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蹲在岸边,手执一把匕首,挨个处理活鱼,剖腹挖腮刮鳞,一气呵成。
一条活鱼在她手里眨眼的功夫便处理得干干净净,扔进袁秩跟朱家厨娘讨来洗菜的木盆里,活儿干的清爽又利索。
托她的福,当天中午众人吃到了一大锅炖鱼。
诚然朱大人十分讲究生活质量,出行还要带专门烹茶侍候起居的丫头,但在野外扎营,他很快便发现了陆微的实用性。
中午抓鱼晚上打猎,炖鱼吃完还有烤兔子,坐在火边转动着兔子的陆微比起他身边娇弱的丫环,大为不同。
他试过走沈大人的路线,发现往日还保持着互坑的同僚这次却动了真格,眼神里恨不得飞出几十把小刀,捅他个血葫芦。
朱大人家中环肥燕瘦,各色丫环都不缺,唯独没有会使剑的小丫环,他打定了主意要挖墙角,从自己坐的绣垫之上挪过去,在距离陆微三步左右的地方坐了下来,笑着搭讪:“微儿姑娘除了叉鱼打猎,竟还会烤肉,不知姑娘可还有什么不会的?”
陆微目光里满是疑惑——观朱大人行走坐卧的派头,当是家世显赫,视阶级如鸿沟,等闲应该不会有兴趣跑来同丫环说话以示亲和吧?
“绣花?”
朱大人与沈肇一同前往吴江查案,且分属不同衙门,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陆微还认真想了下他的问题:“琴棋书画……”在朱实期待的眼神里,她老实道:“一窍不通。”
朱实没想到这小丫头瞧着千伶百俐,竟然还是个直爽性子,也不怕别人笑话,他顿时大感兴趣:“微儿姑娘既不通文墨女红,观你叉鱼,可是习过剑法?”
陆微:“略学过一点皮毛。”
李含光如果听到她这回答,恐怕要罚她去加练十个时辰了。
陆微从六岁开始每日勤练不辍,加之她于剑术一道颇有天份,放出去闯江湖都尽够了。
朱实更惊奇了:“姑娘怎的沦落至此,竟去沈家做丫环?”
陆微沉默了。
朱实善解人意的想,小姑娘沉默的背后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自感挖墙角有望,再接再厉:“姑娘若是有困难,不妨对本官讲讲,本官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陆微:“……”
朱实见她不吭声,还怕她有顾虑,再三保证:“你别瞧着沈大人出自沈阁老家,但他可不是沈阁老最疼爱的儿子,有事儿他未必能帮得了你。倒是本官——”
他正欲向小姑娘大讲特讲,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道:“朱大人是想讲自己格外受朱老爷子宠爱,老爷子对你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吗?”
朱实:“……”
他尴尬转头,发现刚刚去河边洗澡的沈肇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但表情极度不悦,一屁股坐在他与小丫环之间,极力隔绝他的目光。
朱实很是不满:“沈大人,不过就是个小丫头而已,你巴巴护在身后,倒好像藏着什么宝贝一样。我跟你家丫环聊聊天还不行吗?”
“不行!”沈肇态度冷硬回绝了他:“想吃兔肉烤好了我会让你送过来,但跟我家丫环聊天就不必了,没什么好聊的。”
朱实急了:“沈大人,你身为主子,明知微儿姑娘有难处,不帮就算了,还阻止别人帮她,会不会太过无理?”
“微儿姑娘?”沈肇面色愈发不好:“我倒不知你们几时这般熟悉了!”他不过去河边洗个澡的功夫,朱实与陆微之间便迅速熟识。
他侧头问陆微:“你跟他讲你的难处?”
陆微觉得这位朱大人是个坑货,张口就要把她就地掩埋,而她顶着沈肇未婚妻的名义出门,还要求着他救老父,得罪了沈肇于她又有何好处?
“大人千万别误会,我没向朱大人求助过。”她扭头四下张望,竟发现营地里护卫们都四散各处,或巡逻或放马,各有事情占着,并不曾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连个证人也无。
朱实却觉得沈肇蛮横霸道,连个小丫环也这般压制,瞧把小姑娘吓的,若是给他做丫环,何至于此?
他关切的说:“微儿姑娘别怕,有本官为你做主,你别怕沈大人,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陆微忍无可忍:“朱大人,求求你闭嘴吧!”
朱实:“……”
朱大人他很受伤。
不仅受伤,还很没面子。
他自高中探花之后,在族中同辈之中的成就遥遥领先,深得家中长辈宠爱,出仕之后也是顺风顺水,加之很爱面子,还是头一回下不了来,而且还是当着老对手沈肇的面。
沈肇面色好转一点,假作无视朱实的郁闷,只侧头与陆微说话:“微儿,我肚子饿了,兔肉可烤好了?”
陆微撕了一条金黄泛着油光的兔子后腿递给:“大人再不回来,这兔肉便要烤过头了。”
朱实吃了一回亏,却越挫越勇,前往宁州的路上,无数次都要突破沈肇的封锁,非要跟陆微说说话,连胡常存也觉得他有些过份,背着沈肇跟他讲道理。
“朱大人身边也有侍候的丫环,为何非要盯着我们少卿大人身边的丫环不放?沈大人从来不动女色,难得中意个小丫环,还请朱大人高抬贵手,别跟沈大人抢丫环,行不行啊?”
朱实委屈巴巴的向胡常存倾诉:“胡兄有所不知,漂亮的小姑娘便如同盛开的鲜花,时辰正好的时候也得有人欣赏。微儿姑娘跟别的丫环都不同,我不过是觉得新奇,多瞧她几眼,多跟她说几句话,你家大人倒好,防本官跟防贼似的。一个丫环,何至于啊?”
胡常存:“……朱大人身边丫环不少,又何必觊觎别人的丫环?”
朱实想起自家祖父的交友史,本着让胡常存这穷官长见识的原则好心向他解释:“我与沈大人虽不在同一个衙署,但向来欣赏他的才气文章。我祖父与他那些好友结交,兴致上来还会互赠美妾,也算得一桩风流佳话,沈肇倒好,带个丫环出门,恨不得捂得严严实实,不过一个丫环而已,他也太抠门了!”
胡常存:“……”
穷鬼胡大人家中仅一妻一子,连个妾都没有,更不曾有机会实践交换美妾的风流韵事,对朱大人的爱好并不能理解。
“总之,这事儿你别想了,沈大人不会同意的!”
朱老爷子尚的乃是先帝的长姐寿阳公主,他当驸马虽不能从政,但一心读书,学问做的极好,还被先帝聘来给众皇子做过老师,与今上有师生之谊。
寿阳公主四十岁离世,留下一堆儿女,他便未曾再娶,自此过上了自由散漫的好日子,爱上了好酒与美人,还纳了不少美妾,时常与友人携美寄情于山水间。
在一众儿孙里,朱实读书出类拔萃,极得朱老爷子喜欢,他兴致上来也会送美貌小丫环慰劳读书辛苦的孙儿。
此等传闻,胡常存虽不曾亲见但也约略听过,而沈肇不但听过更详细的版本,还对此类事情深恶痛绝,沿路没少叮嘱陆微:“朱实从小为着讨好朱老爷子,无所不用其极,便是行事也要投朱驸马所好,久而久之便少了许多人味儿。朱府里,美貌可人的小丫环不过是个可以转手送来送去的物件而已,你别听他说的天花乱坠,最好离他远远的,话都别跟他多说一句,省得脏了你的耳朵!”
“亏得我不是真丫环。”陆微反问:“难道三郎以为,丫环还有自主权?”
沈肇极认真道:“无论是丫环仆役,不过生活所迫才受人驱使,或限于出身,或限于时运,或遭了天灾人祸,总归都是不如意。再说人虽可买卖,但又不是物件,岂可随意折辱?”
陆微不防他竟有如此超前的想法,身边虽役使仆从护卫,但内心却并无轻视折辱之意,甚至还颇为同情的样子,不由呆住了:“你竟这样想?”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沈肇探究问:“难道你觉得互赠美妾丫环是风雅之举?”
陆微求上沈肇,不过是无奈之举,两人同行一路,沿途对他客气守礼而亲近不足,甚至还觉得沈肇似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番话,而且如此合她的心意,顿时大感亲近,当即道:“自然不是,什么互赠美妾,都是臭男人的龌龊勾当,还冠以风雅之名,羞也不羞!”
沈肇闻听此言,双目大亮:“还是跟以前一样。”
“什么跟以前一样?”
“没什么。”沈肇又不肯说了,只计算路程:“再过两日便进入宁州地界了,想来还要先去拜访梁州牧,紧接着才能去吴江。你也别太急,在朝廷没有定罪之前,他们也不敢把你爹怎么样,估计只想让你爹背个黑锅。”
******
进入宁州地界之后,沈肇向朱实提起,预备在宁城分开,他带着胡常存前往吴江清查,由朱实去拜见梁有道,传达朝廷的旨意。
朱实不肯,还向他提要求:“除非……你让微儿姑娘来保护我。”
沈肇可不惯着他的臭毛病:“要不让袁秩去保护你?”
袁秩立即站到他身边去,再三向沈肇保证:“三郎,属下一定尽力保护朱大人!”
朱实本能的想拒绝:“袁护卫就不必了吧?”
沈肇焉能不知他的花花肠子:“朱大人一介男儿,让小姑娘保护传出去也有些丢人,袁秩剑术不错,保护你绰绰有余。再说朱大人是前往州牧府向梁大人传达朝廷旨意,梁大人只有美酒佳肴招待的份,难道还会上刀枪剑戟招呼你不成?”
说穿了就是推朱实出去应酬梁有道,他好腾出手来核查宁州境内的水利财政等项。
吴江在宁州中游,大坝决堤之后,淹了下游不少农田屋舍,村镇百姓。
州牧府在宁州境内的宁城,恰在吴江上游。他们原本以为吴江未曾淹死百姓,水灾过后的百姓理应留在当地重建家园,谁知进入宁州之后,便有零星灾民衣襟褴褛,扶老携幼逃难的逃难。
到达宁城之后,两人原本预备分手,袁秩都架着朱实上了马车,谁知却被宁城外拥挤的灾民给惊到了,粗略估计足有五六百人。
宁城四门紧闭,城头士兵巡逻,但却无视城外的灾民,甚至还有人向下喊话,让灾民回到原籍:“不日朝廷便会派人前来赈灾,尔等还不速速回去?”
挤在城门外的灾民之间气氛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有人倒下,周围的人便吓的朝四周退去,但人群稠密,后退艰难,很快便发生了踩踏事件,有人呼儿唤母,有人大人号哭,还有人向城头求救:“求求你们开门,求求你们找大夫来……”
陆微瞬间便想到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原本陆安之带人灾后重建还能防范一二,但他被关进牢里,接手吴江的郑虎听说只擅兵事,不懂地方治理,还不敢相信:“难道……出现时疫了?”
沈肇面色也有些凝重:“所有人往后退,恐怕真有可能。”
朱实更是连连催促从人:“赶紧往后退,惹上时疫可不是顽的。”
一行人迅速退后几里之外,才开始商议。
沈肇出发之时,还不曾见梁有道报时疫上去,况且他下令紧闭四门,也不像是准备救治的样子,不由猜测:“梁有道是什么打算?困守宁城不出?”
朱实平日瞧着散漫不羁,此时也神情严肃道:“宁州如果出现疫症,要速速往朝廷报上去,还要尽早防治,否则蔓延开来,岂非大祸?”
胡常存:“也不知梁在人报没报上去?”
沈肇:“看样子不像要报,而且灾民在宁城外堵着,他不肯开城门,难道是想让灾民自行散去?”
陆微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小瓷瓶,挨个分发一粒小药丸:“这是我外祖家家传的防治时疫的药丸,各人先吃一丸,预防感染。”
她忧心忡忡,担心留在吴江的老父亲与李铭陆衍。
当晚,几人又潜行回宁城附近,准备再观察一番,谁知半夜时分,城内四门忽开,饥饿的灾民还当有希望得到救治,纷纷起身要往城内冲去。
谁知变故突起,忽然有数列骑兵从城内冲了出来,见到灾民便开始砍杀,仿佛恶狼入羊群,所过之处百姓便如被齐茬砍断的秧苗纷纷倒地。
几人气得手足冰凉,沈肇怒道:“梁有道要做什么?”
朱实豪门子弟,读的锦绣文章,见的是盛世繁华,纵有些恶习,不过家中教养所致,几曾想到官兵会对百姓大开杀戒:“姓梁的好大胆!”
更令人发指的是,前有骑兵砍杀百姓,后有步兵提着桐油往死去或者受伤挣扎逃跑不了的灾民身上浇桐油,随即一把火下去,未曾死去的灾民在火海之中惨呼号叫。
陆微双目喷火,直气得抽出腰间软剑,向灾民方向要冲过去。
沈肇亦没想到她平日瞧着温柔和顺,没想到气恼之际竟性烈至此,当即拦腰抱住苦劝:“微儿,你且先等等,此时不宜冲动。”
陆微怒道:“等再商量下去,灾民全都要被砍死了!”
朱实回头看看自己带来的丫环婆子,还有胡常存一介文官,平日连杀鸡都不敢,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不过是跟同僚斗嘴,回家打儿子戒尺,何曾见识过如此残暴之事,更别提让他提刀杀人了。
沈肇道:“你算算,城中官兵不可计数,就咱们这些人,能救得几个?说不得到时候连自己都葬送在此。”他怀中少女不断挣扎,双眸喷出怒火,提剑便要杀人。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