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泰原守卒慌忙应声,听着大公子不像是要问罪于他的样子,便稍定心神,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托盘而出:“就、就在昨日清晨,我们将军接到了平城的求援信,言平城危在旦夕,命将军立刻率军救援。将军、将军认得陈功曹的笔迹……”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陈裕,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似是欲言又止,就立即住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陈裕只得无奈地催促他:“看我作甚,继续说啊!”
他咽了咽唾沫,又悄悄地去看大公子。
大公子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即使双眼认真地注视着他,也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不适,反而有一种自己得到了信任的感觉。
这给了他很大的鼓励,毕竟他接下来的话要对陈功曹不利,谁都知道陈功曹是渝州的二把手,万一大公子觉得他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把他砍了祭旗怎么办?
大公子信任的目光给了他些许底气,但他的声音还是比刚才小了一倍:“我们将军识得陈功曹的笔迹,就按照军令立刻整军救援。我未在此列,而是随洪将军留守泰原……”
他口中的洪将军是裨将,比主将低一级,算是主将的副手。士卒们为表尊敬,常称裨将为某将军,而不是某裨将。
“应……应是申时了吧,城外有三四十人打着甄将军的旗号,言途中遭遇埋伏,甄将军身受重伤,他们拼死护送将军回来,急需大夫,要我们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洪将军下令开了城门,哪知他们见人就砍,身后不知道从何处杀来一队人马,我们再想把城门关上已来不及了……”
后面的事情,就算他不说,虞熙和陈裕也都能猜得到。
泰原守卒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结果,只听见大公子叹息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晓了,辛苦你,一路自泰原赶回来。且先下去好好休息,不必忧心。和带你回来的那位军候一样,你也有赏赐。若有什么难处,直接到太守府上寻我就是,没有人会拦着你。”
落在肩膀上的手很轻,却好似携了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想起战死的同袍,想起不知死活的家人,他霎时间泪流满面,俯身拜了三拜,这才浑浑噩噩地离开。
虞熙看着他下了城墙,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到几近于无,变得凝重起来:“公台觉得,他方才所说,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没有问那封求援信的问题,也没有直接出言表明不会怀疑陈裕,而是直接和他商量起这件事情来,似是根本没有把离间之言放在心上,也相信陈裕根本不会去在意。
二人磨合了这些时日,已经有了足够默契。
陈裕果然也没有慌忙澄清,而是沉思一番,很多以前疑惑的事情,现在已有了明确的思路:“老夫以为,至少八成是真。”
“公台,派人盯着那个回来的泰原守卒,看他这两天是否有异动。”虞熙几乎可以肯定,那人能把话说得这么有条理,不是自己有能力就是有人教过他,而他更偏向于后者。
“是。”陈裕拱手行了一礼,抚须分析道,“辛元兑应是几日前就准备退军了,转移兵力计取泰原,留秦子骁在此遮掩,带领阴州狼骑负责断后。”
一封假信就赚了泰原,都要撤军了还要给他送来一份大礼。
如今泰原已成了嵌入渝州的一颗钉子,对平城威胁极大,有了泰原作为中转站和补给站,日后成参攻打平城就会容易得多。
虞熙顿觉头痛,好不容易挺过了第一关,到头来渝州还是处于危机之中,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可能。
不过好歹能和平一段时日,他也可以从战事中脱开身来,稍稍地放松一下。
和陈裕一起安排好军中事宜,虞熙就悠然地打马回府了。他遇见了一路的马车和牛车,车上堆着粮食、布匹、金银、玉石等物,全是从那几个被抄的世家里拉出来的。
辛泽退军的事情已经传得满街都是,消息灵通的世家早早得了情报,礼物不要钱一样地往太守府里送。
虞熙看了一下礼单,全都是些“琅琊环凤”、“祥鸾瑞玉”之类花里胡哨的名字,看了一圈竟然连他们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文化沙漠了。
他吩咐下人将东西全都运到府库中去,抄家抄来的财产要全部充公,这些世家送来的私礼才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个人财产。
原本是要趁机补个回笼觉的,但用过早饭之后,他就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哗声。一问才知,这是百姓们正在围观运送抄家财产的车队。
这年头底层群众没什么娱乐活动,渝州政策又一向宽仁,因此渝州百姓们多少都爱凑个热闹,聚众围观是很正常的事情。
虞熙吃惊的不是这个,他只是突然发现,他还是太过于低估世家大族的底蕴了——这就是几代、甚至十几代的积累吗?
他以为虞家已经算是富有了,一年到头都能吃得上粟米和肉食,现在才知道他对“富有”这个词到底有多大的误解。
带着凑热闹的心思,他也到街上去围观。看着一车车的财宝源源不断地运出来,虞熙差点没维持住自己淡定的表情。
好家伙,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珠宝!
这些世家是兼并了多少土地、吸纳了多少流民,才攒出了这么丰厚的家底啊!
把他卖个一千次,不知道能不能赚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虞熙这样想着,他自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此刻也难免有些目瞪口呆。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现在全部都是他的了,心里顿时就舒服多了,越看越觉得欢喜,恨不得车队能这么一直拉到永远。
正在他已经开始计算到底拉了多少车的时候,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迎面走来,异常恭敬地朝他拱手:“在下郑奇,见过大公子。”
虞熙不认识他的面容,却认得郑奇这个名字。
此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郑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了,按理说这等年轻有为的俊杰应是士族理想的交好对象,但郑奇不愧是郑家选出来的人,自从确认成为郑家继承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世家贵族的老太太都宅。
所以至今除了一个名号,什么都没有传出来。
对于如此神秘的一个人,虞熙自然也很有兴趣:“原来是郑少家主啊。”
他的语气透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似是早已听说过郑奇的诸多事迹,并对他非常欣赏。
这是士族的社交礼仪,无论是否知晓对方,也一定要作出“久仰大名”的样子,有时还要相互恭维一番之后才谈正事。
虞熙倒不完全是装的,他确实对郑奇充满了好奇,便想跟他多聊几句,了解了解情况。
与大公子不同,郑奇现在心里慌得一匹,只有脸上还稳如老狗。
他亲自给大公子送礼以表诚意,防止落人口舌,因为要准备的礼品过多,路上又过于拥堵,所以才拖到了现在,不然郑家定是第一个把礼送到的。
郑家的长辈一向教育他们要与当权者保持距离,不要有过多地牵扯,只给他们提供钱粮就好,千万不要参与政治斗争。无论渝州的天怎么变,只要他们对当权者有用处,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威胁,郑家就不容易遭遇灭门惨祸。
原本郑奇想着,把礼送到走个过场就马上离开,谁知道渝州大公子会在路边看热闹,还好巧不巧地让他给撞了个正着。
郑奇无奈,只能主动过来跟大公子打招呼。不然万一大公子记住了他,以后问起这事根本没法回答。
他默默地安慰自己,他是郑家的下一任家主,跟大公子打交道是迟早的事情:“多亏大公子击退成参大军,保渝州安然无恙,也保我郑家不会惨遭横祸。”
他身子前倾,稍稍弯腰,恭顺地递上礼单:“这是我郑家的一点点心意,请大公子莫嫌简陋。”
虞熙只扫了一眼,便看见了密密麻麻一竹简的字迹。虽然依旧看不懂到底送了什么,但明显比其他世家送得丰厚:“多谢郑少家主美意,也请少家主代我向郑老道谢。”
郑奇连道不敢,礼已送到,他正要告辞,却见一身着盔甲的大汉扶剑快步走来,显然也是看到了大公子,特意前来打个招呼:“大公子!”
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被这样打断,刘宗也没有再给他机会,满脸兴奋地向虞熙汇报此次抄家的成果:“大公子,末将调用了府库所有的车,至今还没有将那几个世家的家产给拉干净。大公子不妨猜猜看,孙家的家产在其中占了几成?”
虞熙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孙家家产不在少数,保守地报出自己的猜测:“五成?”
“七成!整整七成!”刘宗激动不能自已,“听闻孙家传了十三代,积累了足足二百余年的家底!”
他笑得合不拢嘴,嘿,这下全是我们渝州的了。
虞熙亦是惊愕不已,今天震惊到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他并不像刘宗那般把情绪写在脸上,只是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刘宗这时才注意到大公子身旁还站了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这位是……”
不等大公子开口介绍,听闻他们谈话,吓得不停擦汗的郑奇连忙弯腰拜了下去:“在下是郑家少家主郑奇,见过将军。”
郑家啊……传了多少代来着?
刘宗愣了一下,看向郑奇的眼神顿时就变得火热起来,仿佛看见了一座座金山银山在自己眼前晃悠过来,晃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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