晚,顺便在城里转了圈,查看魏郡郡城情况。

    整座郡城,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兵卒,极少看到行人的身影。所有铺子、民居的大门紧闭,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关押战俘的那片区域,马车进进出出,都是赎人的,还有哭嚎声,听着就挺惨的。

    赖瑾一点都不同情他们。他自己还在玩命,都不知道哪天就没了活路呢。

    他在魏郡郡城住了一天,便拉着大量铜钱回虎城县。虎城县如今除了几千守军,就全是伤兵。经过这么长的时间,缓过来的伤兵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只有极少数还能够上战场,大部分都落了残疾。

    镇边大军的伤兵,都已经分到了军功田,这样将来回去好歹还能靠收租过活,不至于饿死。

    各郡联兵扔下来的伤兵还在吃着他的粮,养得长了不少肉。

    赖瑾亲自去了趟伤兵营,把这些养伤得差不多的伤兵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你们是跟着博英郡侯和忠敬伯来打我的,他们派你们打仗,又把你们撂在城外不管不顾,我把你们救进来,治好伤,你们总不能一直赖在我这不走吧?为了救你们,我的伤药都耗光了,我派了那么多的人去买药材,博英郡侯一个都没放过来。我们两边,没情义,是死敌。你们每人领一百文钱路费,爱去哪去哪,别让我在我的地界看到你们。”他说完,抬手一挥,阿福立即带着人从身后拉来的马车上,抬下铜钱,给他们发路费。

    侍卫一边发钱,一边告诉他们:“拿着路费,回家吧,虽说是残了,但好歹留着半条命回去见家人。”

    这些伤兵跟镇边大军的伤兵只隔着一个院子,伤好以后,大家经常溜达到外面聊天凑一起,对镇边大军的伤兵待遇是看在眼里的。

    他们用的治伤药,穿的冬衣,吃的粮,全都是镇边大军的,如今要赶他们走了,还给发路费,足有一百钱,便是远在青山郡过来的,省着点用,都够到家了。

    他们要不是伤了残了,都想留下来给镇边大军打仗。一个个领了钱,向赖瑾把头叩着砰砰作响,再回去收拾了包袱,装上换洗衣裳鞋袜裤子,默默地排好队,在镇边大军的押送中出了虎城县,过了魏郡郡城,押送他们的镇边大军就回去了。

    一群伤兵拖着半残的身子来到檬溪县城楼下,见到的却是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守城的兵卒严阵又待,他们但凡进入一箭之地,必遭射杀。

    众多伤残兵卒进不了城,唯有从田间小路绕过檬溪县城,往回家的方向去。

    家在魏郡的,尚且好说。家在其他郡的,只能翻山越岭走小路,因为沿途的县都闭紧了城门,不让人进,说怕他们当中混有奸细。期间还跟各城的城门兵起过不少冲突,有说他们是细作的,有想搜他们身抢钱的。这些都是在战场的尸堆里叫镇边大军扒出来救活的,其心境跟上战场时早不一样了。他们的心中充满愤怒委屈,为了保最后的活命钱,对着来抢钱的县兵毫不犹豫地反攻回去。

    其中一伙人数众多的更是攻进县城,抢了县尉武库,杀了县兵,起事,向博英郡侯、忠敬伯和朝廷要说法!凭什么让他们去送死,凭什么断他们治伤的药!凭什么不让他们进城,凭什么要把他们当奸细!他们为朝廷打仗,就是这个下场吗!

    两万名伤兵都是从不同的郡县招来的,回家走的方向自然有所不同。随着远去,队伍越来越分散,人越来越少,但再少也是十几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结伴同行。因为人少了,会遭欺负抢夺。他们的冬衣是镇边大军统一发的,做工好,料子好,全都是细麻布,细针缝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很保暖。这么冷的天,很多人都缺御寒衣服,他们中好多人缺胳膊断腿的,看起来就好欺负,再加上没带粮,路上吃喝住都要花钱,还有钱,就更惹人眼馋了。

    他们在从乡、里间慢慢穿过,引起诸多注意,许多人向他们打听前线的战况。

    一群人怀着对镇边大军和赖大将军的感念,对博英郡侯、忠敬伯他们的愤恨,把博英郡侯和忠敬伯怎么让他们去送死,镇边大军又是怎么救了他们,给赖大将军打仗是什么待遇,魏郡、淮魏都不再收人头税、打仗有军功田分等等,所知道的消息全部宣扬出去。

    这些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各郡县传得沸沸扬扬。

    第90章

    以博英郡侯、忠敬伯为首的各郡掌兵者听闻赖瑾已经下达的最后通牒, 竟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不管消息是好是坏,赖瑾有反应,总比什么反应都没有的强。

    忠敬伯的心情格外沉重。除了一个远嫁临江郡的嫡出女儿, 和已经战死的嫡三子, 其余儿女及他的夫人都在城中,全赎下来,得花好几万两金子, 他连家都让赖瑾给抄了, 去哪里凑这赎命钱。

    且他一个带兵打仗的,他都花钱赎人了,这场仗还怎么打下去。投降算了!然而,就算想降,赖瑾那厮可真是秉承了成国公府一惯作风,谁都不信, 只信手里的兵, 他们不会接受投降,只会打到敢去招惹他们的人再无攻击之力。

    忠敬伯嫡女送了三百两金子过来, 要赎她母亲。

    可他得给自己留个后。

    忠敬伯又贱卖了一些尚存的产业, 再凑出二百两金子,派出忠仆把唯一的嫡孙赎了出来。

    忠敬伯的嫡出女儿, 嫁的就是郡江郡郡守。

    临江郡出来了两位领兵的,一位是郡守的庶出大哥,任郡尉。一位是郡守的嫡出弟弟, 年方二十,任兵曹。临江郡郡尉带兵去了虎啸山, 再没回来。

    临江郡兵曹程远本就不满博英郡侯跟忠敬伯出的计策, 把临江郡五千精锐和他大哥都折进去, 如今见忠敬伯竟然拿着他大嫂赎亲娘的金子去赎孙子,顿时怒了,去到议事大帐,当着诸郡领兵众人的面问,“忠敬伯,我大嫂给的三百两金子是让你赎孙子的吗?”

    忠敬伯的脸色一沉,道:“这是我忠敬伯府的家事。”

    临江郡兵曹程远重重地“哈!”了声,说:“你家的家事?这赎人的钱是我临江程氏的!是我们临江程氏拿钱赎亲家母的,你要赎孙子,自己筹钱去赎,挪用我大嫂赎亲娘的钱,什么东西!”

    帐中众人都理解忠敬伯,若是换作他们,在保夫人和唯一的孙子间,自然是保血脉的。可临江郡兵曹程远这番发难,也是有道理的。亲娘跟外甥能一样吗?亲娘是自己的,外甥是兄弟的。

    三百两金子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等着要钱赎命的人多了去,谁都不愿掺和进这事情中。

    就算博英郡侯也都面沉如水,不置一语。这种为赎谁不赎谁,闹得各家反目,兄弟成仇,骨肉反目已是司空见惯。这场仗打到现在,已经是人心溃散,军心浮动。

    兵曹程远指着忠敬伯叫道:“你有种。”气哼哼地出了大帐,派亲信掌管剩下的两千人马,自己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带着护卫,骑马一路疾奔回到临江郡城,找大哥。

    忠敬伯吞下大嫂赎亲娘的金子去赎他孙子的事,既然叫自己看见了,不能不问不管,回来得说一声,问问后面怎么办。

    临江郡守程晟当即叫管事去库里再提三百两金子,交给程远,说:“回去之后,你亲自去赎人。”

    程远应下,问:“大哥,朝廷可有动静?我瞧着像不太好,我们得早作打算。”

    程晟心道:“这还用你说,竟然为此特意跑一趟。”他知道老三虽是憨了点,却最是顾家,对着弟弟极是和气。“赖瑾再浑,方稷那般待厚于他,加上有赖瑗在,绝不会跟他亲姐夫动刀兵。若是战事再有不利,便让你嫂子带着全家即刻撤往梧桐郡。”

    程远放心了。

    程晟又问:“大哥的尸首……派人去找了吗?要是能带回来安葬,务必带回来,不能叫他在外面做孤魂野鬼。”

    程远摇头,说:“赖瑾在虎啸山收了窝山匪,如今那匪首魏彪已经升任营将,带着一万人把守虎啸山。他对虎啸山地形了如指掌,我派去的人都没了音讯。镇边大军后来派人来传讯,说我方战死在虎啸山中的人,都埋在了一处名为青峰坡的的地方,兵是挖的大坑埋一起的。有名有姓的掌兵将领,单独挖坑,都立了碑留了名字,说是以后我们要是想拜祭,能有个地儿找。”

    程晟颔首,感慨道:“赖瑾的兵不畏死,是有道理的。”即便他大哥战死,他对赖瑾也生不了怨怼之心。上了战场,生死各凭本事,怨不得谁。赖瑾对待敌方战死、战败者的态度,足见他对兵将的尊重体恤。博英郡侯败在赖瑾手里,不冤。

    程远说起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另有一事。我们召了五千新兵,叫博英郡侯编进新兵营安排去打先锋送死。战事失利,博英郡侯带军连夜撤到魏郡理县,那五千新兵全扔在战场上。赖瑾派人把没死的都从尸体堆里刨出来救了回去。之前有做药材买卖的豪商从魏郡出来,要借道去买药,让博英郡侯给扣了。二哥,不说旁的,这两边做人做事,高下立判。”

    程晟心下同意,但双方立场不一样,嘴上却不能认,说道:“博英郡侯也有博英郡侯的难处,总不能真给赖瑾送药去吧。”

    程远说:“我们临江郡的儿郎,再是低贱的出身,那也是吃我们临江郡的粮长大的,就这么拿去填城墙当攻城梯用。二哥,我心头……难受。”

    程晟明白,老三这是生了退意,想撤兵了。他们这一战损失战重,原本是想跟着吃点肉,可眼看本都要折光了。

    程远接着说:“赖瑾现在全面备战,又下了最后通牒,开春必有一场苦战。博英郡侯带出来的兵,一直押在后方,除了在虎啸山折的那些外,他并没有任何伤亡,耗的可都是我们的兵。”他是想撤的,要是等到开战再撤,怕是晚了。赖瑾擅用奇兵,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打,天晓得什么时候檬溪县就没了。

    程晟说:“这才刚入冬多久,离开春还早。”话音一转,道:“先把我岳母赎回来,旁的,要是见势不对,再说。”

    再说前加上见势不对,程远立即懂了,道:“好。”他又说了句,“都说淮郡曹氏是投降者的前车之鉴,可我瞧着陈郡的日子挺不错,赖瑾占下铁矿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郡铁。”他说完,见管事提着金子过来,说:“我是私自溜回来的,为免落人口实,得立即回去。”

    他接过金子,匆匆赶回檬溪县。

    程远刚到檬溪县就叫人堵住逮到博英郡侯那,问他为何擅自离营。

    程远把带来的三百两金子往博英郡侯的桌子上一扔,道:“忠敬伯吞了我大嫂赎亲娘的金子,我总不能把敬忠伯的孙子掐死拿去换亲家母吧,三百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这事我得亲自跟大哥大嫂说说。”

    博英郡侯深深地看了眼程远,知道他借机回去肯定另有盘算,可他们将来回去还得从临江郡过。要是跟临江郡翻脸,后路可就没了。他沉声道:“擅自离营,拉下去打五军棍。”

    程远拿回自己赎人的金子,下去领了五杖,第二天便趴在马车上,亲自去赎人,理由是,怕再被人吞了金子。

    他借着赎人进入魏郡郡城,暗中观察魏郡的情况,发现城墙防卫极严,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便知道想要重新夺回郡城,怕是没有半点希望。

    夺城之战都没法打,想要利用赖瑾进攻打反击也没什么希望。赖瑾能止住连胜的势头刹步住子,趁着冬天休整一波,就不是轻敌冒进的,这场仗已无半点胜算。他决定找个机会就撤,省得耗死在这里。

    程远去到战俘营。

    以前这条街全是高门大户,如今都用来关战俘。

    以前的豪族们现在个个披头散发,能有件御寒的衣物、破烂被子都已是不错。战俘营中有火盆,烧的不是木炭,是一种叫石炭的东西。这种炭烧起来烟大味重,听闻以前有贱民捡回去烧,结果第二天叫人发现全家都毒死在里头。都是贱民用的东西,贵族可不会用。可如今屋子里有炭火,总比冻死强。

    程远见到亲家母一家子差点没认出来。

    萧敬爬到程远身边,喊:“可是来赎我的?”

    程远挨的板子,听着响,实际上根本不伤皮肉,也就疼个几天就好了。他进了魏郡郡城,立即就能下地走路,如今站在萧敬跟前,见他如此不堪,更是瞧不上,一脚踹翻,骂道:“我大嫂拿来赎亲娘的钱,用来赎了你儿子,你还有脸过来。”

    他瞥见亲家母在旁,担心亲家母愿意为儿子舍掉性命,对萧敬说:“你丢了郡城,导致战事失利,即使赎你回去,你的脑袋也得挂在城门上示众,留在这里还能多活几日。你亲爹都不赎你,你指望我们?这是我大哥看在跟大嫂的情份上,私下贴补的钱,赎你,做梦吧你。”他说罢,去把亲家母扶起来,劝道:“不管怎么样,您好歹还有一个孙子,还有女儿和好几个外孙孙,是不是?”

    忠敬伯夫人不糊涂。临江程氏前前后后拿了六百两金子出来,已是仁至义尽。萧峻看重儿子,不在乎女儿,女儿出嫁的时候,只出了三十两金子压箱底,陪嫁的只是些家具布帛,几套头面,再没其它。这钱是程家出的,拿来赎她的,她不走,也不会改赎其他人。

    魏郡破城的时候,长子弃全家出逃,却叫人堵在大街上,抓回来时披头散发穿着贱民破衫,衣不蔽体,毫无体面。这么个东西,赎他作甚!她舍不得儿子,但又气恨儿子,又深知丢了魏郡郡城的事会算到萧敬头上,若是赎他出去,忠敬伯府难以向为战事所累的其他各家交待。

    忠敬伯夫人深深地行了一礼,客气地道谢,便跟着走了。

    忠敬伯府的其他人想要上前跟着一起走,叫程远身后的仆人拦下了。

    程远接了忠敬伯夫人,派了马车和护卫,直接叫人送去临江郡找大嫂。他则继续趴在马车上,装成一副伤重难支的模样,回自己的营帐休养去了。

    旁人瞧着也都是明白,临江郡程氏跟忠敬伯,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往来了。连姻亲都割席断交,可见忠敬伯大势已去。

    青阳郡、平川郡、广庭郡瞧着战事到了如今此步,也盘算着该撤了。临江郡这么一个紧靠魏郡的地儿都这么副模样,他们何苦再往前凑,去为博英郡侯送死呢。

    这事刚过,魏郡城里出来将近两万的伤兵残兵。

    这些人有些眼睛叫长矛戳瞎了,有些拄着棍子腿瘸了,还有胳膊、腿断掉一截没了的,其中混了不少四肢俱全的青壮,瞧着就像是又想来骗开城门攻城。

    即便里面真有各郡出来的人,叫赖瑾从尸体堆里刨回去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只怕早已经心向赖瑾,而非他们了。放进城来就是场弥天大祸。可好歹是自己带出来的兵,若是就地斩杀,怕是会叫其他兵寒心,甚至可能会激起兵变。抓起来,还得看管,给粮,就更是场麻烦。众人只能紧闭城门,不让他们进城,让他们自行散去。

    城墙上的兵卒瞧见那些新兵,先是去送死,再是这么一副伤残模样回来,却连城都进不了,最后狼狈地绕开城走向山野,一个个仿佛看到了将来落到战场上的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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