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是个自认为有演技,实则演技烂得一塌糊涂的那种人。每次都是感情到位了,但表情没有到位,以至于五官乱飞,惨不忍睹。
比如现在,他拼命地收敛自己对郑家垂涎欲滴的神色,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仍是没有遮盖住眼中的贪婪之意。
郑奇被他可怕的眼神看得出了一身冷汗,如芒在背,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头恶狼盯上,藏在广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用上了毕生修为才没有在大公子面前失礼。
虞熙见他短短几秒额头上就附了薄薄一层汗水,料想是刘宗抄家一类的话把人给吓到了,非常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起他郑家的情况。
郑奇把自己的指节捏得发白,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公子的问题,语速很慢,再三思索后才敢说出口,生怕自己万一哪句话答错了,就勾起了大公子的抄家之念。
刘宗在旁边时不时地瞟他一眼,自认为动作很隐蔽,殊不知他的行为让郑少家主叫苦不迭、心惊胆战,满脑子塞得都是“郑家危矣”四个大字。
虞熙轻咳一声,示意刘宗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就算真得想抄了郑家,咱也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嘛,看把人家孩子给吓得!
刘宗收到了大公子的暗示,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脸上的神色又狰狞了两分。
虞熙:“……”
微笑就好,微笑就好。
他在心里鞠了一把辛酸泪,只能面带微笑地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
年轻人心思不定,很容易就会被人给撺掇,而且往往只顾眼前。郑奇是真得害怕大公子一看抄家能抄出这么多财产来,就此抄上了瘾,反手就把他们郑家给办了。
君臣二人的互动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郑少家主冷汗琳琳,就差直接哭出来了,非常从心地拜了下去,咬牙应道:“大公子,我郑家愿意再出两千石粮食以充军用!”
“……”
“这……”虞熙怔了两秒,赶紧把人扶起来,心道刘宗这家伙也忒不仁道了,把人吓成这个样子,嘴上却很诚实地应道,“如此就多谢郑少家主了。”
他默默地盘算着,动不动就是上千石粮食,看来这郑家的家底绝对不比孙家薄。
虽然是郑奇主动把羊毛递上来薅的,但占了便宜的虞熙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心虚,便准备顺势跟他达成一笔钱权交易:“我府中职位还有不少空缺,不知郑少家主可有意向?”
他口中的“府”指得是幕府,太守上任后可以开府自辟椽属,来分担日常的工作。幕府区别于被编入正规管制的官吏,府中幕僚皆为太守马首是瞻,一般与太守利益完全一致。
在地方,各个官职都会被士族牢牢把控。这倒不全是因为世家利益的需要,实在是知识垄断太严重,除了士族基本上也无人可用了。
渝州也是如此,在经历过长时间的激烈角逐后,幕府逐渐架空了其他官吏,掌握住了渝州大权。陈裕身为幕府之首,赫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但幕府里也不免会有世家大族的子弟,支持太守的世家也需要保证他们自己的利益,只要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太守和世家都会相互妥协,让友谊的小船能继续航行下去。
刚刚抄了孙家,幕府里就空出了几个职位,正是需要新的力量加入来平衡剩下的王、田两家,不然他们补上位来,吞掉原本属于孙家的权利,实力必然大涨。
没有比郑家更合适的人选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虞芒对付世家的实践显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除了几个太损阴德的招,其他的虞熙觉得自己都可以拿来用一用。
这本该是两相欢喜的局面,却让郑奇万分绝望——要完了粮,要完了钱,这是又轮到要人了吗?
想要苟活怎么就那么难?
怎么就那么难啊!
他满眼含泪地表示自己愿意任凭大公子驱驰,身为郑家之人,他早有为家族献身的觉悟。
微凉的秋风吹动鬓边的细发,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英雄陌路的悲凉之感。
且不说郑奇给自己加了多少的戏,虞熙实在是没搞明白,好好的一场权钱交易,怎么对方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样子?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给人家赐了毒酒呢!
算了,就当他是因为要做官,所以感动得热泪盈眶吧。
渝州大公子无所谓地这样想到,温和的笑容在郑奇眼中宛如魔鬼。
艰难地寒暄一阵,郑奇终于又逮着机会赶紧告辞离去了,好像晚走一步就会被吃掉一样。
白嫖了两千石粮食的虞熙没有再为难可怜的郑少家主,出言安慰了几句就大发慈悲地放人走了。
刘宗有些不屑地望着郑奇落荒而逃的背影:“这人也忒胆小了些,郑家怎么选了这样一个继承人。”
虞熙的看法倒是跟他截然不同,笑着说道:“刘将军可曾想过,正是因为选了这样的继承人,郑家才能在渝州屹立不倒?”
“嘿,大公子所言极是!”刘宗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理。那些蹦哒来蹦哒去的世家,有几个最后没被收拾掉?
送走了刘将军,虞熙想着塞满仓库的钱粮,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浑身充满干劲儿。
有了这些资产,他就可以扩充军队,整备城防,把城墙再加高一些,力求让成参再次攻打时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平城。
他打算去书房自习,写一份《渝州发展计划》,将自己的想法做一个规整。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陈裕的一封书信送到了他的桌头。
……
“爹亲!”郑奇脚下发飘地回了郑家,第一时间红着眼睛去找他爹,俱言今日见大公子的二三事。
他的记忆力出奇得好,将谈话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郑老听,还用十分形象的词语描述了大公子那可怕的微笑,还有刘将军那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眼神。
语毕,父子俩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话,如坐针毡。
许久之后,郑老抚须长叹一声:“既如此,我儿也只能去大公子手下做事了。”
郑奇悲戚地连连点头。
“我儿记着,官场不比家中,一定要低调做人,谨慎行事。”郑老异常严肃地叮嘱道,“逢事莫出头,遇事莫当先。做好本分工作就好,万万不可出风头。”
“你便当自己是瞎子、是聋子、是哑巴,唾面自干,犯而不校。王、田两家的争斗与我郑家无关,无论他们要做什么,都不要参与进去,也尽量不与他们接触,以免牵连家族。”
“若有任何疑问,一定要问过大公子再拿主意,切不可自作主张。亦不要与大公子过于亲近,平白遭了王、田两家的嫉恨。其中程度,你须得自行把握好了。”
“是,谨遵爹亲教诲。”
“守业啊,为父知晓你的能为,若在治世,凭你的学识,定能位至两千石。可你要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郑老语重心长地教导他最出色的儿子,他对郑奇最大的期待,就是希望他能在乱世之中守住郑家,从未想过叫他出人头地,去做刀尖起舞之事。
其他世家都削尖了脑袋往权力中心挤,唯独他们郑家拼命地往出逃。但大公子既然发了话,就算只是对他们示好,他们也不能不从。
“我明白,爹亲。”郑奇也曾做过权倾天下的美梦,但在亲眼目睹一个个不可一世的家族倒下后,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和家人。
在他十三岁时,父亲领着他去看刑场。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士族子弟如猪羊一般被人宰杀,头颅滚了一地,鲜血铺了厚厚一层,像红地毯一样盖在刑场上,粘稠又腥臭。
苍蝇“嗡嗡”得爬满他们沾着血腥的尸体,几个壮汉拾起他们的头颅丢进马车,和尸体一起拉走,车辙碾过路面,留下一行血色的印记。
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死人——冻死的、饿死的、被人砍得血肉模糊的……他从未怕过。
可唯有这次真正吓住了他,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被套上枷锁、推上刑台的人,与他有着同样的身份。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
活在乱世的人寿命短暂,所以有大把的人想要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留下一点辉煌,哪怕是燃烧生命也在所不惜。
但郑奇只想活着,哪怕是默默无闻地活一辈子。
从那天起,他感受到了“苟活”二字的重量。
他郑重地拜了三拜,面露坚毅之色:“请爹亲放心,孩儿一定会慎之又慎。”
郑老欣慰地看着他的长子,从小到大,这个孩子都是最懂事的那个,极少让他操心。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有一位伟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郑奇这个决心要做沙石的金子,终究是事与愿违地被扒掉了伪装。
至于这个过程中,他本人是如何得无奈和崩溃,又是如何得胆颤心惊,暂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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