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桑中

    林府虽居于喧嚷闹市, 府内装饰却极尽清雅简素,除却丛生的杂草,唯有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算得上一分景致, 冬日落了雪,簌簌一片白, 显得府邸愈发空旷荒凉。

    今日却大不一样。

    因为雪地上有只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

    那糯米团子瞧着地上厚厚的雪, 开心得眉眼弯弯, 她端端正正跪坐起来,低着小脑袋,很认真的小模样,她伸手把雪拢在一处,哼哧哼哧地,捏了只纯白的小猫儿。

    “费了半天劲, 怎么把自个儿捏出来了。”含笑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清清润润的。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 蹭地一下蹿起来,小脸儿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小脑袋,不敢抬起来, 声音低低的,细声细语道:“林、林哥哥。”

    林岱岫颔首,轻轻应了声,眉眼舒展, 手里的素白纸伞朝着身边人的方向略倾了几分, 信口捏造:“这是家中的小妹妹, 生性顽皮, 惯爱胡闹,殿下见笑了。”

    秦小猫儿这才注意到林岱岫身边的人。

    那是个很漂亮的哥哥。

    他披着蓝白鹤氅,斯斯文文站在雪地里,单手抱着卷青绿竹简,乌发用金丝发带束起,那双清透的眸子里好像藏了稀疏晨星,干干净净的,纯粹又耀眼。

    听着林岱岫的话,他微微抬眼,瞧了秦晚妆一眼,温和笑笑,偏头同林岱岫说:“少师大人说笑了,令妹乖巧可人,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是孤贸然造访,惊扰了姑娘。”

    他看着秦晚妆,轻轻颔首,又摘下手腕上的蓝田玉珠串,踩着簌簌的雪,走到秦晚妆身边,俯身递给小糯米团子,嗓音温温柔柔的:“权做赔礼,望姑娘不弃。”

    秦小猫儿心里有些开心,看着眼前的漂亮哥哥,想伸出小手去接,突然觉得很不妥当,小手悬在一半僵住了,怯生生看了林岱岫一眼。

    小猫儿稀薄的记忆告诉她,大人们很不喜她随意要旁人东西的,往常有客人到秦府,偶然遇见她,要给她送些物什时,爹爹和如夫人都很不满,斥她丢了秦府的风骨,等到客人走了,还会有嬷嬷来打她的手。

    她怕疼,所以再不敢要。

    林岱岫对上秦晚妆怯怯的眸光,有些不解,皱了皱眉:“既然是太子殿下赏赐,收下便是。”

    秦晚妆把小手在衣角抹了抹,把脏兮兮的雪水都擦干净了,才敢接过珠串。

    看着闪着银光的玉石,小猫儿心里止不住地开心,她抬起小脑袋,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太子哥哥。”

    江鹤声下意识笑出声,弯了眉眼:“姑娘喜欢便好。”

    “我喜欢的呀,我自然喜欢的。”

    小姑娘把珠串戴在手上,在江鹤声眼前晃了晃,眸子晶亮晶亮的,看得出心里很开心。

    秦小猫儿的年岁实在很小,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概念,只把他当成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哥哥,这会儿收了礼,心里已然把他归到了好人那一类,恨不得扒在这漂亮哥哥身上蹭一蹭。

    可是她看着漂亮哥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瞧着就很值钱,又想了想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模样,到底还是收回了小爪子。

    她觉得现下的自个儿很不端庄,像个泥地里滚出来的野孩子,她害怕给林哥哥丢人,也害怕漂亮哥哥嫌弃她。

    雪地里滚了一遭的小脏猫往后退了退,把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料往后掩了掩,“吧嗒”一下坐下来,把自己转了一圈儿,背对着两个人,低着小脑袋,不敢瞧他们。

    林岱岫淡淡扫了一眼,对这稀奇古怪的小家伙儿实在没法子,吩咐人在室内备了热茶:“现下天寒,殿下移步。”

    等到江鹤声进了屋子,林岱岫才折返回来,把雪地上的小猫儿拎起来,还没等他开口,这小猫儿又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小脑袋:“林哥哥,你要罚我么。”

    秦晚妆自认是个擅于自省的好孩子。

    她想了想,自己脏兮兮的,一副怯懦小气的模样,确实是给林哥哥丢人了。

    小猫儿很愧疚,林哥哥给她吃食,给她软被,给她许多漂亮衣裳,还从不责骂她,林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不想给林哥哥丢人。

    于是,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瞧着林岱岫,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抽抽噎噎的,想掉眼泪,但还是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我给林哥哥丢人了,林哥哥纵是打我,我也认的。”

    林岱岫哑然,静默了半晌,愈发觉得秦府里盛产畜生,心下生厌,他敛眉,轻叹了口气:“我打你做什么。”

    他牵着小猫儿,把这只脏兮兮的小东西拢到纸伞下,小猫儿的手冰冷冰冷的,小脸儿冻得有些苍白。

    林岱岫轻轻蹙眉,嗓音温凉:“不过,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确实很不应当,就罚你将桑中篇抄写两遍罢。”

    他随手点了个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书房,记得多添些银炭。”

    *

    书房里,炭火生得旺。

    烧焦的火星子炸开,焦褐色的木屑杂着簌簌而落的飘雪,在火焰上翻涌,腾出滚滚的热浪。

    小姑娘趴在矮桌上,手里捏着狼毫,有些发愁。

    她先前从未开蒙过,字儿都不识几个,只会照着书卷上的字迹涂画,画着画着又困倦起来,揉了揉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屋里暖和得让她想睡觉。

    秦晚妆打了个小哈欠,狼毫直直滚落到地上,小猫儿俯身趴下去捡,捡着捡着,自个儿就瘫在地上,跟个张开的糯米饼一样,温温软软的。

    这小混账天性里就带着点小脏猫的影子,整个人仰倒在地上,也不嫌脏。

    她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氅衣卷了卷,把自己包起来,秦晚妆小小一只,躺在绒白的氅衣里,愈发像糯米饼里软乎乎的甜馅料儿。

    林哥哥说了,他入夜再过来查她的抄写。

    入夜,天黑了才叫入夜呀。

    还很早呢。

    小猫儿抬头,瞧了瞧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忍不住阖上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睡得十分心安理得。

    *

    林岱岫今日休沐,天将将黑时却被宫中传唤,只得匆匆与太子作别,草草换了身衣裳进宫。

    “陛下器重少师大人,凡事总得问问少师大人的意见,殿下此遭,可算是来对了。”小太监看着林岱岫遥遥远去的背影,低声同江鹤声说。

    他的声音同寻常太监很不一样,像被火烧过一样,嘶哑而非尖细,听起来着实不大好听。

    江鹤声却不在意,他倚着阑干,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听见小太监的话,他勉强撑直了身子,应他,嗓音懒懒的,带了点睡意:“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少师,父皇自然器重他。”

    “孤困了,车套好了么。”

    他温声问小太监,少顷,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地上横陈的纸伞,道:“罢了,孤出去走走罢,外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必跟着。”

    不顾小太监的欲言又止,他兀自走出正厅,随意挑拣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往前走。

    廊檐下晃着雕花灯笼,亮亮堂堂的,闪着莹莹白光,江鹤声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廊檐下,收了素白纸伞,抖落满地的琼枝碎雪。

    他抬眼,便瞧见窗檐上挂着的小猫儿。

    那小猫儿低着小脑袋,眼眶红红的,瞧着有些委屈,灯笼莹白的光晕映着她,衬得小猫儿的脸愈发精致瓷白,乌黑卷翘的长睫扑闪扑闪的,沾了清泪。

    天上飘着大雪,他现下走也走不了,江鹤声百无聊赖,屈指轻叩伞骨,他看见小猫儿,笑了笑,俯身瞧她:“孤识得你,你是林家的妹妹,我们白日里见过的。”

    “你哭什么。”

    江鹤声嗓音温和,鹅毛大雪落下来,飘到他的肩上,沾湿了他的碎发,他却浑不在意,瞧着小猫儿,眉目间带着清浅笑意。

    “太子、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对上这漂亮哥哥温温柔柔的目光,有些难过,她低着小脑袋,细声细语的:“林哥哥罚我抄书,可是我认不得那些字。”

    “天都黑了,我还是不认得。”

    天为何黑得这样快呀。

    她、她只是睡了一觉呀。

    老天爷真的很不讲道理。

    小猫儿很委屈,小猫儿很难过。

    江鹤声头一回知道,有人会为这么容易的事难过,失笑,他放下素白伞,拢袖,揉了揉这小姑娘的长发:“识字是件很容易的事,孤来教你。”

    “好孩子,莫哭。”

    江鹤声哄她。

    “当、当真么。”

    漂亮哥哥要教她识字吗。

    小猫儿的眼睛倏地亮了,她止住抽抽嗒嗒的泣音,从窗檐上窜下来,吧嗒吧嗒跑到挨着边,乖乖坐好等着漂亮哥哥来。

    江鹤声实在困倦,这会儿有些恍惚,他打了个哈欠,下意识跟着小姑娘走进书房,瞧着矮桌边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眉眼舒展,轻声笑笑。

    江鹤声正要往矮桌边走,才注意到自己浑身的寒气,他把鹤氅解了,搭在书房门口,才慢慢走到小姑娘身边跪坐下来,单手撑桌,百无聊赖的,把小姑娘面前的书卷拿过来。

    “桑中篇。”

    江鹤声淡淡道,嗓音有些温凉,带着点朦胧的睡意。

    “唔。”

    他半阖着眼,意识昏沉,看着书卷上的字,下意识开口,轻声喃喃:“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

    他倏尔顿住,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静默了良久,他看着乖乖巧巧的小猫儿,轻叹了口气:“现下,孤属实冒犯姑娘了。”

    🔒本事

    什么、什么意思呀。

    秦晚妆听不明白漂亮哥哥的话, 乖乖仰着小脑袋,眨了眨眼睛,瞧着江鹤声, 眸光懵懵懂懂的:“太子哥哥,你方才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呀。”

    江鹤声手肘抵在桌上, 撑着脑袋, 唔了一声, 阖着眼,意识有些混沌,听着小姑娘的话,他偏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容孤想一想。”

    “昂——”

    秦小猫儿很有礼貌地应了,她趴在矮桌上, 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松快下来, 她偏头去瞧漂亮哥哥, 眸光晶亮晶亮的。

    哎呀,这首诗这样难呐,连漂亮哥哥都要想一想么。

    那、那她抄不完是很正常的事啦。

    秦晚妆想着想着,又探出小脑袋,低头去瞧瞧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 她看了一眼,又有些头疼,忍不住趴下来,哼哼唧唧的。

    眼看着这糯米小团儿凑得越来越近, 江鹤声怔忪一会儿, 有些无奈, 把书卷往她眼前放了放, 小团儿果然又挪远了些,他哑然半晌,才温声道:“好孩子,不要闹。”

    秦晚妆趴在矮桌上,乖乖巧巧抬头,不再哼唧,认真瞧着江鹤声,一副不求甚解的小模样。

    江鹤声习惯了被人注视,便也由着她。

    他拿着书卷,垂眸,清瘦的指尖慢慢抚过纸张。

    昏黄的烛火微微招摇,映着灯笼莹白的光晕,衬得江鹤声的面色愈发苍白,长发松松散散的,遮住了眼睫,金丝发带倏尔垂落到地上。

    小猫儿闲得无聊,吧嗒吧嗒往江鹤声身后跑,她低下小身子,把金丝发带捡起来,又拿了木梳,想给漂亮哥哥梳头发。

    漂亮哥哥身上带着点清茶的味道,就像枯绿的茶叶泡在纯净的雪水里,慢慢熬煮出的清冷甘香。

    秦小猫儿很喜欢这种滋味,忍不住总想去蹭一蹭,可是她想了想,她是个矜持的好姑娘呀,又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小手,装成乖乖巧巧的模样。

    “太子哥哥,我给你绑头发嗷。”

    小猫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绵长,似乎很雀跃。

    “可。”

    江鹤声自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扫了小姑娘的兴致,轻轻颔首,慢慢翻着书卷。

    软乎乎的小爪子蹭上乌黑蓬松的长发,秦晚妆抓着一捋长发,端端正正站着,认真细致地梳下来,漂亮哥哥的长发很柔很顺,像林哥哥送她的锦缎一样。

    小猫儿瞧着,小口小口呼吸,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她梳着梳着,又闻到了那股清清淡淡的冷茶气。

    这小混账有些好奇,情不自禁凑上去,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乌黑柔滑的发丝贴上她软乎乎的小脸儿,和她的长发交缠在一处。

    院子里还飘着雪,洋洋洒洒的,顺着木窗飘进来,落到两人乌黑的发上,慢慢融成了雪水。

    清清淡淡的目光落在书卷上,江鹤声怔忪了一会儿,他原本半阖着眼,意识昏沉,陡然感受到小姑娘温温软软的触感,轻轻皱眉,下意识觉得不妥。

    开口正想斥责,却想起这小猫儿悬在窗檐上满脸清泪的模样,到底不忍心,只是把她抓回来,按在矮桌边,抿了抿唇,想吓吓这胡乱闹腾的小混账:“这样很不妥,若你再做这等事,孤便……”

    “怎么了呀。”

    小猫儿突然被抓回来,有些害怕,缩了缩小脑袋,看着漂亮哥哥,嗓音绵绵软软的:“太子哥哥,我做错事了么。”

    江鹤声的话顿住,哑了一会儿,才道:“不曾。”

    他把狼毫递给小猫儿,温声道:“乖一些。”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拿着金丝发带,哼哼唧唧的:“可是太子哥哥的头发还没有绑好呀。”

    她似乎将绑头发当作了一项十分艰难而伟大的事,斜斜歪歪想从江鹤声的钳制里爬出来。

    江鹤声偏头,看着这只胡闹的小东西,有些不理解,轻叹了口气,他把金丝发带从小猫儿手里拿过来,双手环后,把头发束成一捋,随手一扎。

    “绑好了,不要闹。”

    秦小猫儿仰着头,细细端详了会儿,伸出小爪子,把发带扯了扯,往边儿上正了正,才满意地跪坐下来,眉眼弯弯。

    簌簌的飘雪顺着窗洒进来,略带了些清寒,江鹤声临窗坐着,帮小猫儿挡了风雪,他清醒了些,撑着身子坐直了,拿着书卷,屈指轻轻点了点,头疼道:“孤先教你识字罢。”

    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下来。

    雕花灯笼一排排悬在廊檐上,偶有风过,便如浪潮般晃荡,碰到一处,发出细微的清脆响音。

    昏黄烛光里,江鹤声取了狼毫,低着头,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容易些的字。

    他正欲开口,却发现小猫儿整个人都埋在矮桌下,手脚舒展开,一副张牙舞爪的小模样,这小东西躺在白绒氅衣上,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凌乱的长发,乖乖巧巧阖着眼,乌黑长睫一抖一抖的,显然已经睡熟了。

    宫里多得是皇子公主,江鹤声偶然得空,也会心血来潮指点些弟弟妹妹,那些人无一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个两个都恨不得将太子的话奉为圭臬。便是稍有出神,也大都在事后告罪求他宽宥。

    江鹤声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他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猫儿,脑海罕见地空白了一阵,小少年有些无措,原先沉稳矝雅的气度好像散了几分,狼毫悬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抿了抿唇,到底没把这只小混账喊起来,只是给她掩了掩氅衣,又转过身,帮她抄了两遍桑中篇。

    *

    林岱岫近日很忙,宫中常有传唤,等他想起查阅小姑娘的抄写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大人,茶。”

    林岱岫披了件水绿鹤氅,眉眼间尚待倦色,他接过茶,淡淡抿了一口,眸光垂落在小桌上薄薄两张宣纸上,偏头看小姑娘,轻轻笑笑:“这是你写的?”

    秦小猫儿也凑过去瞧瞧,整个人趴在小桌上,仰起小脑袋看林岱岫,有些骄傲的小模样,娇声娇气的:“林哥哥,写得好么。”

    小姑娘的眸子晶亮晶亮的,愈发生动活泼,她在林府待了许久,愈发像只软软糯糯的小奶猫儿,性子也被养得十分娇气,稍微不合她的意,就张牙舞爪要咬人。

    林岱岫把秦晚妆的甜茶递给她,把这只小懒骨头拎起来,让她乖乖坐好了,才应她的话:“好字。”

    自然是好字,好到他只在太子那儿见过。

    亭外是簌簌的飘雪。

    亭内,小猫儿坐在林岱岫身边,低头抿了抿甜茶,眉眼弯弯,她慢慢伸了个懒腰,重心不稳险些滚下去。

    甜茶哗啦啦打湿了林岱岫的衣裳,他却顾不得,伸手把小猫儿扯住了,低着头,看着这懵懵懂懂的小混账,有些生气,气着气着自己又笑起来:“祖宗,您倒是洒脱得很,天地之大,哪儿都想去躺一躺。”

    小猫儿听着林岱岫的话,有些不开心,细声细语反驳他:“这便是我的错么,我分明是不小心的呢,林哥哥现下讽刺我,方才又何苦把我扯回来。我纵是摔下去了,也是不妨碍的,左右我也常在雪地里打滚儿呀。”

    小猫儿看着林岱岫沾湿的衣角,有些愧疚,却不想让林哥哥瞧出来,轻哼了一声,拿出巾帕想把衣角擦干,低着小脑袋,很认真的模样。

    林岱岫把这小东西拎起来,轻声斥:“欲盖弥彰。”

    “哼——”

    小姑娘又要哼唧。

    林岱岫屈指敲了敲这小混账的脑袋,微微抬眼望亭外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又叫人添了炭火,他叫小厮重新去煮了甜茶,又吩咐人为秦小猫儿多备些温热糕点。

    等秦晚妆尖尖的小牙咬上枣糕,他才突然想起桑中篇的事儿,他拢袖,拿起桌上摆着的两张宣纸,温声细语问小姑娘:“这是谁写的。”

    秦小猫儿从糕点里抬起头,唇角沾了些碎屑,眸子水盈盈的,干净纯粹的模样,嗓音温温软软:“是太子哥哥呀。”

    果然。

    林岱岫笑笑:“你倒是很有本事。”

    小猫儿听不明白林岱岫的话,只觉得他在夸自个儿,扬起小下巴,重重点头:“我自然很有本事的。”

    “唔——”

    林岱岫俯身,拿着巾帕把小姑娘唇角的糕点渣子擦干净了,秦晚妆拧着小眉头:“林哥哥,你轻一些呀。”

    “他为何会帮你抄桑中篇。”

    林岱岫瞧着她,嗓音清清润润的。

    小姑娘原本端端正正站着,等林岱岫帮她把小脸儿擦干净了,又像浑身没骨头一样,松松散散趴下去。

    听见林岱岫的话,她很自然地仰起小脑袋,尾音拉长,声音甜滋滋的:“因为太子哥哥是个好人呀。”

    她、她先前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她还害怕太子哥哥生气呢,可是太子哥哥这样好,不仅帮她抄了书,还给她放了两颗酥酪。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很开心,开心得想再去雪地里滚一滚,可是林哥哥在这儿,她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举起小爪子,把自己的小脑袋埋在袖摆里。

    小姑娘的耳尖红红的,忍不住想同她的林哥哥说:“林哥哥,太子哥哥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呢,生得也很漂亮,我、我何时能再瞧见他呀。”

    林岱岫微微垂眸,温凉的指尖捏了捏小姑娘的耳朵,他听着远处想起的细碎脚步声,轻声笑笑:“你待会儿就能瞧见他了。”

    噫。

    秦小猫儿的眸光又亮了几分,她把小手放下来,想去瞧瞧林岱岫,却看见有个穿红服的老太监走来。

    老太监弓着腰,慢慢走到亭外,对着林岱岫略微施了一礼,声音尖细:“少师大人,陛下召您进宫。”

    🔒胡说

    “近日事务繁杂, 大人操劳了。”老太监走在林岱岫身边,弯着腰,慈眉善目的, 言语十分恭敬客气。

    林岱岫换了身渥丹长袍,绉纱曳地, 他步子懒散, 漫不经心走在玉阶上, 抬手接了几颗雪粒子,垂眸看着它们一点点消融,化为冰冰凉凉的雪水。

    听着老太监的话,他温声笑笑,轻拈细雪,闲闲散散开口:“公公抬举了, 为君上尽忠, 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何谈操劳。”

    “大人说的是。”

    老太监听着,连连颔首,他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见了形形色色不少人,如林晴山这般的, 还是头一回见。

    他想起先前殿试时的场面。

    众学子皆着素白襕衫,毕恭毕敬立于殿外以俟天子,唯有林晴山姗姗来迟,行姿疏淡, 长发未束, 着绛红长袍。

    天子路过, 问:“林卿何不整衣冠。”

    林晴山倚着阑干, 瞧见天子方才站直了,俯身作了个长揖,笑:“宿醉酒醒忘了时辰,闻说陛下宽仁不拘礼,故敢披襟散发以面圣人。”

    天子也笑,又问:“何故着红袍。”

    林晴山怔忪半晌,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温声答天子的话:“状元惯来着红袍。”

    朝臣惊哗,天子却抚掌而笑,亲点林晴山为甲第,自此,林晴山成了当之无愧的三元榜首,登金殿,拜少师,平步青云,前程无量。

    老太监有时会想,林晴山披发红衣上金殿,当真是他说的那些理由么,说不准他去酒楼吃了个饭,半道儿上忽然想起来自个儿还得去考个殿试,撂下木箸便来了。

    “公公。”

    林岱岫含笑喊他。

    老太监这才回过神,呵呵笑:“老奴失了魂了,大人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老奴。”

    林岱岫轻轻颔首,闲闲散散往殿内走,又将方才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嗓音温煦:“我那小妹妹身子不好,性子却很活泼,若是她又跑到雪地里打滚儿了,公公切记吩咐旁人将她拉回来;她若等得无聊睡着了,便为她备些凉茶,省的她醒来闹腾……”

    林岱岫想了想,又道:“她若是闹着要出门,倒也不必拘这她,随那祖宗去。”

    老太监听着,心下讶异,笑得慈祥:“难得见少师大人对旁人如此上心,贵府小姐有您这样的兄长,实在是大幸。”

    林岱岫怔了半晌,倏尔轻笑:“但愿如此。”

    *

    秦小猫儿从未见过如此巍峨壮阔的宫墙。

    朱红垣墙绵延不绝,屹立在苍茫大雪中,肃穆庄严,琉璃瓦上压了厚厚一层雪,纯粹的银白下,流转着清透的瑰光。

    她仰着小脑袋,一动不动瞧着朱墙,有些新奇,又凑近了去瞧瞧,伸出小爪子拍拍朱红的墙身,冰冰凉凉的,融化的雪水顺着指尖流下来,她捧起小手,轻轻哈了一口气,连忙往边上挪了几步。

    哎呀,不行。

    她要被冻住的呀。

    朱墙虽华奢,却冷得刺骨,秦晚妆便不再好奇,离得远远儿的,低着小脑袋,走在宫道上,想去找太子哥哥的院子。

    她小小一只,步子很慢,走路却十分认真严谨,走两步还得低下小脑袋,仔细瞧一瞧地上的的雪,非得把每一步踩实了,才肯往前挪一挪。

    秦晚妆披着白绒狐裘,浑身都是纯粹干净的白,与雪地融为一处,愈发像块软软糯糯的莹白小甜糕。

    这小甜糕乖乖巧巧踩着雪,兢兢业业的,看见雪化了,就往前蹦一步,眉眼弯起,露出尖尖的小牙,很得意的小模样。

    早些年,她一直被拘在秦府那方寸大的小院儿里,鲜少瞧见外面的风景,故而现下看见什么都能玩儿得趣味。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飘下来,清清肃肃的。

    秦小猫儿蹦蹦跳跳的,仰头瞧了瞧,动作突然停下来,雪粒子落到长发上,很快融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脖颈打湿衣衫,她有些冷,伸出小手想把发上的雪拨开,可是她发觉,长发上已经落满了雪。

    她扭了扭小脑袋,往四周瞧了瞧,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秦小猫儿有些不高兴,又实在冷,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猛地察觉,她的小腿几乎要冻得僵直了。

    她找了个檐角,在下面坐着,缩在白绒狐裘里,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小下巴搁在膝盖上,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哈欠,她想歇一歇再走。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清脆的响音。

    “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儿。”

    嗓音略带稚嫩,秦晚妆有些好奇,睁开眼,仰起小脑袋,循着声音去瞧,见着个身着锦服的小少年。

    他手里拿着马鞭,扬着下巴,神色倨傲:“你为何会在披霞殿外,你也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一样,是来讨好母妃的吗?”

    昂——

    不认识,而且很凶。

    秦晚妆有些害怕,她悄悄往边上挪了挪,她虽听不明白这人说的话,却也能感受到他的轻蔑,有些不开心。

    小猫儿的声音闷闷的,想跟这人讲道理:“我只是在这儿歇一歇呀,等我歇好了,我就走啦,我为何要讨好你的母妃,我都不认识她。”

    “哼——”

    那人轻哼一声,疾言厉色道:“撒谎,天底下哪有人在雪地里歇的,你就是想讨好母妃,却进不去披霞殿罢了。”

    他看着角落里蜷缩的小姑娘,莫名笑了,握着马鞭走过来,俯下身子,轻轻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居高临下道:“你真脏,比披霞殿里的阿猫阿狗还要脏,母妃讨厌肮脏的东西,若是她见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秦晚妆仰着小脑袋,怔怔愣愣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眼眶红红的,抽抽嗒嗒又想掉眼泪:“胡、胡说……”

    “你胡说——”

    雪水打湿了长发,混着清泪,顺着精致瓷白的小脸儿划下来,她的嗓音颤抖着。

    那人似乎鲜少被忤逆,听见驳斥的说辞就恼羞成怒,气得耳尖通红,他拧着眉头,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冷戾的破空声砸下来,小猫儿被吓得阖上眼睛。

    “砰——”

    刀鞘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恍恍惚惚间,秦晚妆听见小少年的鬼哭狼嚎,有人踏着碎雪而来,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是个姑娘。”

    斯斯哑哑的声音,像是刀尖划过青铜器般刺耳难闻。

    秦小猫儿缩在角落里,慢慢睁开眼,指尖颤抖,远远地,她瞧见了她的太子哥哥。

    江鹤声单手撑着纸伞,一身素白,长发照例用金丝发带绑着,清瘦的指尖搭在梨木伞柄上,他对上小猫儿的纯稚目光,有些疑惑,温声笑了笑。

    他随手把开了鞘的银刃递给小太监,斯斯文文的,垂眸,看着地上满脸愤恨的小少年,微微蹙眉,有些不虞:“小六,你过于放肆了。”

    六皇子的胳膊被刀鞘砸红了一大片,他倒在地上,捂着伤痕,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的:“皇兄,你竟然为了路边冒出的野猫野狗,打你的同胞兄弟!”

    “不。”

    江鹤声偏头轻轻咳了声,手握拳抵着唇角,面色有些苍白,他的目光垂落在雪地上,听见六皇子的话,淡淡开口。

    “你就是打了。”

    六皇子猛地抬头,似乎觉得江鹤声说了句十分荒谬的话,他掀开袖摆,给江鹤声看胳膊上红肿的伤痕:“江鹤声,众人提起你无不赞你温儒斯文、堪称君子,他们都被你蒙骗了,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连同胞兄弟都舍得下手。”

    江鹤声闻言,轻声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看着六皇子:“孤的意思是,不是野猫野狗。”

    “至于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你说的很是。”大雪洋洋洒洒的,斜着落到江鹤声的素白长衣上,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又笑,嗓音不急不徐:“来人,六皇子直呼太子名讳,以下犯上,依宫律,杖三十;六皇子欺压无辜,依宫律,禁闭半月,带走罢。”

    六皇子睁大了眼:“皇兄,你——”

    江鹤声却不理他,他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湿了衣襟,他受不得寒,偏头又去咳嗽。

    少年人身姿清瘦,脸上带了些苍白的病色,他想起檐下缩着的小姑娘,抬头瞧了一眼,随手点了个宫人:“带她去安置罢,冬日冷肃,别着凉了。”

    宫婢连连应是。

    秦晚妆缩在角落里,瞧着远处众星捧月一样的太子哥哥,他好像病了,那双漂亮的清透眸子里总带着些混沌,他站得有些懒散,时不时偏头去咳嗽,阖着眼,有些倦怠。

    风姿清雅的小少年随手点了个宫婢,唇角微张,仔细同她交代着什么,然后,秦小猫儿就瞧见宫婢姐姐慢慢走过来,拿着伞,帮她挡了风雪,柔声笑:“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我送你回去。”

    秦晚妆蜷缩成小小一只,看了看江鹤声,又去瞧宫婢姐姐,嗓音软软糯糯的,尾音绵长,带着数不清的委屈:“我、我就是来找太子哥哥的呀。”

    宫婢有些错愕,下意识驳斥:“放肆,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

    江鹤声听到小猫儿的话,眸子里染上些疑惑,他抬头,对上小猫儿懵懵懂懂的目光。

    小姑娘在雪地里坐着,身上的衣裳都被打湿了,满脸清泪,十分狼狈的小模样,她瞧着自己,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

    小少年有些无措,偏头去看了小太监一眼,小太监也正迷茫,他轻叹一口气,走到小猫儿身边,淡淡对宫婢道:“退下罢。”

    漫天的飘雪落下来,清清肃肃的。

    江鹤声倾伞,长发松松散散垂坠而下,遮住了乌黑的鸦睫,小少年却浑不在意,俯身为秦晚妆挡住风雪,把她头上的雪粒子拂下,轻轻唔了一声:“孤与姑娘先前认识么。”

    他看着小猫儿满脸清泪的模样,有些头疼,阖了阖眼,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往事似乎在慢慢复苏,他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近来应当是病了,总是不记事。

    江鹤声冰凉的指尖抚上小姑娘的眉眼,他屈膝跪坐下来,和秦晚妆平视,嗓音清清润润的:“姑娘瞧着眼熟,孤先前大抵见过你。”

    “你叫什么名字。”

    江鹤声笑着问。

    清清冷冷的气息萦绕在宫墙角,是记忆中熟悉的清茶冷香。秦小猫儿想扯扯太子哥哥的衣角,去蹭一蹭,可是太子哥哥似乎记不得她了。

    “太子哥哥,你忘记我了么?”

    秦小猫儿突然变得十分委屈,抽抽噎噎的,埋着小脑袋,不想去瞧江鹤声,嗓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可是我还记得太子哥哥,我今日特意来找太子哥哥呢。”

    “唔。”

    江鹤声近日意识昏昏沉沉的,实在记不起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歉疚,他轻轻哄着秦晚妆:“孤近来不大记事,容孤想一想,等孤记起了,再与姑娘交代,好不好。”

    秦小猫儿的嗓音温温软软的:“太子哥哥先前帮我抄了书,还给了我酥酪吃,你当真记不得了么。”

    江鹤声身上落了雪,雪水打湿衣裳,他却不甚在意,认真瞧着小姑娘,听到这话,他想了想,意识有些昏沉,温声笑笑:“孤再想一想。”

    秦晚妆仰着小脑袋,连哭也忘记了,她瞧着温润矝雅的小少年,对上那双温柔得能包容万物的漂亮眸子。

    遥不可及,像天上的月亮。

    秦小猫儿头一回发觉。

    ——她与太子哥哥之间的距离原来这样远。

    秦小猫儿抹干眼泪,压下心里的委屈,她想起林哥哥先前同她说的话,林哥哥说,不能让旁人知道,她是秦府的三小姐,若是有人问起,便胡诌一个名儿。

    于是,小猫儿乖乖巧巧的,答江鹤声先前的问题:“我叫阿桥。”

    她想见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待她这样好,是除了林哥哥外,待她第二好的人,他帮自个儿抄书,还给她酥酪吃,她很欢喜太子哥哥,想时时刻刻见着他。

    于是,秦晚妆轻轻扯了扯江鹤声的衣摆,抬头瞧着他,细声细气的,带着微微的颤抖:“太子哥哥,我冷,你能把我捡回家么。”

    江鹤声本想着,派人去查查哪个宫走失了只叫阿桥的小脏猫,再遣人将她送回去,然而这小脏猫软乎乎的,瞧着是懵懵懂懂的模样,他的心倏尔就化了。

    他哑然失笑,轻轻颔首道:“善。”

    🔒月亮

    天色一片素白,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直直砸下来,伴着刺骨的寒风,木窗咣当咣当作响。

    书房内却很静谧。

    江鹤声坐在桌边, 手肘抵桌,单手撑着脑袋, 半阖着眼, 他百无聊赖, 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宣纸,纸张微颤,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响音。

    “殿下。”

    小太监走进来,轻声唤他,恭敬呈上药碗:“药煎好了, 您趁热喝。”

    江鹤声回过神, 眉眼有些惺忪, 怔了一会儿,才接过药碗,将里面的苦药汁一饮而尽了。

    瓷碗触到梨木托盘,发出“咔哒”的声响,他揉了揉太阳穴, 意识有些昏沉,屈指轻轻敲击瓷碗,有些不满,病恹恹道:“这药孤已经喝了三个月了, 为何病还是不见好。”

    小太监把药碗收了, 敛眉恭敬道:“殿下又使孩子性子, 疾患总得慢慢温养, 不能操之过急。”

    江鹤声听着,倏尔轻笑:“天一,你说话为何总是这样老成,你只比孤年长五年罢了。”

    他偏头,看着天一,唔了一声,眉舒眼笑:“孤听你说话,总觉得在听父皇训谕。”

    天一顿了顿,嗓音嘶哑:“殿下慎言。”

    江鹤声又笑,清透的眸光里难得露出些纯粹的少年意气,他抬眼,透过窗瞧了瞧院外的风雪,倏尔想起什么,偏头问天一,语气温温柔柔的:“孤先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呢。”

    “带她过来,孤想瞧瞧她。”

    小少年垂眸,拈着狼毫的笔顿住,他想起雪地里满脸清泪的小猫儿,她胆子这么小,他担心她来了东宫会害怕得偷偷掉眼泪。

    *

    秦晚妆经过一番梳洗,又变成了白白糯糯的漂亮模样,她乖乖巧巧坐在窗边,任由宫婢为她绞干长发。

    半晌,整个人又懒散下去,趴在窗檐上,认真地瞧东宫院落里簌簌的风雪,眸光晶亮晶亮的。

    “这便是东宫吗?”

    小猫儿的声音也软乎乎的:“太子哥哥向来便是住在这儿的呀。”

    宫婢柔声回答:“是,此处便是东宫。”

    她在东宫里陡然瞧见一个小姑娘,起初还颇讶异,少顷便想通了。

    殿下惯爱捡人来养。

    短短一年内,他便捡了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罪奴,还有出身卑微人尽可欺的二皇子,以及破庙里几个口齿伶俐的乞儿,并一些朝中大臣家里的世子们,他瞧着开心,便捡回来养一养,逗个乐儿,厌了便再送回去。

    同往常比起,在雪地里捡回来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似乎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事。

    殿下将小姑娘牵回来时,阖宫上下都在猜测,她在宫里应当留不了多久。

    毕竟,宫里有趣儿的人这么多,而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看着却没什么心机,定然也想不出讨好殿下的手段,说不准殿下过几日便厌倦了。

    宫婢低头,手里拿着白绒长巾,慢慢为秦晚妆绞干长发,她瞧着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不免心生欢喜,闲谈道:“殿下怜惜姑娘,姑娘也当好好侍奉殿下才是。”

    秦小猫儿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宫婢姐姐的话,她有些好奇,不求甚解地追问:“如何才叫好好侍奉呀。”

    “嗯——”

    宫婢看着小姑娘,沉吟一会儿:“自然是想殿下所想,忧殿下所忧,姑娘若是不明白,便可在殿下倦怠时,为他沏茶点香,或是制些绣品,博殿下欢心。”

    “姑娘行事,也当以殿下喜好为主,万不可惹殿下厌烦。”宫婢细细叮嘱。

    秦小猫儿听得十分认真,重重点了点小脑袋,觉得自个儿明悟了,暗暗把这些记在心里。

    原来这就是好好侍奉,听着也不难呀。

    她可以做到的。

    *

    “哗啦——”

    狂风呼啸,碎雪乱舞。

    书房的门窗悉数闭紧了。

    角落处生起银炭,劈里啪啦的火星子来回跳跃,炭盆间星星点点散发着暖红的光晕,暖融融的气息爬满每个角落。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小姑娘绵绵软软的话音。

    “太子哥哥,先前就是这样呀。”秦晚妆坐在矮桌边,仰着小脑袋,眉眼弯弯,乌黑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她很认真,重重拍了拍江鹤声面前的桌案,“你就坐在这儿教我识字,你说你要想一想,然后、然后我就睡觉了。”

    秦小猫儿想把狼毫递到江鹤声手里,软乎乎的小手触上冰冰凉凉的指尖,江鹤声一怔,懒懒散散坐起来。

    他接过小猫儿手里的狼毫,觉得稀奇,轻声笑,嗓音清清润润的:“孤教你识字,你为何会睡觉。”

    “我困了呀。”

    秦小猫儿似乎觉得并无不妥,乖乖巧巧答江鹤声的话。

    江鹤声哑然,眉眼舒展,他看着小猫儿,长久以来的头疼不知怎的,竟慢慢消减了些。

    他正出神,小猫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摆,眸光怯生生的,生怕他嫌弃一样,小猫儿说着,垂头丧气低着头,有些懊恼:“我那时是不是不该睡觉呀,若我没睡觉,太子哥哥是不是能记得我了。”

    “唔。”

    江鹤声单手撑着脑袋,偏头看她:“为何会这样想。”

    “孤不记事,是因为孤染了疾,近来思绪有些昏沉,与你无干,孤应当同你赔不是。”他温声解释。

    江鹤声笑着,拿狼毫末端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不过,你在学字时睡着了,确实很不妥,纵使你尚未开蒙,也该明白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日后……”

    小少年换了霁色襕衫,绉纱曳地,起了褶皱,恍若雪后初晴的天色,襕衫色调温凉,显得少年人愈发矝雅清贵。

    屋里点了灯,昏黄烛光摇曳。

    烛光下,江鹤声整个人的气质的温和下来,像是从月亮上走下人间一样,竟显得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秦小猫儿忍不住往窗边儿挪了挪,凑近江鹤声,直直对上那双瑰丽漂亮的眸子,也顾不上听江鹤声的话,磕磕巴巴道:“太子哥哥,你生得很好看,我瞧见你的第一眼,就很欢喜你呢。”

    “嗯?”

    江鹤声下意识怔了会儿。

    小猫儿的话直白又炽热,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着万般的欢喜,甜滋滋的,像呼啸着卷过山野的春风。

    她方才还是很有勇气的小模样,说了一句话却开始害羞,耳尖一抖一抖的,目光却坦诚如斯。

    就好像一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儿,张开四肢,露出软软的白肚皮,对养她的人满心信任,还在奶声奶气的叫唤,好像在说“你要摸摸我么”。

    “唔。”

    他看着身边软软糯糯的小团子,眨了眨眼睛,乌黑长睫轻颤,少顷,他轻轻嗯了声:“你、你方才不是说,孤先前教你识字吗,既然如此,孤便继续教你罢。”

    小少年抿唇,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狼毫,清瘦瓷白的指尖搭在檀木笔杆上,他蘸了蘸墨,递给小姑娘,又道:“不可再睡觉了。”

    语气清雅沉稳。

    烛火昏黄,柔光跳到江鹤声乌黑的长发上,大抵是因为烛火,小少年的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昂——”

    秦小猫儿蹭过来,双手交叠,小脑袋枕在手上,眨了眨眼睛,看着青铜灯架上微微晃动的烛火,恹恹的,有些不开心。

    太子哥哥为何不应她的话呀,先前,她害怕太子哥哥嫌弃她是个不矜持的小姑娘,都不敢同太子哥哥说这些话呢。

    小猫儿想了想,想不明白,便甩了甩小脑袋,把这个疑问甩出去。

    罢了,太子哥哥这么好看,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有他的道理呀。

    再者,先前林哥哥也说了,众人都喜欢听话的好孩子,那她理应听太子哥哥的话,没准儿,她再乖一些,太子哥哥就能记起她了,也会欢喜她一些了。

    秦小猫儿成功把自己开解了,又乖乖巧巧蹭到江鹤声身边,接住他递来的狼毫。

    “我现下不困,定然不会睡了。”她乖乖保证。

    哎呀,她当然不会睡啦。

    万一太子哥哥再把她忘了,可怎么办呐。

    江鹤声看着小猫儿听话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他把宣纸铺开,提笔正欲写下两个字,方才落下一笔,黧黑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他顿住,却写不下去了。

    江鹤声半阖着眼,意识有些昏沉,他屈指抵着太阳穴,似乎对自己无奈了,哑然笑笑,他偏头,哄小姑娘:“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秦小猫儿摇摇头。

    林哥哥总是很忙,什么都不教她呢。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下意识又笑:“怎会如此,少师大人……”

    话甫一出口,江鹤声顿住,喃喃:“少师大人。”

    昏黄的烛火、纷纷扬扬的雪、素白的纸伞、林府招摇的雕花灯笼,还有地上躺着的软软糯糯的小白猫儿,昏昏沉沉的记忆如潮水般浮起。

    江鹤声有些头疼,阖着眼,缓了一会儿,才压下那股眩晕的感觉,他睁开眼,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林晴山……唔,少师大人家的小妹妹,是不是。”

    “孤记起了。”

    他对上小姑娘陡然亮起的漂亮眸子,清清冷冷的指尖抚上小姑娘的长睫,江鹤声眉目间流出些浅淡的温柔:“你先前睡着了,很不好,日后要改。”

    🔒咳嗽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顺着窗缝飘进来, 带了些清寒。

    江鹤声偏过头,清瘦的指节蜷缩起来,握成拳抵在唇角, 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担心过了病气儿给小姑娘,拢袖起身, 临窗站着。

    他望了眼外面灰白的天色, 倏尔撑着窗檐剧烈咳嗽起来。金丝发带勾挂在窗边的梨树状灯架上, 刹那间,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瀑垂下,松松散散地,遮住了江鹤声半张脸,显出些凌乱的破碎感。

    压低的咳嗽声伴着簌簌的呼啸寒风,江鹤声的脸色苍白如纸, 眼尾染了些淡淡的殷红, 如胭脂散粒般。

    小姑娘吧嗒吧嗒想跑过来, 江鹤声注意到动静,回头瞧了眼,温声道:“不碍事,站着。”

    他低下头,目光垂落在窗檐的积雪上, 突然有些晕,眼前一片黑,昏昏沉沉的,像是坠入望不见尽头的泥沼。

    风雪簌簌落在江鹤声的袖摆上, 雪水温凉, 顺着袖摆流到瓷白的指尖上, 慢慢滴落下来, 溅到窗檐上,开出旖旎的小花儿。

    江鹤声站在窗边,缓了好一阵儿,思绪才慢慢清明,喉中那股腥甜的血气也压下了。

    他把窗子关紧了,召来天一,接过锦帕细细擦拭指尖,吩咐天一多加些银炭,想了想,又慢慢开口道:“去同少师大人知会一声,他家的小妹妹现下在东宫。”

    秦晚妆乖乖巧巧站在原地,眸光懵懵懂懂的,她仰起小脑袋,看着她的太子哥哥,有些不开心,轻拧着眉,很担心的小模样:“太子哥哥,你生病啦,为何不请郎中呀。”

    江鹤声闻言,怔忪一会儿,他近日总是如此,几乎要习惯了,他倒是疏忽了,小姑娘瞧见他咳嗽兴许会害怕担心,他笑着,眉眼舒展,嗓音温润,哄小姑娘:“前些日子,已请过太医了。”

    “那也该再瞧一瞧呀。”

    秦小猫儿吧嗒吧嗒跑过来,她觉得太子哥哥十分不懂事,先前她发病的时候,林哥哥让郎中姐姐日日都来府里看她呢。

    江鹤声牵着她,慢慢往矮桌边走,轻轻唔了声,又想起宫外漫天的飘雪,道:“待风雪停了,孤再传太医罢。”

    *

    书房里的银炭烧得愈发旺。

    “吧嗒——”

    狼毫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

    江鹤声微掀眼帘,循着声响去瞧,看到地上滚落的狼毫时,他微微愣神,放下文书,去看身边的小姑娘。

    这小混账大抵真的带了些软糯甜糕的习性,这会儿整个人都软软地趴下去,贴在乌木矮桌上,没骨头一样。

    她习字的姿态却十分端正,认认真真瞧着宣纸上的墨迹,卷翘的乌黑长睫一颤一颤的,小手自然伸开,扒在宣纸上轻轻挠了挠,打了个小哈欠。

    “阿桥。”

    温温凉凉的嗓音,像院落里积攒的白雪。

    “昂——”

    秦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阿桥是她的名字,太子哥哥在叫她呀。

    秦晚妆下意识仰起小脑袋,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睛,有些困。

    江鹤声看着这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尽力睁开眼睛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先前教她的字整整齐齐印在宣纸上,小姑娘却一个字都没有临摹,只在边儿上画了几只缓慢往前爬的小王八,十分栩栩如生。

    矮桌上摆着的温热糕点也消失了半数。

    江鹤声抿了抿唇,有些无措,他鲜少遇见这种状况,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教秦晚妆识字时看见的。

    从未被人触忤过的太子殿下垂下眼眸,有些不虞,他想唤天一进来,让天一把这只懒惰的小东西丢到雪地里,长长教训,可他甫一低头,对上这小懒猫儿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哑了很久,发觉自己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半晌叹了口气。

    “阿桥。”江鹤声拿着锦帕,把秦晚妆唇角的糕点渣滓擦干净了,他嗓音温温润润的,试图跟小懒猫儿讲道理,“你先前应允过孤,不会再睡觉。”

    “唔——”

    秦小猫儿闷哼一声,看着她的太子哥哥,理直气壮:“我没有睡觉呀,我只是在看太子哥哥写的字罢了。”

    江鹤声弯下身子,把滚落在地的狼毫捡拾起来,听着小猫儿的话,微微蹙眉,他看着小姑娘,把狼毫递给她,声线温凉:“若只是看着,便永远都不会写,你若再如此怠惰,孤便要罚你了。”

    小懒猫儿缩了缩小脑袋,往边儿上悄悄挪了挪,抓着狼毫,试图听话:“我会写的呀,太子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我现下便写了。”

    软乎乎的小手抓上乌木狼毫,她低着头,十分认真地小模样,狼毫蘸了墨,触上洁净的宣纸,小姑娘照着江鹤声清雅端方的字临写,慢慢地,画了一个圈儿。

    “……”

    小猫儿似乎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慢吞吞往下缩,又如一只软乎乎的糯米甜糕,险些贴上矮桌冰冰凉凉的桌面。

    “阿桥。”

    江鹤声看着桌上的小软糕,有些疑惑,轻声问:“少师大人不曾教过你该如何握笔么。”

    莹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宣纸上的墨迹,江鹤声想了想,才明悟过来:“唔,孤记起了,你尚未开蒙。”

    他有些奇怪,寻常的世家贵女早在五六岁便能熟读千字文,阿桥却连开蒙都不曾,他正欲开口问小姑娘,一句话滚在舌尖还未出口,便顿住了。

    少师大人学通古今,应当不会准允自家小妹妹连字也不识,阿桥未开蒙,说不准是少师大人特意安排。他再苦苦追问,反而唐突。

    秦小猫儿趴在冰冰凉凉的乌木桌案上,扭过小脑袋,不敢去瞧她的太子哥哥,闷闷道:“太子哥哥,等我回去,我再找林哥哥教我,我能学会的,我、我可聪明啦。”

    可怜巴巴的。

    江鹤声听着,哑然失笑,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猫儿软乎乎的小手。

    他垂眸,认真细致地帮小猫儿纠正她握笔的手法,想了想,又拢袖起身,跪坐在小姑娘身边,单手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轻声安抚这只垂头丧气的小东西:“不必劳烦少师大人,孤可以教你。”

    小姑娘整个人缩在江鹤声怀里,眨了眨眼睛,烛火微晃,衬得她的小脸儿愈发精致瓷白,她仰起小脑袋,瞧她的太子哥哥。

    小少年穿着霁色长衣,清清冷冷的,眉眼却格外细致温柔,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帮小姑娘纠正她的手法,他注意到小猫儿的动作,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扬长,好像有些疑惑,也偏头看着她,带着温温润润的笑意。

    太子哥哥的眸子总是好看得不得了,本来清清浅浅的,是温儒的少年君子模样,此时染了笑,便显得愈发瑰丽漂亮,像藏了灼灼盛放的殷红山茶。

    那么、那么好看呀。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太子哥哥怀里,闻着漂亮哥哥身上浅浅淡淡的清茶冷香,心里的小花儿悄悄开了,她有些开心,耳尖泛红,一抖一抖的。

    “阿桥,乖一些。”

    江鹤声有些无奈,他握着小姑娘的手,低头,眸光温煦,在宣纸上慢慢落墨。

    外面的雪似乎渐渐转小了,簌簌的风雪声轻轻叩击窗棂,轻轻缓缓的,恍然好似风过枝头掀起的阵阵松涛。

    烛火微微晃动,衬得小少年的面容愈发柔和干净,他身后摆着梨树状灯架,灯架上的夜明珠清莹碧透,散发着纯粹的银白光晕。

    秦小猫儿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几乎要蹦出来了。

    她伸出另一只小爪子,拍了拍胸口,有些好奇,正想问一问,注意力却很快被别处吸引了,她指指宣纸上的墨迹:“太子哥哥,这是什么字呀。”

    “是阿桥的名字。”

    江鹤声松开小姑娘的手,清瘦瓷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两个字,偏头注视着小姑娘,温声笑:“阿桥。”

    江鹤声的字也如他人一般漂亮,只因为方才握着秦小猫儿的手,字迹略带些颤抖,却依然是清雅端正的模样。

    秦晚妆听着,很欢喜,整只小软糕趴上去,几乎要贴上宣纸,她低着小脑袋,认真地瞧着自个儿的名字,想自己写一写。

    小猫儿学着江鹤声的样子,握住狼毫,斜斜歪歪画出个奇奇怪怪的字,她自己端详了会儿,觉得很不像,仰起小脑袋,眸光晶亮晶亮的,又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晃了晃手里的狼毫。

    江鹤声自然顺着小姑娘,又握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端端正正又写了遍阿桥的名字,小姑娘瞧着,有些好奇,嗓音绵绵软软的:“太子哥哥的名字叫什么呀。”

    江鹤声愣住,半晌,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这便是孤的本名,你日后若学到了,便能念出来了。”

    这小软糕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干净得如同白纸一般,江鹤声怕她哪里兴致来了,忽而直呼太子名讳,被有心人听去,招惹是非,故而没念出来,只是哄她:“阿桥若想念孤的名姓,便该好好习字,待你将字都认全了,便能唤出孤的名姓了。”

    “昂——”

    小猫儿又蹭上去,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挠了挠宣纸上的三个字,很稀奇的模样,她眉眼弯弯,现出甜甜的小梨涡,细声细语的:“太子哥哥,我何时才能将字认全呀。”

    江鹤声教她写了两个名字,便把这小姑娘放开,从摞成小山的文书里抽出几本,随意翻看着。

    他执笔写了几句批文,陡然听见小姑娘的话,抬起头,瞧着这只小软糕:“唔,等你长大罢。”

    小姑娘于是又低下小脑袋,掰着指头数她何时才能长大。

    🔒花茶

    秦小猫儿趴在小桌边, 瞧着自己的名字,仔细端详了许久,眸光晶亮, 乌黑的长睫一颤一颤。

    江鹤声的字迹清雅漂亮,秦小猫儿很认真地, 在他的字迹下临了一遍。

    看着自己那圆滚滚的小王八字, 秦晚妆很满意地搁下笔, 眉眼弯弯,伸出小爪子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把宣纸举起来晃到他面前:“太子哥哥,我会写啦,你快瞧呀。”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从积压着的文书里抬起头, 看这只软软糯糯的小甜糕。

    这委实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小事, 宫里的人事太纷杂, 桩桩件件都比小姑娘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要惊心动魄得多。

    在宫中,倘若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帮衬,若想出头,便得拼命读书来换得圣人看重, 因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大多年纪轻轻便能知书明理。

    故而,若是到了阿桥的年纪,才将将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十分不体面的事,若是放在别的宫室里, 放在父皇和别的妃嫔面前, 说不准还得受些奚落责罚。

    然而这小甜糕却很得意, 扬着小下巴, 似乎觉得自个儿做了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仰着小脑袋,乖乖巧巧的,等着人来夸她。

    江鹤声放下手里的文书,展颜轻笑,心里罕见地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

    他看着得意洋洋的小姑娘,就好像看见一棵缩在泥里不肯动弹的小苗儿突然勤勉起来,哼哧哼哧从土里爬出来,伸出两片青绿的小叶试探着戳戳碰碰。

    于是,太子殿下注视着这只小软糕,伸手揉揉她的长发,顺着她的心意夸奖:“阿桥写得很好。”

    他想开口唤天一,让他拿些物什褒奖秦晚妆,正欲开口,却顿住了,他想了想,倏尔察觉到东宫从前并没有养过小姑娘,因而也没多少哄人开心的玩意儿。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暗自思忖着,日后得让天一添置一些,省的这只娇气的小甜糕再来时,会嫌弃深宫无趣。

    江鹤声不动声色注视着她,从矮桌上的银碟里,拿了块温热的梅花甜卷,喂给秦晚妆。

    漂漂亮亮的甜卷放到唇边,秦小猫儿低头,露出尖尖的小牙,咬了一口,软泥般的触感在舌尖化开,唇齿间满是香甜气。

    她接过甜卷,伸出双手捧着,低下小脑袋,又咬了一口,很认真的小模样。

    小猫儿的眉眼弯得像初七的月牙儿,她把口中的甜糕咽下了,又抬起小脑袋,往她的漂亮哥哥身边挪了挪:“太子哥哥,你要咬一口么。”

    “嗯?”

    莹白如冷玉般的指尖将将触上文书,江鹤声没反应过来,偏头去瞧,他愣了会儿,才开口道:“不必,孤……”

    话还没说完,小猫儿突然蹭上来,举着梅花甜卷儿,温热的甜腻感抵在唇上。两人贴的很近,小猫儿身上带着浅浅淡淡的山茶甜香,同冷涩的清茶气混在一处,如红丝般细细密密纠缠在一起。

    烛火微晃。

    江鹤声对上小猫儿亮闪闪的清澈目光,脑海一片空白,指尖有些僵硬,鬼使神差的,他下意识咬了一口,绵绵密密的香甜在唇齿间化开。

    “太子哥哥,很甜呢,是不是。”

    小猫儿的眸子亮晶晶的,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

    小少年陡然回过神,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踉跄,长发散落,梨树灯架“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很、很甜。”

    他轻声答小姑娘的话,语气磕磕绊绊的,带了些慌乱失措的意味。

    烛火微微晃荡,窗外照例是飘白的大雪,书房内的气氛好像凝滞下来,满是梅花甜卷儿的甜腻气息,浓烈得不成样子。

    小少年的心扑通扑通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他缓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脸上生出些灼烫的感觉,耳尖泛起一片红,小少年声线颤抖,咬牙:“阿桥,你咬过的甜卷不该再喂给旁人。”

    小猫儿看见漂亮哥哥跌坐在地上,吧嗒吧嗒跑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听见他说的话,停下脚步,有些奇怪,低下小脑袋看着漂亮哥哥,娇声娇气同他讲道理:“可是太子哥哥不是旁人呀。”

    “太子哥哥不是旁人,我自然可以把甜卷喂给太子哥哥的呀。”小姑娘的话绵绵软软的,振振有词,十分理直气壮,似乎得了天大的道理。

    倘若是日后的江鹤声,听到这话定然会笑着看她,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温声同她说:“往往,乖一些,不要胡闹。”

    然而此时的太子殿下年纪尚小,他还想不明白秦小猫儿奇奇怪怪的思路,听着这话,他的脑海又变得空白一片,他怔了好一会儿,垂眸看着地上倾倒的灯架。

    俄顷,小少年抬起头,看着秦小猫儿,有些无措,眨了眨眼,乌黑鸦睫轻轻颤抖,脸上的烧红尚未褪下,声音很低:“那、那也不该如此。”

    秦晚妆有些不明白,歪了歪小脑袋,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想把漂亮哥哥拉起来。

    可是小少年却并不理他,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跑到小少年面前。

    “吧嗒”一下,这只软软糯糯的小甜糕也学着江鹤声的模样坐下去,仰着小脑袋,对上江鹤声的漂亮眸子,她“噫”了一声,伸出小手蹭蹭太子哥哥的胸口,有些好奇:“太子哥哥,你的心跳得好快。”

    “阿桥。”

    小少年乍然开口,反手握住小奶糕的手,语气有些羞赧。

    太子殿下的手温温凉凉的,像天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下埋着的莹白冷玉。

    他低头看着小姑娘,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里染上慌乱,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小姑娘,又舍不得训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她:“你……你不要闹。”

    “昂——”

    小猫儿乖乖巧巧收回小手,有些担心,又想起太子哥哥先前咳嗽时的模样,巴巴道:“可是太子哥哥心跳得很快呀,太子哥哥,你当真不用请郎中么。”

    “不必。”

    小少年拂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离小姑娘远了些他靠着窗,下意识避开小猫儿懵懵懂懂的干净目光,耳尖烧起的殷红还未褪去,他指尖轻轻颤动,目光低垂,声音很轻:“阿桥,孤很好,不必请郎中。”

    “你……你乖一些。”

    “唔。”

    小姑娘跪坐在原地,歪歪小脑袋瞧着她的太子哥哥,觉得奇怪,她眨了眨眼睛,细声细气的:“太子哥哥,你很古怪,你是不是不开心。”

    “嗯?”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微微抬起头,瞧着乖乖巧巧的小甜糕,有些茫然:“为何……”为何会这样说。

    他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小姑娘的眼睛倏尔晶亮起来。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小脑袋,把诃子裙上的褶皱理了理,蹦蹦跳跳跑到门口,开门跑出去:“太子哥哥,我知道了,我、我去给你沏甜茶喝。”

    江鹤声站在窗边,尚未出口的话顿住,他开窗,看着雪地里的小白团子,漂亮的眸子里染了几分不解。

    太子殿下敏而好学、书读五车,却想不出这乖乖巧巧的小妹妹到底想做什么,有些挫败,又想起先前小姑娘走时懵懵懂懂、没心没肺的小模样,莫名有些生气,甩袖决定不去瞧她。

    他掩上窗,静默了一会儿。

    “天一。”

    太子殿下唤了声:“去给……林家小姐拿件氅衣。”

    *

    哎呀。

    秦小猫儿踏着风雪,钻回水榭廊下,先前宫婢姐姐叮嘱她的话,她时刻牢记在心。

    太子哥哥待她这样好,她自然要好好侍奉他呀。

    先前宫婢姐姐也说了,沏茶点香,她虽然不会点香,可是林哥哥教过她如何沏茶呀。

    秦晚妆小小一只雪团子,端着梨木托盘,她仔细瞧着自己端着的花茶,很满意。

    这茶她先前给林哥哥煮过呢,林哥哥喝了之后,虽然不大搭理她,但是也慢慢喝完了,可见她是有沏茶的手艺的,秦小猫儿得意洋洋的,想再换声太子哥哥的夸奖。

    京师冬日的雪纷纷扬扬的,风雪连绵不绝,东宫里白茫茫一片,秦小猫儿这时才想起来冷,想快些走到书房里去,见她漂漂亮亮的太子哥哥。

    “阿桥。”

    温温凉凉的嗓音落在雪地上。

    江鹤声在书房里待了会儿,好不容易才捋清纷乱的思绪,他久久不见小奶糕跑回来,担心这只小混账埋到哪处雪地里出不来了,披了氅衣特意出来寻。

    他看着小姑娘冻得通红的小脸儿,微微皱眉,有些不虞,他解了氅衣披到小姑娘身上,温声道:“外面下着雪,为何要在院子里待这么久。”

    “昂——”

    秦晚妆应了声,没顾得上答江鹤声的话,迫不及待想好好侍奉她的漂亮哥哥,让他开心起来,端起她的花茶:“太子哥哥,这是我沏的茶呢,你要尝一尝么。”

    厚重的白绒氅衣把小姑娘包裹起来,秦晚妆缩在里面,愈发像只软软糯糯的雪团子。

    她瞧着江鹤声,水盈盈的眸子映着漫天的飘雪,清澈又漂亮,江鹤声没有应她,小姑娘又扯扯他的袖摆:“太子哥哥。”

    小少年默不作声收回目光,垂眸,他端起花茶,把梨木托盘从小姑娘手里拿过来,递给天一,牵着她往屋里走。

    氅衣上尚带着浅浅淡淡的清茶冷香,秦小猫儿缩在里面,见江鹤声接了花茶,眉眼弯弯,耳尖轻轻抖了抖,悄悄开心,等着江鹤声来夸奖她。

    秦小猫儿仰着头,直直瞧着漂漂亮亮的小少年,也不看道,倏尔脚下一空,小猫儿惊呼一声,径直往雪地里滚,天旋地转。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雪地里想起。

    小猫儿眼前一片黑,却察觉不到什么痛感,呼啸的风声擦过裙摆,她意识有些恍惚,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太子哥哥清清冷冷的话音,他似乎是山穷水尽了。

    “阿桥,你为何总是这样不乖。”他的声音很轻,飘在簌簌的风雪里。

    秦小猫儿怔怔睁开眼,瞧见她的漂亮哥哥撞在阑干上,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杂了些银白的雪,花茶悉数洒了,霁色襕衫湿了大片,她自个儿则坐在漂亮哥哥腿上,小手扒着湿漉漉的衣裳。

    天地一片白,雪地上,只有往来呼啸的风,和方寸之间剧烈的心跳声。

    清瘦瓷白的手垂落到雪地上,轻微颤动,小少年刻意避开小姑娘的目光,语气很轻:“阿桥,你先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怔住了。

    宫门外。

    林晴山撑着纸伞,倚门廊站着,渥丹色长袍沾了些银白的雪粒子,红白间杂。漫天大雪里,青年人抬起伞檐,细细端详着宫里的白雪,轻声笑笑。

    🔒二月

    京师的雪连绵不绝, 落到了二月末,院子里铺着薄薄一层碎雪,墙角的梨树发了新芽, 枝叶招摇,青绿间杂着生涩的纯白。

    院子里堆了不少黧黑的箱笼, 小厮们打门外进来, 接连不断抬来了许多木箱提盒。院子里很乱, 嘈杂的碰撞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踩雪的响音,接连响了一上午,招来只漂漂亮亮的小家伙儿。

    秦小猫儿悄悄出现在庭下,站在杂乱的箱子堆里,好奇地踮起脚尖,扒在厚重的木箱上, 她歪着小脑袋, 想瞧明白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慢慢把头探进去。

    “吧唧”一声响,小猫儿眼前一黑,不受控地翻滚进去,整只小猫儿陷在厚厚一大箱织锦绸缎里,小脸儿贴着柔滑的布料, 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蓬松凌乱,挡住了她的漂亮眸子。

    小姑娘有些茫然,噫了一声, 挣扎着跪坐起来, 扒在木箱的边缘, 轻轻挠了挠:“林哥哥, 这些是你从何处买来的呀。”

    “秦慵归给你挑的。”林岱岫坐在案边,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纸,透过木窗,随意扫了眼箱笼里温温软软的小糯米糕。

    那小糯米糕又问:“秦慵归是谁。”

    “是你长兄。”林岱岫答。

    “唔。”长兄呀。

    秦晚妆低下小脑袋,摸摸身下柔软的布料,有些开心,心里的小花儿一朵一朵炸开,她又忍不住对那个从未见过的长兄生出无尽的期待。

    小姑娘眉眼弯弯,趁着林岱岫不注意,又悄悄缩下去,像块张开的糯米饼一样,四肢伸展,直直躺在箱笼里,眨了眨眼睛,望天上湛湛的晴空。

    那她又有许多漂亮衣裳穿啦。

    她得穿给太子哥哥瞧一瞧。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耳尖又蹭地一下红了,她情不自禁在锦缎堆里滚啊滚,把自个儿埋在衣料里,悄悄开心。

    瓦楞上铺了薄薄的碎雪,黑白间杂,透过繁冗的梨枝,云兴霞蔚,软白的云稀疏绵长,时而有雀鸟衔枝而过。

    *

    秦晚妆在果然得了许多漂亮衣裳。

    她把小脑袋埋在衣裳堆里,挑挑拣拣许久,找了件水蓝洒金诃子裙,料子清透柔顺,剪水成纱一般,衬得小脸儿愈发精致漂亮,像个冰堆玉砌的小神仙。

    小神仙蹦蹦跳跳走到林岱岫的书房外,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清清雅雅的青年人,眸光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正欲出门,刚踏出书房就瞧见只乖乖巧巧的小甜糕,秦晚妆仰着小脑袋,扯扯他的袖摆,十分期待的模样。

    “秦小桥。”林岱岫笑,“你要做什么。”

    “林哥哥,你要进宫么,我陪着你一起去呀。”秦晚妆牵着林岱岫的袖摆,想拉着他往院子里走。

    “我为何要带着你。”

    林岱岫轻轻把这混账的小手拨开,眉眼舒展,温温柔柔的:“好孩子,你且想一想,你进宫那么多回,冲撞了多少皇子公主,我还得费心思去把你领回来。”

    秦小猫儿不服气,娇声娇气的:“也不全是你领的呀,多半是太子哥哥把我领回来的呢,林哥哥,你总是这样忙,我受欺负了都找不着你。”

    “宫里有谁能欺负你。”

    林岱岫拿骨扇轻轻敲了敲这秦小猫儿的额头,他看着这小混账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先前六皇子的课业,难道是他自己扔水里的;十七公主的垂丝海棠也是她自个儿折的么。”

    少师大人博古通今,学迹天人,对这只小混账却没一点法子,他时常担心,若是秦湫知道自家妹妹被养成这个模样,会不会气得跟他割袍断义。

    “是六皇子先欺负我的呀,他说我的字写得不好看,胡说八道。”秦小猫儿的声音绵绵软软的,试图跟林哥哥解释缘由,“十七公主说,林哥哥德不配位,是蛊惑圣人的奸佞,我拆了她的垂丝海棠,是在帮你出头呀,林哥哥。”

    秦小猫儿这几个月,逮着机会就往宫里跑,宫里不少人都听说过林家姑娘的名姓,知道她是少师大人疼爱的小妹妹,太子殿下又惯来娇惯她,对她几乎是全然放纵。

    鲜少有人敢当面开罪少师和太子殿下,故而,这只小混账在宫里混得很好,在东宫内几乎被供成了祖宗,也养得她愈发娇气。

    这娇气的小家伙儿看着外面的马车,又伸出小手,扯了扯林岱岫的袖摆,牵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林哥哥,你近日这么忙,我自然要陪着你解闷儿呀,我那么孝顺听话。”

    林岱岫微微扫了她一眼,顺着她往前走,漫不经心的,听到她的话,轻嗤一声:“你陪东宫那位解闷罢。”

    “不妨碍的呀。”

    秦小猫儿细声细语的:“我可以见了太子哥哥,再去陪林哥哥。”

    *

    “然后呢。”

    温温凉凉的嗓音落在廊下,江鹤声单手执卷,清瘦的指尖拈着页尾,轻轻翻过,他眉眼轻弯,注视着茶座边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然后林哥哥就不理我了。”秦小猫儿趴在茶桌上,看着小火上咕噜咕噜冒泡儿的黑陶壶,长睫一颤一颤的,有些郁闷,“太子哥哥,林哥哥先前训斥我,他说我很不听话,胡说。”

    江鹤声温声笑笑,把书卷搁在一边,沏了甜茶递到小猫儿面前,哄着她,却没反驳,倏尔,他偏头,手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嗽两声,面色苍白如纸。

    秦小猫儿有些担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子哥哥身上总带着病,有时见着她,双目失神,都要撑着头想好久,半晌,又温温柔柔抬眼注视着她,似乎很不好意思,然后歉疚地叫阿桥。

    秦小猫儿端起甜茶放在江鹤声唇边,看着漂亮哥哥就这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莹润的水珠沾湿殷红的唇角,江鹤声咽了甜茶,失笑,抬眼看着软绵绵的小甜糕:“不碍事。”

    “太子哥哥,你的病何时才能好呀。”秦小猫儿撑着下巴,重重叹了口气,倏尔想到什么,蹿起来,“不若,我将我的郎中姐姐借给太子哥哥吧,我的郎中姐姐很好呢,她帮我治病之后,我已经很少发病啦。”

    江鹤声正欲开口推辞,小猫儿却很高兴,来来回回踱步,嘟囔着待会儿同郎中姐姐说的托词,他不忍心扫了小姑娘的兴致,只好顺着她,哄小姑娘:“多谢阿桥,改日孤再派人去请你的郎中姐姐进宫罢。”

    *

    遍地清辉。

    东宫里渐渐点起烛火,昏黄的烛光微微晃荡,香炉呈青鸟状,青鸟振翅欲飞,袅袅的烟雾升腾而起,淡淡的苏合香萦绕在半空。

    秦小猫儿坐在琴桌边,伸手去拨银白的琴弦,“铮——”小猫儿吓得收回手,仰起小脑袋去瞧她的太子哥哥,江鹤声揽着她,温声笑:“阿桥,别害怕。”

    江鹤声想着,宫外的世家贵女们大多精通琴棋书画,他的阿桥也该学一些,不必谙熟,只消稍有领会,足够应付世俗对姑娘家的期望便好。

    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手,江鹤声低着头,认真细致地教她拨弦。

    他边儿上是窗,窗外是孤悬的明月,月光如流水,潺潺湲湲漫进来,莹白的光晕渐渐洇开。

    小少年教阿桥做些什么事时,向来很专心,漂漂亮亮的眸子里映着银丝漫射出的清光,还藏了个乖乖巧巧的小甜糕的倒影。

    秦晚妆被太子殿下教导时,却一直认真不起来,她怔怔瞧着漂亮哥哥,看见他眼中的自个儿,又忍不住往上蹭一蹭,小脸儿凑上去。

    小少年感受到小甜糕温温软软的呼吸声,指尖微微泛白,他低声道:“阿桥,你不要闹。”

    “昂——”

    小姑娘应她,“我没有闹呀。”

    她有些好奇,伸出小爪子,对着漂亮哥哥乌黑的长睫,轻轻拨弄两下,软软的触感。

    她唔了一声,连忙把手收回来,耳尖有些红,一抖一抖的,她按上自己的胸口,有些奇怪:“太子哥哥,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是不是生病啦?”

    太子殿下哑了一会儿,长睫轻颤,躲开小姑娘的目光,垂眸,嗓音有些沙哑:“并未。”

    “阿桥,你乖一些。”

    江鹤声又道。

    “哒——”

    轻轻的叩门声。

    江鹤声这才回神,把怀里胡乱闹腾的小姑娘按住了,理了理凌乱的襕衫,温声道:“进。”

    天一进来,恭敬行礼:“殿下,陛下遇刺,玄甲卫奉命到各宫搜查刺客踪迹,现下在东宫门口候着。”

    秦小猫儿眨眨眼睛,她先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仰着小脑袋,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江鹤声把小姑娘的眸子掩住了。

    他淡淡道:“准。”

    少顷,院内响起纷纷踏踏的脚步声,清寒的刀光映在雪地上,殿门开着,走进来几十个人,对着江鹤声行了个礼,便散开去搜查刺客,领头的走到江鹤声面前,毕恭毕敬道:“宫内生变,卑下奉旨搜查先太子余孽,惊扰了殿下,望殿下宽宥。”

    小猫儿听见熟悉的词,忍不住出声,语气绵绵软软的:“先太子?”

    玄甲卫行走御前,代君上行事,手底下不知道沾了多少血,通身的杀伐气,江鹤声不欲让这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瞧见这些人,依旧掩着她的眸子,对着玄甲卫道:“快一些。”

    他说完,温温柔柔回小猫儿的话:“是前朝太子,父皇的长兄,通敌叛国故而被废黜,他有些残党不死心,便会在宫里闹出些动静,阿桥不必在意。”

    🔒好凶

    嗷, 不识得。

    秦小猫儿往后缩了缩,小小一只,蹭在少年人怀里, 她瞧着跨刀的玄甲卫,有些害怕, 软乎乎的小爪子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

    江鹤声温声笑笑, 偏头揉了揉小猫儿的长发, 他微掀眼帘,看了玄甲卫一眼,道:“孤给你们一刻钟。”

    “是。”

    领头的看着太子,自然也看见了太子怀里的小姑娘,当个有些讶异,那小姑娘软绵绵的, 趴在太子殿下肩头, 伸手玩儿着太子殿下乌黑的长发, 太子却纵着她,眉目温温柔柔的。

    他早就听说过,太子殿下在宫里养了个小姑娘,不曾想,竟骄纵到这等地步。

    他甫一回过神, 对上江鹤声温温凉凉的目光,心里一颤。

    素来宽和矝雅的太子殿下难得显出些不虞,他看着怔怔的玄甲卫,神色有些浅淡, 斯斯文文地笑笑:“瞧够了么。”

    玄甲卫连忙下拜:“殿下恕罪。”

    他恭恭敬敬退到院子里, 等着殿内的人搜查干净了, 才领着一路人浩浩荡荡往下一个宫去, 临走前还带上了门。

    秦小猫儿看着那些人走了,才敢慢吞吞转过身,坐在漂亮哥哥怀里,她瞧着紧闭的殿门,歪了歪小脑袋,有些奇怪,娇声娇气道:“天都黑了,林哥哥为何还不来领我呀。”

    这小甜糕有些郁闷,软趴趴倒在琴桌上,学着方才漂亮哥哥的模样,拨了拨银白的弦:“林哥哥是不是把我忘记啦。”

    江鹤声怕她烦闷,拿了梅花酥酪喂给她,轻声哄着小姑娘:“大抵是有事耽搁了,待少师大人得空,便能来领你了。”

    小猫儿很乖巧,瞧见酥酪递到唇边儿了,就低下小脑袋,很自然地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在酥酪上留下一个极浅极淡的咬痕,她瞧着,有些不高兴,又咬了几口,咬出个月牙儿,才满意了。

    “哼——”

    “林哥哥总是这样忙,他若忘了我,我就留在东宫不回去了,我同太子哥哥睡在一处,也是不妨碍的呀。”秦小猫儿轻声嘟囔着。

    清瘦瓷白的指尖搭在琴弦上,乍然僵住。

    江鹤声对上这小混账干干净净的漂亮眸子,静默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鸦睫轻颤,声音很轻,同这小混账说:“阿桥,女儿家当以名节为重。”

    “名节?”

    小甜糕软软糯糯的,倒在江鹤声怀里,抓着漂亮哥哥的头发玩儿,听见江鹤声的话,她仰头想了想,眉眼弯弯:“可是先前宫女姐姐说,日后,太子哥哥要纳我进东宫呢,那我同太子哥哥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既然是很正常的事,那于名节就不妨碍呀。”

    “我很以名节为重的。”秦小猫儿重重点头,又往漂亮哥哥怀里蹭了蹭,仰着小脸儿,等着他来夸一夸她。

    “胡说。”

    江鹤声把这小软糕抓出来,他看着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抿了抿唇,微微蹙眉,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冷声道:“何为纳?你便任由那些人作践你。”

    “唔。”

    秦小猫儿缩了缩小脑袋,她不大明白漂亮哥哥为何会生气,又不敢问他,细声细语的,有些委屈:“太子哥哥,你不要捏我呀。”

    *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少师大人。”

    老太监扫着浮尘,匆匆忙忙走入殿内,对着眼前的青年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笑道:“陛下遇刺,现下各宫都在搜寻刺客,劳烦大人再等一等,现下还走不了。”

    林岱岫立于白玉阶上,长身鹤立,身姿清隽,他手里拈着支梨木狼毫,遥遥看着殿门外鸦黑的天色,渥丹色长袍有些松散。

    听见老太监的声音,他才回过神,微微抬起眼,颔首笑:“自当以陛下安危为重。”

    “林卿。”

    殿门外,走进来个身着黄袍的中年人,他手里提着金丝鸟笼,兴致勃勃往里走,他随手屏退宫人,道:“林卿,快瞧。”

    “凉川有珍禽,生而能言,擅长仙音。”皇帝偏头逗弄着笼子里关着的青羽雀鸟儿,走到首位边,扫袍而坐,他低头,看着白玉阶上清清雅雅的青年人,笑,“林卿,你以为如何。”

    “是不是很漂亮?”

    皇帝把笼子里的青雀捧出来,那雀鸟竟不慌不乱,睁着绿豆大的小眼睛,直直站在皇帝的手心,皇帝心中甚悦,大笑:“凉川当赏。”

    林岱岫垂眸,看着那只青雀,有些厌烦,面上却照例是温温柔柔的模样:“美甚。”

    数万万将士在边疆死守国门,战死在凉川铁蹄下,后,济朝大军开拨塞外。

    凉川见时局不利,不知从哪儿找来几只鸟雀进献给皇帝,四处散播“仙禽下凡,以侍天子”的谣传。

    皇帝竟然信了,自以为功过千秋、得天恩宠,收了鸟雀便下令收兵,御赐凉川一大堆金银财宝,此后,待凉川如同友邦,全然不顾那些被凉川屠戮的城池,和塞外马革裹尸的数万忠魂。

    “陛下可曾传过太医了?”

    青年人敛眉,语气斯斯文文的,搁下手里的狼毫,温声道:“何方刺客如此大胆,竟敢独身擅闯御前。”

    “那刺客并未近身,爱卿不必烦忧。”皇帝摆摆手,想起这事儿,有些不悦,“废太子阵前通敌,自个儿死了便罢了,那些个残党旧部竟还妄想再起风浪,找死。”

    青年人垂眸站在案边,清瘦莹白的指尖搭在笔架上,怔了一会儿,等皇帝的话说完了,他才温声道:“陛下说的是。”

    “轰隆——”

    沉闷的声音猛地响起,好似平地惊雷。

    林岱岫下意识抬眼,往宫外瞧,夜色漆黑,辨不真切,只能瞧见冰冰冷冷的铁甲在月色下反射的清光,高楼之上,玄甲卫跨刀站着,握着阑干瞧往地上瞧。

    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汉白玉石上,殷红的血液顺着雕花往外流,就像一块沾了血的豆腐直直炸开,血腥气飘散在空中。

    小太监直直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浑身僵硬麻木,浓稠的血液沾在口鼻处,他呜呜咽咽两声,指尖轻轻颤颤,挣扎着想呼救。

    冰冷的刀尖捅进温热的胸膛,在玄甲卫冷漠的目光中,小太监张了张嘴,抽搐两下,不动了。

    殿内,烛火煌煌。

    林岱岫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便是刺客吗?”

    “并非。”老太监连忙应他,解释道,“那小太监阻拦玄甲卫搜查,一个不慎从高楼上跌了下去,惊扰了少师大人,大人勿怪。”

    皇帝蹙眉,拂袖:“晦气。”

    老太监挤出一抹笑,点头哈腰:“老奴这就去叫人来处理干净。”

    说着,他匆匆忙忙走出去,看着地上的死人,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着眉,对着玄甲卫道:“还不赶紧把人拖走,为着这些小事惊扰圣人,你们想掉脑袋吗。”

    *

    “太子哥哥,怎么了呀。”

    清清冷冷的指尖掩上眸子,漂亮哥哥身上的冷茶香愈发的浓,秦小猫儿缩在江鹤声怀里,有些好奇。

    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嗓音软软糯糯的:“太子哥哥,你为何又要掩着我的眼睛呀,先前的坏人回来了吗?”

    江鹤声拢着小猫儿,垂眸看着远处汉白玉石上泼红的血迹,也怔了一会儿。有些后悔带这只懵懵懂懂的小甜糕出来,静默半晌,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那是玄甲卫,父皇御前的侍卫,不可胡说。”

    “昂——”

    秦小猫儿乖乖巧巧应了,想了想,轻声嘟囔:“可是他们生得好凶。”

    太子殿下哑然失笑。

    宫道上有些喧闹,太监宫女们提着灯笼来来回回,步履匆匆,他们赶着将勤政殿外的尸体收拾干净,路过时,施礼唤了声殿下,江鹤声轻轻颔首。

    他牵着小猫儿往来处去,走了一段才放下手,温声道:“阿桥,睁眼罢。”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扭着小脑袋想往后望,却被江鹤声拦住了,她似乎有些不开心,闷闷道:“我们不去找林哥哥么。”

    “少师大人事务繁忙,你今日宿在东宫。”

    江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想起方才勤政殿外的场景,轻拈指尖,眸光温凉。

    “昂——”

    宿、宿在东宫?

    哎呀,她还没有在东宫睡过觉呢。

    她忍不住抬起小脑袋,巴巴问:“同太子哥哥睡在一处么。”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哑然,正欲开口,只听见“嘭”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对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目光,陶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血腥气炸开,桶里装的稀释的血水哗啦啦流出来,打湿了小猫儿的裙摆。

    “殿、殿下恕罪——”

    那个打翻陶桶的宫女面色刷得白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抖如筛糠。

    浓烈的血腥气炸开。

    秦晚妆站在血泊中,眨了眨眼睛,脑海一片空白,她低下小脑袋,瞧了瞧地上流动的血水,浑身有些僵硬。

    小猫儿指尖轻轻颤抖,她望着远处,玄甲卫的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他们拖着一个人往宫外走,那人两脚拖地,汉白玉石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血痕。

    秦晚妆怔怔站在原地,小脸儿愈发苍白。天旋地转,小猫儿唔了一声,眼前一黑,清清浅浅的冷茶香扑面而来。

    软软糯糯的小甜糕脚下陡然悬空,伸手扒着江鹤声的脖颈,她怔了很久,被漂亮哥哥抱在怀里才回过神来,抽抽嗒嗒的,眼眶红红。

    秦小猫儿的胆子实在很小,这会儿抓着江鹤声的襕衫,有些害怕,把小脑袋埋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颤抖着掉眼泪。

    “阿桥。”

    温温柔柔的声音响在小猫儿耳边,清清亮亮的,像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抱着她,踏着宫道上银白的清辉:“阿桥,抬头。”

    秦小猫儿呜呜咽咽的,她忍不住去回想身后的血泊,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记着要听太子哥哥的话,她仰起小脑袋,乌黑的长睫一颤一颤的,良久,她听见一声轻叹。

    小少年垂首,指尖微微泛白,看着怀里满脸清泪的小姑娘,似乎想了很久,半晌,轻轻吻上小姑娘漂亮的眉眼。

    “阿桥。”

    小少年说:“不要哭,好不好。”

    🔒阖眼

    夜色寂寂, 云层间露出稀疏星子。

    东宫里,先前的薄雪也消融了,初春时节, 万物生发,梨枝斜斜探入廊下, 将开未开, 枝叶招摇间, 月光清白。

    “殿下与林家小姐……”

    天一站着,看梁柱边坐着的小少年,面露踌躇,欲言又止。

    “嗯?”

    江鹤声轻轻应了声。

    他坐在廊下,倚着梁柱,霁色长衣被晚风吹起了褶皱, 袍摆斜斜垂曳到水面上, 打湿了衣角, 他却浑不在意,目光散漫,仰头看天上皎洁的月亮。

    听着天一的话,江鹤声怔了会儿,眨了眨眼睛, 偏头,看着小太监,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的:“孤想娶阿桥。”

    晚风穿过横横斜斜的花枝。

    “坐。”

    太子殿下看着天一拘谨的模样, 有些不悦, 拍拍自个儿身边的空位:“天一, 你想让孤仰着头看你么。”

    天一这才敢在江鹤声身边坐下:“殿下恕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 有些疑惑,又道:“先前,殿下养着林家小姐,不是为了解闷儿吗?”

    “唔。”

    江鹤声指尖轻轻颤颤,低声喃喃:“是。”

    “那是从前。”江鹤声看着天一,想了想,解释道,“现下并非如此,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他倚着梁柱,望天上稀疏的星,心里乍然升起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好像中了蛊一样。

    他想守着阿桥,守一辈子。

    江鹤声轻笑,伸出手,想去抓天上的月亮,五指收拢。

    银白的月光洒在小少年的长发上,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眸光却瑰丽漂亮,仿佛藏了满树的清辉碎影,他想着屋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眉眼弯弯。

    “天一,孤要如何说服少师大人,才能让少师大人把阿桥嫁给孤。”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唔,少师大人应当准允的,阿桥来东宫时,他从未阻拦过。”

    晚风吹起少年人的长发,江鹤声看着天上的稀疏星子,绞着眉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难得落下些愁绪,他又道:“明日孤若向父皇请旨,父皇会不会准允?”

    天一道:“不知,殿下可以找贵妃娘娘说情。”

    江鹤声轻轻颔首:“有理。”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音。

    只见门悄悄开了个小缝,漂漂亮亮的小猫儿探头探脑的,抱着个荞麦枕,她似乎很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哈欠。

    她在门槛前站住了,迷迷糊糊的,低着小脑袋,似乎在研究怎么跨过去,她想了想,空空荡荡的小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她看见廊下的太子哥哥,伸出小手,等着太子哥哥来抱抱她。

    月色凉如秋水。

    江鹤声走过去,把小猫儿抱起来:“这么晚了,为何不睡觉。”

    秦小猫儿有些委屈:“屋子里太黑了,我害怕呀。”

    太子殿下抱着她,把这只软乎乎的小奶猫儿放在软被里,帮她理了理被子,坐在床头,轻轻揉揉小姑娘的长发:“睡吧,孤陪着你。”

    “太子哥哥,你不能走呀。”

    秦晚妆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她一闭上眼,就想起晚上遍地血泊的模样,害怕得颤抖,她抓着江鹤声的袖摆,扯了扯,乖乖巧巧地看他。

    她、她害怕。

    她想让太子哥哥哄一哄她,最好再亲亲她。

    “好,孤不走。”

    温温凉凉的声音落在耳边。

    秦小猫儿听着,等了一会儿,也等不到太子哥哥低头来亲亲她,有些奇怪,清清冷冷的指尖触上小猫儿的眉眼,江鹤声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阿桥,阖眼。”

    “昂——”

    秦小猫儿应了声,悄悄的,抬起小脑袋,阖着眼,亲了亲漂亮哥哥放在她眉间的手,立刻缩下去,在软被里滚了几圈儿,语气十分开心:“我睡着啦。”

    江鹤声怔了一会儿,指尖轻轻颤抖,他收回手,五指微微收拢,抿了抿唇,酥酥麻麻的触感钻入骨髓。

    小姑娘的唇是软的,碰上来时,像绒白的棉花一样,他偏过头,随意拿起桌上的书卷,垂眸看着,不敢再去瞧秦晚妆,耳尖却泛起淡淡的红。

    木窗大开着,梨枝斜斜探进来,将开未开,银白的月光流转,像温和的潮水,打在小少年的长发上。

    太子殿下手里拿着书卷,映着月光翻看了几页,小猫儿睡在榻上,阖着眼,小口小口均匀呼吸,软乎乎的小手抓着江鹤声乌黑的长发,已然睡熟了。

    *

    天将将泛白。

    “哐当——”

    瓷器破碎的声音。

    宫婢推门进来,本打算伺候秦晚妆梳洗,一抬眼就见着床榻边的太子殿下,被吓了一跳,往后跌了几步,撞翻屋里的青瓷花瓶。

    “殿下恕罪。”

    宫婢脸色惨白,连忙下跪叩首。

    江鹤声听见动静,朦朦胧胧睁开眼,脖颈有些酸涩,他眉间带着倦意,长发也散乱地披落下来,他两指合拢揉了揉太阳穴,意识有些昏沉,他微微扫了宫婢一眼,温声道:“不碍事,退下罢。”

    除了习字,小猫儿做任何事大抵都十分认真,昨夜她睡得也十分乖巧,动也不曾动,就那样抓着他的长发抓了一夜,江鹤声唯恐惊醒了这只娇贵的小懒骨头,半睡半醒的,竟也在此处待了一夜。

    小猫儿被瓷器碎落的声音惊醒了,下意识往边儿上蹭蹭,漂亮哥哥的长发和他的人很不一样,软软的,小猫儿很喜欢。

    秦晚妆仰起小脑袋,瞧见她漂漂亮亮的太子哥哥,眨了眨眼睛,很开心,跌跌撞撞想往江鹤声怀里去,倏尔踩空,直直往下滚,被江鹤声拦住了,揽在怀里。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清茶的冷香,秦小猫儿轻轻蹭了蹭,揉了揉眼睛,她刚刚睡醒,嗓音湿漉漉的,眸光却晶亮得耀眼,这小混账说:“太子哥哥,你要亲一亲我么。”

    小少年也刚刚睡醒,听着秦晚妆的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哑了一会儿,有些无措,他端起桌上备好的凉茶,喂了小姑娘一口。

    “阿桥,要等一等。”

    小少年轻声说。

    等他得了少师大人的应允,等他向父皇请旨,等天下人都知道,阿桥是他的准太子妃。

    “唔。”

    秦小猫儿往漂亮哥哥怀里倒了倒,歪了歪小脑袋。

    哎呀,太子哥哥说等一等,那她就等吧。

    谁让太子哥哥生得这么漂亮呢。

    *

    枝叶扶疏。

    秦小猫儿在廊下乖乖巧巧坐着,低头瞧池子里的锦鲤,声音绵绵软软的:“天一呐。”

    “嗯?”

    小太监站在她身边,应了一声,他低着头,看小猫儿拿着树枝折腾池子里的鱼,眼见着那金色锦鲤要被她扒得露肚皮了,忍不住出声道:“祖宗,这鱼值七十两黄金。”

    秦小猫儿仰起小脑袋,瞧了他一眼,她虽然不明白七十两黄金是多少,但这不妨碍这小混账不服气,小混账又轻轻戳了戳池子里的锦鲤,娇声娇气的:“有我值钱么?”

    天一垂眸看着锦鲤,有些心疼:“姑娘在东宫是无价之宝,自然比这鱼值钱,这鱼是奴养的,您放过它们罢。”

    “哼——”

    小猫儿丢了树枝:“你怕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了它们。”

    秦小猫儿扯扯天一的衣裳,细声细语安慰他:“虽然它们瞧起来便很好吃,但我不会吃的呀。”

    天一欲言又止。

    良久,他沉声应小猫儿:“是。”

    清梨酥搁在嘴边,秦小猫儿想也不想,嗷呜一口咬上去,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开,秦小猫儿酸得眼泪汪汪,“吧嗒”一声往后倒,却被人拦住了。

    渥丹宽袖横在眼前,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眉眼,轻轻把小姑娘眼角的泪花儿抹去了。

    廊下响起林岱岫带笑的声音:“谁家的小混账,傻成这个模样。”

    秦晚妆气得想咬人,悄悄往池子边挪了挪,不去瞧他,她又捡了个树枝,戳戳池子里的小王八,声音软软糯糯的:“林晴山,你来得这样慢,你才是混账。”

    “大逆不道。”

    林岱岫温声斥她,他在勤政殿待了一夜,有些困倦,整个人都散漫下来,懒懒倚着梁柱,漫不经心道:“走罢,随我回去。”

    秦小猫儿舍不得她的漂亮哥哥,巴巴道:“为何要回去呀。”

    林岱岫微微扫她一眼,倏尔轻笑,温温柔柔的:“好孩子,你觉得是为什么?”

    秦晚妆缩了缩小脑袋,又往天一身边挪了挪,有些害怕,声音轻轻的:“林哥哥,你不要这样瞧着我,这样很不好,我总觉得你想罚我抄书。”

    “好孩子,我怎么会罚你呢。”

    青年人又笑,斯斯文文的,他身边是梨花树,清风一吹,簌簌一片银白,渥丹长袍垂曳在水池里,他看着小姑娘,温和道:“我在同你商量。”

    “你可以在抄书和回家之间选一样。”

    他笑得温和。

    🔒悼念

    池子边的小糯米糕似乎“啪嗒”一下软了下来, 蔫儿了吧唧的,她低着小脑袋,戳戳水中石上慢慢爬的小王八, 声音闷闷的:“那、那我去同太子哥哥说一声。”

    “太子哥哥呢。”

    她扭头问天一,有些疑惑:“我怎么找不着他。”

    天一答:“陛下传召, 殿下去御书房了。”

    “昂——”

    哎呀, 没去过。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仰头去瞧林岱岫:“我能去那儿找太子哥哥么。”

    林岱岫掐断她的念想,语气温温柔柔的:“不可。”

    “踢踏——”

    话音未落,宫道上乍然想起一阵脚步声,像雨点子劈里啪啦打在地上一样,急促又密集。脚步声由远即近,愈发钝响沉闷, 厚重的声音压在心底, 宛若乌云翻墨, 让人平白感到一股燥意。

    秦小猫儿有些好奇,探出小脑袋想出去瞧一瞧,刚站起来就被林岱岫拎住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 松松散散的绉纱贴着她的小脸儿,眼前一片朱红。

    青年人把她拢在怀里,微微抬起手,渥丹袖摆垂落而下, 把一整只小猫儿都挡住了, 秦晚妆缩在林岱岫怀里, 闹腾了两下, 挣扎着想出去。

    林岱岫调转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安静待着。”

    好、好吧。

    秦小猫儿有些失落,但她自认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乖乖巧巧站好了,低头揪袖摆上的金线玩儿。

    温凉的指尖碰上脖颈,秦小猫儿长睫轻轻颤颤,唔了一声,伸出小手戳戳林岱岫的手,有些疑惑。

    哎呀,林哥哥在干什么呀。

    秦小猫儿仰头,对上清浅的眸子,声音软软的:“林哥哥?”

    林岱岫对着她笑笑:“想睡觉么?”

    秦小猫儿有些奇怪,她两个时辰前方才睡过呀,她才睡不着呢。

    秦晚妆正想开口,突然感到一阵钝痛,她脖颈酸软,眼前一黑,像只小糯米团子一样,直直往下倒。

    林岱岫揽住小猫儿,把她掩在宽袖里,懒懒掀起眼皮子,看东宫门口站着的人。

    宫门口,玄甲卫提刀定住,面容整肃,冷若冰霜。

    领头那人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冰冷,死死盯着东宫正殿的朱门,他大手一挥,厉声道:“搜——”

    原本簇拥在一起的玄甲卫哗啦啦散开,腰间跨刀,大踏步走进东宫,推开宫里紧闭的门窗,紧接着,太监宫女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宫室内响起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

    “放肆。”小太监声音嘶哑,拦着那个领头人,怒火中烧,“何人给你们的胆子,纵然是玄甲卫,也不该擅闯东宫,待殿下……”

    那领头人举起一块白玉令牌,眉目冷漠,打断他的话:“陛下口谕,太子疑似与宫中刺客勾结,特令我等再至东宫,细细搜查,公公见谅。”

    “公公不必如此恼怒,清者自清。”他又道。

    天一见着那令牌,一腔话堵在喉咙里,哑火儿了,他知道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吩咐,即使心里有万种火气,也只得压下,抿了抿唇,拂袖往水榭边走。

    那领头人微微睨了天一一眼,收起令牌,转身对着林岱岫施了一礼,问:“少师大人为何在东宫?”

    林岱岫看着宫内的玄甲卫,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拈指尖,素白的梨花被碾成粉末,稀稀疏疏洒下来,他微掀眼帘,温声笑笑:“来捡只小猫儿。”

    “原来少师大人还有这样的意趣。”男人跨着刀,不自觉压低声音,同林岱岫攀谈道,“尚栖宫里倒是养了不少猫儿,俱是域外进贡来的,品相都不差,少师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去瞧一瞧。”

    青年人微微抬眼,笑出声,清透的眸子温温柔柔的,像漫过草野的春风。

    他看着眼前人,静默良久,直直看得那人心里发慌,不自觉去按刀,林岱岫才收回目光,温和道:“养一只已足够劳心费力了。”

    这时,有个玄甲卫推门而出,朝着这边儿远远喊了声,男人同林岱岫施了个礼,匆匆走过去。

    *

    “砰——”

    瓷器被猛地砸到地上,刹那间,劈里啪啦炸开,碎片溅起,擦过江鹤声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父皇息怒。”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御书房里,小少年跪在地上,垂首低眉,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几乎失了血色,身姿却挺拔:“父皇当真觉得儿臣与刺客有牵连么?”

    “你没有么。”

    皇帝冷冷看着他,居高临下的,他的目光有些浑浊,眸子里却翻涌着无尽的嫌恶,他紧紧咬着牙:“你想让朕死。”

    江鹤声有些错愕,猛地抬头,对上皇帝冷漠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茫然:“父皇……”

    “住口。”

    皇帝沉声打断他:“抬上来。”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几个太监弓着身子,抬进来个裹着白布的尸首,他们对着皇帝跪下,把尸身放好了,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你先前见过他。”

    皇帝把白布掀开,俯身冷睨江鹤声,冷声道:“你记得吗?”

    他摆了摆手,老太监呈上一枚岫玉,皇帝把那岫玉拿起来,扔在江鹤声面前:“你的玉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晦气东西身上?”

    江鹤声看着熟悉的岫玉,垂眸,指尖轻轻颤颤。

    小太监昨日夜里跌下高楼,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脸上显出些乌青的斑块,浓稠的血迹自七窍而出,显出暗沉的死相,他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浑浊的碎渣沾在耳朵里,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儿。

    小少年似乎有些错愕,怔了许久,皇帝看着他的模样,怒火中烧,猛地掐住他莹白的脖颈,往白布上撞,皇帝死死盯着他:“你当真认得他。”

    “好。”

    “好得很。”

    皇帝气急反笑。

    江鹤声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手腕撞上桌角,小少年闷哼一声,金丝发带乍然散落,长发松松散散披下来,遮住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他双手撑着白布边缘,指尖微微泛白。

    他哑了半晌,压下喉中的腥甜:“儿臣认得他。”

    “儿臣并无谋逆之心,父皇明鉴。”

    江鹤声语气温和,照例是矝雅端方的模样。

    “太子殿下。”

    御书房里,久未出声的朝臣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道:“殿下不必挣扎了,您可知他看守的高楼里藏了什么?”

    江鹤声静默。

    那人道:“藏了带毒的箭矢,先前刺客行刺时,用的便是那个。您指使刺客行刺,又收买这太监帮刺客藏身。若非他昨夜拼命阻挠玄甲卫办差,后又坠于高楼,惊动了楼里藏身的刺客,刺客压根儿逃不出去。”

    “荒唐。”

    江鹤声轻讽一笑。

    那朝臣似乎料定他不认,又向皇帝呈上一纸文书:“陛下,这是方才玄甲卫在东宫发现的物证,是殿下与前朝废太子旧党互通的文书。”

    小少年猛地抬头,长发散落,他看着文书,怔了一会儿,文书上赫然是自己的字迹,他有些茫然,半晌,讽笑出声:“胡言乱语。”

    文书劈头盖脸砸上来,江鹤声眨了眨眼睛,恍恍惚惚间,他听见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正统。”

    皇帝拂袖:“拖下去,囚文绮台。”

    *

    文绮台前,火光燎燎。

    炭盆里的纸钱烧得焦黑,劈里啪啦往外溅出火星子,灰白的碎屑自火光中升腾而起,又慢慢飘落而下,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江鹤声穿着素白襕衫,站在炭盆前,清瘦莹白的手指拈着一沓纸钱,慢慢往炭盆里放。

    暖红的火光衬得小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眸子映着烧得旺盛的火焰,瑰丽又漂亮,像是自缥缈仙山流出的亘古传说。

    “太子殿下在悼念何人?”

    带笑的声音响起来,林岱岫闲闲散散走近,踏着遍地的青枫,“沙沙啦啦”的声音响起来,轻轻的,像松涛卷浪一般。

    他看着炭盆里的余烬,又笑:“昨日夜里的小太监吗。”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孤先前见过他。”

    *

    江鹤声见到那个小太监时,京师的雪还没有停。

    宫内簌簌落了一层白。

    宫外新贡的花草送进了内侍省,太子殿下正好闲来无事,亲自去给那只娇贵的小奶猫儿拿了几枝新鲜的山茶。

    江鹤声撑着伞,走在漫天的大雪里,无意间,看见假山间拥簇在一起的身影,有些好奇,停下脚步。

    簌簌的风雪里,小太监穿着蓝灰色衣裳,低头轻轻吻上那宫女的唇,阖着眼,虔诚得像对待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在那儿站了会儿:“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两人乍然分开,有些惊慌失措,那小太监挡在宫女面前,看见江鹤声,忙拉着她跪下:“奴见过太子殿下。”

    江鹤声叫他们起来,轻轻唔了一声,问那个小太监:“你为何要对她做这等事。”

    小太监答:“因为她是奴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又问:“什么是心上人。”

    “……”

    小太监沉默了一会儿。

    “每每瞧见便欢喜,一日见不着她,就想得不得了,这就是心上人。”小太监开口,声音低低的,补充道,“奴见识浅,不曾读过什么书,殿下不必在意奴的话……”

    “原来如此。”

    江鹤声望着簌簌的雪,轻轻颔首:“受教了。”

    小少年听着他的话,想了良久,半晌,才温声笑,轻弯眉眼,喃喃道:“原来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同东宫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之间多了一丝隐秘牵连,很满意,看着那两个人,温温柔柔问:“孤明白了,你们想要什么封赏。”

    小太监显然没预料到这等好事,叩首谢太子恩泽,他脸有些红,语气羞赧:“奴想去西水楼守门。”

    太子有些好奇,又问:“为何。”

    “西水楼的俸禄高一些,奴想趁着丹玉还在宫里,多为她攒些银子,日后置宅用,而且……”小太监说得很快,似乎已经想过许多遍了,他说着,顿住,声音轻下去,“从西水楼往东看,就是披霞殿,丹玉在披霞殿当差。”

    江鹤声看着他,倏尔轻笑,颔首:“善。”

    簌簌的雪粒子飘落到肩上,江鹤声想了想,他记起,京师的宅院似乎十分贵重。于是,小少年分出一枝山茶花,又取出一块岫玉,递给那小太监,温声道:“愿君早日得偿所愿。”

    *

    文绮台地处荒僻,周遭是稠密的青枫林。

    遍地清辉。

    江鹤声坐在地上,倚着参天的青枫古树,挑拣着把那时的事说给林岱岫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孤害死了他,是么?”

    若他没有送那小太监岫玉,也没有调他去西水楼,栽赃他的人就不会借小太监做文章,说不准,他便不会坠下高楼。

    林岱岫听见他的话,眉眼舒展,轻声笑笑,他微微抬眼,看天上孤悬的明月:“殿下,良善永远不是罪过。”

    “尽管有些时候,它看起来愚不可及。”

    他取出一小匣糕点,递给江鹤声:“那小混账给你做的,味道定然不大好,吃吗?”

    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接过来:“吃。”

    🔒三月

    黎春十年三月, 太子失德,触圣人怒,囚文绮台。

    三月初三。

    云舒霞卷, 丽日舒和,文绮台边的青枫稠密如盖, 风过林稍, 掀起青绿的波浪, 柔和的声音如月下的浪潮般,漫入窗棂,松松缓缓,起起落落。

    “太子哥哥,我要掉下去啦。”

    秦小猫儿悬在窗檐边,探头探脑看着高阁里参差错落的书架, 想找到她的太子哥哥, 细声细语的, 开口又喊:“太子哥哥——”

    “唔。”

    清清浅浅的冷香,秦小猫儿乍然被抱进去,有些猝不及防,伸手扒住漂亮哥哥的脖颈,陷在霁色襕衫里, 仰起小脑袋,瞧着江鹤声,有些好奇:“太子哥哥,我方才怎么找不着你呀。”

    “因为你不乖。”

    清清雅雅的声音。

    “胡说。”秦小猫儿哼了一声, 奶声奶气反驳, “我可乖啦。”

    江鹤声低头看这只小混账, 轻轻蹙眉, 那双瑰丽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不虞:“为何又从窗子进来。”

    小混账理直气壮:“因为正门有人守着呀。”

    秦小猫儿挣扎两下,从漂亮哥哥怀里跑下去,跑到窗边,扒着窗檐往下瞧,伸手比划着,绵绵软软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从窗子进来很容易呢,爬上那棵树,然后跳一跳,就能跳进来啦。”

    嗨呀,很容易嘛。

    这种小事,自然难不倒她呀。

    秦小猫儿说完,仰头看看她的漂亮哥哥,扬着小下巴,颇有几分得意的小模样,眸光晶亮晶亮的。

    小少年站在书架边,霁色长衣曳地,长发松散,金丝发带垂坠而下,太子殿下安安静静注视着她,眉眼轻弯,温声笑,似乎拿这小无赖实在没法子:“阿桥,日后不可如此。”

    秦小猫儿轻轻噫了一声,又望望窗外参天的青枫古树,有些舍不得,扯了扯江鹤声的袖摆:“为何呀。”

    这小无赖似乎觉得从窗子跳进来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是伟大的功绩,没听见她的漂亮哥哥夸她,还有些委屈,试图同江鹤声讲道理:“真的很容易呀。”

    江鹤声牵着小姑娘在长桌边坐下,清瘦莹白的指节拈起竹卷,太子殿下偏头,看着这小无赖,拿竹简轻轻掀起秦晚妆乌黑的长发,敲敲小姑娘瓷白的小脸儿。

    竹简带着清清冷冷的凉意,同漂亮哥哥的指尖一样温凉。

    秦小猫儿不明所以,轻轻噫了一声,扭过小脑袋,睁着眼睛瞧着江鹤声,又撞上那双恍若藏了稀疏晨星的漂亮眸子,小猫儿心里漏了一拍,耳尖一颤一颤的,忍不住伸出手,又想去挠一挠。

    “阿桥。”太子殿下把这小混账的手抓住了,声音清清润润的,“倘若你再敢翻窗进来,少师大人罚下的抄书便由你自己抄。”!!!

    秦小猫儿蹭地一下站起来,大惊失色,她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磕磕绊绊道:“不、不可以呀。”

    林哥哥罚抄书很不讲道理呢。

    林哥哥本来就是十分不讲道理的大人呐,半点没有三元榜首应有的模样,他罚抄书的时候,都是随便抽一本书,随手翻,翻到哪篇就让她抄哪篇,根本不管她认不认得那些字呢。

    秦小猫儿十分委屈,同她的林哥哥抱怨,林晴山那只混账大王八竟然还笑,慢悠悠说“那有什么法子,上天让你抄这篇”。

    气死啦。

    秦小猫儿扯扯江鹤声的袖摆,巴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开心,小无赖势不得已被迫低头:“那、那我便不翻窗,我很乖的呀,太子哥哥,你不要不帮我抄书。”

    “嗯。”

    江鹤声眉眼轻弯,冰冰凉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眸子,哄她:“阿桥很乖。”

    秦小猫儿先前还在难过,她会爬树还会翻窗,这样了不起,漂亮哥哥非但不夸她,还不许她再做这些事,小猫儿很委屈,现下江鹤声一哄,先前的失落一荡而空,整个人又悄悄开心起来。

    哎呀,她、她自然很乖的呀。

    *

    青枫稠密,招摇如盖。

    “当啷——”

    青梅从小猫儿手中溜出去,调到白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音。

    秦小猫儿坐在长桌边缘,抱着个乌陶罐,低着小脑袋,打了个小哈欠。

    她有些无聊,捡起瓷盘里的青梅,轻轻咬了一口,尖尖的小牙咬上青绿的果子,酸涩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小猫儿眼泪汪汪,手里的青梅又咕噜噜滚到瓷盘里。

    酸死啦。

    太子虽囚于文绮台,然而他一日是太子,内侍省就万不敢怠慢,故而即便进贡来的青梅珍贵,也往文绮台送了许多,尽管被某只小无赖啃了不少,楼内的青梅还堆了一箩。

    文绮台里,某只小糯米团子啃了酸的青梅,不开心,“吧唧”一下,整只瘫在长桌上,双手伸开,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竹简压在手下,她把竹简拨开,翻个身子,滚到她的漂亮哥哥面前:“好酸呀,太子哥哥。”

    “嗯。”

    江鹤声拈着狼毫的手顿住,他看了眼长桌上的小无赖,温声笑笑,习惯性把她拨开的竹简拿回来,继续写,声音清清润润的:“你吃过许多,也该知道现下的青梅是酸的了,为何还要吃。”

    秦小猫儿又把竹简抽出来,声音绵绵软软的:“只有青梅可以吃呀,太子哥哥,自打你进了这里,我都吃不上酥酪汤团儿了呢。”

    江鹤声怔了怔,眉眼轻弯,笑笑:“孤下次遣人送些来。”

    “昂——”

    秦小猫儿又翻,滚到她的漂亮哥哥面前,对上小少年清清浅浅的眸子,乖乖巧巧瞧了一会儿,倏尔抬起小脑袋,柔软的唇瓣贴上小少年的眉眼,轻轻啄了啄。

    软乎乎的触感碰上眉眼,像绵白糖,甜丝丝的,江鹤声五指微微收拢,看着小无赖,轻声道:“阿桥,我在为你抄书。”

    小无赖自觉干了坏事,滚呐滚,“吧唧”一下掉到地上,她懒得爬起来,就在地上躺着,看文绮台楼顶的苍茫浩瀚的精雕,小猫儿耳尖红红的,悄悄开心。

    🔒雨幕

    青枫簌簌, 亭亭如盖。

    昼光透过稠密交织的青叶,洒在文绮台前,黄雀儿立于窗檐上, 淅淅沥沥的水声流出。

    小少年跪坐在冷泉边,清瘦莹白的手里拿着一颗青梅, 低头细细淘洗, 长发被金丝发带挽着, 垂坠而下,半遮住他的漂亮眸子。

    他将青梅洗净了,下意识往身边的乌陶罐里放,忽而手里一空。

    “嗷——”

    某只小无赖突然出现,低下小脑袋,一口把洗净的青梅叼走。

    显然, 小无赖并没有什么消灭罪证的意思, 把青梅叼走之后, 尖尖的小牙咬着酸甜的梅子,小无赖拍拍身上的灰,又心安理得地在漂亮哥哥身边坐下来,没骨头一样,懒懒倒在江鹤声身上, 双手捧着那颗青梅,低着头慢慢啃,专心致志的。

    江鹤声便也纵着她,温声笑笑, 低着头继续洗青梅。

    小甜糕软乎乎的, 啃着她的梅子, 时而悄悄凑过来, 瞧瞧漂亮哥哥手里的梅子生得好不好看,若是好看便咬过来,不好看便把小脑袋伸回去。

    “太子哥哥。”

    秦小猫儿的声音温温软软的:“我要喝甜的青梅酒呀,很甜很甜那一种。”

    “嗯。”

    江鹤声应下。

    自打江鹤声从雪地里把这只小奶猫儿捡回来,历来高坐云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像是忽然走下人间一样,自然而然学会了些稀奇古怪的事,诸如刺绣、点香、梳发、仿字迹,还有制糕酿酒。

    如冰如玉的指尖浸在冷泉里,小少年把箩里的青梅都洗净了,悉数放在乌陶罐里,又添了沙糖和清酒,秦小猫儿有些好奇,咬着酸甜的青梅,小脑袋探过来往罐里望望,黑漆漆一片。

    哎呀,瞧不清。

    秦小猫儿想往前挪一挪,忽而一个不稳,整个人往边上倒,小无赖胆子只有丁点儿大,下意识阖上眼,却跌入漂亮哥哥怀里,浓烈的冷茶香萦绕,她眨了眨眼,瞧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

    “胡闹。”

    江鹤声揽着她,这软乎乎的小甜糕又得寸进尺,没骨头一样往江鹤声怀里倒,太子殿下没法子,只好任由她去。

    她才没有胡闹呢,她很乖的呀。

    秦小猫儿有些不服气,从漂亮哥哥怀里爬起来,想要同他讲道理,她端端正正站直了,低下小脑袋,看着跪坐在泉边的漂亮哥哥,正想开口,却撞上那双清清浅浅的漂亮眸子。

    江鹤声看着乱闹腾的小姑娘,有些不明所以,抬头注视着她,眸光温温柔柔的,像是藏了数不清的潋滟春光。

    “扑通——”

    秦小猫儿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尖尖的小牙还咬着青梅,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秦小猫儿把汁水咽下去,耳尖泛红,一抖一抖的。

    不行,太子哥哥生得太好看了。

    她、她都舍不得反驳他了。

    秦小猫儿轻轻唔了一声,又跪坐下来,仰着小脑袋,往漂亮哥哥身边蹭了蹭,伸出双手环着江鹤声的脖颈,她咬着青梅,温温软软的小脸儿凑近她的漂亮哥哥。

    软乎乎的小手碰上金丝发带,她有些好奇,用小指轻轻一勾,发带解开,松松散散飘落到泉水里。

    乌黑长发如瀑,披落而下,江鹤声指尖微微泛白,青梅贴着唇角,有些温凉,青绿色的果子这一面还很完好,柔滑的青皮上沾着清透水珠。

    江鹤声撞上小猫儿晶亮晶亮的眸子,有些无奈,垂眸咬了一口青梅,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

    小少年敛眉,压住心里纷繁的思绪,把小猫儿拉开,退而求其次,道:“若有旁人在,不可再做这等事。”

    “昂——”

    秦小猫儿点点头,她看见漂亮哥哥吃了青梅,十分开心,想也没想就应下,低头又咬了口,青梅上露出浅浅一排小牙印。

    嗨呀,太子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呀。

    青枫树下。

    陶罐放入地底,细腻的沙土一抔一抔盖上去,将陶罐彻底封住。

    小脏猫儿被抓到泉水边,乖乖巧巧坐着,却一直扭着小脑袋,侧着身子,看青枫树下的小土丘。

    江鹤声冰冰凉凉的指节如冷玉般,触上小姑娘的手,太子殿下垂首,眸光细致认真,他帮秦晚妆把手上的沙土都清洗干净了,才把这只胡乱闹腾的小猫儿放开。

    秦小猫儿失了钳制,又蹦蹦跳跳跑到青枫树下,她俯身,低下头,拨拨松软的土,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拉长,似乎带着无尽的期待:“太子哥哥,我何时才能喝青梅酒呀。”

    秦晚妆歪了歪小脑袋,看着江鹤声,巴巴道:“明日可以么。”

    太子殿下跪坐在冷泉边,清瘦瓷白的指节浸在水里,他听见秦晚妆的话,怔住,倏尔笑出声,偏头看着软绵绵的小姑娘,眉眼轻弯。

    “等七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青枫树下。

    青枫如盖。

    天地亘古绵长。

    *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青叶上,劈里啪啦溅入窗棱。

    丝丝寒气顺着窗蔓延而入,渗入骨骼,像是密密麻麻的虫蚁钻入骨缝,不间断地噬咬。

    自打去年冬日开始,这种细微连绵的疼痛就一直攀附在江鹤声身上,他习惯了,并不大在意,只依着太医的嘱托喝些汤药。

    太子殿下坐在榻边,单手执着书卷,垂首,清莹白净的指尖温凉如玉,轻轻拈着页尾,翻过一页。

    榻上的小猫儿听见风雨之声,似乎睡不安稳,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只。

    江鹤声放下书卷,轻轻顺了顺小猫儿的后背。

    熟悉的冷茶香萦绕,秦晚妆整个人舒缓下来,躺在软榻上,四肢自然伸张开,她小口小口呼吸,长睫一颤一颤的,小姑娘睡着时失了往常张牙舞爪的模样,乖乖巧巧的,愈发像只露出软白肚皮的小奶猫儿。

    文绮台外。

    雨疏风急,稠密青枫哗啦作响。

    “咣当——”

    木窗被猛风一吹,磕上窗檐,发出剧烈的轰响声。

    江鹤声微微蹙眉,唯恐惊醒了榻上的小姑娘,起身,帮秦晚妆掖好锦被,走到窗边想把窗子掩上。

    微凉雨丝打在小少年苍白的脸上,他低头,清瘦瓷白的指节收拢,握成拳抵在唇边,微弱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响起来,江鹤声怕吵醒那只娇贵的小甜糕,掩了窗,阖上门走出去。

    方才把门闭上,楼角的悬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湿漉漉的雨水滴在木阶上,江鹤声微掀眼帘,看见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

    她手里抱着几卷竹简,大抵是跑得太快,这会儿扶着檀木书架,俯身低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素白的帷布被雨水打湿,贴在她的脖颈上,显得有些狼狈。

    “施姑娘。”

    江鹤声瞧着她,微讶,嗓音清清润润的:“为何赶着这时候过来。”

    施青青听见太子的话,抬起头,斟酌了两番,道:“今日翻阅医术,偶有所感,故而敢随少师大人进宫。殿下……殿下可听说过线蛊,线蛊种入血脉,起初毁人心智,待中蛊者心性全无,便可纵人成偶。”

    “哗啦啦——”

    青枫招摇,枝叶在雨里乱甩。

    “有所耳闻。”

    江鹤声垂眸,不知想起什么,倏尔温声笑笑。

    施青青又道:“殿下先前意识昏沉,记忆混淆,咯血,大多是因着线蛊的缘故,只是,线蛊生于海外诸岛,在济朝并不多见。”

    她看着江鹤声,有些疑惑:“宫中为何会出现线蛊,这种阴邪的东西,早该在济朝绝迹了才是,殿下知道是何人害您吗?”

    “嗯?”

    江鹤声听着她的话,怔怔望文绮台外簌簌的风雨,那双漂亮的眸子染上少许茫然。

    丝丝寒意自下而上渗入骨骼。

    半晌,他回过神,又笑,眉眼轻弯,却没应施青青的话,只是取出银丝锦帕递给她。

    “此事不必告知阿桥。”

    小少年的声音清清雅雅,对着女郎中轻轻颔首:“多谢姑娘。”

    “这是小姐吩咐的,奴自当尽心。”施青青开口,她正要说治病的法子,只见太子俯身捡拾起素白的纸伞,行姿疏淡,走下悬梯出了文绮台。

    文绮台外,尚下着瓢泼大雨。

    *

    绵长的宫道上,雨水溅起,打湿了霁色长衣。

    太子殿下撑着素白纸伞,走在朱墙边,梨枝探出宫墙,梨花簇簇拥在枝上,如白玉般精致,被雨打得歪斜了,簌簌飘到纸伞上。

    “太子殿下。”寒刀出鞘,挡在江鹤声面前,玄甲卫冷声提醒,“陛下有旨,未得陛下口谕,您不得出文绮台。”

    太子温声笑,莹白的手清瘦修长,漫不经心拂开寒刀,他看着眼前着铁甲的侍卫,轻轻颔首,又往前走:“孤知道。”

    玄甲卫不敢真对他下手,紧紧跟在他身边,威胁:“殿下,您究竟想做什么,现下退回去,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江鹤声怔住,他微抬伞沿,望着接天的雨幕,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好像有什么在渐渐熄灭,他看着玄甲卫,眉眼轻弯,温温柔柔道:“孤想见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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