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坐在家里的秋千上想了一个下午,也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雍阳富豪之子是怎么喜欢上了自家娘亲的。
倒不是她不相信一见钟情,只是牧原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会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人。
他看起来委实过分理智了点。
但皎皎反过来一想,又觉得或许也不是说不通。
至少她娘长得好看,性格温柔,还做得一手好糕点,皎皎简直想不出天底下哪还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
牧原喜欢上芸娘,实在是他眼光好,慧眼识珠罢了。
更何况,他堂堂雍阳人士,又有什么必要来这边装一见钟情的戏码呢?
她们母女一穷二白,在她们身上又有什么利益可图?
皎皎想开后,不再想牧原这边是什么情况,转而开始纠结芸娘的想法。
她向来是憋不出问题的性子,到了晚间的时候又黏黏糊糊地闹着要和芸娘一起睡。油灯熄灭后,她窝进芸娘暖香的怀抱,犹豫问:“娘,您对那个天天买糕点的牧原,是怎么看的啊?”
芸娘支支吾吾:“牧原公子么……他是个很好的人。”
声音稍有些羞涩。
皎皎听出这羞意,心都凉了半截,一时心中酸楚难当。
穿越这么多年,她几乎完全是为了芸娘走到今天的,在她心里,芸娘是顶顶唯一的存在,尽管知道不应当,但孩子对母亲天生的占有欲还是让她希望芸娘的心里也是只有她的。
虽然这想法很自私。
一想到芸娘将来要和别的男子成婚生子,皎皎几乎憋不住眼泪。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芸娘一个亲人,若是芸娘和别人有了家庭,倒真显得她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了。芸娘不再需要她保护了,那她继续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怏怏道:“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长得好看,言谈举止也都很让人舒服……”
可好是一回事,真要当她继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芸娘这会儿终于听出她的意思了,低头想要去看皎皎的脸色。
皎皎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难过之色,难得使了小脾气,在床上扭着就是不给芸娘看她表情。
芸娘被她逗笑,不再强求,只是把皎皎搂紧怀里,拍了拍皎皎的后背。
她好笑:“你这孩子想什么呢。”
芸娘当然是能察觉到牧原的心意的。
她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对于男女之事半分不通。况且牧原做得并不遮掩,他是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的。
他不主动表白心意,距离控制得不远不近,却又能让芸娘体会到他的心意,不得不说,他的举止有度的确让芸娘很有好感,甚至有些心动。
但有好感并不意味着要和他在一起。
见皎皎还是窝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芸娘被她搂着,一时又是无奈又是恍惚。
当初她一只手就可以抱起的孩子,如今也快十岁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半点都不给人留退路的。
她叹气:“皎皎,娘不和他在一起。”
既是有好感的,为何又不和牧原在一起?
皎皎迟疑:“……是因为我吗?”
芸娘轻拍着皎皎的后背,一下一下,像极了小时候哄皎皎入睡时做的。
皎皎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不知怎的整天从早哭到晚,那时候芸娘心里急得很,只能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轻轻哼着歌,这样约莫半个时辰后,皎皎才会安静下来,进入睡眠。
听了皎皎的问话,芸娘轻声解释:“皎皎,女子十三就要开始相夫婿,十五就该出嫁。牧原虽好,我也并不觉得商贾之子身份如何,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被人诟病。”
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她……
皎皎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她抱着芸娘,哽咽道:“娘,我不嫁人,十三岁不嫁,十五岁不嫁,二十岁不嫁,三十岁四十岁都不嫁。我只要娘,我才不要什么别的人。”
芸娘被她逗笑,替她擦泪:“说的什么玩笑话。”
“我没说玩笑话。”皎皎道:“娘,别管我那么多,您只要做您自己高兴的事情就好了。我希望您能够幸福。”
嫁不嫁人什么的,算什么呢?
皎皎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嫁人。什么十三岁相看夫婿,十五岁嫁人,听来只觉得可怕。
可皎皎自己对情爱无心,却是不想拦着她娘和她一样的。
了解到芸娘是真的为了她才不想同牧原在一起,皎皎原先别扭的小心思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只有愧疚。
皎皎是希望芸娘能幸福的,她觉得芸娘的幸福不能因为她被牺牲、被耽搁。
芸娘是真的表现得格外的坚定,每日牧原来来买糕点,她反而表现得是最正常的一个。
牧原是三月来祈水郡的,可大半年过去,从春到夏到秋,他日日来见芸娘,却仍旧没让芸娘松了口。
夏酉起初揪着皎皎,让她拦着芸娘别嫁给牧原,到后来却又同皎皎可怜起牧原来。
“倒是我小瞧了你娘,眼瞧着一岁又要过去,你娘居然还没被牧原拐走。”
他和皎皎感叹:“我也没想到这牧原是这般有耐心有毅力之人,对你娘真是舍得时间舍得心思。你现在在城内哪还瞧得见来倒卖人参的商贾?一个个早都回家过年了。偏生这牧原沉得住气,雍阳的爹娘都不要了,就要留下来和你娘耗下去。”
皎皎听了不是没有触动。
她愧疚,若牧原真的那么喜欢她娘,而她娘又对牧原有好感的话,她是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绊脚石的。
皎皎找到芸娘:“娘,您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牧原?”
芸娘彼时正在为皎皎新衣,听了皎皎的话,挥手赶她:“别挡着我光。”见皎皎站到一侧去,一脸欲言又止,她笑:“不必想太多,读你的书去就好。”
皎皎被赶出屋内。
她坐在院子里秋千上,晃了没几下,忽然问:“我是不是我娘的累赘?”
彼时荆南枝正在一旁刻木雕,听了她的话,抬眼看她:“怎么会这么想?”
皎皎沉默。
她回想这些年,觉得芸娘为了自己受了许多苦,如今她难得遇到有好感的人,却还要因为顾及那人的身份影响到自己的婚事而拒绝。
皎皎不是可惜牧原,她只是为了芸娘感到难过。
她觉得芸娘的人生不该因为她被束缚住。
荆南枝道:“皎皎,你这样想的话,夫人一定比谁都难过。”
他蹙眉,放下手中的木材和刻刀,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皎皎,认真道:“你从来不是累赘。恰恰相反,皎皎,是你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
他叹了口气:“别想太多,相信夫人会处理好的。”
皎皎没法不想太多,关于芸娘的事情她总是会想很多。
她比世界上一个人都想保护芸娘,又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幸福。
皎皎写了信,托芍药寄去给二公子。
二公子在雍阳肯定消息比她灵通,她想托二公子打听一下,牧原在雍阳的名声如何,为人是否可靠。
可信寄出了,却没有收到回信。
皎皎有些失落,但也能理解。
二公子日理万机,上次来信已经是半年前,想来最近是越来越忙的,没有空回信也是正常的。
今年生辰的时候,芍药送来了二公子寄来的信和礼物。
礼物是一只漂亮的玉镯子,成色极好,皎皎不想收,但是芍药却说如果皎皎不收下,她回去是要被二公子罚的。
皎皎听此,只能收下,打算把这只镯子和去年那对金钗放在一起,全都收藏在箱子底下,好好保护。
二公子的来信里先是祝了皎皎生辰吉乐,然后抱歉因为繁忙的事务,许久未曾给她写信。他在信的末尾说忙完这一阵就会回来祈水郡一阵,算是休息,也算是要来考验皎皎这两年到底读书有没有懈怠。
皎皎把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他哪里提及牧原什么。
或许是真的忙忘了。
皎皎沮丧,但又觉得没必要把这事写两次再寄给他。她不能把他对她的好当做理所当然,什么事都麻烦他。
去岁是二公子叩响了皎皎家的门,今年是牧原。
傍晚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敲响院门,对开门的芸娘笑道:“听说今天是皎皎的生辰,我来送她一些礼物。”
正值晚膳快要开始的时候,芸娘见他身后的辛工提着许多东西,料想到是给皎皎的生辰礼物。来客都已经登门,再拒绝就显得没有礼貌。
她只能打开门,客气询问:“要一起吃个晚膳吗?你来得巧,我刚做好。”
牧原道:“那就冒昧打扰了。”
说是冒昧打扰,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有备而来。辛工左手提了一盒子礼物,右手提了一个食盒,食盒里全都是还温热的饭菜。
皎皎看着辛工把菜一碟碟放在桌上,不由觉得牧原真是个聪明的体贴人——他总有一种本事,能把事情办得教他满意,又不让别人心生恶感。
辛工送牧原过来,放了东西就打算走。
芸娘问:“辛工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吗?”
牧原温和微笑:“我同城西药方有一单子,辛工还要替我去处理。”
辛工没有反驳,对芸娘笑了笑:“是的。多谢夫人好意。”
辛工很快离开,留下牧原一人在皎皎家吃晚膳。
虽然晚膳多了一个人,但皎皎还是把芸娘煮的长寿面吃得一干二净,汤都不剩。
吃碗面,芸娘看着她笑:“希望我们皎皎平安长寿。”
荆南枝便也如去年跟着道:“平安长寿。”
牧原在一旁听得饶有趣味,心想这家的祝辞也是奇怪:常人多是给上了年纪的老人送这个祝辞,哪有给十岁的小姑娘送这个祝辞的?
但想到芸娘对皎皎的看重,又觉得细想不难理解。
吃完饭,牧原问:“皎皎,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吧。”
他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明日让辛工再挑一些别的来。”
皎皎注意到他语气虽是温和的,但通常是不给人选择的,这点同他认识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发现。譬如此刻他说得是“皎皎,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吧”,而非“皎皎,要不要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
她点点头,打开辛工早先放在门旁的箱子,去看牧原为她准备的礼物。
他送礼很有他的风格,全面而大方。
有新制的上好料子做的冬衣、春衣,有银质的耳环、发簪,有皎皎现在还用不上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几本书籍,皎皎翻看了下,有诗集、故事集,也有一些旅游小志和琴谱曲谱。
这些书是意外之喜,二公子那里向来只有诗集。
牧原道:“我听你母亲说,你识字,并且爱读书,所以让辛工搜集了些书籍来。”
说到这处,他视线有些探究地看过来:“这点让我很意外,毕竟主动要读书的孩子不多。”他其实想说的是,像皎皎这般环境长大的孩子,主动要求识字的真的不多。
牧原的礼物的确看得出用心。
芸娘没想到她几个月前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一直都牢记于心,还在皎皎生辰这天送来这么多礼物,不由动容。
皎皎对首饰和胭脂水粉这些不感兴趣,但却是喜欢他送的书籍的。即便她不会弹琴,但看看那些旅游小志和故事集也不错。
她真诚道谢:“辛苦牧原叔叔为我准备这些。”
芸娘和荆南枝的礼物在早晨就已经送到皎皎手里,是以此刻不必再看。
牧原毕竟是外人,不好久留。
吃完饭不久,他就主动提出离开。
他这般得体,教一旁的荆南枝都不由侧目,觉得他当真是个十分懂分寸的识趣人。
而识趣的人,一般都是聪明的。
芸娘道:“我送牧原公子吧。”
皎皎先她一步起身,主动:“娘你今天做饭很辛苦了,现在好好休息。我来送牧原叔叔吧。”
荆南枝刚要出声,却被皎皎看了一眼。
他得了提醒,眉头轻轻拧在一起,但还是抿唇坐下。
……看来送人这件事,皎皎今天是一定要做成的。
芸娘还要说什么,牧原已是同皎皎对视一眼,了然应了:“那就劳烦皎皎送我几步路了。芸娘,你就在屋里坐着休息吧。”
他都这般说了,芸娘只能坐下。
外头风大,幸好没雪。皎皎披了厚厚的外衣,送牧原到门外,却没有立即同他道别。
牧原像是也明白什么,站在原地,低头去看她。他实在太淡定,笃定问:“皎皎是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么?”
皎皎的确是有事情要问。
“是有事情想问……”她咬唇,努力鼓起勇气同牧原对视,望进他眼底:“实在是我觉得不得不问,如果我冒犯了您,您尽管骂我便是。”
牧原勾唇笑:“你尽管问,我如实回答。”
他说如实回答,皎皎心中便定了一定。
她鼓起勇气,当真问出口:“您……您真的喜欢我娘吗?”
顿了顿,又问:“多……多喜欢?”
这问题很有意思。
牧原思索了一会儿,给她回答:“是喜欢的。至于喜欢的程度——”
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只能说,你娘是我计划外的意外。”
多年后,皎皎回想起这一晚他说的话,还是觉得荒谬可笑,心想:那几年他骗了她许多,但至少在那个夜晚,他也曾是同她说过一句真心话的。
但此刻的皎皎却不知道那么多,以为他说的是他为了芸娘留在祈水郡几个月、甚至现在还没回雍阳一事,一时被他打动,觉得他当真是很喜欢她娘的。
这是好事。
皎皎信了,她高高兴兴地同牧原告别,像是警惕的刺猬突然松懈了一身的刺,第一次朝他露出软软的肚皮。
她笑嘻嘻:“牧原叔叔再见。我会好好看您送的那些书的。”
等到门关上,牧原想起她刚刚那个笑,还是觉得啼笑皆非:“小姑娘其实挺好哄的。”
他如此下结论。
辛工不知何时出现,给他递上帷帽。
牧原戴上帷帽,向着长乐巷外早已停好的马车走去。
身后传来辛工犹豫的问话:“主人,您是真当对那芸娘……?”
“难得对一女子动心,哪晓得人家女儿不信,连我自己人都不信。”
牧原倒也没生气辛工冒然的询问,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帷帽下的薄唇弯起:“我为什么喜欢芸娘?”
他缓缓道:“你哪里见过这种女子,拒绝人都很有意思。几月前她私下见我,你猜她同我说什么?她说她无意嫁人,商贾之人不行,不是商贾也不行。她不嫁人,因为她觉得有皎皎一个女儿就够了。”
辛工惊:“这芸娘看起来温软,没想到竟是个烈性女子。”
“可不是。”
想起什么,牧原哼了一声,声音冷下来:“能从……那里逃出来,的确是个烈性女子。”
辛工没听清他说的是哪里,不敢追问。
女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牧原转而又问起辛工:“雍阳那边怎么说?”
辛工回答:“还未发现异常之处。”
牧原又问:“元星那边有无消息?”
辛工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半个时辰前刚到——说是大约还有一年余四五个月的时间。他请您稍安勿躁,静心等待。”
“太久了。”牧原眉间染上几分烦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王昏庸至此,越人竟然还能撑这么久。殷人无用。”
他上了马车,不久前挂了许久的温和面具消失,面庞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凤眸熠熠,凉得出奇。
辛工恭谨立在马车外,静默一会儿后,终于听到他的话语再度响起。
牧原冷冷道:“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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