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风无声地拂动衣摆, 将谢景明身上清新的味道送过来,让顾春和一阵心慌意乱。

    她看不到?

    他披着璀璨荡漾的霞光,从银盘中拿起她的绢花, 轻轻别在玉冠上,笑得肆意又得意, 不过一朵不值钱的绢花,他却像得了多么了不起的宝贝。

    他拒绝了柴家的联姻,天下无人不知柴家的名头, 纵然是不了解朝堂争斗的她也明白,有了柴家的助力, 他对太子的胜算会多很多。

    忘不了,他跪在自己脚下, 几次挣扎都站不起身,近乎虚脱的样子。

    当时他抱着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他的好,她怎么会看不到?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顾春和轻轻抽泣着,“我也喜欢你呀。”

    谢景明一愣。

    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说出“喜欢”二字。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下,酒醉似的眩晕慢慢升腾上来, 身子飘忽忽的像飞在了云端。

    谢景明猛地将她揉进怀里, “那你还要离开我?”

    顾春和吓了一跳,忙去推他,“放手, 院里还有人!”

    一窗之隔, 春燕手脚并用, 八爪鱼般缠住萱草, 压低嗓门:“好没眼色, 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萱草扒着窗框,“姑娘有抗拒的意思,我们不应该出去帮她吗?”

    “这你就不懂了。”春燕使劲拉她重新蹲到窗户根下头,“我娘经常把我爹骂得狗血淋头,我以前看不透,就帮着我娘说我爹的不是,结果他俩联合起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萱草果然想不通,“干嘛骂你?你在帮她呀!”

    春燕看着她,摇头三叹,“因为我娘和我爹,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娘骂我爹也不是真的骂,他俩吵也不是真的吵,总而言之,少掺和别人的感□□!”

    萱草透过窗缝看了一眼,仍有些犹豫。

    春燕暗笑:“不管为奴为婢,还是当官做宰,有真才实学固然重要,最最紧要的就是有眼色,眼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萱草还待张口,却被春燕拉了一把,“嘘,他们两个平静下来啦,你看,我就说没事。”

    月光更加明亮,层层叠叠的花木,院门前的照壁,还有院子中间的两个人,都涂上了一层浅蓝的颜色,在月色下愈发显得动人了。

    “这句话我盼了好久好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谢景明垂眸看她,眼中流出困惑,“不喜欢我倒也罢了,明明动了心,为什么你还要走?”

    顾春和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抬起头,眼神和月光一样澄澈,“以后你说的话,我会不由自主在心里嘀咕,你说的是真是假,有没有瞒着我干别的,我会忍不住多想。或许些微小事,你无意中的举动,在我眼里都会放大无数倍。”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她嘴角在笑,下一刻,眼中却噙着泪花,“可我害怕自己变成疑神疑鬼的怨妇,害怕这份喜欢,变质成无休无止的猜忌和争吵。”

    谢景明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的喜悦随风散了个干净,浓重的苦涩搅得心口一阵阵抽疼。

    因为她喜欢他,才不能容忍他的欺骗,在她看来,这应算另一种的“戏弄”。

    “我以后不会了,”谢景明咽下满口的酸涩,轻轻说,“相信我,我再也不会瞒你骗你。”

    顾春和吸吸鼻子,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爹爹一直没有下落,我心里没着没落,脑子乱得很,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们的关系。王爷,夜深了,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挣开他的手,微垂着脖颈,消失在房门内。

    门关上了,顾春和仿佛被抽去所有气力,身子顺着门板无力滑下,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门外,谢景明孤独地站在庭院中。

    他不想她从身边逃掉,便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把她圈住,等她终于喜欢上自己了,这些谎言反倒成了攻向自己的利剑。

    该继续强迫她留下吗?

    他不敢了,再逼她,这姑娘可能会彻底崩溃,一剑抹了脖子也说不定。

    若是顾庭云死了,他二人之间就彻底打了死结,再无可能在一起,如果顾庭云活着……

    谢景明疲惫地揉揉眉心,她肯定会跟着她父亲走,到时候一样留不住她的人。

    到底怎么办才好?

    他望着那轮明月长长叹息一声,踽踽独行而去。

    檐铃在夜风中荡悠悠的,发出一两声清脆的丁当声,月亮高高缀在云端,带着悲悯看向世间的痴男怨女。

    中秋一过,秋意渐渐浓了起来,昨天还是满树绿意,今早起来,已是片片泛黄了。

    韩栋只着一身短打,刚刚打了两套拳,便听下人回禀郑公子求见。

    “请去小书房。”他急忙擦擦头上的汗,套上长袍就要走,然刚走几步,又迟疑了,叫住小厮,“请他去外院书房略坐。”

    他也不急着出去,先回房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方慢慢踱到外书房。

    茶已换过三遍,郑行简早等得不耐烦,见他进来便说:“真是贵人迟来,让我好等!”

    虽笑着,却带点责备的语气。

    韩栋拱手笑道:“你来得不巧,我刚打完拳,身上都是臭汗,怎好意思熏到郑兄?沐浴更衣,就晚来了些,还请郑兄莫要怪罪。”

    郑行简语气微顿,旋即十分熟络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你我兄弟,还在意这个?一整个暑天都袒胸露背整理书稿,现在反而见外了。”

    他拍肩的动作和文彦博有七八分相似,爽朗的笑声也很像文彦博。

    然而多了点刻意和做作,没有文彦博的豪放洒脱。

    韩栋笑笑,假装肩膀疼,轻轻拂了拂肩头。

    郑行简低头吃茶,眼睛暗中撇过一丝阴狠,再抬头,仍是满脸的笑,“陆老先生的书稿马上就可以装订成册,愿意刻板印刷的书铺也有了,现在就缺一篇序文。”

    他身子前倾,眼中都是热切的期盼,“韩大人是前科状元,文采如何有目共睹,不如请他写一篇序文,更能吸引人们拜读陆老先生的文章,你看如何?”

    “我父亲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闲。”韩栋婉拒,“而且我整理书稿,本意是自己翻阅,没想公之于众,出书一事,还是算了。先前放在你那里的书稿,我马上派人去取。”

    说罢,端起茶碗。

    “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郑行简有点气急败坏,“我们要完成顾先生的遗愿,为此我大半个月都没去太学读书,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全耗费在整理书稿上面了。现在你说一句算了,就算了?”

    韩栋失笑:“郑兄急什么,顾先生只是失踪,又没过世,何谈遗愿?父亲大人命我全心准备明年的春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怎么也要拿出点成绩,我这个嗣子才能在韩家嫡枝站稳脚跟。”

    郑行简不死心,“也不用你出力,剩下的事我自己也能干,只请韩大人写一个序文——还是有不少读书人认同陆老先生的,这也算一件善事。”

    韩栋干脆起身,“到明年春闱之前,我会一直闭门谢客,用功读书,不再理会旁的杂事闲事。郑兄,你父母起早贪黑地操劳,攒几个钱不容易,何必把钱花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你也要专心准备考试才好。”

    劝说无果,反被教训一通,郑行简心里更恼火了。

    “无关紧要?或许是事关紧要才对。”他鼻子哼了声,摔门而去,“我这等寒门士子入不了韩家贵公子的眼,就此别过。愿你明年高中榜首,韩家飞黄腾达!”

    几句怨言,韩栋并不在意。

    虽不知王爷为何叫他远离郑行简,但从今天郑行简的反应来看,的确不是个心胸宽阔的人,得空也得提醒文彦博两句。

    有道是想谁谁就来,刚用过早饭,文彦博一头闯进来,拖起他就往外走,“活着,活着!”

    韩栋如坠五里雾,“什么活着?”

    “顾先生!”文彦博低低道,“还有曹将军几人都找着了,关西大营那边来的密信,王爷火速找咱们几个过去商量大事。”

    他一脸郑重,搞得韩栋的心也咚咚猛跳,“把话说清楚。”

    文彦博喘口气,“顾先生想要进京,他身上带着归顺的辽人头领的亲笔信,要呈给官家!”

    “信上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许清没说,只让咱们快去。”文彦博兴奋得眼睛闪闪亮,“我有预感,这次太子要吃个大亏,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韩栋也不由浑身热血沸腾,“太子纵容辽人在大周地盘上作乱,这就不是明君所为,我真担心,如果他继承大宝,大周会变成什么样!”

    文彦博笑道:“谁叫人家会投胎,投生在先皇后肚子里呢?嫡长子,又是老相国的弟子,官家就是想废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人小声议论着,登上了轿子。

    摄政王府,顾春和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她抱着春燕和萱草,跳啊笑啊,满屋子人都沉浸在幸福的狂喜中。

    春燕乐得合不拢嘴,“姑娘,顾老爷平安无事,干脆请王爷替他求到赦免令,再活动个官职,你也不用走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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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萱草毫不留情泼了盆冷水, “不见得,一旦被定为御笔朱批的钦犯,除非大赦天下, 否则没那么容易脱罪。”

    顾春和的笑脸顿时垮了。

    春燕与之斗嘴,“别人办不到, 不代表王爷办不到,还没开始干就打退堂鼓怎么行?姑娘,只要您开口, 王爷万不会推辞,一准儿能帮顾老爷洗清罪名。”

    顾春和暗暗苦笑, 昨晚上还说要和王爷保持距离,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结果扭脸就去求人家帮忙,这脸打得也够快的。

    看她已然心动了,春燕不由在心底为自己叫了声好:兰妈妈,幸不辱命,嘿嘿!

    萱草沉思片刻,忽恍然大悟,“顾老爷的罪名一日不消除, 姑娘一日就是钦犯之女, 王爷想娶你官家也不会准,所以王爷无论如何也会让顾老爷得到赦免!”

    “是喽!”春燕一拍巴掌,“姑娘再和王爷好好念叨念叨, 在他怀里哭一哭, 撒个娇, 万没有办不成的。”

    顾春和想象了下那个场面, “撒娇?除了我娘, 我还真没对别人撒过娇,肯定做不来,再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春燕惊讶地睁大眼睛,“姑娘在府里都住下了,所有人都知道您是王爷的人,不嫁王爷还能嫁给谁?”

    萱草却不赞同她的说法,“住就住了,想走也自然能走,慢说他俩并没有……咳,那啥,就算有,名声值几个钱,怎比得过一身自由潇洒快活?”

    顾春和心头微动,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萱草是个忠心的婢女,可她心里大约是向往自由的,不如寻个机会问问她的意思,若她愿意,还是还她自由身的好。

    这边的春燕听了连连摇头,“女儿家名声当然重要,有个好名声才能嫁个好人家,好夫君,但凡好点的人家,聘亲之前都要打听女方,要是……”

    她突然止住话头,后知后觉醒过味来,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呀,这不就是暗指姑娘名声坏了?

    “姑娘,”春燕欲哭无泪,“我又胡说八道了。”

    顾春和不由失笑:“你没说错,世风本就如此。你们是不是都希望我留在王府?”

    春燕用力点头,“留下来就是摄政王妃,难道姑娘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吗?”

    顾春和看向萱草。

    萱草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我不知道好不好,王爷位高权重,相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对姑娘也很好。如果姑娘喜欢,自然是好的,如果不喜欢,王爷再好,也是别人眼里的好。”

    她顿了顿,直言不讳道:“说句僭越的话,姑娘是个怕得罪人的隐忍性子,虽比我刚来时看着强些了,可到底少了点当家主母的手段和气势。有兰妈妈和安然帮衬着,不会出乱子,但肯定无法服众,兰妈妈年事已高,安然也会出嫁,若她二人离开姑娘,府里,肯定会乱。”

    “情在浓时自然一切都好,以后呢?等王爷一次又一次替你收拾烂摊子,忙完公务还要忙府里的家务,谁能保证他对姑娘的情意能一直不变?”

    “姑娘没有强有力的娘家支撑,没有姊妹,甚至好友也没有几个,唯一的指望只有王爷对你的‘好’,但凡这个‘好’稍有偏差,姑娘立刻就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萱草的声音极为冷静,“姑娘肯定也意识到这点了吧?

    顾春和轻轻吐出口气,看她的目光又有所不同,“你看的倒是明白。”

    春燕已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老天,你这一套一套的,看不出你还挺能说道!”

    萱草微微挺胸,“我以前做过暗哨,观察人的反应,揣摩人的心里,是必备的本领。话说姑娘,若想管好一府,您最好抽时间跟王爷学学,看他是怎么驾驭属下的。”

    顾春和低头细细思量半天,越想心里头越乱,叹了声,“不提这个了,等见了爹爹,再说以后的打算吧。”

    澄净而高远的天际中,一行大雁缓慢地向南飞去,片片红的黄的叶子随风轻轻飘落,书房院外已是丹枫似火。

    谢景明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笑,只拿起信时,嘴角勾起微微一笑,显示出许久未有的轻松和宽慰。

    书房内几人的心情很好。

    老曹平安,顾先生平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顾先生信上说,北辽内部对是否和谈分歧众多。”谢景明道,“有如五百辽人想归顺大周的,也有的想假意称臣,借和谈之名狠敲一笔,好为日后南下做准备。真正相与大周睦邻友好的北辽人,少之又少。”

    文彦博一拍大腿,“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他们弄到京城来,和谈不成,太子算盘打得再响也白搭。”

    “不妥。”韩斌抚了两下颌下飘逸的美髯,慢慢说,“想要和谈成功的不只有太子,还有官家,这封奏折往上一递,很容易让人钻空子。弹劾王爷勾连北辽叛贼,指使顾庭云刺杀北辽使臣,意欲破坏和谈。”

    北辽狼子野心,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相信他们真心想和谈,但抵不过官家想——官家身子越发不好了,他想平稳进行皇权的接替,不想内忧外患一起爆发。

    谢景明一下子被动起来。

    官家对他多有倚重,多次透露出对太子的不满,言语中不乏废黜太子之意。

    甚至有次酒后,躺在龙塌上看着他感慨,同为龙子,太子怎么就及不上你的一半?

    同为龙子!

    饶是一贯冷静自持的他,当时听了也是心生惶惑,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要比,也是太子和其他皇子比,为什么和他这个皇叔比?

    他不愿往深处想,但他很清楚,就凭这句话,和太子的大位之争在所难免,即便他退让,太子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不能给太子留任何把柄,即便他真的想破坏和谈。

    “这的确是老成持国之言,可所有人都知道,顾娘子在王爷府里,这层关系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文彦博道,“况且顾先生说要面圣,那他定有机密要事。”

    “可以先派人去关西大营和他接触看看,确定他手里的东西能对太子党造成重击,再把人接来不迟。”

    “一来一去又是个把月的时间,北辽使臣团已离开河东路了,等咱们这边确定如何操作,没准和谈契约都盖上御玺了!”

    韩斌还是坚持稳妥为先,文彦博仍觉得要以快制胜,场面一时有点僵持不下。

    谢景明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窗外一碧如洗的秋空,沉吟道:“还是把人接来,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他,路上隐蔽些也就是了。”

    韩斌一脸的不赞同。

    “我和顾先生有私交,韩家也有自己的人手,不如半路汇合,由我把他接进京?”韩栋提议道,“太子就是想找王爷的差错也抓不到。”

    韩斌掂掇一阵,觉得可行,“我给你几个好手,但你要记着,此事是你一人私自所为,和韩家,和王爷,都没有干系。”

    韩栋笑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多加几个暗卫,”谢景明吩咐许清,“挑身手最好的,他们路上若有闪失,你这个大总管就刷一辈子马厩。”

    嘿呦,我这是和马厩干上了?

    许清想想那十几排马房,那铲不完的马粪,倒不完的草料,接连不断的马嘶,浑身寒毛瞬时根根倒立,哪敢耽误,麻利地挑人去喽。

    事不宜迟,转天韩栋收拾好行李就出发了。

    临走前,他告诉父亲,“郑行简想求父亲给陆老先生的书写序文,我没答应,书稿是我和他一起整理的,如今想来总觉心中不安,父亲小心些,别着了他的道。”

    韩斌笑道:“陆蒙狂放不羁,是有几句出格的言论,但文采没的说,连官家都说好,整理书稿也远远到不了获罪的地步。再说郑行简不过一个小举子,还没有入朝为官,他能奈我何?”

    韩栋这才放心上路。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曹夫人的肚子已经很大,眼看着就要生了。

    “我瞅着像是个儿子。”兰妈妈笑眯眯地说,“肚皮尖尖,从后头看根本看不出是有身子的人,算算日子,就是这个月底吧?”

    曹夫人脸色圆润不少,一手撑住后腰,一手温柔地抚着肚子,“我也想生个儿子,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曹家是武将,儿子多了好。”

    “嫂子,看我给你买什么好东西来了?”曹柔“咣当”推开门,提着一尾鱼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眉飞色舞,“新鲜的鲈鱼,我这就叫灶上给你做,你想吃清蒸还是红烧啊?”

    门没关,秋风从门缝飘进来,兰妈妈打了个寒颤,干咳一阵,把夹袄裹了又裹。

    曹夫人忙命人关好门,“雪花梨马上就下来了,用冰糖炖了,每日吃两块,对咳喘有好处。”

    兰妈妈笑着摇头,“老喽,除了吃药,吃啥都不管用。等看着郎主成了亲,我也能放心去伺候老太妃喽。”

    “看您说的!”曹夫人仔细端详兰妈妈一阵,十分笃定,“我会看面相,您呀,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日子呢。”

    “哎呦,那不成老妖精了?”兰妈妈一阵大笑。

    曹柔没等到回复,提着鱼往前凑凑,“嫂子?”

    “清蒸,叫灶上再弄两个小菜,指派个小丫鬟去就成,你过来坐。”曹夫人拉过曹柔,“妹子,听嫂子的话,你哥既然平安,再不能和顾娘子起冲突了啊。”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兰妈妈,心不甘情不愿“嗯”了声。

    兰妈妈笑着递过来一个匣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老了,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拿着玩吧。”

    “哎呦,劳您破费,阿柔,快谢过妈妈。”曹夫人胳膊肘捅了下曹柔。

    曹柔道了谢,拿着匣子回了房间。

    打开匣子一瞧,有南珠手钏,有金凤步摇,还有耳珰碧玉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样式精巧,华光四射,绝对的价值不菲。

    曹柔漫不经心翻了翻,盖上匣子随手扔在一边,“谁稀罕这个,我哥给我的比这好一百倍,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户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是她的白蜡杆枪,用青绸布裹着,夜夜陪着她入眠。

    慢慢打开青绸布,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柄断枪,委屈的眼泪又洒了下来。

    哥哥是大功臣,若是哥哥开口,郎主能不能补她一杆枪?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应当会的吧,就算往后离开王府,有那杆枪陪伴,她也满足了。

    深秋多雨,重阳节过后几乎没有一日晴好,伴着连绵不绝的阴雨,顾庭云几人终是秘密到了京城。

    第68章

    今天一早起来, 顾春和就坐不宁站不稳的,时不时朝窗户外面看两眼。院门略一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每隔个一两刻钟,就打发丫鬟去门上问。

    要不是春燕拦着, 她自己就要跑到门口等着了。

    “兰妈妈说最快也要后晌,今儿个又下了雨,可能会更晚。”萱草站在廊下收起伞, 抖抖伞面上的水珠,蹭蹭脚底, 方迈进屋子。

    厨房送饭过来,顾春和倚窗而坐, 由春燕几个摆饭布筷,望着如烟如雾般笼罩屋顶的秋雨,一点胃口都没有。

    春燕打趣道:“姑娘早饭就没吃,午饭再不吃,回头见到顾老爷一激动,再晕过去怎么办?”

    顾春和噗嗤一笑,终是坐到桌前, 却是略用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春燕待要再劝, 不妨门外响起丫鬟的通禀声,王爷来了。

    “马车已到城外驿站,分作两路进城, 到府怎么也要酉时了。”不待顾春和说话, 谢景明已经自然而然坐在她对面。

    春燕经过兰妈妈这个高人点拨, 比之前伶俐不少, 忙道:“王爷用过饭没有?”

    谢景明摇摇头, 显得有点疲惫,“刚从宫里出来,怕你家姑娘担心,得了消息就赶过来报信。”

    春燕偷偷觑了顾春和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拉着萱草躲了出去。

    屋里很静,只偶有瓷器的磕碰声。

    谢景明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丝毫不显粗鲁,举筷落筷如行云流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菜已下去不少。

    顾春和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说,带着点少年气的羞赧,“我刚去军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和一群大头兵在一个锅里吃饭,稍微慢点,锅里就只剩汤了。”

    “一开始我磨不开面子,吃了很久的窝窝头蘸菜汤——窝窝头还不管饱,饿极了,就学着他们抢饭吃,为着几块肉,还和那群莽汉子打过架。”

    想起过往的种种趣事,谢景明不由低低笑了几声,“后来我不当大头兵了,这习惯也改不了了,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派头,在家里就懒得装了。”

    和大头兵抢饭吃的龙子凤孙,恐怕大周朝只有他一个。

    他的笑容很有温度,看得出,他对那些兵勇有很深的感情,不是高高在上,不通军务瞎指挥,只知道争抢功劳所谓的督军,他真真正正把将士们放在心里。

    怪不得能练出威名赫赫的关西铁骑。

    这场事故,一船人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他嘴上没说,心里一定很难过。

    顾春和脸皮有些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定是脸红了,悄悄垂下脖颈,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愧色和眼中的痛惜。

    只把菜碟往他面前推推,蚊子哼哼般的说:“多吃点。”

    谢景明一怔,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连窗外暗沉沉的天际都染上了一丝明媚。

    过了申牌,淅淅沥沥的秋雨渐渐停歇。

    快到酉时了,顾春和怎么也坐不下去,直接来到二门处等着。

    曹柔也等在这里,把脸扭过一旁,全当没看见她。

    顾春和知道,她怨恨自家拖累了她哥哥,心里有气,当然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曹柔摆明了不想和自己说话,凭她的脾气,若是自己上前搭讪,肯定会换来她夹枪带棒一顿抢白。

    今天大家伙都很高兴,顾春和不想煞风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过了一刻钟,谢景明也来了,立在顾春和身旁。

    “郎主。”曹柔向这边走近一步。

    “嗯。”谢景明略一颔首,目光仍停在顾春和身上。

    曹柔止住脚步,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谢景明负手而立,看上去安然自若,但不知为何,顾春和总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僵硬。

    秋风凉丝丝的,半晴半阴,空气中充满雨后特有的草木香气,灰白色的云浅浅覆盖着头上的天空,只在云缝破处露出几缕浅金色的阳光。

    又等了两刻钟,但见许清飞奔而至,满头大汗道:“到了,到了!老曹和顾先生的马车进府了,正在门口换轿。”

    顾春和大喜,提起裙角,顺着青石板路就往外跑。

    “慢些,路上滑。”谢景明喊了一声,然而下台阶时,他自己反倒趔趄了下。

    许清眼睛瞪得像铜铃,天诶,郎主的动作怎么看上去有点僵硬?难道……

    他在紧张!

    许清被自己这个发现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郎主走远,竟忘记随侍左右。

    曹柔从旁经过,白他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跟着郎主,当了大总管,就忘了本分了?”

    差点把许清气笑,“曹家妹子,看你说的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王府的女主人。”

    曹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自知失言,一时又羞又恼,气呼呼说:“怎的,你自己做的不到位,还不让人说了?我也不稀罕当什么王妃,我只盼着郎主好好的!”

    说罢小脚一跺,飞快地跑开了。

    顾春和刚从穿堂出来,便见两顶轿子依次从照壁后绕进来,最前面是一个粗壮矮实的中年汉子,正是父亲的好友刘温。

    “刘伯伯!”她使劲挥手。

    刘温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个遍身绫罗的美人,有点没认出来,“你是……大侄女?”

    他身后的轿子落地,轿帘一掀,顾庭云从内走出来,却是一眼看到了女儿,“囡囡。”

    “爹爹!”顾春和扑到父亲身上,大哭起来。

    顾庭云左手紧紧搂着女儿,右手颤抖着,胡乱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脊背,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眼泪,无声地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谢景明站在后面,摆手止住众人问安,静静候了片刻,待她父女二人哭声稍停,方上前道:“顾先生一路辛苦。”

    顾庭云打量他一眼,见这年轻男子气质华贵,笑容温和,虽不乏亲近之意,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

    他当即猜到此人是谁,俯首抱拳,谦而不卑,“草民顾庭云见过王爷。”

    谢景明马上还了一礼,“一路舟船劳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顾先生随我来。”

    他的名头顾庭云早有耳闻,无不是说他孤傲乖僻,令人敬畏,今日见他如此礼待自己,心下更是诧异了。

    许清指挥小厮将曹国斌抬上步辇,吩咐直接送到曹夫人处。

    曹国斌摸着后脑勺,笑得憨憨的,“郎主,好歹把人送到了地方,就别治我办差不力的罪了,行不?”

    谢景明扫一眼他的伤腿,“你这个老曹!许清,请张院判给他好好医治,用什么药材只管从库里拿。”

    “得令!”许清冲曹国斌挤挤眼,自取拿帖子请人不提。

    曹柔守在哥哥身边,看着郎主一行人逐渐走远,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郎主怎么能冲一个钦犯行礼?他可是堂堂摄政王啊!

    哥哥也好,许清也好,为什么都装看不见,他们不觉得这辱没了郎主的身份?

    她揣着一肚子心事回了院子,有心和哥哥念叨两句,然而哥哥嫂子抱在一处就不撒手了,俩人又哭又笑,她愣是没插进话去。

    无法,她只得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抱膝独坐在昏昏的烛光中,只觉孤单极了。

    谢景明本想让顾家父女先说说私房话,休息一晚,明天再谈正事。

    顾庭云却道:“多谢王爷美意,还是先公后私,事关与北辽的和谈,我也不敢耽搁。”

    于是谢景明连夜把文彦博和韩斌找来,几人看过那封密信,一时间都有种飞来横财的感觉。

    信是归顺的辽人头领李修哥写的,先是骂了一通大周不守信誉,出尔反尔,将他们将牛羊一般送给北辽,简直可恶至极,把大周朝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然后附了一份口供,是他们俘获的使臣团文书写的,内容是使臣团和王家的私下协定。

    王家交顾庭云和叛逃五百人头,二十年内,每年供奉北辽盐铁若干,绢布十万匹,黄金万两。

    文彦博大叫道:“这不就是岁贡?只有打了败仗才给人家钱啊,咱们一直压着北辽打,到头来还要当冤大头?真亏太子他们想得出来!”

    韩斌用手指点着信上一处,“与之相对的,北辽驻兵后撤二十里,但只有两年。哼,这才是太子真正的目的,借边关无战事,削减边防军的战力罢了。”

    “这上面有北辽使臣的手印,之前都是传闻,这下总算有了实证。”谢景明吊起嘴角微微一笑,“纵然官家如何想要和谈成功,也不能容许此等卖国行为。”

    他收好信,“顾先生,有这份口供足矣,密信没有必要呈给官家。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可贸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知道,但我非去不可。”顾庭云瘦削的脸显得很平静,“这封信言辞激烈,官家看了定然心生不快,可李修哥再三说,一定要替他们问一问官家,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担心,若是得不到官家的回复,他们会造反。”

    一旦造反,他们就同时是北辽和大周的敌人,必死无疑。

    顾庭云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悲剧。

    谢景明沉吟良久,缓缓道:“让我想想,怎样不留痕迹把你送到官家面前,此时要从长计议,急不得。天不早了,还有人望眼欲穿等着你。许清,送顾先生回院子。”

    顾庭云明白,接下来就是人家几位心腹商量的时间了,自己不便多留,忙起身告辞。

    他也快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了,女儿和谢景明,到底怎么回事?

    第69章

    屋内烛光摇曳, 昏黄的烛光下,父女二人相互依偎着,十分温馨。

    “长高不少, 看着像个大姑娘了。”看着女儿与亡妻愈加相似的面容,顾庭云又是伤感, 又是欣慰,不由坠下泪来。

    顾春和逗趣哄父亲开心,“像?分明就是, 我都十六了呀。倒是爹爹,黑了, 也瘦了,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得好好补补才行。我这里有好多好东西,等我每天变着花样给您炖汤。”

    顾庭云笑着摇摇头,问她:“你在国公府过得好不好?怎么搬出来了?”

    “挺好的。”顾春和说,“老夫人待我不错。”

    笑容却淡了。

    那就是不太好,顾庭云重重叹口气,目光中满是愧疚,“都怪爹爹考虑不周全, 让囡囡受委屈了。”

    顾春和低头悄悄拭泪, 尽量用平静缓和的语气,和父亲说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世子的痴恋纠缠, 廖家的恶毒强娶, 京城顾家卖女求荣, 还有李仁、李夫人、太子……

    却是隐去了谢景明拦截父亲来信, 暗中挑拨王家和父亲反目的事。

    她没有过多详述细节, 只简短说了个大概,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是听得顾庭云连连倒吸气。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桌角,脖子上青筋暴起,衬着他略显扭曲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我替王家卖命,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居然还算计我唯一的女儿,枉我把他视作正统,可恨,可恶!”

    顾庭云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在屋里来回走着,“他不仁,就休怪我不义,面圣是一定的,就算废不了他,我也要撅断他一条胳膊!”

    顾春和生怕父亲一时冲动,真对太子动刀动枪,忙劝道:“都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蔡家……唉,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到底不是老公爷在的时候,老夫人竟由着沈廖两家作践你。”顾庭云说着,长长吐出口浊气,看得出内心极不平静。

    “过去了,都过去了。”顾春和扶着父亲坐下,“现在廖家李家早没了,沈家落魄了,顾家也倒了,全仰赖王爷,我才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顾庭云带着几分小心问女儿,“王爷多次出手相救,又把你放在身边护着,你跟他……”

    顾春和低着头,手指来回捻着帕子,“他没把我当玩意儿,许我正妃之位,可我还没想好答应不答应。”

    玩意儿!

    顾庭云脑子轰的一声,冲得耳鼓哔哔作响,女儿不会不知道这话含着多少恶意,就那样随口说了出来,可见平日里旁人没少奚落她,已是近乎麻木了。

    身为丈夫,护不住爱妻,身为父亲,给不了女儿安宁,如今还落了个戴罪之身,连累女儿都抬不起头来。

    他太无能,太失败了。

    顾庭云咽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强压下胸口搅心似的疼痛,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头发,“孩子,你喜欢他?”

    其实不问,他也能猜出来,提起谢景明,女儿眼神闪闪发亮,又是满脸的患得患失,这幅模样,定是把人放在心上了。

    果然,女儿轻轻点点头。

    顾庭云思忖半晌,忽戏虐般笑道:“我投靠王家,是刘温引荐的,来摄政王府,还是刘温竭力说服的我,这个墙头草……也不知什么时候转向摄政王这边的。”

    “爹爹,我想求求王爷,想法子赦免您的罪名。”

    “能脱罪固然好,可是囡囡,咱们欠王爷的越来越多,拿什么还?”

    顾春和一怔,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不用担心爹爹,”顾庭云宽慰她,“爹爹既然敢杀北辽使臣,就留有后手……爹爹只和你一人说,李修哥——就是归顺大周的辽人头领,已带着剩余的人前往辽东五京道,那里远离北辽政治中枢,又靠海,倒是一处避难的地方。”

    “爹爹打算去那里?”

    “暂时不想,我还有事没做完。不过这是咱父女保命的最后一招,记住了,就是谢景明,你也不能告诉他。”

    顾春和自是牢牢记下,又听爹爹说起草原风光。

    “广阔到能投射白云影子,有时候我就躺在矮山坡上,阳光肆意地泼洒在身上,我看着远处的白云从山头上宣泄而下,在头顶上奔腾而过。周围很静很静,只有天,只有地,中间夹着渺小的自己,置身其中,真是心境都不一样了。”

    他慈爱地看着女儿,“女孩子也该去外面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触一些人和物。不能总困在后宅,抬头四四方方的天,低头四四方方的地,就把人困死了。”

    顾春和心下微动,“我……可以出去吗?”

    “当然,”顾庭云失笑,“你才十六,不着急嫁人,再等几年出嫁也不晚。”

    如果摄政王真心爱你,不至于三四年都等不了。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女儿,顾庭云暗暗攥了下拳头。

    摄政王心机深手段高,大概以后还是一国之君,女儿无论心机还是城府,都太欠缺了,如何能面对云谲波诡的后宫。

    他谢景明的宠爱,能维持一辈子吗?以后女儿颜色不在,他能保证不对其他女人动心?

    天底下的岳父,谁都能指着鼻子教训女婿,除了官家的老丈人!

    老父亲着实不放心就这样把女儿交到他手里。

    再等等,再看看,女儿的终身大事,万不可草率,他要好好考察这位的品性。

    过了几日,谢景明过来和他商量面圣的事。

    “秋闱张榜了,我在官家面前提起历届的三甲,官家还记得你是他御笔钦点的探花,一个劲儿说可惜。”

    “恰好你的老师,欧阳太师也在,当场就跪下替你求情,用性命担保你刺杀北辽使臣必定另有内情。官家却不过他的面子,命我暗中寻找你。”

    谢景明笑道:“过个七八日,先生就可以面圣了。”

    哪有那么恰好的事,肯定是他事前和恩师说好的,在官家面前演一场戏罢了。

    恩师年过古稀,一心修道养性,早就不过问世事了,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才请动恩师出马!

    顾庭云的目光十分复杂,良久才感慨一声:“王爷为我们父女做到这一步,用心良苦,顾某在此谢过了。”

    他那双老道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谢景明莫名有点心底发虚,“这也是为了扳倒太子,不光是为了你们。”

    “我能派上用场就好。”顾庭云呵呵笑着,话锋一转,“小女对王爷也是颇多回护,我略说一句,她就不高兴了,还抢白我一顿。”

    谢景明怔楞了下,什么意思,老泰山对我不满意?

    顾庭云慢慢踱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满树的红叶,长吁短叹道:“我和李家的纠葛,一早就和王大人说明白了,小女的去向也早早和他打过招呼。他亲口答应我,派人把小女从国公府接到丰州妥善安置,连宅院都替我买了。”

    谢景明眉棱骨跳跳,突然觉得不太妙。

    “却是没几天就变了脸,我想不通为什么,便偷偷问了王家的幕僚,原来是有人暗中散布我是摄政王细作的流言。”

    顾庭云猛然转身,“再想想接来下发生的事,王爷,恐怕你摆脱不了其中的干系吧?”

    谢景明哑口无言,耳根渐渐红了。

    又觉一阵气馁,真是奇怪,在他面前怎么就拿不出摄政王的气势?

    “小女不知内情,我刚露出疑问,她就和我闹了一场。”顾庭云连连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可是她亲爹,哼!”

    不甘心地瞪他一眼,一甩袖子,摆着方步径自走了。

    秋风穿窗而过,红叶飒飒地响,好像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谢景明独自坐在窗前,笑纹从嘴角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满眼都是笑意,甜甜的,一直甜到心里。

    小姑娘知道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到底还是惦记他的。

    忽然间浑身充满干劲,快点把老泰山搞定,就可以正式提亲了。

    九月底某个晚上,顾庭云秘密入宫,见到了早已不上朝的庆平帝。

    庆平帝五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两腮凹下去成了两个深潭,眼睛灰暗无光,因病痛折磨,显得比同年龄的人衰老很多,

    顾庭云瞧着,想起当年初见官家的模样,一股酸涩苦辣冲抵上来,竟呜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砰砰以头叩地。

    “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你就是把地磕出个坑,朕也不会赦免你。”庆平帝笑了笑,声音很低,闷闷的模糊不清,像是喉头堵着一团棉花。

    顾庭云抹一把眼泪,“人犯顾某,非是告罪求饶,乃是想起二十年前殿前应试,那时是何等的风景,现在……一时情难自禁。”

    庆平帝也恍惚了下,二十年前,他刚登基不久,正是万丈雄心,踌躇满志,希翼整肃朝纲,查奸除佞,将大周朝推上鼎盛的高峰。

    不想二十年过去,奸佞除去几个不知道,大周倒是丢了好几个郡县,地方门阀的势力越来越强,居然隐隐有皇令不出京城的趋势。

    比如之前的青苗钱放贷,硬生生被堵在京城,只查抄了几个出头鸟,其他地方,毫发无损。

    国库见了底儿,边关将士的冬衣还没有着落,那些害民巨贼却一个个吃的肠肥脑满。

    他想管,可面对空前团结的官宦集团,一身病体的他只觉力不从心。

    再看看地上跪着的人,想当年也是志得意满的探花郎,在殿前针砭时弊,侃侃而谈,端得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如今头发都见白了,满脸都是生活的沧桑。

    或许是同样的落差,庆平帝对他多了几分唏嘘,吩咐他站起来回话。

    侍立一旁的谢景明暗挑眉头,这是个好兆头,官家已经心软了!

    庆平帝咳了几声,“说说吧,为何杀了萧贤,破坏和谈?”

    顾庭云双手捧出密信,复又跪下,“官家,北辽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要想他们老老实实和我们谈判,不仅要把他们打服气了,还要换掉既定的谈判官员,让北辽真正害怕的人上场谈条件!”

    第70章

    庆平帝只扫了一眼密信, 立时白了脸,待看过后面的口供,已是浑身发颤, 气得头晕目眩,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个王家!好, 好……”

    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景明急忙上前一步,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胸口, “官家保重龙体。”

    庆平帝把信拍到他手里,喘吁吁说:“朕早料到王家肯定会与北辽使臣私下勾连, 却没想到王家竟卑贱到向北辽称臣的地步!”

    谢景明装作第一次看见密信,眼睛里全是惊讶错愕, “盐铁茶,还有布匹,这些都是严禁卖给北辽的战备物资,王家哪儿来的胆子,敢藐视朝廷的法令?简直与卖国通敌无异!”

    顾庭云又加了一笔,“与其他边境不同,河东路与北辽接壤边关走私成风, 不止平民商贾, 连流寇都参与进来,每年流入北辽境内的盐铁茶无法估量。”

    谢景明把信轻轻放在龙案上,“口说无凭, 你可有证据?”

    顾庭云摇摇头, 重重叹出口气, “还需要什么证据, 去边关看看就知道了, 当地的父母官怕犯众怒,不敢管。我和王大人提过几次,他倒是让人去查,可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不是不敢管,是不想管,恐怕那些人也暗中掺和一脚。”庆平帝连连冷笑,“走私,一本万利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

    这些钱最终到了谁的手里,谢景明没有继续发问,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还得让官家自己品出来。

    庆平帝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阅历很深,经过最初的震怒,此时已渐渐平静下来。

    “谈判的朝臣早就定了,都是熟悉北辽的人,阵前换将乃兵家大忌,不能换人。”庆平帝眼皮一闪逼视地上跪着的顾庭云,“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替自己脱罪罢了。”

    顾庭云道:“人犯不敢推脱,然萧贤该死!使臣团在丰州飞扬跋扈,无视大周律法,看中谁家的娘子就公然讨要,听说谁家有珍玩,就逼着人家敬献给他们。”

    “从丰州到并州,使臣团借‘剿匪’之名,一路搜刮民财,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王大人不知出于何种顾虑,竟对此不管不问。”

    顾庭云叩头,“任由他们绞杀归顺的辽人,我大周已成了不讲信义的小人,更会失去民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对朝廷失望,会做出什么举动?官家,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是把您放在火上烤啊!”

    庆平帝恍惚了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朕进学的第一天,陆先生就讲的这课。”

    口中的陆先生,就是顾庭云的岳父陆蒙,曾为帝师,因与老相国政见不和,因言获罪,先被贬谪出京,后被问罪抄家。

    随着陆家的坍塌,再也无人能撼动老相国在朝中的地位。

    而老相国,是太子最大的靠山,其亲密程度已超过与官家的父子情。

    谢景明俯身,重重握了下庆平帝的手,“跟北辽谈还是要谈的,顾先生说的有理,谈也不是这个谈法。我既然能打散北辽王庭一次,就能打散两次——谈判桌上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前线的胜利。”

    庆平帝回握他一下,微微颔首。

    谢景明心头稍松,试探道:“顾先生杀了萧贤,一是为自保不得不为之,二也是扬我大周国威,替朝廷平息民愤,法理不外乎人情,官家可否酌情减免一二?”

    庆平帝闭上眼睛,半晌才道:“此事容后再议,先将人押入大牢。”

    “官家容禀,人犯还有话要讲!”顾庭云重重叩头,“所有人都知道大周富庶至极,尤其在京城这个富贵窝,上至高官,下到平民,奢靡成风,喜好攀比,多少人被享乐磨平了志向。”

    “他们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更不知道,大周的脖子上早悬了一把刀!”

    顾庭云说得兴起,膝行上前,直接从龙案上拿过纸笔,连比带画,“这是我大周的疆域,如今,北面有辽人,西面有党项国,东北女真人正在悄然崛起,还有这里。”

    他在纸上某一处点点,“这块草原,诸多部落一直在互相争斗,所以没有攻击过我们,但是近两年来,小部落逐渐并入了大部落,一旦这里形成稳定的政权,势必是不输于北辽的力量。”

    那图画得非常潦草,庆平帝尚且在思量,常年在军中的谢景明已反应过来了。

    他拿过一张白纸,照着顾庭云的草图很快画了一遍,大周的疆域涂满朱砂,浓淡不一的墨汁的是其他国家。

    几倍于大周国土,黑压压一大片蹲据在大周之上,如巨熊,如猛虎,狰狞着张开大口,就要把大周撕碎吞入腹中。

    视觉的冲击往往比语言来得更猛烈,庆平帝额上冒出冷汗,已是陡然变色。

    “除了东南沿海一带,大周边境全被敌人包围了。”谢景明的声音冷得吓人,“在他们眼里,大周懦弱可欺,就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所以,和谈绝对不能退让一步!

    听见谢景明的声音,庆平帝方松弛一点,问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是。”顾庭云答道,“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我走了很多地方,深入草原腹部,那里的部落,早已不是大周印象中的蛮夷番邦,他们正在拧成一股可怕的力量……大周,不能再麻痹自己了,要有危机意识。”

    庆平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良久才惋惜地叹了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庭云,你选个地方流放吧。”

    还要判罪?谢景明眉头微蹙,暗暗冲顾庭云使个眼色,意思很明确,去关西!

    在他的地盘上,是流放的犯人,还是体面的贵客,不过摄政王一句话的事。

    顾庭云却说:“承蒙天恩,人犯不胜惶恐,自请去河北路大名县,求官家恩准。”

    上头两人都愣住了。

    滦州靠近北辽,多有战火,他就不怕北辽人报复?

    似是看出二人的疑惑,顾庭云苦笑道:“人犯的亡妻,葬在析津县,如今那里已成了北辽的郡县,我……只想离她近些。”

    庆平帝怔了下,“你的亡妻,是陆先生的女儿?”

    顾庭云点点头。

    庆平帝默然片刻,想起那位爽直潇洒的儒者,应允了。

    顾庭云哽咽着叩头谢恩,擦擦眼角,悄然随着内侍下去。

    偌大的寝殿又恢复了寂静。

    不过半个时辰,庆平帝的精神头儿已撑不住了,声音变得虚弱无力,“流刑改成一年,回头你找机会,把他召回京城。探花的功名也一并还给他,这个人心志坚定,比二十年前更精益了,是栋梁之才,你要用好他。”

    “是。”谢景明扶他缓缓靠在大迎枕上,“臣弟想以这份口供为由,命关西铁骑出征,打北辽一个措手不及。”

    “准,但不能把北辽逼到党项国那边,让他们互相斗,对大周更有利。”

    “臣弟明白。”谢景明顿了下,低声道,“王大人一向谨慎,这次不太像他做事风格,要不要进一步查查?”

    其中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庆平帝却没有言语。

    看来还不到时候,官家还没彻底舍弃太子。

    谢景明马上岔开话题,“十月初十是老相国七十八寿辰,臣弟不想去,官家指个差事把臣弟派出去吧。”

    庆平帝斜睨他一眼,“不想去就不去,你是摄政王,还用找借口?”

    谢景明笑笑,躬身准备退下。

    “等等,”庆平帝又叫住他,沉吟道,“顾庭云说的也有道理,你来主持和谈事宜,叫北辽蛮子一上谈判桌,就腿打哆嗦!”

    转天,和谈官员人事变更的旨意就发了下来。

    “东宫都炸锅了,太子那脸色,哈哈,和死人也差不多。”许清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说得眉飞色舞,“太子的老丈人也被官家召回京,看着吧,往后俩月可热闹喽。”

    安然嚓嚓磕着瓜子,“既然要拿王家开刀,为啥官家不赦免顾老爷啊?”

    “那我可不知道。”许清忽瞥见顾春和拐进来,忙站起来笑道,“郎主在里头看书呢,顾娘子只管去。”

    顾春和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脸颊微微泛红,支吾两句,推门进去了。

    “还不好意思呢。”许清笑道,“破天荒头一回送东西,郎主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做啥好吃的。”

    安然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那还不简单,等我奉茶时瞅一眼。”

    少倾,她从书房出来了,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惊奇,不敢相信,又憋不住笑。

    把许清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啦?”

    “糖!”安然噗嗤地笑出声来,“顾娘子亲手做的糖制四样!”

    许清愕然,“郎主最讨厌吃糖,坏喽,这下顾娘子白做了。”

    书房里,顾春和眉眼弯弯,“是麦芽糖做的,里面加了桂花、松子、瓜子仁,还有盐津的玫瑰丝,不是纯甜的糖,你尝尝。”

    微黄透明的糖,小小一块,躺在甜白瓷碟子里,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谢景明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你做的?”

    “嗯,做了一上午呢,好不容易才做成这一碟子。”

    “我占着手,你拿给我吃。”

    顾春和未作他想,拈起一块糖递到他嘴边。

    谢景明低头,薄唇微张,含住那块糖。

    还有她微凉的指尖。

    像是被火烫了下,顾春和手一缩,然指尖已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温暖。

    灿若晨星的明眸看着她笑,如含着另一块糖。

    顾春和转过身,眉眼低垂,嘴角细抿,不让他看到自己绯红的脸颊。

    “我没能替你父亲洗脱罪名,不怪我?”

    “明知故问,怪你还请你吃糖?你帮爹爹面圣,光凭这一点,我就该好好谢谢你。”

    谢景明眼中笑意更胜,飘飘然间,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先生顶多流放一年,一年之后,肯定能回京,我也会想办法恢复他的功名……你就不用走了吧?”

    第71章

    顾春和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外面的秋空。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一丝云彩,触目所及, 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蓝。

    令她想起与他初见时,他身上的那抹蓝色。

    这个人很喜欢着蓝, 是不是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

    顾春和慢慢向天空伸出手,阳光模糊了手的边缘,泛红, 微微透明。

    他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湛蓝的袖子垂下, 随风轻轻掠过她的手腕。

    她似乎触摸到天空了呢。

    “你知道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吧?”顾春和问。

    “嗯。”谢景明从后揽住她,下巴在她的鬓角留恋地摩挲着, 眼中流出伤感——他大概猜到接下来的话了。

    “普普通通的一条鱼,只有逆流而上,一次又一次迎风击浪,才有可能化身为龙。”顾春和轻声道,“我是柳梢头的一只燕雀,你是翱翔高空的雄鹰,燕雀想要和雄鹰一起遨游天际, 怎能永远躲在雄鹰的羽翼下?”

    谢景明想说话, 却一声也发不出,只觉一股如气似血的东西充斥心间,他辨不出是酸是甜, 是苦还是涩, 亦或都有。

    可是这只小雀儿, 会不会一飞走, 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是真的不想放手。

    但他心里也明白, 现在的春和,没有自信能与他并肩而立,她敏感又脆弱,那些不好的经历迫使她在周围筑起一层壳子。

    她没有安全感,总习惯小心翼翼躲在那层透明的壳子里,看着与谁都亲近,其实对谁都多多少少存了戒心和疏离。

    就像她之前说的,分辨不出自己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需要时间,需要适当的距离,好好想一想。

    强留她,只怕会适得其反,反而将她逼得更远。

    谢景明认命地叹息一声,恍惚明白了一个道理,谁先动心,谁就先输了一仗。

    如今他可是输得丢盔弃甲,毫无办法呀。

    半个月后,王家家主,太子岳丈,河东经略安抚史王冬明押解进京,由皇城司统领,内侍李勇主审。

    这个消息再次让东宫炸了锅。

    自来对皇权威胁最大的,是内宦、外戚和权臣,前朝内宦把持朝政,祸乱宫闱,甚至可以废立皇帝!

    可以说,前朝的覆灭,与内宦横行不无关系。

    大周吸取教训,从建立之初,就设定了各种条条框框节制内宦。比如说,内宦只能管武官,不能对文官指指点点,他们可以去军中做监军,也能领兵打仗,但必须听从文官的调配。

    经略安抚史掌一地军事民政,且□□只是兼任,他本职是光禄大夫,要审,也轮不到内宦来审。

    况且这个李勇,还曾在边防军任职,谁知道他会不会与摄政王勾连?

    东宫不想放弃王家,拼了命地阻止这事。

    于是旨意下发那天,便有十数名朝臣联名上折子,请官家换主审官。

    结果这十来个朝臣或贬或免,官家这顿劈雷闪火的发作,彻底震惊了朝野。

    谢元祐是又惊又疑,恨摄政王害他,心疼丢了河东,又惶恐父皇会废了他,直急得寝食难安,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这案子他一点都插不进手,王冬明都到京城三天了,还不知道关在哪里!

    他按捺不住了,想要找老相国商议。

    不妨太子妃在宫门口堵住了他。

    “殿下去哪里?”太子妃十分憔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语气却咄咄逼人,“一连躲我十来天,殿下是怕被王家牵连么?”

    谢元祐跳脚,“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胡闹!我这不正想辙了么?不见你是怕见你,唉,也不是……你爹助我颇多,我怎么可能不管你爹!”

    太子妃的脸色这才好点,嘴上仍是不饶人,“哼,你也是活该,顾庭云前头替你卖命,你在后头算计人家闺女,怪不得人家反水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谢元祐恼羞成怒,“要是你爹听我的,早早把他杀了,哪来这些破事!非要考虑王家的声誉面子,说活该,也是他活该。”

    一听这话,太子妃登时全身冰冷僵硬,冷笑着说:“既如此,我倒有个解困的法子。”

    谢元祐眼神一亮,“快说!”

    “休了我,趁早和王家撇清关系。那柴大小姐仍待字闺中,你不如求娶她为太子妃,柴家,可比王家根基深多了,定能助你顺利登基。”

    “胡说八道!”谢元祐更没好气了,“我疯了才娶柴氏女,保不准哪天就不明不白死了,他们柴家随便扶植一个小皇子,柴元娘来个垂帘听政,这大周就改姓柴了。”

    太子妃双手交叠藏在袖中,攥了又攥。

    她手心攥着一道兵符。

    早在顾庭云逃出河东路的时候,父亲就有了预感,将手中的嫡系兵力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王家子侄,一半留给她保命。

    原本打算交给太子的,可现在,她不敢了。

    重重吐出口气,太子妃道:“父皇应是在警告我们,不准背着他行事,发落王家在所难免,但通敌卖国的罪名不能认——谁都知道你和王家的关系。”

    说着,闪身让开路。

    “我知道。”谢元祐心不在焉答道,“正要找老相国商量呢,要不是你拦着,这会儿功夫早到了。”

    太子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一灰,坠下泪来。

    相府正院的暖阁,老相国宋伋盘腿坐在软塌上,穿着家常葛布道袍,花白的头发被一根古朴的碧玉簪别住,面孔修长,皱纹很深,长长的白眉下是一双光芒闪烁的眼睛,只嘴角下吊着,笑也不笑。

    一望可知,这是个刚愎古板的老人。

    “来啦,算着你也该来找我了。”宋伋慢吞吞地起身,马上被谢元祐摁了回去。

    “相国切勿多礼,倒叫弟子过意不去。”谢元祐对他非常尊敬,坐在椅中微微欠身,把王家的案子备细讲了一遍,“父皇是不是想废了我?”

    宋伋不疾不徐道:“官家一向不满意你,有此心也不足为怪,不过太子乃国之根本,从来不是官家一人说了算的。你有诸多士大夫朝臣的拥护,废不了。”

    谢元祐松口气,又问:“王冬明在河东路经营已久,这些年没少给东宫办事,我想——”

    “不要想。”宋伋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那张口供一出,□□就成了死棋,没用了。”

    “那张口供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真假不重要,官家说是真的,就是真的。随便你和摄政王怎么争斗也好,只要在官家掌控中,他就由着你们斗。”

    “可这次,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害怕了。”宋伋逼视他一眼,“你的胆子也够大的,让王家走私盐铁替你敛钱,这些钱干什么用了,官家能想不到?”

    谢元祐喃喃分辩道:“我不是怕打不过十七叔么?手里有钱有兵,即便真兵戎相见,我也不怕他。”

    宋伋摇摇头,“只要你占着大义,他起兵就是谋反。事情已然这样,不能再触怒官家,只能舍弃王冬明,老夫尽力,保他一条命吧。”

    审讯的前一天,顾春和终于见到了父亲。

    顾庭云关在大理寺,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处小院,不见半点阴森潮气,日常用具一应俱全,顿顿酒菜丰盛,这十几天的牢狱生活,反倒把他养得红光满面,精神了很多。

    不消说,定是谢景明暗中照拂的原因。

    “先生要再关一段时间,等王冬明通敌的案子结了,再出发北上。”谢景明解释道,“雨雪天不好赶路,我和主审的李勇打过招呼,尽量在冬月前结案。彼时河水还没上冻,走水路没那么辛苦。”

    顾庭云笑道:“我是重要的人证,当然要配合查案。只是放心不下这个毛丫头。”

    “爹,我要和你一起走。”顾春和语气很坚决。

    谢景明无奈地苦笑。

    顾庭云的视线在这俩人中间来回转了两圈,沉吟道:“也不是不行,你等开春再走。我算着,北辽和谈肯定年前能谈好,北方边境安稳了,我才放心你过去。”

    “对对,先生说的是。”谢景明附声应和,“春和,听话,不要叫我和先生担心。”

    却不过他二人,顾春和只好答应。

    “快回去吧,按律,结案前我是不可以见外人的。”顾庭云开始赶他们走,“叫言官们知道了又要参你一本。”

    顾春和放下给父亲做的衣裳鞋袜,偷偷抹着眼泪走了。

    出了衙门,却见有位华服妇人在门口和衙役拉扯,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奈何人家根本不放她进去。

    “他是重要的证人,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再说你是顾庭云什么人啊?”

    正要上马车的顾春和停住了,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谢景明。

    谢景明示意她稍安勿躁,拉着她悄悄走近几步。

    只听那妇人赔笑道:“奴家不是顾先生的什么人,只是和他娘子认识,他娘子在世时对我颇多照顾。如今他下了大狱,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怎么也要来瞧瞧,才对得起那份姐妹情。”

    衙役上下打量她两眼,“你是青楼女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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