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声锣鼓声止,丛林深处现出一人一狼。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只见那敌国将俘乘着一头面目凶煞,如成年马匹般大小的豺狼迎着终点而来。
文臣们并未真正地见过什么杀伐场面,观前台离密林深处多少有些距离,难以辨别丛林中那些人细致的样貌,一炷香前,众人只隐约听到一些马吟以及声喊,而后是模糊的人影混成一片。
见豺狼奔来,四处的御卫纷纷提箭近前以做防卫,而此刻楚怀瑜却从案前起身,拨开身前的侍卫要前往猎场,尉迟睿急忙上前拦他:“陛下,使不得。”
他瞧了一眼围猎场内骑在雪狼背上的袁沃瑾:“他一身杀气,陛下此刻去不得,免得这煞星伤了您。”
正说着,不远处“扑通”一声,只见骑在雪狼身上的人从狼背上摔下,倒在围栏不远处,众臣不免起身窥望,想要瞧瞧那有通天本事的将俘此刻是生是死,又到底伤了哪一处。
感受到背上的人摔下身,雪狼停下奔跑,回头望了一眼,而后转身折回几步,走近袁沃瑾身前,见他躺在地上,便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脸,似乎在试探他生命的气息。
楚怀瑜顾不得尉迟睿的劝阻,疾步上前:“叫御医来!”
众臣见他慌张的模样,有些摸不清小皇帝到底是何心思,前头叫人只留他个活口便罢,后头见人半死不活地回来,却又紧张成这副模样。
莫非这便是访间民言,打是亲,骂是爱?
小皇帝拉开围猎场的栅栏门,御卫紧随其身,见雪狼就在栅栏内,众臣不免生了担忧,恐忧小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楚怀瑜匆匆临至袁沃瑾身前,而后半蹲而下,抬手摸上雪狼的头颅:“快让御医瞧瞧它伤了哪里。”
众臣们:“……”
袁沃瑾:“……”
无暇计量自己与一头畜生的价值,见小皇帝已在身前,袁沃瑾从怀中掏出那枚浸染着血迹的金牌,以示成果。
他一身血迹,衣物残破,气息微弱,文臣们实在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百余人的围猎下顺利逃出,且还降服了凶恶的豺狼,守住了怀中的金牌。
是为讨赏还是为讨得小皇帝欢心?
楚怀瑜的视线从雪狼身上转移到眼下,见身前的人撑着一口气在等他发话,他不吝承认:“不错,你赢了。”
等到这句话,袁沃瑾终是松了一口气,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御医得召,匆匆赶来,只见小皇帝嫌弃似地用从那囚徒手中捡起的金牌戳戳囚徒的脸,像个玩泥人的孩子一样,眨巴着好奇的眼睛:“你瞧他死了没。”
御医:“……”
见他动脉还在跳动,呼吸尚有,御医无奈道:“还活着,陛下。”
楚怀瑜“哦”了一声,便转脸摸了摸半卧在跟前如一只乖宠的雪狼,一脸担忧:“瞧瞧朕的雪猊可有伤到哪里。”
御医道了一声是,从背来的医药箱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布,而后展铺在自己膝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托起雪狼渗出血迹的狼爪,仔细地翻看。
一人一狼随后被担架抬走,林中余下的围猎者姗姗而来,有的身上带着伤,有的衣上裂了口,还有的,便是失了马,徒步跑回来。
见到那凶恶的雪狼乖顺地伏卧在担架上,从小皇帝面前抬过,参赛之臣恍然大悟,那将俘怀揣金牌本就已获一物,而后又随时携着小皇帝的贴身之物,引得雪狼不仅不攻击他还与他亲近,再一瞧那雪狼,哪里是什么凶兽,分明就是小皇帝豢养的猎宠。
从始至终,这便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
而那姓袁的,便是魅主的罪魁祸首。
见众人多已至终点来,尉迟睿宣道:“这金牌和雪狼,皆归袁大将军所获,众臣有目共睹,故此,这猎赛之冠便归他所属。”
围猎场内的人俱是愤愤不甘,却终只得认栽。
尉迟睿扫视一圈人围:“诸位,没有什么意见吧。”
观臣们心中也有了定断,方才那雪狼与小皇帝那般亲近,分明无意袭击那俘虏,不知是小皇帝不舍伤那囚徒,还是有意试探这些动刀拿枪只知争夺名益的莽夫们。
要说在这些人中,唯一伤得最轻的人,便是尤老将军的独子,尤温纶,或是说,他衣衫干净,根本无所伤。
走过尤暨身前,楚怀瑜驻了驻脚步:“老将军的儿子倒是脱颖而出,虽未得终冠,却也持回了一枚旌旗。”
他微微偏眼瞧了瞧不远处的尤温纶:“如此优秀的儿子,将军可不能只关在府中养着。”
听得小皇帝的话,尤暨神色平静道:“竖子无谋,陛下过誉了。”
楚怀瑜淡淡地笑了笑:“将军不试试,怎知朕是否过誉呢?”
尤暨默了默,而后应声:“谢陛下提点,臣定会好好磨练此子,以为陛下分忧。”
楚怀瑜错肩而去,留下一句话:“朕期待尤将军亲自教导出的将领。”
……
袁沃瑾醒来时,已身处营帐之中。
天已落幕,营帐外盆火架内照射出的光映着几个侍卫的身影落在帐布上。
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身在郑国边疆的军营里。
只是边疆的炉火并不似这般暖和。
转头间,只见账内不远处,兽皮毛毯上的矮案前坐着一人,正在把玩他先前在林中临时制作的简易弹弓。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喜怒无常的小皇帝楚怀瑜。
他半挽着柔顺的墨丝,身着一件灿金里衬绒衫,卸去广袖外袍,精致的束腰灵动毕现,若不是他本为男儿身,叫旁人瞧了这腰身,只当是哪家闺中女子。
见楚怀瑜微微偏头,袁沃瑾收回视线,从床上坐起,想起身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腿无法动弹,仿佛失去了知觉,却又密密麻麻如银针钻肤。
先前林中搏斗之时,为分散人群的目标,他弃了怀中的旌旗引众人去夺,而后借机逃出,那时大腿受创,他本以为无碍,却不与多时,受创的腿便开始发麻,似乎并非是普通的创伤。
低头间,发现自己换了一身结净衣物,他不免多瞧了两眼,因常年身处战场,他没穿过多少便服,仅有的几件便服也是每逢年节才拿出来穿一穿。
而今身处楚宫,除去小皇帝有意拿他做趣之外,他吃的穿的,是从未有过的富硕,只是暴君无幸民,光是这件衣裳便不知压榨了多少百姓的税收。
“醒了?”
听到小皇帝声音,他扶着床榻坐回去。
楚怀瑜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而是玩弄着手中的弹弓问他:“朕很好奇,你是如何引诱朕的雪猊,叫他那般与你亲近。”
提起那匹雪狼,袁沃瑾更有所疑。
若说是小皇帝刻意刁难他,雪狼不该与他那般亲近。
可若是他有意以雪狼庇护他,此时又怎会来问自己如何征服那头狼?
得不到回话,楚怀瑜转头看向他,以待他的回答。
然而床上那人别开视线,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
楚怀瑜从案前起身,近至榻旁,坐在他腿边,好声好气地问:“同朕说话,便这样废你的力气?”
较之先前的挑衅之态,面对他忽然的转变,袁沃瑾有些诧异地抬眸与他对觑。
他灿色眼眸中的期许就如同那日大殿初见时闪着光芒,除去逼迫的语气,此刻完全是一副关怀的态度,仿佛他面对的人是与自己亲近已久的旧识。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不过是他故作温情,欲擒故纵罢了。
见他眼中冷意不减,楚怀瑜伸手掠起他胸前的一缕发丝,而后低笑道:“将军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吗?”
他笑着眼看向袁沃瑾,语中带着宠溺的意味:“像产后未愈同朕撒娇的妃子。”
袁沃瑾:“……”
尉迟睿及梁宜一进账内,便见到这副“郎情妾意”的画面,二人都不觉偏过脸去。
尉迟睿轻咳一声:“陛下,梁太医来了。”
相视的二人同时转开视线。
涩于调戏他人的楚怀瑜,暗自在心中打了一个颤,方才他却是想要拿他做笑,怎说出口的话便变得这般肉麻不堪了?
为掩自己的尴尬,楚怀瑜从榻上起身,掩拳清了清嗓音:“替袁将军瞧瞧他的伤势。”
梁宜领命上前,他置了手中的医药袋坐在床侧,转身要掀开盖在袁沃瑾腰下的被子,袁沃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
梁宜不但不惊,反倒露出慈爱的笑:“公子不必担心,老朽只是要看看你的伤口。”
袁沃瑾松了几分防备,有些怪异地开口问他:“你叫我什么?”
忽听一道陌生沙哑的声线,楚怀瑜转身看向床上的人,见他盯着梁宜似是有些诧异,他半挑眉峰,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被褥揭开,楚怀瑜主动转身背开他。
梁宜微微卷了袁沃瑾腿上一截裤袖,而后取了一枚银针扎下去,袁沃瑾只觉一阵刺疼后便什么痛觉也没有了。
梁宜抬头问他:“可有痛觉?”
见他不回话,梁宜又取了一根银针:“冒昧了。”
随后将那银针刺入了他腰间,袁沃瑾痛得一激,然而梁宜捺住他的腰,只道:“公子不必惊慌,这只是试针。”
试针结束,梁宜收了银针,卷回他的裤腿盖回被子,而后收了银针包裹,随后走到楚怀瑜身前屈身禀道:“陛下,袁将军因此前牢狱伤势未愈,此次剧烈争夺中又拉伤了肌骨,损了腰根,外加伤口在丛林中染了一些毒草,故而一时难以下榻。”
不知听了哪一句,楚怀瑜转身看了看榻上的人,面色忽然严肃起来:“你说他的腰——怎么了?”
梁宜觉出他话语中渗出的冷意,小心答道:“回陛下,只是一时之创。”
楚怀瑜目光打量着他,又道:“他不是食了仙草么,怎还会中毒?”
“这……”梁宜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还是说,端王的病情所谓好转是在敷衍朕?”他语中冷意更增一分。
梁宜一惊:“陛下明鉴,臣不敢有所隐瞒,端王的气色却有平稳,至于这仙草……臣尚未研究出这其中药理。”
“那就奇了,”楚怀瑜转头看向袁沃瑾,“莫非这传闻中的仙草还会择人而医?”
梁太医沉默不言。
楚怀瑜未再追究,命梁宜道:“既重伤未愈,这几日便暂缓取血,以免沉疾染给端王。”
梁宜领命道:“臣遵旨。”
而后,楚怀瑜径直走出营帐,未再瞧一眼榻上之人,尉迟睿跟着他一同出帐,梁宜回头瞧了一眼床上的人,才转身离去。
几人走后,营帐中莫名有些空荡。
袁沃瑾朝方才楚怀瑜坐过的毛榻上看去,只见案上放置着一套全新的衣裳,衣襟处是那枚已被擦洗干净的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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