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一坐一站两个江湖人隔着摊子对望,彼此都能看得清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
少年年轻气盛,自然觉得对方是挑衅他,可又看了看晏亭手上一摇一摇的折扇:重点在下面两个晃起来无声响的铃铛,这一手就能表明晏亭武功极高,纵使他面容看上去不过二十许,游龙生也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
不然他肯定是要讨教一下的……但年轻人就是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他憋了几息,这股火气平息不下去,他仍旧没忍住,捏着手里的木签:“你看不起我?!”
晏亭握着扇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幸好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摊子,不然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不是故意不说,只是会下意识咬紧牙关,这话便怎么也挤不出去了。
可游龙生不这么觉得!
他是藏剑山庄少庄主,藏龙老人又是他爹,在江湖上总有不少人会卖他一个面子的,毕竟他就喜欢管上一管那些闲事的!
少年目眦欲裂,彼时他手握鱼肠剑,忍不住就要拔/出,想要比划比划——
“游少侠……”晏亭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为了阻止游龙生在街道上拔/剑,他直起身子还伸出手用扇子按住对方的手臂,距离近了,他的嘴唇动了两下,到底是说不出话了。
一头银白色长发披散下来的青年目光闪烁,金色的眼眸被垂下的眼帘挡住,那摄人心魄的感觉便在少年的心里打个转后消逝了,可少年看得分明,青年的唇翕动了两息,似是有什么要说与他听。
少年总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腔热血,也同样有才子佳人这样的爱情幻想,他们总觉得定是能遇到自己的命中注定。
可他们的情感也是最热忱的。
是热烈、是不加掩饰的。
一瞬间的心动对象很容易被他们当做是命定之人,年纪、性别在他们眼里也不是一件大事,因为他们迫不及待的要证明自己已然成熟,是稳重的人,自然也会飞蛾扑火一般,拼命的对人好。
晏亭:“……”
七八百岁的青年人早已收回折扇,可这游龙生也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凳子,非要坐在他一旁,他浑身僵硬,只好闭目养神,在体内运转内功修炼。
可这人目光灼灼,他实在是应付不了,又因为对方没做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他又不好出言斥责,更别说……近到他快说不出话了!
他,晏亭,怕生。
晏亭现在的主要任务便是扮演一个木头人,希望能不为外物所动,只可惜少年人从不知道什么叫遮掩,大大方方瞧着他,也不在乎身周那些人好奇的目光。
游龙生:“晏亭。”少年忽然开口了,带着几分说不上的雀跃,和他掩盖不住的倾慕眼神。
少年人本就不必压抑自己,更别说他有个足够好的靠山,他大抵是还未曾收到过拒绝,目光是年轻、有活力、生机勃勃的。
——正是晏亭想敬而远之的类型。
可晏亭本身就因为修仙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缥缈感,仿佛不拉他一把,他下一息便要架起浮云腾空飞起。
他毕竟本体是一只天狐,还是本该有魅/惑天赋的天狐,脸自然是顶好看的,鼻梁英挺,薄唇抿起,浑然生人勿近的气势在他不自在地微收下颚的动作下骤然停滞,他喉咙滚了滚:“嗯。”
为何叫名字?理应叫‘前辈’才是!想想真实年龄,心里很是不满的晏亭继而想到:要是与人争论便要说不知几何的话……嘶,态度极其不坚定的他一瞬间就放弃了。
他控制住全身的肌/肉才忍住不要往后缩,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体面。
游龙生在他这个年纪武功不俗,剑法也看得过去,剑法好,眼力自然也是有的,平日里他可能眼力都没这么好,可今日他几乎全部心神都在晏亭身上,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晏亭的僵硬。
他眼前一亮:难不成他其实很不擅长与自己接触吗?!也许这就是晏亭会戴面具的原因吗?
少年的想法是本着自己的,下意识的偷换了概念,把‘很不擅长与人接触’换成了‘很不擅长与自己接触’,不过没关系,少年人总是不听劝的,碰壁了才会觉出这原是死胡同!
游龙生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一闪而逝,他又凑近了一点:“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晏亭:“……”
距离近了,这个薛定谔社恐的家伙开始慌乱了,他扇子也不摇了,脚跟在地上一跺,整个人连着椅子竟然离地一尺,脚尖在地上又一点,椅子便带着他硬生生平着挪远了三尺,然后安安稳稳地落下,几乎没掀起灰尘!
这便是拒绝了。
游龙生目光一黯,又忍不住为他这精妙的一手在心中叫好。强者总是有一些特权的,于是他老老实实闭了嘴。
晏亭一天没见花满楼下楼,他便一天都要坐在这里。他是只狐狸,却不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既然答应了,他便一定要做到才是。
因而他就在这里不吃不喝的挺了一天,顶着游龙生灼灼目光坐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不过差别就在这里,晏亭是修仙者,他已到达辟谷境界,但游龙生不是,就算他修习了内功,直到傍晚他都没有进食这一点就够他受的,他却仍是挺住了。
他一次次碰钉子以后竟意外的有耐心,许是晏亭的脸真的让他很是好奇。
只是下一秒,他见晏亭猛然抬头,他顺着目光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惊慌地跑过来。
目光有神,却也带着惊慌、恐惧,她似乎是怕急了,这街道也窄,她路过摊子的时候便伸手一掀——果蔬便滚落一地,眼见着那些无法阻挡她身后不远处目露凶光的男人,便抬手再一掀,又连着掀起好多个摊子!
一时间街道上一片狼藉。
晏亭本要飞身而起,可他眼光毒辣,一眼便瞧出小姑娘若有若无地瞟着那栋小楼,又看摊主不会被误伤,他便坐了回去,装作自己只是个体验生活的公子哥一般。
君子慎独,而他总要想办法测一测的。
浑身都是正义感的游龙生差点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他瞧见晏亭坐在这里不动,他本着慕强心理,觉得该跟随晏亭做法才是,便也没动。
晏亭给人的感觉就是清高的、不食烟火的,可他身上又很违和的有着慵懒气质,看着他就整个人忍不住放松。
上官飞燕看到他也是愣了一息,短暂犹豫后很快改了手下掀摊子的方向,避免上面的糖浆掀到他身上。
谁看见俊美的人不会手下留情呢?肯定有能忍住的人,但上官飞燕说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还是喜欢看美人的,所以她又怎么忍得住呢?
而且上面是滚烫的铁板!万一让人毁容了怎么办?
若要是女子她还会嫉妒,可遇见了这样的美人又是个男子,她当然是不会嫉妒的,因为她相信自己的魅力!
因此,掀飞摊子她便冲进了那栋敞着门的小楼,那拿着一把大刀的大汉路过的时候,扫了一眼他和旁边不远处的游龙生,脚下一顿,却还是追上女孩,要冲进二楼。
游龙生急切的低声道:“晏亭!”
少年人没有叫他前辈,大抵是因为心里潜意识想拉近距离,不想如此生疏。
可晏亭到底活了七八百岁,游龙生这点年纪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闭个长关,这孩子就已成枯骨,所以他未曾理睬,反倒是脚下一踏,顺手扔出十两银子让游龙生去赔偿那些摊主,自己窜上小楼窗外,悄无声息。
何止是声响,就连那呼吸都仿佛没有了!而扇面巧妙的顺着身体腾飞的方向,就连一丝一毫的风都没有惊起,更不用说声音了。那铃铛,自是也没有声响的。
游龙生藏住眼中的惊艳,却也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帮不上忙——至少晏亭露的这一手他便无法做到——低头把银两掰成碎银,补偿这一小条街道上的摊主。
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十两银子分摊下来,也足够补偿了。
真是有够细心的。游龙生发完银两,忽而理解了那些乐于助人的侠者,因为他得到了许多诚挚的感谢——虽然是借花献佛的。他扶起晏亭的糖画摊子,手搭在腰间的鱼肠剑上,缓慢但坚定地走向小楼。
游龙生认定了晏亭,那总是要跟在他身边去看一看他眼中的江湖的,更别说,他自觉晏亭应该不讨厌他跟着。
少年人肩背挺直,锋芒毕露,他此时就像是开屏的孔雀一般,恨不得让晏亭的目光吸附在他身上,不挪开才好!
不过晏亭此刻还看不见自己,因为他还在二楼的阳台上扒着,静静的听,没有搅合楼内理应发生的事情。游龙生本不该知晓这些,但他毕竟不是个毫无武功的普通人,自是能听到楼上并没有晏亭的声音响起。
反倒是那之前冲上去的壮汉满脸惊惧地冲了下来,与他擦肩而过,而壮汉手上的刀,已然是不见了。
游龙生刻意加重了点脚步,好叫那花满楼能听见,这才拾阶而上,站在了二楼。
那小姑娘的脸色一下子垮下来,带着惊惧与些微被打扰到的不满,她脆生生道:“你是谁?!”
游龙生瞟她一眼,没有说话,直直盯着花满楼。
花满楼已坐回桌旁,摸到茶杯,斟出了三杯茶来:“来者是客,阁下已旁观许久,不打算出来吗?”
游龙生不免有些震惊,又马上恍然大悟。
不愧是花满楼,好一个花满楼!
而小姑娘,也就是上官飞燕,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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