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因为经过这从祭典就开始的波折,薛青原本挽好的头发早就散乱的不成样子,乌发凌乱地散在肩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脸上的妆面却还是十分清晰完整,没有因为这些奔波而花了。
眼角勾勒出飞扬的红色痕迹依旧像是凤凰尾巴上摇曳飘逸的灵动翎羽,眼下点缀的亮片还在闪着绚丽的光。
所以此时外人所见的大约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红衣美人杏眸清亮,面上华丽的妆容让这原本清丽的容貌带出几分妩媚锋利的意味来。
而身边的白发道士身量修长,伸手碰向美人的颈侧,就像伸手撩起了少年的一缕乌发。
瞧着亲密无比。
薛青耳侧的血痕估计是被前面掉下来的沉重凤冠上的金钗划伤的。
那时情势急迫,他也完全没来得及顾上这件事。
如今被白发道士点出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道耳侧的血痕来,与此同时一起相应泛上来的是似真似假的疼痛,在耳侧。
在此时薛青终于也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他才刚和白发道士拉开距离,就偏头看到了站在院口存在感极强的和尚。
突然出现的法海让薛青愣了一瞬,但与此一起涌上心头的是货真价实的喜悦。
仿佛前面碰到的莫名其妙的事,一些突至的疼痛和难熬的忧虑一下子都消失了。
有什么比一直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为惊喜的事情呢?
圆润的杏眼瞬间放出了光彩,犹如蒙上了尘雾的星辰被擦去尘雾,重现光芒。
“和尚!”
还没缓过神的白发道士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饱含着欢欣的轻快喊声,眼前的红色身影一闪而过,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就那样朝着园外飞了过去。
下一秒那个红衣少年就出现在了凤眸僧人的面前。
而好不容易回到薛青肩膀上的啾啾赶紧用小鸟爪紧紧抓着薛青肩头的布料,因为薛青的动作太快,它不抓紧点就要再次从薛青的肩膀上甩出去了。
于是白发道士惊奇地发现玉面僧人一双原本含着冰的凤眸在薛青面前立马化成了水,平静而包容,其间还透着一点不可置信的……温柔。
这次没有被甩出去的团子似的小黄鸟还晕乎乎的蹲在薛青的肩膀上,圆滚滚的小身子东摇西晃了几下才缓过来。
黑亮的小眼睛这才注意到似乎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法海,小黄鸟迟钝地反应过来。
“啾啾啾!”
在薛青肩膀上的啾啾开心地晃晃了晃自己的尾巴表示招呼。
但高大的僧人依旧在垂头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就像用目光将少年牢牢拢住。
这场面,倒莫名有种一家三口的氛围。
在场唯一的局外人白发道士叉着手在门口若无其事地围观,颇有看戏的架势。
然后下一瞬他看到僧人那双温柔下来的凤眸复又抬起,直直地看过来,那眸中温柔的水光又凝成了含着警告的冰。
白发道士:……
这变脸也太快了。
行吧,是他不配了。
白发道士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自知无趣,双手搭在脑后,便转身朝屋中走去。
也不知敖烈那家伙之后发现他自作主张将敖烈的弟弟放走了,会不会气的将他写好的手稿全都烧了。
不是他说,敖烈这处理方式实在是也太……
白发道士在心中叹了口气。
到时候别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弟弟给弄丢咯。
他的目光扫到还嵌在墙上的珠子,一拍脑袋。
“差点忘了物归原主!”
他还要将这个珠子给薛青呢。
这本该就是薛青的东西。
然而白发道士正转身准备迈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在院口两人还在凑在一起像是说着什么亲密的悄悄话。
连薛青肩头的小黄鸟都无法介入两人的氛围,落寞的从薛青肩膀上飞下来,在地上迈着鸟爪来回走了好几步。
可是依旧没有被另外两人发现。
所以白发道士的动作又停下了。
算了,还是先不打扰他们了。
白发道士识趣的又转过身,在屋内随便找了个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木屋内很安静,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只有桌面上还翻开的书昭示着痕迹。
白发道士倚在书桌前,书本恰好摊开正在其中一页,吹进堂中的风轻轻掀动书页。
随意一眼瞥到书上的内容,他眯了眯眼,向来随意不正经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似是被激起了一点思考。
他在只有他的木屋里轻声喃喃:“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村里情况怎么样?陈大伯和陈大娘还有二蛋都还好吗?”
薛青微仰着脸去看面前高大的和尚。
尽管前面白发男子已经与他说了,但毕竟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薛青不敢完全相信白发男子的话语。
但是若是面前的法海给他的回答,无论是什么,他都愿意相信。
听到薛青的问题,法海没有立即回答。
他动作顿了顿,伸出手将薛青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握住,抬起。
“嗯?”
手腕被男人的大掌轻易包住,肌肤相贴是灼热的温度。
与此一同顺着手腕而上的是金色的法力。
法海在检查他的身体有无受伤。
“他们没事。”
确认薛青整个人完好无缺没有受伤后,法海才松开手。
掌心顺着薛青的手往下滑,指节贴着手指磨过,直至完全松开,只有残留在手背上的温度提醒着薛青他与法海前面的接触。
薛青悄悄勾了勾小拇指,指尖贪恋的和法海离开的掌心一擦而过。
而一直被忽略的小黄鸟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啾啾”了起来。
这两个人怎么通通都忽略它?!
是还没有发现本鸟吗啾?
它也是个伤鸟呢!
被小黄鸟的抗议打岔,薛青只得勉强伸手抚摸了一下还在努力伸长的鸟脑袋。
受到抚摸的啾啾这才满意的不再闹腾。
而正是薛青这一偏头,刚好耳侧的血痕露了出来。
耳侧被温暖的指尖轻触,因为这突然的触碰,薛青敏感的一缩。
“流血了。”
法海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传来。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薛青的皮肤上,痒痒的。
忍着想缩回身子的冲动,薛青感受到男人的指尖在他的耳后轻轻滑了一下。
然后他看到法海收回的手的指尖,上头留下了一点殷红的血迹。
是薛青耳后的血。
“大约是钗子划到的,不打紧。”
薛青解释。
接下来两人应该就会这样离开,但薛青蓦地抓住了法海的衣袍。
他回忆起被白发男子带到这里的经历,垂下的杏眸带了点似真似假的难过。
“你知不知道……”
薛青轻轻扯了扯面前僧人的衣袍,“我前面好害怕。”
他垂着的眼睫颤着,像是真的还在为前面发生的事情害怕。
而肩膀上的小黄鸟听到薛青忽然的示弱,惊的抬起小脑袋瞅了瞅低垂着头的薛青。
啾啾怎么没感到前面的薛青有哪里害怕的样子?!
只有薛青知道他此刻胸膛中乱跳的心脏。
他知道他撒了谎。
可是还是忍不住朝法海这样低声道上一句。
其实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想得到一个回应。
虽然听起来就像是句含着嗔怪的扭捏撒娇。
嗔着怨着前面骤然和法海分离的不悦。
在埋怨着法海,为什么前面的突然离开,为什么留下他一个人。
耳根在发着热。
薛青的心就像需要抚摸的猫,在男人的面前止不住摇着自己的尾巴,忍不住想要其摸摸他,安慰一下他。
薛青原来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学会“撒娇”了。
小时候放学时,他站在校门口等着姐姐来接他。
摊子上的月亮灯漂亮极了,好多小孩都会撒着娇求着家长,或撒泼打滚。
只有薛青从来不会。
此刻抓着法海衣袍的手指收的更紧了。
“是我不好。”
薛青听到男人低沉的带着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然后有一只大掌扣上了他的后脑勺,哪怕隔着青丝也能感受到的温暖。
手指在薛青的发丝间轻轻摩挲了一下,是温柔的轻抚。
薛青就这样顺着法海的力道往前倾,额头轻轻抵到了男人的胸膛上。
隔着轻薄的衣衫也能感受到富有弹性的肌肉和温暖的温度,檀木香熏得薛青的脸都要红了。
他想,撒娇或许是因为可以毫无顾虑的朝着这一个人表达自己的需求,而也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时时给予回应。
他本就不奢求自己这隐秘的爱恋得到法海的回应,反而,他期望着法海最好不要知道。
让自己就这样一直藏下去把。
不管怎样,让他再贪恋几刻。
不求天长地久,此时此刻多一分一秒便好。
薛青阖上了眼。
心跳声从来不会说谎。
“噗通——”
“噗通——”
他听到了自己快要藏匿不住的杂乱心跳。
一声,两声。
等等。
薛青抵着法海的动作一僵。
在他的心跳声之外还有另一道藏不住的心跳声。
和薛青的心跳声一起的,一样剧烈,一样藏不住。
抵着面前僧人坚实的胸膛,浸在安神的檀木香中,薛青睁大了双眼。
他听到的,是法海的心跳声。
第72章
一声,一声。
另一人的心跳像是沉重的擂鼓,同样是失率的节拍,让人无法忽略。
和薛青的一起,意外的合拍。
薛青偷偷藏着自己心中汹涌而起的惊讶,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额头抵着法海的肩,却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再三确认这道心跳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法海是在紧张吗?
又或许……
薛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或许是一种根本不可能的可能。
明明知道这已经是奢望,明明知道这无可能,但他还是控制不止自己猜测妄想。
抵着法海肩头的额头在发着烫,似乎要将他的脸也一起熏热了。
如果失衡的心跳声是心动的预兆,那法海会不会也有一点……?
薛青将所有重量都倚靠在了法海肩头,而法海也像个沉默且尽职的柱子,就这样让薛青靠着,没有丝毫催促薛青离开的意思。
好像只要是薛青想要这样靠着,那他便一直这样站着,哪怕一动不动化为雕像也没关系。
都怪这臭和尚,他都变得不像他了。
薛青的垂在两侧的手轻轻碰了一下面前僧人的僧袍,似乎想要抓紧,但微不可察。
之前的他哪会以为他人的这一点心跳声就胡思乱想,哪怕此时只是一个有一点可能性的不切实际的猜测,就已经在自己心中掀起了不可忽视的喜悦感。
这次薛青终于舍得将自己的脑袋从法海的肩头上移开,他抬头,一双杏眸清凌凌地看向法海。
“我们回去吧。”
薛青低低地说。
是时候该回去了,他也应该去做些正事,免得让自己整天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因为前面薛青抵着太用力,他雪白额头上的肌肤已经压的红了一大片,嫣红地晕开了,像被揉碎的汁水,晃人眼。
“哎!等等!”
在里屋时刻注意法海和薛青动静的白发道士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分开,此刻的他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
估计是怕薛青和法海两人不理他直接走了,白发道士火急火燎的赶紧从椅子上蹦下来,一手拿着珠子,在两人的目光下迈着双腿冲了过来。
最后险陷险住车。
“额。”
顶着僧人不敛锋芒的凤眸,白发道士硬着头皮看向茫然着眼的薛青。
也不知这两人刚才说了些什么,薛青的脸就像染了胭脂的荔枝白肉,嫩生生的。
果然他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白发道士在心中默默吐槽,他和薛青肩头的小黄鸟对上了眼神,似乎深有同感。
“这个珠子物归原主。”
白发道士将手中的珠子递到薛青面前。
珠子是玄色的,看起来就是个最为普通不起眼的珠子,若不是前面见到白发道士用这个珠子破开结界,真的想不到这珠子还有这种作用。
“它本就应该是你的,接过吧。”
见薛青迟迟没有动作,白发道士知道薛青心中顾虑,又补充了一句。
这两个白发的都一样奇怪。
看着白发道士真挚的表情,薛青在心中这样想。
他们都把他当成了谁?
薛青确信他真的不认识这两位,也从来没有过相关记忆。
但是他们却好像认识了他许久,尤其是将他带到这的白发男子,嘴中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什么“为他好”的话。
白发道士身后就是这竹子制成的小屋,清雅别致,带着岁月悠长的痕迹。
院中的秋千应也许久未曾有人造访,看着落寞的不能再坐了。
还有梦中出现多次的那名少年。
他们是把他当成他那名少年了吗?
或者,这名少年与他有着什么他目前所不知的联系。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薛青终于说出了他的疑惑。
没想到薛青会这么问,白发道士一愣。
“不是的。”白发道士笑了笑,面上的神色轻松,“你就收下吧,当作我朋友未经允许带到这里的赔礼,也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将珠子又往前送了送。
薛青还是犹豫住了,不知是否要收下面前人所给的珠子。
虽然白发道士确实将结界消了,看着随性亲和,也没有伤害他。可是终究是陌生人,还是个和前面那名白发男子有关系的陌生人。
在薛青踌躇的时候,身后的背被人碰了碰,像是安抚。
而后薛青听到身边的法海说:“收下吧。”
薛青漂泊不定的心瞬间又安定下来。
真奇怪,法海就像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让薛青真切的感受到可靠。
好像只要是他,便就已经足够让人安心。
于是薛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白发道士手中的珠子。
珠子触感冰凉光滑,其实像是个大号的弹珠,但薛青的手一碰到这颗珠子,玄色的珠子中就旋起了一个不小的漩涡,仿若宇宙星辰尽在其中。
“这叫玄龙珠,有平山定海的能力。”
白发道士贴心地解释。
这珠子这么厉害?
闻言薛青又仔细看了看在他掌心的珠子,此时的玄龙珠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前面珠中的沙尘漩涡不见,看起来又变成普通的珠子了。
“多谢。”
薛青还是认为自己不明不白拿了人家东西,心中过意不去,朝着白发道士道谢。
“既然如此,我们先告退了。”
再待下去也不知道前面的那个白发男子会不会突然出现。
“等等。”白发道士叫住了转身离去的薛青,他还有话要说。
“忘记自我介绍了。”白发道士说道,“我叫徐空。”
他朝薛青伸手,“幸会。”
在阳光下他的白发白的几乎要反光,只是此时真正抬眼仔细看了眼徐空,薛青才发现徐空的头发也并不是全白,其间还夹杂着几丝黑发。
难道徐空是少年白?
薛青没有多想,和徐空道别后就和法海一同往栖凤村去了。
徐空看着法海和薛青转身而去的背影,身着红衣的纤细少年在前头走着,而高大冷漠的僧人紧随其后,如同近身不离的守卫。
明明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十分意外的相配。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徐空沉沉地呼出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一个人往小屋内走去。
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涌上一点感慨。
徐空晃了晃头。
这一次,他只能尽力帮到这了-
这时离开了薛青才发现在肩头沉默许久的啾啾。
啾啾因为被他们忽略许久又生气了。
连对着薛青的圆滚滚鸟屁屁都透露出肉眼可见的不满来。
而啾啾这次看来是下定了心的生气了,对以往薛青十分有效的各种诱哄都十分坚定,无论薛青嘴里吐出什么哄鸟之语,它都冷酷地用鸟屁屁示人。
它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啾!
啾啾气呼呼地转着身,但还是忍不住被薛青的话给在薛青的给享受到了。
直到肩头的啾啾别扭的在薛青甜言蜜语之下享受地扬起了小鸟头,幸福的快眯起来的眼睛瞅到了跟在薛青身后的法海。
玉面僧人面容冷然,锋利冷漠的凤眸垂下,正盯着自己微微抬起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秒,那双凤眸抬起,锁定住了正无意偷看的一双小黑眼珠子。
“啾!”
像是见到天敌,啾啾怂兮兮的赶紧转身。
终于舍得用鸟脸对着薛青了,见薛青含笑的杏眼,还十分后怕地蹭了蹭薛青柔软的脸颊。
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啦啾。
而法海的表情并没有因这点小动静而产生波动。
他继续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
僧人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连手指都充满着力量。
而他此刻抬起的那只手的手指指尖上,有殷红色的一小块,像是落在雪上的一片梅花瓣,格外明显。
是前面用指尖触碰薛青耳侧伤口而碰下的一点血迹。
血已经干涸了,如同一块小疤,牢牢地贴在法海的指尖。
法海认真地盯着这块血迹许久,最后抬起手,将自己的指尖送到唇边。
向来无情的薄唇微启,僧人眉间的朱砂痣殷红如刚喷洒出的鲜血。
法海冷漠着一张脸,凤眸的目光沉沉,笼着前面的少年,却伸舌将指尖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点一点舔舐干净。
而前头的薛青还在逗着突然消气的啾啾,“你还能变成鸾鸟吗?再变一个给我瞧瞧。”
啾啾矜持地扭了扭团子似的圆滚滚的鸟身子,头顶竖着的那根羽毛骄傲的高高翘着。
薛青被小鸟团的动作逗乐,忍不住笑出声。
他一无所觉-
薛青和法海回到栖凤村时已经是傍晚快近晚上了。
日光渐渐从山的那头沉下,昏暗的暮光将整个栖凤村牢牢笼罩。
大约是因为那些道士捣乱的原因,不同于往届凤神祭祀,大家都没有什么心思出门热闹。
此时的栖凤村倒安静的有些寂寥了,只有房前屋后栅栏上挂着的鲜艳红绸和檐下亮着的彩色花灯还在独自留着祭典最后的氛围。
薛青一踏入栖凤村,便觉得村中有什么东西较之前不一样了。
陈大伯和陈大娘的院子还亮着灯。
“大师,青青,你们终于回来了。”
看样子陈大娘已经等了他们许久,一见到两人一鸟出现,便欢欣地围了过来。
但两人的面容抑制不住地带着忧愁,像是一瞬老了许多。
“二蛋不见了!”
第73章
“二蛋不见了?”
薛青没想到刚回来就听到这条消息。
原来自祭典开始,陈大伯和陈大娘就没见过二蛋了。
最近二蛋向来行踪不定,他们便也以为二蛋只是自个找地方出去耍了,并未在意。
但之后就发生了道士破坏祭典的事情。
那几个道士着实危险,陈大娘才后怕似的担心,不知道行踪不定的二蛋是否安全。
可是他们仍旧未曾看到二蛋。
尽管他们去一个个询问了村中的人,也都无甚多印象。
仿佛没有几人在今日见到二蛋似的。
陈大伯和陈大娘只能安慰自己,二蛋不过是顽皮了些在外头玩得久了。
等天色稍晚,或者月上枝头,二蛋应该也会瞅着时辰,自己回来。
但是一直到日下黄昏,村中的人都回了屋,二蛋也还是没有回来。
“我们已经将村中找了个遍,连山都上去了一趟,可是太黑了,实在看不清路……”
陈大伯叹着气说道。
他估计是刚从山上下来没多久,头发上还挂着一片不知在哪沾上的树叶。
“山路太难行,他差点跌了一跤,才不得不下来。”
陈大娘说道,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
这份心疼是对陈大伯的,也是对二蛋的。
陈大伯本就老眼昏花,加上暮色暗沉,山路难行,一听便困难不已。
那么二蛋又会跑到哪里去呢?
同样也是自从祭典开始的早上过后,薛青也就没见过二蛋了。
今日有道士闹事,那二蛋不会……
薛青偏头看向身边的法海。
只见法海迎着他的目光朝他颔首,俯身朝他低声说了两句。
听完这几句话,薛青惊讶地动了动眸子,但没有当着陈大伯陈大娘的面显露出来。
他微微点头,转身安抚面上愁云满布的陈大娘,“大娘,别担心,你先和大伯去休息。”
“二蛋的事,就交给我和法海。”-
栖凤村山上的树郁郁葱葱,此刻在暮色之中更显的景色难辨,看去便是暗沉沉的一片。
薛青和法海上了山。
山路陡峭曲折,确实难行。
薛青堪堪握住法海有力的手臂,借了个力,才成功越过了一块崎岖的山石。
落脚难稳,最后还是面前的法海伸手揽了下薛青的腰,才让薛青稳了下来。
而一直蹲在薛青肩膀上的啾啾也跟着紧张,伸着小肉翅膀抱着薛青的脖子,担心自己因为薛青的一个趔趄就飞了出去。
也怪不得前面陈大伯前面只能无奈下山,这样难行的山路,且夜黑难寻,着实太危险了。
待薛青站稳,前面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就抽了回去。
不知为何,薛青的心中也随着这抽去的手空了一块。
看来自己是真的栽在这臭和尚身上了。
掩去心中似有似无不合时宜的心思,薛青想到前面法海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几句。
二蛋的身上居然被法海下了法力印记。
作为同样被法海下过法力印记的妖,薛青差不多也明白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只是,二蛋什么时候变成了妖?
联想到最近几天二蛋的异样,还有被缠满绷带的手臂。
还有栖凤村的村民……
暗沉的橙红在山的尽头隐去,后头是无边无际的浓重的黑。
夜风习习,吹动了薛青散下的几缕黑发。
“他们是妖的后代。”
男人的嗓音响在寂静的山野中,就和今晚的夜风一样微凉。
“你是说……”
不用法海再说,薛青就已经懂了法海的未尽之意。
栖凤村的村民竟是妖与人的后代。
随着一代一代村民的死与生,妖的血脉在他们身体中逐渐稀释下去,被压在了深处。
他们居住在栖凤村,和普通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样荷锄乘凉,一样摇扇聊天。
时间已经太久了。
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忘了他们是妖的后代。
多年前的凤神降临,鸾鸟现世。
因此唤起了栖凤村村中村民的一点妖的力量,但他们自己却毫无所察。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微小,仅仅只是身体更为强健,耳目更为聪明,干活更有劲了。
栖凤村的村民将这一切的变化都归为凤神的馈赠。
而栖凤村也因此日渐繁盛,田地丰收,家家丰裕。
栖凤村村民血脉中流淌着的妖血并没有被完全激活。
直至今日的凤神祭典。
鸾鸟再临,福泽而下。
再加上不速之客道士们的打岔,全都激化了栖凤村村民的妖化。
他们获得了妖的一部分能力。
那二蛋也应是妖血觉醒导致的妖化?
薛青一时思考出了神,也没注意到面前横斜过来的一枝树杈,细细长长的一条。
而薛青毫无所觉,只顾着想着这件事,迎着这段树杈就直愣愣的走过去。
眼见着那粗粝的树枝就要打到薛青的脸上,薛青的面前蓦地伸过来一只手,挡在了薛青的脸前。
“唔。”
檀木香味袭上鼻尖,薛青柔软的脸颊直直撞到法海的掌背。
这一下撞的不轻,鼻子泛起惹人烦的酸意来,让薛青忍不住皱起了脸。
“啾啾啾!”
原本还在打盹的小黄鸟发现薛青被撞到脸后立马打起了精神,小翅膀叉着腰难得有胆控诉突然伸手的法海。
薛青也被迫停住脚步。
此时天光已经完全消散,月亮出来了。
月辉撒在了少年的身上,照的他身上热烈的红衣都冷了下来。
薛青捂住被撞到的鼻子,一双杏眸茫然地抬起,显然还没明白过来状态。
他看向身边伸手过来的法海,月光清冷,给面前的颀长僧人镀上了冷冷的仙人似的辉。
但出尘的仙人伸手拨开面前低矮的粗粝树枝。
他说:“当心。”
若是被这个粗粝的树枝打到了脸,这滋味必定不好受,也会留下一条显眼的红痕。
法海用手挡在了那枝树枝。
薛青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枝条竟是带着刺的,像是荆条。
“你的手…!”
身体永远比脑子动的快,还没反应过来薛青就已经下意识的抓过法海的那只手掌。
借着月光,薛青看到法海的手背上留下了几点浅浅的刮痕。
“抱歉。”
薛青低声说。
法海没有说话,他任由自己有刮痕的手掌被薛青紧紧抓在手中。
他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抚摸薛青的头发。
但法海的手才刚抬起就停住了。
“在附近?”
薛青也察觉到了,怕打草惊蛇,他微微垫了垫脚,贴近法海的耳边轻声询问。
法海凝着眸子,那停在半空的手还是落了下来。
他微微点头。
山中很安静,只有风和水的声音。
有清泉在山上潺潺流下,在平缓凹陷的地方聚成了一小窝的水。
在月光下清凌凌地反着光。
二蛋就在附近。
可是转目望去,乌黑寂静,似乎整座山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鸟,就没有其他人在。
此时脑中有了这个预想,便将看什么都变得可疑起来。
薛青屏息凝神,不放过四周一点的风吹草动。
然而一切看起来都是毫无破绽。
小黄鸟似乎也明白他们这次要做什么,也从薛青的肩膀上站立起来,严肃着一张鸟脸四处侦查着。
只是,此时的二蛋是躲在了不知何处,还是变成了妖的原形?
“在那。”
法海凤眸凌厉,眸光如同利箭一般往一个方向射去。
薛青提起心神,一同屏着气顺着法海的目光看去。
那处是积起的一处小水洼,积起的水清澈见底,宛若无物。
二蛋真的在这?
在疑惑中,薛青仔细地看向这处小水洼。
前面夜色朦胧,因为水面的反光也未曾看清。
但此时薛青安静地凑的近了些,只见那小小的水洼之中,有一只体型稍小通体漆黑的鱼正警觉地看着他们。
看到薛青看过来,立马一摆鱼尾,转了个身,似乎想将自己藏在落在水洼中的落叶之下。
可是这水洼实在太小,哪怕这条鱼用尽心思想将自己藏起来。
但也终究无处可去,逃不出薛青和法海两人的视线-
薛青和法海带着这条黑色的小鱼下了山。
相比他们上山的时间,彼时已经不早了。
虽然薛青和法海已经上山去寻二蛋,但陈大娘和陈大伯两人依然还是放心不下,守在院中等着法海薛青二人回来。
“你说二蛋这小崽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陈大伯扶着自己的腿,因为今天为了寻找二蛋,一双老腿走了太多路,现在仍酸痛不已。他苍老的面上已经满是疲惫,瞧着应是累极了,但还是在院中等着。
没看到二蛋回来,他始终不安心。
“要是我看到这小兔崽子,定要让他长个教训,看他还一声不吭地乱跑。”
尽管陈大伯嘴上这样说着狠话,但他眼中还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一同坐在边上的陈大娘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了院口外走来的二人一鸟。
“青青!”
陈大娘立马利索的从凳子上站起身,往院口走过来。
但当她的目光看向薛青法海二人身后,发现是空无一人时,她的面上肉眼可见的浮上一层落寞。
“陈大娘,我们找到二蛋了。”
察觉到陈大娘变化的神色,薛青说道。
“找到了?”
闻言陈大娘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朝着薛青身后又看了看。
薛青说找着了,可是二蛋人呢?
这分明就是空空如也呀。
“找着二蛋了?”
陈大伯也闻风而来,也不管腿还酸痛着了,迈着一双老腿就走了过来。
他凑在陈大娘的身边,左右看了一下也没见到二蛋的人影。
“二蛋呢?”
在陈大伯陈大娘如炬的目光下,薛青硬着头皮伸出自己合拢的双手。
希望陈大伯陈大娘不要太惊讶。
“他在这。”
薛青说道。
还没等大伯大娘两人反应过来,薛青当着他们的面慢慢打开手掌。
他的两只手掌聚拢成一个杯状,其间是一捧清澈的水,还带着山间夜露的寒气。
用法力仔细包裹着,以免手掌中的水洒出来。
在薛青的手掌中央,是一尾瘦小的黑色小鱼。
第74章
不知是否是眼前的情形太过震惊,小院口子的整个空气都仿若凝滞住了。
陈大伯和陈大娘沉默着都说不出话来。
而薛青掌中黑色的小鱼沉在水底,鱼肚皮紧紧贴着薛青的手掌心,整只小鱼安静无比。
连半透明的鱼尾巴几乎都要垂下来,看着有些难过。
“这这这……!”
陈大伯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从嘴中吐出几个字来。
“青青啊,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哇。”
陈大伯踌躇着复又开口,面色为难,还以为薛青是为了逗他开心用这个来哄他。
倒是陈大娘意外的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是的。”
薛青无奈地说道。
其实他也预想到陈大伯和陈大娘的反应。
二蛋大概因为突然觉醒妖力变成妖身,但自己还没有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无法熟练应用妖力,导致一下转换不回来了。
掌中的鱼好像听到了陈大伯的话,黑色的小鱼抬起了鱼头,偏侧过来的鱼眼睛看着外面的陈大伯和陈大娘。
鱼嘴巴在水中张合,薛青能听到小鱼在低低地说:“不是的……”
是有些哑的少年音。
是二蛋的声音。
“是我呀。”
他的声音是压着的藏不住的伤心。
可惜在场的只有薛青能听到二蛋的声音,陈大伯和陈大娘却听不到,只能看到黑色小鱼在薛青手中嘴巴一张一合地吐着泡泡。
薛青在心中沉闷地叹了口气,朝着掌中的黑色小鱼输了一点妖力。
因为二蛋现在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变为人形,薛青只能用自己的妖力来帮助薛青化形。
他本想在山上便帮助二蛋化作人形,只是二蛋对他们表示出了抗拒。
二蛋并不想回来。
薛青只得先用法力将二蛋带了回来。
注入一点妖力后,薛青掌中青光一闪,湿漉漉的黑皮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整个人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黑发湿湿的贴在脸上,他还盛着水珠的眼睫垂下,好像是不敢直视面前的陈大伯和陈大娘。
二蛋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自手臂蔓延而上的黑色鳞片,一直蔓延到脖颈,在檐下花灯灯光的光照下,反射出妖异冰冷的光芒。
在陈大娘和陈大伯无声的注视下,二蛋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在害怕。
一切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就像在等待一场必然而至的死刑,而大刀就悬吊在他的头顶,马上就准备着朝着他的脖子呼啸砍下。
薛青也知道此时的场面不是自己所能插手的。
他和法海安静地伫立在二蛋的身后,花灯的灯光恰好停在二蛋的脚边。
薛青和法海拢在了无光的暗中,而灯光下陈大伯和陈大娘的表情更是清晰的无所遁形。
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二蛋,陈大伯和陈大娘的表情直接空白了一瞬。
貌似还没反应过来薛青掌中的那么一条黑黑的小鱼怎么就变成了令他们担忧牵挂的二蛋了。
“你这小兔崽子!怎么晚上了也不知道回家!”
陈大伯终于反应过来,挥着干瘦的手拍了低着头的二蛋一下,一看便知道是那种没有用劲的动作。
反倒像是某种亲昵的嗔怪。
陈大伯并没有真的生气。
相反,在灯光下薛青能看到陈大伯眼角闪动的一点水光。
他在为二蛋安全地回来而开心。
二蛋也没想到陈大伯是这个反应,他直接呆住了。
过了两秒,他一直低着的脑袋迟钝地抬起。
清瘦黝黑的面上愣愣的,这下是他反应不过来了。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陈大娘伸手抚上二蛋瘦削的肩头,另一只手心疼地拨开二蛋额前被水打湿的刘海。
“你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可是……”
二蛋懵懵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诡异的鳞片依旧在他的手腕上闪着光。
“我是妖。”
他们是没有看到他身上的鳞片吗?
如果发现了他是妖,那么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是应像那几个道士一样,对着他喊打喊杀吗……?
身上的异样越来越遮掩不住,而二蛋也明显感受到自己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逐渐强大,不受控制。
虽然他也敬仰凤神,但是自己从人变成了妖,定也是心中一下接受不了。
何况今日那几个道士的态度,二蛋才发觉出作为妖的困难处境来。
他无法面对,也不想给陈大伯和陈大娘招致祸端,在慌乱之下便一人上了山。
也就在山上,他化作了原形。
他一定会被讨厌的吧。
二蛋这样想。
可是此时二蛋看着面前陈大伯佯装生气却忍不住透出担心的神色,感受着肩头陈大娘温暖的触碰,因为浸泡在夜间山泉中而冰冷下来的身体和心脏一样重新渐渐温暖起来。
他垂在两侧还在滴着水的手指颤了颤,还没等他哑着嗓音说话,陈大娘伸手用衣服擦拭了一下二蛋潮湿着的脸。
干燥而温暖。
但才碰了两下,陈大娘的手又停住了。
似乎想起了二蛋前面还是一条鱼,也不知道此时二蛋若是没有水了会不会觉得难受。
陈大娘收回手,朝着二蛋展露一个笑容。
“回家吧。”
“我们等了你很久。”
薛青看到二蛋的嘴唇颤了颤,向来倔强的清瘦少年黑发遮挡下的眸子中好像泛起了遮掩不住的水光。
让人无法忽视。
“别哭。”
薛青忍不住开口。
他未尽的话语在二蛋转过来时消失在了喉中。
“妖是不能哭的……”
他看到黝黑皮肤的少年咬着嘴唇,在眼角滑下一行清透的泪来,划过已经长到脸上的零星鳞片,在下巴处凝起,然后坠落。
妖是不能哭的,从眼眶中每流出的一滴泪都是自身精血,损耗修为。
流了多少泪,便就会损耗相应多少的功力和寿命。
对于妖来说,哭是最不值得的事情。
明明是吃了不知许多的苦头熬了多少年的寂寞时光经历多少险境才能修炼出这一身的修为。
怎么能就这么流泪将自身好不容易修成的修为白白给散了呢?
二蛋转过了头,薛青看到二蛋脸上的泪痕在和身上的鳞片一同闪着光。
可是,薛青想,大约因为有时候流下的泪是值得的吧。
陈大娘朝薛青和法海二人郑重地道了谢。
她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身子也精瘦,但依旧笔直着身姿。
道完谢后,她抱着二蛋的手,陈大伯就跟在他俩身边,三人一同花灯的灯光下朝着屋内走去。
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薛青觉得自己的心中蓦然动了一下。
来到这个世界,薛青好像没有真正从眼眶中淌下泪来,顶多眼睛湿润。
或许是因为妖类自身的保护,让流泪显得不那么轻易。
很多时候,薛青都在想他是不是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哪怕真的很难受,但是也不会流泪。
可能一定要到情到浓时,浓烈到足够冲破妖类身体的保护本能,才能流下泪来吧。
有时候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妖本来就不是极恶,人也本来就不是极善。
若是爱你的人,定也不会因为你是人还是妖而改变。
在夜色深深中,薛青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是他身边的法海。
在泠泠的灯光与月辉下,那双向来冷然的凤眸却意外的带着温度。
薛青感受到自己的头顶被人用手掌轻轻抚了抚,明明是冷玉般的手指,碰在肌肤上却是温暖的温度来。
他想他此刻的表情看上去一定不是那么轻松,以至于法海主动用手掌抚摸了他的头发。
克制又温柔。
不可否认,薛青原本沉闷的心确实有被这个动作安抚到,少了许多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
今晚的月华给向来冷然的玉面僧人镀上清冷出尘的辉。
可是仿若乘风踏月而来的仙人微垂下头朝着眼前的红衣少年伸出手。
“我们一起回家。”
第75章
“为何要如此执迷不悟……”
“世间情缘,本就不可强求。”
面前的云雾挡眼,有金光大盛,从中透出。
四周似有梵音缭绕,缕缕不觉,却不能让他的心神宁静而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渺小,几乎要被其他声音淹没,但坚定果决。
“他还在等我。”
他还在等我,所以不能失约。
可是……这个人又是谁呢?
他快要想不起来了。
面前是透明似的结界,他好像被装在一个容器里,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自己貌似成为了一团不成形的云雾,轻飘飘地悬浮在这个容器里。
他要去找他。
哪怕想不起来,但也知道是个很重要的人。
周围的云海茫茫,翻滚着像是一层层漫上来的沉重海浪。
听完他的话,云雾后的人没有说话。
梵音还在响着,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
许久之后,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穿越云层而来。
“痴人啊……”
可他完全不在意这声意味不明的感慨,他用尽全力地装着这层结界,心中强烈的不安越来越大。
他不想失约。
在漫上来的一层层沉重云雾中,法海睁开了眼。
心脏还残着未消退的疼痛。
窗外的月光斜撒进来。
此时正值深夜,安静的连蛙叫和蝉鸣都听不见。
他的怀中正紧紧地贴着一个人。
薛青这几日夜晚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变作蛇形,可是薛青和法海二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这件事。
或许是依赖法海身上的体温又或是什么,每每薛青睡熟了后总会滚到法海怀中。
他的脸颊靠在法海宽阔的胸膛上,薛青的脸肉压着,今日沾上的眼角亮片还没完全洗净,残留了一点亮着。
看着薛青沉静的睡颜,梦中残留的情感还未完全褪去,法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撩开薛青的一点刘海,露出阖上的杏眸。
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颗小小的黑痣,惹人爱怜。
窝在床头的小黄鸟惊醒,一睁眼就看到眼前法海的动作,吓的它蹦了起来,差点就要啾出声来。
然而那双凤眸立马就发现了它。
睡着的薛青似乎感受到了动静,他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
“嗯……”
薛青不满地哼哼,将自己的脸往前凑凑,埋在法海的怀中埋的更紧了。
被眼神锁定的小黄鸟僵着不敢动,它看着凤眸清醒的法海手指抵至唇边,警告它安静。
然后法海轻轻掖了掖被角,将薛青又拢到了怀中。
珍之重之。
明明是这和尚吵的啾!
啾啾头顶竖着的羽毛不满地翘了翘,但是慑于法海淫威,也害怕吵醒薛青,只默默的又蹲回去,窝成一个小团子。
它在自己内心的嘀咕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的太阳照样升起,温暖的日晖又洒满了栖凤村。
栖凤村的村民在天亮之时如往常一般起身农作,还是依旧按他们以前的生活方式生活着,似乎之前的妖化异变并未对他们产生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日子还是如之前一样的过。
薛青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院中,帮陈大娘择菜。
今日的薛青已经换下了昨日祭典用的红衣,穿上了自己的惯常穿的的青绿色衣衫。
清丽可人。
啾啾迈着小鸟爪在他身边踱来踱去,用嫩黄色的鸟嘴啄着地上冒出的小草尖玩。
“奇怪。”
陈大伯今日难得没有出去劳作,选择休息一天在院中陪化妖的二蛋。
“最近几天怎么都没听见过公鸡出声?”
陈大伯十分好奇地瞅了眼待在鸡窝中不肯出来的大公鸡。
也不知怎么了,这只向来骄傲的大公鸡最近安静地过分,原本每日都要在院中趾高气昂地炫耀自己鸡冠和鲜艳尾羽,如今却不见其身影。
并且说来奇怪,明明是打鸣报时的公鸡,最近几日在天明之时也听不到公鸡的鸣声。
难道是因为村中的妖气渐盛?
陈大伯难得地思考了起来。
莫非这大公鸡也要化妖了?
面前的小黄鸟却像全然没有受到影响的模样,头顶竖着的羽毛大摇大摆的在院中乱走,活像个矮墩墩的走地鸡。
陈大伯忍不住伸手薅了薅路过面前小黄鸟的脑袋,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他乐的眯起了眼睛,问对面手中细致择着菜叶的薛青,“青青啊,昨日鸾鸟的伤势如何?”
那些臭道士,竟敢伤了他们尊贵的鸾鸟,如今想想便生气。
薛青看着被迫被摸头的啾啾,头顶的长羽毛都要被摸的扁了下去,两个小肉翅膀在陈大伯充满怜爱的大掌下艰难地拍着,瞧着似乎快炸毛了。
陈大伯还在问着:“也不知道经过了这样的事情,鸾鸟还愿不愿意来我们栖凤村了。”
薛青刚好将篮子中的菜都择完,他收好菜,看着还在陈大伯掌下努力挣扎的啾啾,不禁动作一顿。
陈大伯,有没有一种可能……
“啾啾啾!”
小黄鸟终于忍不住生气地啄了一口陈大伯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小红印子,这才让陈大伯收会了来自大伯沉重的爱。
浑身黄毛都被摸乱的小黄鸟趔趄着朝着薛青这逃过来。
“嘿。”陈大伯被这小黄鸟的反应逗笑了,“这小鸡,还挺有脾气的。”
“啾啾啾啾——!”
小黄鸟的嘴中骂骂咧咧了一串鸟语。
虽然听不懂,但从它愤怒的小表情中可以猜想出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也不知道若是陈大伯知道面前的这只“小黄鸡”就是他前面口中的鸾鸟,会是什么反应。
薛青将择好的菜拿去给陈大娘。
陈大娘道完谢后接过菜,突然出声问道:“青青,你们是不是要离开了?”
当初薛青和法海所想参加的凤神祭典已过,今日早上陈大娘无意看到薛青和法海两人在院口聊了一会,之后法海便出门了。
她便想来薛青他们是不是就要离开栖凤村了,她还想为薛青和法海二人准备些东西。
薛青意外地挑眉。
确实如陈大娘所说,薛青觉得他已经与法海在此借住太久了,虽然出幻境还是遥遥无期,但还是找到了鸾鸟与玉佩之间相连联系的这条线索。
所幸并不是一无所获。
薛青和陈大娘说了他的想法。
他与法海大约还要再留几日,那日道士作乱,他担心那群没有讨到好处的道士还会不死心的再回来。
所以他和法海决定这几日在栖凤村周围设下结界,至少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也以此算作报答栖凤村对他们的收留之情。
说来法海现在都还未回来,薛青准备出门去看看。
栖凤村屋上因为凤神祭典挂着的红绸还未全部取下,随着风微微荡着。
在吹着的微风,薛青一个人上了山。
今天啾啾貌似对法海有些不满,它原本也准备跟着薛青一同上山,但当薛青说他是去找法海时,啾啾又从薛青的肩头跑了下来,表示自己反悔了。
薛青搞不懂这只小黄鸟的心思,便也没有特别在意。
栖凤村的山是陡峭的高,坡斜直着,哪怕此时在白天光亮的很,但山路也未比昨晚好走几分。
薛青扶着嶙峋的石头,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往上走。
此时法海不在,薛青一个人也能往上爬,反而不会像昨日那样笨手笨脚了。
昨夜的他,在山路上跌跌撞撞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握着法海的手,才慢慢上了山。
薛青想,究竟是昨晚的山路确实太过难行,还是他本身就贪恋着每每快要坠倒时身边那只永远会伸出的手。
会有这样一个人将他拉起,会揽过他的腰。
会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此时正值夏季,除了郁郁葱葱的梧桐,山野上四处开着红的紫色蓝的小花,富有生机,娇俏可爱。
一切都是生机勃勃。
薛青好不容易走到了山腰,山势也终于变得平缓好走了些。
他拍了拍身上惹上的尘土,在蓝天白云和绿意浓的山野中,他看到那个低头画阵的僧人。
金色的法力顺着僧人的指尖流下,汇聚在地上的法阵之中,隐隐而亮。
和明亮的日晖下一起,似乎能让所有的黑暗都无所遁形。
此时还未阵成,薛青不敢打扰法海,于是闲的无事的薛青开始安静地采摘地上的花儿。
一朵又一朵,薛青“辣手摧花”,只要长得好看的花都被他采了下来。
至到法海那边法力输送完毕,法阵大成之后,薛青的手中已经攥满了一束带着泥土的花。
像是精心制成的一捧好看的花束,蓝紫相间,格外养眼。
法海在输送法力时便也注意到了薛青的出现,只是法阵进行到一半,他不能分心。
待到法阵完成后,他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果然在满山生机之中,他看到了那名他所想看到的少年。
身着青绿色衣衫少年手中拿着一捧花,花朵紧紧攒簇着,带着浓烈的生机和美丽。
他的身后是高耸入天的崖壁,蓝天之下绿意之中,白肤红唇身量纤细的少年毫不吝啬的朝着面容沉静的僧人展露出一个笑。
竟比手中的花还要艳上几分。
在绿草中,像是已经等待了太久,薛青迈着步快跑了过来,衣袂飞扬,山野的风都被他落在了身后。
飞扬乌发因为动作被风吹的有些乱,他终于到达法海面前。
薛青压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法海伸手为薛青拨开一缕调皮的发丝,阳光将薛青雪白的脸照得泛了红意。
在法海的目光下,薛青忍不住紧张地眨了眨眼睛。
风将檀木香和花香一同送到薛青的鼻尖,薛青将自己手中的花束举起。
因为爬山和摘花的缘故,他雪白的手掌上染上了些许尘土,薛青还没来得及擦去。
“我前面看到花开的正好,就想把花送给你。”
少年唇角微勾,弯起的杏眸中流出的是手中花一样沁人的甜。
他注意到了自己手上沾着的泥土,有些不好意思的想将手收回来。
可是另一人的大掌覆上了他握着花的手,紧紧包住。
今日阳光正好,风也和缓。
高大俊美的僧人微微垂下了头。
正洒下来的阳光亮的薛青抬起的眼忍不住眯了眯,盈在鼻尖的淡淡檀木香蓦地重了。
还没等薛青反应过来,面前的阴影落下,滚烫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
薛青睁大了眼。
面前是法海微垂的乌密眼睫,微不可察地颤着。
像是蝴蝶轻触他的唇。
这个吻浅的一触即离。
薛青愣愣地抬头,只看到眉间的红痣在阳光下鲜红的似有流光闪现,浅淡的凤眸正专注地注视着他。
似乎能从瞳孔中看到他自己此时呆愣的样子。
俊美的玉面僧人浅红的唇微启,让薛青又回想起了刚才一闪而过的触感。
柔软的,滚烫的。
他似乎为前面那个未经允许的吻感到失礼,法海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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