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顾春和的请帖很快到了国公府诸位姑娘的手里, 蔡娴芷看着手中的帖子,琢磨半晌,找借口去了韩家。
还好, 韩栋在家。
“过几日请寿王妃来,她最爱兰草, 偏巧家里的兰草染了病,长得稀稀拉拉的,根本没法子摆出来。”
蔡娴芷笑吟吟道, “表哥是养兰的高手,我讨个巧, 借两盆给我可好?”
韩栋自是应允,立刻吩咐小厮领她去花房。
见他没有和自己同去的意思, 蔡娴芷便坐着不动,只让随行的丫鬟跟着小厮搬花。
“小满妹妹下个月回家过中秋,顾妹妹也搬到舅舅家,唉,府里能说话的姐妹是越来越少。”
韩栋眼睛看着书,没抬头,“哦。”
哦?他是没听懂什么意思?
蔡娴芷幽幽叹气, 把话说得更明白, “顾妹妹不懂事,祖母也糊涂了,怎么能答应让她搬到王府?这得惹来多少闲话。”
韩栋不以为意, “顾先生被定了罪, 王爷只有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亲自护着才能放心。”
蔡娴芷愣住, 他竟然没有一点的拈酸醋劲?
“她父亲的罪名又连累不到她身上。”她觑着韩栋的脸色, 掂量着道,“原先她就和舅舅不清不楚的,没想到王府刚建成,她就迫不及待搬进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亏我还当她是个有骨气的,结果……”
她摇摇头,非常痛惜的样子。
韩栋不爱听这话,放下手中的书,“北辽使臣团可是一直想要顾先生的命,保不准有人想利用顾娘子生事。你总说和她关系很好,为何要贬低她?”
蔡娴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差点噎着。
“我、我是为你着想,你的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她泪光点点,委屈得不得了,“咱们两家是至亲,我盼着你好好的,不想看见你在她身上栽跟头。”
韩栋重新拿起书,不再看她,“我的亲事自有父母为我做主,不劳表妹费心。表妹也不要再提我和顾娘子如何如何,里外搬弄是非乃乱家之兆,还请慎言。”
乱家?
蔡娴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可真敢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这辈子她都别想嫁人了!
“表哥用功读书吧,我不打扰了。”她眼中全是怨怼,忍不住讥笑道,“提前恭贺表哥明年高中,好好为舅舅效力,说不定舅舅看在你努力卖命的份上,把人赏了你呢。”
韩栋盯视她一眼,“你这话不但羞辱了我,也羞辱了王爷和顾娘子,韩家更不会因你一两句话就和王爷离心。蔡大姑娘,韩家不欢迎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蔡娴芷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是这个结果,脸皮顿时涨得紫茄子似的,恨恨瞪了他一眼,“有本事,你们韩家也永远别登国公府的门!”
韩栋笑了笑,“你没资格代表国公府。”
蔡娴芷又羞又恼,大哭着跑了出去。
日影西斜,窗外的树影落在案头的书上,熏风穿窗而过,书页哗哗地响,似有一双灵巧的手,不停地翻动着书。
一张小像从书中翩然而落。
少女坐在船头,半身的背影,纤腰楚楚,袅娜柔曼,纵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也能知道定是位绝代佳人。
韩栋捡起那张小像,兀自怔楞半晌,重新夹在书里,压在书箱最底下。
“韩老弟!”文彦博不请自来,后面还跟着郑行简。
“老郑那天得罪了你,想跟你赔罪,又怕进不来你家的门,坐立不安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这不求到我头上了。”
文彦博把郑行简往前一推,“扭扭捏捏的,比大姑娘上轿还难。”
郑行简一揖到底,“韩兄,那天是我狂妄失态,言语中多有冒犯,您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韩栋忙还了一礼,“误会而已,说开了就好。”
“顾先生于我有半师之谊,我看顾家妹子和亲妹妹一般,不由自主拿出了兄长的架势。”郑行简满脸愧色,“还好当时你拦住了我,不然我都没脸见顾先生了。”
“你是顾先生的弟子?”韩栋诧异,顾春和说过不是。
郑行简眼神闪闪,“顾先生给我启的蒙,我就把他当老师了。不止如此,我还在他家读过陆老先生的书,哦,就是陆蒙,顾先生的岳丈……”
忽然他咬住话头,眼神惶惶,脸色变得很不自然。
文彦博坏笑,“陆蒙的书可是被官家定为‘妄言绮语’,哈哈,老郑,这回我可揪到你的把柄喽。”
郑行简顶着一脑门子汗,冲他们连连作揖,“师兄饶命,小弟再也不敢胡说了。”
韩栋笑道:“无妨,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在早没人在意了。实不相瞒,我也看过,陆老先生的策论十分精妙,我还打算整理成册,好好钻研一番。”
郑行简大喜,“我也正有此意,家里还珍藏着两本顾先生的手抄稿,改日我给你拿来。”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走。”文彦博嚷嚷吵吵,“再置办一桌酒席,咱们喝个痛快。”
三人相视大笑,携手而去。
摄政王府,西北角的一处小院,曹柔正在耍枪。
曹夫人叫住她,“今天顾娘子摆宴,你怎么没去,她没请你吗?”
“请了,我懒得去。”曹柔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我不会绣花弹琴,也不会作诗吟对,和那些闺阁小姐没话说。”
听得曹夫人直摇头,“人家头一回请客,你不去捧场不合适,听嫂子的,洗洗你身上的臭汗,换衣服赶紧给我走人。”
曹柔哼哼唧唧不动弹,“她又不是王府的女主人,我犯不着给她做脸。”
“你糊涂!”曹夫人戳她脑门,“兰妈妈把内宅的账目都交给她了,你不懂什么意思?纵然她不是王妃,至少也是郡夫人。”
曹柔仍不服气,“我们是郎主的人,仰仗的是郎主,又不指望他的妻妾过活,哪怕是王妃,我不高兴见就不见。”
曹夫人被她气得头疼,“你这犟种,郎主是跟人家老婆孩子亲,还是跟咱们亲?人家才是一家人!得得,你不乐意去我去,省得你说话得罪人。”
“别别,”曹柔吓了一跳,摁着嫂子让她别动,“郎中让你静养保胎,先前都流了两个了,好容易怀上……我去还不行吗?”
宴席摆在映水榭,外面就是碧澄澄的湖面,足有几百亩大,带着丝丝水气的凉风穿楼而过,比摆几十盆冰鉴还要凉爽。
除了蔡娴芷,国公府的几位姑娘都来了,席间其乐融融,一片祥和,连最刁钻的蔡雅菲都十分给面,一句刻薄的话都没讲。
其实蔡雅菲心里是不得劲的,这是她亲舅舅家,按说过府游玩,也该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操持才对,不想却被顾春和抢去了风头。
奈何她刚刚露出点尖酸的苗头,就被母亲拎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顿。
“你舅舅喜欢的人,你也得喜欢,你舅舅抬举她,你必须捧场,不管顾春和以前如何,现在你得当舅妈一样敬着她!”
好吧。蔡雅菲揉揉耳朵,低眉顺眼地来了。
却听顾春和问起大姐姐,蔡雅菲按捺已久的碎嘴终于忍不住了,“身子不适就是个借口,她被我母亲禁足了,过几天还要送庄子上去,请示过祖母的哦,别说我母亲为难她。”
顾春和暗暗吃惊,禁足小惩大诫足以,送庄子事情就大了。
看其他几人,也是面面相觑,目含惊诧,显见之前并不知情。
蔡雅菲看众人一脸懵的反应,心里更加得意,“也是她活该,没事跑到韩家瞎折腾,不知做了什么混账事,把韩表哥惹恼了不说,表叔还特意寻父亲说了回话。父亲从书房出来时,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要不是祖母拦着,一根绳把大姐姐勒死也说不定。”
她说话固然夸张几分,但八/九不离十,蔡攸一听大女儿竟然挑拨韩家和摄政王的关系,差点气吐血,当天晚上就让田氏把海棠苑的院门锁了。
如果让谢景明知道,只怕大女儿的命就没喽!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蔡攸对外只说女儿身患恶疾,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没成想,小女儿嘴皮子一秃噜,全抖搂出来了。
因见席间气氛冷了下来,田小满忙扭转话题,“这鲜肉月饼我还是头一回吃,索性厚着脸皮多要几个,拿回家给我娘他们尝尝鲜。”
顾春和压下心中诧异,“新来的厨娘是苏州人,点心做得好极了,可惜我和王爷都不太爱吃点心,可把那位厨娘郁闷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那你得感谢我,没让王府白给她发月钱。”田小满大声笑起来,有她插诨打科,方才席间的沉闷总算是一扫而光。
说笑间,曹柔来了。
顾春和忙请她入座。
曹柔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勉强装了会儿淑女,就开始左动右动,好像椅子上长了刺一般。
听她们总说些女红啊插花啊,曹柔觉得无聊至极,忍不住插嘴,“总做这些不嫌烦吗?”
“曹妹妹在家通常做些什么?”田小满客套地问了问。
“我不喜欢在家憋着,骑马,耍枪,打拳,有时还跟我哥他们一起演练。我的功夫可好啦,一般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蔡雅菲很好奇,“看你长得高高瘦瘦的,还能耍枪?”
曹柔起身比划了下,“别看我瘦,身上都是肌肉,你不信,我现在耍给你看。”
“要的要的!”蔡雅菲也是个好热闹的,拍着巴掌笑道,“话本子上常说女侠行走江湖,那个飒爽英姿,倜傥风流,我好不羡慕啊!”
一句话说得曹柔愈加兴起,立时吩咐把她的白蜡杆拿来,脱去长褙子,只着一身青色紧身衣,纵身一跳,跃到水榭前的空地上,刷地亮开架势耍起枪来。
□□在手,她的气势马上和刚才不一样了,眼神凌厉,身似蛟龙。那枪好似灵蛇吐信,绕着她不停飞旋,闪展腾挪间,周身一片寒光,连几十步之外的顾春和,都感觉到森森的冷意。
“不愧是将门之后。”顾春和看得心旷神怡,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和钦佩,“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这般英武,有这身本领在,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自由啊。”
田小满也是惊叹不已,“看得我都想学了,往后吵不过文彦博,我就挑他一枪:汰,你服是不服?”
“你和他?”顾春和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戳戳她的胳膊,“好哇,怪不得你母亲叫你回家,原来……”
“呸,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田小满红着脸挠她痒痒。
两人笑成一团。
“诶,舅舅来了!”蔡雅菲冲着前方不住挥手。
柳林前,谢景明和许清从假山后的小路绕出来。
曹柔正在兴头上,瞥见他的身影,也不知道怎的,特别想在众人前和他过过手,于是提枪便刺,“郎主,接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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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曹柔的枪直直刺向谢景明。
“快住手!”许清大呼, 抢上前去准备格开她的□□。
却见曹柔腰肢一拧,愣是在半空中转了方向,轻轻巧巧避开许清, 照着谢景明的面门就冲过来。
谢景明脚步微错,折扇一挡一别, 就势飞起右脚踢向曹柔的手腕。
许清大惊,“郎主手下留情!”
这一下异常凌厉,要是踢中, 非废了曹柔一条膀子不可。
谢景明顿了顿。
就是这一瞬的停顿,曹柔急急后撤, 不顾许清喝止,抖了个枪花待要再来。不想谢景明手中多了柄软剑, 寒光闪电般划过,啪嚓,已将□□一剑劈断。
“我的枪!”曹柔心疼得快哭了,这杆枪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用最好的白蜡杆做的,洁白如玉,柔韧度极强, 她平时都舍不得用。
谢景明脸色很难看, “谁允许你带兵器进府的?”
曹柔眼角挂着泪,直愣愣望着他说:“我又没有伤人害人,为什么凶我?”
许清见势不妙, 忙摁着曹柔的脑袋认错, “这丫头野惯了, 不懂王府的规矩, 郎主别生气, 绝不会有下次了。”
顾春和拎着裙角,从水榭中一路小跑过来,“是我们听说曹姑娘枪法好,硬要她耍给我们看,不怪人家。”
说着偷偷拽了下他的袖子,“我们正瞧得高兴呢,你耷拉着脸算怎么回事?看把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谢景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然而大家也没了说笑的兴致,略坐片刻,纷纷起身告辞。
不多时,水榭里已经没有人了,炎炎的阳光照耀着水面,柳条直直垂向水面,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景物都躺在一种寂静中,连树上的知了都闭口不言。
曹柔捡起断成两截的白蜡杆,留恋地来回抚摸,终是没舍得扔掉,淌着眼泪跑回了院子。
“你这个不省心的。”曹夫人气得直喘气,“疯了你了,竟然敢对郎主亮兵器,他没一剑杀了你,就算你走大运!”
曹柔抽抽搭搭说:“我出招前提醒过他呀,又不是刺杀,比武过招而已,至于凶巴巴地骂我?我哥从前直接拎着大刀进府,他不也没说什么。”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曹夫人额上青筋霍霍地跳,小腹也一阵阵抽抽地疼,赶紧扶着肚子慢慢躺在塌上。
“阿柔,和嫂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存了显摆的心思?”
“我没有。”
“在顾娘子面前显示咱家和郎主关系亲厚,即便你突然出手,他也会接下,说不定还会夸你身手好。可你想没想过,郎主凭什么惯你这毛病?”
曹柔被戳中心思,腾地红了脸,还在嘴硬否认,“我就想和他切磋切磋。”
“你哥和郎主是一起长大的不假,可感情再深厚,也得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曹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拥兵自重,从来都为上头人忌讳。我的傻妹子,好歹收敛些,等回了并州,随你怎么折腾我都不管。”
曹柔默然了,她很想告诉嫂子,郎主在并州军营巡查的时候,她也如同今天这样,一杆□□拦下了他。
那天他不但没生气,还饶有兴致地和自己过了几招。
她以为今天也会如此。
没想到郎主跟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因为顾娘子在?
哥哥也喜欢看漂亮姑娘,和嫂子一起上街时,却目不斜视,从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郎主应当也是如此吧。
但她看着嫂子疲惫的脸庞,终是不敢说出来,良久方喃喃说:“我知道了。”
夜风拂动,偌大的湖面倒映着满天的星,水波微漾,满湖的星斗便如碎玉银花般跳动着,伸手一掬,天上的星星就落入掌心。
谢景明甩掉手上的水珠,盯着水面上的星光发呆。
咚,一粒小石子落入水中,水花落在脚边,回头一看,顾春和正冲着他笑。
“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似乎心情不太好。”顾春和走到他身边坐下,“朝堂的事不顺利?”
谢景明敷衍道:“让老曹的妹子气到了。”
顾春和不信,“你这人相当护短,别管是亲友还是属下,对自己的人你有种超乎寻常的容忍度。就说四姑娘,在温泉山庄拿你开顽笑,你一笑了之,根本不计较,为何今天一点面子不给曹姑娘?”
“我不懂功夫,可许清懂,曹姑娘根本没使真功夫,就是想和你玩两手。按你平时的作风,教训几句也就罢了,不会砍断她的枪,还差点踢伤人家。”
顾春和轻轻道,“她是被你迁怒了。”
谢景明长长叹出口气,“许清他们跟了我那么久,都不如你了解我……兰妈妈得了消渴症,症状不容乐观,我心里难受。一见她那不安分的劲头,就不由动了气。”
顾春和暗暗吃惊,“兰妈妈隔三差五还让小厨房做点心,说晚上容易饿,我还当她身体好,竟是生病了?”
谢景明的声音闷闷的,“半年前她小手指就有麻痹的症状,她不在意,我也没留心,一拖再拖,如今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了。张院判说,没有特别对症的法子,只能慢慢将养着。”
经过至亲的离去,顾春和很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她没有出言安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岂能是轻飘飘几句话能缓解的?
只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将掌心的热度一点一滴传给他。
谢景明紧紧揽住她的腰,让两人之间再无一点的空隙。
顾春和有点透不过气,实在耐不住,用力挣了两下,“诶,快被你勒死了,我又不会跑。”
“你跑也跑不掉。”谢景明低头吻她,“就算你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夜风带着雨腥味从天边袭来,淡淡的薄云覆盖了星空,只余一两点寒星,于云缝破处斜睨着人间。
后半夜狂风大作,雷鸣轰轰,突然下起了大雨,如同瀑布从天而降,将汴京城搅了个天昏地暗,一片混沌。
王府地势高,院子里都有了积水,更不用提地势低洼的地方了。
春燕坐在廊下看雨,“不只是京城,好多地方都下大雨,听萱草说,河东路那边也是大雨不断,河道的水都快溢出来。”
一听河东路,顾春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叫过萱草问她打哪儿听到的消息。
萱草答道:“许远说的,我有几个安西铁骑的姐妹,后来转到并州曹将军麾下,托他打听下落,他就顺嘴说了一句。”
那消息应不会错。
顾春和有些发慌,父亲走的水路,可千万不要出事!
越琢磨,心里越没底,一时也顾不得大雨,披上蓑衣,直奔谢景明的书房。
他人不在!
顾春和诧异道:“今天不是休沐么?”
安然脸上笑嘻嘻的,眼神却有点躲闪,“一大早就去了枢密院,姑娘有要紧事吗?要不要派人把郎主请回来?”
瓢泼大雨响得不分个儿,一射之外都雾蒙蒙的看不清楚,怎好意思叫人受这个罪?
顾春和摇头笑道:“没什么事,等他回来也一样。”
安然几不可察地吁口气,看着风雨中那抹飘摇的身影,眼中的同情愈加浓烈了。
书房中,死一样的寂静。
谢景明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书案上的密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船翻,不明。
许清偷偷觑着他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老曹硬把顾庭云送上了船,带着一百护卫化装成商队,沿河道悄悄行进,本来快到关西了,结果突然失去了联系。
接应的人也是摸不清头脑,有说遇上了水匪,但更多人认为连日大雨,导致河道暴涨,他们应是失控翻船了。
这下可毁了,不但没法和顾娘子交代,连老曹都搭进去了,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从王家嘴里夺下并州这块肉啊!
尽管知道不合时宜,许清还是委婉地提议,“老曹一走,并州没了主事的,容易生乱不说,王家极可能把他的人推上观察使的位子。当务之急,得想法子把老曹这事遮掩过去,等咱们有了接替的人,再公开他的死讯。”
谢景明重重透出口气,“他离开并州是奉了我‘巡防’的手令,倒可支撑一阵子,先让并州杨副将暂理军务。召集河东所有人手,沿河道再给我细细地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们就这样死了!”
许清忙应下了,“曹夫人那里要不要说一声?”
“她挺着个肚子,说什么说!”谢景明没好气道,“等她生完了孩子再说。”
“那顾娘子那头……”许清声音越来越低。
谢景明嘴角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说:“瞒着,瞒到瞒不住为止。”
轰隆隆,一声令人心惊的炸雷在头顶爆裂,震得房梁簌簌作响,惊得许清浑身一激灵,莫名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随着这场大雨,夏季的溽热一扫而光,随着知了愈加凄苦的悲鸣,秋天悄无声息地走入汴京的大街小巷。
许清被曹柔拦在院门口,死活不让他过去,不由苦笑道:“妹子,我着急办差,别使性子啊,回头哥哥给你买糖吃。”
曹柔冷哼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糖,老实交代,我哥去哪里了?”
许清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道:“他能去哪儿?不是在并州,就是在关西大营。”
“胡说!”曹柔眼圈红了,“我嫂子都一个月没收到我哥的信啦,走前他们约定好了的,七天一封报平安。我嫂子担心得都睡不着觉,你老实交代,我哥怎么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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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许清自不敢把实话告诉她, 嘿嘿笑着搪塞说:“离着上千里地呢,信件延误也是有的,要不怎说‘家书抵万金’?等会儿我帮你问问, 回吧回吧。”
曹柔才不信他的鬼话,“我哥的信都是走军中驿站, 怎么可能延误?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怎么可能。”许清眼神发飘。
“别骗我了,我哥把我和嫂子送到京城, 就是怕出事殃及我们,他这次的差事一定很危险。”曹柔大叫, “郎主命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证顾先生的安全……他一定是为了保护那人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仆妇不住张望。
许清手忙脚乱, 又是作揖又是告饶,“我的姑奶奶诶,你可别瞎猜了,老曹在办要紧差事,我不能多透露他的去向。”
曹柔一抹眼泪,发狠道:“什么要紧差事一个月也该办完了。你不说,我就回并州问去, 我会骑马会功夫, 一人走千里也不是难事。”
这一回去准得露馅!许清头皮发麻,怪不得韩栋说她非常难缠,再问下去, 自己可就招架不住了。
“阿柔, 不要难为许总管。”曹夫人挺着肚子气喘吁吁走近, 已经很显怀了, 脸上却没几两肉, 面色蜡黄,眼睛也有些凹陷。
曹柔急忙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来啦?郎中让你卧床静养,要是有个万一,我们曹家可就……”
她嘴一瘪,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曹夫人警告似地看她一眼,“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她小孩子没经过事,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乱了分寸,许总管别搭理她。”
许清挠挠头,尴尬地笑了两声,“嫂子安心养胎,老曹有了消息,我肯定通知你们。”
曹夫人赔笑道,“这些年来,老曹鞍前马后替郎主办差,功劳不敢谈,苦劳总是有几分的,郎主肯定不会罔顾他的安危……你说是吧?”
许清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哼哼哈哈地乱点头。
曹夫人一看他这反应,心里也猜出来七八分,苦涩地笑笑,强拉着曹柔走了。
“你干什么拦着我?”一进屋子,曹柔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流,“他们分明在瞒着咱们,哥哥一定出事了。”
曹夫人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知道,咱府里的人给我传信,你哥他没回并州,至今音信全无。而且郎主……郎主已下令杨副将暂理并州军政。”
曹柔大吃一惊,马上要找谢景明问个清楚。
“你给我回来!”曹夫人硬撑着坐起身,“郎主不说,咱们只能装不知道,若是坏了郎主的谋划,曹家才算是真的完了。”
曹柔叫道:“什么谋划?无非是怕顾娘子知道伤心!我哥立下无数战功,如今却因一个半老头子丢了命,就因为他是顾春和的爹?我不服,不服!”
“不服也得忍着,”曹夫人死死攥着她的手,满脸泪水,“为了你,为了我肚里的孩子,不能和郎主拧着干,得让他对咱们愧疚,得给曹家谋条出路。嫂子求了你,行不行?”
曹柔无法,大哭着点点头。
“别哭,不能让人听见。”曹夫人紧紧抱着曹柔,将所有的哭声堵在喉咙里。
天边阴了上来,花园子的草叶已然泛黄,在风中瑟缩地颤抖着,凭空添了一抹萧瑟的秋意。
一片黄叶从枝头落下,翩然从肩膀上划过,惊醒了兀自痴坐的顾春和。
快到中秋,父亲仍没有消息,她每次问,谢景明不是顾左而言他,就是说河东路乱哄哄的,消息递不进去,也传不出来。
一次两次她还信,时间长了,不由起了疑心。
她问过韩栋,河东路上两股辽人的争斗早平息了,归顺的五百辽人与使臣团在边境上一场乱战后,便没了踪迹。
使臣团被打得零零散散,躲进丰州王家休养生息,按说也折腾不起浪花来。
为何谢景明说河东路还在乱?
顾春和犹豫很久,决定找曹夫人打听打听,曹将军和父亲同行,或许她能知道点什么。
她准备好几样补品,独自来到西北角的小院。
曹夫人松散发髻,半躺在床上,见她来,一边说着“失礼”,一边就要从床上下来。
顾春和摁住她,“快别动,你身子不便利,躺着说话就好。前儿个听说你不大舒坦,正好我这里有阿胶、红枣几样东西,拿来给你补补身子。”
曹夫人谢了又谢,“郎中也让我多吃这两样,我还发愁没处弄去,你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旁边的曹柔撇撇嘴,故意推了一把桌上的补品,差点推地上。
顾春和讶然,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
“她这是冲我,这孩子,刚和我吵了一架。”曹夫人忙替她遮掩,“阿柔,去小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曹柔不情不愿地出去了,却没走远,立在窗户边上偷听她们说话。
“姑娘来,不只是给我送东西的吧?”曹夫人笑道,“可是需要我帮忙?”
顾春和赧然一笑,“瞒不过你的眼睛,我爹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他是和曹将军一起去的关西,不知您这里有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
曹夫人深深吸了口气,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嗨,我当什么事呢!从并州到关西路途遥远,你爹又是朝廷钦犯,他们肯定不敢走官道,肯定要多花些时日才能到。”
看她毫不担心的样子,顾春和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是我多虑了,有曹将军在,肯定没事。”
“你尽管放宽心,我家那口子,别的不说,运道是顶顶的好。”曹夫人笑起来,眼角隐约有泪花在闪,“一准儿把顾先生平平安安送到关西大营,没事的啊,别多想。”
窗外,曹柔的嘴唇咬得发白。
她无法想象,嫂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安慰顾春和。
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哭,第二天起来还要装没事人一样,明明自己痛苦得要死,却强颜欢笑哄顾春和开心。
她真想冲进去,告诉顾春和,你爹死了,还把我哥也害死了!
可她不能,那会把嫂子气晕过去的。
曹柔忍了又忍,攥着拳头悄悄走出了院门。
因见曹夫人精神头不算很好,顾春和略坐一会儿就告辞了,不想刚出了院门,迎面碰上了曹柔。
她板着脸,眼睛鼻子红红的,似是刚哭过一场,眼神冰冷,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顾春和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寒,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不着痕迹往旁边让了一步,“曹姑娘有事?”
曹柔冷哼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如何有那样的厚脸皮,拿着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顾春和脸色微变,“别人?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别装糊涂了,要不是郎主抬举你,你哪来的阿胶红枣?我嫂子不计较,我可不稀罕,我们效忠的是郎主,不是你顾家!”
顾春和的耳边“嗡”一响,气得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哪个叫你效忠我家了?不过两样东西竟引出你这番话……不对,你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曹柔冷笑,眼泪却不由落下,“我想说什么?我又敢说什么?只怪我曹家运道不好,赶上你爹那个迂腐的倔老头,他只把太子当成正统,明明和李家有仇,还投奔同为太子嫡系的王家。”
“枉费我哥好容易让他看清王家的真面目,走就好了呀,竟然舍不得那五百辽人,简直荒唐!落得今天这地步,纯是你爹自己作的。”
顾春和越听越心惊,“我爹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大概喂鱼了。”曹柔怨恨地瞥她一眼,“我哥生死未卜,全赖你爹所赐。照我说,当时我哥就不该听郎主的命令,就让你爹在王家呆着,哼,离间计反间计,白白搭了我们好几个人手。”
顾春和像是被人重重撞击了下,身子一歪,顺着院墙软软地往下坠。
她浑身都在颤抖,心脏一阵阵抽搐,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某个角落好像裂开了,疼得她想喊,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地捶着胸口,似乎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一丝清明。
她脑子乱糟糟的,一瞬间千头万绪涌上来,待要细想,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爹爹到底怎么样了,离间计反间计又是指什么?
曹柔已经走了,顾春和没有回头找她——再问也不会问出来什么来。
她慢慢站起来,机械地挪动着步子,向谢景明的院子走去。
天阴得重了,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安然正指挥一干丫鬟婆子收拾廊下的花草,见她悠悠荡荡游魂似地走来,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安然忙扶着她进屋。
“王爷呢?”顾春和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直愣愣瞧着她,“我要见他,现在,马上!”
这样子明显不对劲,安然不敢耽误,立即派人请郎主归家。
很快,谢景明回来了,一进屋,他就直觉不太妙。
顾春和张张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问:“我爹是不是出了意外?”
“你又在胡思乱想,”谢景明温和地笑笑,挥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过几天我让许清去趟河东,亲自探探消息。”
“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顾春和霍地甩开他的手,惨然一笑,“谢景明,你起个誓吧,若你有一句虚言,我顾春和……就不得好死。”
第64章
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住了, 死一样的寂静。
谢景明慢慢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一字一句道:“收回你的话。”
他不敢。
顾春和苦笑着,眼里莹莹闪着泪光, “果然在骗我。”
谢景明铁青着脸,“你在拿刀子扎我的心。”
“我只想听实话。有很多事我觉得不对劲, 朦朦胧胧的,眼前总有个雾团似的看不清楚,今天方得了一阵风。明明托你寻我爹在先, 为什么兰妈妈的回信都有了,你还没有消息?”
没有得到他任何回应, 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那就是有意瞒着她。
顾春和闭闭眼,又问, “我爹先前托人捎信,捎信的人说交给门房了,为什么我一封也没见到?那信……是不是你截下了?”
谢景明错开她的目光,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顾春和眼前升起一团白雾,泪水蒙住了眼睛,也哽住了喉咙, 一时竟开不了腔。
她相信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就害怕了,可喜欢,就可以擅自截停她的信?
在那些难捱的日子, 面对众人的刁难和白眼, 明里暗里的各种流言, 她全凭着对爹爹的思念才能熬过来!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爹爹?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封家书,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是她于黑暗中的一束光!
“为什么?”顾春和颤着声问,“为什么!”
谢景明终于开口,“你一心想着和你父亲团聚,好离开国公府,离开京城,我怎能让你走?”
竟是这个理由!
终归是云端之上的摄政王啊,习惯居高临下俯瞰世界,他的喜欢,或许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傲慢。
她很想叫他多尊重自己一些,然而看看身上,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是王府给的,有一样是从顾家带来的吗?
没有!
曹柔说的对,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顾春和深吸口气,将所有的悲声藏在喉中:现在不是为自己哀鸣的时候。
她的思路出奇地清晰起来,“我爹信上说,王家家主对他极为器重,还让府里的小公子拜他为师,为何他们会突然翻脸?”
谢景明呼吸停滞了一下,罕见地有些着慌:“早和你说过了,因为北辽使臣团从中作梗。”
“出卖功臣,王家会背上不仁不义的恶名,我特意问过韩公子,王家格外注重名声,在河东路风评很好——不然我爹也不会想去投奔他家。”
顾春和走近一步,“是什么让王家宁肯毁了声誉,也要借辽人之手杀我爹?如果是为了和谈,那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王家不会做赔本买卖。而且北辽是战败者,何来的底气在大周地盘上为非作歹?你,有没有做过手脚?”
谢景明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这个曾经怯弱得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的小姑娘,如今也敢质问他了。
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可有些事始终无法回避,一旦做了,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她已经起了疑心,花些时间,会慢慢打听出来的
再遮掩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分明不信鬼神,不信报应,但一想到她方才让自己起的誓言,他就心惊肉跳,不得安宁。
谢景明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哑着声音道:“顾先生和王家关系甚笃,我不能让他站在我的对立面,他日与我为敌。我的人暗中向王家‘告密’,英国公早在一年前就投靠我了。王家再听说你在国公府,自然会怀疑你父亲的动机。”
“北辽人生性好勇斗狠,喝酒时挑拨几句,就激得他们要和大周叫板。偏巧那时,我接连做掉了李家、廖家,拔了谢元祐近三分之一的暗桩,他也着实恼火,憋着一口气要和谈成功。所有的事都赶在一起,就……”
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谢景明不由止住了话头。
“你怎么敢?怎么敢!河东是王家的地盘,你挑拨王家和我爹反目,考虑过我爹的境遇吗?”
“我没想到他为了五百辽人不肯走,当时我的人都到他家门口了。”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顾春和挣开他的手,“我……我爹现在怎样,还活着吗?”
谢景明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一个月前,行船遇险,你父亲和曹国斌几人落水,一直没有找到。”
顾春和身子晃了晃,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了下去。
该恨他吗?
顾春和不知道,或许更该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她任性,非要母亲去买银簪子,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如果不是她生成这幅样子,惹得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惦记她,娘会好好的,爹也好好的。
自责和悲愤煎熬着顾春和,胸口疼得厉害,几乎要炸开了,她不得不用力捶了两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哭喊。
爹——!
嘶哑的,带着血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濒临溺死的人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
轰隆隆,外面暴雨如注,跳跃的闪电愤怒地撕扯乌云,将暗黢黢的苍穹照得一片血红。
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有人抱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顾春和哭喊着,“我要找爹爹,我不信他死了,他一定还活着,我爹不会扔下我不管!”
谢景明死死抱着她,不敢松手,“我知道,我知道!沿岸的渔民断断续续救起不少落水的人,你父亲或许正在哪户人家养伤,我的人已经沿岸细细搜去了,肯定能找到他。”
惊雷一声接着一声,将她痛苦到极致的脸照得雪白。
谢景明心里已开始后悔。
每一步都走错了,每一句话都讲错了,如果当初待她诚心些,再诚心些,多几分尊重,少几分自作主张,耐心听听她的声音,今天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又一遍许下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诺言。
窗纱微明,雨点沙沙地打在窗棂上,不知早晨,还是傍晚。
顾春和疲惫不堪,只觉得头碎掉了,昏昏地睡在哪个角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等她有些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宽大的床榻上。
屋里只她一个人,春燕和萱草在外间守着,估摸是怕她想不开,剪子、绳子之类的都收起来了。
“姑娘?”春燕听见动静,端了温茶过来,“喝口水吧,您的嘴唇都起皮了,想不想吃东西?灶上温着红豆粥。”
顾春和呆呆望着头上的承尘,没有言语。
“姑娘,兰妈妈看您来了。”萱草扶着兰妈妈进门。
顾春和仍痴痴呆呆的没有反应。
兰妈妈颤巍巍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看着毫无生气的顾春和,不由叹息一声,“你都躺两天了,水米未进,这样下去你自己就先垮了,还怎么找你父亲?”
顾春和眼珠动了动,说话的语气跟死了差不多,“死了也好,就能和爹娘团聚了。”
“胡说!”兰妈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听妈妈的,你的日子才哪儿到哪儿,以后路还长着呢,这人啊,最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骨。”
以后?
顾春和心里头茫茫然的,此后将怎样生活下去,她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想。
“妈妈不说漂亮话唬你,都一个月了,你爹的确凶多吉少,可也没他确切的死讯。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在了,你就不活了?”
兰妈妈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流淌着,仿佛从严冬流向阳春的溪流。
“为人父母,没几个不盼儿女好的,你想想,你爹娘是看见你平安喜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高兴,还是看见你孤苦寂寥死去高兴?”
“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顾春和脸上没有泪,可她绝望的表情比哭更叫人揪心。
兰妈妈一阵难过,“有,怎么没有?你活着,爹娘就在你心里活着,以后还会在你的孩子心里。你死了,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了。”
顾春和怔住,黯淡的眸子终于燃起了一点星光。
为了爹娘,活下去?
看到她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兰妈妈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有念想,人就能活得下去。
“妈妈,妈妈,我真的好想娘啊,好想爹爹,想得心都疼了,怎么就……再也见不着了呢?”顾春和将被子拉过头顶,再也忍不住,藏在里面痛哭起来。
只听她一声声喊爹娘,喊得兰妈妈心都碎了,眼泪扑簌簌落在猩红的锦被上。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把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哭出来,过了这道坎,你就能立起个儿来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谢景明身上,她的哭声,就像这雨,冰冰凉的,浇在他的心上。
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了。
西北角的小院,曹柔鬼鬼祟祟推开院门,见院里没人,一闪身进来,低头猛冲向自己房间。
“阿柔,去哪儿了?”
曹柔吓得浑身一颤,抬头见是曹夫人,讪笑着说:“我刚去后园子逛了逛。”
“下雨天逛园子,你可真有兴致。”曹夫人冷冷道,“你是去看顾娘子院里的情况吧?”
曹柔哼哼唧唧说:“我怕她死了,谁知道她胆子那么大,敢当面质问郎主。”
“你还知道害怕?好端端的说些不着四六的,现在可好,他俩闹僵了,倒霉的是你我!”
“郎主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寒了下属的心,再说我哥都因为她爹死了,凭什么再找咱们的麻烦?”
曹夫人一阵胸闷,“是,郎主看在老曹的面上,不会对咱们怎样。可你知道吗,曹家的仕途也就此断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浪费郎主对曹家的愧疚,你可好,以后你的小侄子,只能当普通的军户了!”
曹柔惊呆了,“我想给你和哥哥鸣不平,你却……嫂子,你怎能这样待我?”
她大哭着跑回屋子,曹夫人无力地依靠在门框上,抚摸着小腹暗自流泪。
老曹,你这个没心肝的冤家,我快支撑不住了啊!
关西与河东路交接的某处山坳,曹国斌仰面躺在草堆上,双腿缠着厚厚的裹布,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脸了,脸上跟锅底一般的黑。
他一只手不耐烦地敲着破口的瓷碗,粗声粗气叫人,“老刘,饭做好了没有,饿死我了!”
刘温灰头土脸提个瓦罐进来。“中气十足啊曹将军,一点不像断腿的人。”
“又是清水野菜汤,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曹国斌呼噜呼噜喝汤,嘴巴里还不停抱怨,“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我媳妇儿,唉,都快生了。”
刘温哼哼一句,“谁不想?咱们几个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这只旱鸭子!”
第65章
“旱鸭子”入耳, 曹国斌眉棱骨跳跳,被水支配的恐惧登时淹没了他。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说:“我现在吓得连脸都不敢洗, 你就别刺激我了好不好?”
那副模样看得刘温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说曹大将军,我又不是你媳妇, 你冲我撒娇也没用哇,还是想想怎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曹国斌抹抹嘴角的菜汤子,愁眉苦脸道:“泥石都把路堵死了, 光凭咱仨,猴年马月才能挖出去?呸, 也不知当地官府干啥吃的。”
因连降大雨,山石滑坡, 把路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几个困在这里已有月余。
“俩!就我和老顾。”刘温竖起两根手指,“这回你可把我坑苦喽,本来我在丰州呆得好好的,听你的,拉着老顾投靠摄政王,结果官还没当上呢, 命差点没了。”
“谁知道上游突然开闸泄洪?你好歹毫发无损, 我两条腿还动不了呢!好家伙,比城墙还高的潮头铺天盖地压过来,要不是你俩拼死救我, 我现在早喂了鱼。放心, 咱俩是同乡, 我还能坑你?等见了郎主, 给你活动个大官当当。”
“呵。”刘温嗤笑一声, “我无所谓,你别亏了老顾,我和他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个人实诚,给个棒槌就认真。”
“亏不了他……但凡他能改改那个倔脾气。”曹国斌吧嗒吧嗒嘴,抻着脖子往窝棚外看看,“老顾呢?”
“他在后山发现羊粪蛋子,大概有人在附近放羊,这不满山沟寻去了。”
曹国斌不抱多大希望,鬼影子都没瞧见一个,哪来的人家?就算有,也不能找他们帮忙——顾庭云可是朝廷钦犯,万一被认出来呢?
还是等着外头的人清理砂石通路比较合理。
日落时分,顾庭云回来了。
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两腮凹了下去,也黑了不少,唯有一双眼睛,仍是炯炯生光,显得十分有生气。
“我找到放羊的牧人,他说后山有一条小路,前几天刚修好,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山下有个几十户的村子!”
顾庭云笑道:“老曹可以去那里养伤,咱们也能好好歇歇。”
曹国斌不同意,“不行,地保手里肯定有你的缉拿通告,我手里没人,腿也动弹不了,可护不住你。”
“要不再等等?”刘温说,“等前面大道一通,摄政王的人也就找来了。”
顾庭云解开曹国斌腿上的裹布看了看,“再耽误下去,你以后也骑不得马了。曹将军,若非为护送顾某,你也不会横遭此难,就算背,我也要把你背到山下去。”
刘温见他态度坚决,便转了风向,“老曹,他的脾气你知道,谁也拗不过他,我看就依了他吧。”
一个人拗不过俩人,曹国斌嘟嘟囔囔了一夜,转天一早,还是被他俩轮流背着踏上了下山的路。
那条小路又窄又陡,弯弯曲曲地在山林中隐现着,道路泥泞湿滑,他们一人前头背,一人后头扶,一人嘴巴碎碎念一路,晌午过后,终是走到了山下。
除了曹国斌,其余两人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几乎被泥糊了一层。
村民很热情朴实,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还拿出压箱底的新衣服给他们换上。
不过村子太小,没有郎中,想瞧病得去二十里外的镇上。
问清楚方向,刘温连夜离开了村子。
入夜,炕上的曹国斌已是呼噜震天响,顾庭云睡不着,因见月色照进房间里,便披衣起身走到庭院里。
马上就是中秋,银盘似的月亮低低悬在树梢上,月光清澈澄明,映得简陋的土墙小院都显得分外温婉。
一年零七个月,女儿在国公府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一定日日夜夜想着他,盼着他,如今消息中断,她还不定害怕成什么样子。
女儿突然失去母亲,不过十五岁的小孩子,肯定悲伤惶然不知所措。他却只想着替妻子报仇,把她一人扔在国公府,这孩子,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顾庭云深深叹息一声,他还有一层疑虑,女儿怎会和摄政王牵扯上,竟劳动一方大员亲自护送自己?
不远处飘起一缕黄烟,像是在烧什么东西。
顾庭云推门而出,看见打谷场上,几个汉子立在一口大锅旁不停搅拌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稠密的黄泡,刺鼻的气味熏得顾庭云脑袋疼。
一人说:“先生站远点,你没闻惯这味,一会儿就受不了啦。”
顾庭云十分好奇,“这是……熬胶?”
“粘东西的胶,有人收这个。”那人爽快答道,“光凭地里刨食填不饱肚子,赚个仨瓜俩枣的贴补家用。”
旁边的人说:“可惜咱们熬出来的成色一般,卖不上价钱,听收胶的人说,景城郡那边做的最好。先生,景城郡在哪儿啊?咱们也去取取经。”
顾庭云笑道:“河北东路,靠海的地方,离这里可远。”
“那可去不成了。”那人哈哈笑着,从水桶里取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放在铁板上,用力地砸。
见顾庭云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给他装了一小瓶,慷慨地说:“拿去用吧,粘个桌子椅子的,特别结实。”
顾庭云谢过,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刺鼻的味道,掩鼻折返回来。
翌日前晌,刘温带着郎中回来了。
曹国斌自己会接骨,但是山坳里没有药,骨头没有愈合,还得静养一个月。
“城门口里贴着老顾的海捕文书,”刘温与他们商量,“老曹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窝,不如我和老顾先走,往西南一百里就是关西军的大营,到那里就安全了。”
曹国斌也觉得不错,痛快拿出自己的腰牌,“拿这个,他们一见就知道是自己人。”
事不宜迟,用过午饭,顾庭云和刘温就启程出发了。
中秋了,摄政王府却没多少的喜庆劲。
谢景明领完宫宴回来,已是月上中天了,他懒懒地倚在塌上,听许清回禀柴家近来动向。
“柴桂没去淮南,咱们的人在河东发现他的踪迹,看他走的方向,竟是北辽!”
“柴家老爷子也算有骨气的人,竟养出个勾结外敌的孙子。”谢景明吩咐道,“命令不变,有机会就杀了他。”
许清低头应是,“韩栋近来和郑行简走得很近,打算一同整理陆蒙的著作,要不要提醒他一声?”
“郑行简?”谢景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人,“这人最讨厌结交世家子弟,怎会和韩栋走到一起?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你告诉韩栋,不要修书,不要多与郑行简来往。”
“是。”许清静候片刻,见他没别的吩咐了,便准备退下。
“她如何了?”谢景明突然问道。
这个“她”,许清自然知道指的是谁。
“这阵子兰妈妈经常陪着顾娘子,人瞧着有点活泛气了,就是不爱笑了。”许清搜肠刮肚地想,“总闷在屋子里坐针线,要不就是看书,摆弄插花什么的……哦,她还开始干灶台上的活了,这两天没叫大厨房送饭,都是自己做。别说,味道还挺好。”
许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旋即反应过来,郎主还没吃上顾娘子做的菜,他倒先吃上了。
天啦,地啊,又得马厩见啦!
然而郎主似乎没想到这层,默然一会儿,挥挥手叫他下去。
出了门,许清长吁口气,冲着月亮拜了拜,一溜烟逃了。
烛火昏昏欲灭,红色的烛泪堆得老高,带着寒意的夜风袭来,忽悠一下,烛火熄灭,他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于是屋子里只剩他和窗边白白的月光了。
怔坐片刻,谢景明站起来,腿不听使唤地走向她的院子,轻轻松松翻过墙。
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在自己家里还要翻墙,可脚刚落地,脸上的自嘲就凝固住了。
廊庑前的空地,顾春和跪在香案前,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谢景明也呆了呆,这么晚了,她还没歇息?
月光洒进庭院,分明是一汪清澈澄净的湖水,树影微摇,便如湖底的水草。
蔼蔼的瑞光银纱般拢在她身上,一切朦胧得像空气中的虚影,她的影子也融化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了。
谢景明没由来一阵不安。
“你来了。”顾春和慢慢站起来。
谢景明不知所云地说:“啊,过来看看你……你在拜月?”
“嗯。”
“许什么愿了?”
“家人平安。”
一时两人又没了话说,庭院里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月色顺着檐角流淌的声音。
顾春和转身要走。
谢景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若是你父亲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顾春和没有任何的犹豫,“当然和爹爹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竟然还是这个回答。”谢景明苦笑一声,“那我算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你是摄政王。”
她的声音仍是温柔似水,却轻而易举地让他的心一阵阵发热后又骤冷。
“够了,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顾春和你听着,我喜欢你,懂吗?我喜欢你!我对你的好,你真的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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