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苇珠被人在实习律所的大门口划伤了胳膊。
向考诤到医院的时候, 她的胳膊已经被处理过了,只不过很深一道口子,日后可能要留疤, 但向家有钱,去个疤其实也不是大事。
只是范苇珠穿着病服,窝在单人病房里的椅子上, 面对着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
对手臂上的伤浑不在意,满眼空洞, 看着窗外又好像没有看,视线散焦。
嘴里叼着烟, 燃着,脚边的垃圾桶里有好多的烟蒂。
火星子忽明忽暗, 烟丝袅袅, 整个病房都是呛人的烟味。
烟灰没有滤掉,于是稀稀落落地掉下来, 掉在她穿着病服的大腿上。
也不嫌烫。
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姐。”向考诤轻轻把门关上, 喊了她一声。
她不应。
视线仍在窗外。
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枯木般, 似乎这几天被她正式接手的第一桩刑事案件给搞得形容枯槁, 她眼窝处的乌青又浓又重,此刻脱了光鲜亮丽的妆,显得更加憔悴。
连带着脸色都有点惨白。
向考诤喉咙动了动, 走上前去, “姐……”
她仍旧没应,枯坐椅上,嘴里的烟燃着, 任由烟灰落下。
街尾的纪涵央坐在路边, 手里的冰淇淋被她吃完了。
然后肚子开始痛。
果然啊, 来例假吃什么冰淇淋呢?
可是她是个穷鬼啊,买了的东西不能不吃干净的。
多浪费?
她看着他离开的那个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她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到底是什么急事?
给向考诤发消息的聊天框,消息删了又写,终究没有发出去。
还是算了,也许这个急事是需要保密的呢?
她要是问了,他不管答不答,都挺尴尬的吧?
万一为此吵架了,他被她气走怎么办呢?
吵架不好的。
爸爸和妈妈就是因为吵架,导致妈妈被气得离家出走,然后出了车祸。
她记得那天天很暗,阴沉,有乌云。
他们刚搬完家,爸妈之间的气压很低,所以她即使年龄小,也依然能感受到那层压抑的氛围,于是刻意走得慢了一些,把呼吸压得很低、很低……
但还是除了意外。
她没走稳,被路上的石子绊倒了,把外公的相框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她看着碎了一地的相框,心脏揪了一下。
印象里温柔细致的女人,那一天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拧着她的耳朵大骂:“为什么一个相框都拿不好?!”
“为什么!”
“为什么?!”
“纪涵央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个相框都拿不好!”
十岁的纪涵央只知道哭,也说不出话来。
“方妍华!你够了!你有气撒我身上你撒孩子身上干嘛!”纪伟握住她的手腕扯开,把纪涵央护到身后。
“你怪她干什么?!”
妈妈一把甩开父亲的手,“她一个相框都拿不好!为什么这些破事都要砸在我们身上!”
“那你以为我愿意吗?!商界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瞬息万变!”
“你不要和我讲这些大道理!纪伟你就是个懦夫!”
“对啊!我是!你倒是只会理解我这个方面!天天挑刺!你挑啊!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我怎样?!”
“……”
“……”
纪涵央僵在原地,到了后来她已经听不清楚两人在骂些什么了,因为到了后来全是情绪发泄的烂句子。
她不记得那些具体的句子了。
她只记得过来人交头接耳的看戏神情。
她只记得妈妈在第几分钟把手里的手机往地上狠狠一砸,转身跑走,留下一句:“那就别过了!”
父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里是一个行李箱,转过身,抱起她,往新搬的居民楼里走。
两个人都头也不回。
这个房子是父亲在的单位配的,和他们之前住的朗庭公馆完全不能比。
但是那个时候的纪涵央想:有家,就够了。
父亲在家里坐立难安地抽烟。
纪涵央知道,他在担心妈妈了。
纪涵央走上去想说爸爸你去把妈妈追回来吧。
在她开口的前一秒,她爸爸说:“我去找你妈,央央你在家待着。”
但纪涵央没听话,她偷偷跟了出去。
然后见到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个噩梦。
车祸现场血肉迷糊,酒驾的卡车司机被警察带走。
她看到父亲整个人脸色苍白,手指发抖、踉踉跄跄地跟着进了救护车……
而她呢?
谁都没看到她。
纪涵央站在人群里哭,周围每一个都是比她高的大人。
她听到他们对这起车祸指指点点,听到他们事不关己的评头论足。
“那个车子的角度就不对,他要是那么开……这样这样……怎么会撞到人呢?”
“是不是酒驾?是不是……是吧?诶!看吧,我猜对了伐?这种情况么肯定酒驾喂。”
“这也太可怜了吧?被撞成这样了。”
“诶……”有人小声的嘀咕,似乎也是不太好意思说,“看到这种是不是要回去跨个火盆什么的?有点晦气吧……”
有人小声的应和他:“跨吧跨吧,偷偷的,现在小区不让明火……”
“……”
夏风吹来。
让陷入回忆的纪涵央打了个哆嗦。
缓过神来时,肚子痛得更加明显了。
她皱皱眉。
起身的时候,脚步踉跄一下,被人扶住。
纪涵央愣了一会,看向对方。
眉轻轻皱一下,带些疑惑:“涂正沐?”
眼前的年轻人长得小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手里还抱着一沓资料,“我刚刚回来取遗留在现场的法援资料,就看到你一个人坐那吃冰淇淋。”
纪涵央笑了笑,点点头:“是啊,冰淇淋挺好吃的。”
她把手从他手里不着痕迹地抽走,笑得礼貌得体。
涂正沐点了点头:“那要不要一起回学校?”
纪涵央摇了摇头,笑笑:“不用了,我要等人。”
“谁?”
“男朋友。”
涂正沐尴尬一笑:“这样啊,抱歉,那我先走了。”
纪涵央笑着点点头。
涂正沐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一瞬,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的人还未有归期。
“姐。”向考诤拿走她嘴里的烟,摁灭,丢垃圾桶里,“别抽了,到底怎么回事,回个话行不行?”
范苇珠苦笑一声:“刚刚才被护士教训一顿,怎么连你也来教训我?”
“你不想想你自己的手臂吗?你不嫌呛?”
范苇珠不置可否,整个人无力的靠着椅背:“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抽烟呢?你看看香奈儿女士,夹烟的姿势可是时尚圈一段经典佳话呢。”
“名人的反例也值当你学?”门被推开,伴随着一阵风尘仆仆的杂音。
向考诤看向门口。
是向西宴到了。
范苇珠的眸子里有了一点慌张的神色。
向西宴和向考诤交换了一个眼神,相互.点了点头。
向考诤往门口走。
向西宴走到范苇珠身前,蹲下,看着她。
范苇珠本来毫无波澜的面色,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变了变。
向西宴牵住她的手:“事情我已经了解了。”
“阿、阿宴……”
范苇珠的眼泪就那么控制不住地出来了,觉得丢人,手背捂住脸。
向西宴叹了口气,倾身去抱住她,唇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没事了,哥哥回来给你撑腰。”
向考诤把门轻轻带上,他本来想着向西宴临出国的时候,让他照顾好他姐,结果范苇珠出这么大事,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把他吓死。
大概这阵子一面忙法援实践,一面心思放在纪涵央身上吧。
不过现在向西宴回来了,他就稍微安心一点,至少比起他,他姐还是对向西宴敞开心扉得多,从小就是。
往医院的出口走,门外的天黑黝黝的,只有路边几盏斑驳的路灯。
灯下炽亮,灯后伶仃。
他想起什么,皱了皱眉,暗骂一声“shit”,长腿开迈,往停车场的位置赶,甩上车门就驱车急急往落日街。
那个时候被医院那通电话吓坏了,想也没想飞快地给纪涵央发了条消息报备,就直接往医院赶。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
“靠!”
向考诤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要被自己蠢死了,他这不是犯浑吗?
他这是报备吗?他那是通知啊!
一条通知加转身人都没了,换个心大的人都不一定受得了吧?
更何况是央央呢?
那是他女朋友啊!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急,一路飙车。
遇上红灯,等着的时间给纪涵央去了条消息。
【央央,你回学校了吗?】
他刚想继续发一条【我刚刚太急了话没说清楚,是我姐出了点事进医院了】
对面的聊天框显示【正在输入中……】
他手一滑。
消息发了出去。
于是他看到对面的【正在输入中……】消失了。
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向考诤沉了口气,把手机放一边,踩了油门。
纪涵央捂着肚子,头上有冷汗,她就不该生理期乱吃冰淇淋的。
向考诤那条消息躺在聊天框,她却不知道怎么回。
她觉得自己此刻真的有点小性子。
可能是痛觉的加持吧?
她心口堵住。
向考诤对范苇珠有愧疚,所以更紧张一些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回这条消息。
理智人情告诉她该懂事,可她第一次不想在向考诤面前懂事。
她第一次不想在向考诤面前妥善地出演一个温柔懂事的表壳。
纪涵央又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永远要乖巧懂事?
她看郑泽惠和庄渠撒娇,看文菲竹不加掩饰对着男友破口大骂。
虽然她不理解。
但她羡慕那份坦诚。
她也想耍耍小脾气告诉向考诤:
你下次不要丢下我,那个瞬间我真的很难过。
我不知道任何原因我就被你丢下了,我转个身的功夫可你人都没了。
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我能力不够我也想陪在你身边。
苇珠姐出事了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知道那瞬间我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想你是不是心里其实不信任我,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无能帮不了你,更不能帮你承担那份愧疚。
向考诤我真的很讨厌被人觉得无能,尤其是你,我只是想要平等的站在你的身边。
向考诤你也不知道不被喜欢的人信任有多难受。
你不要一个人扛我也心疼你的向考诤,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那瞬间想了无数个维度的可能。
又被她全部自我裁决。
可这些小心思她不能发啊,她不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可以无忧无虑,她必须要学会成熟、理智、清醒。
她要在踏入社会前就把自己包裹得无坚不摧。
她羡慕坦诚。
可她却因为曾经的不服与暗地里的较劲而刻意拿一副乖巧的样子对着向考诤。
于是时至今日,她自己也分不清向考诤喜欢的是哪个她。
于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乖巧的面具究竟该不该继续戴下去。
终于,她发现,所有的一切,始作俑者其实都是她。
她被她自己耍得团团转。
“央央你还好吗?”郑泽惠看着纪涵央此刻惨白的脸,有些担心。
纪涵央摇了摇头:“生理期,吃颗布洛芬就好了。”
郑泽惠点点头。
纪涵央剥开一板布洛芬吃下去,拿起手机。
【没关系,我都理解的,苇珠姐还好吗?】
她皱了皱眉,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凉气。
暗骂自己活该。
她最终选择了继续做向考诤乖巧懂事的女朋友。
至少,这是成功案例。
向考诤的车停在她宿舍楼下了,拿起手机来看时,发现了纪涵央的那条消息。
愣了好久。
那条消息发得太乖太懂事了。
搁他前几任女朋友,已经开始无理取闹了。
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可又觉得,这好像就是纪涵央。
可他觉得他喜欢的央央,又不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再见的时候,好像那晚无事发生。
两人风平浪静,谁都看不见波涛汹涌。
纪涵央把考研北聆外国语大学的事情告诉了向考诤。
向考诤对此表示支持。
潘庄因仍旧坚持想让他去留学,向考诤不大乐意,他觉得国内的法学专业对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压根没必要镀这层金。
但潘庄因闹脾气,向考诤没办法,就很认真的说:“只要我去留学,以后我的事情你就不管了对吧?”
潘庄因说:“当然。”
实际上想的是下次你不听话,我继续用同样一个招,也是一样的。
向考诤对他妈心里这点小心思门清儿,不过他决定最后顺着她一次,就此一次。
所以他说“只要我去留学,以后我的事情你就不许再插手”的时候,也非常认真且严肃。
至于潘庄因心里的小算盘怎么打,他不高兴去了解了。
于是向考诤在准备美国留学的事宜,芝加哥大学法学系。
纪涵央知道。
所以两人经常约着去图书馆。
一学一整天,有的时候也不说话。
两人都心事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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