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沐坚说道:“我派管事去打听过, 城外一共有九家牧场,除了官营平价牧场,各家经营的马匹牛羊都差不多, 价格也一样。官营的驮马、牛羊跟其他它没区别, 只是多了战马主售。”

    功曹只是去看了眼,打听得不是很细,道:“怎么这么多家, 有什么讲究吗?”

    沐坚说:“官营的牧场, 官营牧场所赚的钱交到官库,它家货量最大、品种最全,它是什么价,其它家就是什么价。据说,是用来平抑畜牧市场价格的,以防有人蓄意大量囤积抛售货物, 哄抬市价。近一年, 牲畜的价格都只在一二百文间波动,受战事、货量等影响。”

    “另外八家, 分别是宝月长公主府、赖瑗、沐罴、沐耀、参军周温, 军功曹余修、边山防线主将戚荣、陈郡郡守谢有文、卫队营将赖忠。谢有文是最早投靠家主的,如今他的两位公子都在军中, 已经升至营将。其余几家,全是军中掌实权的。”

    “做这牧场生意,最难的是过边山防线, 目前只有这几家有通关证。过关前持过关证报关,去多少人、是什么身份、做什么、担保人是谁, 都得盘查核逐实。只要能办下这过关证, 就能做草原买卖, 难的是,过关证的担保人难找,担保金难凑。商队中,要是夹杂细作,出了纰漏,担保人第一个跑不了,故此,都是自家生意,才会出来做担保,派的都是心腹来跑这买卖。”

    粮曹沐铄闻言一笑,道:“坚叔,我们去找家主,想必能成为第十家。”

    沐坚想到这个就极为意动,却有另外考虑。他继续说道:“除了陈郡郡守谢有文在陈郡也有做这买卖外,其余各家只在淮郡出售,都是周边各郡自己来买。东边、南边那一片还没有人能做这买卖。”

    “在淮郡,普通驮马只要七千文,劣等驮马能低到六千五,在各郡一匹普通驮马的正常价格是一万文左右。扣掉护卫队、打点的、路上草料吃用等,就算是运到清郡那么远的地方,保守估计一匹马能赚一千两文。若是卖到京城平原、祁郡、连郡那些地方,路程短,开销还能少许多。牛羊的价格,也是如此。旁边临江郡的驮马,现在七千五百文就能买到,可是让他们占了大便宜。”

    兵曹沐良说:“五百文钱,临江郡过来,腿程快的,二十天就能跑一趟来回,一匹马五百文赚,拉一百匹就是五万钱。”

    沐坚道:“经营牧场也是要钱的,且能买得起马的人家少,若是没有人买,干耗马料,每天都得往里投钱。西边各郡县,要牲畜的,八成都买得差不多了。”

    他思量着说:“我们要是直接从草原买牛羊马匹卖到其他各郡,岂不是叫几家牧场都没了买卖做。这九家牧场,没有一个好惹的。跑草原的线路,和各郡的线路都不一样,办的证更是大不同。边山防线难过,要是我们手底下的人,有谁叫细作收买了,出点纰漏,保不准脑袋都得搭进去。我寻思着,我们可以先自己拉一些牲畜,卖到清郡、保平郡、连郡等地方,先把这些钱赚了。我们刚迁族过来,沿途都是打点过的,路还通顺,正好做这买卖。”

    几人纷纷点头应下。

    粮曹说:“买卖做的人多了,会形成竞价。我们几人合股成一家吧,如此避免彼此相争。”

    这提议得到一致认同。

    由沐坚牵头,他出商队,商队按照雇佣价格算在开销中,再按照大家出钱的份额算钱,再由沐铄带队去跑这趟买卖,先把路子摸熟。

    他们定下这事后,沐坚继续说:“我来了这么久,几个贸易城的消息,在此之前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但你们注意到家主挂出来的图没有,画得那叫一个细致,住宅区、商贸区、居民集市区,一目了然。任谁拿着这图,都知道怎么办这差事,这事外面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家主提前给我们透露给我们,可是给了天大的便利。”

    “瞧家主的意思,是想把整个西边,包括草原都拢在这里做买卖,经营好了,怕是也只有京城才能比得了。在京城做买卖,可没有这里做买卖便利。买商铺用地的事,抓紧买,抓紧盖,盖起来后,即便用来收租都是躺着收钱。我们手底下,哪家缺盖宅子、烧瓦的工匠了?”

    兵曹沐阳点头道:“是。说得是。”

    沐坚道:“沐阳,你就别点头了,这事交给你夫人去办。好几千郡兵,还有县兵都等着投军挣前程,你今年才二十二,在军中扑腾几年出来,可比在外面挣买卖强。要是能在军中立稳足,那就更了不得。”

    非战时,千总级别以下干到二十五岁就得退伍回去成家,千总能干到四十,待升成营将能干到五十,过了五十,哪怕还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也带不动兵了。

    沐阳能打,善战,明年又要打草原,有战事,他在二十五岁前升到千总不难,只要能升到千总,再往上挣更大的前程也是可以想想的,在外面跑买卖可惜了。

    沐坚自己过了投军的年龄,又想着他们这些从郡里出来的,比起最先跟着家主来西边的已经差出一大截,便想让郡里出来的,抓紧在军中立稳足,好赶上去。眼下草原的仗还没打完,又要填补好几万进去,正是机会。错过这一茬,即便再有这机会,他们的年龄也过了。将来是为将做官,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可就看这一遭。

    沐阳也有此意,应道:“知道,等安置完我就去,眼下清郡精锐还在后面阵压,没到呢。”

    沐坚怒了,“你等清郡精锐到?你一个郡兵,跟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比。那些人收编后就能直接拉进战场。郡兵、县兵都是北卫营选拔挑剩下的,郡里二十的无战事,一个个的连战场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趁着精锐没到,你们赶紧训练上,别等到他们都上战场搏前程了,你们还在新兵营操练。老家主安排你们先过来,是叫你们来等人的吗?”

    沐阳吓得赶紧说道:“我待会儿就去办这事。”

    沐坚道:“动动脑子,凡事腿跑快点,腿慢了,别人吃肉你吃土!”

    沐阳被吼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沐坚继续吼道:“你们几个留心昭武堂要考什么,去打听打听。想想我们族里,从沐府府学出来的,跟从族学出来的差距,好好掂量掂量要不要去考昭武堂吧。遇到尚郡姓赖的,别惹事,都收着些脾气。家主都姓沐了,往后有他们姓赖的什么事儿,你们把精力能耐都用在挣前程上,少搭理那些眼皮子浅的。”

    几人赶紧应下。

    沐坚继续说:“琐碎杂事有我,有什么事情我会通知你们,好好挣前程。”

    几人应下,见他没别的,赶紧灰溜溜地走人。

    他们出了沐坚的宅子,沐阳才叹口气,对身边的几人说:“坚叔怕是得憋屈坏。”

    沐铄说:“可不,本来当初赖瑛来当郡守,是为了给家主占位置,他要捞钱,老家主说怎么也得让人挣点,别亏着人家。家主跟赖瑛差了十三岁,将来家主到二十多岁回来接管清郡时,他差不多也到致仕的年龄,捞也捞够了。要没主支撑着,清郡早易主了,我们有今天,也是老家主和先太子妃一手提拔的,所以坚叔,哪怕有能力争郡守的位置,也没跟赖瑛抢,退让了,去做了郡尉。哪曾想,赖瑛捞得盆满钵满的还不够,跟赖瑭勾结谋夺了清郡。坚叔满身本事,正值壮年,你瞧他现在张罗些什么,商贾事,满腔热血只能寄托在我们身上。”

    沐良说:“要不,让坚叔去考官?家主不是说了嘛,不限年龄,只看本事。我们给他留意着些,看最近还考不考官,要是有合适的,让坚叔去试试。”

    沐阳说:“成啊,派人盯着些布告栏。”

    沐良说:“这还用你说。我把贴身长随派出去两个,天天盯着布告栏,一有新消息,立即来报。”几人说话间,便到了马车处。

    沐阳上了马车,说:“我去招兵处看看。你们回家赶紧让各自的夫人把事情张罗上,宝月长公主府那里,找个机会递个拜帖过去。家主的佩剑在她腰上挂着,她现在可是正经的当家主母。”

    当家主母要捶人,比打蚊子还容易。不说她腰上的剑能直接调动大军,她自己就掌着三千卫队、三千府兵和五千郡兵,镇边大军第一猛将屠娇娘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

    家主只亲自管军务,旁的事情都是交给主母操持。几郡政务,全得过她的手。不说在她手底下谋差事,谁能到她跟前磕个头,走在外面都没人敢轻视。

    边郡的女郎能做官当将军,让夫人们走动起来,多打听,兴许也能谋个前程呢。魏郡、淮郡的豪族让家主铲光了,地里的庄稼汉、甸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想现教都教不出来。如今处处缺人才,正是她们考官的好时候。

    萧灼华坐在堂中,刚把今天的事务处理完,便见到沐瑾进来,把一块折叠起来,且写有字迹的绢布放在跟前。她扫了眼沐瑾,都懒得问又是什么,默默地展开,视线顿时定在绢布上,待仔细看完上面连绘带解释的,抬起头看向沐瑾,道:“要征地?周围不少是军功田。”

    沐瑾说:“军功田可以自由买卖,往后这些地价肯定爆涨,如果他们主动想卖,就买,不主动卖的,不要管。那些甸户,两个选择,一个是迁到别的地方,给同样的地,加一些补助。另一个就是耕地收上来,按人头算,每人一套一进的住宅院子、一个商铺,这样哪怕不种地,也有个营生。划出来的这片区域,按照标注,把耕地转化为商地、住宅地出售,价格我给了个参考价,你再灼情调整。”

    萧灼华看了下价格,道:“地价翻十倍?”

    沐瑾说:“你看看眼下这几郡之地做买卖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世代务农的,哪怕给他们减免了税,有点闲钱,也是选择攒起来,不敢投到买卖上。现在愿意买地的,都是豪族,他们出得起这钱,且等到买卖坐起来,地价飞升,这钱与其让他们赚,不如我们自己赚。毕竟这是我的地。”

    萧灼华颔首,转身交给身旁的侍从,说:“誊抄一份,交给郡守去办。”

    沐瑾诧异道:“郡守?谁啊,你找到能当郡守的人了?”

    萧灼华说:“谢娥。谢郡守手把手教出来的,对治理地方上的事头头是道,让她试干了三个月,颇为得用。”

    沐瑾问:“谢郡守家的那个?在喜良缘铺子里一步步逼得沐耀步步后退,跟跳舞似的那个?”

    萧灼华点头,道:“就是她,谢郡守想把陈郡郡守传给谢娥,来找我说这事,我考较过后,便把她留下了。”

    沐瑾无语:“有你这样挖墙角的吗?”

    萧灼华理直气壮:“我缺人。”清郡迁了这么多人过来,希望能早点把人员空缺填上,什么事都自己做,太累了。

    沐瑾道:“也是,谢郡守才到中年,还能再干些年,那么早退休做什么。”多知情识趣的一个人。

    萧灼华问:“沐氏族人安排好了?”

    沐瑾说:“给他们划好大方向,他们自己会张罗。人都是想过好日子的,把大环境治理安稳了,人们就会像地里的野草一样蓬勃生长。”

    萧灼华颔首。她治理这几地这么久,从一点点摸索,走到现在,已经掌握住关窍,往后不需要再事无巨细地盯着,抓大放小,盯住关键处就成,旁的,当放则放。实在是抓不住,忙不过来,也影响底下的人施展。

    她思量了下,说:“数十万人涌进来,治安是个大问题。这几个贸易城,要增派县尉府衙,但又属于郡城管辖,划出去列成县,又离郡城太近……”她说完看向沐瑾。

    沐瑾说:“淮郡郡尉府茶盐贸易城分府。”

    萧灼华也是这么想的,看沐瑾跟她想到一处,心里颇好地点点头。

    第二天,萧灼华便安排人去张榜出告示,又要官员选拔考试。

    沐瑾想趁着在家,帮她分担一些工作,在旁边支了张桌子处理公务,闻言抬起头,说:“你要不,每年统一时间选拔一批人备用。考上的都先给个特别小的闲职管,发点俸饷养着,给你处理些文书类的事情,需要用人的时候,直接从中挑得用的派出去。瞧着不太行的,直接辞了,省得到任上才发现不太合适,能省很多折腾。”

    萧灼华点头,问:“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沐瑾说:“秋天吧。要是选拔的人不够用,再视情况加试就是。这样的话,其它地方的人知道固定日子,好做安排。要不然,那些离得远的,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招考,什么时候招考,总会担心白跑一趟,或者是等太久钱财支撑不起,肯定不愿意冒这风险。”

    萧灼华说:“眼下急需用人,等不到明年秋。现在张榜,可以安排次春试,定在三月,往后再每年秋试招一批。”

    沐瑾“嗯”了声,想提醒她一句,招考别一下子招太多,以避免人员臃肿,但转念一眼,现在这局势,除非是太子坐稳江山,不然接下来就是人才大战,有才华的人不会嫌多,只会嫌不够多。

    他还是叮嘱了句:“报考者的来历是首要的,宁缺勿滥。”

    萧灼华道:“我若是愿招其它郡的人,也不必愁无人可用了。”为了防细作,她目前只从陈郡豪族和军伍中退下来的人里招,隔壁临江郡的人都不收。

    沐瑾道:“也是。”他翻看完几卷木简,一字未动,放回原来的位置。

    萧灼华扭头看向沐瑾,眼带询问:怎么不处理又放回去了?

    沐瑾解释道:“半道插手,没下笔的地方,怕打乱你们的节奏。”他是想帮忙,但不想帮倒忙。

    萧灼华看他有空,起身去翻出几块绢书给他,说:“造纸作坊、钱庄、书院的事,劳烦了。从淮、魏两郡豪族那抄到的藏书,还在库里放着,再不拿出来晒晒,都要生虫了。”

    沐瑾:“……”他心说:“你可以安排其他人……”可这几项,真不好安排其他人去张罗。钱庄是金融,书院是教育,这两样还真得自己抓。

    书院倒是好安排,沐府有府学,瞧培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才就知道好不好用了,现成的。

    沐瑾又一路赶到沐真的府里,找阿娘打听府学是谁在管。

    沐真说:“府学掌事是沐贡,管文韬的是沐霜,管武略的是沐武,再就是有若干教习。眼下除了沐坚,其余的都还在梧桐郡,要等到开春后才到。你若是着急用人,让沐坚派人去把他们接来就是。我久居京中,清郡的诸多要务都是沐坚在打理,他是得用的。”

    她顿了下,又说道:“以沐坚的才干,一军之将,一郡之守也是当得的。”

    沐瑾闻言立即明白,别人可以不安排,沐坚不能落下。他应道:“我知道了。那让沐坚到我身边先跑跑琐碎杂务呗。”眼下在沐瑾身边跑琐碎杂务的是参军周温,但清郡过来的这些人,周温可插不了手。

    沐真道:“去吧。”她把沐坚的宅子地址告诉沐瑾。

    沐瑾发现老爹不在,问:“阿爹呢?”

    沐真道:“帮着张罗昭武堂的事。他听说你军中用了军阵、长刀,攻城主力从用攻城梯靠人攻,改为了投石机,带着赖琦去找赖瑗、赖琬研究去了,军中打法有革新,教习上自然得跟上。”投石机好用,但不好造,造不好的话,石头抛不出去,会砸到自己人头上。沐瑾造出来的投石机,比起现在各家用的更轻便,距离更远,准头更好。

    沐瑾出了沐真的府邸,抬腿便去了距此不远处沐坚的宅子。

    沐坚听到沐瑾过来,极为诧异,当即迎出去,将他请到堂中。

    沐瑾落座后,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先把要办学院的事告诉沐坚,让他把府学的人接过来,道“学院跟以前的府学差不多,但征招的不限沐氏子弟,无论男女,只要是魏、淮、陈、边四郡之人,皆可来学。草原,划入边郡,往后有可造之才,也收。入学前,有个入学选拔,参照府学的来。学院培养出来的人,要达到能直接考官的水准。”

    沐坚连连点头。

    沐瑾继续说:“眼下我身边有诸多琐碎杂事要处理,参军周温忙不过来,阿娘向我推荐了你。”

    沐坚惊得眼睛倏地瞪圆,当即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愿效犬马之劳。”

    沐瑾示意他起身,说:“你先把学院的事张招起来,再把族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待我回军中时,同我一起去。”

    沐坚抱拳道:“是!”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色都不一样了。

    沐瑾交待完,起身走人。

    沐坚送走沐瑾,喜形于色,告诉自家夫人:“原以为这辈子就此沉寂,却没想……想也是,老家主待人亲厚,自不会叫我没了着落,是我想岔了。”

    他夫人瞥他一眼,说:“就说让你安心。”转身回后院,继续调派钱财。这要干的事多,哪样都是花钱的地儿,但要是现在张罗起来,往后才能不愁进项。

    沐坚很快便收起喜色,当即派管家去把沐府府学的人都接来,说:“一个别落,全接来,快去快回。”这要是耽搁了,在将军回大营前还没张罗完,指不定就得留在淮郡了。

    管家当即套了马车,带着家兵护卫赶往梧桐郡。

    萧灼华早把建学院的宅子留出来,不必沐瑾操心。他从沐坚府里出来,直奔工部,准备找些工匠把造纸的事情安排上。

    眼下擦屁股,他有钱,用的是绢布,大部分人家用的是篾条。草纸的造价低,制造方便,先造出来用上。书写用纸,就得让肯花心思的工匠去钻研琢磨,先挑些易生长的树、竹子等各造一些试试看哪能造合造纸,哪些能用、哪些好用。

    第112章

    造纸术的原理、原材料都取材简单, 但生产费劲。

    首先切碎原材料捣成浆这一步骤,就需要大量的力气,如果全用人工捶打, 那竹、树等材料做出来的成本八成得赶上绢布, 寻常人家根本承受不起,不利于普及。

    沐瑾想到用水力锤打,但眼下淮郡周围有水流适合建造水磨坊的地方, 都造成粮食脱壳、榨油等作坊了, 造纸排放出来的废水,多少还是有些污染环境。

    造纸厂选在淮郡郡城周边稍微偏远些、且对污水有一定过滤能力的地方。

    工部现在缺人到都快停工了,他不好再去跟他们抢人,只调走两个会造水力器械的带着工人造水力捶打机。至于其他工匠,则从老贾从清郡带来的人里挑选。他名下的工匠、奴仆都极多,正好可以安排起来。眼下老贾正愁没地方安排人, 听到沐瑾要人, 当天便调了批人过去,安排上了。

    市面上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蒸煮锅, 沐瑾又派人到魏郡黑石县的军械作坊定铸。

    为了增加竞争力, 于是同时投入两个造纸厂,叫他们打擂去, 要是一个落后另一个太多,就裁掉一个。要是两个都不行,一年内造不出来草纸, 三年内造不出来书写纸,从管事到工匠都换掉, 另外安排人来。要是按时完成, 那自然是奖励丰厚。

    有了人, 制造原理都告诉工匠,让他们去研究琢磨。毕竟他也只是知道点原理,没有实际接触过。他的事情忙,目前纸张又有木简、竹简、绢布替代,就暂时放下。

    钱庄拖了这么久,索性先开起来,只接受大额储畜,存款单用绢布写,底单、存单两块绢布中间盖骑缝章,再加上指纹、签名比对,以验真伪。

    钱庄过于重要,沐瑾把沐真请出来帮帮忙。他把架构、管理章程都定好,但招人、用谁,他是真没空去张罗。现在萧灼华比他还缺人,他可不敢去跟萧灼华抢人,只得找到沐真。

    沐真听到沐瑾让她去管钱庄,当场拒绝:“交给你夫人。”

    沐瑾说:“她忙不过来,把这事塞回给我。清郡那么多人正在找营生,安排上,这可是正经的肥差,等经营好了,要收归官府管,最顶上的大管事能在户部落一个侍郎之位。”

    沐真很怀疑沐瑾盯上她管钱的大账房了。

    不过现在她手里已经没有那么多账、钱过目,且底下的管事也都培养起来了,倒是可以安排上。她说道:“成吧,我看着张罗。”

    沐瑾应道:“谢谢阿娘。”先开一家试运营,理顺了再扩张,这样即使出纰漏也不至于捅出大篓子。他把启步资金备得足足的,以供阿娘发挥。

    他只花了几天时间,便把事情都安排了下去,便又到萧灼华跟前转悠。

    萧灼华正在处理公文,没空理他,头都没抬一下。

    沐瑾从桌子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发现萧灼华还没理他,用力地咳嗽一声。

    萧灼华依然没有抬头,把旁边的盒子往沐瑾身旁一推,道:“能者多劳,有劳了。”不就是显摆他安排活麻利么。

    沐瑾瞥了眼盒子,没接。他拉来椅子,在萧灼华桌子的侧面坐下,说:“我琢磨了下,等到梧桐郡的人过来,淮郡郡城就得有好几十万人。眼下郡城中满打满算的才一万多兵力,还不如清郡迁来的家兵多。万一什么时候吵架动起手来,我怕你吃亏。”

    萧灼华合上手里的文书,扭头看向沐瑾,说:“魏郡已有五万,草原要囤兵十五万,这就是二十万。加上淮郡现有的,要是再招,得到二十五万。”

    沐瑾说:“你连招多少都想好了呀。行,那就招到二十五万。新扩招的,男女各半。清郡军户家的女郎,亦是从小习武的,招十四五岁的,让她们当几年兵,跟男兵一样,要是升不上去的,干到年龄到就退伍回家。这样既不耽搁参军入伍,也不耽搁回去成家立业。”

    萧灼华“嗯”了声,看着沐瑾,问:“你每次找我,除了谈事情,没旁的?”

    沐瑾说:“有啊,看美人。”他说话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剔透无暇的玉镯子,套在萧灼华的手腕上,说:“早几天就看出你憋了一肚子火气想锤我,看在我上供的份上,饶了我呗。”

    萧灼华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扫了眼沐瑾,继续忙公务。

    沐瑾等萧灼华忙完,便拉着她去阿娘家蹭饭。

    ……

    沐瑾在淮郡一直待到入夏,连垫后的清郡精锐都到齐,将他们收编入营,这才带着新招齐的五万大军赶往草原。

    那些郡兵、县兵出来的,很多直接去报考了淮郡驻军。

    昭武堂、淮郡书院都开起来了。

    有了官办的学堂教书育人,沐瑾的心也踏实了许多。有学堂,才能源源不断地培养出能够为他所用的人才,摆脱掉豪族的人才把控。虽说眼下招的学员,大多也都是出自豪族,但豪族中也有落魄寒门,底下的小豪族、商贾、军伍之家,总还是请得起教习的,看到有这么个前程,把孩子培养出来,送来考试,渐渐的就能撕出一条寒门的晋升之路。

    他又不是只开这两间学堂,目前刚起步,家底还薄,慢慢来。

    入秋的时候,沐瑾收到从东边来的飞马急报,消息是开春不久后送来的。东陵齐国攻打东安关,也是损失折将严重,但他趁着冬天休战,又补充了兵源,新投了十万大军进来,又是一路猛攻。

    赖瑭大军中,四万清锐变成了五万新兵,虽然人数增加了一半,但战斗力大跌。哪怕他有了一人调度全军,命令贯彻到位的加持,也只够把这战斗力差补上。他这边算是勉强持平,对面可是加了十万人。整个东安关,已经是摇摇欲坠,每天都在拿兵填在城楼上死牢。

    赖瑭拼命发求救,东边诸郡无一增援,京城那边也没见到有派兵的迹象。

    赖瑛想在清郡招兵,无兵可招,只能赶回尚郡招了五万青壮送过去。这样一来,等于把尚郡种地的人都抽走了,这场仗打完,必残。这还是挡住了,打胜的情况下。

    可他招的是青壮劳动力,不是可战之兵。这些人上到城楼上,看到尸横遍地的情况,能不能迈得动步都另说。

    沐瑾看完信,吩咐探报:“速去探,京城到底有没有派兵增援?”京城要是不派兵增援,那摆明了就是要让东边几郡去送死。萧赫怎么想的?真让姜祁进入大盛朝地界,他派谁打回去。有险关都守不住,谁能挡住姜祁的三四十万大军。这样的实力,大盛朝只能倾举国之力去挡。

    西边诸郡有个长岭山可守,姜祁要是进入大盛朝,必先取最富饶的京城平原之地,以保粮食供应。

    沐瑾感觉到紧迫,自己手上又有足够的战马,当即将骑兵扩编至五万。

    一旦姜祁真的进入京城平原,骑兵打他人优势。东陵那边的马,是适合走山路的矮脚马,也没有大片牧场,没有战马,也没有骑兵。

    他再次下令全军,加速扫荡草原各部,必须把那些能够聚兵打仗的给揪出来剁了,以免将来自己从草万撤兵,那些人又反扑。

    之前从草原各部抓到的奴隶俘虏,给他们划分放牧的草场,以后他们放牧养出来的牛羊就是他们自己的,不用再给别人做奴隶了,可以自己到集市去卖了牛羊马匹换成粮食盐巴茶叶。

    奴隶成为自由身,有牧场有牛羊,有家有业的,能舍得手里的钱财不要,跑去跟着以前那些被打跑的部落首领,再来打兵强马壮战斗力恐怖的镇边大军吗?抓一个部落首领赏十贯钱,领奖赏不好吗?

    沐瑾不能寄希望于牧民们自觉,已经成型、稳定的集市设成军镇,开始驻扎骑兵。这样即使将来镇邪大军撤了,还有骑兵继续在草原巡逻扫荡,不让那些散开的部落重新聚集起来形成气候。

    只要那些部落骤不起来,就威胁不到他。如果有聚集的苗头,发现一个就赶紧铲灭一个。

    沐瑾只头大,只希望东边再抗久一点,给他时间把草原稳住。毕竟,要把这些实施到位,最缺的就是时间。

    入秋前,又有消息传来,已经是夏天的消息了。

    京城,皇帝病重,太子监国。

    太子调五万禁军去卫国公府所在的保平郡,任命卫国公为平东大将军,征调东边诸郡,以御外敌,给其便宜行事之权。

    沐瑾的脑子又是嗡地一声。

    太子这时候调禁军出去,他自己怎么办?南卫营赖在京城不走,其心思昭然若揭。太子率领十万禁军出京,直接去干姜祁,都比这样留京安全。要不然,就先下手为强,先把英国公府干了,夺下南卫营兵权再说。这傻太子,调不动北卫营,还想救大盛朝,竟然派禁军出京。这几万禁军怕是要喂了卫国公,他自己只怕要喂了英国公。

    身后插着快旗的传讯兵风尘仆仆地扑进来,趴在地上,叫道:“将军,东安关告破,太尉赖瑭战死东安关。”

    沐瑾惊呼道:“什么?再说一遍。”

    传讯兵顶着满头混着灰尘的汗水,喘着大气,又继续回答遍:“东安关告破,太尉赖瑭战死东安关。”

    沐瑾的脑子“嗡”地一声,问:“赖瑛呢?”

    “清郡郡守赖瑛弃守清郡,回了尚郡,收整从东安关撤退出来的三万多溃兵,一路逃到保平郡。保……保平郡卫国公收编了溃兵,驱逐了赖瑛。赖瑛带着成国公府家眷在来边郡的路上。”

    沐瑾叫道:“他还有脸来?”他朝帐外喊了声:“来人。”

    阿福进帐,抱拳:“在。”

    沐瑾道:“去给传令沐耀,不准赖瑛来我的地盘,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阿福领命:“是!”当即派人去传话。

    沐瑾满肚子火气。你们有本事抢地,倒是有本事守啊。

    他压住怒火,召集军中诸众,留下四万骑兵继续扫荡草原,他自己则带着步兵回淮郡。

    第113章

    随着沐瑾往回走, 东边和京城的消息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因为路远,消息来得慢, 都是好几个月前的。这些消息有斥候营都尉齐仲传回来的, 有沐氏一族中负责消息的沐容传回来的,还有分到产业名下的管事传来的。

    沐瑾在尚郡有产业,分得的跟他大哥一样, 也都过契到了他的名下, 但他没去接收,因此产出跟以前一样都拉到成国公府。沐瑾想着大哥正在打仗,正是花钱花粮的时候,且让他先用着,等将来宽绰了,大哥自会还他, 却没想到竟然出了后来这些事。

    东安关破的时候, 赖瑛正在尚郡招兵,收到兵败的消息, 便带着人往卫国公府所在的保平郡跑。他一跑, 尚郡的大小豪族全都跟着跑,各庄园的管事、各处买卖的掌柜, 也全都跑了。

    大家都知道老国公、老夫人和几位公子公女全在西边,也都往西边跑。

    沐耀守着东安关,旁人可以不让进, 沐瑾底下的人,却是要放进来的, 但一下子涌来这么多的人, 他可不敢放, 于是只放了几个大管事进来。

    大管事消息灵通,知道的事可多了。

    沐瑾见到的大管事叫赖琪。赖琪的爷爷,是沐瑾爷爷的庶出兄弟,那时候庶子是没家产分的,只能当管事,连着当了三代管事。

    赖琪以前来成国公府时,沐瑾见过一面,有点印象。他二三十岁出头,也是一身干练气质,在野沟子县见到沐瑾后,便见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告诉沐瑾。

    他有亲兄弟在军中,已经当到千总,在赖瑭帐前听调,知道的消息更多。他告诉沐瑾:“自卫国公撤兵以后,东安关就只剩下十万余人,其中五万是新兵,三万余伤兵,北卫营十万人,仅剩下万余可战之兵。大将军知道战事难守,拼命求援,却无一来援,而对方增兵十万,全都是青壮。”

    “东陵齐国皇帝打的是以战养战法子,东陵诸国的皇室国库全让他充作军饷,这正是拜官封爵建功立业的时候,每夺一地,取地一半赏赐给兵将领,地里的民,也都归为兵卒们的奴隶,士兵们为此打起仗来都不要命,极为凶狠。之前抵御许久,他们也伤亡惨重,但随着被充,还有三十万可战之兵。东安关的城墙已是残破不堪,连城楼都毁了。”

    赖琪说到这里,鼻子都酸了,哽咽道:“大将军……大将军死战不退,撑到快到入夏的时候,尚郡又送来五万新兵增援,那些都是从地里拉出来的十几岁孩子,没见过血,上了城楼,有人让城楼上的伤亡当场吓疯……新兵跟着乱起来了。东陵齐国见到城墙上乱了,趁机攻城。新兵全跑了,还发生了踩踏,阵形都让他们冲乱了,伤兵还让他们踩死许多。大将军好不容易稳住阵形,城关已破,他带着人拼命反攻,派我弟弟去向赖瑛传话,尚郡可丢,但必须与清郡共存亡,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殉难于城,也绝不能退。”

    沐瑾看他激动,让他缓了缓,道:“然后呢?”

    赖琪说:“赖瑛说不足三万的溃败新兵,挡不住东陵齐国三十万精锐大军,朝廷都弃疆土于不顾,不派兵支援,他们为何在这里平白送死,清郡刚撤离,路还是通的,撤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说:“东陵齐国三十万大军攻城,亦是伤亡惨重,死伤过半,可战之兵不足十万,已是元气大伤。若是死守,保平郡必然驰援,还可反攻夺关。”

    沐瑾也叹了口气:“清郡经过当年抵御东陵吕国那一战,城墙是加盖过的,郡中多坞堡,亦能相互为援。东陵齐国遭到重创,必然休整。二哥若死守清郡,至少能守到明年。他若有死守决心,保平郡不会坐视不理,但保平郡怕被坑,绝不会一开始就过来一起守,顶多看他快破城了,撑不住了,再来援,他会被打得很惨。保平郡会趁势反攻,拿下几郡之地。”

    “二哥不愿为人作嫁,他手下还有一个郡的豪族子民,有郡兵、县兵,有收拢到的溃兵,这么大的势力,往哪投都是投得的。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父母都在西边,正是一条好退路。”

    赖琪点头。

    沐瑾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二哥有没有想过,他要是来边郡,阿爹必定会亲手斩了他。”两郡之地,全给丢了,还是抢嫡母、弟弟的地盘,毫不抵抗地丢给了别人。

    赖琪默然几息时间,又问:“眼下如何安置?”

    春天战败的,到现在已有半年时间,他赶在前头来报信,才赶到。后面的大部队,应该才到长郡,这还是顺利的情况下。

    沐瑾道:“成国公府的事,找我阿爹吧。我承袭了清郡家业,已经随了母姓。”他才不想再沾成国公府的事。赖瑭捅出来的篓子,让他一个分家出去的来收,想什么呢!

    况且,成国公府现在就是一个烂摊子,收了成国公府的人,收不收留老大、老二的家眷?回头他们还得觉得,是他捡了他两个大哥战败的便宜。他缺成国公府这点东西?真要是收进来,那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和后患。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赖琪心酸又唏嘘,不敢多说什么,行了一礼,就此告退。

    沐瑾唤道:“阿福。”

    阿福进来,抱拳行礼:“在。”

    沐瑾道:“让参军周温过来。”

    周温来得飞快,进来行完礼后,道:“将军找我何事?”本来他就派不上什么用场,压力已经够大,又来了一个文武双全的沐坚,真担心什么时候自己的参军之位都不保了。

    沐瑾说:“东安关失守,尚郡撤往西边的消息,听说了吗?”

    周温应道:“听说了。”

    沐瑾道:“速去通传全军,让家在尚郡或有亲族在尚郡的兵将,若想担保谁入境,把名单报上来。按照户籍地登记,名字、年龄、性别、特征都要有,以防有人冒充。登记完以后,你到魏郡,将他们的家眷亲友接进来。除此之外的人,一个不收。赖瑭、赖瑛的家小,不在此例,一个都不准放进来。你到淮郡时,去见一见我阿娘,也问她要份名单。”阿娘当了尚郡那么多年的当家主母,有不少她提拔栽培起来的,不能扔了不管。

    周温说道:“我这便去办。”他见沐瑾没别的吩咐,行了一礼,告辞。他刚出帐篷就看到沐坚又来了,虽然心里挺不待见这个来抢饭碗的,但见到了还是客客气气打招呼。

    沐坚也极为客气地行了一礼,这才让帐篷门口的侍卫通报,进到帐中。

    他在清郡经营多年,哪怕撤走了,还有眼线在,道:“赖瑛撤离前,特意派人到清郡,带走了部分粮食,搬空了清郡府库,军械、皮甲、钱帛等所有财物。朝廷调泼了一年供三十万大军吃食的粮食,大半囤积在清郡,赖瑛带不走,一把火全烧了。”

    沐瑾的脑子嗡地一声,问:“全烧了?没留下?也没往保平郡撤粮?”

    沐坚道:“想是来不及,东陵齐帝拿下东安关后,便带着十万大军轻装简行直扑清郡。”

    沐瑾道:“东陵国要是在清郡拿不到粮,不会让自己的兵饿死,他们会从百姓手里抢粮。赖瑛这把火烧的可是百姓活命的口粮。”

    粮撤到保平郡,东陵齐国为了粮食,很可能会攻保平郡,而不是掳百姓。

    掳了,百姓没活路,地就废了,清郡民风彪悍,掳粮会生乱,只要东陵齐国能在别的地方拿到粮,便不会动地里的百姓,那是根。

    可现在,烧了粮,大军没粮必抢百姓。赖瑛干的那些事,清郡的百姓恨他胜过东陵齐国。仇恨加上活命,完全有可能倒戈投东陵。把持清郡的豪族全撤了,百姓投靠,东陵齐国乐得收人。东陵收了清郡的百姓,扩充完兵力,就可以继续打下去。

    沐坚极为气愤,道:“大将军,让我去宰了他吧。”

    沐瑾沉吟不语。

    沐坚起身抱拳,激愤得脸胀得通红,额头上的筋了都冒了出来,叫道:“大将军,这等祸国殃民丧家毁业的小人岂能放过,你顾念兄弟之情,他何曾顾念过半分,对这等小人,岂能讲情义,有何情义可言!留着他便是祸患,当尽早铲除。”

    沐瑾道:“你在这里都收到了消息,我阿爹又不是聋的,等你赶到,我二哥的尸体都臭了。他干这些事,能不能活着见到我阿爹都难说。”沐坚都忍不住闹到他跟前来,清郡其他人能忍得住?不在路上伏击他才怪。

    赖瑛带着那么多人横跨大盛朝迁徙,他有清郡沐氏的威势么,有四万精锐压阵垫后么?别人肯借道给沐氏,那是不愿跟清郡数十万豪族势力直面干上。清郡豪族的家兵加上四万精锐,随随便便凑出十万大军,还自带粮食,要攻城夺地都是现成的,他们要借路,谁敢不借?只求让清郡的人赶紧过去,以免生出乱子。

    赖瑛有什么?名声恶臭,连城都不敢守的懦夫,谁要是宰了他,他阿爹连尸体都不会给他收!他要是一穷二白,兴许别人只会吐他几口唾沫,带着他们多钱财物资上路,不劫他劫谁。这不,保平郡就把兵留下来了,从清郡府库拉走的东西,从尚郡撤离的东西,想必已经落到保平郡手里。赖瑛已成丧家之犬,清郡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伏击他难吗?沐坚也算是位高权重,何苦自己下场去沾赖瑛那坨粪。

    沐瑾是真不乐意理成国公府的那一堆糟心事,可眼下形势变化大快,他得赶回去坐镇。

    好在有五姐、六姐和沐罴继续带人扫荡草原。镇边大军的骑兵在兵甲器械上的优势,实力上不足为虑,打法上,因为双方都有马跑得快,骚扰小股战打得没完没了,大规模作战聚不起来,整体局势是稳的,再加上有边山防线,后方无忧。

    沐瑾回到淮郡时,已经很冷了,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人,他的卫队几乎是强行把人群挤开一条道,才过得去。

    清郡好几十万人挤过来,淮郡都快挤爆了。除了跟着沐真走的那些人外,这一年里,陆续的又来了不少。

    好在宝月长公主府附近全是高门大宅,平民一般不往这边来,没那么拥挤。

    行人少了,但马车很多,几乎全都是来求见萧灼华的。

    沐瑾刚下车到府门口,便见萧灼华提着裙摆一路飞奔跑出来。

    刚下完雪,地还很滑,她跑得太急,差点跌倒。

    沐瑾赶紧快步迈进门,迎过去,叫道:“你干嘛跑这么快来迎接我……”话没说完,萧灼华看都没看他一眼,绕过去,直奔大门外。

    沐瑾愣了下,心说:“什么情况啊?”又转身跟出去。

    萧灼华站在门口左右张望,认出旁边一辆马车旁正朝她行礼的小厮,快步跑过去。

    那马车,像是略有家底的小豪商的车驾,可驾车的却是太子的贴身小厮。

    萧灼华飞奔过去,一把捞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美妇。

    旁边坐着一个奶妈子模样的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那中年美妇跟萧灼华长得有几分相似,却极为美艳动人,衬得萧灼华跟株小嫩苗似的。

    沐瑾愣住,心说:“这谁啊?”当朝皇后应该不会带着个孩子来我家门口吧?萧灼华的姨妈?

    萧灼华哽咽声:“阿娘……”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又唤道:“阿娘……阿娘……”一声迭一声叫着,凑过去,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串成珠子地往下掉,全无平日里庄重自持的模样。

    中年美妇拭去萧灼华脸上的泪,道:“不哭啊,瞧多大的人了,还哭……”却是一行眼泪夺眶而出。

    母女俩相顾落泪,看得赖瑾都快呆住了。他心说,“行吧,确定是丈母娘来了,挺好,至少离开京城那是非地了。”

    皇后盯着萧灼华看了好一会儿,才稳住情绪,岔开话,道:“看看你阿兄的孩子。”

    萧灼华抹了泪,朝奶嬷嬷身旁的婴儿看去,才七八个月大的样子,睁着一双乌秋秋的大眼睛看着她。

    沐瑾上前行礼:“见过岳母。”当朝皇后带着太子的孩子来我这,太子呢和太子妃呢?他说道:“外面冷,里面说话。”把他们请往里面。

    萧灼华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沐瑾,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沐瑾:“……”他呆呆地指着外面那浩浩荡荡的卫队,说:“我……刚到。”行叭,亲娘是亲的,夫婿……也是亲的吧。这看到亲娘,把我当空气了。我也是横跨好几个郡才回来的好不好。好委屈。

    第114章

    萧灼华扶着皇后下了马车, 对沐瑾说:“先进去吧。”又看了眼抱在奶嬷嬷怀里的小奶娃,担心孩子让风吹着,又扯了扯襁褓捂严些实。

    母亲和阿兄的孩子都在这里, 京中的形势, 她已不敢去想。可好在母亲和孩子逃出来了,她总能护一护他们。

    沐瑾看萧灼华的眼睛红红的,看皇后并没有特别伤心的样子, 赶紧上前安慰, 低声说:“别乱想,问清楚再担心也来得及。”

    他们进到院中,便见正堂坐了许多人,且都穿着官服,正在回头朝外张望。

    沐瑾道:“你正在议事啊?”

    玉嬷嬷站在旁边,看着皇后, 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抑。她从七岁就到了皇后身边, 跟着她入宫,又分到小公主身边,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不得见, 没想到竟然还能……

    玉嬷嬷当即便要跪下叩头,却叫皇后一把扶住。皇后唤道:“阿玉……”扶起她, 四目相对,说了声“:免了。”

    萧灼华扭头吩咐身旁的侍女:“叫他们散了,明日再来。”迎着皇后往自己的院子去。

    侍女当即去正堂传话, 堂中众人便纷纷收起自己带来的文书,揣回到袖子里, 退出正堂。他们从来没见过宝月公主如此失态, 见到外面递进来的拜帖, 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如今瞧见外面的情形,也不敢猜测议论,远远地对着他们行了一礼,便出府离去。

    沐瑾一直陪着她俩去到萧灼华的院子,才对萧灼华说:“你先安置母亲,我待会儿过来。”

    皇后对沐瑾说:“请到堂中说话。”

    沐瑾应了声:“是。”进去,乖乖地站在皇后跟前,莫名地有点忐忑。他悄悄地瞥了眼萧灼华,心说:“虽然总累着殿下,好像没太亏待吧。”对着丈母娘,反正底气不太足就是了。

    皇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叠好的绢布,交给沐瑾。

    沐瑾展开,发现是太子的亲笔手书。

    太子要亲征,担心战事不利,母亲没有人照顾,所以安排人秘密护送过来。孩子还小,忧其安危,所以让她随母亲一起过来了。若他有个万一,让孩子改随母姓,叫秦淡,愿她能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

    他赶紧把信给萧灼华看:“你哥是要去打仗。”形势还没到那么坏的地步。

    他暗暗松了口气,再是温吞谨慎的性子,怎么说也是萧赫的儿子。瞧萧赫年轻时的凶猛相,再看看先太子、陈王、梁王他们,太子也是有血性的。

    太子亲征去打东陵齐国,那就还有转机,战事就不会这么快烧到西边来。

    萧灼华看完信,问皇后:“阿娘,阿兄这是……要出征?”

    皇后看了眼左右。

    萧灼华抬手示意侍女们都退下,只留下玉嬷嬷、沐瑾。

    玉嬷嬷对萧灼华说:“殿下,我先带小殿下去安置。”

    萧灼华道:“去吧。”

    沐瑾见这架势,坐下,心情有种要听到皇室秘闻的微妙感。

    皇后见再没旁人,再说:“我给萧赫下了慢性毒药,他四肢瘫软,这辈子是再起不来。掌宫权的是珍淑妃,又恰逢珍淑妃与赵王密谋夺宫,叫太子擒获,且从珍淑妃的宫中也搜出了毒,你父皇当即赐死了赵王和珍淑妃母子。太医说,他身中多种毒药,时日无多,我离宫前,他便有发狂疾的症状。”

    她抬指伸向额角隐于头发中的疤痕:“这便是他发怒时,用玉枕砸出来的。我头部受伤,难缠病榻,太子忙于朝政,由太子妃侍疾。”

    萧灼华凑上前,还能看到伤疤的痕迹,心头难受,唯有握紧母亲的手。

    皇后说:“肆儿原本是想让阿燕带着孩子回娘亲,让孩子改随母姓。可阿燕的娘家只是楚郡的一个小县侯,东安关战事不利,已是危在旦夕。阿燕不愿随太子而去,且宫里还得阿燕留下做遮掩,便让我带着孩子过来了。”

    沐瑾问道:“太子亲征,如何个亲征法?”

    皇后说:“赖瑭的飞马求援急报源源不断地派往京中,英国公府纹丝不动,肆儿调不动南卫营大军,若再动禁军,他再无自保之力。可东安关若失,一旦东边告破,京中必危。肆儿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他若成,抬着父皇,押着英国公府,带着京中所有兵马,亲征前线。他若败,也对得起自己身上的太子冠袍了,说这江山本就是山匪打来的,便是丢了,就丢了吧。”她抬眼,眼中含泪,满脸乞求地看向沐瑾道:“太子只求保她女儿一条命,不要荣华富贵,只求她能平安顺遂。”

    沐瑾点头,道:“岳母,孩子养在你膝下,怎么养,你跟殿下商量着办。我们家,殿下当家。”

    皇后怔然。

    沐瑾估计皇后可能是担心万一大盛朝国祚崩,容不下一个孩子,道:“岳母安心。不让殿下收养,实在是我与她都忙得没有时间陪孩子。孩子跟着亲人长大,跟由仆奴照顾大,还是不同的。”他顿了下,又说:“我靠本事立足,别说是一个小娃娃,便是太子来了,我这也有他一席之地。”

    皇后起身便要拜谢。

    萧灼华先一步扶住皇后,道:“沐瑾与宫里的人不一样,阿娘只当他是……女……女婿,而非旁的。”她说完,颇不自在地扫了眼沐瑾,躲闪地避开了目光。

    沐瑾附和着点头,说:“就是这样。”

    皇后长松口气。

    沐瑾指指外面,对萧灼华说:“我赶了许久的路,先回院子洗漱,待会儿再过来用午膳。”

    萧灼华点头“嗯”了声。

    沐瑾又向皇后行了一礼,道:“岳母,我先告辞了。”这才转身离去。

    皇后目送沐瑾离开,又抬眼看向萧灼华,道:“你与沐瑾……”瞧他俩在一起时的拘谨样,哪有半点夫妻的样子,而且,沐瑾似乎挺怕她。

    萧灼华说:“他就是这样子。”不是给她安排许多活,就是怕她吃了他,她敢么?

    沐瑾回去洗漱收拾好,换上身舒适的常服,这才到萧灼华的院子吃饭。

    他进到院子里时,萧灼华和皇后正在逗孩子,逗得小孩子嘻咧着嘴笑。他凑过去,对小奶娃说:“叫姑父!”露出一把玉制的长命百岁锁在小孩子跟前晃。

    小奶娃不认识他,笑容一下子没有了,面无表情地看着。

    沐瑾才不管,小心翼翼地挂在她脖子上。

    皇后瞧见长命锁,明白沐瑾是想叫她安心,道谢:“将军有心了。”

    沐瑾道:“母亲唤我沐瑾就好,殿下也是这么叫我的。”

    他陪着母女俩吃完饭,挪步到茶厅,吃点餐后茶点。他端着茶,对萧灼华说:“京中的消息来得慢,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得早准备上。你调备十万大军的粮草,要是太子真的成事拿住英国公府,只要他的大军出京城平原之地,踏在东去的越郡,我们即刻出兵。”

    他解释道:“清郡、尚郡必然会大量逃往卫国公府,若是卫国公府在赖瑭撤离清郡时,反应及时,必会第一时间跟东陵齐国抢夺清郡。京城的兵力、卫国公府、再加上我们十万大军,三方汇聚,趁势反扑东陵,很可能一举灭掉东陵。”

    皇后微凛,连呼吸都屏住了。这是要去帮萧肆。不说灭掉东陵,哪怕只要打退东陵齐国,萧肆立时就能坐稳帝位。他们全家都能保下。

    萧灼华应道:“好。”

    沐瑾继续说:“这三郡之地的路修得差不多了,第一批战俘表现好的,放他们回原籍,让村子里给他们分地,安置下来。表现不好的,延长劳作期限,跟那些不满三年的一起拉到边郡去沼泽开荒。”

    萧灼华惊到了:“沼泽如何开荒?”

    沐瑾说:“沼泽的水源丰富,可以挖成池塘养鱼,挖出来的泥用来垒成田梗。形成淤泥坑,很多时候是因为排水不畅,挖水渠就好了呀。有水渠蓄水、保水,能抵御洪涝灾害,开好了,以后就是沼泽变桑田,说不定还能真鱼米之乡,试试呗,反正俘虏只用给饭吃给最偏宜的衣服穿,又不用花工钱,哪怕累死了,也不用给抚恤。”

    萧灼华道:“行,我看着安排,最快也要到明年开春。”她顿了下,说:“昨天两个造纸作坊都送了批纸过来,我还没空去检验,眼下堆在前院左厢房中。”

    沐瑾喜道:“造出来了?你就没试试好不好用?”

    萧灼华说:“忙。”

    沐瑾:“……”

    萧灼华继续说:“没空。”

    沐瑾低头喝茶,听不见,耳朵聋。

    萧灼华斜斜地看他一眼,想到他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到处都在用兵,草原的战事还没结束,就又赶着回来,神情不由得一软,道:“沐瑾,谢谢。”若是没有沐瑾,她阿兄没机会收服那两万禁军,好歹,让他阿兄盘活局面,能与英国公府一搏,至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只能任人宰割。

    沐瑾让萧灼华谢得挺不好意思的,毕竟是他一直夺压榨萧灼华干活。他倒是有想法,但仅军队里的事,就忙得他转不开,根本没空去张罗,换成旁人……同一个亲爹所生的亲哥都靠不住。分了家,就是两家人,各有各的利益了。

    他跟萧灼华好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都不叫是共荣辱,而是同生死了。

    沐瑾扭头看她一眼,道:“你我之间,不言谢。我去见见我阿娘,等大军全部到淮郡,我会在城外练兵,重新调整布防。打草原跟打丘陵战不一样,得早做准备。”

    萧灼华应道:“好。”

    沐瑾放下茶,又向皇后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皇后看着自家女儿,久久无言,只能咕咚猛喝一口茶压惊。在京城,后宫不要说涉政,但凡露出点苗头都绝无好下场。沐瑾这是把政事全交给灼华,当起甩手掌柜,全然不管的?

    萧灼华从皇后的反应,能猜到她会怎么想,轻声说:“他安排的事情,会经常自己去看,下面的人不敢唬弄。若是交待给我的事情,我没办,他亦不会说什么。成亲至今,从不曾责怪于我过。初时对我有些不满,总嫌我太软绵,好欺负,便把他的佩剑给了我。母亲……沐瑾的母亲,亦是将所有事情都放权于我,想让我立起来。她担心与我在处理事务上起冲突,辟府另居,最常说的便是忙你的去,别操心我。”

    皇后颇为感慨地点点头。若是旁的人家让萧灼华如此,她得担心死,但无论是沐真、沐弦,还是如今沐瑾所表现的种种来看,都不必有此忧心。她对萧灼华道:“你回头替我寻处宅子,再派些守卫。你这府中,正头婆婆都不在,我带着你阿兄的孩子住进来,恐遭非议。若是你阿兄能成事还好,若是不成事,我与秦淡,越不惹人注意越妥当。”

    萧灼华说:“母亲多虑了,若当真阿兄有个万一,要清算皇室血脉,也自有我这正经的长公主顶在前头,哪至于轮到连正式册封都没有、连皇家牒谱的孩子头上。”父皇的孩子多,死得也多,不满三岁不算立住,不上牒谱。不受宠的,有些到七岁才上,至于孙辈,就更不在意了,更何况还是个小孙女。

    她又想起当初沐瑾在野沟子县斩中郎将的那一幕,说:“若真有那日,沐瑾会护我们周全。”

    第115章

    沐瑾坐着马车到沐真府上, 下车后便问门仆:“我阿娘在家吗?”

    门仆行完礼,说道:“回家主,老家主在府里。瑗姑奶奶的侍女带着昭姨娘身边的徐嬷嬷来了, 她们身着半孝。”

    半孝?家中长辈、主人、主子没了服全孝, 但若是良家子出身的侧室良妾,其生的庶出子女、仆服服半孝。若是赖瑛没了,四姐一个外嫁女, 顶多就是亲戚走动吊唁, 根本不需要服孝。

    他快步进去堂中,见到堂中跪中两个中年女子,其中一个正声泪俱下地说道:“昭姨娘醒来后,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急怒,而是怔怔地看着外面,坐了好半天后, 让我们去把二公子叫来。”

    “二公子来了后, 昭姨娘问他,当真不回去守城?二公子答, 兵都让卫国公府剿了, 如何守城,况且, 卫国公府率领十万精锐赶奔清郡,其中五万还是禁军,哪有我们再插手的份。老三、老四还有小七他们全都在西边, 待借来兵,再打回来就是, 他的话刚说完, 昭姨娘一把抽出放在旁边的佩剑, 一剑捅进了二公子的胸膛,戳了个前后对穿。昭姨娘骂二公子,夺兄弟产业,欺内惧外,不守城、不殉城,猪狗不如,不配为赖氏子孙。她抽回剑,亲自提刀斩了二公子的头颅,出了帐篷,骑马朝着尚郡方向一路飞奔。我们在身后拼命追,遇到卫国公世子带着着五千精锐和新收到的三万尚郡残赶往尚郡。”

    “昭姨娘的马是夫人给的千里驹,跑得极快,我们的马追不上,又遇到大军盘查耽搁了时间,等赶回到郡城时,就看到二公子的人头和昭姨娘的尸体都挂在了城楼上。听围在城门下的兵卒说,昭姨娘是自己把绳子拴在墙头上,套在脖子上,跳下去把自己吊死的。她的颈骨,当场断了。”徐嬷嬷趴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沐真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尸首怎么处理的?”

    徐嬷嬷说:“二公子府里久无人居住,国公府还有老管家带着一些不肯走的仆奴在守宅子,便在国公府支起了灵堂。后来卫国公世子带着大军赶到,见到府里一个主子都没有,又派人去找国公夫人、二公子夫人,她们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卫国公世子见二公子只有头颅,没有尸身,便让老管家先在城外找块地方安葬了昭姨娘,又派人去把二公子的尸身找回来,缝合好以后,也安葬了。我们离城时,卫国公世子将逃回来的郡兵、县兵都召集起来,加上他之前带来的兵,聚成五万大军,把守郡城。他让我们来带话,说尚郡是赖氏的基业,清郡是沐氏的,这二郡要如何安置,还请老国公和老夫人给个话。”

    让下人带话,而不是卫国公府特意派人过来问,显然考虑到顾全到沐氏和赖氏的颜面。不然,卫国公府都来问了,沐氏和赖氏才做出回应,不管回不回去,都不是人。让仆人私下通气,沐氏和赖氏主动协商,至于面子上好看些。

    沐真久久无言。

    沐瑾抬手示意跪在堂中的两人:“起来吧。”叫管家带她俩下去歇息,问沐真:“阿爹呢?”

    沐真道:“带人去取你二哥首级,估计这会儿已经快到梧桐郡了。”徐嬷嬷她们在路上没遇到赖敬忠,想是投宿的时候错过了。她问沐瑾:“清郡之地,你要如何处置?”

    东安关破,若清郡再失守,尚郡危矣。

    清郡的城墙坚固、御卫做得极严实,据城坚守,便是多上十倍、八倍的兵力也是守得的。可怎么个守法,是给自己守地,还是给别人守地,得有个说道。若将来沐氏一族还想回去,就不能干看着卫国公府在前面拼死拼活不理不睬。若沐氏一族现在不出力,全由卫国公府带兵守下来,沐氏和赖氏便再没理由去从他们手里要这两郡之地。

    沐瑾道:“此事还要与族人商议,但地都卖了,也丢了,且丢得如此难看,如今是卫国公府撑起东边,他们成为抵御东陵的中流砥柱,而我们东边和西边,只能顾得上一头。即便想要拿回两郡之地,眼下也挑不起能挑此重担的人,派人过去,只会搅得连卫国公府都守不住东边,平白便宜东陵。”

    沐真说:“只是,如此安排,族人中恐有人不愿意。”

    沐瑾道:“明白,毕竟是几百年祖业。谁要是舍不得,谁自个儿回去就是,我又不拦着。总不能让我舍了西边四郡,再横跨大盛朝跑去搅东边的混水吧。这事我来办。”阿娘年龄大了,又退休了,当恶人的事,他来。

    沐真点头同意,又问:“今日宝月长公主府来客人了?什么人?”他们当时就在门外,许多人都瞧见了,特别是宝月长公主还喊了好几声阿娘,眼下外面都在议论,有说是皇后来了的,又说眼下太子已然掌权监国,哪能叫做当朝皇后、眼看就要当太后的亲娘过来,又有觉得怕是京城危矣,太子不知还有没有活着。

    沐瑾说:“我岳母。太子要出手强行调度南卫营兵马,带京城全部兵力打东陵齐国,担心有失,便把岳母和他的小女儿送来了,想的可远了,还让孩子改随母姓,取个名字叫秦淡,特意写信告诉我希望孩子过平淡安稳的一生。”

    沐真问:“你有何打算?”

    沐瑾说:“不管怎么讲,那都是亲丈母娘,就冲萧灼华兢兢业业劳心劳力地打点诸郡政务的份上,也不能亏待了她们,反正现在萧灼华当家,让她看着安排。在我们的地头,怎么也不能让她们祖孙没着落就是。”

    他顿了下,继续说:“太子若是真能亲征东陵,卫国公和英国公都能听他调度、不起内讧,趁着东陵齐国攻关损失惨重没缓过来,一举把他们赶出东安关也是能成的。要是我这边再出点兵,说不定还能反攻东陵占些地盘,不仅能把沐氏和赖氏丢掉清、尚二郡的耻辱洗刷掉,还能让大盛朝免于战乱。”

    “这样的话,我们能偏安一隅好好发展,等把边郡开荒完,粮草足了,积蓄够实力,还可以看看草原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的。世界那么大,可以朝西边一路发展过去,没必要跟太子争,能维持双方相安无事。不过这是理想状态,实际还是看情况。待会儿我就去户部看看粮食情况,估计撑不起出兵。”

    魏郡、淮郡、陈郡产的粮,养二十多万大军都困难,还得靠去周边买粮贴补。有了草原的肉食补充,再去买一些粮,也够了,不买粮,省着吃,也撑得住。可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长郡以西的存粮八成都得掏空,想要再抠粮,除非把博英郡侯给打了,最多也只能抠出个几万人一年的吃食。毕竟博英郡侯之前刚惨败过,那一场仗掏了不少存粮,这两年风粮雨顺,能攒点,还不卖给他。可比起从西边拉到东边打仗的出粮开销,那真不够塞牙缝的。

    朝廷调粮支援倒是可以,但太子已经支援了清郡一大批粮,家底八成得掏去一半,还让二哥一把火烧了,也是够呛啊。打仗打粮,没粮打个屁呀。留在大营里,还能省去路上的损耗,运粮的劳动力安排去种地,比起他们在路上吃粮消耗,一个人能多出好几个人的粮。

    沐瑾不想萧灼华头疼粮草的问题,他决定亲自去看看,顺便查查开荒修渠的成果,看看现今产粮的情况。要是谁敢觉得萧灼华年轻好唬弄,他还得借几颗脑袋来儆个猴。

    沐真听到涉及兵事,也不留他了,说:“你先忙粮草的事,沐坚过几天就随大军到了,到时候我叫他过来,跟清郡的人说一起就行,想回去守的,就让他们回去。”万里迢迢地过来了,路上耗费无路,清郡的地都卖了,又在西边刚站稳,九成九是不会回去的。这么说,也就是堵个嘴,他们自己不乐意回,却要逼沐瑾回,就别怪她不客气。

    沐瑾道:“行,阿娘,我先走了。”他顿了下,又提了句:“三哥是个老实人,可别让……你懂的。大哥的世子,是朝廷正式册封过的,世子还在呢。”成国公府现在只剩下个空头爵位和一屁股债,可别把三哥给祸害了。三哥虽然对着家人憨,但打仗不憨,还猛,人家自己能挣前程。有他在,少不了三哥的那份。

    沐真道:“用不着你操心,去吧。”

    沐瑾这才放心地离开,直奔跟离宝月长公主府不远处的户部衙门。

    他上午才回城,午饭刚过不久,就到了户部衙门,把所有人都惊了跳。

    沐瑾进门后便吩咐阿福:“阿福,你带着人跟着户部尚书、各司侍郎,去把他们的账簿、名册都搬来,去找间大的空屋子给我。”查账就得打突袭,要不然都准备好了,再来个阴阳账本,查什么。查完账,待会儿还得去盘账,看账上的跟库里的能不能对上。

    这阵仗,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吓着了。大将军一来就打个人措手不及,连点准备都没了,要是哪里出些纰漏,怕不是有人要掉脑袋。

    户部尚书的头皮都麻了,额头当场沁出一层薄汗,却是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手底下的人接受查账。

    沐瑾都不需要别人动手,也没那功夫把所有账本逐一盘查,抽查细账、盘算总账,根据地亩数,亩产量,核实产出量,再减去支出、损耗,库存量就出来了。这么大的量,缺个几十百来担,在正常误差中,他也就不计划了,但要是差得多了,那就得安排人来好好查了。

    他军中不缺算账的好手。不说的旁的,将余修底下的揪几个出来,查他们这点账,绰绰有余。

    作者有话说:

    改虫。老大、老二的亲娘应该是昭姨娘。

    第116章

    沐瑾查完账、盘点完仓库。

    好消息是账目清楚、仓库里的存粮都对得上, 耕地更是增加了许多。

    萧灼华出了开荒鼓励政策,新开出来的地,谁开的归谁耕种, 且五年内不用交租, 大大调动人们的开荒积极性。各村乡县的新增耕地亩数量、产粮数量为村长、乡长、县长的重要考评指标。这使得魏淮、淮郡上上下下全都大力投入到开荒中。

    有大量的铁器农耕工具投入,使得生产力大大提高,又修建出水渠、蓄水池提高了浇灌力, 结合沤肥、堆河泥土等改造后, 将许多土质贫瘠缺水的下等田改造成肥沃的上等田。

    下等田地没有耗费人力的必要,都是洒些种子再随意打理一下,其产量只能是聊胜于无,能有个二三十斤就很不错了。改造之后,一亩地能产二三百斤粮食,产量大大提高。

    迁来的人多, 要盖房子, 而搭房梁、铺房椽得用到成材的木头,砍了许多树。砍完树以后, 空出来的地, 开成庄稼地。土地能蓄水的,造成梯田。蓄不了水的, 做成旱田,种豆麦等作物。

    耕地和粮食产量的增加,勉强撑起人口激增的需求, 即使稍微差点粮食,还可以从陈郡、临江郡买粮填补, 问题出不大。

    坏消息就是, 没存粮打仗。如果只是在近处, 例如打临江郡、草原靠近边郡附近,不需要长线调粮,挤一挤,挪一挪,也能撑住。

    可派兵去东边,粮线太长了。长线运粮打仗,是真撑不起。再加上从清郡迁来的人,还需要再稳固两年才妥当,这时候不适合派大军远征。

    沐瑾查完户部的账,有些犹豫。

    萧灼华更是翻着账册,把所有能调到粮的地方都拉出来算了笔账,最后只能告诉沐瑾:“粮食撑不起出兵。”库里有钱,抄了魏郡、淮郡豪族,卖淮郡商铺住宅用地,卖牲畜,使得库里的金子铜钱都足足的,发饷不成问题,但眼下有钱都没地方买到粮,周围郡县已无余粮可卖。

    她明白,眼下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她更明白,要帮阿兄,得有在余力的情况下才行,若是勉强,会把沐瑾的大好局面都搭进去。

    她思量过后,对沐瑾说:“我们当量力而为。”

    沐瑾说:“若太子能稳住局面,我们可以先带两万兵出去,拉着金子马匹让英国公去南边给我们筹粮。”他说完,又挺无语的:“朝廷打仗,要让各路人马自筹粮饷兵马,难怪不听皇帝的。”这要不是清郡、尚郡丢得过于耻辱,又想尽快平息战事安稳发展,真不想管这事。

    萧灼华先挤了两万大军的粮食出来,只够半年的。其余的粮食都有安排去处,实在不能再挪。她只能凑出这么多粮了,旁的,只能看沐瑾的。

    沐瑾备好粮,便到淮郡城外的大营操练兵马。如果只能出兵两万,那就得挑最精锐的出去,做到少而精,不然的话,去了也顶不上多大用处。

    剩下的便是等太子那边的消息。

    而早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太子便借着清查赵王谋反案,掀得京城鸡飞狗跳,趁乱把他母后和女儿混在逃离京城的豪族队伍中送出京。

    太子妃以皇后病重为由,在皇后宫里侍疾、执掌宫权,给皇后离开打掩护。

    她的父兄母亲全都在楚郡,离清郡太近,一旦战事失利,全家难保。太子待她极好,又有心作为,若能成,她便是一国皇后,甚至将来可能是一国太后,自是要与太子一同搏一搏的。

    太子萧肆算着日期,也瞧准京中的局势,做出一副成天忙着给父皇侍疾,应对父皇暴脾气,和清查赵王造反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以麻痹英国公等人。

    皇帝眼看不太行了,至今仍留在京中的梁王、越王、吴王、楚王要么蠢蠢欲动,要么坐立难安。

    梁王觉得京中只有五万禁军,自己岳父有十万南卫营大军,这太子之位、皇位该换他来坐。太子由沐瑾支持又怎么样,远水难救近火。

    越王、吴王、楚王则是惶惶不安,就怕太子跟梁王杀红眼,把他们仨顺便带走。

    越王、吴王的封地在北边,虽然苦寒,但能离开是非之地,都想就封。可是,他们的父皇病重,做儿子没有理由在这时候走,且京中局势,也由不得他们说走不走。

    楚王的封地在楚郡,他的封地跟保平郡接壤,封地比太子妃的父族还危险。他的妻族、母族跟太子妃家的势力差不多,一个县的地儿,离英国公的封地不远。他想离京都没地儿去,无论去哪,都不如京城安全。

    英国公想在萧赫断气前把太子拉下马,让梁王以太子身份继位,但无论是萧赫还是太子,都是心思深沉的。赵王母子在京中经营多年,说铲就给铲了,再按照他俩的风格,只怕正挖着坑等着梁王往里跳。

    南卫营确实有十万兵,可京城的城门全在太子的掌控中,宫禁把控也极严。陈王当初还是在城里用禁军起的兵,都没把皇宫攻下来,英国公可不觉得自己有那实力能一鼓作气,先攻下京城城墙,再攻下皇宫。

    英国公世子则从太医令那里得到一条消息,陛下身中多种慢性毒药,从珍淑妃宫里搜出来的毒,只能对上其中一种。

    陛下中毒,得益最大的是太子。

    若拿到太子或皇后下毒谋害谋害陛下的罪证,英国公府再起兵就不叫造反,而是太子弑父,梁王行大义。至于这罪证倒底是不是并不重要,只需要看起来像就成了。

    英国公世子白天收到消息,安排人去“收集”太子弑父的罪证,晚上,皇宫正门突然大开,宫中两万禁军齐出,将英国公府、梁王、越王、吴王府团团围住。

    其中太子只派出少数禁军去包围越王府、吴王府、楚王府,对梁王府则是派了五千禁军过去,英国公府外的大街小巷叫禁军挤满了。

    英国公府中只有八百府兵,面对这种阵势,英国公只得打开府门,只身进入禁军中求见太子。

    太子道:“东陵来袭,大盛朝国祚危在旦夕,英国公身为朝中肱骨重臣,想必与本宫一样,存有与国共存亡之心,愿带十万南卫营兵将、调度粮草,驰援东安关,是与不是?”

    英国公深知,他敢说一句不是,太子必定血洗英国公府,再趁夜奇袭南卫营。

    深夜奇袭,两万打十万,也是打得的,且结果胜负难料。那样的话,太子尚且有一半生机,他英国公府则万事皆休。

    英国公只得抱拳俯身附和:“太子说得是。”

    太子微微一笑,当即叫禁军攻入府中,将英国公的家眷儿孙们全都擒获,不一会儿,梁王全家也都带到了。

    梁王在睡梦中醒惊,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已经让人逮了。

    他披头散发,只着里衣,冲太子叫道:“萧肆,你要造反吗?”

    太子道:“本太子身为正统,何来造反一说,不过是边关危急,请英国公出兵罢了。”说罢,将他们全部带进宫中,跟皇帝关在一座宫殿中,统一看管。

    萧赫躺在病床上,得知此事后,惊了一大跳,大声叫道:“传太子。”他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却是惊怒交加,见到太子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要造反?”

    太子抱拳道:“儿臣拿了英国公、梁王全家,叫他们陪儿子亲征东安关,护我大盛国祚。父皇病重,儿臣恐无人照料,便请父皇同儿臣一同前往。胜,这天下还是我们萧家的,败,儿子跟父皇死在一起,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萧赫闻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神情像要噬人,随即又哈哈大笑,连声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他的神情又倏地一变,发狠道:“你要亲征,必然要将南卫营牢牢握在手里,让他们只听你的。太子,趁着拿下英国公全家,速去血洗南卫营,将一众将领,佰长以上的,悉数全诛,一个不留,再将城中英国公府的心腹一网打尽。你要么不动,动就要把事情做绝,绝不能让他们有丝毫反扑的机会。”

    萧肆看着萧赫,却是心头发寒,道:“父皇,儿臣带兵出征,京城空虚。若屠英国公满门,南边必反。”

    萧赫叫道:“你怕什么!英国公府敢反,就叫沐瑾出兵,他会帮你。即便西边远,他赶不及,长郡的承安伯跟沐瑾沆瀣一气,也会帮你。承安伯记恨为父,却未必记恨你,许还他楚郡之地,他必助你。让承安伯出兵先截英国公府北上之路,拖住他们,等到沐瑾的大军到,英国公府必败。沐瑾善战,若战后,他比你势大,你划地给他,允他偏安一隅,他若伤亡惨重,便吞了他。”

    他牢牢地盯紧萧肆,不放心地叮嘱道:“肆儿,不要拿你的身家性命、朕的万里河山,去堵英国公不会反扑。他一定会,但凡有一丝机会,他会要你的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只有这一条生路,只有这一条。”

    萧肆同样盯紧萧肆,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我不愿意。我宁死,我宁愿冒那被英国公反扑的危险,宁愿殉国,我也不愿活成你这样众叛离亲,不愿活成你这样让所有人都想你死。”

    萧赫的激动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说:“你再说一遍。”

    萧肆说:“我把母后和孩子送去了妹妹那。此一战,要么我身死异处,要么,我给自己,给大盛朝搏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父皇,我也想让大盛朝像边郡一样,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不再受战乱荼毒之苦。若要用千千万万人的死,来换我一人的生,我不愿!”他说完,转身踏出宫殿大门,迎着外面初升的旭日,高声叫道:“传父皇诏令,越王、吴王封地由乡升成县,掌一县之地。楚王改封颖王,去北边的颖郡乐县,掌一县之地。越王、吴王、楚王即刻就封!”

    萧赫在宫殿中声嘶力竭地大叫:“肆儿,别学你大哥!别学你大哥!不要学他——”他只有这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了。

    负责拟诏的内侍,赶紧写下诏书,呈到太子跟前。太子取出皇帝的印玺盖上,派出禁军去传诏,让他们带上各自的府兵、府中的金玉细软和家眷马上滚!

    紧跟着,又一封天子诏书从宫中发出,诏告天下。皇帝调聚京城十五万大军,御驾亲征东安关,誓要扫平东陵来犯之敌!

    第117章

    第二天, 皇帝的出兵诏书,以及英国公世子柴绪的亲笔手书,一同送到南卫营中。

    英国公世子柴绪担任南卫营大将军, 让太子擒进宫中。南卫营的其他人尽都完好无损, 从参军、功曹、粮曹、主簿,以及十位营将、数十位千总,全是柴氏子弟, 另外还有十几位大族出身的幕僚, 也在帐下议事。

    他们在诏书和亲笔手书送来的同时,就已经收到京中线报传出来的消息。

    一群人接完诏书,便立即令全军戒备,在军帐中议事。

    有性子鲁莽冲动的,当即表示要杀进宫里,救出英国公全家。

    参军说:“只要我们敢不遵诏令, 太子必拿主公满门祭旗。虽然南卫营双倍于禁军, 但我们穿的是皮甲,他们穿的是铁甲, 自沐瑾打下草原, 陆续卖了一千多匹战马给太子,朝廷的骁骑营从三千扩至五千, 掌军的是太子的大舅子。以禁军的实力,即使与我们正面进攻,我们都未必有胜算, 更何况是攻城救人。”

    功曹也同意参军的看法,点头附和, 道:“若太子想夺南卫营兵权, 巩固京城, 昨晚已经夜袭大营。瞧太子行事,想来目的只为调动南卫营以抗东陵。若我们听令,就是跟太子去到东边,与卫国公府的兵马会合,一起打东陵齐国。三十多万精兵猛将,必将已成疲惫之师的东陵赶出东安关。”

    参军接着说:“成国公府几乎算是没了,沐瑾那阵势显然也是放弃了清郡,或许我们还能在清郡、尚郡谋得一些地盘,安排些子弟过去。若想作更大的图谋,或者是太子在途中有何意外,还可助梁王一脉登上大位。”

    一位幕僚说:“还得想办法救出主公。太子抬着陛下出征,必然会带上梁王和主公,以辖制大军。我们在出京的路上救人,也比攻进京城救人,来得便宜。”

    他们都这么说了,营将们也都没了意见,回去便下令全军做好出征准备,明早拔营出征。

    刚开春,去年运来的军粮足够吃到秋天,大军自己带着粮食上路。

    萧赫病重起不了身,由太子派人抬着他上了龙辇,躺在龙辇上出征。

    太子的凤驾,紧跟在萧赫的龙辇后面,再往后依次排开的是梁王、英国公、英国公世子的车驾,再往后是他梁王和英国公府家眷的车驾。

    太子妃守留京中,率领五千禁军,以及负责治安的各衙门拱卫京城。太子的岳父为宰相,暂理朝政,招募新兵,以扩充禁军。

    太子窝在铺在软和的坐榻中,望向外面的天空。他明白,其实父皇说得没错,铲了英国公府才是他唯一的生路。京城千里沃野之地,天下产粮最富的地方,皇帝之位,在有五成把握可得的情况下,英国公府不可能不出手。英国公府就是一把悬在他头上随时会落下的刀。

    他与南卫营大军必有一场血战。

    这场仗,他不想摆在京城,不想毁了京城那繁华之地,不想由自己孤军对敌。

    五万大军对战十万精锐之师,打完后,能剩下几人?即便打赢,也是输了。莫说出征,连自保之力都会失去。

    父皇说得没错,许承安伯楚尚以楚郡之地,他会出兵相助的。

    ……

    太子派到的心腹早在太子起事前,就已经秘密赶到长郡,按照太子给的时间,去到承安伯府,将一个用线缝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交到承安伯楚尚手里,道:“承安伯,这是太子密信,有要事相商。”

    楚尚接过锦囊,展开,里面有两块绢布,一块是太子的亲笔手书,盖了宝印:“大盛国祚危在旦夕,恳请承安伯出兵相助,愿以国公之位、楚郡之地相相偿。”

    第二块绢帕则是沐瑾的亲笔手书,“他日若此人有难,请出手相救,我愿以千匹战马相酬。”

    楚尚问谋士:“发生何事?”

    谋士将太子的谋算告诉承安伯,道:“想必此刻,太子已然拿下英国公府,即日便要率领大军出征。”

    楚尚犹豫过后,把信交给两个儿子和几个幕僚,让他们也看看。

    如果是皇帝来调兵,他绝对不会理,但太子这人行事与萧赫大不同。太子稳了,将大盛朝的国祚延续下去,大家的日子会好过些。

    承安伯楚尚想着,他已经稳稳占据长郡,要是再拿回楚郡,刚好两个儿子一人分一个郡,还能再得一千匹战马,他一跃拥有国公府实力。

    一旦大盛朝的国祚崩,西边的赖瑾、南边的英国公府、东边的卫国公府、东陵齐国,无论是哪个打过来,他们都够呛。有太子在,这几方都将受到掣制。

    承安伯世子道:“父亲,儿子以为,当出兵相助。”

    其余众人也一一附和。

    承安伯楚尚当即决定出兵相助太子。他深知情况紧急,耽搁不得,留下两个儿子守家,亲自带着两万步兵、五百骑兵赶去与太子会合。

    如果英国公府要朝太子下手,必然会夺京城,不会真往东边去支援,顶多出京三五天,就会向太子下手。他手上有人质,或许还能拖上两天。

    承安伯不能在离京太近的地方跟太子会合,不然的话,他孤军跑到千里之外,一旦兵败,那就回不来了。

    如果太子将行军速度提到每天六十里,六天时间,双方正好在铜县会合。

    过了铜县,离京城就只有三百多里,承安伯便不能再继续前行。

    ……

    十五万大军走在路上,长长的队伍拉出三十多里。

    太子带着五万禁军走在最前面,身侧还有骑兵支应。即便是南卫营想要发起进攻,等到后面的军队赶到、集合,都得大半天时间,太子早收到消息。

    他冒险一搏,是求生,不是找死,自是想早点赶到铜县,可大军带着辎重粮食,每天走上六十里已是极限。

    一路上相安无事,已经赶了五天,铜县就在眼前。

    太子心中愈发地焦急不安,就怕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他连觉都睡不着,不断让侍从去问探报,南卫营大军是否有异动,为防万一,更是把英国公府全家老小的帐篷安排在距离他的营帐不到几十步远的地方,一旦有异,先诛英国公府满门,拉几个垫背的。

    他坐立难安,索性把英国公世子和梁王叫到帐中,陪他下棋。

    英国公世子陪太子下完一盘棋,输了。他拱手道:“太子棋艺精湛,柴绪佩服。”

    梁王坐在旁边哈欠连天,只觉自己这兄弟当个太子后,也逐渐跟父皇一样恶劣起来,真恨不得抽刀子把太子捅了,再去旁边的龙辇中把父皇也给宰了。可这会儿帐篷内外全是太子的人,他不要说动手,骂两句太子只怕都得身首异处。

    他闻言,冲还有心情陪太子下棋的大舅子翻了个白眼,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歪,便准备打瞌睡。

    英国公世子柴绪抬眼望向太子,说:“太子怕不是赶不到铜县跟承安伯会合了。”

    太子的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柴绪。

    英国公世子柴绪笑道:“若真有承安伯拱卫京师,你自是无忧,可惜,承安伯与陛下有夺地之仇,即便信你,也信沐瑾,也绝不敢像他父亲维护陛下那样,拼上身家性命相助于你。你要说动承安伯助你,不难,但他最多只到铜县,便不会再进一步。你今夜心头难安,不就是因为深知铜县是你的生死关么。”

    梁王打个激灵,瞌睡立即醒了,扭头环顾四周,又竖起耳朵听声响,真恨不得立即有南卫营兵马从地底下钻出来。

    太子抬眼看向英国公世子柴绪,道:“莫非你在禁军中……”

    英国公世子柴绪说:“禁军将领的家眷老小都在京中,南卫营分出一些兵马悄然折返京城,难吗?”

    突然,有许多脚步声伴随着盔甲摩擦声从周围涌来,帐篷外骤然亮了起来,是火把,许许多多的火把。

    外面的侍卫大喝:“什么人!”

    “保护太子——”

    “护驾,保护陛下——”

    紧跟着便是惨叫伴随着打斗声传来,外面一片嘈杂,有人正在袭营。

    太子身旁的侍卫听到喊工声,便扑上去捉拿英国公世子柴绪。

    柴绪纵身扑向太子,原本想拿他当人质,但太子听到惨叫声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第一时间便是起身去拿剑,正好躲开柴绪的扑击。

    柴绪一击落空,抓住桌子挡住攻来的侍卫,避到了梁王身侧。

    梁王抓起椅子挡刀,冲外面的人大喊:“速速进来杀了太子,待本王登基,必有重……”赏字还没出口,突然叫柴绪抓住,一把推到太子侍卫挥来的腰刀前,胸前立即被划了一刀。

    他又惊又痛,脑子还在想怎么回事,就被柴绪拖着拽往帐篷外,但凡有刀子落下,柴绪就拿他去挡,一刀接一刀地落在他身上……

    柴绪借着梁王当盾牌,挡住太子的侍卫,退到帐篷外。

    外面,火把通明,打斗已经束。

    穿着禁军营将盔甲的众人整齐地列在外面,地上,倒满太子近侍和皇帝侍卫的尸体。

    太子提着剑,挤开追着柴绪出了帐篷就不敢再动的侍卫,入眼处全是禁军营将,其中有两个还是领军一万的营将。他没看到自己提拔起来的心腹亲信,便知道他们恐怕已经遭了难。

    众侍卫望着外面把帐篷团团围住的禁军,找不到任何突围的路,只能牢牢地将太子护在中间。

    身中数刀的梁王爬出帐篷,指着柴绪叫道:“你……”他不明白,柴绪明明已经拿下太子营帐,为何还要……拿他挡刀。这么多人,冲进来,乱刀砍死太子不就得了吗!

    梁王倒在地上,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柴绪,没了声息。

    太子的目光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柴绪身后的禁军,颓然一笑。

    禁军,反了!任他如何谋划,都没想到,竟然是败在禁军反了。他问:“当真只是因为南卫营折返拿下京城,拿下将领们的家眷吗?”

    柴绪道:“太子何需问我?上路吧。”

    一名营将对太子抱拳道:“太子!”深深地做了一揖。

    其余禁军也纷纷朝他抱拳行礼,送太子大行。

    太子越过地上的尸体,走到同样溅满鲜血的龙辇处,还没靠近,便看到了父皇的尸体。皇帝摔倒在龙辇下,披头散发,满身的血,衣服都被锋利撕碎了,露出满身皮翻肉绽的伤口。一代帝王,死于乱刀之下,连脸都让人劈了好几道,旁边站着好几个禁军千总,他们手里的刀,还带着血。

    几人看着太子到来,冷眼看着他。就他还想续萧狗的国祚,做梦!

    太子靠着皇帝缓缓坐下,说:“父皇,你没给儿子们留一丝活路,一丝都没有。”他握紧剑,对着心脏,狠狠地捅了进去,直到没入剑柄。

    太子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想起自己在淮郡驰骋山林的日子,那是他这辈子最开心最自在的时光……

    柴绪下令:“送大行皇帝、太子、梁王回京。”

    第118章

    太子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征, 却是梁王世子扶灵回京。

    夜里,太子忧心战事,难以入眠, 邀梁王、南卫营大将军柴绪入帐议事, 却不料禁军哗变。

    禁军先是冲到龙辇乱刀砍死皇帝萧赫,又再冲击太子营帐,太子、梁王死于乱军之中, 柴绪重伤。

    禁军营将郑铿、卫瑜及时赶到, 救下随军同行的梁王世子和英国公等人。

    太子妃听闻噩耗,拔剑自刎,随先太子而去。

    ……

    沐瑾正在军中练兵,听到禀报,果然如此的想法油然而生。他对跟在身侧的沐坚说道:“接下来,当是越王、吴王他们接连出意外, 然后便是梁王世子继位, 请英国公入朝为相,梁王世子妃太后辅政了。”

    沐坚沉沉地叹了口气, 道:“如今英国公府仅在京城就有十五万精锐之师, 在南边灵台郡还有十万大军,海盐控制在英国公府手里, 盐利之巨,足以养兵。如今他们占下京城千里平原之地,更是粮食无忧, 必是还想更进一步。”

    沐瑾点点头,同意沐坚的观点, 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说完, 扭头吩咐阿福:“备车驾, 我们回城。”

    沐瑾回府,在皇后的院子里见到母女俩。

    皇后坐在堂中,搂着小孙女用极温柔的动作哄孩子。她见到沐瑾进来,颔首示意,请他入座。

    沐瑾去到萧灼华身边坐下,与萧灼华扭头望来的目光对上。

    萧灼华没有哭,更多的是木然和恍惚,跟沐瑾对视几息时间,便又挪开视线,眼神飘忽没有着落。

    沐瑾能明白萧灼华现在的心情。皇后还可以抱紧太子留下的孩子寻求一丝慰藉,可对萧灼华而言,是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无论何等艰难境地都尽全力护着她的哥哥没有了,那是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是最疼她的人。至亲离世的悲伤,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

    皇后现在自己都处在巨大的悲痛中,母女俩谁都没有力气去安慰对方,只能独自沉默。

    沐瑾不想萧灼华这么难受,不想她这样彷徨无助。

    他之前一直避着萧灼华,不敢靠近。虽然他们成过亲,但那不是萧灼华自己的愿意,是萧赫赐婚,是她迫于无奈的屈从。萧灼华太小了,就连靠近,都会让他有负罪感,那跟诱拐未成年没区别。

    可他们从成亲到现在,三年多了。虽说聚少离多,相处并不多,但对她是什么样的,还是了解的。她跟太子都在那么努力地求生,像野草在石头缝里拼命挣扎,用尽了全力,太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好一会儿,萧灼华才轻轻地说了句:“承安伯都到铜县了,离哥哥只有几十里,就差几十里。”就算禁军造反,有承安伯接应,只要他能冲出重围,只要逃到铜县,两万大军掩护,他能逃掉的。

    可他根本没能逃出来,是禁军齐齐叛变。五万多禁军,怎么出的京,怎么回去的。她能想到阿兄死的时候会有多绝望,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到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结局早就注定。

    沐瑾说:“他是笼中困兽,你不是,你的命运在自己的手里。”

    萧灼华扭头看向沐瑾。

    沐瑾说:“你有兵!就算没有我给你的剑,淮郡的驻军,中军大营里的屠娇娘,她麾下的女将们都会听你的。她们是从你的作坊里出来的,她们是你和嬷嬷从地里招来的、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灼华,你给了她们不一样的人生,她们给了你掌握自己命运的底气。”

    萧灼华怔然。

    沐瑾隔着中间的茶桌,往萧灼华的身前凑了凑,说:“给自己打造把剑,用属于自己的剑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想护的人。你的阿兄没了,你还在,你能成长为你阿娘、秦淡的依靠,你能护住他们。”

    萧灼华望着沐瑾的眼睛,她可以确定,他是认真的。她盯着沐瑾问道:“你就不怕将来我壮大到你无法掌控吗?如今我执掌几郡政务,淮郡新招的五万驻军亦是交到我手里的,沐瑾,你在想什么?”

    皇后听见他俩的对话,骤然一惊,心跳都快停止了。这岂是能问出口的!

    沐瑾望着萧灼华,在她的脸上、眼里只看到漠然和怀疑。

    她撕下自己乖巧、听话、顺从、兢兢业业的伪装,问出深藏许久的困惑。她不信他,害怕他。她见过太多权势倾轧,她见过最多的是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萧灼华逼近沐瑾,再次问道:“你就不怕有天我夺你的权,置你于死地吗?”

    皇后出声喝斥:“灼华!你在胡说些什么?”

    萧灼华没理会皇后,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沐瑾,牢牢地盯紧他的每一丝反应。

    沐瑾看着面前的萧灼华像缩在角落眦牙的受伤困兽,竖起刺,扎向靠近她的人,用另一种声音发出仓皇嘶鸣。

    她在皇宫长大,见识、认知都来自于从小接触的,她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皇宫,他会成为另一个萧赫。她怕萧赫、恨萧赫,可为了生存,不得不低头讨好。她用在萧赫那求生在那一套,在他这里求生。

    沐瑾深知,以她的谨慎小心,如果不是受到太子遇害的打击,是绝不会如此。她在不安,在害怕,在恐惧,但同样,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份渺茫的希望。

    他说道:“我给你答案,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让你掌权,为什么会让你有兵,为什么要组建女子军队。”

    要什么答案,他想开疆拓土,想不受豪族掣制,自是要培养能受他掌控的力量的。她,女兵,军队,都如此。

    萧灼华收回目光,刚要请罪,便听到沐瑾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在出生的时候,有自己的性情、脾气,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每个人除了责任,还有一样东西,叫做自我,就是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由我自己决定,由我自己去选择做还是不做。每个人的命运、人生都该由自己去掌控,而不是由别人支配。”

    什么?萧灼华扭头,再次望向沐瑾,眼中划过茫然和诧异:你在说什么?

    沐瑾问:“听不懂,对吗?”

    萧灼华确实听不懂,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

    沐瑾凑到萧灼华的耳旁,压低声音说:“因为我在造反,不是造你阿爹的反,而是在造这个世道的反。在我的治下,女人可以当将军,可以带兵打仗,可以是一家之主。任何人都可以想不成亲就不成亲,想和离就和离。我要让我治下的人们,活出他们自己的样子。人生很短,但来都来了,总得留下点什么。”

    他说完,坐回到椅子上。

    萧灼华满目震惊地看着沐瑾,嘴巴微微开启,脑子嗡嗡的。造……世道……的反?世道的反?什么意思?

    皇后吓得手都在哆嗦。

    旁边的玉嬷嬷和负责照料孩子的奶嬷嬷也是猛哆嗦,都想跪下了。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在跟殿下说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情。

    萧灼华惊疑不定地看着沐瑾,在心里低喃念道:“造世道的反?”

    沐瑾说:“我阿爹做事不对,欺负我,我跳到我阿爹头上挠他,不能因为他是我阿爹,就可以欺负我、做我的主。我跟你成亲,只能是因为我中意你,你中意我,我俩在一起能过更好的日子,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从而结为夫妻。不能是因为拿刀架在我俩的脖子上,不嫁、不娶就去死而成亲。”

    “我等你长大,等你有能力自己做主的时候,我们再选择要不要真的成为夫妻。即使我们成了亲,你除了是我的夫人外,你还是公主、是宰相、是将军,是你自己。哪天你跟我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愿意跟我过了,可以说沐瑾,我们和离吧,然后去换另一种让你开心的活法。同样,我也如此。我想你有更好的人生。”

    萧灼华默然。

    皇后怔怔地看着沐瑾,脑子嗡嗡的,充满了诧异。怀里的孩子睡醒了,发出哭声,惊得她回过神来。

    奶嬷嬷赶紧从皇后的怀里,抱过孩子,匆匆离去,唯恐哭声惊扰到沐瑾,惹出祸事。

    玉嬷嬷大气都不敢喘。她早知道大将军行事与人大不同,让人琢磨不透,今天说出来的话更是吓死人。殿下跟她成亲,掌这么大的权势,还能和离?真要和离,怕不是一杯毒酒就归了西。

    沐瑾继续对萧灼华说道:“一个国家,它应该是庄严神圣不可侵犯、不容亵渎的。一个国家的子民,应该是受到保护的。一个国家的公主,代表着国家的体面,她应该是骄傲自豪受到子民拥护和爱戴的。她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能够拿起剑,带着兵,杀向敌人,保卫她的国家、她的领土、她的子民。她的父兄遭人杀害,她可以带着兵,打到敌人的老家,割下敌人的头颅,报仇。”

    他说完,径直起身离开。

    玉嬷嬷直到沐瑾出了院子,才唤了声“殿下”,问萧灼华:“大将军他……他是什么意思?”想让公主殿下以为太子报仇的名义起兵吗?

    萧灼华轻声说道:“他跟父皇不一样。”她站起身,道:“母后,儿臣有要事,先行告辞。”

    皇后叫道:“灼华,你要做什么?”

    萧灼华轻轻吐出两个字:“造反!”径直离开。

    造反?不就是起兵?造反的是英国公才是,她造哪门子的反?她至多算是平叛。皇后心道:“这是什么事儿?”她随即反应过来,这怎么更像沐瑾说动灼华什么,把人给带跑了。

    萧灼华去到沐瑾的院子,堵住他,挥手把周围的人遣退,问:“你打算怎么做?”

    沐瑾说:“这种事,当然得悄悄的。”

    萧灼华问:“若是事成,我不愿与你成亲,你许我什么好处?”

    沐瑾说:“亲王,只有爵位俸禄待遇地位,受到人们尊崇,有国家赋予的荣誉,没有领地。国家的疆土必须统一,不可分割,没有任何分封,哪怕是指盖甲大的一点地,我都不会分出去。”

    萧灼华说:“再加一个条件,我要英国公府满门的人头。”

    沐瑾说:“好。”他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萧灼华见到他认真的模样,抬起右手,按在沐瑾的手掌中。她看着他俩的手掌合在一起,又抬眼看向沐瑾,见到他正朝自己笑,望来的眼神让她觉得安心。

    他说要造世道的反。他在走一条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路,想带上她一起。

    她想试试掌控自己的命运,不想像父皇的后妃那样,一辈子困在后宅,靠着宠爱、讨好过活,不想再过生死不由己的日子。

    她想起沐瑾经常说的一句话,想干嘛就干嘛。

    他都敢造世道的反,她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第119章

    沐瑾送走萧灼华以后, 坐在堂中,烤着炭火,思绪起伏, 心情颇有些不平静。

    他原本只是想着太子遇害, 萧灼华肯定会很伤心,需要人安慰陪伴,所以赶回来, 没想到会看到萧灼华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任信。

    萧灼华能有这反应是很正常的, 不正常的其实是他。

    沐瑾以前只是觉得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他、乐不乐意,他乐意就行了。可萧灼华不是别人。他不用管别人乐不乐意,高不高兴,他能不管萧灼华乐不乐意吗?

    他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么多的钱粮兵、政务, 换一个人来掌管, 他乐意?他放心?亲爹来都不放心!亲娘来也不行,意见相左的时候, 亲娘很可能会捶他, 直接否决掉。

    也就是萧灼华,能这么帮他, 死心踏地兢兢业业地帮他,哪怕一边担心着被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仍旧天天累死累活把什么都处理得好好的。为什么?她又不是找虐。因为他俩成了亲, 捆绑在一起。

    他让萧灼华干着当家主母的活计,又跟她说, 等过几年, 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做夫妻。

    换个说法就是, 你先给我当牛作马,等过几年我再跟你散伙,各走各的道,而在萧灼华看来,她面临的风险都不是净身出户,而是没命。她能怎么样,就全看他的良心怎么样。

    按照身份地位,萧灼华直接把他对标萧赫。

    这种不安、恐惧和怀疑应该在萧灼华的心里积压很久了,受到太子遇害刺激催化,爆发了。

    沐瑾受上辈子的认知影响,十八岁才算成年,二三十岁结婚是正常的,可在大盛朝,三十多岁都能当爷爷奶奶了。

    二十多岁还没成亲、年轻有才能、家世好,人品出众的,可遇不可求。他四姐夫那样的,守孝耽搁到二十多岁的大贵族,大盛朝三十六个郡,只此一家。

    军营里之前还有二十多岁没成亲的,现在人生大事也都解决得差不多了,且那帮人,谁配得上萧灼华?沐瑾觉得,哪怕让萧灼华闭着眼睛选,肯定是选他,不会选军营里的那堆糙汉子。

    他跟萧灼华和离了,去哪里再找她这么好看又能干,连造反都愿意跟他一起的。

    他跟萧灼华和离,让别人去娶她?就萧灼华这软包子性格,万一遇到家暴怎么办?不得被欺负死。她以后受欺负,他都没理由替她出头了。万一挑的对象不好,把她拘在后宅跟小妾打架,垃圾对象帮小妾不帮她……

    沐瑾想想都觉得好气。

    他坐了一会儿,暂时把这事抛到脑后,让阿福去把周温叫来。

    周温在收到皇帝、太子、梁王都没了的消息,又听说大将军急忙赶回城里,也马上回城,在府中待命,等着将军安排。

    他待到下午,果然将军有请。

    周温去到沐瑾的院子,抱拳行了一礼。

    沐瑾想到萧灼华那谨慎的性子,自己要是不提,八成她连问都不敢问,于是对周温说:“太子遇害,皇后跟宝月长公主是他的至亲,他唯一的血脉也在我们府里,怎么也得祭奠一回才是。”

    周温思量着说道:“大盛朝人心尽失,我们又要用兵,若是扯上太子,恐怕于将来不利,害太子的是英国公府,恶名已经有他们担了,现在天下英豪各凭本事取江山,何苦沾上太子。宝月长公主殿下未提此事,将军……”他后面那句,“将军就不要提这个了吧”,咽在肚子里。将军向来对殿下的事上心,都特意把他叫来问这事,显然是要办的。

    沐瑾道:“府里辟一个院子,家祭,无碍吧?”

    周温道:“家祭自是无防的。”又抱拳道:“将军高义。”

    沐瑾解释说:“倒不是高义,怎么说也是大舅子,是个能相处的。”祭奠一番,让萧灼华和皇后能有个拜祭的地方,好歹能有个安慰。他说道:“劳烦你跑一趟,把东西备齐,做法事的人也请来,然后交给玉嬷嬷安排。”

    周温抱拳领命而去,待到院门口,又回头看去,见大将军有点蔫蔫的,显然是因为太子遇害的事,心情不太好,便明白,估计在太子祭奠结束前,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沐瑾又吩咐阿福:“派个人去跟玉嬷嬷说一声。”他说完,又觉得不妥,他跟萧灼华是夫妻,同一座宅子里住着,相隔几十米远,有什么事都是下人传话,这感情能好才怪。他又说:“我自己去吧。”又觉得好烦躁,莫名的不知道烦些什么。

    他再次去到皇后的院子,找到萧灼华。

    母女俩好像在谈什么事,皇后像在发火,但细看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抱拳行了一礼:“见过岳母。”

    皇后免了沐瑾的礼,请他入座。她说道:“如今是我寄人篱下,还请将军莫要再向我行礼。”

    沐瑾道:“您是我岳母,是灼华的母亲,往后便由我们奉养您,您把我当成自家孩子就成。”

    皇后愣住。他刚才还一副不满皇帝赐婚,甚至连和离都出口了,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沐瑾看到萧灼华更不自在了,说:“我……我……”他刚想为刚才的事解释一下,说和离的事不算数,但这时候,好像不合时宜,改口道:“我让周温采办祭奠太子的物什去了。太子过世,家祭总还是有要的。”他没敢看萧灼华,眼睛落到别处。

    皇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身便要向沐瑾拜谢大礼。

    沐瑾吓得蹿起来就把皇后扶住,道:“使不得。”赶紧把皇后扶回到坐位上。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她们都不自在,还是让她们安心张罗太子的事要紧。他对萧灼华说:“刚才我有些冒失,言语有些失当,待往后再向你赔不是。你先忙,且安心,这是我的地头,也是你的地盘,你想怎么操办都行的。”

    萧灼华盯着沐瑾看了好几息时间,总觉得他这趟来得有点蹊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于是应道:“多谢。”

    沐瑾说:“那你们忙着,我先走了。”抱抱拳,转身离开。

    皇后让沐瑾这一来一回闹得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玉嬷嬷。阿玉来了这么久,想必对沐瑾有些了解。

    玉嬷嬷只能说:“大将军素来妥帖,对殿下也好。”

    这话萧灼华都听腻了。好与不好,端看如何看待。她说道:“先操办阿兄的祭典吧。”不管怎么样,能好好送一送阿兄,不至于让他连身后事都那般冷清。至于旁的事,以后再说。

    她阿兄是一国太子,如今大盛朝又是这么个局势,但凡她问一句都有可能招来祸事。家祭,又是沐瑾主动安排的,还是由周温操持,也就无防了。她父皇久病缠身,陵墓已经修好,想是会葬入皇陵,就是不知道英国公府的人会把阿兄葬到哪里。

    萧灼华思量过后,安排商队管事去京城找太子和太子妃的坟茔。

    若是他们如陈王那般被草草掩埋,便重新找块地方,买上等的棺木,好好安葬,再打听一下太子妃娘家人的下落,能救的、能找到的,都带到边郡来。

    ……

    太子的祭奠仪式办完,皇后又单独挪了间屋子放置灵位,不使他没了祭祀供奉成为孤魂野鬼。

    萧灼华操办完太子的身后事,去向沐瑾道谢。

    她去到沐瑾的院子时,沐瑾正坐在火盆旁烤着火发呆,看起来有点傻愣愣的。

    沐瑾看到萧灼华进来,立即坐直,喊:“阿福,沏茶。”

    萧灼华接过茶喝了口,说:“祭奠阿兄之事,多谢你了。”

    沐瑾说:“亲人离世,总是要送一送的。”他顿了下,又劝慰道:“世事就是这样子,总会有各式各样的锉折和打击,再难受,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萧灼华看他一副很懂的样子,问:“你有过特别难受的时候吗?”

    沐瑾说:“有啊,我刚……我小时候,好长一段时间,每天都不想活了,太苦了,天天练武,天天挨打,这不让干,那不让做,我还特别想……”他顿了下,还是把咽回去的字吐出来,说:“想家。”他朝阿福他们挥挥手,说:“都退下吧,守住门。”

    阿福应道:“是。”带着侍卫下去,站在听不到他们谈话,但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同时把任何能偷听的角落都守起来。

    萧灼华见到这阵仗,心中警惕,又有些莫名。想家?沐瑾的家不就是成国公府么?听说他小时候连府门都出不去。

    沐瑾想了好几天。他跟萧灼华在大盛朝的法律上、双方的财产上、家庭财产上,都是夫妻。日子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扯和离,太伤筋动骨,且他挺不乐意的。他觉得可以往正方向使劲,试一试,万一能把日子过下去呢。那样就不用和离了。

    两个人在一起,坦承相待、相互了解很重要。他想试试。

    沐瑾说:“我……生来跟寻常人不一样。”他看向萧灼华,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萧灼华颔首,对上沐瑾的眼神,回道:“确实与人不同。”行事、见闻、心智都远非常人。她立即意识到沐瑾很可能是要告诉她什么秘密,立即说道:“沐瑾,若这秘密是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便不要让我知晓。”她还想活。

    她起身便要离开,不想听他的秘密。

    沐瑾说:“我从小就没藏,我爹娘、头上的几个兄长、姐姐都知道。”

    萧灼华收回步子,问:“当真?”

    沐瑾说:“他们几个都可以出门走亲戚,出去找小伙伴玩,就我不行,我阿爹还总没收我的东西,他们偷偷拿去用,全家都用,就瞒着我。裤子,明明是我缝出来的,叫阿爹没收了,我是跟你成亲那会儿才穿上,可北卫营的兵卒都穿上一两年了。”

    萧灼华一听这不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又放心地坐了回去。

    沐瑾说:“我出生那会儿,还在做梦,突然被一巴掌打醒,变成婴儿,成为成国公府家的孩子。我出生就懂事,懂很多东西,不是大盛朝的。大盛朝对我来说,就好比,你以前是住在皇宫里的,突然掉到只能住草棚的农户家。又穷又苦要什么没什么,落后贫穷,还战乱连连。”

    “我就是想把日子过好一些,不这么苦,让大家都能好过些,让自己过得痛快些。我知道你是怕我将来忌惮你权势大,觉得我可能只是想利用你,但其实就是想让大家都能活成个人样而已。我不喜欢大盛朝,但来都来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让自己白来这一趟。”

    “你问我怕不怕你夺权。”沐瑾看向萧灼华,笑了下说:“大不了,就当是回家了。”

    萧灼华经常见到沐瑾笑,却从没见过他笑得这般落寞的样子。她看着沐瑾,觉得好像拨开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似云遮雾绕的纱,隐约能看懂他一些了。

    原来如此。

    萧灼华想起成国公府对沐瑾的保护和安排,想起父皇不惜代价屡下杀手,顿时都明白过来。成国公府知道沐瑾是什么样的,做出那般反应,父皇通过成国公府的作为看出端倪,却仍旧没能挡住沐瑾起势。

    天意如此!

    天亡大盛。

    萧灼华起身往外走。

    沐瑾叫道:“喂”,说:“给点反应啊,要不,说点什么也成。”你一言不发就走了,我心慌。

    萧灼华心说:“你都把只有家人知道的秘密托底相告,还要我有什么反应?”故意不理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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