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那妇人笑了声, 笑声又柔又媚,带着丝丝撩人的痒,“大爷好眼力。求大爷开恩, 好歹让我进去见一面罢。”

    衙役喉头滚了滚,说:“放你进去, 我的饭碗就砸了。”

    无法,那妇人只好把手里的小包袱并一个钱袋交给他,“里面是御寒的衣物, 还有一些吃食,求大爷转交给他。这些钱请大爷吃酒。”

    衙役掂掂钱袋子, 分量颇重,一点头算是应了, 还提醒一句算作回礼,“他判了流放滦州,等王家案子一结就走,你实在想见他,就时不时过来打听着。”

    然而一抬头,不经意间瞥见照壁旁的摄政王,瞬时白了脸。

    看门的收点好处钱已是蔚然成风, 不算什么, 但顾庭云的判罚还未正式披露,提前泄露案犯消息就不应当了。

    那妇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第一眼瞧见的却是顾春和, 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顾春和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 长得很美, 弯弯的细眉, 饱满而红润的嘴唇, 就像红艳艳的玫瑰花。

    她穿着大红凤穿牡丹的窄袖对襟褙子,衣带松松系着,有风袭来,隐隐可见里面的葱绿抹胸,含而不露,风情万种。

    却见那妇人急匆匆走近,“恕我冒昧,敢问这位姑娘可认识陆秋娘?”

    顾春和大吃一惊,陆秋娘正是她母亲的名讳!

    “你是谁?”

    “我姓杜,名唤倩奴。”谭丽娘看她反应,心里已猜到大概,因笑道,“曾服侍过陆娘子一年,那时我只十岁,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算起来应是母亲沦落到教坊司的那段日子。

    顾春和下意识看了眼谢景明。

    可能是有外人在场的原因,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风月场上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根本不用谢景明做出任何明示,杜倩奴立时敏感地发觉,这个男人气息太过强大,和以往见过的任何达官贵人都不一样,不是轻易能搭讪的主儿。

    她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以示恭顺。

    谢景明给许清使了个眼色,转身扶着顾春和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杜倩奴还站在路口怔怔眺望着,根本没发现自己已被人盯上了。

    “那是哪位贵人?”她问方才的衙役。

    衙役低声说:“当朝摄政王,你竟敢直愣愣过去,简直不要命了。”

    “旁边那姑娘是摄政王什么人?”

    “我不知道!”衙役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赶苍蝇般挥手赶她,“快走快走,别拖累老子。”

    杜倩奴笑笑,脸上丝毫不见恼,又福了一福,方慢慢离去。

    车铃摇摇晃晃脆响,街面上很热闹,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车厢里却很静,一个人隔着纱帘假装看街景,一个人在看她,谁都没有说话。

    “我娘曾在教坊司呆过一年。”顾春和突然开口,依然看着窗外。

    谢景明“嗯”了声,听上去很无所谓。

    “教坊司,我是说教坊司!”顾春和扭过头,“你肯定知道那个地方。”

    谢景明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春和深吸口气,“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很爱她,很爱很爱……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景明单手支颐,仔细看着眼前的姑娘。

    脊背挺得直直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贱紧紧抿着,眼中隐隐有波光闪现,俏丽的鼻头也浅浅泛红了。

    倔强,忐忑,警惕,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大有你敢看不起我母亲,咱们就一拍两散的意思。

    谢景明翘翘嘴角,敲敲车壁,“停车。”

    一掀车帘,他竟然下车了!

    顾春和愕然,愕然过后便是无力,大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还是介意的吧。

    有意无意的,他们好像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其实早该和他挑明的,今天要不是遇到那位青楼女子,或许她还开不了口。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顾春和轻轻吸两下鼻子,酸酸的,好难受。

    车帘晃动一下,露出谢景明似笑非笑的脸,那目光看得顾春和不由一怔。

    竟然故意逗她,好讨厌!

    谢景明登上马车,凑近了看着她,“哭了?”

    “才没有,你不是走了吗,干什么又回来?”

    呦呵,还会使小性子了!

    谢景明暗挑眉头,带着几分坏坏的笑意,“刚才有没有伤心?”

    顾春和微微侧过身,不看他。

    “稍微想想也能明白,我能不知道你家的背景?看你那副忐忑又强装镇定坚强的样子,再不出去我就要笑死了,真是个傻丫头。”

    他吃吃笑着,带着不加掩饰的调侃,惹得顾春和脸颊一阵热辣辣的发烫,不由瞪了他一眼。

    微微上挑的眼角晕染了桃花般的绯红,泪意未褪,更添羞意,那双眼睛便亮得像阳光下澄澈透明的春水,勾魂摄魄,引得对面的人一阵心跳。

    谢景明轻轻咳了一声,端过刚才买的桂花糖酥酪,用银勺舀了一块,“我给你赔罪,别气了。”

    顾春和以为他要喂自己吃,红着脸张开嘴,结果他手腕一转,直直送入他自己口中。

    又耍人玩!

    顾春和深恨,起身想下车,然被他一拽,整个人都跌入他的怀中。

    身体紧紧锢住,所有的惊呼都变成呜咽堵在口中,她被迫仰头,如同花儿承接雨露,承接着他悠远而深远的吻,

    舌尖齿间,嘴里每一处角落,都充斥着酥酪的清甜。

    窒息般微妙的快乐,她觉得整个身体都融化在这片甜里了,软软的,没有气力,只能躺在他怀中虚弱地喘气。

    喧闹的大街上,车轮吱吱扭扭,车铃丁丁当当。

    时隔三个月,郑行简再次敲开了柴家的大门。

    “王家要完,”他说,“摄政王又卸了太子的一条臂膀,照此下去,太子坚持不了多久,就算最后继位,也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帝。”

    柴元娘端端正正坐在软塌上,有一下没一下挑着小香炉里面的灰,淡淡道:“不用卖关子,你之前不是要解决韩家?说吧。”

    屋里用了熏炉,热烘烘的,柴元娘粉黛略施,峨眉淡扫,脸蛋红艳艳的恰似美玉生晕,眼波流转间,竟使满室灿烂生辉。

    郑行简一阵面红耳赤心头急跳,禁不住暗暗吞咽一口口水,端起茶吃了口,稳稳心神,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这是陆蒙的手稿,旁边是韩栋的批注——我偷偷从他笔记中拆下来的,其中不乏对陆蒙推崇之意。陆蒙生前藐视天颜,多次抨击朝政律法,乃是‘不反犹反’之人。由此可见,韩栋韩斌父子俩也心存反意。”

    柴元娘草草扫了两眼,嗤笑道:“不过几句杂谈而已,凭这个就能断定韩家谋反?你也太想当然了。”

    郑行简急急辩白,“这种案子从来都是疑罪从有,当初能给陆蒙定罪,如今就能给韩家定罪,端看怎么运作。”

    柴元娘盯了他一眼,“顾庭云教你读书识字,现在他身陷牢狱之灾,你不说搭救他,反而利用人家岳丈算计人家女婿的手下,呵!”

    郑行简登时烧得脸红脖子粗,犹自振振有词,“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必有所舍,才能有所得。难道你愿意看到太子被废,谢景明成为储君?”

    柴元娘默然。

    她太了解谢景明了,这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大周朝稳定的势力存在,若无人能遏制谢景明,待他夺嫡成功,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柴家。

    只有谢景明和太子两败俱伤,柴家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打算如何运作?”

    “把我引荐给老相国!”郑行简毫不犹豫道,“陆蒙是他搞垮的,他肯定不愿意有人给陆蒙翻案,哪怕有一丁点的火苗在,他都会踩灭!”

    柴元娘思索片刻,点头道:“好,我来安排。”

    一进冬月,天气越发冷了,道旁枯草瑟瑟发抖,落光了叶子的枝桠在寒风中摆动着,有气无力地发出刺耳的哀嚎,京城已是一片肃杀。

    王冬明的案子也判下来了。

    官家本意斩了他,“叫里通外敌的贪官国贼们看看,见见血,知道什么叫怕,别以为圣祖不杀士大夫不杀文人,朕也不敢杀他们!”

    好歹叫老相国劝住了,“他该死,但不能这时候死,其中还牵扯北辽人,死了,就是死无对证,北辽大可不承认先前做的勾当,我们白白损失一个谈判的价码。等和谈成功,再赐他自尽不迟。”

    宋伋的面子还是有几分的,官家便改成流放岭南,到底不解气,凡王家子侄有入朝为官的,统统连降三级,王冬明的几个儿子也被一撸到底,发配关西。

    关西是摄政王的地盘,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宋伋知道官家这回是彻底恼了,试探道:“太子妃是否一同治罪?”

    “祸不及出嫁女,她是朕的儿媳妇,不是王家人。”

    宋伋心里便有了数。

    他颤巍巍出了宫,刚回府,还没下轿,便见小儿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钻进角门。

    那身上的脂粉香气,隔得老远都闻得到。

    宋伋一下怒了,这不长进的混小子,准是又去了青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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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宋伋是典型的严父, 对几个儿子素来挑剔得紧,见面就没有笑的时候,稍有点差错就非打即骂, 唯独对这个五十五上头才得的小儿子异常宽容。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老相国也没能逃出这句话。

    宠着宠着,却突然发现小儿子越长越歪。

    不喜欢读书,没关系, 反正他的哥哥们个个出色,宋伋也不指望靠小儿子发扬门楣, 到时候给他一份两辈子都花不完的家业,做个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喜好美色, 也行,食色性也,宠姬多几个就多几个,大不了娶个贤惠有手段的媳妇,替他管好内宅。

    至于偷着写杂剧本子,整日混迹勾栏瓦舍,和下九流称兄道弟之类的, 宋伋都懒得管了。

    可小儿子今年都二十三了, 不仅一点娶亲的意思没有,反倒把院里几个通房都配了人。

    宋伋暗中留了心,这才发现, 小儿子在外养了个青楼女子, 这些日子一心扑在那人身上, 为了捧她当花魁, 银钱泼水似的往外扔, 几乎把暗中给他的体己挥霍一空。

    钱是小事,宋伋不在乎,在乎的是儿子被一个妓子牵着鼻子走。

    宋伋为了把儿子扳回正轨,一改之前的慈和宽容,用教导其他子侄的法子加倍严格管束,这阵子表面看着规矩不少了,结果他一出门,这孩子就原形毕露了!

    在家门口不好让人看笑话,宋伋悄悄吐出口粗气,阴沉着脸迈进院子。

    太子在等他。

    “官家暂且无意废你。”宋伋把今日面圣简短说了一遍,“不要冒进,这段时间你要低调,最好闭门不出。记住,无过便是有功,切勿让摄政王再抓住你的把柄。”

    谢元祐却说:“吃了这么大的亏,我着实忍不了!您看这是什么。”

    宋伋接过那页手稿,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哪儿来的?”

    “一个姓郑的举子,多亏了我随手收的小妾,她举荐的人。”谢元祐带着几分得意,备细说明了张泽兰郑行简的来历,以及与顾春和谢景明的爱恨纠葛。

    宋伋不置可否,“内宅妇人如何接触得到外男?你那小妾又如何知道前朝政事,还敢指手画脚给你出主意?殿下,东宫该好好清查了。”

    谢元祐被噎得一愣,半晌讪讪道:“因王家之事,王氏越发和我离心,连带着宫务也不大管,还吵着闹着要和离。唉,我也难啊。”

    一出问题就是别人的错,这点宋伋不大瞧得上。

    但他只隐晦地提醒他一句,“过河拆桥的事不能干——跟着殿下的人一旦寒心,后果将不堪设想。”

    谢元祐忙应了,仍大力推荐郑行简,看得出,折损王家对他打击颇大,这是憋着一口气反咬摄政王一口。

    强拦着,恐怕会招致他的不满,且事关陆蒙案,毕竟是自己亲手定的罪名,也正好利用此事试探下官家对自己的态度。

    宋伋便听从太子之意,见了郑行简一面。

    宋伋给郑行简两条路,一是留下手稿原件,拿钱走人,从此安心读书,祸福与他不相干。二是由他出头,印发所有整理好的陆蒙书稿,大肆宣扬韩家对陆蒙的推崇赏识,但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明目张胆和韩家作对了,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

    郑行简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费尽心机拿到这些“证据”,可不是为了几个臭钱,他要以此为踏板,取得老相国和太子的器重,进入大周朝的权力中心。

    宋伋很轻松就看穿了他的野心,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投名状。

    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且让他看看,这个年轻人能走到哪一步。

    郑行简从宋府出来,不知不觉眼底已多了几分倨傲之色,他回身望着相府气宇轩宏的五楹倒厦正门,使劲攥了攥手心,昂头挺胸地去了。

    总有一日,他也要成为这等豪宅的主人。

    在此之前,还得交好相府的幕僚管事,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郑行简琢磨着去樊楼定桌酒席,却在门口被店小二拦下来了,“客官对不起,今儿被人包场了,明儿再来吧。”

    因见门口停着一辆囚车,囚车周围还立着数名佩刀侍卫,这景象颇为稀奇,郑行简好奇问道:“来的哪位大人物?”

    “摄政王!”店小二也是啧啧称奇,“你知道杀北辽使臣的顾庭云不?今儿是他流放的日子,王爷不但包场子给他送行,还派人护送他。瞧见没有,那些侍卫都要跟着去滦州。”

    郑行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登时不是个滋味,哼声道:“他是犯人,犯人就得有个犯人样!搞这样大的阵势,竟没言官弹劾?真是世风日下,若我为官……”

    “你当官咋样?”冷不丁身后响起一声,惊得郑行简浑身一激灵,这才惊觉自己得意忘形了。

    许清笑嘻嘻看着他,撸起袖子,晃晃两只蒲扇大的巴掌。

    郑行简顿觉不好,转身就跑,可晚了,许清一脚踹在他背上。

    标准的狗吃屎姿势。

    郑行简羞愤欲死。

    这还不算完,许清揪住他领口一把拎起来,抬手“啪”的就是一下。

    郑行简捂脸大怒:“你知道我是谁?狗——”

    “狗东西,打的就是你!”许清左右开弓扇他大嘴巴子,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一阵山响。

    打得郑行简脸上如同开了颜料铺,连他娘都不见得认识。

    边打边骂,“北辽人是你爹是你娘?你倒会替他们打抱不平,北辽杀我百姓,烧我城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伤心难过?你若做官,就是个投降派,大周朝还不被你卖了?”

    街上行人一听,嘿,好个卖国贼!纷纷怒目而视,要不是见旁边有侍卫站着,早上去吐口水了。

    “给你脸了,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许清嫌弃地把他扔到一边,拍拍手,“没眼力见的东西,当着王府的人说我们的坏话,找打!”

    围观的侍卫一阵哄笑。

    笑声飘到二楼,谢景明隔窗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关上了窗子。

    “外面在吵什么?”顾春和随口问了句。

    “一条疯狗,许清已经赶走了。”谢景明提起酒壶给顾庭云斟酒,“此去滦州路途遥远,这几个侍卫您务必带上,好叫我们放心。”

    顾庭云知道有人恨不得自己死在半路,因朗声笑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暂时不想死,王爷的美意我就笑纳啦。”

    忽脸色一肃,“临别前,我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和王爷说。”

    谢景明以为他要叮嘱自己照顾好女儿,忙端正坐好,“先生请讲。”

    “我大周的百姓,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爱!”

    谢景明:啊?

    顾庭云叹道:“王爷,不管你是出于自保,还是想追究至高无上的权力,一旦坐上那个位子,你那些小情小爱就要往后放,你心里,要装着百姓,为君者,没什么比百姓更重要!”

    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一推,满街的喧闹声顷刻流入屋内。

    冬阳灿烂,细细的北风微啸着刮过,天气很冷,街面很热闹。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光秃秃的树上挂满了红绸彩花,伙计们卖力地吆喝着,各家门前人头攒动,人们大包小包拎着扛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洋溢着希望的笑容,仿佛空气中都倾泻着快乐的味道。

    让楼上的人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们笑起来。

    尽管从这条街面上走过无数次,然而谢景明还是第一次这样观察他们,恍惚有一种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感觉。

    “我们的百姓最是温顺不过,他们任劳任怨,起早贪黑苦干,挣十分,交五分,只要有的吃,有的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就满足了。”

    “偏偏有人把他们视作洪水猛兽,愚民、弱民、疲民,说什么民强则主弱,简直放屁!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不把他们当回事,无论谁上去皇位都坐不稳!”

    顾庭云猛然转身,目光灼灼盯着谢景明,“为君者,要守护万里河山,要让人们安居乐业,要把百姓真正放在心里,民权高于君权,如此,我大周朝才能世世代代永远昌盛。”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谢景明心头砰砰直跳,模模糊糊冒出个念头,似乎长久以来官家秉持的“君权高于一切”并非全然正确。

    良久,他方抱拳一揖,“先生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并不是认可。

    顾庭云知道,只凭几句话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固有思想,他没有当场发作自己,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会成为真正的贤明之君吧。

    陆家学说也许会有大发异彩的那天。

    顾庭云深吸口气,看看一旁的女儿,忍不住添了一句,“如果他要纳小,趁早离他远远的,嫁不嫁的,就算嫁了还能和离呢,大不了爹养你一辈子!”

    顾春和心头一暖,柔柔笑道:“好,开春我就去找爹爹。”

    谢景明的眉头皱了又皱,怎么回事?这俩人三言两句,自己就成了负心汉?

    他连正眼都没瞧过别的女人!

    时辰不早,该出发了。

    一直送到城外码头,顾春和还舍不得松开爹爹的袖子,小脸泪水涟涟的,那模样看得顾庭云鼻子发酸。

    “再过两个月又能见面,乖囡囡,爹爹在滦州等你。”顾庭云狠狠心,拉开了女儿的手。

    待要上船,远远有个女声喊他:“顾先生请留步!”

    来人正是杜倩奴。

    许清想拦,却见谢景明冲他摇摇头,忙退后一步,顺利地让杜倩奴来到栈桥前。

    “你是……”顾庭云讶然打量着她。

    杜倩奴双手捧着一对小小的金镯,眼中含泪,“先生,我是倩奴,您还记得我吗?喏,这镯子还是您给我的,如今早戴不进去了,一直也没舍得融了再打。”

    “倩奴?”顾庭云仔细认了片刻,也显得有几分激动,“当年你才十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如今……”

    他突然不说话了。

    杜倩奴笑笑,“到底没能离了那火坑。”

    “对不住,”顾庭云眼中满是歉意,长长一揖,“说好了带你一起走,是我们对不起你。”

    杜倩奴想扶,手伸到中途又急急缩回来,忙不迭还礼,“瞧您说的,老鸨不放人,您和姐姐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我现在也挺好的,都成花魁了,吃穿用度,堪比大家小姐,我没什么不满足的。”

    顾庭云叫过女儿,“这是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春和,叫姨母。”

    顾春和乖乖巧巧唤了她一声。

    “好,好。”杜倩奴的眼泪刷地淌下来了,胡乱抹一把,递过去一个小包袱,“当初要不是姐姐救我,我早被老鸨打死了,这是我偷偷攒的钱……是干净的,您别嫌弃。”

    顾庭云只取了一吊钱,“有此足矣,小妹,多保重。”

    船离了岸,渐渐地远去了,船头站立的人也渐渐变小。

    顾春和觉得视线有点模糊,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已经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

    河风寒凉,谢景明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咱们回吧。”

    顾春和嗯了声,眼睛看着杜倩奴,犹豫着,脚没动地。

    “你是不是想着帮我一把?”杜倩奴笑吟吟道。

    顾春和讶然,自己的心思那么容易被看穿?

    “你的眼神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心肠软的人,当年也是,她自己的生活狼狈不堪,还总想着照顾别人。”

    杜倩奴笑着拭泪,“孩子,我过得还好,谢谢你。”

    她没有借机亲近顾春和,这一点倒是出乎谢景明的意料。

    毕竟,一力砸钱捧她的恩客,就是老相国的小儿子宋孝纯。

    难道是他草木皆兵,多心了?

    第74章

    青楼从来都是花钱没数的销金窟, 而汴河边上的万花楼则是京城最贵的风月场所。

    杜倩奴是这里的花魁,演一曲三两金,侍奉一宴就要五两金, 若想与共度春宵,光有钱不行, 还得看她瞧不瞧得上你。

    今天显然来了贵客,老鸨满脸急色,“你可算回来了, 宋大官人都等老半天啦,再不回来, 干脆叫别人伺候他得了。”

    杜倩奴冷哼道:“那好呀,我累了, 正不想见客。”

    “哎呀,顽笑一句你怎么还当真了?”老妈忙不迭挤出一脸笑,连连说好话,才算把她请到楼上。

    没办法,谁让宋大官人就认准了她呢?

    “让我好等,你去哪儿了?”宋孝纯面带不虞,明显等得不耐烦了, 不过语气还好。

    杜倩奴斜睨他一眼, “前儿个就和你说了,要送一位故人,让你晚些来, 你自己忘了, 反倒怪我的不是?”

    宋孝纯揽佳人入怀, 赔笑道:“祖宗, 我爱你还不来及, 哪敢怪你?这人谁啊,比我还重要?”

    “是我旧日姐姐的夫君。”杜倩奴慢慢说了顾陆二人的故事,目中满是憧憬,“我真羡慕姐姐啊,无论她是大家小姐,还是风尘女子,顾先生不离不弃,待她始终如一,她应当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宋孝纯听着顾庭云的名字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哪里听到过,索性抛到脑后——一个陌生人怎比眼前佳人重要?

    他坚定地说:“你会比她更幸福!”

    “唬我呢。”

    “我何时骗过你?我要替你赎身,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今天回去我就筹钱。”

    “真的?!”

    “当然!”

    杜倩奴呆呆盯着他,眼泪一颗颗流下来,“宋郎,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说什么傻话,咱们还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呢!”宋孝纯已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汴京熟人太多,你不自在,我爹也管得太严。咱们去南边,也学西施范蠡,泛舟五湖,逍遥七十二峰间……”

    “宋郎,你可要快些赎我,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杜倩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可……说话要算数。”

    层层帷幔飘落,所有的情话都被遮掩在这锦绣堆之下,富丽堂皇,不知真假。

    入了冬,西北风一天紧似一天这天早起下起来雪来,银白色的雪粒子撒盐般沙沙落下,不多时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晌午未到,天地间已是浑然一色了。

    鎏金火盆炭火熊熊,烘得暖阁温暖如春,顾春和不过略坐片刻,已热得手脚发燥。

    啪,栗子在火盆爆了一声。

    谢景明用火钳翻了翻,夹出几个烤好的栗子放在盘子里,抬头说:“热?把大衣裳脱了吧。”

    顾春和实在热得难受,解下外裳放到一旁,只穿着窄袖短袄湖绸长裙,一下子清爽不少。

    她忍不住说:“炭火烧得太旺了。”

    “是你穿的太多了,我又不是外人,怎的还穿得这样正式?”

    顾春和脸面一红,进门就脱大衣裳,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景明笑笑,仔细剥好烤栗子,“一年四季,我最喜欢冬天,雅一点可以围炉听雪,赏梅品茗,还可以去林子里打猎,烤肉配美酒,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顾春和没有顺他的话说,反而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一年四季,最讨厌冬天。”

    “为什么?”

    “太冷了呀!”

    顾春和摇摇头,颇为感慨,“如果没钱买炭,那就是要命的冬天。京城还好些,析津县更冷,小时候一入秋,我就和张泽兰几个到处捡柴火,就连这么点的干树枝都不放过。”

    她用手比划了下,浅浅笑着,不见苦涩,只有对过往的留恋和感怀。

    “后来我爹做了私塾先生,家里的情况才慢慢好转,有钱买炭了,我娘也不用拼命做针线活贴补家用了。”

    顾春和伸出手晃了下,笑嘻嘻说:“看不出来吧,我小时候手上还长过冻疮呢,把我娘给心疼的。”

    谢景明眸色稍暗,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像是要找出旧日的伤痕。

    粗糙的指腹带来一阵麻麻的战栗感,顾春和缩手,“早长好了,看不见的。”

    却没挣开。

    谢景明轻轻吻着她的手,“以后不会了。”

    她的脸绯红,好像一朵徐徐盛开的玫瑰花,等着人来折。

    谢景明一阵口干,那手便顺着她的胳膊一路攀爬到脖颈,手指勾住了她领间的盘扣。

    顾春和慌慌张张地向旁边躲闪。

    她旁边是一张炕桌,桌上摆着茶盏和几只碟子,满满当当,她一动,桌上的杯碟也跟着晃动。

    声响惊动了外面伺候的丫鬟,小丫鬟不敢进来,隔着厚锻帘子怯怯地问了声。

    谢景明置若罔闻,微微用力,她的衣扣便弹开了,露出一小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顾春和一惊,却是一动不敢动,生怕打翻碗碟,只用眼睛瞪他。

    红着眼角,眼中莹莹微光闪烁,毫无威胁,反而更像娇嗔。

    叫人更想欺负她。

    谢景明的手滑到她精致的锁骨,指尖细细描绘着,嗓音喑哑,“就这么放你走,好不甘心。”

    顾春和半边身子都麻了,心脏急跳,呼吸短促,却不得不使劲压抑着,唯恐外头的人听见喘息声起疑。

    “郎主?姑娘?”小丫鬟提高嗓门。

    谢景明握住,轻轻揉了一下。

    “唔……”顾春和用力捂住嘴,又疼又痒又麻又酥,说不出来的感觉,怪异,然而舒服得紧,一瞬间,她的心智都有些迷乱了。

    “想让她退下?”谢景明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自己说就好了啊。”

    忽轻忽重,一下一下画着圆。

    她哪敢张嘴?

    只怕一张口,就是羞死人的娇吟。

    真是讨厌,她越窘迫,他怎么看起来越得意,越……兴奋?

    “不过浅尝一下就受不了?若是那般这般,你到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谢景明的额头也泌出细细的汗,一手扯开自己的领口,慢慢贴近。

    顾春和本能向后躲,后腰撞上炕桌,哗啦啦,杯盏齐齐蹦跳。

    厚锻帘子重重抖了抖,小丫鬟不是贴在门帘上,就是准备进来了

    “没事!”顾春和急忙出声。

    谢景明低低笑了声,带着十足十的坏意,“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大手肆无忌惮。

    脱了大衣裳,倒是给他行了方便!

    顾春和又羞又恼,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放到嘴里,本来打算狠狠咬他一大口,最好咬出血,然而最后心一软,比嗑瓜子的劲儿还小。

    嫣红的唇,略显粗粝的手指。

    谢景明的眼眸蓦地变暗,蕴含着另一场风雪。

    顾春和坐在他怀里,清楚地感受到男人的变化。她害怕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报复性的动作,反而将她送入更危险的境地。

    她不安地动了动,想从谢景明的怀里逃脱。

    “别动。”谢景明紧紧搂住她,不留一点空隙,“我不介意提前大婚。”

    可她介意!

    顾春和无处可躲,只能往他怀抱深处拼命藏,似乎看不见他,他也就瞧不见自己的窘然。

    院子里,雪花片无声落下。

    曹国斌慢慢悠悠走着,后面跟着雀跃不已的曹柔。

    “郎主会给我的,会吧会吧?”

    “你要肯定不给。”

    曹柔的笑僵在脸上。

    曹国斌嘿嘿一乐,“傻妹子,这不是有哥哥在?见了郎主你别说话,看哥哥的。”

    曹柔娇俏笑着,“还是哥哥对我好,嫂子就只会让我忍啊忍啊,我都快忍成王八啦!”

    曹国斌没忍住一阵爆笑,随即意识到这是郎主的院子,急忙敛声静气,一瘸一拐来到廊下,不想被小丫鬟拦下了。

    “请将军先去厢房坐坐。”

    曹国斌一怔,“有客在?”

    “那倒不是。”小丫鬟讪讪笑了笑,仍是挡在门口不闪开,也不进去通禀。

    曹柔不高兴了,“你这丫头好没道理,看清楚这是谁,莫说暖阁,就是议事的小书房,也没有拦着我哥不让进的道理。”

    “闭嘴!”曹国斌低声喝道,他心细,已然觉察到院子里静谧得不同寻常,伺候的人都不见几个。

    “是我们来得不巧,改日再来。”他嘿嘿憨笑着,转身就要走。

    却听谢景明在屋里问谁来了。

    也不用小丫鬟禀告,曹国斌大大咧咧高声回禀:“郎主,老曹给您请安来了。”

    “进来。”

    “哼。”曹柔没好气白她一眼,跟在哥哥身后挑帘进屋

    屋里面很热,谢景明坐在上首的官帽椅中,穿着交领家常道袍,袍子起了褶子,中衣领口也敞开着,脸色泛起一层微微的红。

    不知为何,曹柔觉得屋里的空气有点变了味。

    屋里没有别人吗?

    她偷偷看向里间的门帘。

    厚重的缎子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坐吧,什么事?”谢景明的声音懒洋洋的,有一种微醺后慵懒的沙哑,让曹柔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只有他的声音。

    曹国斌微一欠身,“我的腿伤差不多痊愈了,想早点回并州去,特来讨郎主示下。”

    “也好,王家一退,河东势力虚空,我们是要多拿几处。”谢景明道,“你儿子还没满月,天寒地冻的,大人孩子都不宜赶路,先在京城住一阵子,等孩子身子骨结实了再走。”

    曹国斌尚未说话,曹柔已经乐得直点头。

    嫂子身边不能离人,那她也能留下来啦!

    然而谢景明下一句就说:“你身体刚好,也不能没人照顾,就让你妹子跟着你一起北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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