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言回京城这件事情算是瞒不住了。
不过他也没想着要瞒着, 毕竟当初决定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如今林昭不仅三元及第,还成了荣王府世子,也是时候出面见见那些老朋友了。
荣老王爷临到出门改了主意, 毕竟是乖孙的老师,如今都回到京城了,如果一出门再遭人指指点点, 于乖孙的声名也有损, 索性不如问个清楚。
他问姜子延:“小友不必相送了, 本王看这位岑夫子很像一位故人, 我们说说话。”
姜子延知道岑夫子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儒眀渊先生,所以对于荣老王爷认识他这件事一点都不奇怪。
他点点头,摒退了其他人, 给他们单独腾出来地儿交谈。
倒是岑言, 看到荣老王爷过来找他十分惊讶,他这几日也知道了他那位关门弟子林昭竟然是荣王府失踪多年的小世子, 却没想到今日荣王亲自过来找他。
西厢房的正厅里,韩毓秀将孩子抱了下去, 给他们上了茶后也下去了, 只剩下陈管家在一旁伺候着。
荣老王爷端起茶杯,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茶, 道:“雪叶碧螺春, 这可是上好的茶,一般人可喝不到。”
岑言道:“确实,这是林昭那孩子送过来的, 他是个有孝心的, 有好东西就会送过来一些。”
荣老王爷一听他说林昭有孝心, 心里还是有些吃味的,他乖孙这样的孝心他还没感受过呢。
“我们家阿昭就是这么善良的好孩子,这几年承蒙你指点,在学问方面给了他不少帮助,本王在这里谢谢你。”
“王爷不必客气,收他为弟子,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实话,当年你出事的时候,我并不在京城,只是回来后听说了这么一件事。你如今这个时候回来,是有所准备吗。”
“算是有些准备吧,但毕竟这么多年了,有些近乡情怯。”
荣老王爷忽然道:“岑勋,昔日的明渊先生,可否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王爷请讲。”
“本王只想知道当年那件事是不是真的?饶是我当时不在京城,也向来不关心文坛发生的事,可我还是听到了许多传言,说一向德高望重才名满天下的大儒眀渊先生,因为嫉妒自己弟子的才能,冒用了一篇不属于他的文章。”
这件陈年旧事被提起,仿佛在岑夫子心上的伤疤处重新划开了一刀,血淋淋的,浑身都在刺痛。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倒是清明了许多,稳了稳心神,苍老的声音响起,“自然不是真的,老夫当年是冤枉的。”
荣老王爷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却皱了皱眉,“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当年说你冒用了一个弟子的文章,这个弟子便是如今的中书侍郎储怀玉吧?”
“没错,就是他。”
岑夫子提起他来眼中满是悲愤的情绪融化在其中。
这般情绪不似作假,荣老王爷看的清楚,又道:“本王记得,这位中书侍郎才名可不小,当初他也是三元及第,颇负盛名。”
岑夫子想起那些陈年往事,着实有些悲痛,道:“确实,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可偏偏心术不正。”
“当年那篇文章,确实是老夫写的。因为当时赶上文坛盛世,大家以文会友。虽然他是我的弟子,但我平日里比较低调,管输的比较严格,他一直不曾出名。
因为求胜心切,看到这篇《赤阳赋》写的极好,很适合在文坛论学的时候出风头。干脆就当场默写了出来,因为这一篇文章,一时之间让他在整个文坛大放异彩。”
“后来被我得知了此事,要求他正名这篇文章不是他写的,并向被他蒙蔽了的世人道歉。但当时他跪地上哭着求我,说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也怪我一时心软,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后来攀上了安阳王这棵大树。我与安阳王素来不睦,他却昧着良心亲口口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篇文章是他写的,是我看上了他的文章,想要据为己有,他不得已将此事挑明。”
荣老王爷点点头,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声名高筑,又一时之间声名一落千丈。
“自那之后我心灰意冷,加上当时圣上还未亲政,庙堂一片混乱,我便隐姓埋名,一路游学,最后去了偏远的凛州。”
“世人眼中的储怀玉是个谦谦君子,本王在别人的口中所听到的他几乎是完美的。但人无完人,如此完美的人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到荣老王爷说储怀玉是个谦谦君子,他不屑的切的一声,“他算个什么谦谦君子?也就是个伪君子罢了。可恨老夫当年瞎了眼,捡回来这么一个白眼狼。”
储怀玉自小双亲去世孤苦无依,是岑言收养了他,传授他知识,教养他长大。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自卑与想上爬的野心不是随着时间能消除的。
即便是有眀渊先生亲传弟子的名声在,他还是不知满足,这个名声只能让别人对他高看一眼,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切实的利益。
但跟着安阳王就不一样了,出了岑夫子这件事后,他在京城中的名声更好了,大家几乎都在同情他。
后来就连他三元及第,旁人都说是他自己够聪明,学习够努力,有没有眀渊先生教他都能做到。
一个当别人老师的人,却被污蔑偷了学生的文章,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偏偏储怀玉又对他足够了解,让他无力反驳,也无法反驳。
有安阳王在暗地里操纵,流言甚嚣尘上,岑言说什么都没人信,他只好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如今安阳王因为多年前反叛被诛杀,储怀玉也受到了牵连,不过他够聪明,提前摆了对方一道,顺利的从中脱身,拜到了另一个首辅大臣名下,才有了如今中书侍郎的地位。
可如今这位首辅大臣已经卸任,他在任时竖下的仇敌可不少,所以时至今日储怀玉在朝中的日子不太好过。
甚至在前两年他还派人过来找过岑言,想要劝他回去,其中有何居心不做他想,但肯定是为他自己好。
荣老王爷听完后是站在岑夫子这边的,他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了当的道:“那你此番准备打算怎么做?”
“老夫知王爷您是为了自个的孙儿才会如此关心这件事,不过王爷不必插手,此事老夫心中已有决断,若要在这京中立足,洗刷当年的事是一定的。”
……
岑夫子和荣老王爷这一番谈话结束后已经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姜子延虽然很好奇,但他没有问,不过他也猜到了几分。
岑夫子一直跟着他居住,这几年在他心里岑言已经是他很亲的长辈了。
荣老王爷离开后姜子延特地去看了岑夫子,言明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他定不会推辞。
于是过了几天之后,京中文坛突然流传着一篇文章,名叫《后赤阳赋》。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几年前的那篇《赤阳赋》。
有些人将它们稍加对比,便发现这两篇文章的行文思路还有习惯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于是这日储怀玉下朝后平日里与他相熟的同僚问道:“储兄,你是不是又写了一篇文章呀?写的这般好,怎么藏的这么神秘,说出来大家一块好好欣赏一下嘛!何必这么藏着掖着。”
储怀玉一脸惊讶,道:“什么文章?”
“你别装了,最近读书人的圈子里都传遍了,那篇《后赤阳赋》写的和你以前那篇《赤阳赋》风格如此相像,肯定是出自你之手,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何必瞒我们呢?”
储怀玉听完这席话心里直打鼓,可面上还是要应付过去,他道:“张兄误会了,我哪里敢隐瞒,倒时让你看笑话了。”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好像承认了,又好像没承认,储怀玉说完这句话,就跟同僚告辞了。他要赶紧回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后赤阳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有人仿写了那篇《赤阳赋》吗?
可听刚才那位同僚的意思,好像这篇文章还没有人出来认。
等到了家,他让下面的人一打听才知道,京中最近确实出了一篇《后赤阳赋》,而且内容他也看过了,文采思略堪称一绝,与那篇《赤阳赋》相比来说,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旁的心腹随从是很早就跟在他身边的,见到主子焦虑,便问道:“公子,您说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怎么和那篇那么相似?”
储怀玉的脸色很不好看,那个人的名字他想说又不敢说出口。
自打林昭考了状元,他就知道他那位昔日的恩师也来了。
之前他派人去凛州请了好几次,都请不动人。这次听说他来了京城之后,他是提前做过准备应对的。他甚至连很多假设发生时的应对策略都想好了,完全不怕被岑言再次指认当年之事。
可没想到岑言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以为他还是那么淡薄世事,低调做人。
可没想到对方猝不及防出了这么大个招,着实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后赤阳赋与赤阳赋行文思路如出一辙,但里面所讨论的内容又各有不同,很难让人以为这不是出自同一个人。
储怀玉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日后定会还有人问他后赤阳赋是不是他写的。
如果他认下来,那关于这篇文章对方肯定是留了手稿作为证据的,他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趁老师放松警惕去偷手稿。
这无疑是一个圈套。
可如果他不认下来,那么旁人又会有疑问,旧事重提挖出当年的文章,质疑不是出自他之手。
虽然他也可以说是有人仿照着他那篇赤阳赋写的,可再看看如今这篇《后赤阳赋》,看了内容就知道,这并不是仿照了赤阳赋,而是真情实感所写,里面甚至还有一丝迟暮的荒凉感。
他这个说辞是站不住脚的。
储怀玉很焦虑,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敢肯定这篇文章出自他那位恩师之手。
不过他猜的也对,这篇文章确实是岑言写的。
只是与写当年那篇赤阳赋的时候心境大不相同了,有了这些年的磨砺,他的文章更加有层次感,更加现实了一些。
若非有了这些年的经历,他怕是还写不出如今的《后赤阳赋》来。
一时之间京中读书人都知道了这篇《后赤阳赋》,每日细读总能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情感之不同,道理之大,人心之难。
储怀玉知道对方有备而来,所以并没有矢口否认文章是他所写,但也没承认,态度一直都模模糊糊。
这也让京中有一些人猜测这文章不是出自储怀玉之手,因为文章中的暮色之气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就在他们还猜测着文章是谁写的的时候,有人去荣王府做客,在与荣王府世子交谈中得知,写这首《后赤阳赋》的人竟然是世子的老师。
再一问世子的老师是谁,听到的却是多年前声名一落千丈的那个名字。
明渊先生。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石子打进水里,掀起了无数的浪花。
一提到这位眀渊先生,就不得不提当年发生的那件事。
可如今有荣王府世子一力作保,有些人有些动摇,开始质疑起当年的事情是真是假。
有人说,“当年那件事都已经证据确凿了,怀玉公子能拿得出手稿,说明文章出自他之手。明渊先生他就是嫉妒弟子的才华,就想盗取人家的文章。可没想到人家有手稿为证,所以才没成功。”
也有人反驳道:“我觉得有疑点,且不说明渊先生博学多才,单看后面这一篇《后赤阳赋》,要比前面的那一篇赤阳赋更加出彩,他又何必去盗用弟子的文章?
再说了,他教出来的荣王府世子那也是个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而且年纪还要比储怀玉小一些,这足以说明明渊先生的才能。当年的事情说是储怀玉颠倒黑白也不无可能。”
仿佛多年前那一幕重新上演,京中开始流言纷纷,不过大部分的言论都是偏向岑言这边的。
说再多辩解的话都不如一篇出彩的文章好用,读书人以文采斐然自居,他们更崇尚会作文章的人。
不过这其中也有荣老王爷的手笔,那就是推动这些言论不断的发酵,压的储怀玉不得不出来解释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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