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一年一度的社日又开始了。


    所谓社日,便是燕国人民祭祀土神的日子。社日这一天,全城百姓肄业一整日,郡守崔渠会带领祈水郡的百姓们到城外的河边田边庆祝往年丰收,并祈祷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因为活动盛大,又有郡守带领,祈水郡的百姓们大都会兴高采烈地相伴出城参加社日。


    去年因幽平郡的战事和流民问题,郡守崔渠又被召到王都,因此社日并没有举办。等到了今年,流民问题大有改善,殷人又去和越人打仗,祈水郡暂不必忧虑过多,社日便如常进行。


    社日这天清晨,皎皎穿着翠绿的新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要祭祀用的食物,转头催荆南枝:“快点快点,我们要赶不上活动开始了。”


    荆南枝手中同样捧着芸娘早已备好的祭祀之物,无奈地看着皎皎:“皎皎,活动巳时才开始。”


    皎皎道:“哎,一看你就没正经参加过什么社日。今天有舞狮表演呢,我们不早点去站前排,站在后排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荆南枝的确是不怎么参加社日这种活动,听了皎皎的话,觉得说她不过,只能闭上嘴。


    芸娘确认院子的门已经锁紧,转身对皎皎和荆南枝说:“走,我们出发去祈水岸边吧。”


    一边走,她一边和荆南枝解释:“皎皎一向喜欢热闹,平日里舞狮这类表演不多,她每年都盼着社日,把社日当做春游来过。”


    对于皎皎来说,社日的确很像是春游。


    燕人多克制,平日活动多克制,唯有在社日这一日,表现得往日更加外放一些。


    郡守崔渠领人在农地里插了几株秧苗,又洗净手脚上岸,在早已准备好的祭祀坛前吟诵诗文,虔诚上香,祈求今年祈水郡能得神明保佑,春种秋收,诸事顺利。


    等他上完香,社日的活动便正式开始。


    “社日大吉!土神大吉!祈水大吉!”


    有人笑着大喊,周围民众便跟着举起手臂,欢呼起来。


    一时锣鼓喧天,舞狮队浩浩荡荡地在祈水边跳了起来,从这一头跳到另一头,不时还会与前排的民众互动。


    皎皎拉着荆南枝艰难地穿开人群,站在前排,恰巧与一个套着貔貅头套的舞狮队员迎面撞上。貔貅头套朝皎皎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这才走开。


    皎皎笑嘻嘻,特别笃定地对荆南枝道:“这貔貅头套下的一定是夏酉叔叔。”


    荆南枝问:“你认得出来?”


    皎皎笑:“认得出来。他就是夏酉叔叔。”


    舞狮结束,皎皎随着芸娘将带来的祭祀物品全都放在祭桌上,提着小篮子又开始四处给人送糕点。交换吃食、共享春日也是社日大家会做的事情。


    皎皎发了一圈糕点,当然也收到了不少别人的还礼,有栗子、糖葫芦,也有酥油饼和红豆粽。


    皎皎提着小篮子回来的时候,芸娘笑她:“还真是收获颇丰,今天我们三个全靠你小篮子里的吃食养活了。”


    皎皎小手一挥,十分大气:“娘和南枝吃得都少,我一起养活你们两个没问题!”


    她这是第一次喊他南枝……以前明明都喊荆南枝的。


    荆南枝略有些不自然,轻声问:“怎么突然这么喊我?”


    “上回我在二公子面前不小心顺口喊了你全名,从那之后我就痛定思痛,发誓不能再犯这种蠢问题。”


    一个士族流落民间,这在哪里都是大事,皎皎不愿意给荆南枝添麻烦,左看看又看看,见四周没人注意,小声凑到荆南枝身边同他说悄悄话:“所以我决定,我以后要养成喊你南枝的习惯。虽然我觉得你连名带姓喊起来更好听一些。”


    荆南枝楞:“你觉得我的姓氏好听?”


    “啊呀你说太大声了,小声一些。”


    皎皎把他的姓氏当做大秘密,听到他竟当众直接提及,不由替他捏一把汗。她瞪荆南枝一眼,凑得离他更近一些,才肯和他解释:“其实南枝两个字也好听,但加上姓就更好听了……荆南枝听起来,很有风骨。”


    “南枝”二字太过柔情,加上“荆”就好许多,三个字连名带姓一起,才勾勒出完成的一个荆南枝。


    ——皎皎初次见面就觉得倔强又很有傲骨的荆南枝。


    这是荆南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他的姓氏。


    他此前一直为此姓所累,如今教皎皎这么一说,居然觉得这名字取得倒也不错——他那父亲倒也不完全没做一点好事。


    他低低嗯了一声:“你想怎么喊都可以,别顾及太多。”


    怎么可能不顾及到。


    皎皎撇嘴,不知道说他怎么办才好。


    社日下午,是需要全城百姓去三昧寺继续上香的。不过比起祈求丰收,在三昧寺大家更多还是为自己而向佛像俯首——或求姻缘,或求平安,总之求的大多都是私欲。


    台阶太高,哪怕皎皎走过太多次,在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是已经喘气喘的不行。其实这已经比当初好太多,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爬了四分之一就开始累倒。


    这体力,当初究竟怎么登山登了三个月去求那桃木牌的?


    荆南枝叹气,站在几阶台阶上,侧身朝皎皎伸出手:“抓紧我的手臂,我带你上去。”


    清俊漂亮的少年静静站在台阶一侧,身侧就是山里种了几十年的桃花,这副画面无疑是好看的,至少周围同样登上的祈水郡百姓们都投来了若有似无的视线。


    人面桃花相映红不过如此。


    芸娘在一旁道:“这样太累着你了,南枝,我来牵皎皎的手吧。”


    荆南枝摇头:“夫人,我不累的,我力气大。”


    这点倒是没骗人的,他并不是在逞强。夏酉就常说木匠铺子里就属荆南枝力气最大,劈木材劈得又快又利落,偏他除开力气,雕花这种细致活也很拿手。


    皎皎当然也知道他力气大,她曾笑话过荆南枝:长了这副芙蓉面,又取了如此柔情的名字,谁能想到他还有一副好力气。


    皎皎觉得这点不仅她知道,长乐乡里那些喊她“野种”的顽劣儿童更知道。反正自从荆南枝到来后,那些男孩子再也不敢招惹皎皎了。


    听了荆南枝的话,皎皎也不客气,直接伸手搭上他的手臂。


    她笑嘻嘻:“那我不客气啦。”


    搭着荆南枝的手臂,她没走几步,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喊芸娘:“娘!你瞧瞧,我的手腕真的比他粗!”


    怎么还记得这个事!


    荆南枝恼羞成怒,觉得他好心搭把手拉皎皎还要被她笑话,她当真是个顽劣之人。他一时想要把手抽回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动作。


    ……算了,好歹她还为他求过桃木牌。忍她便是。


    芸娘对皎皎说:“你别闹南枝。别仗着他脾气好就欺负他。”


    皎皎回:“就比个手腕,怎么就欺负他了。”


    她道:“好啦好啦,我不开玩笑就是,我们快快上去拜佛。”


    九十九阶花了些时间,到底还是走完。


    进入三昧寺中,入目便是一鼎大香台,香炉里插满了约莫不止百枝长香,香台周围的空地里俱是正在持香祈愿的百姓。


    因为祈愿的人多,香台中的香也多,百余枝香一起点燃,青烟袅袅而上。穿着暗红色衣衫的僧人站在香炉旁,看着祈愿的百姓,面露慈悲。


    皎皎随芸娘和荆南枝也上了香,把香也插进香台中。


    随后三人又进入寺庙楼中,安静地排队,等着跪拜楼阁里盘腿而坐、庄严宝相的佛像。


    蒲团分两个,左右各一个。芸娘在前头已经拜过,此时正站在一侧等待。


    皎皎和荆南枝是同一批拜的。


    拜佛的流程皎皎历经三个月早已不能更熟,旁边的僧人还未出声,她已经啪嗒一声直接跪倒在蒲团上,姿态利落,表情虔诚,毫不忸怩。


    荆南枝原本是蹙眉犹豫的,偏头见皎皎跪得干脆,面上浮起几分无奈与好笑,轻叹一声,也掀起下摆跪在了蒲团上。


    皎皎原本是不信神佛的,可经历穿越之事后,但凡沾点神鬼的她都开始信了——毕竟穿越都发生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西方诸佛一定也存在的吧?


    穿越前曾经有个朋友和皎皎说过,去寺庙里拜佛一定要默念自己的身份证号,全天下每日拜佛祈愿的人太多,如果不报身份证,佛祖怎么能知道哪个是你的愿望?


    这句话不知怎的让皎皎记了很多年。也是因着这句话的原因,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每次去庙里拜佛,都会把自己的信息报得越全面越好。


    这一次也是如此。


    皎皎双手合十,向佛像俯首,额头扎扎实实地触及冰冷的地面,心中喃喃:佛祖啊佛祖,如果您真的听的到我的话,那么请您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我希望来年我、母亲、荆南枝、二公子和芍药夏酉他们都能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她继续在心中默念:我是您的信徒皎皎,住在燕国长乐巷、家里卖糕的皎皎,我的母亲叫芸娘,我们和荆南枝都住在长乐巷同一间院子里。二公子现在在雍阳,芍药姐姐在……夏酉在……


    她跪得时间委实太久了一些,久到一旁的荆南枝起身后,他那蒲团又有两三人拜完,皎皎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起身。


    芸娘牵着皎皎的手跨出门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有人感叹:“皎皎这小姑娘不显山不显水的,没想到佛性这么足啊。”


    从三昧寺下来,芸娘还在问皎皎:“你怎的拜佛都要比别人长那么多?是不是贪心许了很多愿望?”


    皎皎理直气壮:“我是在和佛祖沟通,让佛祖知道我是谁。”


    听她这么说,荆南枝偏过头,掩饰眼底的笑。


    芸娘拿皎皎没办法,刚想让她下回缩短些时间,至少别让后头的人等太久,冷不丁一脚踏空,等到反应过来,她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正在她险些要跌落下去的时候,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地握住了芸娘的手臂,将她拉住,免于她落了个从几十层阶梯上落下去的下场。


    芸娘的心跳还未平过来,下意识回身去看拉住自己的人。


    是一个身着蓝色衣衫、头戴帷帽的奇怪男人。帷帽遮挡了男人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


    “谢过这位……?”


    皎皎走在芸娘的身边,在芸娘歪了身子时便提起心来,下意识就要去握住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伸手,便见芸娘已经被身侧的人扶住了身子。


    皎皎大大松了口气,感激涕零地朝那人看去,等看到那人的打扮,却是没忍住愣住。


    不是她少见多怪,只是在燕地,戴帷帽的人她还真没怎么见过,戴帷帽的男子就更少了。


    “我叫牧原。”


    男子回答。帷帽遮挡了他的面容,旁人无法看清他面容,只能看到他转头向着台阶下的某处望去,似是望见了什么,才摘了帷帽,把帷帽递给身后的随从。


    那随从皎皎有些印象,好像是来她家糕点铺买过糕点的人。


    皎皎又顺着男子之前望着的方向看去,除了遥遥看见山下朝着城中驶出的郡守府的马车外,再没看到什么。


    男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芸娘并不陌生的脸。


    她吃惊:“原来您就是牧原。”正是不久前扔下一块碎银子买糕点的主人家。


    原本夏酉口中的富豪长子突的就具体起来,变成面前人的模样。


    牧原?


    皎皎从芸娘身侧探出头来,去看这位在城中最近引起了不少关注的人物。一看她又是一愣,心想:夏酉说了那么多,怎么就没说这个牧原长得其实挺不错的?


    若是不知道牧原的身份,皎皎一定会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出身显贵的士族。


    怎么说呢……这牧原长得就一副很贵的样子。


    “嗯,我就是牧原。”


    自称牧原的男子轻笑一声应了芸娘的话,视线低下去,就见着芸娘身边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皎皎。见着皎皎的模样,他一怔,眼底微暗,继而又笑道:“这是夫人的女儿吗?长得教我觉得很是面熟。”


    皎皎现在不觉得牧原很贵了,她觉得这个牧原反应有点慢。


    “我是我娘的女儿,”她没忍住开口:“我和我娘站在一起,你当然会觉得眼熟。”


    芸娘拍了下皎皎的头,示意她别乱说话。


    她对牧原道谢:“今日谢谢牧原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不是假话,三昧寺台阶高,她要是真的摔下去,怕是不死都要半残。


    “夫人严重了,不过是恰巧在一侧,顺手相助罢了。”周围的人陆陆续续都在下山,他们几人站着不动略显突兀,牧原道:“既然在此地相遇,不如我们就一同下山?”


    芸娘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含笑答应。


    皎皎之前对这牧原的印象全来自于夏酉,听夏酉说了他一堆坏毛病,可此刻听他温声同芸娘说话,举止有度,言谈不俗,不由对他的印象大有改善。


    芸娘显然也是觉得与此人聊天是舒适的,脸上笑容一路未散。她一向是擅长倾听而非诉说的人,今日也被牧原引得多说了些话。


    皎皎在一旁听两人聊了会儿,小声同荆南枝道:“雍阳来的人都这么厉害吗?”


    荆南枝瞥了眼牧原,抿唇道:“……大概吧。”


    至少那些来自雍阳的荆家人都很“厉害”。


    走到山下,牧原又问:“要不我送夫人几人一程?”他是有马车的。


    芸娘怎好意思麻烦他,忙道:“我们自己回去就好,不劳烦牧原公子了。”


    牧原也不强求,离开前对芸娘笑了笑:“夫人家的糕点做得趣味又美味,我日后少不得还要再多多光顾的,希望夫人不要嫌我。”


    芸娘笑道:“您来光顾我们的生意,是我们要谢谢您才是。”


    皎皎原以为这牧原说的是客套话,没想到他似乎真的是很爱吃她家的糕点。


    社日过后的第一个月,是牧原的随从辛工每日来糕点,还一次就买好几屉笼,一个月后,辛工不来了,换做牧原日日来。


    他出手阔绰,一买就是半日的量,糕点甜腻,他吃了三个月,居然从没吃腻过,对皎皎家糕点的热爱程度,差点就赶上夏酉的孙子了。


    皎皎同夏酉这么感慨的时候,夏酉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趁着芸娘不注意,他把皎皎提拉到一边,苦口婆心:“我就不信你真没看出这个牧原藏着的是什么心思?皎皎,你可要劝着你娘一点啊,这商贾身份出身的人,纵然是雍阳富豪之子,可也别随便嫁啊!”


    什么?!!!


    反应过来夏酉的话中之意的皎皎跳起来,又惊又慌:感情这牧原几个月来日日来她家糕点铺,不是奔着她家的糕点来的,而是奔着她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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