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慎让来传信的大宫女先回去回禀,自己抱着黎阮走在后头。
待到那宫女走得没影了,江慎才压低声音问:“方才那苏氏女子,是个妖怪?”
黎阮抬起头,问他:“你也认得出妖怪?”
“认不出。”江慎轻笑,“但她都快要被你吓死了。”
那个名叫苏婉儿的,是一只狸猫妖。修行大概就百余年,还连妖气都藏不好,黎阮一眼就瞧出来了。
江慎问:“你吓唬她了?”
“我是警告她。”黎阮义正辞严,“凡人我可以不与她们计较,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小猫妖,我还不教训一下,难道真要叫她爬我头上去?”
“和妖怪打架,我还没输过呢。”
妖族的领地意识极强,黎阮今日本来就不大高兴,正愁没地方撒气。这会儿当然跟个小刺猬似的,逮着谁扎谁。
那小猫妖算是不巧撞他枪口上了。
但江慎只是一笑,没劝阻他。
凡人由江慎来对付,妖族的事自然该交由他们妖自己解决。他虽不知那江南苏家的小姐为何会是一只狸猫妖,但她姑母容妃在宫中并不受宠,江南苏氏也并非强盛到不可割舍,他大可放手让小狐狸按照他想的法子处理。
行宫是围绕湖泊所建,圣上所在的临湖水榭则在行宫最深处。江慎抱着黎阮沿湖岸慢慢往里走,走到四下无人,再瞧不见觊觎江慎的女眷后,黎阮才从江慎身上跳下来。
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他其实不太喜欢人气儿太足的地方。
凡人食五谷,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容易沾染浊气。浊气过重的地方,不适宜灵力运转,也不适宜妖族修行。
而后宫,恰恰就是贪念与欲望最重的地方。
所以,那里不管修建得再是漂亮,生活再是舒适,在黎阮心里别说是和长鸣山比较,就是连这行宫都比不上。
这行宫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来,环境清幽宜人,才是最适合居住的地方。
黎阮从来记不得教训,早先在马车里那股恶心劲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好了。此刻看到这么好的景色,一点也不想去看大夫,只想在湖边寻一棵树爬上去,好好欣赏一番风景。
大概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江慎牵过他的手,不由分说拉着人往前走:“不行,你刚才答应我的,到了行宫要先去看大夫。这会儿陛下召见,便先去见陛下,再去看太医,别想躲过去。”
“好好好,看看看。”
黎阮满口敷衍着,又问:“那我一会儿能来爬树吗?那棵树长得真高,上去一定能看到整个行宫。”
……完全已经不记得自己方才还在人前装病。
江慎心下无奈,随口应了一句,牵着人继续往行宫里走.
湖泊这头自然风光宜人,靠湖岸另一侧,修建了数座宫殿,虽比不上皇城巍峨,但规模同样不小。
圣上如今所在的临湖水榭依水而建,有三层楼高,视野开阔,登上水榭可纵览整个湖景。而在靠近湖岸的水面中央,则搭起一座戏台,可供圣上欣赏歌舞戏曲。
江慎与黎阮到达水榭时,那戏台上正有人唱着戏。
“陛下已经好几个月没听戏了吧?这新来的戏班如今在京城可是深受百姓喜爱,是皇儿特意为陛下找来的。”淑贵妃坐在崇宣帝右手边,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倒茶。
四皇子江衡正站在淑贵妃身旁,本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被淑贵妃悄然踩了一脚,才勉强打起精神,开始向崇宣帝介绍这戏班的来历。
崇宣帝听得兴致缺缺。
屋子另一侧,贤妃带着六皇子江信坐在一旁,脸色不怎么好看。
六皇子江信今年才刚满十七,模样还有些稚嫩。他站在贤妃身边,鹌鹑似的低着头,没看戏,更没敢看圣上。
自从皇后过世之后,圣上已许久没有过临幸后妃。在整个后宫之中,稍受宠些的,也就是掌管宫务的淑贵妃,以及背靠相国的贤妃。
这两人膝下都有皇子,又几乎是同时进宫,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
不过由于六皇子江信实在没什么出息,性子胆小怯懦,不受圣上喜爱,连带着贤妃在宫中的位份也渐渐比不过淑贵妃。
此刻看见淑贵妃又在圣上面前出风头,贤妃自然不悦。
好在圣上瞧着也没什么兴致,只听了几句便挥手让江衡闭了嘴。江衡求之不得,老老实实站回原位。
就在这时,常公公小跑进来:“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崇宣帝总算来了点精神,忙道:“快让他进来。”
这态度反应众人都看在眼里,见淑贵妃没讨到好,贤妃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就连身体都坐直了。
江慎牵着黎阮走进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后宫这些妃嫔的勾心斗角,他从小到大见了不少,早先觉得烦,后来便全当看戏。欣赏各宫妃嫔手段频出,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是个不小的乐趣。
他敛下眼底一点笑意,牵着黎阮走到崇宣帝面前,朝他行礼:“父皇,儿臣来迟了。”
“无妨,坐下吧。”崇宣帝摆了摆手。
他左手边特意留了两把椅子,正是为江慎和黎阮准备的。
在场不仅有淑贵妃和贤妃,还有另几位妃嫔。但除了淑贵妃之外,包括众妃嫔和两位皇子在内,都没有人能坐得靠圣上这么近。
太子殿下坐在那儿他们当然没意见,但黎阮这个没名没分男宠,竟然也能在圣上身边落座。
一时间,许多目光都偷偷落到了黎阮身上。
江慎领着黎阮落了座,崇宣帝又偏过头来,问:“听说小黎方才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他平时对待黎阮可没这个态度。
黎阮一怔,先是茫然地朝江慎看了一眼,才应道:“我、我已经没事了,多谢陛下关心。”
江慎默然。
他这父皇啊,比他还爱看热闹,拱火是一把好手。
明知这在场的妃嫔,不少都拿他家小狐狸当眼中钉,还故意表现得这般关切。
生怕他家小狐狸不遭人记恨。
陛下如此关心黎阮,在场最开心的当属淑贵妃了。
她连忙也关切道:“好像是有些晕车对吧?我方才已唤来了太医,不妨让太医给黎公子诊治诊治?”
江慎却道:“淑贵妃不必劳烦。”
江慎是打算带小狐狸去找太医瞧瞧,但小狐狸毕竟是妖,也不知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不放心让旁人帮他诊治。
何况还是淑贵妃准备的人。
左右现在小狐狸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不适,江慎原本想着,等他们回了住处,再叫冯太医来一趟。
“就是,不过是晕车而已,哪需要这么劳师动众?”说话的是贤妃。
许是因为近来相国把持朝政,身为相国之女,贤妃在后宫几乎是横着走。除了在圣上面前略加收敛,其他时候总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偏偏圣上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助长了她嚣张的气焰。
就连淑贵妃都拿她没办法。
“真要身体不适,告病回去歇着就是了,何须在这儿勉强?”贤妃从出宫门到现在憋屈了一路,这会儿总算找到机会借题发挥,态度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再说了,信儿方才在路上也有些晕车,怎么不见他吵着想要看太医?”
“贤妃这是什么话,六皇子若身体不适,一并让太医来号个脉就是,你——”
“叫什么太医啊,陛下还在看戏听曲,你叫个太医过来看诊,这像样吗?”
黎阮没见过这阵仗,看得整个人都呆住了,江慎递给他一把瓜子。
“吃吧,她们还要吵一会儿的。”江慎平静道。
黎阮眨了眨眼,凑到江慎耳边嘀嘀咕咕:“可她们好像在为我吵架……”
江慎:“不必在意,她们以前也经常为我吵架。”
“……”黎阮朝他投去一个万分同情的目光,“你辛苦了。”
到底是听了多少次,才能这么习以为常,在这种气氛下还能嗑起瓜子来啊。
黎阮又越过江慎往崇宣帝看去,见后者支着下巴,也是一副兴意盎然的模样,比方才听戏时专心多了。
黎阮:“……”
要不这两人怎么是亲父子呢。
水榭里这出戏,比戏台子上的还好看。
江慎猜测得没错,这两人一吵起来果然没个停,而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没一会儿,竟然从要不要给黎阮请太医,吵到了淑贵妃对黎阮过于偏爱,不合规矩。
其实,淑贵妃想要撮合江慎和黎阮的真实意图,后宫里但凡精明点的妃嫔都看得出来。
但贤妃不在乎这个。
她膝下的六皇子年纪还小,去年才刚纳了妾,如今还没有立妃,更没有子嗣。对她来说,无论是太子还是四皇子,都是她的敌人。她既不希望太子娶妻生子,也不会愿意淑贵妃的计划得逞。
只有将水搅浑,她才能从中牟利。
贤妃将战火引到淑贵妃对黎阮的偏爱上,一时间扩大了战局。就连方才没说话的妃嫔也开始七嘴八舌,不敢直接表现出对黎阮受宠的不满,便质疑起淑贵妃违背宫中历来的规矩,有负圣上信任。
淑贵妃双拳难敌四手,说不过人,只能回来求助崇宣帝:“陛下,臣妾当真只是很喜欢小黎这孩子,也心疼太子殿下一直没人照顾,这才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并未有任何私心,陛下您明鉴啊!”
“嗯,朕明白。”
崇宣帝大概是看戏看够了,抿了口茶水,将杯子轻轻放回桌上:“不过就是看个太医罢了,不至于吵成这样。来,是哪位太医在啊,过来给人瞧瞧。”
崇宣帝话音落下,一名头发花白的太医从外头走了进来。
由于圣上身体欠佳,此番出行将整个太医院都带上了。如今来的这太医姓谢,是淑贵妃的人。
江慎眸光敛下。
他是不希望旁人帮小狐狸诊治,但如今圣上开了口,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先前在祖庙时,小狐狸因为法力消耗太多昏过去,江慎便找过冯太医给他诊脉。那时候江慎还不知道小狐狸的身份,冯太医也没有他瞧出小狐狸的脉象与常人有何不同。
只是诊个脉,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江慎稍放心了些,任由谢太医走到了黎阮身边。
黎阮对此当然也没有意见。
方才这些妃嫔一口一个他没有子嗣,不能给江慎做太子妃,他心里本来就不怎么愉快。倒不是觉得这话冒犯,只是她们这么说,仿佛那些被带来接近江慎的女子,唯一的用处就是能生养。
而他不能生养,就是没用。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黎阮伸出一只手,搭在太医取来的玉枕上,另一只手悄然落在腹部。
乖崽崽,吓他们一跳。
黎阮在心里悄悄道。
谢太医俯身给黎阮诊脉,崇宣帝收回目光,开始安抚妃嫔:“都坐下吧,这点小事哪需要动怒。”
“淑贵妃心善,会有这般考量情有可原,朕理解。”
“贤妃,还有……”他似乎已经不太记得那几个妃嫔的名字,也不在意,含糊了过去,“你们都说得不错,宫中规矩是要有的,所以朕先前才会拒绝淑贵妃的建议啊。小黎是个好孩子,但毕竟是个男儿,当不了正室。”
“所以,淑贵妃以后也不用再提此事了。”
“可是陛下……”淑贵妃还有些不甘心,但崇宣帝摆了摆手,让她闭了嘴。
她心中憋闷,连带着看黎阮也没什么好脾气。眼见谢太医还在细细给他诊脉,心头更是不悦,催促道:“怎么还没好?”
谢太医道:“贵妃娘娘请稍待,公子这……这脉象……”
这脉象怎么好像……
谢太医欲言又止,心底惊讶不已,反复诊了许久,又忍不住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少年无辜地回望他。
淑贵妃叫来谢太医本就只是想演完她关切的戏码,此刻没了演戏的兴致,自然并不关心黎阮的身体如何。
但江慎是关心的。
见谢太医神情犹豫,不由皱了眉:“谢太医,公子的脉象怎么了?”
难不成真是什么棘手的病?
谢太医看向一旁的淑贵妃,不太确定地问:“……真要说?”
“让你说就说。”淑贵妃不耐烦道,“有不能说的,他还能怀孕了不成?”
谢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朝崇宣帝俯身磕头,喊出了后宫妃嫔被诊出喜脉的气势,高声道:“恭喜陛下,恭喜贵妃娘娘,恭喜太子殿下,黎公子的确是有喜了!”
崇宣帝:“?”
淑贵妃:“??”
江慎:“?????”
第42章
谢太医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喊得崇宣帝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淑贵妃险些折了尾指的长指甲。
水榭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许久,崇宣帝才哑着嗓音问:“你说他……你说他怎么了?”
“公子身怀有孕,已一月有余了。”头发花白的太医额头抵在地上,郑重道,“老臣行医多年,绝不会瞧错,公子这的确是喜脉。陛下若不放心,可寻太医前来会诊!”
“这怎么可能!”淑贵妃声音都变得尖细,“他不是男子吗,怎么可能有身孕?他他他——”
仿佛是被她这句话唤醒,众妃嫔也跟着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众人吵吵嚷嚷,水榭内顿时又变得热闹非凡。
“都别吵了!”崇宣帝大声喝止,因说话太急,短促地咳了几声,站在他身后的常公公连忙上来给他顺气。
崇宣帝一边喘息,一边抬起颤抖的手:“去宣,把所有太医都给朕宣来!”
常公公连忙派了个随侍的小太监去跑腿,崇宣帝倒回座椅里,微微阖上眼。
当今圣上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平和,众人已经许久不见他这般失态,担心触了霉头,都不敢再说什么,各个鹌鹑似的回到原位。
视线却还止不住往那红衣少年身上看。
这位惊动了全场的核心人物,此时神态依旧十分淡定,甚至还惬意地伸手去桌上摸了把瓜子。
好像对于自己刚被诊出了身孕之事,全然不惊讶。
不仅是他,坐在他身边的太子殿下也全程一言不发,神情瞧着也很淡然。
当然,江慎并不是淡然,他人都快傻了。
脉象显示怀有身孕?
那不是……不是小狐狸的癔症吗?
男子,不对,公狐狸怎么可能怀孕?
江慎神情有点恍惚,压根没在意周遭在说什么吵什么,他的视线落到黎阮身上,少年也恰在此时偏过头来,朝他歪头一笑。
模样还有点得意。
江慎:“……”
原来都是真的。
小狐狸这些天总是觉得疲惫,困倦,食欲不振,还犯恶心,这些分明就是怀孕早期会有的症状,江慎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早见过不知多少回。
何况小狐狸早就告诉过他,还说过不止一次。
可他一直没有当真,直到今天之前他都以为……以为他只是患了癔症。
他先前那段时间是没带脑子吗???
察觉到江慎的神情并不轻松,黎阮连忙收敛起那副得意的模样,凑到江慎耳边,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呀?”
男子怀孕这件事,在妖族都闻所未闻,凡间肯定更难接受。
以黎阮的能力,是可以施个法隐藏脉象,让太医诊不出喜脉的。但因为方才听了那些话之后有点气不过,加上江慎也没有阻拦太医给他诊脉,他自然以为这小崽子被诊出来也没关系。
所以他没想着隐瞒。
可江慎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惊讶?
黎阮担忧之余又有些纳闷。
他不是一早就知道他在养胎吗?
黎阮疑惑地眨了眨眼。
众目睽睽之下,黎阮不敢问太多。
江慎也没有与他解释太多,只是轻轻舒了口气,不顾当场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将少年搂进怀里,轻声安抚:“没事,不必担心。”
他这话说得很轻,却没有瞒过坐在身边的崇宣帝。崇宣帝睁眼犹疑地打量他们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兀自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小太监便领着十几位太医来了临湖水榭。
圣上没再让太医在这么多人面前给黎阮诊脉,而是把人带去了一旁的暖阁。屏退左右,只留下江慎、淑贵妃以及常公公在身边。
黎阮被带进内室,拉了一道绸帘挡着,乖乖让太医轮流给他诊脉。
几乎每一位太医诊完脉后,都要诧异地反复检查多次,而后跑去一旁和人嘀嘀咕咕。
到最后,就连崇宣帝都不耐烦了:“到底是什么脉象,能不能有人给朕一个准话?”
十几名太医挤满了整个暖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冯太医出列了。
“回陛下,黎公子的确是男儿身,而且……也的确怀了身孕。”
冯太医应当是全场最为诧异的一位。
他当初在祖庙,就曾经给这位小公子诊过脉。但那时候,小公子的脉象除了有些虚弱疲惫外,没有任何异样,更没有喜脉。
可他又记得,那时太子殿下也问过他小公子有没有可能怀孕。
冯太医当时还以为这小公子是受过刺激,这才导致意识不清。
现在看来,当是无风不起浪。
难道说,太子殿下其实拥有能够让男子怀孕的能力?
不愧是皇后独子,本朝开国至今最受百姓爱戴的太子殿下,果真是不一般。
冯太医这么想着,朝江慎投去肃然起敬的目光。
江慎:“……”
“朕知道了,都下去吧。”崇宣帝挥退了太医。
众太医离开暖阁,屋内只剩下几位主子,以及随驾侍奉的常公公。
崇宣帝坐在主位,看着江慎掀开绸帘,牵着少年走出来,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慎让黎阮在一旁坐下,自己则跪在圣上面前,低下头:“儿臣不知。”
崇宣帝眯起眼睛:“你不知道?”
“是。”江慎如实道,“这些时日儿臣的确发现黎阮食欲不振,恶心呕吐,但从未想过是身怀有孕。是直到谢太医诊出喜脉,儿臣方才恍然大悟。”
崇宣帝沉默下来。
他又看向黎阮:“你也不知道吗?”
黎阮还当江慎那席话是在撒谎,本来也想跟着说不知道。可他又想起,自己刚才似乎表现得太过淡然,全然没有惊讶的模样,说不知道很难让人信服。
小狐妖每到这种时候脑子都转得飞快,他很快在心里思索一番,低声应道:“我知道的呀……”
崇宣帝皱眉:“那你为何不说出来?”
“我说了。”黎阮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责备地看了眼江慎,“可太子殿下不信,我怎么说都没用,还当我是……是脑子有问题。”
江慎:“……”
崇宣帝诧异:“你身体如此不适,他也不请太医给你诊脉?”
“不给。”黎阮愤愤道,“他压根就不相信我,要不是今天贵妃娘娘替我请了太医,他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呢。”
崇宣帝转向江慎,斥责道:“朕看你的脑子才有点问题。”
江慎:“…………”
黎阮和崇宣帝一唱一和,虽是歪到正着,但也没完全骂错。江慎心下叹息,朝崇宣帝磕了个头:“儿臣知错。”
没等崇宣帝再说什么,淑贵妃忽然开了口:“陛下,您不能这么轻信于人啊!”
她似乎终于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道:“这世间哪有男子怀孕的先例,此事分明就是有蹊跷。依我看,这少年来历不明,应当好好查一查,说不准是个什么精魅妖怪……”
“淑贵妃何出此言?”江慎抬起头,淡淡道,“这世间没人见过男子怀孕,难道就有人见过妖怪化人?”
淑贵妃:“这……这……”
江慎:“再者说,不知淑贵妃想要如何调查,是送去刑部,还是送去宗人府?男子怀孕的确闻所未闻,因而没有人知道其中会遇到何种艰险。万一稍有不慎,伤了本殿下的皇嗣,陛下的嫡皇孙,淑贵妃负得起这个责吗?”
淑贵妃张了张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江慎其实很少这样顶撞长辈。
太子殿下对外的雷霆手段,身处宫中多少都知道一些。可此人极有孝心,哪怕淑贵妃并非他的生母,他在她面前,依旧表现得温润得体。
不仅是淑贵妃,他面对后宫任何一位妃嫔,都有礼有节,很少摆出太子的架子。
可现在却不同。
他分明是跪着的,说话的语气也极为平静,但周身气度一点也不显弱势。
淑贵妃看着那年轻的身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十年前,她刚认识的崇宣帝。
高不可攀,让人望而生畏。
淑贵妃身形踉跄一下,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弱下来。
她输了。
暖阁内一时没人说话,崇宣帝悠悠道:“太子说得有理。就算正要寻根问底,也要等到这孩子出生之后。否则,调查中若出了任何问题,伤及的就是朕的嫡孙儿,这可不行。”
江慎眸光敛下,闪过一抹笑意。
他方才让黎阮不必担心,不完全是在安慰他,因为这件事本身也不需要太过担忧。
哪怕黎阮真被当众诊出了脉象又如何,这事就连黎阮自己都无法解释,圣上查不出缘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且,他也不敢细查。
崇宣帝口中说着不在乎江慎有没有子嗣,但事实上,心中还是想要的。
帝王之家,怎么会不想要个长子嫡孙?
黎阮如今怀上了江慎的孩子,哪怕他是个男子,崇宣帝也不会轻易动他。非但不会动他,还会要江慎加倍爱护,尽心照顾。
母凭子贵,这世道不公平,但的确如此。
江慎俯身跪拜:“谢父皇体恤。”
崇宣帝今日情绪大起大落,此刻终于有些撑不住了。他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只留下常公公随侍身旁。
常公公扶着崇宣帝去内室的软榻躺下,见圣上依旧眉宇紧蹙,便问:“陛下可是还在担忧太子殿下的事?”
“朕近来总给太子出难题,这回,是他给朕出了个难题。”崇宣帝叹了口气,道,“这种事说来连朕都不信,要满朝文武和后宫妃嫔怎么信,又要天下百姓怎么信?”
常公公:“老奴倒是觉得,此事不难解释。”
崇宣帝睁开眼:“怎么说?”
“老奴曾经听闻,古有后稷之母姜原,在野外踩到一巨人脚印,怀孕生子。后又有前朝高祖的母亲,梦见与神仙交合,诞下麟儿。这种事古往今来皆有之,皆是上天庇佑的天命之君,难道这些故事就合乎常理?”
“还有,传闻中说,世外有真龙,能与万物抚育后代。”常公公笑起来,“咱们太子殿下能令男子怀孕,不恰好说明,他当是一位天命所向之君,是真龙天子吗?”
崇宣帝悠悠闭上眼。
“要这么说来,朕这个皇位,还真是只能传给他了。”
“老奴斗胆。”常公公后退半步,俯身下去,“但以老奴所见,太子殿下继任大统,当是天下之幸。而且……”他顿了顿,笑道,“陛下心中应当早有决断,否则又怎会屡次给太子殿下设下考验?”
崇宣帝轻笑起来:“那可不一定。”
常公公一怔。
“万一朕只是想试出,若朕表明态度,要将皇位传给太子,当下谁会最心急呢?”
第一个心急的是三皇子,他假传密旨,买凶杀人,想把太子截杀在京城之外。
第二个心急的是淑贵妃,她左右逢源,想让太子断绝子嗣,为自己牟利。
他退居幕后,坐看各方争斗,就是想让皇权这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平静下来,看看是谁会等不及,自己浮出水面。
无论是三皇子还是淑贵妃,甚至是太子,都不过是崇宣帝的一颗棋子。其实他未尝不知道这样做会将太子置于险境,但他始终选择作壁上观。
一是为了看太子能否有破局的能力,二是,想知道水面之下还藏着多少人。
常公公转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些,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但崇宣帝并未在意。
“不过,你说的这事倒是不急。”崇宣帝闭着眼,淡声道,“男儿怀胎毕竟闻所未闻,十个月后究竟能不能生,能生出什么,还未可知。”
“再等等吧,看他到底能不能给朕生出个孙儿来。”.
离开了水榭,江慎总算能带着黎阮回到住处。
这行宫的规模比不上皇城,住处自然也不比东宫,也就是东宫里一间偏殿大小。
江慎挥退领他们到住处的宫人,转身合上殿门。
黎阮已经殿内殿外跑了一圈,他推开殿内的窗户,窗外正好种了一株桃树,如今桃花开得极盛,几根桃枝伸到窗台上,远远还看见湖景。
“这里看出去好美啊,江慎你来看——”
黎阮刚一回头,被人从身后拥住了。
江慎弯下腰,下巴轻轻搭在黎阮肩上,手臂收拢,抱住他的动作极轻柔,但也叫人无法挣脱。
黎阮呆了呆:“怎、怎么了呀?”
“没事。”江慎低声道,“只是想抱抱你。”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江慎心中算计着要怎么护住黎阮,怎么对付淑贵妃,怎么应付崇宣帝。
直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才终于有了一些实感。
要做父亲的实感。
此前江慎一直觉得,自己不在乎能否娶妻,不在乎是否会有子嗣,他生来便背负着天下的担子,所言所行皆是为了黎明百姓。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江慎搂着那具柔软的身躯,手掌缓缓下移,落到对方小腹上。
黎阮还没有显怀,那小腹依旧是平坦的,透过薄薄一层衣物,能触碰到那紧致光滑的肌理。
他摸过这里很多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紧张得手都甚至有点发颤。
这里有个孩子。
是他和小狐狸的孩子。
他何德何能。
江慎心口又酸又软,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一会儿觉得仿佛置身梦境,为何这种天大的好事竟会落到他头上。一会儿又有些责怪自己,这些时日什么都不知道,害得小狐狸吃了那么多苦头。
他思绪一时复杂,忽然听见黎阮唤他:“……江慎,我想问你个事。”
江慎温声道:“什么?”
黎阮挣脱开他的怀抱,转头看向他,语气难得严肃:“你不会之前真的完全没有相信我吧?”
江慎:“……”
黎阮睁大眼睛:“你不会之前真以为我脑子有问题吧?!”
江慎:“…………”
少年满脸的难以置信,江慎有点难为情,但又怕小狐狸与他生气,吞吞吐吐解释道:“我……我此前找太医给你诊治过,但那时……还诊不出脉象,所以我……我……”
黎阮皱眉:“那是因为它之前只是一团灵气,当然诊不出了,它最近才长大的呀。”
“原来是这样……”江慎神情难得局促,“小狐狸,你别生气,我先前是真不知道,我……”
黎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终于憋不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你这个样子好傻啊哈哈哈!之前还说我傻呢,明明自己最傻,笨死了……哎哟不行,笑得我肚子疼,崽崽都在笑你了……”
他一笑就停不下来,又站在窗口,整个院子里都回荡着少年肆意的笑声。
江慎耳根发烫,轻轻磨了下牙,一把将人拽回怀里,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户。
接着,他低下头,将对方的笑声尽数堵在了口中。
还泄愤似的轻轻咬了一口。
惯会破坏气氛的坏狐狸。
第43章
虽然崇宣帝已经召来太医院所有太医给黎阮会诊过,但江慎还是放心不下,回到住处后,又将冯太医唤来,再次给黎阮诊了脉。
“公子身体一切安好,腹中胎儿也很健康,殿下大可放心。”冯太医立在床边,这么说着。
江慎:“可他这些时日胃口不好,总是吃不下东西。”
冯太医答道:“女子怀孕早期的确会有这种情形,想来男子也当是如此,殿下可以让膳房多做些酸甜开胃之物,增进公子食欲。”
江慎:“可他总是困倦,晨起还想吐。”
冯太医又答:“也是正常的,若公子实在吐得厉害,老臣可给公子开一帖药,服下后应当会有所缓解。”
江慎:“可他——”
“好啦!”黎阮听得失去耐心,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都怀这崽子这么久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干嘛这么紧张呀?”
江慎被他忽然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按住:“让你别乱动。”
冯太医也觉得自家太子殿下有些紧张过头,安抚道:“是啊殿下,怀有身孕……倒也不必这么小心,而且,孕后需要多走动,多沐浴阳光,才利于胎儿长大。”
“就是,哪有这么严重。”黎阮道,“我还能爬树呢!”
“是啊,殿下无需——”冯太医话音一滞,反应过来,“不不不,这可不行!”
黎阮:“……”
他整个人忽然蔫了,便听冯太医继续道:“公子是男儿身有孕,需要比寻常女子更加小心,切记不可疾行,不可跳跃,孕早期不可行房事,不可——”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可,黎阮却听到了他话中的重点:“房事也不可以吗?”
问话的时候,还抱着被子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冯太医。
少年模样生得显小,这样从下往上看人时,自带那么点委屈感,什么都不说就足够惹人怜爱。
冯太医猝不及防对上这视线,恍惚觉得看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孙儿。他的孙儿与小公子年纪差不多大,被家里从小宠着,现在还每日无忧无虑,只知玩乐。
可小公子呢,这么小的年纪就被带来这深宫之中,如今还要吃那怀胎生子的苦头。
冯太医满心只剩怜惜,怜惜之余,又想起第一次给小公子诊脉时的情形。
那时候太子殿下还在祖庙祠堂斋戒,却不知为何把小公子也带进了祠堂,还将人……将人累得晕了过去。
太不应该了。
想起这些,冯太医转瞬间明白了少年为何要这么问,转向江慎,严肃道:“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江慎:“?”
冯太医责备地看他:“为了公子的身体考虑,您要懂得节制。”
江慎:“……”
是他不懂节制吗???
江慎百般解释,甚至险些立誓为证,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因为一己私欲,不顾公子与腹中胎儿的安危。他好说歹说,才让冯太医将信将疑,带着方子回去熬药。
送走冯太医,江慎回到屋内,瞧见黎阮一只脚已经踏到地上。
见他回来,又飞快地收回到床榻上。
江慎摇头轻笑,走过去:“想下地就下吧,太医都说了,是我太过紧张。”
黎阮这才翻身坐起来。
他起身就要下地,还没踩到地面,却被江慎抓住了脚踝。小狐狸这双足也生得很漂亮,不似许多凡人常年走动容易生出厚茧,他足上的肌肤很薄,白而细嫩。
此刻没穿袜子,也没穿鞋,被江慎握到手里,有点凉。
江慎给他把脚放进怀里暖热,才给他套上鞋袜,把人拉起来:“下地可以,不能再不穿鞋了。”
“你明明还是很紧张……”黎阮小声嘟囔。
他都不明白江慎为何要这么紧张,就算是只普通狐狸,怀孕后也没有这般小心谨慎,事事都不能做的道理。很多孕期的狐狸,反倒比怀孕前还凶,因为性情变化,甚至比先前还容易与争抢地盘的其他小动物打起来。
哪像凡人这么脆弱。
黎阮在心中感慨。
他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了崽子,那些人是不是不会再来接近你啦?”
之前很多人想接近江慎,是因为觉得黎阮身为男子,永远不可能为江慎诞下子嗣。他们觊觎的,是太子妃之位,是未来的皇后之位。
但现在,他们知道黎阮有了孩子,这如意算盘应该打不下去了才是。
黎阮是这么想的。
“有一部分人或许会知难而退,但……”江慎皱起眉头。
但如果真这么简单,后宫之中就不会屡有争斗矛盾出现了。
总有一些人,耍尽阴谋手段,不见棺材不落泪。
江慎思索片刻,道:“今日之事,父皇多半会想办法先压下来,不会这么快昭告天下。”
男子怀孕的事此前从未发生过,崇宣帝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也需要一段时间观望。
这孩子能否顺利生下来,生下来又会是怎么模样,这些都是未知。
只有小狐狸腹中这胎儿顺利诞生,崇宣帝才能放心将事情昭告天下。
至于到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解释这一奇闻,那就不是江慎需要操心的了。
“但就算将事情压下来,瞒得住民间的百姓,也瞒不住宫里人。”江慎道,“所以,你接下来在宫中生活,要更加小心。吃的用的,都要先检查一番,不可大意,知道吗?”
后妃惯用的那些手段,江慎此前见过不少。
人心恶毒起来,什么事做得出来。
“知道啦。”黎阮道,“我绝对小心又小心,要做什么之前都提前问过你,可以了吧?”
江慎点点头:“辛苦了。”
黎阮期待地看他:“那我能去爬树了吗?”
江慎:“……”
江慎:“不能。”
黎阮:“你刚刚答应过我可以的呀!”
江慎:“就是不能,你想都别想。”
黎阮:“我爬一棵矮的好不好,不去最高的了。”
江慎:“你还想去最高?”
黎阮:“……嘤。”.
江慎猜测得没错,这件事果真被崇宣帝压了下来。
他们在行宫住了三日,非但圣上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就连其他妃嫔也没有再试图让女眷接近江慎,或在江慎面前提起此事。
仿佛那日在水榭中什么也没发生过。
于是,江慎和黎阮出乎意料的,在行宫过了好几天安生日子。
不过安生是安生了,对黎阮来说却没有那么愉快。
原因无他,江慎那反应过度的毛病还是没治好。
爬树是绝对不能爬的,非但不让黎阮去高处,就连湖边都不太想让他去。黎阮靠得稍微近一些,江慎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比他还紧张万倍。
不能爬树,不能游湖,去水榭看戏都要坐得离窗户远远的,好像生怕他从窗户翻出去。
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乐趣?
不过,最令人不愉快的其实不是这些。
夜幕降临,黎阮肩头半裸,裹在被子里,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抓着江慎的衣袖。
他一双眼睛通红水润,委委屈屈地望向江慎:“真的不行吗?”
江慎把衣袖从他手里抽出来,坚决道:“不行。”
冯太医还冤枉是他为了一己私欲,分明就是这只小狐狸不顾腹中的孩子,总是想缠着他……缠着他做那种事。
江慎之前不知道小狐狸是当真怀了身孕,想要就给,现在想来,有好几次都做得过分激烈,江慎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现在知道了,当然要节制一些。
黎阮道:“可是你要是不给我精元,孩子长不大的呀。”
“我们明明……”江慎顿了下,咬牙,“我刚已经给过你一次精元了。”
黎阮眨了下眼睛,眼里泛起水雾。
小狐妖素来是个索求无度的,江慎为了对付他,偶尔会与他玩点磨人的花样,把人在第一次就耗尽体力,自然不敢再缠着他来第二次第三次。
现在,花样是不敢玩了,但也没有完全不给他。
念在小狐狸说过,肚子里那狐狸崽崽生长需要江慎的精元,江慎答应他每日能给一次。江慎自认这也不算吝啬,民间那些恩爱夫妻,都不一定每日能有一次。
但黎阮不这么觉得。
江慎现在待他比过往还要轻柔,他根本得不到多少爽快就要结束了,一次哪里能够。
“你是不是不行啦?”黎阮抱着被子,气鼓鼓道。
江慎失笑:“又用这招激我?”
他抬手想摸摸黎阮的脑袋,却被对方偏头躲了过去,也不恼,温声道:“现在真不行,过往是这孩子还没成型,胡闹一下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在你腹中成型了,我们先前那样……容易伤到他。”
黎阮低哼一声,不说话。
“等孩子出生之后好不好?”江慎弯下腰,把人塞进被子里盖好,温声细语地哄,“待它出生后,你想如何便如何,我绝对不说二话。”
黎阮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还是不说话。
江慎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殿下,您睡下了吗?”来者嗓音尖细,是个小太监。
江慎帮黎阮掖了掖被角,再将床边的幔帐放下,把人严严实实遮好了,才转身去开门。
门外那人有点眼熟,江慎想起来,这是常公公带着跟在崇宣帝身旁的小太监。
那日在水榭,被派去请太医的就是他。
江慎问:“何事?”
小太监回答:“陛下有些事想与殿下商议,特让奴才来请殿下。”
“现在?”江慎皱眉,“这个时辰,圣上还没睡下吗?”
小太监道:“原本是快要睡了,可京城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封折子,陛下看后便说要让殿下去一趟。”
江慎本以为,崇宣帝这次来郊外散心,至多也就待上个两三日。但许是因为他太久没出宫,加上此处风光宜人,更适宜养病,便心生了多住几日的打算。
这两天甚至让人将京城的折子都送到这儿来,在行宫批阅。
不过,究竟是什么折子,让他这么心急,大晚上临时召见江慎。
江慎思索片刻,应道:“公公稍等我片刻。”
那小太监应了声“是”,江慎合上房门,回到屋内。
他从床边取过外袍披上,还没来得及系腰带,先揭开床边的幔帐,俯身下去。
“都听到了?”
“听到啦。”黎阮仰头配合地让他亲了亲自己,低声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虽然偶尔要缠着江慎闹一闹,但在这种有正事的时候,黎阮从不胡闹。
江慎道:“我已让郁修在院外各处布了防备,放心睡觉,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担心。”黎阮道,“我很厉害的,你忘了我之前已经闯过好几次他的布防吗?凡人奈何不了我……哦,妖怪也不能。”
“知道,你打架没输过。”
江慎含着笑,又低头亲了亲黎阮,才起身往外走。
房门开了又合上,黎阮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没多久便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黎阮耳朵动了动,几乎瞬间便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没有点灯,江慎离开到现在还没回来。
黎阮没急着起身,只伸手掀开床边的幔帐一角,看见床边的窗户悄然被推开一道缝隙。
伸进来一只毛绒绒的白爪子。
那是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白猫,脑袋圆身子圆,比一般的小猫还要大上那么一点。大概正是因为太胖,它的爪子艰难地从窗户缝隙里伸进来,抓了两下,身体却没进得来。
小白猫又将窗户推开些许,身子终于挤了进来,却因为没抓稳窗台,咚的一声摔了下来。
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整只猫紧张得脊背拱起,黑暗里,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格外明亮。
屋中好一会儿没有别的响动,小白猫似乎放心了一些,抬步悄然往里走。
刚迈出第一步,一个声音忽然在黑暗里响起:“你在做什么?”
“喵嗷——!”小白猫吓得大叫一声,浑圆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蹭地一下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柜子下方。
屋内的烛灯自动亮起,床边的帷幔被人掀开。
黎阮坐在床上,面无表情:“躲什么,滚出来。”.
片刻后,模样清秀的少女抱着膝盖蹲在墙边,身体止不住发抖。
黎阮坐在桌边,支着下巴看她。忍了又忍,还是没问出,她是如何做到原型都要胖成球了,化成人形却还这么瘦的。
“我又没有要咬你,你至于这么害怕吗?”黎阮道,“过来坐啊。”
“不、不用了。”女子的声音微弱,带着哭腔,好像随时都能吓得哭出来似的,“我在这里挺好的,大人不必……不必在意。”
黎阮其实很少用自己大妖的威慑力压人,所以,往日就算见到修为不高的小妖怪,也很少有这么怕他的。
这只小猫妖……胆也太小了。
黎阮忍不住问:“你这点胆子,还敢来惦记我的人。”
小猫妖浑身一僵,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来之前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大人的人,如果事先知道,我打死都不会来的!”
“可是,是谁让你来京城的?”黎阮有些纳闷,“你身边那位容妃娘娘是凡人没错呀,你是她的侄女,怎么会是妖怪?”
小猫妖道:“我……我不是她侄女。”
小白猫的真实身份,是一只野猫。
她百余年前意外开了神识,但并未好好修炼,每日照常吃照常睡,苏家人喜欢猫,她便经常去那里蹭饭。
一蹭就蹭了近百年。
小白猫学会的第一个法术,便是将自己身形变作幼猫。这样,她每隔几年就能假装成自己生的猫崽子,跑去苏家蹭饭,而不会被发现是同一只猫。
直到前些年,苏家大小姐苏婉儿发现了她的秘密。
苏婉儿自幼被教导熟读诗书,苏家人都希望她能嫁入皇室,和她姑母一样光耀门楣。但她不喜欢家里强加给自己的未来,也不喜欢那些礼教和规矩。
所以,当容妃传信回家,要求家里将苏婉儿送去京城,想办法嫁给太子时,她萌生了逃走的打算。
“苏小姐心里其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不想来京城,但是我挺想来玩一玩的,所以……我帮她逃走了,然后变成了她的样子,代替她来京城。”小猫妖解释道。
黎阮眯起眼睛:“你只是想来玩吗?”
小猫妖身体又抖了下,似乎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哭了起来:“我承认,我是想过勾引太子,因为姑姑说,只要嫁给了太子,就再也不愁吃穿了。我吃得那么多,如果不是苏小姐每天喂我,我都吃不饱饭。我就想吃饱而已呜呜呜……”
黎阮:“……”
“你别哭啦……”黎阮有些无奈。
他这几百年,一直都是独自在洞府里修炼,其实和妖怪相处的时间也不多。长鸣山里的妖怪,大多修行都很刻苦,遇事总是用打架解决问题,谁厉害听谁的。
这种胆子这么小,还会被吓哭的小妖怪,他是真没遇到过。
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黎阮安抚道,“我不怪你,你别再哭了。”
小猫妖止了哭声,轻轻抽噎:“谢……谢谢大人。”
黎阮道:“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吧,一会儿江慎回来,我会向他解释的。”
小猫妖似乎已经被吓得有点懵了,听言点了点头,下意识用手臂撑在地上就想爬走。刚爬了两步,又想起什么。
“不对,我还有事要说。”小猫妖抬起头来,“是太子,太子殿下今晚回不来了!”
黎阮一怔:“什么叫回不来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今晚叫走江慎的不是皇帝?”
“不是。”小猫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急道,“是姑姑……容妃娘娘,她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故意把太子殿下引出去的!”
黎阮眉头蹙起:“他们把他引去哪里,又想做什么?”
小猫妖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黎阮:“快说。”
小猫妖瑟缩一下,道:“容妃娘娘她……她晚上把我迷晕了,关在行宫深处,一间没人的空屋子里。可能我因为是妖,迷药对我的效果不好,所以很快就醒了。醒来的时候我听见,她说今晚要把太子也骗进来,然后……”
女子又抬头看了黎阮一眼,小声道:“然后在屋子里点催情香。”
黎阮霍然起身:“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有熏香作为助力,这么关上一夜,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
就算江慎当真忍住了没碰她,可一名未出阁的女子与他独处一整夜,就算什么都没做,旁人也不会相信。
这样一来,女孩名节尽毁,除了娶她,江慎没有别的法子。
江慎说得没错,这宫里有些人,心肠太恶毒了。
黎阮还是头一次觉得这么生气,气得手都在发抖:“好坏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坏的人。”
“是啊,好坏的人。”小猫妖也很气愤,恼道,“如果不是我,而是苏小姐,现在多半已经——以苏小姐的脾气,她肯定会选择去死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会儿我醒得早,偷偷变了个假身在屋里,然后溜了出来。我在那屋子外面躲了很久,果然看见容妃买通的那个小太监,把太子殿下引进去了。”
“我来找大人,就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大人。”小猫妖道,“大人快去救救太子殿下吧。”
江慎有危险,黎阮自然不能耽搁。
他起身想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可是我现在去把江慎救出来,你又不在里面,容妃会不会怀疑你?你的身份会不会暴露呀?这样的话,你还怎么假扮成苏小姐?”
“我也不知道。”小猫妖道,“苏小姐现在应该已经远走高飞了,不会被他们抓到的。至于我……”她低下头,小声嘟囔,“也许会回去捡垃圾吧。”
她这模样着实有点可怜,黎阮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别担心啊,等我把江慎救出来,我帮你问问,看有没有办法安置你。”
“嗯。”小猫妖重重点了下头,道,“大人快去吧,要是再耽搁下去,那催情香的药效起来,屋子里又没人,太子殿下会很受罪的。”
黎阮应了声,转身刚想走,却又停住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问小猫妖:“你说,那个催情香的药效……会很厉害吗?”
第44章
夜色已深。
深夜的行宫被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路边只偶尔瞧得见一两个巡逻的守卫。借着夜色隐蔽,一白一红两只小动物悄然钻入树丛。
黎阮跟着小白猫往行宫深处走,绕过许多小路和宫殿,果真看见了她口中说的那间空屋子。
这屋子约莫是以前给宫人的住所,离湖泊很远,就连守卫巡逻都不会到这里来。黎阮灵活地跃上树梢,小白猫在他底下徒劳地抓了抓树干,太沉了,爬不上去。
黎阮尾巴一扫,一阵清风拂过,把小白猫托了上来。
“就是那间屋子。”小白猫趴在树梢上,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面。”
黎阮看过去。
那屋子里没有点灯,可以看见门窗都已从外面封锁了,目前瞧着四下无人,但黎阮略微感应一下,感觉到这附近应当是有人看守的。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黎阮道。
“好。”小白猫应道,“我躲在这附近等您。”
小白猫从树梢一跃而下,落地却传来极沉闷的一声“咚——”,黎阮明显感觉到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仿佛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看守瞬间绷紧了神经。
“喵呜……喵呜……”
黑暗里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紧张的氛围略有缓和。
黎阮收回目光,施法化作一道青烟,从房门的缝隙飘了进去。
屋子里很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户照射进来。黎阮刚一现身,便看见了那摆放在外间桌上的香炉。约莫是已经燃尽,香炉上不见半分烟雾。
黎阮又越过屏风往内室看去。
内室里摆放了一张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合衣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黎阮进来得悄无声息,没有将他惊醒。
是江慎没错。
黎阮舔了舔嘴唇,感觉心跳快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好,江慎被人算计,还被人下药,已经很可怜了。但谁让他这几天都不肯好好陪他双修,为了……为了狐狸崽崽顺利长大,他只能打点歪主意。
所以,黎阮在与小猫妖找过来的路上,多耽搁了一会儿。
他发誓,只有一小会儿。
现在的江慎,应该已经完全吸入了那催情香,一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黎阮悄然走过去。
床上的人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他动作很轻,走动时没有发出声音,但以江慎平日里的警惕程度,不可能这样都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不会是……已经难受得晕过去了?
黎阮忽然有点愧疚。
他蹲在床边,借着一点微末的月光,和在黑暗里超乎凡人的视物能力,偷偷打量江慎。
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不太舒服,但的确是睡着的模样。
别怕,这就来救你啦。
黎阮在心里想着,悄然伸出手,覆上了对方系得一丝不苟的衣带.
江慎是被身下古怪的动静弄醒的。
他猝然睁开眼,还没等彻底清醒过来,一把将那伏在他腰部以下的人用力一扯。下一刻,两人位置上下调转,江慎袖中的匕首出鞘,几乎瞬间便抵上了对方咽喉。
然后,他便对上了一双无辜又熟悉的眼眸。
江慎:“……”
后背瞬间被吓出一身冷汗,江慎连忙收起匕首,低头仔细检查对方的脖颈。
确定他没被自己划伤后,才舒了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黎阮语气倒很轻松:“我来救你呀?”
“救我?”
这会儿清醒过来,江慎才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他腰间的衣物已经松散开,下方略微有点透风。
低头看去。
亵裤都被扒了半截。
“……”江慎哭笑不得,“你就是这么救我的?”
“就是应该这样救你啊!”黎阮认真道,“你中毒了,不能憋着,回头憋坏了我还怎么——咳,憋坏了对身体不好的。”
他说着又伸出手,指尖才刚碰到,就被江慎轻轻拍开。
江慎起身整理衣物,黎阮躺在床上,呆了呆:“你那里为什么……”
他抬起头,急道:“你不会真的不行了吧?”
江慎:“……”
江慎按了按眉心:“我没中毒。”
黎阮问:“为什么呀?”
语气还有点莫名失落的样子。
江慎没与他计较,又问:“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来这里?是那苏家小姐给你传的消息?”
“是啊,她告诉我你被关在这里,还说容妃给你下药了,让我赶紧来救你。”黎阮顿了顿,小声道,“谁知道你根本就没中毒……”
江慎哪能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失笑:“你这小狐狸,满脑子坏心思……”
黎阮心虚地垂着头,又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是苏家小姐给我传信?这么说,你也知道今晚这事是容妃干的?”
“知道。”江慎道。
今晚去找江慎的那小太监,是跟在圣上身边的人,因此江慎第一时间并未有所怀疑。可那人将江慎骗出来后,既没有去圣上寝宫,也没有去他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房,反而一路引着他往行宫深处走。
美其名曰,圣上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与他密谈。
他就是再不敏锐,也该察觉出有些异样了。但他没有急着戳穿,而是若无其事跟着那小太监来到此地。果真,刚一进屋,便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门。
而那时候,这屋子里是有人的。
正是那位苏家小姐。
那苏家小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江慎瞬间便明白了容妃的用意。
江慎这几日时刻警惕着有人会对他或者小狐狸出手,在行宫内安排了不少人手,他今晚出门,自然也有影卫跟在暗处。但还没等他让影卫出手破门,那床上的苏家小姐,忽然化作一道白烟消失了。
“她变了个假身在屋子里,自己逃走了。”黎阮将方才遇到小猫妖的事,以及对方的身世,今日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江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屋子里只剩江慎一人,容妃的计划自然破灭。
江慎便也不着急出去。
他将屋中那炉不知作何用途的熏香熄灭,又以过去练功时,师父曾教导过的一种龟息之法,放缓呼吸,避免自己吸入熏香。
而后便一直等在屋子里。
直到方才,某只小狐狸莽莽撞撞跑进来扒他裤子,他才知道原来那炉香竟是这种用途。
黎阮被当场戳穿,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理直气壮道:“我那是担心你,绝对没有其他心思。”
江慎答得毫不走心:“嗯,我信。”
黎阮是有那么一点失落,但知道江慎没有中招,他还是挺开心的。
又问:“你留在这里,是打算将计就计,直接抓容妃显形吗?”
“嗯。”江慎点点头,“按照容妃的计划,我与苏家小姐不知所踪,明日一早,她必然会派人四处搜寻。而后借故找来此地,当场撞破我与苏家小姐同处一室。”
“既然如此,我索性遂了她的愿。”
黎阮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江慎道,“你说苏婉儿……也就是那只小猫妖,现下还在附近?”.
翌日清晨,容妃起了个大早,按着计划带人往皇帝寝宫走去。
还没等她到寝宫,却见迎面疾步走来数队禁军守卫,圣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常公公也在其列。
容妃连忙拉住常公公。
“公公怎么如此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容妃问。
“原来是容妃娘娘。”常公公朝她行了一礼,急道,“娘娘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昨晚便不知所踪,陛下正派老奴带禁军四处找呢。”
容妃心下一惊:“太子殿下怎么会忽然失踪,陛下又是如何发现的?”
“是太子殿下身边那位黎公子。”常公公道,“据他所言,太子殿下昨晚被圣上秘密召去,却一夜未归,他急得今早天刚亮就跑去圣上寝宫找人了。”
“可圣上最晚睡得很早,根本就没有传召过太子殿下。”
容妃敛下眼。
她的计划的确是今天一早带人闯入那屋中,但只有她宫中的人还不够,打开房门的那一幕,她要让很多人看到,让这件事想瞒都瞒不住才行。
能够做到这般程度,只能来禀明圣上,让宫中的禁军亲自搜查。
但她没想到,太子身边那位竟然这么耐不住性子,比她还早找到了圣上。
这倒是正中下怀了。
昨晚假传圣旨的小太监已经被她暗中处理,今早还特意让人去那小屋又灌了一次迷药,将封锁的门窗还原。这样一来,禁军闯入时,只会看见太子殿下与苏婉儿晕倒在屋内,而不会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到时太子殿下百口莫辩,只能选择迎娶苏婉儿。
那少年怀了太子殿下的骨肉又如何,他腹中的胎儿还不知能否顺利降生,陛下不会在这时候把他封做太子妃。
最好昨日那催情香起了效果,让婉儿能在这一夜怀上太子殿下的子嗣。
那样一来,不仅太子妃之位,日后的皇后之位,也会是苏氏的。
容妃想到这里,眼底闪过一抹得意的笑,却飞快收敛起来。
常公公没注意到她这片刻的神情变化,问:“容妃娘娘这一大早的,带着这么多人,是要想去何处?”
容妃忙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公公有所不知,本宫那小侄女婉儿,昨晚也不知所踪。我宫中有人瞧见她昨日晚些时候往这个方向去了,本宫正想去找呢。”
常公公一怔,神情瞬间变了。
一夜之间失踪两个人,如果只是个巧合,那也太巧了些。常公公在宫中多年,心中顿时有了猜测,但他不敢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只是当即点了一队禁军。
“你们跟我过来,去那边搜!”
一批人浩浩荡荡往行宫深处走去。容妃没急着带人直接去太子所在的那间小屋踹门,她假意跟着禁军一间宫殿一间宫殿搜过去,没过多久,禁军果真接近了那小屋所在的院落。
“常公公,殿下在这里!”容妃远远便听见有禁军呼喊,心下大喜。
她跟着常公公往那院子走去,可看清院中的景象后,却愣住了。
此时原本该昏迷不醒的太子殿下并未在屋内,而是正坐在屋前的院子里,甚至手边不知从哪儿多出一壶茶,正在悠闲品茗。
见他们到来,还轻轻笑了下:“怎么来得这么晚,本殿下的茶都要凉透了。”
容妃一时间没想得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只觉周身一寒,连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这院子位置极偏,规模也不大,禁军一来便几乎挤满了整间院子。
常公公纳闷地四下看了看,走上前:“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江慎:“我为何会在这里,应当问容妃娘娘才是。”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容妃勉强维持着面上镇定,道,“您为何在此,臣妾怎么会知晓?”
“哦,容妃娘娘不知道吗?”江慎放下茶杯,指了指身后那间掩着房门的屋子,“那容妃娘娘想不想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人?”
容妃的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便看见常公公忽然大步走上前,用力推开了房门。
有人被捆束着四肢,坐在屋子正中央。
是昨晚容妃买通的那个小太监.
“陛下,臣妾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是有人诬陷臣妾!”皇帝寝宫内,容妃跪在堂下,泣声道。
江慎带着黎阮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戏。
主位上,崇宣帝道:“那假传朕口谕的太监都已经全招了,就是你买通了他,将太子引去小屋,还关了一整夜。你说这是诬陷,难道是太子诬陷于你不成?”
“臣妾不知道。”容妃泣不成声,“但臣妾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臣妾与太子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这倒也是。”崇宣帝偏头问江慎,“你怎么得罪容妃了,她为何要关你?”
江慎装出一副困惑的模样:“儿臣也不知啊。”
崇宣帝静静地看他。
江慎平静地回望。
崇宣帝低哼一声,收回目光,又抬了抬手。
常公公端着一物走上前来。
那是个木盘,盘子里装着些许香料。
“朕派人搜查了太子被囚那间小屋,又搜查了容妃的住处,正巧发现此物。”崇宣帝道,“太医已经来查验过,这东西与那小屋中的香料是同一种,是一种催情香。”
“……容妃,你想要做什么?”
容妃难以置信地抬头:“怎么可能……”
昨晚下了药之后,她分明已经让人将剩下的药全都销毁了,怎么可能再被搜出来。
到底为什么……
黎阮也好奇地探头打量。
那催情香长得与普通熏香没什么差别,一眼看上去根本分辨不出来。
也不知道外头能不能买到。
但这里好像还剩不少呢。
黎阮在心里想。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从外面小步走进来:“陛下,苏家小姐求见。”
崇宣帝朝江慎看了一眼,才道:“宣。”
苏婉儿又换回了她那身素净的白衣。
她走到殿中,看也没看跪在一旁的容妃,朝崇宣帝磕了个头:“陛下,民女知道姑姑为何要这么做。”
“苏婉儿!”容妃忽然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我是你姑姑,我是你亲姑姑!”
崇宣帝一抬手,候在一旁的两名太监立即上前,将容妃紧紧按在地上。
崇宣帝道:“你继续说。”
“姑姑她……”苏婉儿抬起头,眼眶飞快红了,两行清泪顺着那张清秀的脸落了下来,“姑姑是想……想让民女失身给殿下。”
她模样柔柔弱弱,这样低声的哭泣,与在一旁拼命挣扎、几乎已歇斯底里的容妃形成鲜明对比。
她哽咽着说出她昨晚是如何被人迷晕,又是如何在意识混沌间听见了容妃的计划,以及偷偷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
这一连串经历,令听者不由动容。
黎阮从手边的盘子里摸了块糕点,一边啃,一边偏头看向身边的江慎。
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感叹。
——这小猫妖真会演啊。
小猫妖这番举动,自然也是江慎提前计划好的。原本,就算没有苏家小姐出来指证,有那小太监作证,假传圣旨,意图谋害太子,也足够让圣上治容妃的罪。
但有小猫妖出面配合,事情便更加清晰明了。
毕竟,小猫妖虽然演得夸张了点,说的话却句句都是实话。
静静听完苏家小姐的证词,崇宣帝才道:“容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到了这一步,她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容妃竭力挣扎也挣不脱那两名太监的钳制,终于耗尽力气一般,轻声道:“臣妾……无话可说。”
“好。”崇宣帝悠悠道,“容妃无德,品行不端,自今日起打入冷宫。带下去吧。”
两名太监拖着容妃要往外走,江慎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道:“父皇且慢。”
他起身,朝崇宣帝行了一礼,道:“儿臣忽然想起来,就在不久前,儿臣查到了一份有关容妃的母家江南苏家,伪造账目,偷漏赋税,买通贿赂官员的证据。”
容妃怔住了。
从她被押回圣上寝宫开始,太子殿下便几乎没有表过态。无论她如何为自己辩驳,他始终神情淡淡,好像对发生的这一切并不在意,一切交由圣上决断。
这般姿态,反倒是给了容妃辩驳的底气。
可现在她才明白,太子的确不在乎圣上要如何处置她,因为他早为她,为苏家,安排好了最后的结局。
崇宣帝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先前就查到,今日才说?”
江慎也笑了笑:“苏家是名门世家,家中产业丰厚,儿臣在证据确凿之前,不敢妄加上报。”
崇宣帝:“现在就证据确凿了?”
江慎:“证据确凿。”
“陛下!陛下!”容妃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挣脱开抓着她的两个太监,朝前膝行几步,“陛下,此事一定有隐情的陛下!我苏家世代为皇商,臣妾的父亲更是对陛下一片忠心,他绝不可能——”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那两个太监重新钳制住,一路拖了下去。
哀求声屡屡不绝,直到彻底走远。
殿内重新恢复平静,崇宣帝看向江慎:“太子消气了?”
“父皇说的哪里话,儿臣岂是公报私仇之人。”江慎诚恳道,“的确是儿臣近来事务繁忙,刚想起来。”
崇宣帝笑起来。
他像是听见了一个既有趣的笑话,连着笑了好几声,才又问:“这种你一时间想不起来的东西,还有多少?”
江慎道:“那要看,这些富贾商人里,还有多少心术不正。”
苏家经营的是香料生意,每年除了向皇室提供,还会出口到周边小国,利润丰厚。只不过这些年,西域香料在民间极受追捧,致使苏家的生意不再那么景气。
但就算如此,他们每年仍为皇室牟利不少。
若一直这么安安稳稳下去,偷漏几分赋税,不说江慎,圣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让容妃动了歪心思。
“这些个大家族,的确该敲打敲打了。”崇宣帝靠回椅背,闭上眼,淡淡道,“此事交给你去办,该查封就查封,该抄家就抄家。正好这段时日好几位巡抚向朕上报,说去年饥荒横行,使得民生大受损害,望朕打开国库,救济百姓。”
“……钱这不就来了吗?”
江慎应道:“是。”
崇宣帝今天一大早就被吵起来,此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疲乏之色。江慎道:“父皇好好休息,儿臣先告退了。”
崇宣帝摆了摆手,便是允了。
江慎牵起黎阮打算离开,可后者起身时,却忽然回头往前方主位看了一眼。他跟着看过去,常公公正站在那里。
“怎么了?”江慎蹙了眉,压低声音问。
常公公身为内侍总管,昨晚那个被买通的小太监,的确是他的人。可常公公在圣上身边多年,这些年待江慎也还算不错,甚至时常帮他在圣上面前说话。
江慎没有怀疑过他。
难道小狐狸发现了什么?
“啊?”黎阮回过神来,摇头,“没、没什么。”
黎阮这反应更让江慎生疑。
他飞快在心中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思索一番,却没想出自己到底遗漏了哪里,又下意识朝常公公看了一眼。
然后,便看到了他还端在手里的香料。
江慎:“……”
常公公:“?”
江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一把将少年扯进怀里,半搂半抱拽出了圣上寝宫。
这小狐狸。
还在打坏主意呢。
第45章
大恒自开国以来,与周边小国贸易往来屡屡加强。朝廷为促进贸易而扶持商人,到如今,商贾势力极为强盛,养出了不少苏家这种官商勾结的名门世家。
垄断市场,买官卖官,行贿受贿,这些现象屡见不鲜,但朝廷始终未曾插手。
很多名门子弟都觉得,自己家中有钱有势,家族产业犹如大树深深扎根于土地,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不敢动他们,因而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这也是许多普通百姓的想法。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大家族要如何才能被整治,整治起来又需要多少时间。
太子江慎给了他们答案。
十天。
从太子殿下第一次在圣上面前提及苏家可能涉嫌伪造账目、偷漏赋税,到查清所有证据,再到查封苏家旗下所有产业,将苏家满门抄家充公,仅仅只用了十天。
此事前后受到牵连下狱者数十人,查抄所得田地上千亩,房产二百余间,现银六十多万两,还有珍宝字画无数。
而主导这一切的太子殿下,这十天里甚至没有踏出过行宫半步。
远在千里之外,却兵不血刃,拔除了一个有百年基业、在产业内近乎垄断的大家族。
太子的雷霆手段,再一次震慑众人。
这件事一出,几乎所有名门都在心中暗暗打鼓。
苏家会有此番遭遇纵然是自己贪心不足,做事做得不干净,可他们又何尝干净?他们又是否已经有把柄落到了太子手里?
苏家撑了这十日时间,还是因为太子远在京城,许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
如果轮到他们,他们撑得过十日吗?
一时间,查账的查账,收敛的收敛,各大名门世家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而就在苏家被查封的第二日,圣上颁布旨意。
从苏家查抄的家产,一半用于救济百姓,一半则直接用以扶持因为此番变故而遭受牵连的香料产业,打破昔日垄断的局面。
这旨意一经公布,原本因为朝廷动了苏家而怨声载道的散户商贩们彻底没了意见,开始拥护起朝廷,以及太子的行事。
不过,这些就不是江慎要关心的了。
这次动苏家,一是因为容妃算计他,踩了他的底线,二是为了敲山震虎,敲打敲打近来不安分的几个世家。
事情结束之后,他心中最紧要的,还是他的小狐狸。
这么几日过去之后,江慎终于渐渐接受了自家小狐狸就算怀有身孕,也是一只修行数百年的大妖。不会因为走路时蹦跳了几下,或是在水岸高处走几步,就失足跌倒,伤到自己和孩子。
对小狐狸的管束,也略微放松了一些。
当然,除了在床上。
黎阮完全不明白江慎为何这方面如此执着,有好几次,他明明都已经勾得这人动了欲念,竟然还能忍得住。宁愿去外头洗冷水澡,都不愿意碰他一下。
几次三番之后,黎阮终于不再闹了。
倒不是他终于服软,主要是因为……江慎洗冷水澡把自己洗生病了。
江慎自幼习武,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生一次病。但无奈春日的天气本就多变,这几日又正好赶上倒寒,天天晚上洗冷水澡,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他这么折腾。
“江慎,该吃饭啦。”黎阮端着一碗粥推门进来。
江慎正靠在床边翻看书信,黎阮进来得太突然,他没来得及藏,被抓了个正着。
“你怎么又在看东西?”黎阮眉头皱起,快步走到床边,“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头不疼了吗?不发热了吗?”
“早就不发热了。”江慎一开口,嗓音还有些低哑,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只是还有点咳嗽。”
“那就是还没好完嘛。”黎阮把他手里的书信收走,将粥碗塞到江慎手里,“先吃东西吧。”
江慎看了一眼:“又是白粥?”
“当然是白粥呀。”黎阮道,“太医说了,生病的人要吃清淡一点,好得快。”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淡到一点滋味都没有,还一连喝了两三天。
江慎心下无奈,却没多说什么,舀起一勺。
刚喝进去第一口,便皱起眉。
抬起头,黎阮趴在床边,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江慎心下了然,故意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今日膳房里是换了个新的御厨吗?”
黎阮看起来有点紧张:“怎、怎么了呀,味道差很多吗?”
“不,不是差,是太好了。”江慎又喝了一口,笑起来,“从未喝过味道这么特别的白粥,这是哪位御厨做的,本殿下要好好赏他。”
黎阮怀疑地看他。
江慎这说瞎话的模样实在过于明显,而且黎阮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变得比以前聪明很多,已经不会这么容易被他骗了。
“是不是很难吃啊?”黎阮有点气馁,“难吃得一口就猜出来了吗?”
江慎坚持道:“不难吃,只是特别。”
熬个简简单单的白粥都熬出这么浓郁的糊味,能不特别吗?
黎阮:“……”
他低哼一声,从床边起身:“你就是觉得难吃,我以后不做了。”
“没有的事。”江慎连忙拉住他,“你给我做的我都很喜欢,真的。”
他的小狐狸以前从不碰这些,为了他,开始学着怎么做饭,怎么照顾人,他能不喜欢吗?
江慎把粥碗放到一边,黎阮没怎么抗拒,被他轻轻拉进怀里。
揉了揉后颈。
江慎问:“膳房油烟那么大,没熏着你吧?”
“没有。”黎阮在他脖颈间蹭了蹭,低声问他,“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呀?”
江慎的病真的还好。
不过是那日洗完冷水澡出来时吹了点冷风,不小心受了风寒,反复烧了两天。他身体不算差,吃过了药,又在床上养了几天,昨晚烧就已经全退了。
只是黎阮还不放心,偏要按着他在床上休息。
江慎看得出来,这人心里是有点内疚的。
他大概觉得,就是因为他一直闹,才害江慎生了病。
江慎偏头亲了亲黎阮的脸颊,还想再往下,却又顿住:“你确定妖族不会过了凡人的病气吗?”
“不会。”黎阮微微抬头,眸光明亮,似乎也在期待着,“只有肉体凡胎才会这么脆弱,吹点冷风就受不了,妖族只要不伤及根骨灵力,都不会生病的。”
“那就好。”江慎眼底含起笑意。
他略微低下头,还没等碰到那柔软的唇瓣,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殿下,您睡了吗,陛下让老奴来看看您。”
江慎:“……”
黎阮每到这种时候反应出奇地快,他偷腥似的飞快在江慎唇上亲了一口,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待江慎回过神来,那道鲜红的身影已经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常公公。
常公公朝黎阮行了一礼,黎阮把他领进屋。
黎阮领着常公公往屋内走,却见方才还能坐起身与他说话的人,这会儿不知怎么又躺了下去,被子牵过来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就连精神都显得有几分萎靡。
黎阮一惊,连忙走过去:“怎、怎么回事呀,又不舒服了吗?”
他正想把江慎扶起来,却见后者朝他使了个眼神。
黎阮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
他的身后,常公公担忧地问:“殿下的病情怎么还这般严重?”
“咳咳……公公见笑了,我没事。”江慎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微弱许多,开口时先咳了几声,“公公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
“是陛下的意思。”常公公道,“此番行宫之行已近半月,陛下的意思是,明日就该带着大伙回京了。这不,陛下特意派老奴来瞧瞧太子殿下康复得如何。”
“要回宫了?”江慎低低咳嗽两声,虚弱道,“但本殿下这情形……咳咳咳……恐怕不适宜舟车劳顿。”
黎阮配合道:“那我们不走了,等养好了病再走。”
常公公:“……”
他默然片刻,又道:“事实上,陛下方才与老奴言明,此番回京后,便打算退居后宫,下旨让太子殿下正式辅政。唉,陛下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就连批阅奏折都有些吃力,若太子殿下能替陛下分忧一二……”
江慎顿时更加激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十分厉害,未束的发丝从鬓边散落下来,显得有几分憔悴:“没想到父皇竟如此信任我,但我如今这模样,咳咳……恐怕还无法替父皇分忧……咳咳咳!”
常公公:“…………”
江慎咳得实在撕心裂肺,黎阮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愧疚地看向常公公。后者别无他法,只得道了句“太子殿下请好生休息”,便灰溜溜走了。
走的时候,黎阮甚至都没去送送他。
待房门重新被合上,江慎才舒了口气,止了咳。
他揉了揉咳得难受的嗓子,接过黎阮递来的温水喝完,又把人搂回怀里。
“你干嘛装病呀?”黎阮问他。
“不装病,难道回去辅政吗?”江慎咳得嗓音比方才更哑了,使不出什么力气,轻轻道,“你都不知道那个有多累。”
黎阮道:“可你不是一直都想当皇帝吗?现在开始辅政的话,过一段时间,圣上应该就会顺理成章把诏书给你了。”
“以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江慎手掌顺着少年消瘦的脊背滑下,落到对方的腹部,“我还想多陪陪你呢。”
崇宣帝生病这两年,朝廷的大小事务尽数掌握在相国手里,他要是从现在开始辅政,首先就要夺回朝政大权,还要面对相国把持朝政留下的种种隐患。
这每日的操劳,恐怕要比崇宣帝刚登基那几年还严重。
他哪儿来的时间陪小狐狸?
黎阮问:“那就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是不急于一时。”江慎轻轻摸着他肚子,低声道,“我父皇身为一国之君,都能躲在行宫不想批折子,我为何不能养几日病?”
黎阮默然片刻,听懂了:“所以你们俩现在就是在互相推卸吗?”
江慎正色道:“没有推卸,本殿下是当真需要养病,而且……”
他顿了顿,又道:“小狐狸,你知道苏家倒了之后,京城最大的变化会是什么吗?”
黎阮:“什么?”
“苏家的事,其实是杀鸡儆猴,很多世家都担心自己成为会下一个。为此,他们必须做出对策。”江慎道,“有些世家自知势力不够,可能会规矩一段时间,但有一些则截然相反。”
从科举一事上便看得出,江慎并不偏向名门。他们舍不得自己那点钱财权势,又不敢轻易依附于江慎,所以,他们会加快夺权的进度。
但又很不巧,他们选择了最受崇宣帝忌惮的相国。
本就把持朝政的相国,如今又再加上世家的财力支撑,事实上已经危及了皇权。
“我父皇说是让我辅政,其实是让我去对付相国呢。”江慎淡声道,“我可不去。”
剿灭乱臣贼子,这本来就是皇帝该做的事。崇宣帝借口自己生病,又借口挑选储君,已经让江慎帮他做了很多事。
现在江慎在民间的声望不小,崇宣帝又没有更合适的储君人选,让江慎继位是迟早的事。既然一切已经几乎尘埃落定,崇宣帝的身体又比冬天好了很多,他装一装病,把该做的事交还给崇宣帝,也无伤大雅。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想多陪陪他的小狐狸。
小狐狸不是早就说过吗,狐狸怀孕时最需要孩子的父亲在身边陪伴,他不能离开太久,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黎阮听得发蒙,好一会儿,才感叹道:“你们真是亲父子啊……”
这算计别人,推卸责任的思路,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但江慎还是更胜一筹,他连皇帝都敢算计。
江慎笑而不语,低头亲了亲黎阮。
“总之,这次我应当能陪你久一点了。”
江慎的亲吻从来都是很温柔的,像是对待什么易碎之物,万分珍视。那亲吻由浅入深,黎阮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急促起来。
忽然,黎阮用力推开了他。
他脸颊已经红了起来,就连脖颈间白皙的肌肤也透出一层淡淡的粉色。黎阮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对江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凡人生病的时候不能做这种事,要病好了才可以。”
“……我去给你熬药了!”
“你……”江慎抬手想拉他,却只碰到了对方微凉的衣摆。
黎阮转过身,没再理会他,快步离开了屋子。
房门被用力合上,江慎靠回床榻里,掀开被子往下面看了一眼,有点无奈。
他家小狐狸……不会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了吧?
要是一次都没有,这日子还怎么过?
第46章
回京的事,最终又多耽搁了几天。
对此黎阮猜测,大概是因为崇宣帝还不死心,想拽着江慎回去给他当免费苦力。因为这些天,常公公几乎天天往江慎的住处跑,表现得十分关切。
但无论对方如何关切,江慎都是一个态度。
身体不适,实在不适宜舟车劳顿。
其实崇宣帝不见得真看不出江慎是在装病,而且他若真想要把人强行带回京城,江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只是这么明着关切暗里劝说,几次劝说无果后,也就放任他留在行宫了。
三日后,崇宣帝带着皇室亲眷摆驾回宫,独留太子江慎在行宫养病。
黎阮觉得,江慎这个皇帝爹虽然性子难以揣摩,心机也很重,好像时时刻刻想着算计人,但实际上,他还是很疼爱纵容江慎的。
“也许吧……”听完黎阮的想法,江慎轻轻笑了下。
谈及此事时,崇宣帝刚带着人离开不到一天。诺大的行宫,除了留下服侍他们的宫女太监,御厨太医,就只剩下江慎和黎阮。
哦,还有担心他们在行宫呆着无聊,特意赐给他们解闷的戏班。
无聊是不可能无聊的,终于能清闲几日,与小狐狸独处,对江慎来说是最开心不过的事。
今日天气暖和,阳光和煦,江慎带着黎阮坐在水榭里,四下寂静,唯有虫鸣鸟叫声不绝。午后阳光正好,洒在身上,将人晒得暖烘烘的。徐徐微风吹过湖面,又带来阵阵凉意。
江慎捡了块酸枣糕喂给黎阮,才道:“我与你说过,我父皇年轻时候野心不小,不是在外头到处领兵打仗,就是整日操劳政务。这么多年下来,对我母后不免有些冷落。”
崇宣帝这两年不怎么关心政务,年轻时候的功绩不小。
岭南除山匪,边境诛倭寇,每一场战争几乎都亲力亲为,屡战屡胜。还派人南下西洋数次,发展与多国贸易,引进了许多过去闻所未闻的蔬果粮食的种子。无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国家,崇宣帝都算得上是个好皇帝。
他这一生,真正对不起的,只有他的发妻。
“母后的去世,让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一把年纪了,反倒开始重视骨肉亲情。”江慎望向远处,悠悠叹了口气,“他大概是把对母后的愧疚,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皇后一定是个很好的人。”黎阮道,“不然你们不会这么想念她,而且……”
被冷落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深宫里多寂寞啊。
如果是黎阮,肯定做不到,江慎一天不理他,他都受不了。
“她与你有点像。”江慎笑了笑,“我母后出身民间,在遇到父皇之前,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勾心斗角。她在后宫待了许多年,还是很善良,很单纯,单纯得甚至有点傻。”
黎阮听着听着,觉得不对:“你又说我傻?我现在明明已经变得很聪明了,前几天对付容妃的时候,你还夸我聪明呢!”
说的是那日早晨,他跑去找崇宣帝演戏的事。不得不说,小狐妖这趟人间之行,演戏的水平倒是越来越高,除了在江慎面前还是有点冒傻气。
江慎一笑,将人拉过来亲了亲,才道:“不过,我父皇从来不会让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他这次放任我留在行宫躲清闲,大概还有他自己的考量。”
黎阮问:“什么考量?”
应当还是与那相国有关。
相国在朝中扎根已久,明里暗里的势力,一点也不比太子派系弱。江慎先前为了扳倒三皇子一脉,已经将朝堂清洗过一次。如今这么快又来第二次,虽然不是不可以,但一个冷血无情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上次他扳倒三皇子时,就有不少人说他不念手足亲情,手段残酷。
反之,这事如果让崇宣帝来做,便是清理朝中的乱臣贼子,拥护皇权。
出发点一样,结果一样,名义却不同。
而且,如果崇宣帝当真想要把皇位交给江慎,自己退位养病,在退位之前他多少得再做点功绩出来。
总不能让史书把他写成一个病秧子皇帝。
黎阮恍然:“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
“只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江慎又道,“也许,我父皇是想让我有时间好好照顾你,给他生个大胖孙儿呢?”
“孙儿孙儿……你们皇室的人就喜欢男孩。”经历了这次的事之后,黎阮彻底认识到了皇家对子嗣的重视,这些是妖族从来不会有的。
黎阮缩回自己那被江慎垫了好几层软垫的座椅里,低头摸了摸肚子,故意道:“我的狐狸崽崽说不定是个女孩呢。”
“女孩不也很好吗?”
江慎也跟着他摸过去。黎阮的腹部还十分平坦,瞧不出一点有身孕模样,只有摸上去才能感觉近来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
江慎道:“我希望能是个女孩,像你这么好看。”
黎阮:“可是你父皇不会喜欢女孩吧?”
“管他做什么。”江慎不以为意,“如果真是个女孩,她大概会是本朝,不对,历朝历代以来,第一位女帝。这样不好吗?”
黎阮眨了眨眼。
听上去好像是不错。
“小狐狸崽,听到了吗?”黎阮对腹中认真道,“你一定要是个女孩,吓他们一跳。”
这还能现在开始商量?
果然还是傻乎乎的。
江慎看得心痒,偏过头,飞快在黎阮唇边亲了一下。
黎阮一缩,皱眉道:“都让你不要亲我了。”
江慎:“……”
这段时间趁着江慎生病,小狐妖认真反思了自己一番。得出的结论就是,一定是因为近来江慎都对他有求必应,让他尝到了滋味,才越来越变本加厉。
妖族本性重欲,又不受礼教道德约束,本性就会追求欢愉。
他先前那么多年清心寡欲,也都过来了,如果不是江慎纵容他,他怎么会这样。
于是,为了避免江慎再因为他生病,黎阮下定决心,以后如果不是特别需求江慎的精元,他们尽量减少先前那些亲密的行为。
好在先前那段时间他已经吸取了足够多的精元,肚子里那只狐狸崽崽被喂得饱饱的,成长的速度逐渐回归了正常凡人胎儿该有的样子,已经不再需要江慎了。
“可是……”江慎还想再挣扎一下,“可是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你不想吗?”
“想也不行,冯太医说了,孕初期要禁欲。”黎阮严肃道,“你听话一点,不要再勾引我了。”
江慎:“…………”
黎阮态度很是坚决,江慎一口气憋在心里,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行径。
多给几次又能怎么样呢,妖族的胎儿哪有这么脆弱,他多加小心一些不就好了?
现在倒好,把小狐狸弄得彻底到另一个极端去了。
江慎还想再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
回过头去,一只小白猫蹲在虚掩的房门口,伸出爪子轻轻挠了挠门。
“咦,小猫妖,你回来啦。”黎阮道。
江慎被人打搅好事,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悦,但他还不至于与一只小猫妖计较。
看着那小白猫跑到他们跟前,江慎问:“你回来得这么快,看来苏家人都已经安顿好了?”
小白猫点了点头。
小猫妖当初帮着江慎作证,只是因为生气自己被算计,想给容妃一个教训。
但她没想到,江慎的目的一直是打垮苏家。
虽然事情并不会因为她帮不帮忙而改变,虽然苏家人也的确做了错事,但那毕竟是喂养了她百年的地方。
所以这件事结束之后,小猫妖其实有些愧疚。
她向江慎求了情,希望江慎能放苏家人一条生路。
江慎答应了她。
这也是为何苏家虽然被抄家,但家中除了那几个涉嫌贪污受贿,透漏赋税的关键人物被判入狱几年之外,其他苏家人都只是赶出了苏府,没有受到其他追究。
脱去了苏家人的身份,他们依旧能如正常人一般生活。
小白猫口吐人言:“多谢太子殿下。”
她的嗓音已经与假扮苏婉儿时不太一样,更软糯一些,但依旧是个女孩的声音。
“不必谢我。”江慎道,“苏家人本就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此番家道中落算是给他们的惩罚,本殿下也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的人。至于其他的……此番安置苏家人,你花了多少钱?”
小白猫伸出爪子,在虚空中一点,几张银票落到江慎手边的桌案上。
“苏家所剩亲眷,对我有过一饭之恩的,共有五十二人。”小白猫道,“我给了他们每人二十两,一共花掉了一千零四十两。”
江慎帮她的不仅仅是放苏家人一条生路。
小白猫担心苏家人忽然遭遇家道中落,可能会活不下去,便找江慎借了银两安置他们。
“二十两……”江慎悠悠道,“你真是够大方的,二十两银子,在民间能供一个穷苦人家的读书人一年的开销了。”
小白猫轻轻晃了晃尾巴。
黎阮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借她钱啦,我怎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江慎打算对苏家动手时,小猫妖便表示想要回苏家一趟,安置一些曾喂养过她的恩人。
倒不知道还有借钱这回事。
“她是偷偷来找我的。”江慎道,“大概是怕你不同意。”
容妃这次差点害了江慎,黎阮对她,连带着对苏家都没什么好感。小猫妖现在还对黎阮这位大妖有点发憷,担心他不肯帮忙。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黎阮道,“是他们家里小部分人做了错事,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问小猫妖:“不过,你花了一千多两?江慎居然愿意借你这么多钱,他是不是给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了?”
“说的什么话。”江慎皱眉,“我有这么小气吗?”
黎阮道:“你不小气,但你从来不做那种与自己无关,还没什么回报的事。”
相处这么久,他对江慎了解着呢。
江慎失笑摇摇头,道:“自己告诉他,你答应了我什么?”
小白猫低声道:“我答应太子殿下,这件事结束之后,会跟着殿下回宫,成为殿下宫中的宫女,伺候大人起居。”
黎阮眨了眨眼,看向江慎:“我不需要别人伺候啊。”
“你以前不需要,以后总该需要。”江慎道,“宫中那些大多都是人精,又只是普通凡人,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我不放心他们离你太近。这小猫妖知根知底,她留在你身边,我能放心。”
他说着,又对小猫妖道:“这段时日我们要留在行宫,你可以暂时维持这幅模样,但回宫之后,你要化作人形,贴身照顾公子。留在宫内期间,不得被人发现你得真实面目,不得做出背叛我以及公子的事。”
“东宫给贴身宫女的月俸是每月五两,每月你可自行留下二两,其余三两作为偿还欠债。不过宫内吃住全包,你不必担心衣食问题。”
“至于你欠我的银两,我替你抹去个零头,算成一千两。这样算下来,你想全部还清欠债,至少得要二十余年。”
“……你同意吗?”
“没问题。”小白猫点点头,看上去甚至还挺开心,“我只要能吃饱饭,每个月身上不留钱财也可以。而且,我之前本来就居无定所,是只野猫,殿下和大人……和公子现在愿意带我回宫,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江慎应了声“好”。
达成协定,小白猫似乎也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她伸了个懒腰,左右寻了寻,在窗台上阳光最好的地方,寻了个位置趴下了。
还正好就在黎阮手边。
小白猫是真的挺胖,可以看出这些年在苏家生活得很不错,浑身上下圆滚滚肉乎乎的,皮毛油光水滑,格外可爱。
黎阮大概是近来怀了身孕,也开始喜欢这种毛绒绒圆滚滚的小家伙。他偏头看了那小猫一会儿,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小白猫的脑袋。
小白猫虽然已经当了百年的妖怪,但除了近来假扮苏小姐,以前其实不怎么变成人形,猫的习性还没褪去。她被黎阮碰的第一下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后来发现黎阮对她没有敌意,反倒亲昵地凑上来蹭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
江慎:“……”
“小白。”江慎唤了她一声。
小白猫没有名字,以前苏家小姐就这么叫她。
“喵?”小白猫抬起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无辜地朝他看过来。
江慎耐着性子:“我与公子留在行宫这几日,不需要人在身边伺候。”
小白猫歪了歪脑袋,口吐人言:“知道了,殿下。”
还是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江慎:“……”
“本殿下的意思是……”他站起身,一把抓起小白猫的后颈,走到门边,毫不留情地把猫扔了出去,“行宫这么大,换别处晒太阳去。”
小白猫凄厉地“喵呜”一声,很快窜没影了。
江慎沉着脸回到原处,黎阮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椅子里,正仰着头看他:“干嘛不让猫猫在这里晒太阳,我还没玩够呢。”
江慎轻咳一声,正色道:“它太胖了,会挡着我们赏湖景。”
“明明就是吃醋。”黎阮摇头叹息,“连猫的醋都吃,太子殿下,你好幼稚。”
“我就幼稚,怎么了?”江慎索性承认,“装病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换来的独处,我才不要被一只猫搅合。”
黎阮不说话了。
他眼眸敛下,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
江慎瞧着他这模样,忽然反应过来,轻轻磨了下牙:“你故意的吧?”
黎阮装傻:“什么故意的,我听不懂呀。”
“你听不懂?”江慎俯下身,一只手托住黎阮的后颈不让他躲,又恶意地贴近,“你其实也不希望它在这里碍眼,所以故意碰它,引我生气,想让我把它扔出去,对吧?”
黎阮视线躲闪着,也不说话,唇角往下压了压,有点绷不住笑意。
和默认没什么区别。
江慎揉捏着他的后颈,学着他方才语气,摇头叹息:“小狐妖,你好幼稚。”
第47章
江慎和黎阮在行宫一呆就快两个月。
与江慎的猜测相差无几,自从苏家被朝廷抄了家之后,没过多久,京城便开始动荡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一位异国商人在京城离奇死亡。
本朝与异国的关系这两年不怎么好,去年在东部滨海,甚至发生过一次小冲突。国与国之间的摩擦影响不到百姓贸易,但一名商人死在京城,还死因不明,这件事可大可小。
圣上当即派人着手调查此事,可这么一查,却查出这人竟是个细作。借着行商的名义,暗中传递了许多机密消息回国。
圣上大怒。
对外,异国的实力远远低于本朝,真要正面冲突起来,对方几乎讨不到好。此事一出,异国立即派出使臣入京,试图稳住局势。而对内,那异国商人在京城已住了三年有余,这三年里,到底是谁在和他传递消息,又是谁在暗中庇护他。
一时间,与这商人来往密切的所有人,皆被牵连其中,各方自顾不暇。
京城那几大世家,也赫然在列。
此事尚未查明,在百姓口中不过是个谈资,但对那些被牵连进来的富贾商人来说,却犹如寒芒在背,寝食难安。
事态会如何发展,谁也猜不到。
不过,任由京城局势如何动荡,都与江慎和黎阮没什么关系。
崇宣帝那边暂时没工夫管他们,这两人乐得清闲,在行宫过得别提有多自在。行宫内玩够了,就去周边逛一逛,周边也逛得差不多,就去得再远一些。
如果不是黎阮现在坐马车坐太久还会想吐,江慎甚至想带他去南方,赏一赏水乡的风光。
两个月过去,黎阮的小腹终于隆起了些许弧度,但仍然不怎么明显。
他身形太过瘦小,那点轮廓穿上衣服几乎看不出,腰身依旧纤细。只有将手摸上去,才能感觉到那薄而柔软的肌肤下方,有一块小肉球似的硬物。
软软弹弹,手感极佳。
这天风和日丽,江慎带着黎阮策马走在山道上。
他们今日本是乘马车出来的,因为江慎听说距离京城外不远的地方有片桃花谷,打算带黎阮去看。可惜,刚走到半途,黎阮又有点犯恶心。
江慎索性让手下把马车驾回行宫,自己抱着黎阮上了马。
也不在意今天还能不能到那桃花谷,就这么信马由缰,让黎阮吹吹凉风。
他们两人同乘一马,摇摇晃晃在官道上走着,黎阮窝在江慎怀里,很快便昏昏欲睡。江慎一手将人搂着,另一只手落到他小腹上,轻轻抚摸。
黎阮坚持禁欲,近来双修的时间变少了,但他又找到了新的爱好,就是让江慎给他摸肚子。
每每晚上都要他摸着才能安心睡觉,还美其名曰,是给狐狸崽崽做胎教。
江慎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胎教要从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开始。
官道上路途平坦,江慎任由那马儿自己往前走。可走到一片树林里时,马蹄忽然一顿,原地踏了几下,然后停了下来。
江慎眉宇蹙起,抬眼看去。
这树林有些眼熟,不过江慎这些年离京多次,次次走的都是这条道,眼熟也正常,一时没有多想。他拽了下缰绳,可那马儿非但没有继续前进,反而后退好几步,用力打了几个响鼻。
模样瞧着竟好像有些畏惧。
畏惧?
江慎重新打量起此处。
这树林的确也是官道的一部分,不过这算是官道上的一条分岔小路。平常车马行走的,是这树林外的另一条更宽、也更平稳的大道。
如果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前走的话……
江慎眼神沉下来。
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
身下的马儿这么一闹,倒是把睡了一路的黎阮弄醒了。他还有些困倦,眼也没睁,先在江慎怀里蹭了蹭。
“我们已经到了吗?”黎阮迷迷糊糊问。
江慎应道:“还没有,但……”
他这么犹豫的模样可不常见。黎阮揉了揉眼睛,先疑惑地抬起脑袋看了看他,又直起身往四周看去。
“咦?”黎阮愣了一下,好像瞬间清醒过来,“我们怎么到这里啦?!”
江慎问:“你知道这是哪里?”
黎阮:“我当然知道了。”
这条路继续往前走,会在路边遇到一条较为隐蔽的上山小路。沿着那小路再往里走一段距离,便是长鸣山。
而这片树林……是当初黎阮送走江慎,捏碎他记忆珠的地方。
黎阮抿了下唇,忽然想起了之前那些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他一时没有说话,江慎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狐狸,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
黎阮瞬间将方才的思绪抛到脑后,问:“什么人?”
“一名贡生。”江慎道,“先前主持春闱时,我将他点为了状元。”
黎阮仰着头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后来告诉我,在他见到我的那一刻,他脑中忽然出现了一段全新的记忆。”江慎道,“那记忆中,有我。”
黎阮眨眨眼,猜到那是什么人了。
他们先前在长鸣山中救的那个书生,那时阿雪施法篡改了那书生的记忆。但那种篡改只是暂时,一旦再次看到熟悉的景象,遇到熟悉的人,记忆又会复苏。
黎阮当时以为他们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因此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所以……”黎阮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来自长鸣山啦?”
“是。”江慎如实道,“但我不在乎你来自哪里。”
民间将长鸣山视作禁地,传言那山中住有祸国妖孽,不能轻易踏足。可这些江慎都不在乎。这山能不能进,有没有妖,都与他无关,只要小狐狸在他身边就够了。
黎阮被他这话哄得开心了,抬头亲了江慎一口。
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又被江慎托起下巴,仔仔细细吻了一遍。而后,江慎用力一拽缰绳,这次却是调转马头。
“诶?”黎阮拉住他的衣袖,“我们就走了吗?”
江慎反问:“你不想走?”
黎阮:“?”
江慎:“?”
江慎原本以为,黎阮应该很不愿意踏入这里才是。
妖族不能与人相恋,虽然现在证实怀有身孕并非小狐狸的臆想,但江慎的记忆被人抹去是真。这山中,定是有人不愿意他们在一起。
小狐狸如今能被允许来到人间,或许是与他腹中这胎儿有关。可就算妖族同意了小狐狸去凡间,因为有过被人抹去记忆的经历,江慎其实不怎么想再回到这里。
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又把小狐狸忘了,可怎么办?
黎阮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只是道:“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了呀,你不想去看看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吗?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几个月发生过什么吗?”
虽然,他们好像没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山中日子枯燥,连个外人都看不见。他们每日除了寻找食物,就是黎阮和江慎斗智斗勇,想说服他与自己双修。
日复一日,那几个月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反倒是在宫里那段时间,遇到的事情丰富多了。
所以,有时候黎阮想告诉江慎他们以前发生过什么,都觉得无从说起。
因为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是想知道,可……”江慎有些犹豫。
他对这个地方是有些抗拒,但是看见小狐狸的态度,又觉得似乎是他自己太过紧张。难道长鸣山其实没有那么排斥凡人?或者说,在小狐狸怀有身孕之后,江慎也跟着被接受了?
江慎低下头,对上了小狐狸清澈干净,又有点疑惑的眼神。
小狐狸是想回去的。
是啊,他险些忘记了,就算在这里遇到过再不愉快的事,此处依旧是小狐狸的家。
小狐狸离家这么久,肯定是想回家的。
他不能因为担心未知的危险,便不让小狐狸回家了。
想到这里,江慎心中释然:“走吧,我陪你回去。”
无论这妖族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只要小狐狸想,他便愿意陪他。
至于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们骑来那匹马大约是有些灵性,死活不肯往长鸣山走。江慎只能寻一处草地将马拴了,与黎阮一道步行上山。
上山的路不大好走,黎阮现在身子比以前沉一些,没走多久就觉得累。
江慎便背着他往山上走。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一片较为平坦的半山腰。
黎阮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我们到啦。”
他指着前方的山道:“就是这里,你说的那个书生,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的。”
江慎抬眼看过去。
他们从行宫出发时还是早晨,中途马车换马匹,又换做步行,走到这会儿已经是午后。这长鸣山的半山腰上云雾笼罩,远处的山岭仿佛置身在云海当中,美不胜收。
而近处,树林里也笼罩着些许云雾,隐约有些眼熟。
他的确来过这个地方。
这一认知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眼前这些景物,仿佛化作一个个碎片,在他脑中组成了过往的景象。江慎循着那模模糊糊的记忆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一棵树下。
他仰头往树上看去。
那树上如今什么都没有,他却似乎看见了那连耳朵尾巴都还藏不好的少年,坐在积满落雪的树梢上,赤裸的双足荡来荡去。
——“你要是想下山,就是从这条山道去。”
——“你想走吗?”
“江慎!”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江慎身后响起,忽然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黎阮绕到他身前,问:“你怎么了呀?”
“我……”江慎恍然回神,神情难得有些迷茫,“我好像……想起一些东西。”
黎阮诧异地眨了眨眼。
“你想起什么了?”黎阮问。
江慎的记忆还不甚清晰,他一边努力回想,一边缓慢道:“我们先前来过这里,是冬天,你坐在树上,与我说了什么话,再后来……”
——“我也想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这只笨狐狸……更喜欢我一点。”
——“你的喜欢还不够。”
——“我希望你能更喜欢我一些,可以吗?”
江慎又想起了一些东西,默然无语。
过去的他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小狐狸这还叫不喜欢他?
分明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
“后来怎么了,你继续说呀?”
黎阮还在眼也不转地望着他。他挤在江慎和树干中间,因为身形比江慎矮很多,这么近的距离不得不仰头才能对视。
两人这姿势,与先前那次几乎没什么差别。
江慎抬手撑在树干上,将少年圈进怀里。
“然后……”他低下头,在黎阮唇边飞快碰了一下,眼底含起笑意,“就是这样,对吗?”
黎阮惊讶:“你真的想起来啦?”
“还不多。”江慎道,“或许再往里走一些,还能想起更多的事吧。”
黎阮却沉默下来。
他当初给江慎施的那个法术,是抽出了他有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然后销毁掉了。
按理来说,他是不会想起来的。
也因为觉得他不会想起来,所以黎阮才会放心带他来这里,想带他看看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可江慎现在想起来了。
那他会不会也想起来,黎阮当初是为了想要飞升才会接近他。也是为了能好好修炼,才会抹去他的记忆。
他还没有想出该怎么选择呢,好像就要瞒不住了。
江慎又道:“你不是要带我去看我们之前的住处吗?我们走吧,说不定能再想起一些别的呢?”
他说着,牵起黎阮就想继续往山里走。
后者拉住了他。
“江……江慎,我有点事想和你说。”黎阮道。
江慎:“什么?”
黎阮的眼神有些躲闪:“就是……就是你的记忆被抹掉,我其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神情有些犹豫,低垂着头,不怎么敢看江慎的样子。
江慎笑起来:“我猜到了。”
“你以为我这么笨吗?”他揉了揉黎阮的脑袋,道,“若是正常失忆,哪能这么刚刚好,那三个月什么事也没忘,唯独与你相关的事忘了。”
黎阮惊讶地抬起头:“所、所以你都知道了?那你……那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我为何要生气?”
江慎有点纳闷,但没有多想:“你是身不由己,我怎么可能怪你。”
见江慎完全没有责怪他,也没有要与他计较的意思,黎阮心里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有点愧疚:“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
他话音忽然一顿。
黎阮转身看向他们身后某处,喊了一声:“阿雪!”
“阿雪?”江慎记得这个名字,黎阮在他面前提过好多次。
他跟着黎阮的视线看过去,从树林深处,走出一道素白的身影。那人离他们还有些距离,树林中云雾笼罩,看不清真容。但远远走来,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这是修炼千年的大妖,特有的威慑力。
江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就是黎阮那妖族中的长辈?
他的记忆……会是这个人抹去的吗?
那道身影很快由远及近,比起江慎的紧张,黎阮显得轻松许多。
他挣脱开江慎的手,走上去:“阿雪,你怎么来啦?”
“感觉到某只小狐狸回山,过来看看。”林见雪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轻笑,“不错嘛,比之前气色还好,连肚子里这小家伙都这么精神。被凡人精元滋养着的妖族,就是不一样,真让人羡慕……”
要是以前,黎阮是不会在意这种打趣的。但今日听了这话,竟觉得有点开心,又有点难为情。他傻乎乎笑了下,没说什么。
“去凡间一趟,怎么比以前还傻了。”林见雪道,“看来我之前是多余操这个心,他把你保护得很好。”
说着还偏了偏头,看了眼站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男人。
江慎走上前来,向林见雪行了一礼:“前辈,久闻大名。”
他举止妥帖,挑不出什么毛病,却透着一股拘谨。
林见雪眉头蹙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问黎阮:“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黎阮:“不可怕呀?”
“那你家这位这么怕我干嘛?”林见雪想了想,恍然,“该不是怕我将阮阮带回去修炼,不让你们一起下山了吧?”
江慎眸光一沉。
林见雪半开玩笑道:“说起来,阮阮现在灵力充足,再有我帮忙,顺利生下这小狐狸崽儿绝对没问题,好像的确可以不用再回凡间了。”
黎阮不悦:“阿雪,你……”
“前辈,恕晚辈不能苟同。”江慎沉声道,“晚辈与小狐狸是真心相爱,若您执意将他留在长鸣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对腹中的胎儿也没有任何好处。”
黎阮竟没听出他这话有什么问题,用力点头:“就是就是。”
“所以,我不会让小狐狸独自留在这里。无论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江慎道,“请前辈不要拆散我们。”
黎阮继续点头:“就是就是。”
林见雪:“……”
林见雪按了按眉心,转头问黎阮:“你抹去他记忆的时候,把他脑子也弄坏了?”
第48章
嗯?
江慎本已经做好自己这番话可能会激怒林见雪的准备,甚至还在神情严肃地等待对方会如何回应,听了这话却愣了下。
什么抹去记忆??
谁抹去了他的记忆???
江慎诧异地看向黎阮。
小狐妖压根没注意这话有什么问题,他点头点上瘾了,刚想继续点头,才觉得不对:“诶?”
他反应过来林见雪的言下之意,不悦道:“阿雪,我以前与你说过,你不能总说别人笨,只会越说越笨。说我就算了,不能说江慎,江慎很聪明的。”
江慎:“……”
这是重点吗?
“可我没看出他哪里是聪明的样子。”林见雪一摊手,摇头叹息,“连我是在开玩笑都看不出,你还跟着他‘就是就是’,你们俩分明笨到一块去了。”
“原来是玩笑啊……”黎阮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江慎,“听见没,阿雪与我们开玩笑呢,你不用担心啦。”
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
江慎默然。
往日聪慧至极的太子殿下,此刻脑中仿佛乱成了一锅粥,有很多事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闭了闭眼,问林见雪:“前辈方才所说,当真只是个玩笑?”
“不然呢?”林见雪与他说话显然没什么耐心,又因被误会,更是没好气,“这年头不会还有人相信什么人妖相恋有违天道,要为世所不容的说法吧?”
江慎:“……”
“就算真有人这么迂腐,那又与我何干?”林见雪道,“你们乐意在一起就在一起,想怎么在一起就怎么在一起,我拆散你们做什么?我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太不顺心,闲得慌吗?”
江慎:“…………”
江慎低下头:“抱歉,是晚辈误会了。”
林见雪冷哼一声。
“阿雪,你别生气啦。”黎阮连忙安抚他,“只是个误会嘛,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江慎没有恶意的。”
……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方才也在跟着附和。
“你还好意思说。”林见雪道,“是不是你这笨狐狸在背后说我什么了,否则人家怎么会误会?”
“啊?”黎阮眨了眨眼,努力回想了一下,“我好像没说过什么吧……”
他的确没说过。
小狐狸几次说到阿雪这个名字,都不过只是随口一提,更没有说过他什么坏话。是江慎自己近来读了太多人妖虐恋的故事,小狐狸又对自己的来历和过往发生的事处处隐瞒,江慎自然觉得其中有难以言喻的隐情。
所以这才……
江慎无声地舒了口气。
等回了东宫,要让人把那些个志怪传说和话本都扔了才行,真是误人子弟。
江慎这么想着。
不过……
林见雪方才说他的记忆……是小狐狸自己抹去的?
如果这不是个谎言……
江慎眼眸敛下,眸光沉了下来。
林见雪本就只是因为感应到黎阮回了山,想来见他一面,看看他的现状。如今确认这只小狐狸一切安好,便也不再久留。
口中说着不想打扰他们你侬我侬,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树林里。
黎阮望着那道白光远去,有点感慨:“阿雪要是能与我们一道去凡间就好了,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山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多寂寞啊。”
小狐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对江慎的情绪变化也是毫无察觉,还在关心旁人。
江慎不急着与他掰扯这事,又问:“他从没去过凡间吗?”
“唔……”黎阮想了想,“以前去过一次,不过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江慎蹙眉:“三百年前?”
“是啊。”黎阮道,“好像在凡间还受了很重的伤呢,不过我记不太清了。”
这些事还是上次林见雪主动与他提及的。
“阿雪肯定在凡间碰到过坏人。”黎阮推测道,“他法力很高的,如果不是被人暗算,肯定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何况,他还这么讨厌凡人。”
黎阮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问江慎:“阿雪去的就是京城,你有听说那时发生过什么吗?”
江慎沉默下来。
如果真是三百多年前,那发生的事可就多了。
本朝立国至今正好三百余年,三百年前,是前朝从兴盛走向覆灭,最终灭国的时间,也是在那之后不久,长鸣山禁地开始出现祸国妖孽的传闻。
难道这坊间传说确有其事,而且那传言中说的,便是阿雪?
“我不确定。”江慎道,“三百年距今已久,而且正史记载的故事向来与现实有些出入,如果你真想知道,等我们回了宫,可以查一查。”
“嗯。”黎阮点点头,“说不定能帮帮他呢。”
黎阮以前不觉得待在长鸣山上有多寂寞,但他去了凡间一趟才发现,山中的日子实在太枯燥了。他以前还会打坐修行,一次入定少则数日,多则半年,日子还算容易打发。
可是阿雪,他既没有修炼,也没有找别的乐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洞府里睡觉,多么寂寞啊。
“不过……”江慎望向林见雪离开的方向,思索道,“我好像的确在哪里见过他。”
“你之前是见过他呀。”黎阮道,“我们在这里救了那个书生还记得吗,那天阿雪也来了,你们见过面的。”
江慎若有所思。
不太对。
他目前能被唤醒的记忆全是与小狐狸有关,如果说看见阿雪也会唤起记忆,那为何他看见那温良初时,没有想起来任何东西,也丝毫没有觉得对方眼熟。
但如果不是在长鸣山,他们又是在哪里见过呢……
江慎想不起来。
黎阮也没有再多想。
他本就不是那种对事情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加上江慎答应了他等回宫之后会帮他查一查,他便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开开心心拉着江慎继续往山里走。
“这里就是我们之前住的地方了,你还有印象吗?”他们很快来到黎阮的洞府门前。
越往山谷里走,黎阮的话就越多。
他之前觉得他们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但这一路行来,好像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回忆,他怎么说也说不完。
而随着他们的深入,江慎能回忆起来的片段也越来越多,不过大多都是些零散的片段,还不能完全串成完整记忆。
“你过来。”黎阮拉着江慎来到洞府门前那片空地上,道,“就在这里,你坐下,不对,你躺下。”
江慎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躺下了。
黎阮在他面前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只小狐狸。
大约是因为小狐狸身形实在太小,比起人形时不怎么显怀的模样,变回原型后,肚子显得鼓胀很多,行动也有些迟缓。他两条短小的前腿抬起来,抓着江慎的衣袖,费了点力才爬到他身上,蹲在他胸口。
江慎抬起头,正好对上对方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这样的。”小狐狸道,“你从山上摔下来,还把腿都摔断了,我就是在这里救了你。”
他说的这段,江慎先前脑中便有过一些片段。
如今则变得更加清晰。
江慎点点头:“我记起来了。”
“真好。”小狐狸开心地摆了摆尾巴。
他在江慎胸口趴下,任由江慎起身时把他抱进怀里,抱着他往洞府内走。
江慎能记起来一些东西,他是真的很开心。
之前不敢让他想起来,是怕江慎知道记忆被抹去这件事是他做的之后,会与他生气。但没想到,江慎竟然对他这么好,事先已经猜到记忆被抹去的真相,还一点也没有要生他的气。
黎阮自然希望他能记起的东西越多越好。
洞府内还维持着当初黎阮离开时的模样,中央的火堆早就熄灭了,深处那干草床上,铺满了江慎的衣物,已经全被揉得皱皱巴巴的。
“哎呀!”黎阮从江慎怀里跳到床上,爪子抱起一件衣服,“衣服好像不能穿了,我用法术帮你变好……”
“不必。”江慎道,“你不用将精力虚耗在这些地方。”
黎阮反应过来:“也是,反正你现在不缺衣服穿了。”
江慎现在一天换一身新衣服都绰绰有余,哪像之前,每一件衣服都要反复清洗多次,破了坏了都只能接着穿。
江慎低低应了一声。
他将那些衣服扔去一边,把小狐狸抱进怀里,自己在干草床上坐下。
他的手顺着小狐狸背上的绒毛缓缓摸下去,摸到尾巴根时,小狐狸的脊背不自觉下塌,屁股轻轻翘起来。但江慎并没有继续摸,而是很快松了手,等小狐狸缓和过来,再重新从后颈往下摸。
小狐狸在他腿上动了动。
“江慎……”他们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好好双修过了,偶尔一两次都不怎么尽心,黎阮有点耐不住他摸,尾巴尖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他有点想躲,却又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感觉,低声道:“你别摸我啦。”
江慎轻笑:“受不了了?”
黎阮低低应了声:“嗯……”
江慎正好摸到小狐狸的尾巴根上,听言果真将动作停了下来。但并不移开,就这么放在上面。
小狐狸又不自在地动了动。
“你还有什么没有与我说的吗?”江慎状似不经意问。
“什、什么呀?”小狐狸好像终于后知后觉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危险,声音软下来,“我刚刚已经告诉你很多事了呀……”
江慎道:“可是,你好像还没有说完。”
小狐狸仰头望着他。
江慎问:“为何抹去我的记忆?”
小狐狸浑身一僵,尾巴毛都险些炸开:“你你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等等,江慎好像只是猜到了记忆是他抹去的。
他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不知道他其实一心想要飞升,所以江慎其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抹去他的记忆。
黎阮:“……”
他好像把自己坑了。
阿雪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一只笨狐狸。
落在小狐狸尾巴根上的手开始慢慢揉捏,小狐狸连蹲都有些蹲不住:“你刚刚才说过你不会生气的……”
“我没生气。”江慎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小狐狸终于被他摸得受不了,砰的一下在江慎怀里变回了人形。少年坐在江慎腿上,脖子已经透出粉色,呼吸也有点急促。
他们太久没有双修了,小狐妖比以前还经不住撩。
江慎原本是有点生气的。
可小狐狸还怀着孩子,江慎不忍心太折腾他,方才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吓唬到这种程度,也就足够了。
他在小狐狸后颈捏了捏,直起身贴近,还想再质问,黎阮却先开口了。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吗?”他勾着江慎的脖子,小声问,“我如果不告诉你,你会狠狠逼问我吗?”
江慎:“……”
江慎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配合道:“对,我会狠狠逼你。”
那个“狠”字咬字极重,怀中的身躯瑟缩一下。
也不知畏惧,还是……兴奋。
“那你就逼吧。”少年闭上眼,做出一副极为坚决的模样,“这是我的秘密,无论你怎么逼我,我绝对不会说的。”
江慎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就知道,这小狐妖怎么可能当真狠下心禁欲。
这才坚持了多久,又在变着法找理由了。
江慎又配合他:“你当真不肯说?”
“不说。”黎阮偷偷瞥他一眼,坚定道,“打死也不说。”
江慎当然不会打死他,但可以给他另一种“死法”。
于是,被按进那张许久没躺过的干草床里时,黎阮听见了江慎在耳边极轻,又极含危险意味的话。
“……那你可千万要忍住了。”
第49章
大概是这两个月着实憋得有点狠,江慎从没有见过比他家小狐狸更没骨气的受刑者。他还没用出多少手段,刚逼问了两句,这人就嘤嘤呜呜地想说实话了。
仿佛方才坐在江慎怀里放狠话的是另一个人。
“忍着。”
到头来,还要让江慎这个刑讯者提醒他,省得这场审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你方才说过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说的。忍好了,不许说。”
黎阮听言,擒着泪哽咽:“我不说,不说……”
还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把哽咽和低吟都堵了回去,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但出声本也是一种发泄渠道,被遏止之后,黎阮哭得更加厉害,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泛起红。
江慎这两个月也被憋狠了,今天又意外得知了失忆的真相,心里带着点气,刚开始时也险些没能控制得住自己。
幸好后来摸到了对方微微隆起的小腹,才勉强找回一点理智。
于是,他托着小狐狸的腹部,先安抚地摸了摸,小心护住,开始细细磨他。
让这场审讯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日落。
到后来,两人都几乎快忘了这场审讯的初衷。
日落时分,夕阳被茂密的树梢切割为细碎的光柱,散落在山谷之中。江慎抱着黎阮,往树林里走。
时隔两个月,黎阮终于又体会到了累得要晕过去的感觉,一结束就窝在江慎怀里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江慎只能抱着他去沐浴。
——在他的记忆里,这树林深处应当有一处泉眼。
江慎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那处泉眼。泉水周围水汽蒸腾,江慎俯身试了试水温,温度不高不低,极为适宜。
他抱着黎阮入了水。
少年今日被他折腾狠了,被水一激都在微微发颤,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
“我不会说的。”口中竟然还在小声嘟囔,“我绝对不说……”
江慎失笑。
他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对方肩头的一小片红痕。少年的皮肤很薄,稍用力掐住或啃咬亲吻,都很容易红起来。
这种红痕他现在浑身上下到处都是。
不过妖族的修复能力超群,江慎在他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得极快,不出一两个时辰,就能褪去得干干净净。
江慎抚摸着那块已经淡了许多的红痕,低下头去,在同一位置轻轻啃咬。
少年在睡梦中呜咽一声,把头埋得更深了。
明明就这么黏他。
江慎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抹去他的记忆呢?
不是人妖不得相恋那种没有道理的缘由,也没有旁人的从中干涉阻拦,小狐狸到底还有什么理由要抹去他的记忆?
——“我们头顶的天空之上,九重天高的地方,是仙界。”
——“可是凡间的人和妖,不能轻易踏足仙界,想上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劫云和天雷……”
——“九九八十道天雷,扛过去了,便能洗髓筋骨,褪去凡身,飞升仙界。”
——“……所以才要靠你帮我恢复法力嘛。”
江慎猝然睁开眼。
昔日小狐狸说过的话,毫无征兆地涌现在他脑中。那些原本很零散、很细碎的片段,一幕一幕,如拼图碎片般飞快拼凑完整。
江慎记忆消失时其实没什么感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的记忆。可如今,那三个月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中,江慎只觉脑中传来尖锐刺痛,就连耳畔都在翁鸣作响。
但他的思维,却在这份疼痛中越来越清晰。
——“我必须特别喜欢你,你才愿意和我双修吗?”
——“那从今天开始,我努力每天都多喜欢你一点。”
小狐狸是为了飞升。
与他亲近,只是为了吸取他的精元,恢复自己的修为。
所以在他修为恢复,而江慎恰好又不得不离开长鸣山时,他才会抹去他的记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江慎不会再回来,不会再……打扰他修行。
怀中的少年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哼,江慎这才从自己繁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方才不自觉收拢了抓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把少年捏得有点疼了。
江慎松开手,被手指覆盖的那小片肌肤飞快泛起红痕,但江慎知道,颜色再深的红痕,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会消失。
他只是个凡人,他没法在小狐狸身上留下任何东西。
凡人永远不可能将妖族掌控在手里,就像小狐狸想要推开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甚至……他都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如果小狐狸不回来找他,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想起来。
江慎这段时间读了这么多人妖相恋的虐恋故事,里面讲述了多少因为人与妖的差距,而带来的无尽遗憾和痛苦。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刻骨地体会到这份痛苦。
他曾经……差一点就要失去他了……
这一认知让江慎眼眶红起来,眼底闪过一丝往日不曾见过的戾气。
在江慎这短暂的一生中,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那么恐惧和后怕,又那么不甘和愤怒,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甚至浮现出一丝见不得光的念头。他很想去查一查,查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妖族永远留在身边。
是古刹里的高僧,云游四方的道士,还是西域方术……
他是当朝太子,日后将是一国之君,这世上怎么会有他无法掌控之物,怎么能有他无法掌控之人——
江慎恍然清醒过来。
他在想什么?
他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这一切本就是他自己勉强得来的。
小狐狸原本就不懂情爱,他救下江慎的性命,作为交换,希望江慎能帮他恢复修为。
这原本是一件很公平的买卖。
是江慎贪心不足,偏要将他从这与世隔绝的山岭拉去凡间,偏要让他学,教他懂。
一切分明都是他执意强求。
江慎闭了闭眼。
或许是察觉到了江慎的情绪波动,黎阮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他今天真的很累,累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但他感觉到江慎好像有点不开心,还是勉强撑着精神,抬头在江慎冰凉湿润的唇瓣上吻了一下。
“你别生气嘛……”黎阮的嗓音还有点低哑,他不爱动弹,就这么贴着江慎的唇瓣,含含糊糊说着话,“我会告诉你的,你别生气。”
“可是我太困了,你等我先睡一觉好不好?睡醒之后就把事情都告诉你。”
“你乖啊,我真的要睡了。”
黎阮这些话仿佛都是在睡梦中循着本能说出来的,因为几乎是话音刚落,他的脑袋又啪嗒一下垂下去,沉沉睡着了。
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全然不知道江慎方才曾动过多么卑劣,又多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江慎长长舒了口气,把小狐狸按进怀里。
少年又在他怀里动了动。
他仍然在睡梦当中,侧身窝在江慎怀里,闭着眼将江慎揽在他腰间的手拉过来,放到了腹部。
要他摸。
掌心直接触到那细腻柔软的肌理,隆起的弧度随着小狐狸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是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在回应着江慎。
江慎顺着那轮廓慢慢抚摸,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他们能有今日,还要多亏了这小狐狸崽子。
如果不是有这孩子,江慎现在大概还在苦苦寻找着那些遗失的记忆,而小狐狸,多半也还在洞府里专心修炼。
江慎知道,小狐狸怀孕的消息虽然民间大多还不知情,但在宫中早已经不胫而走。许多宫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过,说太子一心独宠那位黎公子,上天不忍大恒就此绝后,才破例赐予了这个孩子,以此延续皇室血脉。
他先前对这说法一笑而过,可现在,他真有点愿意相信这孩子是上天赐予的了。
不过不是为了什么血脉,而是为了不让他们就此走向陌路。
可用一个孩子困住小狐狸,这同样不是江慎想要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吻去黎阮脸颊上一滴水珠:“那么……你现在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黎阮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醒过来时都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江慎。
也正低头看着他。
江慎的模样生很好看,在外人面前时,哪怕是微笑着,都显得有点冷,不太好接近的模样。可他在黎阮面前从来不会这样,就算他不笑,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都能感觉到从他眼底倾泻而出的温柔。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这张脸已经看得多么熟悉,只要看见他,仍然会让黎阮觉得从心底里开心起来。
他高高兴兴抬起头,在他唇边亲了亲,才问:“你看我做什么呀?”
江慎笑而不答。
黎阮这才注意到他们没有在洞府里。
周遭没什么光亮,天上还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繁星,月亮悬挂在天边,升得不高。但黎阮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升得不高,那时已经快要落下了。
这会儿并不是傍晚,而是破晓将至。
黎阮抬头朝周遭看去,这里甚至不在那山谷里。
而是山巅。
“这里是……”黎阮眨了眨眼,从江慎怀里起身,“你怎么带我来这里啦?”
日出前的山巅风很大,江慎跟着他起身,拢了拢披在黎阮身上的斗篷,低声道:“你带我来过这里。”
这里,是长鸣山最高处,也是他们离别那日,黎阮曾带江慎来过的地方。
“我当然记得呀,可是……”黎阮忽然愣了下,抬头诧异地看向江慎,“你记忆恢复了?”
“嗯。”江慎点点头,“全都想起来了。”
“那……”黎阮犹豫一下,问,“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挺生气的。”江慎帮他拢着衣领,站在身前帮他挡去迎面吹来的冷风,“气到差点想去打一根链子,把你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拴起来。”
“我不想要链子。”黎阮小声道,“我又不是小狗。”
“你当然不是小狗。”
江慎低哼一声:“小狗养熟了都不会离开主人的,哪像你,养不熟的小狐狸。把我骗心骗身,用完就一脚踹开,哪有你这样的?”
黎阮视线躲闪:“对不起嘛……”
他这小模样瞧着又有点可怜,叫人狠不下心说他。
不过,江慎本来也没打算再责怪他。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好不好?”
江慎这一夜都没合眼,在心里反复思索着很多事。
现在看来,小狐狸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可孩子顺利出生后呢,他又会不会再次离开他?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该不该留他,又该如何留他?
人与妖的寿数本就相差很多,小狐狸又一心只为了飞升,他这样强行留他在人间到底是好还是坏?
他在心里反复思索,又反复自问,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
不,应该说,他心中早有答案,但他不知道这个答案对还是不对,他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对小狐狸来说是不是太过自私。
他想不出,只能讨个巧,把问题抛给小狐狸。
江慎弯下腰,注视着小狐狸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眸,认真道:“小狐狸,你之前问过我,如果你再也离不开我了该怎么办。现在……你想出来该怎么办了吗?”
黎阮与他对视片刻,又心虚地别开视线:“如果我说,这两个月我都忘了想……”
江慎:“……”
江慎落在黎阮肩上的手略微收紧,闭了闭眼,有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么多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他居然能忘了想……
这笨狐狸。
“你别生气嘛!”黎阮看出江慎一副马上就要被气死的模样,连忙道,“我不是故意不想的,是真的想不出来。你既然恢复记忆了,应该也知道我的脑子被雷劈坏了,这么难的问题我真的想不到。”
为了哄他别生气,居然都愿意承认自己脑子被劈坏了。
江慎稍稍冷静了点,又听黎阮继续道:“我之前不想告诉你,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跟着我一起烦恼。这狐狸崽子还要怀好几个月呢,干嘛要这么早就开始烦恼这些事。”
江慎:“……”
竟然还有一些道理。
黎阮道:“你们凡人好像总喜欢想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每做一件事,都要为了未来打算。可是,你们的未来也至多不过百年而已,干嘛要事事都想得这么清楚呢?”
“当下想怎么做,去做就好啦。早早为以后的事烦恼,如果以后出现什么变数,那不就白烦恼了?”
江慎听出了他这番话背后的意思:“那你当下最想做的是……”
“我要和你在一起呀。”黎阮开心道,“一起体验凡间的生活,一起到处玩,一起看风景,一起等着小狐狸崽崽出生。有好多好多事可以做呢。”
江慎心跳莫名有些加快,声音都变得低哑:“你想与我在一起?”
“嗯。”黎阮重重点头,又有些犹豫,“等等,我忽然想起来,当下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好像也不太对的。我之前只想要飞升,所以把你的记忆抹掉了,结果害得你这么难过。”
他低下头,也露出点难过的样子:“我不能这样的,我不能让你再难过第二次了。”
“……我现在就想,你等我一下。”
少年眉宇紧紧蹙着,好像当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比先前看上去更傻了。
江慎抬起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有点无奈:“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是他之前太过执着于未来,而他们之间身份的悬殊,又让他忍不住内心不安,胡思乱想。
他的小狐狸哪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只不过是按他所说,当下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了。
江慎偏头看向已经渐渐明亮的天边,半晌,轻轻问:“小狐狸,你知道今天在民间是什么日子吗?”
黎阮问:“什么?”
“民间将今日叫做春尽日,也叫立夏。”江慎回过头来看他,眼底带起一点笑意,“意思是从今日开始,春天便结束了,正式步入了夏季。”
黎阮没听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抬头看着他。
江慎道:“我离开长鸣山那日,尚未到立春,你在这里将整个长鸣山逆转天时,变为春天。”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今天,春天结束了。”
“所以,在春天发生的一切离别、痛苦、烦恼,日出之后,也该结束了。”
黎阮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我不逼你在今天得出结论。”江慎道,“你说得对,凡人的一生不过百年,如果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什么乐趣?至少现在,我们是开心的。”
这句话黎阮听懂了,他点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就太好啦。我也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尽快想,一定能想出来。”
江慎笑了笑:“我都说了不逼你,你不必太着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黎阮:“什么?”
江慎在他额前轻轻敲了下,严肃道:“以后不许随便抹去我的记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法术,都不许用在我身上。要是再被我发现一次……”
黎阮抬眼看向他。
江慎话音一滞,把余下威胁的话默默收了回去。
险些忘了,他那点招数,根本威胁不到这只满脑子污秽之物的小狐狸。
他要真那样威胁,小狐狸心里多半开心着呢。
江慎想了想,用上了更加凶狠的语气,恶狠狠道:“要是再被我发现一次,你就再也别想上我的床。”
第50章
这大概是对小狐狸最有效的威胁,吓得他连忙摇头,向江慎再三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江慎有时候都不明白,小狐狸到底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身子。
说来好笑,江慎当初还以为小狐狸是喜欢自己喜欢得魔怔了,宁愿幻想出一个孩子,也要与他在一起。
结果现实正好相反。
小狐狸好像并没有那么喜欢他,非但没有,刚发现自己怀了孩子那会儿,他说不定还觉得肚子里这小崽子碍事,耽搁了他修行呢。
“它现在也很碍事呀。”听完江慎的疑问,黎阮认真道。
两人这会儿已经看完日出下了山。他们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但江慎还想在长鸣山再待一段时间,不急着回行宫,因此只能和以前一样,自己捕猎。
他没让小狐狸动手,自己脱了鞋袜下水摸鱼。
小狐狸坐在水岸边的树下,拍了拍小腹:“如果不是这只小狐狸崽,我就能自己抓鱼了。”
而不是在这里饿肚子。
真的很饿。
其实他现在也能自己抓鱼,可谁让江慎实在过于紧张,怕他在水里摔着,怎么说都不肯让他下水。黎阮知道自己之前让他有点不太开心,有心想哄着他,便没有反驳。
谁知道,被外界吹嘘得几乎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有做不到的事。
在水里呆了快有一炷香,一条鱼也没碰到。
黎阮摸了摸肚子,低声道:“你爹现在好像真的不太聪明,你以后别学他。”
“哗啦——”
小溪内忽然水花四溅,黎阮惊喜地抬眼看去,却见江慎跌坐在溪水中央,好不容易抓到的那条鱼扑腾两下,在半空化作一道弧度,落入水里飞快游走了。
黎阮:“噗。”
太子殿下浑身湿透,就连发梢都在滴水,怎么看怎么狼狈。
黎阮笑得在草地上打滚。
江慎耳根发烫:“你别笑了。”
黎阮笑够了,轻轻一抬手。
一阵清风吹过,托着江慎从溪水里飘出来,落到黎阮面前。与他一起落下的,还有两条鲜嫩的活鱼,正好落在他怀里。
黎阮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哇,你抓到了好肥的两条鱼,真厉害!”
江慎:“……”
没见过比他演得还假的。
江慎又气又好笑,把那两条鱼用湿透的衣摆一包,起身:“回去了,给你炖鱼汤。”
黎阮:“好耶!”
太子殿下抓鱼不行,做饭还是有一手。
他回了洞府,利落地将两条鱼处理干净,放进小陶罐里煨着,没一会儿洞内就飘出了鱼汤的鲜香。
黎阮蹲在火堆旁巴巴地等着,就算如今仍是人形模样,江慎似乎都能瞧见他那在身后摇晃不停的尾巴。
“很快就炖好了,再等一会儿,别着急。”江慎道。
他的衣服在抓鱼时全弄湿了,他脱了外袍放在一旁烘着,自己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
“还不是都怪你。”黎阮小声嘟囔,“不然早就能吃了。”
江慎默然。
洞外忽然传来男子清亮的嗓音:“嚯,在吃什么好东西呢,我是不是来得刚刚好?”
“阿雪?”黎阮眨了眨眼,“你怎么来啦?”
“我不能来吗?”林见雪走进洞府,先瞥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江慎,“也是,现在你家太子殿下在嘛,我当然不方便来。不是先前把人送走之后难受得找我聊天的时候咯……”
江慎眸光微动。
“以前的事就别提啦。”黎阮把他拉过来,“一起喝鱼汤吧,马上就好了,我告诉你哦,江慎的厨艺很好的,宫里的御厨都没他做的好吃!”
林见雪笑了笑,跟着他在火堆边坐下了。
江慎问他:“前辈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林见雪不喜欢与凡人打交道,何况昨日他们才刚见过,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应该不会这时候登门。
“江公子敏锐,我的确是有件事。”林见雪问,“你们这次回来,打算在长鸣山住多久?”
江慎略微皱了眉。
黎阮扯了扯他的袖子:“阿雪……”
林见雪道:“江公子别误会,我说这话不是想赶你走。准确来说,我是想问,你们打算何时回京?”
江慎和黎阮已经在行宫住了一个多月,按理来说是该回宫了。
不过,因为半个月前那异国商人在京城离奇去世,京中这几日正是乱的时候,江慎担心回去后又要被他父皇抓去处理政务,没时间陪小狐狸,所以才一拖再拖。
江慎如实道:“在下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我觉得,你是时候打算一下了。”林见雪淡声道。
江慎听出他言下另有深意,问:“前辈这是何意,京城……将会发生什么事吗?”
“江公子这是哪里话,我至多会点观星占卜的小法术,又不会预知未来,怎么能知道京城将会发生什么。”林见雪道,“不过,近来京城郊外这几个村落,倒是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
最早与那不寻常之事相关的,是又有人上山求药。
“我很早以前救过一名游方大夫,那时他身患恶疾,药石无医。他曾在长鸣山脚许下鸿愿,若上天能让他逃过一劫,他必定终身四处行医,救死扶伤。我见他心诚,便救了他。”林见雪道。
黎阮反应过来:“就是上次那求药的书生,口中说过的那个游方大夫?”
“是。”林见雪点点头,“那游方大夫知道长鸣山中的秘密,这些年他在京城附近行医,凡遇到身患重病,但心性至纯之人,便会给他们引一条上山的路。”
“……但前不久,他亲自上了一趟山。”
黎阮问:“他又生病了吗?”
“没有,他是替人求药。”林见雪看向江慎,“而且不止一位。”
江慎眉宇蹙起,隐约猜到林见雪想说什么:“生病的有多少人?”
“他上山时情况其实还好,不过是附近一座村落中,有五六户人家,家中有人患了病。”林见雪道,“那病十分古怪,患者大多都是青壮年,患病后先是胡言乱语,意识不清,而后很快浑身发痒溃烂,高烧不退。”
江慎眸光沉下:“这病……”
和去年在南方出现过的疫病极为相似。
林见雪:“那游方大夫告诉我,去年在南方也出现过类似的怪病。不过后来官府研制出了治愈药膏,很快控制了病情。”
江慎点点头:“确有此事。”
当时官府花了两个月寻找到根治之法,终于将病情控制下来。不过由于病情爆发时正是南方春耕,许多农户因为患病耽搁了播种,导致后来饥荒蔓延。
江慎当初就是为了赈这饥荒之灾,才会南下。
“可那药膏现在没用了。”林见雪道。
江慎一怔。
“官府研制的药膏的确能够缓解病情,但新患病的这些村民,病情恶化得比过去更加严重。那游方大夫上山寻我时,已经有好几位卧床不起,性命垂危。他走投无路,想问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
林见雪道:“……他大概是把我那药当做万能仙药了。”
他那续命丹药不过是能补足亏空的精气,先吊住性命,给人体争取充足的时间,治愈其他的伤病。
他能治得了黎阮那样的经脉尽毁之伤,治得了江慎的坠崖之伤,也治得了当初那书生家中夫人的风寒。
可他治不了这种没有解法的怪病。
寻不到病因,寻不到根治之法,就算有仙药暂时吊着性命也于事无补。
而且这病情一旦恶化,触碰患者肌肤溃烂之处,还有可能被传染。若不从源头控制,林见雪炼制出再多丹药都没用。
这种事,只能交给官府来办。
江慎问:“我为何从不知晓这些?”
京城附近的村落,离皇城这么近,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不该问你们朝廷吗?”林见雪悠悠道,“京城这段时间何其热闹,算计他人的,从中牟利的,独善其身的。这池水被搅得这么混,谁还在乎那些小鱼小虾的死活?”
江慎敛下眼:“前辈教训得是。”
“我没打算教训你,只是实话实说。”林见雪望着那面前跳动的火焰,悠悠道,“从古至今,没有一次王朝更迭,不是因为当权者不顾民间疾苦。这事如果一直不管,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淮河以北,春耕的时间比南方稍晚一两个月,如果这病再像去年那样大规模爆发,又会影响到春耕。
本朝虽扶持贸易,但国之根基仍然是耕种。去年不过是在南方部分小城和山村出现了这种怪病,便带来了大半年饥荒。
如果连续两年耕种都受到影响,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会动摇朝廷的稳固也说不定。
不过,两次怪病都正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只是个巧合吗?
江慎飞快在心中思索一番,道:“多谢前辈提醒,我会尽快回京,命人彻查此事。”
林见雪不再与他多言,起身:“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回去睡觉。”
“诶?”黎阮连忙叫住他,“阿雪,你不喝点鱼汤吗?”
方才两人说话,刚开始黎阮还能插两句嘴,后来就不怎么能听得懂,索性没再继续听。他给自己盛了鱼汤,这会儿已经悄悄喝掉两大碗了。
“不要,我又不用养胎。”
林见雪一笑,但还是低头往锅里看了一眼。
“鲫鱼汤啊?”林见雪心下了然,偏头看向江慎,“这么早就想让阮阮下奶?”
江慎:“咳咳咳——”
他呛了一下,猛烈咳嗽起来,试图解释:“前辈,我不是……”
但林见雪没理会他,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洞府。
只有黎阮捧着喝完了第二碗鱼汤的空碗,疑惑地问:“下奶是什么呀?”
“就是……”
江慎欲言又止片刻,视线不自觉下移,落到黎阮胸前。
少年身形消瘦,胸前当然也是平坦单薄的。
按理来说不可能会有……
但按照常理,他本身也不会怀孕才对,现在既然连孩子都怀了,那他是不是……
江慎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躲闪开来。
“没什么。”他含糊地答了一句,接过黎阮手里的汤碗,给他舀了满满的第三碗鱼汤。
耳根诡异的红起来:“你多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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