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涵央当晚就给纪伟安排了住院。
纪伟不乐意, 纪涵央就拿话堵他,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
纪伟也没办法了,女儿从小到大呛他的功夫, 是逐年累月练出来的。
做了个全套的检查,最后医生叹了口气说:“立刻预约肾移植手术吧,越快越好。”
随后又补了一句:“我去帮你们问问医院有没有肾.源, 但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如果在一个月内这个手术做不成, 可能日后就算有了肾.源,也不能做了。”
“因为其实你们现在做这个手术, 就已经很晚了。”
医生说完,给了她一份手术确认书。
纪涵央拿着笔要签, 签之前停了停, 问医生:“我想请问,我爸现在的身体, 是个什么情况?”
“……油尽灯枯了, 我记得之前就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让他赶紧安排住院的, 但是他每次都推掉。”医生叹了口气, 拿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一口,杯里有枸杞浮着。
“那手术的希望大不大?”
“姑娘,我实话告诉你吧, 你爸的身体状况比你表面上看到的要严重得多, 不做手术的话……”医生欲言又止,最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捡了个最要紧的说, “……就这一两个月了。”
但是纪涵央还是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拿着笔的手抖了抖, 她低下头,尽量稳住情绪:“怎么会这样?”
说到这个,仿佛戳中了医生的什么回忆:“你去问问你爸,让他过来做透析他三天两头推掉,说浪费钱,昨天是在家门口晕倒了才被邻居发现送了过来,结果才挂完一瓶水,护士长一个没留神又跑回去了,我从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小老头,本来按他的情况,要是好好治活个一二十年不是问题的,但他就觉得工作比自己命重要……”
纪涵央抬头:“我想问一下,这个肾移植的手术费大概多少钱?”
“你爸是做单侧肾移植手术,加上药物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大概林林总总要三十万左右。”
“医生,我再问一个问题。”她吸了口气,“如果一个月之内仍旧没有肾.源,可不可以考虑亲属肾移植?”
“原则上是可以的。”
纪涵央点点头,她签了字。
她去病房看了一眼纪伟,拿起果盘里的苹果削。
“我和医生说过了,要是最后没有肾.源,就移我的。”
“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纪涵央你想都别想!”
“舍不得了?”纪涵央把苹果递给他,“那你之前作什么?”
纪伟推开她削的苹果,脸色因为生病的缘故很不好:“我告诉你纪涵央,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敢给我割你的肾,我明天就让医生给我安乐死。”
“爸!”
“你听到没有!”
纪涵央抿了抿唇。
“你也别想着瞒着我搞暗度陈仓那套,医院要是敢帮着你骗我我就敢把他们告上法庭!”
“你讲不讲理啊!”
“这件事上没法讲!”
纪涵央把苹果放桌上,起身就走。
“你干什么去?割肾去?”纪伟急了,急急忙忙从床上要下来。
“我去筹钱!”
“砰”一声,门被关上。
纪伟听清了她说了什么,才松了口气,发现身体越发沉,整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的,只好扶着床沿又躺回床上。
纪涵央查了一遍她账户里所有的余额,可是还差二十万,她想了半天,没有办法,只能厚着脸去问舍友借。
最后文菲竹拿了一万,宋萍拿了一千,郑泽惠拿了六万。
可剩下的钱她凑不齐了,她去找那些亲戚,但那些亲戚见了她立刻关门。
“纪涵央啊,不是我们不借啊,你是不是忘了你们家当初破产我们借了多少钱啊,到今天,到今天你自己算算,你们家还欠着我们两万呢!”对方连客套都没有,冷笑一声把她轰走。
她借不到,借到最后她跪下来求。
有些心软的借了。
半个月后,肾.源还是没有消息,而她的钱也只筹到一半。
郑泽惠和文菲竹打电话过来问她情况,安慰了她几句,郑泽惠又说:“你要不要问向考诤借?”
纪涵央就想起向考诤说他不当富二代要当创一代的话,他现在完全是脱离家庭自己创业的阶段,麻烦他的话……不是让他自己打脸吗?而且,向考诤手上,也不见得有闲钱的吧?
她说:“不了,他现在过得也很难。”
她想起来好几年前,有家好像还欠着她爸钱,于是问她爸要了地址去借钱,也不对,要债。
她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笑了一声,“他们家啊,怕是不肯还钱的。”
纪涵央不解,但是她咬了咬牙还是去了。
“顾阿姨,你好,你还记得我吗?”纪涵央笑了笑。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虽然时间久,她容颜逝去很多,但棱角间,依稀可见熟悉的影子。
“你是……?”
“我是央央啊,之前我小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您还抱过我的。”
“有……吗?”对方尴尬的笑了笑,显然有些不记得了。
“有的呀,我们家之前住朗庭公馆。”
一提朗庭公馆对方立刻想起来了:“哦,朗庭公馆啊?你爸是纪伟?”
“对,是的,阿姨你想起来了?”
“是滴呀是滴呀,怎么突然想到来我们家了?”
“是这样的,我爸最近做手术,需要……”
“哎呀哎呀。”对方立刻打断她,“小姑娘啊,我们家没钱的呀,你看看我们住的这破楼,我儿子最近又要结婚一大笔开支的,你赶紧去问问别家有没有钱,千万别耽误你爸爸治病哦。”
说完就要关门,被纪涵央一把拦住了:“顾阿姨,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借钱的。”
对方关门的手一松,脸上紧张的神情松了松,“哦哟,不是来借钱的?唉呀你别误会啊,我刚刚想着我厨房熬着汤呢,有点急,你别介意哈。”
纪涵央扯了抹笑:“我是来要债的。”
“您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
“砰!”
门后一声“哎呦我的天哪,我的汤糊了”!
纪涵央抿了抿唇,敲门:“顾阿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门又重新被打开,顾芸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楼道里除了纪涵央没什么人,才微微松了口气。
看她,笑。
纪涵央也笑。
“小姑娘啊,说话是要有凭据的,要债是要有欠条的,你说我们家欠你钱,那欠条呢?你有吗?”
纪涵央心一沉:“可是当初你们家落魄的时候,我爸确实……”
“看来是没有哇!”顾芸神情松,摆出傲慢的姿态,“那这就是你在凭空诬陷我们呐?”
纪涵央愣住了,有些气,但是也没办法了,她只好放低自己的姿态,笑着:“阿姨,那你能不能……”
“不能——砰!”
门被关上,这一次理直气壮。
纪涵央在门口继续等着,隔一阵就敲门,但门最后仍旧没开。
她没等到她再开门,却等到了民警。
原来他们报警说她扰民,最后被带到了警察局。
笔录做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她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怎么打半天才接?又说是肾.源找到了,马上就可以上手术台,问她钱凑齐没,她父亲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纪涵央站在马路的中央,在路上拦车:“医生你等等,我在凑了,我在凑了。”
她毫不迟疑给向考诤打电话,但是他接了就说:“央央我这边有个急会,央央我一会儿给你回电话好不好?”
语气很急。
说完听到那边英文在喊“hurry up”。
纪涵央的话还没出口,他的电话已经挂了。
她咽了口口水,拿起手机打第二个。
却只有“您所呼叫的用户……”提示音和“嘟嘟嘟”的忙音。
他关机了。
纪涵央闭了闭眼,第一次急哭。
还差一万,就差一万了,可这最后的一万她怎么也凑不齐,走投无路之时她想起了褚颜午。
立刻给他打电话,心想着不要关机不要关机。
接通的那瞬她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听到对面好像在开什么派对,劲歌热舞。
“喂!”她急急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你借一万块钱?就一万。”
她的声音有些抖。
对方愣了一下:“你是纪涵央?”
纪涵央点头:“是,我知道真的很冒昧,但是我现在真的……”
“可以啊。”
她整颗心脏一松:“谢、谢谢……”
“我会还你的。”
“不用,才一万块而已,我记诤哥账上就行。”
“记我账上。”
褚颜午顿了顿:“……好。”
她在一分钟内收到了那笔钱。
打了出租就往医院跑。
医院大厅。
她给医生打电话。
占线。
她进了电梯,去往手术室的那层,电话信号被隔断。
往手术室的方向跑。
她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心内疑惑,做手术不应该穿冰蓝色的手术袍吗?
她眼熟的医生走到她面前。
“医生,我把钱凑齐了。”
“姑娘。”
“可以手术了。”
“姑娘你听我说。”
纪涵央愣愣的看着他,手里是她存着钱的那张银行卡。
“你爸刚刚……走了。”
纪涵央笑了,她摇头:“医生你别和我开玩笑,就差几分钟,怎么几分钟的时间人就没了呢?”
“是不是我爸说要安乐死什么的?你别听他的,他是怕我给他捐肾唬你们的,我和他去解释,说是肾.源真的找到了,是真的找到了,不用我捐……”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
最后泪水糊眼,周遭一切都是模糊。
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但她还是擦着眼泪站直身子,扯了抹笑,礼貌又客气,“麻烦你们了,医生。”
签了字进去认领遗体。
结束之后,又把那些钱一份一份转回给人家,还道了谢。
郑泽惠、文菲竹和宋萍她们最开始还不解,怎么半个月就把钱还上了呢?后来稍稍琢磨一下,也就懂了。
不过谁都没说什么。
这是一月尾,二月初,今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
别人家在喜气洋洋的过春节,只有纪涵央一个人在给父亲办葬礼。
而她通过北外MTI初试的通知,比向考诤的电话早来一天。
办了个简单的葬礼,父亲工作单位那边来了几个人慰问,纪涵央和他们不熟,最后也只是点头致意。
葬礼办完了,她的存款所剩无几,可父亲墓地的钱还没有着落。
向考诤期间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她通通拒接。
最后拉入了黑名单。
她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她只觉得好没意思。
但她隔了几天又把向考诤从黑名单拉出来。
因为纪涵央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不知者本就不怪,她干嘛胡乱撒这种气呢?
人家又不知道你打电话要的是救命钱。
更何况,人家是你男朋友,又不是你提款机,没那义务。
她拉出来的下一秒,就给向考诤去了个电话。
接通的那瞬,她听到对面有呼啦的风声。
“为什么不接电话?”
“阿诤。”她咽了口口水,“抱歉,前阵子我……”
“吃早饭了吗?”
纪涵央一愣:“什么?”
“在你家楼下。”
“给你买了早饭。”
纪涵央眼睛一热,喉咙里有点哽咽:“还没……”
“下来。”
他靠着黑色的法拉利,是范苇珠送他的那辆,不是在学校吗?
他一身修长英挺的大衣,黑色的切尔西靴踩在覆了层薄雪的底面上。
左手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个打包盒,另一只手里拿着手机,正在处理些什么,似乎很忙,眉头紧锁。
所以她走到他面前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阿诤。”
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摁灭,他抬头看她。
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苍白无力。
他动了动喉咙,那句“我是来要一个解释的”终究没有说出口。
“生病了?”
纪涵央摇摇头,笑了笑,“只是有点着凉,不碍事,吃过防感冒的药了。”
向考诤点点头,把手里的东西提到她面前:“早餐。”
“杏仁豆腐。”
纪涵央一愣。
是她高中常去买的那家。
她接过来:“谢、谢谢。”
向考诤去牵她手,无奈的笑:“你谢我做什么?”
纪涵央顿住,大概是之前借钱又还钱,说多了成口头习惯了吧。
“你们研究生开学是什么时候?”
“九月。”
纪涵央点了点头,她坐在副驾驶,打开了那盒杏仁豆腐,拿勺子挖着吃。
“你初试过了吗?”
纪涵央点点头:“过了,专业第一。”
“嗯。”
两个人又没话了。
她安安静静吃着这几日来唯一一口热食,喉间梗塞,不敢说话。
怕说了他问。
问了她不知道怎么答。
时至今日,她最怕的竟然是向考诤知道了会自责、会愧疚。
他对他姐的那份愧疚叫他丧气了一年,虽然自己这事与他真的无关,但他好不容易重拾精气神,向考诤心里那份天之骄子的傲骨,不能再被折一次了。
她只想看他永远意气风发。
向考诤看着她吃,一言不发。
良久。
她把那盒杏仁豆腐吃完了:“很地道。”
向考诤笑笑,“嗯”了一声,他以为她会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一家的杏仁豆腐”,然后他就可以说“因为我特意问了你高中的女同学”,然后借机再说,“你看啊央央,我了解你一点了。”
好像这样可以离她近一些。
但是她没有。
也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事态控制在意料之中的。
这次向考诤去机场时很平静,不像上次那样带着气来,带着气分。
他今年的新年没法过了,国外的事业已经走上正轨了,他的债快还完了。
纪涵央的新年也没法过了,她联系了廖喆,问有没有什么外贸公司需要翻译年假期间做临时替补。
廖喆笑着说了一声:“纪妹妹你事业心还真的是挺强的啊。”
纪涵央笑了笑。
她仍旧给褚颜午打了个电话。
开头先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对方亦回了一句新年快乐,似乎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稚气地喊着“舅舅”。
“我能不能……再问你借点钱?”她闭了闭眼睛,手有点抖,出口的那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老赖似的,脚抠地的尴尬与羞燥蛮上心头。
尤其想到对方还是个比她小两岁才上大二的年轻人,她感觉自己的老脸愈发挂不住了。
“要多少?”他似乎吃了口水果,有清脆的咬声,轻声逗着怀里的小家伙,“想不想吃?再喊声舅舅就给你。”
“……九万。”她咬了咬牙,“我尽量半年之内凑齐还给你。”
即使尴尬,她仍旧得说,因为她得给父亲买个墓地。
“可以啊。”
“那……记谁账上?”他问。
“我。”纪涵央答。
对面沉默了几秒:“没问题,给我两分钟。”
两分钟之后,她的银行卡上多出来一笔钱。
纪涵央闭了闭眼睛,感觉世界天旋地转的晕。
她给父亲买了玫瑰七区的一块墓地。
和母亲一个园区。
忙着还褚颜午的债,她准备着复试的期间,也脚不沾地地找各种工作。
一个年,屋外的烟花绚烂,最后与她无关。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