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 太子殿下的小金枝
    钗环

    次日一早, 晴空如洗。

    些许晶莹的露珠沾了马尾,黧黑马匹浑身抖擞,打了个响鼻, 甩出些湿漉漉的水珠,又慢悠悠甩起尾巴, 懒洋洋的。

    秦湫方掀开马车车帘, 便瞧见车内躺了只睡得斜斜歪歪的小猫儿。

    这小混账似乎是醒的太早, 并不适应,这会儿又躺在绒白的毯子上,四仰八叉,小口小口均匀呼吸,乖乖巧巧,睡得十分安详。

    “东家?”

    西桥疑惑的声音落在身后, 他见秦湫久久不动, 有些诧异。

    秦湫轻轻嗯了一声, 拂袖,走进马车里,将帘子放下,淡声道:“走罢。”

    他并不管绒白毯子上躺着的小猫儿,任由她呼噜呼噜睡回笼觉。

    小孩儿本就懒散, 往日带她读书时,千哄万哄才能把她骗起来,如今为了去商行挑新货,倒是一大早就钻到马车里, 勤快得不成样子。

    车马颠簸。

    车厢晃一晃, 这小猫儿就滚一滚。

    “哎呀——”

    清清亮亮的声音。

    秦晚妆睡得迷迷糊糊的, 乍然磕上车厢木壁, 莹白的额头泛起微微的红晕。

    她睡眼惺忪,慢吞吞从毯子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小哈欠。

    小猫儿意识尚不清醒,瞧见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的院子,就不动了,安安静静坐好,等着人来捡她。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

    噫?

    迷迷糊糊的小猫儿有些奇怪,仰头,正瞧见车内坐着的青年人。

    意识乍然清明。

    晨时的微凉薄风掀起车帘。

    青年人着素衣,眸光清寒,月白绉纱长袍垂曳于地,边角褶皱颇多。

    小猫儿想起方才做梦扯的长绒线,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往旁边挪了挪。

    秦长公子的面色愈发清冷。

    他正垂眸,对上小猫儿湿漉漉的漂亮瞳孔,哂笑,修长的指节搭在账簿尾页,流着昼光。

    “睡得可安好。”他轻笑。

    “好呀好呀。”

    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绵绵的,十分乖巧:“往往给阿兄问安,阿兄晨安。”

    “晨安。”

    他轻轻颔首,温声回应小猫儿。

    眸光却淡薄。

    显然,秦长公子对小猫儿躺在毯子上的行为颇不满。

    他将账簿卷一卷,单手执尾端,用卷起的账簿,把悄悄往远处溜的小混账勾过来。

    “坐好。”

    他眉目疏冷,淡道:“你倒是很有出息,何处都能躺一躺。”

    哎呀,不是责怪她扯衣裳的事。

    那她就没有错嘛。

    “哼——”

    秦小猫儿不开心,轻轻哼哼两声,她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跟秦湫讲道理:“阿兄,我先前不曾躺在地上睡觉呢。”

    “你若早些来,便能瞧见我乖乖坐好的模样,可是你来得这样晚,我都睡着啦。”

    “我睡着了,就掉下去啦。”

    她比划两下,指指木板上铺着的毯子。

    少顷,小猫儿总结陈词:“阿兄,你该来得早一些呀。”

    “倒是湫的不是。”秦湫淡道。

    “自然自然。”

    秦小猫儿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十分大度,摆摆手道:“阿兄,不妨碍的,我原谅你啦。”

    谁让她听话又乖巧呢。

    嘿嘿。

    秦湫懒得理她。

    秦往往乖乖等了会儿,发觉阿兄也没有真的责怪她的意思,便不再管阿兄。

    她低下小脑袋,拿出自己千挑万选选出的布袋,扯开看看空空荡荡的样子,又将布袋抱在怀里,小腿一晃一晃的,十分活泼。

    阿兄很厉害呢,他的商行里有许多新奇花样呢,她得好好挑一挑,赶回去送给漂亮哥哥。

    虽说漂亮哥哥先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后又沦落成了乐师,可是归根到底,漂亮哥哥只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她这样有担当的小姑娘,自然要把漂亮哥哥养好呢。

    唔——

    漂亮□□后还要嫁给她。

    秦晚妆想着想着,愈发开心,她眸光亮闪闪,耳尖红红,一抖一抖的。

    马车停在西街,小猫儿连忙蹿下去:“阿兄,我走啦。”

    “你不要跟着我呀。”

    她又添了一句。

    秦湫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倏尔发觉这混账并没有让稻玉跟着,哑然半晌,吩咐道:“西桥,去看着她。”

    “是。”

    西桥应声。

    *

    “掌柜的,今日本家小姐要来啊。”

    蓝衣小厮跑到柜台后,擦了擦柜台上的灰,抹布一甩,凑过来问老掌柜。

    “您说,本家小姐长得好看吗,我听西桥公子说,咱们小姐生得跟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他有些好奇。

    “长得再漂亮也跟你没关系。”

    老掌柜站在柜台后,微微拨弄两下算盘,抬眼瞧一瞧铺子门口,冷哼一声,低声道:“离本家来的远点儿,那些姓秦的,除了东家,没一个好东西。”

    自打昨日夜里,他知道本家小姐要亲自来商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惊又气,一宿没睡。

    几年前,他也曾为京师秦家那几位公子小姐引过路。

    他的一只眼,便是伺候三公子时偶有疏漏,将浓茶泼到地上,惹了三公子生厌,被他随手抄起的簪子戳瞎的。

    后来,仰赖东家仁善,不嫌弃他是个老残废,对他百般致歉,还给他置了宅子田地,让他一辈子能活在商行的庇佑下,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即便如此,老掌柜午夜梦回,总能想起秦家那几位小姐公子高高在上的倨傲目光,那种抄起簪子就敢杀人的心狠手辣。

    或许,在那些贵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物件儿。

    但他却没法把自个儿当成贵人们的物件儿,每每想起往事,心里愈发寒凉,久久没有知觉的右眼又隐隐作痛。

    他又听说那些人不待见东家,啐。

    用着东家的银子,还有脸斥责东家离经叛道。

    ——下贱的东西。

    后来,得知东家跟京师本家决裂,老掌柜高兴得连灌三壶酒,半夜强拉着秦长公子爬上房梁诉忠心,酒醒后方觉不妥,得亏东家仁善不嫌弃。

    原以为这辈子都和那些狗杂碎没牵连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小姐会来商行,还得了东家的准允。

    老掌柜虽不至于去为难小姐,却也只打算草草敷衍,他低声问:“是哪个小姐。”

    他记得秦家有两个小姐。

    一个总是高高在上,扬着下巴看人,所有人都是她的看门狗儿一样;另一个成日哭得梨花带雨,遇见点响动就往东家怀里扑,娇娇弱弱的,背地里却能拿滚茶烫下人的手背。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虽不知东家为何会准允这种人再进商行,却想着要找机会提醒东家两句,那些人只想扒在东家身上吸血罢了。

    蓝衣小厮听见掌柜的问题,却茫然:“本家只有一个小姐啊,东家还有别的小妹妹吗?”

    掌柜这才想起,小厮今年才来,不知道东家跟京师相府的恩怨。

    他不知东家挑了哪一位小姐带在身边养着,但无论是哪个,他都十分厌恶,老掌柜只盼着东家不要过分在意血脉情分,早早跟京师那些吸血的虫豸断了。

    掌柜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待会儿我去伺候,你离小姐远点,别瞧见个长得好看的就凑上去,没准不是什么小神仙,反而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可是,我之前听西桥和稻玉那二位说,咱们小姐乖巧又漂亮,真的是神仙下凡。”小厮有些委屈。

    “闭嘴。”

    “哦。”

    小厮果断闭嘴。

    商行门口人流攒动。

    少顷,小厮又戳戳老掌柜的胳膊,磕磕巴巴:“掌、掌柜的,小神仙。”

    老掌柜微微蹙眉,抬头,正瞧着个身着洒金青绿长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乌黑乌黑的眸子水盈盈的,又一直带着笑,漂亮的眸子里好像藏了浩荡春风,干干净净的,看不出半点杂质。

    她似乎有些怕生,在铺子门前站了会儿,迟迟不敢进来,又实在好奇,时不时往里边儿探探小脑袋,却不挡着寻常商客的路,乖乖巧巧站在正门的最边上。

    若是挡了人,还晓得让一让,双手交叠,低下小脑袋作个揖,严谨又认真的小模样。

    老掌柜轻笑。

    这倒有点小神仙的样子,可惜了,这种好孩子定然不可能是秦家的小姐。

    他迎上去:“姑娘是要买点儿什么,或是和大人走丢了。”

    “且先进来罢。”

    “唔——”

    秦往往想了想,跟着掌柜进去,声音软乎乎的:“我不曾走丢呀,我家大人为我买果子去啦。”

    秦晚妆下了马车,瞧见街上的果子摊儿,才想起自己为了赶阿兄的马车,一睡醒就悄悄溜出来了,都未曾用早膳。

    方才,她特意让西桥去为她买了吃食。

    西桥把她送到金山茶旗幡外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到现在也没回来。

    可恶哇,她都要饿死啦。

    哼。

    然而,小猫儿是只骄矜的小猫儿,万万不会像陌生人讨吃食,她只是仰着小脑袋,故作漫不经心,声音小小的:“哎呀,我有些饿了。”

    “我这有吃的。”

    小厮举起白纸包,晃悠两下。

    他撑着柜台就从里面翻身跳出来,连忙跑到小神仙面前,把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油滋滋的烧饼,小厮笑得憨厚:“姑娘用些。”

    他把白纸包递上,才想起有些小姐们可能吃不惯这种烧饼,也就他们这些糙人才常备在身上。

    当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正要缩回手,小神仙却将烧饼接过了。

    “我可以吃么。”

    骄矜的小猫儿扬起小下巴,问得十分有礼貌。

    “自然可以。”小厮忙道。

    秦往往不曾吃过这个,有些好奇,她看了看炸得黄澄澄的酥脆外皮,一看就很好吃,想低头咬一咬。

    可是她想起阿兄的话,阿兄不许她吃陌生人给的吃食,若是让阿兄知道了,定然要罚她。

    小猫儿顿时蔫儿了

    她捧着纸包:“我待会儿再吃。”

    小厮以为小神仙嫌弃她了,哈哈一笑掩饰失落:“自然全凭姑娘的心意。”

    他回头一扫,面露惊愕,俯身行礼道:“西桥公子。”

    秦小猫儿也扭头,很不开心:“你好慢呀,西桥哥。”

    “你便让我饿死吧。”

    她背过身去,不理人,气呼呼的。

    “小姐。”西桥无奈,他提着食盒,哄着小猫儿:“是我的不是,小姐先用些,省的饿着。”

    “哼——”

    秦往往轻轻哼了一声,半晌补了一句:“我未用早膳的事,不许告诉阿兄。”

    西桥应得很快,态度颇谦卑:“是。”

    秦晚妆却不信,她看着食盒上的茶楼标志,娇声娇气的:“你已经告诉了阿兄了,是不是,定然受了阿兄的吩咐,你才跑去照江园去买吃食。”

    西桥又道:“是。”

    “……”

    秦晚妆生气了:“我不理你了。”

    气死啦。

    *

    “小姐且挑一挑,这些都是商行新进的货品,未曾呈入官署进贡,亦不曾搁于橱栏置卖,都是最最新奇珍贵的,天底下再无第二件了。”

    老掌柜柔和的话语落在货架边,他一直笑着,眉间都挤出不少褶子。

    他一直弯身,走在小猫儿后头,见小猫儿的目光在哪个物什上停了停,就把那货品拿下来,双手奉给小姑娘,跟小姑娘细细介绍。

    十分之殷勤。

    秦往往也十分捧场,眸光晶亮晶亮的,认真听掌柜的解释,轻轻哇一声,把那货品放到她的小布袋里,又说“有劳”,又说“谢谢翁翁”。

    老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小厮看着掌柜,觉得事情十分诡异。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掌柜。

    若论老掌柜是何时开始变的,大抵是从西桥给小姐介绍掌柜开始。

    起初,掌柜听见西桥叫小姑娘小姐,神色颇错愕,大有甩袖离去的态势。

    然而,这软乎乎的小神仙却很乖,垂首作揖,十分认真:“原来是掌柜翁翁,往往见过掌柜翁翁。”

    那一刹那,小厮觉得掌柜素来刻薄冷淡的神情乍然破碎,他对着小姐也拜,瞧那模样,恨不得给小姐磕头。

    不过,小厮瞧见小姐得了西桥的首肯后,低着小脑袋,把他的烧饼吃完了,他也很开心。

    不愧是小神仙啊。

    他心里想。

    小姐和西桥公子走在前头,小厮压低声音,有些得意,揶揄道:“掌柜的,我早说了,您该收收成见,咱们小姐怎么可能不是披着人皮的妖精。”

    “住口,你懂什么。”掌柜斥责,“秦家那些个小姐确乎不是东西,只是咱们小姐跟在东家和先生身边,由他们二位教养长大,漂亮又乖巧,自然是天底下第一的好孩子。”

    “往事休要再提。”掌柜甩袖。

    “是。”小厮应声。

    *

    日已近晌午,昼光流转。

    秦晚妆在商行的库房里逛了一圈,收获颇丰,漂亮物什装满了她的小布袋。

    小猫儿打开布袋清点,看着里面亮闪闪的漂亮首饰和零碎小件儿,很开心。

    她对阿兄的商行很满意,并且准备待会儿好好夸一夸阿兄。

    秦小猫儿在雅间久坐无聊,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秦湫来接她,便出了雅间,想再出去逛一逛。

    商行的二楼卖的悉数是些金银首饰,最是热闹,来往人流不断。

    小猫儿瞧见一支梨白银丝钗环,着人取出来,对着铜镜,想要试一试。

    手中却倏尔一空。

    她怔了怔,有些奇怪,扭了扭小脑袋,却瞧见个不认识的公子,那公子穿金色锦衣,浑身上下颇华贵。

    “这是我的。”

    秦往往指了指被他夺走的钗环,细声细气同他讲道理:“我先将这钗环拿出来的呢,你若喜欢,可以挑别的呀。”

    那公子捏着梨白钗环,却笑:“可曾付了银子?”

    “若是不曾,便不是姑娘的。”

    他甩出一锭纹银,淡淡扫了秦晚妆一眼:“我家花魁娘子瞧上了,姑娘再挑别的吧。”

    语气颇倨傲。

    秦小猫儿怔了怔,她难得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手想拿回梨白钗环,却扑了个空,她有些生气:“你、你不讲道理,这分明是我先瞧上的。”

    小姑娘说什么话都软乎乎的,半点生气的架势都无。

    那公子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大胆,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清和

    “自然是坏人。”

    漂亮小猫儿脱口而出, 她不开心,觉得遇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又想去抢回她的钗子, 却一头撞进个清清冷冷的怀抱。

    就像月落满山,一只黄雀儿扎进了雪地上的青松林里。

    清清浅浅的雪松冷香。

    哎呀, 是谁呀。

    秦往往埋在来人的衣裳里, 挣扎两下, 想钻出来,小脑袋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可恶,为什么要打她。

    “疼呀——”软乎乎的声音。

    “甩开西桥,四处乱跑,倒是该疼一疼。”青年人温声教训。

    哎呀。

    是阿兄,不是她的漂亮哥哥。

    秦小猫儿僵了一会儿, 端端正正站好了。

    那、那还是乖一些吧。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温温凉凉的声音。

    秦湫微掀眼帘, 看着几步外的公子哥儿, 眉间染了点厌烦,语气清寒,道:“区区一个巡防右使家的公子。”

    “看诸君的派头,湫还当是太子亲至。”

    “你说什么!”庄序揽着花魁娘子,巡防右使的爹足够让他在云州横着走, 他又和太守庄家有些牵连,高高在上惯了,却在一个商行被违逆,当场被下了面子, 脸色很难看。

    “你是什么人。”庄序看着眼前的青年人。

    秦湫淡淡扫了他, 懒得理他, 若在平日, 便是巡防右使亲至,也没资格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打出去罢。”

    他温声吩咐西桥,微凉指尖掩在小猫儿眼前,冷白袖摆垂下。

    西桥俯身应是。

    *

    深巷寂静,人烟罕至。

    “他娘的——”

    庄序死命往前一踹,堆起的箩筐哗啦啦往下掉,臭鱼烂虾滚了一地,他有些嫌恶,往后退了两步。

    “查出来了吗?”他道。

    庄序在商行被打了一顿,鼻青脸肿滚在西街上,被勒令此生再不能进秦氏商行一步,一张脸都给丢尽了,花魁娘子也跑了。

    他娘的。

    侍从点头哈腰:“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老子的花魁娘子跑了!”

    他气不过,对着箩筐猛踹,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美人能在兄弟面前涨涨面子,还没带回家就跑了。

    奇耻大辱。

    庄序再维持不住什么翩翩君子的姿态,目光阴狠:“那个人到底是谁,什么背景。”

    侍从揉揉脸上的青肿,劝道:“那是秦家家主,整个商行都是他的,听说背后还有什么雍王府,底子深得很,公子,咱们得罪不起啊。”

    庄序嗤笑:“没出息的东西。”

    “不就是个商贾之流,下贱货色。”他想了想,道,“爷的花魁娘子跑了,他总得赔我一个,去,把他们家那个小姐给我劫过来。”

    “能成吗?”侍从有些犹豫,“老爷说了,不让您再去找秦家的麻烦。”

    庄序冷哼一声,想起今日看见的漂亮小猫儿,啧了一声:“怕什么,那种招人疼的小美人儿,可不就得关在屋子里好好宠爱。”

    “秦家主明知道他妹妹生得好看,还把她放出来,谁知道想让她勾引谁。”

    他大手一挥:“大不了到时候爷纳了她。”

    “区区商女,若是进了巡防右使府,可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

    秦府西园,居室内。

    红衣少年微俯身,眸光疏落,冷白清莹的指尖拈着银刀,轻轻割下一段沉香木,木片落于香炉之中。

    烟气袅袅。

    “殿下。”天三将西街的事一一禀告。

    冷白的指节浸泡在清水里,昼光跳转,江鹤声拿银丝方巾将手细细擦拭干净,侧耳,淡笑:“庄序?”

    “胆子倒是不小。”

    语气颇冷落。

    他垂眸,依稀记起,庄家有个旁支,前段时间向他表过忠心,大抵就是这个名字。

    “忠心至斯。”他笑,“孤亲自去见见他。”

    “是。”

    天三俯身,正欲开口禀报其他事。

    江鹤声却止住他,殷红袖摆微晃,眸光落在清水上,他轻声道:“往往。”

    秦小猫儿抱着她的小布袋,悄悄躲在屏风后,缩成小小一只,不说话。

    江鹤声看着屏风后露出的青绿裙摆,眉眼轻弯,他挥手让天□□下,慢条斯理往桌边走,俯身,倒了杯甜茶,搁在桌子上。

    “哒——”

    茶盏接触梨木桌案,发出清脆的响音。

    噫。

    漂亮哥哥怎么不来找她呀。

    小猫儿眨了眨眼睛,循着声音,悄悄探出个小脑袋,却瞧不见人。

    慢吞吞缩回来,却乍然对上少年人清透漂亮的目光。

    哎呀——

    江鹤声看着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儿,张开手,小猫儿扑棱一下倒在他怀里,有些好奇,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怎么突然就来这儿了呀,你方才分明还在倒茶呢。”

    “嗯。”

    江鹤声轻轻颔首,哄着小姑娘:“想瞧一瞧往往。”!!!

    可恶,漂亮哥哥以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何处学来哒。

    秦往往耳朵倏尔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把小脑袋往江鹤声怀里钻,磕磕巴巴,声音小小的:“漂亮哥哥,你要矜持一些。”

    “你、你不要总让我害羞呀。”

    她是很矜持的小孩儿呢。

    漂亮哥哥真不懂事,嗨呀。

    *

    日已过晌午。

    秦小猫儿忙前忙后的,到处蹿个不停,将她从商行里挑来的物什悉数摆进了西园。

    此刻,她正蹲在一棵琉璃小树前,轻轻扯了扯小树上清凉的叶子,扯下来一片,握在手里。

    “往往,过来。”

    江鹤声立于廊下,看着墙角的小姑娘,轻声唤。

    “嗷——”

    秦往往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的灰,吧嗒吧嗒跑到漂亮哥哥身边,张开小手,眸光晶亮晶亮的。

    “不抱往往。”

    江鹤声轻轻揉揉小姑娘的长发。

    “嗯?”

    秦往往轻轻发出一个声音,有些疑惑。

    她怔愣一会儿,歪了歪小脑袋,看着眼前温温柔柔的少年人,有些小委屈:“漂亮哥哥,为何呀。”

    “我要去书院读书啦。”

    她往前赶两步,跟在江鹤声身边,抓住漂亮哥哥的袖摆不放,小猫儿很不开心。

    想咬漂亮哥哥一口,可是不舍得,于是跟漂亮哥哥讲道理:“我、我若是去读书了,漂亮哥哥就不能抱我了呢。”

    江鹤声停下,哄着小猫儿:“我亦与往往同去。”

    “那漂亮哥哥也不能抱我呀,书院是读书的地方呢。”

    秦往往哼唧哼唧,她跑到江鹤声面前,端端正正站好了,仰起小脑袋,尾音绵长:“漂亮哥哥呀。”

    酥酥甜甜的声音,像小猫儿的爪子,在心尖儿上踩来踩去,挠人得很。

    小无赖黏糊糊的,又想往少年人怀里蹭,江鹤声没法子,将她抱起来,哑然半晌,道:“往往,只有几步路。”

    秦晚妆缩在江鹤声怀里,勾着少年人冷白的脖颈,轻轻蹭蹭少年人的侧脸,半阖着眼,打了个小哈欠,愈发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儿。

    说话也懒洋洋的:“漂亮哥哥,走路很累的呀。”

    和方才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红衣少年哑然失笑。

    他把这只小懒骨头抱到廊檐拐角,便放下来,抓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搁在盛满清水的木盆里,半跪下来,帮小姑娘细细洗着手。

    秦小猫儿也低下小脑袋,看着清澈的水,水温很凉,在夏日尤为舒服,秦往往在水里晃晃自己的小手,又被少年人抓住了。

    好吧好吧。

    她这样大度的小姑娘,自然要顺着漂亮哥哥呀。

    清亮的水像冰丝绸带一样,滑溜溜的,顺着手背滑向指尖。

    秦往往能明显感觉到漂亮哥哥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搭在软乎乎的小手上,愈发冰冷,像是覆了雪水。

    秦晚妆的手不算干净,沾了些泥灰,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温顺,一点一点帮她洗着。

    温冷的指尖触上小姑娘的手指。

    痒痒的,凉凉的。

    秦往往眨了眨眼睛,手中握着的琉璃小叶已经沉在水里,散发着清透潋滟的瑰光,像漂亮哥哥含笑的眼睛。

    昼光跳跃。

    草木顺风而晃,掀起松松缓缓的浪涛。

    扑通扑腾——

    不知道为什么,秦晚妆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去了。

    乌黑卷翘的长睫不禁颤抖,她勾起指尖,在水里,轻轻挠了挠漂亮哥哥的掌心。

    红衣少年怔愣一会儿,偏头:“往往。”

    “昂——”

    她应了一声,倏尔抓住漂亮哥哥的手,穿过清凉的水流,五指相叩。

    少年人似乎有些错愕,小猫儿却倏尔蹭上来,眸光亮闪闪,想要再啄一啄她的漂亮哥哥。

    红衣少年眉眼微弯,轻笑出声,他反叩住小姑娘的手,把小姑娘揽在怀里,低头,温温柔柔的,吻上小姑娘的唇瓣。

    青叶落下来,映着琉璃小树的清光。

    天地似乎都静谧下来,只有和风绕檐,雕花灯笼轻晃的细微声响。

    软绵绵,湿漉漉。

    酥酥痒痒。

    “唔——”

    秦小猫儿轻轻呜咽一声,扑腾两下,想要溜出去,却被少年人紧紧揽在怀里,清清冷冷的茶香将她拢住。

    日子似乎都变得旖旎破碎起来。

    小猫儿软倒下来,眼尾有些红,还带了点水花儿,她坐在她的漂亮哥哥袍摆上,倚在江鹤声怀里,晕晕乎乎的,搞不清楚状况。

    红衣少年眸光温柔清透。

    他轻轻笑出声,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声音清和,一如往常。

    他说:“往往,乖一些。”

    *

    庄家,本宅。

    烛影微晃,灯影憧憧。

    “太子殿下亲自传召我了,当真?”庄序手足无措,连连整理衣冠,面色潮红,他语气有些激动,几乎是喊出来的,惹得周围人频频注目。

    他只是庄家旁支的子嗣,在庄家的地位并不高,能得殿下传召,实属祖坟冒青烟。庄序恨不得昭告天下,在众人的注视中,情不自禁挺直了腰杆儿。

    “自然,请。”

    天三侍立门外,神色不变,引着庄序进了正厅。

    庄序走进去。

    只见红衣少年高坐首位,姿容端艳,单手拈白棋,懒懒散散的,有些漫不经心。

    少年人偏头,不知道在跟庄休说些什么,语气颇散淡。

    而庄休,庄家那位嫡长子,却噤若寒蝉,冷汗簌簌。

    果真是太子殿下。

    庄序手脚颤抖,仿若瞧见一条通天坦途,在眼前缓缓铺开,他站在正厅中央,下跪叩首,高声道:“草民叩请殿下千岁。”

    良久。

    红衣少年温声笑,颔首称善,却不曾叫他起来。

    他起身,慢条斯理走下来,行姿疏淡,声线温柔:“孤此次来,是想找你讨样东西。”

    庄序第一次见到这种人物,浑身上下都哆嗦,语气有些颤抖,他叩首,不敢抬头,道:“殿下直言,草民但有,无不上奉。”

    江鹤声垂眸,又笑:“梨白银丝钗环。”

    “铛——”

    就像远山之间,青钟赫然一撞,七魂六窍乍然离体,刹那间,庄序浑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

    “殿、殿下。”

    他咽了口口水,结巴道:“草民、草民……”

    这钗环早在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前,就被秦家家主拿走了呀,。

    那漂亮小姑娘似乎想要,秦家主却说“珍惜之物,落于腌臜之手,已是玷污,往往不当染尘泥”。

    随后,他便下令毁了商行内所有梨白银丝钗。

    他、他是一支也找不出来了啊。

    倏尔,一个让他胆寒的想法涌上心头,庄序面色苍白,手指死死扣地,语气颤抖:“殿下与秦家……”

    “确有婚约。”

    红衣少年接话,眉眼轻弯,语气颇良善,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江鹤声垂眸,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轻嗤一声,闲闲散散走上首座:“诸君且记,见秦家小姐如见孤,如有冒犯。”

    少年人轻笑:“死罪。”

    正堂之内,众人跪地应是。

    庄序脸色惨白,止不住颤抖,手脚都已经僵了,他只觉被人扼住了咽喉,一颗心沉在死水里,即将溺毙而亡。

    “殿下饶命!”

    “大哥——”

    他对着左侧第一人高声叫,连连叩首:“大哥救我!”

    庄休抿唇,起身作揖:“殿下,臣斗胆请殿下三思,庄序是云州巡防右使之子,其叔父为京师太常寺卿……”

    红衣少年淡笑:“竟如斯尊贵。”

    “……”

    堂内静默,众人无不垂首,不敢出声。

    “殿下恕罪。”

    庄休连忙下跪叩首,语气颤颤巍巍:“若论尊贵,此子尚不如殿下万一。”

    庄序面色早已惨白如纸,他头脑一阵恍惚,浑身打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

    渺渺远远的,只听见温温凉凉的声音,好似自仙山之巅倾斜而落。

    红衣少年单手支颐,眉目带笑:“既如此,拖于庭外。”

    “杖杀。”

    🔒作画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

    书院隐于山腰,云雾之间。

    日子晃一晃,便到了秦小猫儿去书院读书的时候。

    “小姐且稍候, 奴去传禀山长。”书童俯身作揖,往山雾微蒙的檀青台上走去。

    秦晚妆站在文书居的廊檐下, 瞧着书童走上了书屋后的山道。

    她拉着她的漂亮哥哥坐下来, 小脑袋倚在江鹤声胳膊上, 声音小小的,轻声嘱托:“漂亮哥哥,待会儿,若是林哥哥出来,你不许理他。”

    “他何处得罪往往了。”

    温温凉凉的声音,江鹤声笑问。

    “他何处都得罪我啦, 我气死他了。”

    小猫儿猛拍梁柱, 声音扬高, 十分清亮,语气中还带怒意,好像马上就要张开小口去咬人:“若,若没有林哥哥,我早就、早就……”

    早就记起她的太子哥哥, 把太子哥哥捡回家了,何至于让她的漂亮哥哥在外流落那么久。

    哼,气死啦。

    秦晚妆手有些疼,气呼呼又要继续说, 对上少年人疑惑的漂亮眸子, 却把想说的话收回去了。

    “哼——”

    “林哥哥是坏人。”

    她一锤定音, 别过小脑袋, 兀自气呼呼。

    江鹤声揉了揉秦晚妆乌黑的长发,给炸了毛的小猫儿顺毛。

    小猫儿又不放心,补充:“不许你理他。”

    “理谁。”

    清润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哼,当然是林晴山那只大王八。”秦晚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软乎乎的声音带着点清脆。

    “……”

    半晌静默。

    秦晚妆察觉不对,把自己翻了一边儿,枕着她漂亮哥哥的胳膊,循着声音去望。

    只见漫漫山道上,青年人着素衣,执卷而立,眉目疏落,眸光亦落在漂亮小猫儿身上,浅浅淡淡的,瞧不清什么情绪。

    他身后还跟着一白须夫子,亦听见了小姑娘的话,想要出言训斥,却被林岱岫拦住了,他轻笑:“是晚生之过,先生不必计较。”

    林间有青钟之声,那白须夫子告退。

    “自然是他的错。”秦小猫儿不开心,往她的漂亮哥哥怀里躲了躲,轻轻嘟囔。

    她这样有志气,已经决定单方面和林哥哥割袍断义了。

    林岱岫缓步走到廊檐下,对着江鹤声作了一揖,温声道:“某才疏学浅,不敢于殿下眼前卖弄经纶,望殿下移步,偏院已备茶水,可久候。”

    江鹤声拨拨小猫儿的耳尖:“往往?”

    “你去吧,漂亮哥哥。”秦晚妆斜斜歪歪坐起来,语气里带了点小委屈。

    江鹤声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但也只好顺着小猫儿的话,跟着书童往偏院去。

    草木招摇。

    秦小猫儿坐在廊檐下,低着小脑袋,不说话,数地上的草有几根,数了无数个九,听见一声长叹。

    “往往。”林岱岫唤她。

    哼——

    不想理他。

    空气凝滞了三息。

    小猫儿站起来,对着林岱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

    秦小猫儿生气的时候,什么世家规矩,什么侍师礼法,都想起来了,并且都做的很好,好到能把人气死。

    可见平日里没白教,只是这小混账性子懒散,喜欢撒娇耍滑。

    林岱岫闻言,却笑:“进屋罢。”

    他推门而入。

    室内空旷,正中摆有梨木长桌,书架参差而摆,书卷竹简散于地,杂乱无章。

    林岱岫站在梨木长桌前,铺开一张宣纸,道:“研墨。”

    秦小猫儿踏过门槛走进来,听见林岱岫的话,轻轻噫了一声,扭扭小脑袋,左右瞧瞧,才想明白大王八叫的是自己。

    可恶,坏人。

    不要脸!

    秦晚妆不开心,重重强调:“我要与你恩断义绝呢。”

    青年人偏头,看着小猫儿,轻轻颔首,笑:“我知。”

    “我与往往,只论师生之礼,不复兄妹情谊,往往可满意。”他立于长桌前,眉眼轻弯,语气温温柔柔的。

    秦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

    倒也可以。

    他又笑:“既称某为师,便当尽弟子本分,磨墨罢。”

    小猫儿是只听话的小猫儿,她觉得大王八说的话没问题,吧嗒吧嗒跑到长桌前,低着小脑袋,认真研着墨。

    小姑娘很少做这种事,往常她写字时,都是大王八给她磨,因而动作有些笨拙,墨汁擦过砚台边角,流到宣纸上,她动作僵滞了一会儿,又理直气壮继续捣。

    反正她磨了,磨得不好也不能怪她呀。

    林岱岫垂眸,看着宣纸上洇出的墨汁,失笑。

    气呼呼的小猫儿这会儿正勤勤恳恳研着墨,但也不知是为了表示她的生气,还是为了旁的什么缘由,墨锭重重捣下去,发出清脆的声音。

    到底舍不得自己上好的墨,他道:“且住,去添茶罢。”

    秦晚妆于是跑去添茶。

    她沏好茶,正要端到长桌边,林岱岫又吩咐她把散落的书卷都理好摆在书架上。

    秦晚妆怔愣一会儿,把茶先放下,跑去角落里捡书卷。

    好吧好吧,他是先生,姑且听他的。

    大王八是坏人,她可是很乖的好学生呢。

    小猫儿忙前忙后,在室内窜来窜去,哼哧哼哧鼓捣个不停,好不容易把书卷摆好了,林岱岫扫了一眼,又笑道:“院里有花未败,集之可当染料。”

    是要她去剪花。

    秦晚妆难以置信,她小小一只,站在书架边上,瞧着又生气又可怜。

    小猫儿娇气如斯,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把原本要奉给林岱岫的茶咕噜咕噜灌进嘴里,“吧嗒”一下,坐到地上,很生气,高声道:“累死啦。”

    “不干了。”

    她背过身,留给林岱岫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青年人语气清雅,温和道:“既为弟子,何当娇气如斯。”

    秦小猫儿听着,眼眶倏尔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

    小猫儿很委屈,非常委屈,委屈得不得了。

    “坏、坏人,我不理你了,我要回去找阿兄,我去找漂亮哥哥。”

    “唔——”

    她打了个哭嗝,眼泪糊满小脸儿。

    林岱岫叹了口气,搁下笔,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温凉的指尖触上小姑娘漂亮的眉眼,他细致地把秦小猫儿的眼泪都抹干净了,又听见小猫儿小声的控诉。

    “你灌我药,你让我把漂亮哥哥忘记了,你还欺负我,你不解释,你还欺负我。”

    “……”

    眼泪止不住地流,好像要将那些绵延了许久的委屈都哭尽似的。

    林岱岫止不住她哗啦哗啦的泪水,叹口气,端着茶盏,哄小猫儿喝了几口甜茶,放缓声音,道:“往往想听我解释什么。”

    “要听你为什么在东宫杀人,为什么让漂亮哥哥把我送走……”小猫儿眼泪汪汪,抽抽嗒嗒的,“都、都要。”

    青年人轻笑,轻轻顺着可怜小猫儿的长发:“好罢,往往且止,我说给往往听。”

    “二十四年前,那时年号不是黎春,今上尚未登基,太子也不是他。”他含着笑,对上秦小猫儿湿漉漉的眸子,语气温柔,不忘哄一哄小家伙儿,“往往自然没出生,还在天上做小神仙。”

    “那时我生在东宫,家父是文慧太子,现下众人都称他为先太子。”

    “我七岁那年,今上生宫变,父亲被诬告叛国,为证清白,自刎于西照城墙上,我听说那日飘了很大的雪,可惜我没见着。”

    “母妃连夜带我逃出京师,半道上,她为了引开追兵,坠于绵州城西郊外三十里处的冰湖里,彼时她正怀有子嗣。”

    他坐在秦小猫儿身边,为了哄小猫儿,时不时拍拍她的背,说到这儿,他又笑:“若是那孩子顺利出世,应当也和我们往往一样漂亮。”

    昼光清越,枝叶顺风而晃。

    “后来便只剩下我,我独自流落许多年,做过许多活计谋生,也得幸进过书院读书,只是在各地都待不长,玄甲卫追得紧,我便在各地辗转。”

    “再后来,路过云州时,遥遥看见你长兄。”

    “我与他幼年便认识,那时我们同在国子监读书,他是我的伴读,但他应当不记得我了,后来得你长兄庇佑,才勉强得了些安稳。”

    “那时父亲的旧部找上我,我便向阿湫借了银子,进京赶考,侥幸中了功名,便与父亲旧部谋划生宫变报仇。”

    “你到东宫,瞧见皇宫烧起大火的那日,便是宫变的时候。”

    “我在造反,自然会杀人。”这是在答小猫儿的话。

    他轻轻点点小猫儿的耳尖,眉眼轻弯:“我早先让江鹤声送你回云州,却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竟然能一个人从西郊跑到东宫来。”

    “你瞧见了黎春十年的大火,在宫里行走时又大胆,人人都知道你在那时进宫了。”

    “他们绝不会让你活着,我又处处受掣肘,恐护不住你,便请悉觉给你熬了药,让你将往事忘记,才勉强糊弄过那些旧部。”

    “后来我说你病死了,今上才不再追究。”

    “再后来,我自请还乡,便带你回云州了。”

    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又带着笑,像在说一个话本里的故事。

    说完了,还不忘哄一哄小猫儿,捏捏她的耳尖:“你现下知道了,你林哥哥的性命值很多银子,你若是按着我往日教你的,去报官,拿到的赏银足够让你养活你的漂亮哥哥了。”

    秦小猫儿实在很好哄,林岱岫哄一哄,又不生气了,她刚想哄一哄林哥哥,软乎乎的小爪子刚伸出去,却听见林岱岫斯斯文文的声音。

    “不生气了?”他问。

    “不生气了便去剪花儿吧。”

    “先生要作画,做学生的总该尽些心力。”他站起来,右手清瘦瓷白,握着只素净的狼毫,他微微俯身,姿态矝雅清润,语气却散漫。

    小猫儿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话。

    她方才还在哭呐。

    气死啦。

    🔒暗桩

    林岱岫道:“只让你剪些花枝罢了, 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小猫儿背过身,不理他。

    “懒骨头。”

    青年人拈笔俯身,抽出闲暇斥道:“被那两个惯得无法无天了。”

    秦晚妆哼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林岱岫也不理她, 小猫儿往青年人的方向瞧了又瞧, 耐不住, 开口道:“我是来读书的,我不是来给你当书童哒。”

    林岱岫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眉眼舒展,温声道:“那你读书?”

    “不要。”

    酥酥甜甜的声音,十分干脆利落。

    意料之中,这小混账哪天愿意读书了才是天下奇观。

    林岱岫本也不急着带她读书, 道:“往往, 过来。”

    秦晚妆在原地坐着, 不动。

    林岱岫在宣纸上添了一笔,姿态闲散,又笑:“过来,给你荷叶卷吃。”

    秦晚妆蹿得飞快。

    昼光透过枝叶,斜斜洒进来。

    青年人俯身作画, 笔下似有山河。小猫儿在他身边坐着,低下小脑袋,乖乖巧巧捧着荷叶卷咬,荷叶卷炸得酥脆, 轻轻咬下去, “咔嚓”一声响, 鲜酥的外衣落在宣纸上, 秦小猫儿又探过脑袋,去瞧一瞧。

    曾经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漫漫长夜里的悲哀与绝望,一桩桩、一件件,与此刻,悉数落进檀青台下的清风里。

    秦小猫儿听见了,可是秦小猫儿什么都不说。

    她觉得林哥哥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开心,大人的情绪总是很复杂,小猫儿搞不明白,但她觉得自己得陪一陪他。

    嗨呀,上哪儿找这么乖巧大度的小姑娘呀。

    林岱岫注意到宣纸上的碎渣,偏头,摸摸秦晚妆的小脑袋,轻轻唔了一声,温声道:“往往似乎长高了些。”

    秦晚妆颇有些小得意,扬起小下巴:“自然呀。”

    林岱岫又笑。

    檀青台下有湖,此时有白鸟衔枝而过。

    长天广袤无垠。

    *

    “当啷——”碎冰碰上瓷盏边壁。

    红衣少年微俯身,单手拿银镊夹着冰块儿,眉目疏淡,不知想起什么,他的动作倏尔怔愣住了。

    “少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江鹤声敛下眸子里的惊诧,问天三。

    天三不明自家主子的意思,想了想,不确定道:“应当是殿下?”

    “殿下。”江鹤声轻声重复。

    少年人坐下,手握杯壁,指尖微微泛白,喃喃道:“是了,他称孤为殿下。”

    可是为什么,往往却一点反应都无。

    若是往常,小家伙儿定然又要仔细想一想,再扯扯他的袖摆,细声细气问“谁是殿下啊”。

    再不然,也会轻轻噫一声,探出小脑袋去找找殿下在哪儿。

    绝不会如方才那样,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殿下?”他又低声自言自语。

    江鹤声站起来,不经意扫倒了杯盏,瓷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响音,茶水浇湿了袍摆,他浑不在意。

    红衣少年手撑阑干,循着文书居的方向望。

    草木招摇,其实并看不清什么东西。

    江鹤声心里却没由来生出一阵惶恐。

    昼光正好,少年人却恍惚,他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漂亮的眸子里难得显出些破碎的慌乱,就像一颗上好的冷白水玉砸到地上,刹那间,七零八落。

    他声音很轻:“往往已经记起了。”

    天三不解,下意识问:“记起什么?”

    江鹤声却不语,鸦睫轻轻颤抖。

    记起那些肮脏作呕的往事。

    记起曾经那个卑微懦弱,只知道妥协退让的。

    ——东宫太子。

    冷白的指尖叩在乌木阑干上,阑干上有倒刺,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少年人垂首低眉,眸光冷漠。

    枝叶晃荡,顺着阑干往下瞧,小姑娘抱着一纸荷叶卷,蹦蹦跳跳往这边跑。

    “漂亮哥哥。”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倏尔收回手,拿袖摆随意将手上的血迹抹尽了。

    江鹤声眨了眨眼,压下心中的惶恐,神色柔和下来,显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他推门而出,在门口等着小姑娘跑过来,伸出手,小猫儿果然扑到他怀里。

    他笑:“往往。”

    “昂——”

    秦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搂着江鹤声冷白的脖颈,娇声娇气道:“漂亮哥哥,我给你带了荷叶卷呢。”

    “多谢往往。”

    清清冷冷的声音。

    少年人走到茶座边,将小姑娘放下来,秦晚妆却不开心,轻轻哼唧两声,又想往江鹤声身怀里倒。

    “往往。”江鹤声哑然半晌,道,“往往先前不是说了,在书院就不能抱往往了。”

    “胡说。”小姑娘脱口而出,死不认账,“我何时说啦,我不曾说过呀,我都不记得了。”

    尾音绵长,声音也软乎乎的。

    一听,就是个乖巧的小团子,完全听不出是个小无赖说的话。

    “好罢,往往不曾说过。”

    少年人顺着小猫儿的话说,他屈指,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声音清润:“那你也该乖一些。”

    “嗷——”

    秦晚妆没能成功躺到漂亮哥哥怀里,有些小委屈,垂头丧气的。

    江鹤声喂她喝了些甜茶,蔫儿了吧唧的小猫儿勉强恢复些生机,半晌,小脸儿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桌案,道:“漂亮哥哥,我知道了一件大事。”

    江鹤声笑着,轻轻嗯了一声,只听秦晚妆又说:“可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阿兄。”

    小猫儿很发愁。

    她觉得林哥哥不大开心,她应该哄一哄林哥哥,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法子把林哥哥哄好。

    林哥哥总是把她当小孩子,从来不认真听她说话。

    往常都是这样,她去哄林哥哥,迷迷糊糊的,林哥哥就把她哄好了,但是林哥哥自己还是不开心。

    最后,还是要找阿兄。

    可恶的大人。

    若是往常,秦晚妆遇见困难根本不必想,直接去找秦湫了,可是这回,她觉得,将林哥哥的身世说给阿兄听似乎不大好。

    秦晚妆支起小下巴,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猫儿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小猫儿不知道该不该说。

    江鹤声轻笑:“往往何必如此烦忧,兴许长公子已然知道了。”

    秦湫确实已经知道了。

    当日,青钟一声响。

    秦晚妆理好书卷,牵着她的漂亮哥哥回家,林岱岫送他们下山,遥遥便瞧见山脚处,有人蓝衣矝雅,鹤骨松姿,立于樟树下。

    “阿兄。”小猫儿轻轻叫唤。

    秦湫轻轻颔首。

    林岱岫瞧见秦湫,罕见得有些错愕,他笑:“何必劳烦东家亲至。”

    秦湫浑身的清冷气,他看了林岱岫一眼,也笑:“商行里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特来请教先生。”

    秦晚妆左瞧瞧,右瞧瞧,慢吞吞又往江鹤声身后缩。

    哎呀,有点儿吓人。

    *

    是夜,月照千里。

    “站在这儿,不大好吧。”林岱岫踩着瓦檐,低头望楼下滚滚而去的江水,和远处笙歌不歇的高台,“万一被这儿的主人家发现……”

    “这是我开的。”秦湫打断他。

    林岱岫讪讪笑:“甚好甚好。”

    他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坛倒了杯酒,递给秦湫,言语颇恭敬:“东家且饮。”

    秦湫坐在楼檐上,望远处微蒙的远山,蓝衣松松散散铺开,月光下,他浑身的清冷气似乎散了些,愈添几分柔和,他接过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秦湫笑道:“许久不曾见你下山了。”

    林岱岫正欲开口解释,却听见秦湫未完的话。

    “殿下。”

    他看着林岱岫。

    空气凝滞了三息。

    “……”

    林岱岫端着酒杯的动作怔了怔,他哑然一会儿,眉眼舒展:“你是何时知道的。”

    “从往往不愿意见你的时候起。”秦湫淡道,“黎春十年,先太子旧部生宫变,同年,你带往往回云州。”

    “很好猜。”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林岱岫眨了眨眼睛,轻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高楼之上有孤月,清辉满檐。

    林岱岫沉默了会儿,道:“那么多年,对你不住。”

    “若没有我,你也不至于被逐出相府了。在外从商千难万险,你本不必经受。”

    当年,先太子自刎当日,秦相临时倒戈,向今上献忠,秦长公子却执意要保幼年玩伴,为此不惜与相府割席,后被秦相逐出家门。

    “嗯?”

    秦湫闻言,微微偏头,看了林岱岫一眼,他不胜酒力,眸中已显醉态,蓝衣上流着纯白的月光,他温声道:“您为君,我为臣。”

    “无妨碍。”

    他想了想,拍了拍林岱岫的肩,又道:“殿下,不必愧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我早已加冠,不是个孩子了。”

    林岱岫看着他,青年人素来冷淡,此时醉了却显清和。矝雅斯文,温润而泽,愈发像几年前,那个活在京师传说里的清雅君子。

    轻轻的敲击声。

    青年人屈指,轻轻叩击琉璃酒盏,姿态闲闲散散的,素衣曳地,盈满了清辉,修长的指节如沉金冷玉般,搭在琉璃盏上。

    林岱岫眉眼带笑,走到瓦檐边,倾酒入洗梧江。

    江水滚滚而去。

    月光打下来,晚风掀起冷白袍摆,飘飘乎如云雾绕仙山。

    真奇怪,有些人历经疮痍,却似乎从未走下云端。

    月光下,林岱岫回身,对着秦湫,俯身打了个长揖。

    端端正正,清雅如斯。

    秦湫受得毫无心理负担。

    恍恍惚惚间,他想,其实林晴山不必如此愧疚,不必急着把一切都告知往往,不必急着劝他回京师,不必急着将一切都推回正轨。

    父亲其实并没有逐他出家门,是他心甘情愿。

    倘若真究其原因,大抵只有三个字。

    ——他愤怒。

    他愤怒先太子为民出征守国门,却只能自戕以正清白;他愤怒今上卑劣无耻,趁先太子出征笼络奸臣杀父弑君;他愤怒父亲明知真相,却故作心瞎眼盲,为虎作伥。

    彼时他正年少,尚不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只是觉得,仁善不应为权术让道。

    孤月高悬,却映荒唐。

    秦湫笑笑,也不知是在笑林晴山,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的少年愿想。

    他哑然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找林岱岫的本意来,他抬头,看着楼檐边的青年人,温声道:“这么些年,你借着我的商行,到底布下了多少暗桩。”

    青玉骨扇阖上,支颐,林岱岫端着酒盏,又倒了杯酒,轻轻抿了一口。

    “唔——”

    “不多。”他慢条斯理道,“堪堪遍及四国九州。”

    秦湫单手抵额,气笑了。

    🔒咬我

    夜里的云州城格外繁华, 灯火通明,笙歌不尽。

    本该到了秦晚妆睡觉的时辰,小姑娘却半点儿都不困。她掀开车帘, 探出小脑袋,望车外喧闹的长街, 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 十分好奇的小模样。

    马车缓缓停下。

    秦小猫儿轻轻噫了一声, 问车夫:“怎么啦。”

    车夫拉紧缰绳:“前边有马车堵了路,小姐且稍候。”

    秦晚妆点了点小脑袋,往前瞧一瞧,前面人流喧嚷,几架马车几乎撞到一处,确实不大好走。

    马车走不了, 小猫儿就看不了什么旁的热闹, 近处的吐火圈儿、舞狮子她都看厌了, 秦晚妆叹了口气,有些无聊,放下车帘,想去漂亮哥哥怀里蹭一蹭。

    “哗啦——”

    秦晚妆放下车帘的刹那,红玉珠串落到木板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少年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看着小姑娘,慌忙拿袖摆掩住手,面色有些苍白, 他对着秦晚妆笑了笑, 眉眼轻弯, 颔首:“往往。”

    “昂——”

    秦往往应了一声, 很奇怪,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珠串捡起来,坐在她的漂亮哥哥身边,低下小脑袋,牵起少年人的手,想再给江鹤声戴上。

    软乎乎的小手触上少年人冷白的手腕,江鹤声本就为着白日的事心神不宁,这会儿愈发慌乱。

    他猛地叩住小姑娘的手,一抬眼,正撞上小猫儿干干净净的漂亮眸子,启唇,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百遭,却到底说不出来。

    高楼上的笙歌顺着晚风飘进来,带着盛夏的蝉鸣和湿漉漉的草木气息。

    红衣少年掩下眸底的仓皇,温声笑笑,想接过小猫儿手里的珠串,少年人的声线清清冷冷的,像碎玉落入山泉,他语气柔和:“何必劳烦往往。”

    小猫儿哼了一声,抓着红玉珠串不放手。倏尔,她往前蹭一蹭,哎呀一声,脚下不稳,整个人跌到少年人的怀里。

    江鹤声下意识揽着她,怀里的小猫儿扑腾两下,软乎乎的小脸儿贴上来,她仔仔细细瞧着少年人瑰丽的眼睛。

    清透漂亮的眸子染上一层朦胧的水雾,一片灰白,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神情。

    红衣少年如往常一般笑着,温温柔柔,像个高坐神坛的尊像,漂亮得耀眼,却仿佛隔在云端,并不真切。

    “唔——”

    秦小猫儿有些不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的漂亮哥哥现下似乎很难过、很害怕。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秦晚妆缩在少年人怀里,眨了眨眼睛,小脑袋搁在江鹤声肩头,想要哄一哄漂亮哥哥,她轻声喊:“漂亮哥哥呀——”

    “我在。”

    少年人应。

    秦晚妆转了转小脑袋,夜市柔和的黄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如潮水一般漫进来,衬得少年人的侧脸愈发清瘦冷白,带了些清冷气,愈发像一只精致易碎的瓷器。

    秦小猫儿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对着少年人的侧脸,轻轻啄了啄。

    洗梧江的江水浩浩汤汤,在月光下,堆起雪白的浪,浪拍河岸,松松缓缓的声音,带着纯白的月光,一并涌进来。

    少年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乌黑长睫轻轻颤抖,他指尖泛白,微微怔愣,他偏头,眉眼轻弯,神情鲜活了几分。

    他哑然一会儿,正想开口,小猫儿却反扣住他的五指。

    “漂亮哥哥。”她又叫。

    “嗯?”

    江鹤声抬眼看着秦晚妆,眸光清和,尾音扬高,他的神色舒展了些,微凉指尖穿过秦晚妆乌黑的长发,帮小姑娘将散乱的发丝理了理。

    红衣少年笑道:“往往,你该回去睡觉了。”

    秦小猫儿仔细瞧着他,觉得她的漂亮哥哥现下活过来了一些,就像一颗草沾了露水后,勉强不再那么半死不活,冒出了点儿鲜绿的草尖尖,却还是蔫儿巴巴的。

    秦晚妆轻轻嗷了一声,敷衍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却叹气。

    哎呀,漂亮哥哥真难哄。

    若是漂亮哥哥亲一亲她,她早就高兴得连北都找不着啦。可是她亲一亲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却只让她回去睡觉。

    睡觉是什么要紧事,一文不值呐。

    可恶。

    小猫儿很发愁,但是小猫儿不说。

    “往往?”江鹤声久久听不见小姑娘的应答,揉了揉秦晚妆的长发,偏头注视着她。

    清冷瑰丽的眸子里又染上笑,笑容却未达眼底。

    “漂亮哥哥,前面堵住啦。”酥酥甜甜的声音。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小姑娘叩住他的手,牵着江鹤声下车,不顾车夫的劝阻,往人群里钻,她开口道:“我带漂亮哥哥出去玩儿。”

    没有把漂亮哥哥哄开心,她才不要回去睡觉呢。

    她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人流喧嚷拥挤,街道上摩肩接踵,少年人又素来爱洁,微微蹙眉,前面到处钻的小家伙儿倒是十分快乐,他轻笑一声,眉眼舒展下来,跟着秦晚妆往前走。

    秦晚妆停在一处糖画儿摊前。

    卖糖画儿的老人瞧见两个人,笑得慈祥:“小姑娘生得真漂亮,我远远瞧见,还以为是仙女娘娘下凡了。”

    “谢谢翁翁。”

    酥酥甜甜的声音。

    秦小猫儿耳尖红红,很开心,半晌,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往漂亮哥哥身后躲,却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哄漂亮哥哥,止住了脚步。

    老人又看向江鹤声:“公子,给小姐买个糖人儿吧。”

    红衣少年立于糖画铺前,浑身的矝雅气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现下却垂首,正欲取银子,却被秦晚妆拦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措,轻声道:“往往。”

    这会儿,秦小猫儿已经吧嗒吧嗒绕到糖画铺里面,放了一锭银。

    她的声音小小的,不想让她的漂亮哥哥听见:“翁翁,是我要哄漂亮哥哥,不是漂亮哥哥哄我呀,应当我给漂亮哥哥买呢。”

    少年人的指尖莹白清瘦,拈着碎银,怔忪了一会儿,他看着糖画铺里,正仰着小脑袋同老人说话的小姑娘,突然想抱一抱她。

    毕竟,他的往往,是这样乖、这样漂亮的好孩子。

    铺子上,灯笼轻晃。

    秦晚妆很快拿着糖画出来,蹦蹦跳跳的,她将大些的糖画举起来,递给她的漂亮哥哥,另一个则咬在嘴里。

    甜滋滋的糖画儿咬起来嘎吱脆,小猫儿很喜欢,情不自禁弯起眉眼。

    哎呀,漂亮哥哥吃了这么好吃的糖画,总能开心一些了吧。

    江鹤声接过,笑:“好孩子。”

    *

    雕花灯笼挂在各处高楼的外檐,参差错落,数之不尽,一阵风过来,灯笼相撞,叮叮当当作响。

    少年人背着懒洋洋的小姑娘,走在街市上,这儿是条小道,人并不多,显得安静了几分。

    秦晚妆低着小脑袋,兢兢业业啃完了自己的糖人儿,又悄悄咬了一口漂亮哥哥的,很甜,秦小猫儿很喜欢。

    啃完了,她看着糖画上一圈小小的牙印,安慰自己,她只是帮漂亮哥哥尝一尝味道呀,不是要偷吃。

    糖衣在唇齿间化开,甜滋滋的。

    小猫儿很开心,她把小脑袋搁在少年人的肩膀上,将糖人递到江鹤声嘴边,捏着木棍儿转了转,换了个方向,特意把自己的小牙印转开了,想要趁着夜色模糊过去。

    她道:“漂亮哥哥,你尝一尝呀,很甜哒。”

    江鹤声假装没看见糖人上小小的牙印,顺着秦晚妆的话,轻轻咬了一口,声线清冷,语气却温和:“往往说的是,很甜。”

    秦小猫儿觉得自己得到肯定了,有些小骄傲。

    她蹭到红衣少年耳边,声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你现下开心些了吗?你方才一直不开心,我很难过呢。”

    少年人怔住,他哑然半晌,垂眸。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的小姑娘解释;或者说,他害怕秦晚妆会嫌弃曾经那个懦弱卑劣的东宫太子。

    毕竟,那种善良到毫无底线的人,连他自己都厌恶。

    说来好笑,曾经秦晚妆不记得他时,他盼着他的好孩子记起来,想让她知道,她的漂亮哥哥曾经也善良如斯,也是京中万人称道的少年君子。

    但当秦晚妆真的记起了,他又开始深深惶恐,惶恐那个只知道退让的懦弱太子并不值得喜欢。

    “……”

    长久的静默。

    “往往。”他轻声道。

    秦晚妆等啊等,也没有等到漂亮哥哥说开心,很挫败,耷拉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越想越难过。

    漂亮哥哥怎么那么难哄啊。

    小姑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难处,眼眶有些红。

    她抽抽噎噎的,开始抹眼泪,软乎乎的语气带了点哭腔:“漂亮哥哥还不开心,我、我却没办法了,呜呜……”

    “实在不行,漂亮哥哥咬我一口吧。”她开始口不择言。

    江鹤声哑然,也不知道这小家伙儿脑袋里成日装的都是什么,他轻笑,温声问:“如何又要咬往往。”

    “我也不知。”小猫儿继续哭,“可是、可是我观那些话本里,两人吵架,公子哥儿咬了后宅的小姐几口,小姐就不生气了,非但不生气,还会对公子哥笑一笑。”

    她虽不知是怎样的咬法,也不知咬来咬去有什么稀奇的,但话本是既然这么画了,想来也应当有点道理。

    软绵绵的小甜糕伸出手,横在少年人面前,抽抽嗒嗒:“漂亮哥哥,你咬我吧,我想让漂亮哥哥对我笑一笑。”

    秦晚妆想,若是能让漂亮哥哥开心一些,便是拿她当奶糕儿咬两口也没什么,她、她甘愿的。

    还没给少年人说话的机会,秦晚妆又接上,细声细语的:“漂亮哥哥,轻、轻一些,我怕疼。”

    🔒步摇

    怕疼的小家伙儿左等右等, 也等不到漂亮哥哥来咬她,往前探了探小脑袋,想瞧一瞧漂亮哥哥。

    彼时, 少年人正垂眸。

    湿漉漉的乌黑眸子正对上红衣少年清冷瑰丽的眸光。

    秦小猫儿的漂亮哥哥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像三九天碧湖上涌起的碎冰, 湖底有水草招摇, 碎冰便染上些不甚清晰的薄绿。

    漂亮得充满生机。

    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开心呢。

    秦小猫儿不明白,但是漂亮哥哥不开心,她也不开心。

    她想让漂亮哥哥开心一些。

    于是,秦晚妆戳了戳伸出去的胳膊,小脑袋枕在红衣少年肩头,她道:“漂亮哥哥, 你尝一尝呀, 很软哒。”

    不知道为什么, 这小祖宗似乎把咬她一口和漂亮哥哥会开心勾连起来。

    “漂亮哥哥。”她声音很小,带着点颤音,似乎很难过,“你怎么不咬我呀,我可好咬啦。”

    江鹤声也不知道这小祖宗成日里都在看些什么话本, 一时被惊住了。

    半晌,他叹口气,把秦晚妆放下来,自己则半跪在她跟前。

    “好孩子, 我不曾难过。”他将小猫儿撩上去的袖摆放下来, 握住软乎乎的小手, 抬头, 看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眉眼轻弯,哄着:“我想抱一抱往往,好不好。”

    秦小猫儿迷迷糊糊的,有些转不过弯儿,轻轻昂了一声,问:“你、你想抱一抱往往?”

    温凉的指尖触上秦晚妆的眉眼,江鹤声将她眼角的泪拭干了,颔首,笑:“我想抱一抱往往,往往准允吗。”

    秦晚妆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漂亮哥哥到底想干什么,往常都是她要漂亮哥哥抱她,漂亮哥哥还从不曾主动要求过呢。

    秦小猫儿晕晕乎乎的,但还记得哄漂亮哥哥的大任务。

    于是,小猫儿现下矜持起来,并没有立刻扑到少年人怀里,而是站在原地,温声细语的,和她的漂亮哥哥提条件。

    只是,小猫儿方才哭得狠,现下还收不住哽咽,语气颤颤然,颇有几分小委屈:“准、往往准允的,但是漂亮哥哥要开心一些,不然不给你抱。”

    红衣少年看着漂漂亮亮的小甜糕,把她揽过来,抱在怀里,他自己则倚着江边的石头,他垂首,同小甜糕解释:“好孩子,我不曾不开心。”

    “只是有些事,自觉对不住往往,想同往往道歉。”

    清清冷冷的白茶香,少年人一边说话,一边顺着秦晚妆的背,轻轻地拍。

    洗梧江的江水冲刷堤岸,一下又一下,潮涨潮落,柔和的声音飘入月光里。

    小甜糕被她的漂亮哥哥哄一哄,又被哄好了,现下的语气也软,哭声倒是停了,好奇道:“什么事呀。”

    江鹤声指尖轻轻泛白,一时间滞住了。

    他上辈子杀尽宫室走狗,瓢泼的鲜血染红了整条护城河,不畏天地鬼神,不怕天谴报应,但现下,对着秦晚妆,江鹤声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说到底,不过是害怕。

    害怕伤疤之下仍旧是鲜血淋漓;害怕那个懦弱的东宫太子再惹他的小小姑娘伤心;害怕秦晚妆细细琢磨起往事,发觉她的漂亮哥哥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就不要他了。

    说来实在好笑,他厌恶曾经那个卑微怯懦的东宫太子,可是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其实还是阴沟里的老鼠,自卑又懦弱,连句道歉的话都不敢说。

    可是。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往往身边。

    他一点风险都担不起。

    “……”

    久久无言。

    “漂亮哥哥。”小猫儿倏尔出声,她躺在少年人怀里,听江鹤声的心跳,“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你是不是养别的小姑娘啦。”

    “不曾。”红衣少年回过神,失笑,揉揉秦小猫儿的长发,“只有往往一个。”

    对上小猫儿懵懵懂懂的干净目光,江鹤声脸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又笑:“往往,你该回去睡觉了。”

    秦小猫儿有些难过。

    她觉得漂亮哥哥还是在害怕,还是不开心,却不告诉她为什么。

    漂亮哥哥总是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猫儿不理解。

    “漂亮哥哥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却不告诉我,是怕我难过吗。”秦晚妆的声音软软的,她仰起小脑袋,认认真真看着江鹤声。

    小姑娘的目光干净得不成样子,好像装不下世上任何杂质。

    江鹤声怔忪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鸦睫轻轻颤抖,半晌,到底还是答了小姑娘的话:“是。”

    “可是我不会难过的呀。”小猫儿赶忙开口,她从江鹤声怀里直起身子,道,“漂亮哥哥,你不要总是害怕我难过呀,我没有那么娇气呢。”

    软乎乎的小脸儿贴上来,秦晚妆的小手揽着少年人冷白的脖颈,她耳尖红红的,想要再哄一哄她的的漂亮哥哥,想了想,又道:“漂亮哥哥若是不想说,便不必说,可是漂亮哥哥方才不开心,这样很不好,我不想让漂亮哥哥不开心。”

    “我很欢喜漂亮哥哥呢,我的欢喜有很多很多,比漂亮哥哥以为的还要多。”小猫儿又说,“所以,漂亮哥哥不必担心我难过,我这样欢喜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做什么都是可以哒。”

    “往往。”

    温温凉凉的声音,红衣少年指尖轻颤,他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心里软得不成样子。

    “昂——”

    秦往往应了一声,她接着说:“漂亮哥哥,若是我当真难过了,我会哭哒,漂亮哥哥哄一哄我就好了,我很好哄呢。”

    红衣少年倚石而坐,怀里揽着温温软软的小猫儿,小猫儿活泼,说几句话就要动一动,用小手摸摸少年人的眉眼。

    江鹤声垂首低眉,喉间酸涩,他看着小猫儿,只是笑,却说不出话来。

    清辉遍地,一枝山茶递到眼前,殷红间,流淌着纯白的月光。

    红衣少年有些茫然,下意识接下了,山茶步摇带着流苏,风一吹,就轻轻晃荡,月光顺着流苏,沾湿了少年人冷白的指尖。

    “漂亮哥哥,这是阿兄先前送我的节礼,我很喜欢呢。”小猫儿微微探头,瞧了瞧山茶流苏步摇,眉眼弯弯,小梨涡盈满月光。

    江鹤声轻轻应了一声,道:“我为往往戴上。”

    他正欲动作,却被止住了,小猫儿伸手挡住步摇,轻轻嘟囔:“笨呀,漂亮哥哥。”

    她轻轻唔了一声,将步摇牢牢放在少年人手里,满意地点点小脑袋,声音酥酥甜甜的:“有些事,漂亮哥哥若是不愿说,也无防碍的,漂亮哥哥便同它说吧,同它说便是同我说啦。”

    “然后,漂亮哥哥再来哄一哄我。”

    小猫儿给他出主意,十分热心。

    嗨呀,天底下怎么会有秦往往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呀。

    如此这般,不仅可以让这件事过去,待会儿还能骗漂亮哥哥亲一亲她。

    她跑出去,不瞧她的漂亮哥哥,等着江鹤声说完,过来亲一亲她。

    晚风轻柔,吹起少年人殷红的衣摆,他倚着石,望浩浩汤汤的洗梧江水,指尖正拈着山茶步摇的流苏。

    一时间有些怔愣,他想了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

    月光映照,少年人的脸色愈发冷白无暇,漂亮得不成样子,他垂眸,拢袖,倏尔开始笑,笑着笑着,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到山茶步摇上。

    步摇本是死物,不知为何,拿在手里却有些灼烫。

    丝丝缕缕和风漫入灰白的魂灵,江鹤声又一次,如此鲜明得感受到了人间的模样。

    他想,人间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漂亮得让他几乎想要落泪了。

    那他得再往上爬一爬。

    浮光照水。

    他再回过神时,月光早已打湿衣襟。

    *

    更深露重,夜色渐深。

    秦晚妆好不容易将她的漂亮哥哥哄好了,又如愿骗了漂亮哥哥一个亲亲,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她牵着江鹤声又去街市上玩儿了两圈,到最后,困得整个人都挂在江鹤声身上,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嚷嚷着要去果子巷买甜酒喝。

    江鹤声拿酥酪做筏子,对着这小家伙儿千哄万哄,她才肯乖乖回家。

    “一碟不行,我要一匣子。”小猫儿在少年人怀里缩着睡觉,迷迷糊糊间,还不忘跟他讨价还价。

    红衣少年眉眼含笑,温温柔柔的:“自然听往往的。”

    秦晚妆这才满意睡去。

    街市上的人潮已渐渐散去,江鹤声抱着秦小猫儿走到马车边时,才发觉异常。

    车帘染了些污垢,斜斜被打进车厢内,厢壁的木板破出一个洞,瞧着十分狼狈。

    “长公子,少师大人。”红衣少年立于花灯下,轻轻颔首。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往往呢。”

    秦湫三步做一步匆匆走来,看着少年人怀里阖着眼、睡得正香的小猫儿,松了口气,他把小猫儿接过来,对着江鹤声道:“有劳殿下照顾往往。”

    江鹤声眉眼温顺:“唯尽本分。”

    林岱岫的目光清清淡淡的,落在两人之间,笑:“幸而殿下与往往不在车里。”

    他将车厢里的竹箭□□,扔给江鹤声,颔首。

    箭矢深红,淬了点冷冷的黑,是毒箭。

    若是往往方才未曾带他下去,这一箭射进来,虽说不至于伤了她,却难保不会吓到小姑娘。

    小祖宗娇气,胆子又不大,说不定会掉眼泪。

    红衣少年单手执竹箭,对着林岱岫轻笑,倏尔,“咔嚓”一声,竹箭折成两段,少年人动作闲闲散散的,眸光却愈发浅淡,他温声解释:“方才往往带孤上了街。”

    是在应秦湫的话。

    林岱岫看着睡得昏沉的小猫儿,眉眼舒展:“难得聪明一回。”

    🔒离开

    蝉鸣阵阵, 清辉一片。

    青玉骨扇一张一阖,林岱岫单手执扇,百无聊赖地, 躺在榕树上。

    一条树枝上的叶子悉数被他扯尽了。

    断茎残骸飘到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霞山院的烛火堪堪灭下来。

    稻玉将秦晚妆安置好了, 便带上门走出来, 对着秦湫和林岱岫施礼,恭敬退下了。

    “幸而往往今日下了马车,若是没下,虽说不至于出事,估计得被吓得大病一场。”

    他望着天上凉如秋水的月亮,眉眼舒展, 笑问:“你猜今日之事出自何人之手。”

    秦湫垂眸, 目光落在簌簌飘落的残叶上, 声音清冷:“相府的人?”

    “何必紧着从自个儿身上寻出处。”林岱岫扯着叶子,漫不经心搭话,“没准是宫里来的。”

    秦湫微掀眼帘,淡淡看他一眼:“没有缘由。”

    “太子端方,素有贤名, 又得今上看重、贵妃疼爱,他若是回京,便是堂堂正正的储君,谁敢暗中害他。”

    秦湫说得漫不经心, 也瞧不出多少真情实感, 他看着林岱岫的动作, 忍了忍, 到底心疼自己花大价钱移来的老榕树,皱眉:“滚下来。”

    浅薄的君臣情谊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因为榕树碎得渣都不剩。

    林岱岫不敢得罪钱袋子,单手撑枝一跃而下,衣摆带起晚风,他稳稳落到石子道上,眉目带笑:“阿湫,你同我说什么虚话,这些流言旁人信便罢了,你若说你信了,未免荒唐过甚。”

    “他在你府里住了这么久,你还当江鹤声是什么端方的清雅君子,收起獠牙的狼罢了。”林岱岫漫不经心道,“他若真能顺利还京复位,又何必在暗处蛰伏筹谋,宫中想要他命的人多的是,往往不过是跟着他受牵连。”

    秦湫眉目疏淡,听着林岱岫的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院里的婢女小厮都被他打发去休憩了,这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秦湫受不了散落一地的断茎残叶,随手捡了根树枝,将这些残叶都拢成一堆。

    晚风吹过来,秦长公子的话颇散漫:“确实麻烦,只是,往往喜欢他。”

    他想了想,道:“太子先前给了承诺,说是在往往及笄前将京师的浑水清干净,且先看看。”

    *

    次日一早,小猫儿一起床就往西园跑。

    她刚刚跑来的时候,少年人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卷竹箭,透过窗牖,眉眼轻弯,瞧着廊檐下的小姑娘。

    素白袖摆沾了露水,显然已经坐了很久。

    是在等他的小小姑娘。

    秦晚妆刚刚睡醒,小脑袋空空荡荡,也不知道走正门,瞧见她的漂亮哥哥,就想扑上去,让漂亮哥哥抱一抱她。

    可是窗子挡着她,秦小猫儿过不去,她眨了眨眼睛,仔细算了算,跑到正门还要走十几步,很累。

    小懒骨头不爱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

    她就站在窗子前,仰着小脑袋,眸光湿漉漉的,软乎乎地叫:“漂亮哥哥,它把我挡住啦。”

    少年人轻笑,他搁下书起身,行姿清雅,他把小姑娘抱起来,走到屋子里,放在软榻上。

    “漂亮哥哥,晨安。”

    枝叶招摇,小猫儿的声音酥酥甜甜的。

    江鹤声端起备好的清甜凉茶,哄着秦晚妆喝了些,回她:“晨安,往往。”

    秦晚妆咽下甜茶,思绪清明了些。

    她轻轻噫了一声,发觉自己不在少年人怀里了,有些不满意,她打了个小哈欠,懒懒往少年人身上倒,轻轻嘟囔:“漂亮哥哥,你要抱一抱我呀。”

    “你怎么总是趁我不注意,就把我往一边放呀。”秦晚妆很不开心,她倒在漂亮哥哥怀里,有些生气,指责道,“我便是这样的洪水猛兽吗?”

    矜持的骄傲小猫儿刚刚睡醒时,起床气很旺盛,眼睛慢慢又阖上,说话却跟倒豆子一样,语气温软:“漂亮哥哥,你这样很不好,我会不开心哒。”

    “我若是不开心,我就要哭啦。”

    江鹤声对这小无赖实在没法子,将她揽在怀里,着人备早膳,秦晚妆又从她的漂亮哥哥怀里探出小脑袋,自然而然吩咐:“我要吃鱼。”

    “漂亮的。”

    小猫儿是只有追求的小猫儿,她特意强调。

    江鹤声的随从都习惯了这位祖宗,知道秦家小姐的话比自家主子的还重要,自然无有不应。

    秦小猫儿如愿吃上了漂亮的鱼,她夹着酥炸的小鱼,轻轻啊一声,将少年人喂到嘴边的白粥咽下了。

    “绵州城里有杂耍,我为往往请来了,他们都住在燕繁街的胭脂铺后院,往往若是想瞧,便着稻玉去叫来。”江鹤声语气清和,他又舀了勺白粥。

    “好哒。”秦晚妆忙着吃鱼,点了点小脑袋,她将小鱼嚼巴嚼巴咽下去,凑到瓷勺边,把白粥咽了。

    江鹤声笑,又道:“西丹产青玉,西丹至宝是一支上等青玉造的长笛,我送到稻玉手上了,往往若喜欢,可以拿出来瞧一瞧。”

    “好哒。”秦湫不在身边,小猫儿便彻底放弃了世家贵女的仪态,小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

    她觉得漂亮哥哥这儿的厨子做的菜很好吃,她预备着,明日得把自个儿小厨房的人串过来,让他们好好学一学。

    她正想着,只听见少年人轻轻缓缓的声音:“往往,我得出去一趟,多则一载,少则三月。”

    “往往在家里,好好听长公子的话。”

    秦小猫儿连话都没听清,下意识道:“好……昂?”

    秦晚妆手上的动作僵住,她抬头,瞧着江鹤声,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漂亮哥哥为什么要走,连鱼也不吃了,连忙出声道:“为何呀,漂亮哥哥。”

    “漂、漂亮哥哥无须出去挣银子呀。”声音绵绵软软的,却很急,秦晚妆撂了木箸,道,“我、我很快就长大啦,我可以养漂亮哥哥的。”

    “往往。”少年人声音温凉,他怕秦晚妆掉下去,单手虚虚揽着小姑娘,喂了她勺白粥,轻声解释道,“并非出去挣银子,只是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

    江鹤声哄着小姑娘,漂亮的眸子清透如水,带着浅淡的笑。

    他说:“等我将那些事做完了,就回来娶往往,好不好。”

    🔒写信

    秦小猫儿心里闷闷的, 心口像是堵满棉花,她低着小脑袋,不理江鹤声, 拿木箸捣酥奶卷。

    奶卷上黄澄澄的外衣被她捣得七零八落,碎屑簌簌而落, 掉在银盘里。

    温凉的指尖搭上木箸, 江鹤声将小猫儿手中的木箸抽出来, 轻声唤:“往往。”

    秦晚妆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她不想让漂亮哥哥为难,低下小脑袋不去瞧他,眼眶红红,偷偷抹了抹眼泪。

    “漂亮哥哥,你不能把我带上吗。”她的声音小小的。

    “我、我很乖哒, 吃的也很少, 很好养呢。”她仰起小脑袋, 扯扯少年人的袖摆,声音软软的,满是央求,“我可以自己带银子,漂亮哥哥, 你把我带上吧。”

    江鹤声揉揉秦晚妆的长发,温柔拒绝:“不可,往往,乖一些。”

    “我时常传信给往往, 好不好。”

    少年人偏头注视着她, 清透瑰丽的眸子里, 好似藏了潋滟水光, 漂亮得不成样子。

    与漂亮哥哥待得愈久,秦晚妆久愈能体会到美人妖怪蛊惑人心的本事。

    漂亮哥哥总是这样,对着她笑一笑,秦小猫儿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只舍得顺着漂亮哥哥的话说。

    清光流转,美人妖怪语气温温柔柔的:“往往,听话。”

    秦晚妆仰起头,眸光湿漉漉,她抽抽嗒嗒道:“好、好吧。”

    “漂亮哥哥,你不能把我忘掉呀。”她想了想,小声嘱托,绵绵软软的声音里,夹着浅浅的哭腔,咬字却很清楚,十分认真,“你、你要每日想一想我,每日都要想。”

    少年人虚虚揽着小姑娘,闻言,怔忪一会儿,眉眼轻弯:“好。”

    *

    江鹤声离开的时候,月色正浓。

    秦晚妆乖乖巧巧躺在软被里,阖着眼,卷翘的长睫间流着月光,衬得小姑娘愈发精致漂亮,她小口小口呼吸,睡得很熟。

    少年人换了身黧黑长衣,翻窗走到小猫儿床边,半跪下来。

    白净的指尖触上秦小猫儿的耳朵,他将凌乱的发丝拨开,眉眼轻弯,认认真真瞧着秦小猫儿,眸光干净得像是天山山巅纯白的雪色。

    江鹤声难得有这么感激上苍的时候。

    他看着秦晚妆,又想起小姑娘白日里抽抽嗒嗒的小模样,心里软得不成样子。

    指尖拈着乌黑的发尾,浅浅的山茶清香绕着月光。

    秦小猫儿素来爱山茶,沐浴时都喜欢在水里铺满山茶花瓣,故而,小猫儿的身上总带着清清淡淡的山茶花的味道。

    山茶娇艳,盛放时又是顶顶绚烂灼烫,很合小猫儿的性子。

    江鹤声想着,轻笑,几乎挪不动步子。

    直到月挂枝头,天三在外面露出些焦急的响动,江鹤声才恍然回过神。

    安安静静的,他如往常一般,拈着新鲜的山茶枝,将其放在窗檐上,回头看了小猫儿一眼,翻身出去。

    霞色院只有风过林稍的声音。

    秦小猫儿听见窗牖阖起的细微声响,才敢翻一翻,她侧身,看紧闭的窗牖,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尖尖的小牙咬着荞麦枕,发出小小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没一会儿的工夫,枕头上已湿了大片。

    她克制着自己不哭声,因为小猫儿知道,若是她的哭声叫漂亮哥哥听见了,漂亮哥哥肯定又要回来哄她。

    懂事的小猫儿不想耽误漂亮哥哥的事。

    漂亮哥哥定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处理,她可以自己把自己哄好哒。

    她已经长大啦。

    *

    知了隐于青叶之间,薄薄一层蝉翼振个不停,喧闹不止,一叫就是半个盛夏。

    檀青台上。

    秦晚妆趴在桌前,双手捧着竹简,低着小脑袋,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轻声诵读,语气软绵绵的,听得小猫儿自个儿都昏昏沉沉。

    她撑着小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岱岫微掀眼帘,瞧她,语气斯文:“怎么了。”

    “我的漂亮哥哥何时回来呀。”她巴巴问。

    已经很久很久了呢,漂亮哥哥除了隔几日给她送信送好看物什,小猫儿几乎听不见什么旁的消息,便是书院都有休假的时候呢,漂亮哥哥却不回来瞧一瞧她。

    小猫儿很委屈,她慢吞吞地,又往桌子上倒,小脸儿贴着冰冰凉凉的梨木桌板:“我想让漂亮哥哥抱抱我。”

    林岱岫笑:“他现在应当没什么工夫回来。”

    太子返京,朝野震动,贵妃一党发疯了一样攀咬,江鹤声现在应当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那、那漂亮哥哥在何处呀。”秦小猫儿紧接着又问,他撂了笔跑过来,恭恭敬敬给林岱岫端了杯茶,双手捧着献上,眸光晶亮晶亮的,满满都是期待。

    她站在林岱岫身边,十分懂礼貌:“林哥哥,喝茶。”

    茶是小姑娘桌子上摆着的花茶,用的是今晨新摘的山茶,煮茶的水是云观山谷雨后的清泉,入口极甘。

    林岱岫难得瞧见秦晚妆这么乖巧的小模样,虽不喜甜,却也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你猜一猜,你的漂亮哥哥在什么地方。”

    天可怜见,小姑娘长这么大,知道的地方也不过了了,她觉得林哥哥在欺负她,哼唧一声,脆生生道:“这让我如何猜呀,天下这么大,我一个个数给你都要数到明日啦。”

    更何况她还数不出来呢,哼。

    小猫儿总有千百个道理,胡搅蛮缠得很,林岱岫习惯了,便也纵着这混账,只笑道:“那你便数一数罢。”

    语气温温柔柔的,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

    “哼——”

    秦晚妆往远处挪了挪:“我才不数呐,是我在问你呀,林哥哥。”

    可恶,绝对不能让林哥哥知道她数不出来。

    她秦往往也是很要脸面的小姑娘呢。

    林岱岫看着她的模样,便知先前教她的东西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岱岫自认十分好脾气,对秦小猫儿脑袋空空的现状适应良好,他起身,枯绿袍摆垂曳于地,松松散散的。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羊皮地图,垂首,将卷上绑着的金丝解下来,他指节间系着金丝,一时间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漫不经心绑在小姑娘的发尾,打了个小结。

    他走回来,在书桌前坐下,将羊皮卷地图平铺在桌上:“往往,过来。”

    一抬头,却发现这小混账早已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这会儿正趴在桌案上。

    小姑娘盯着青年人,湿漉漉的漂亮眸子里满是认真,还没等青年人将地图铺好,她就急着开口:“林哥哥,你既知道漂亮哥哥在何处,告诉我有什么妨碍呀。”

    “左右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很容易哒。”酥酥甜甜的声音落在檀青台上,秦小猫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林哥哥,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会很难过哒,我若是难过……”

    “你就吃不下饭。”林岱岫随口接。

    噫?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怔愣一会儿,点了点小脑袋:“是呀。”

    林岱岫又笑:“可惜了,我并不知。”

    这小祖宗虽然平日里傻乎乎的,但惯来很能干大事,几年前她偷偷溜去边关找江鹤声时,林岱岫左找右找找不着,恨不得向秦湫以死谢罪。

    他素来不怀疑这祖宗的本事,生怕她这次真独身跑去京师,一个字都不敢说。

    “胡说,林哥哥怎么可能不知道。”秦小猫儿不相信,尾音扬高,声音清脆,她有些生气,轻轻嘟囔:“你就是不想告诉我罢了,坏人,我、我不理你了。”

    “唔。”他轻轻应了一声,倏尔道,“你这簪子不错,哪儿来的。”

    小猫儿瞬间开心,她的腰杆儿也停止了几分,浑然忘记了几息前说过的话,对着林岱岫,小猫儿的语气软乎乎的,颇有几分小骄傲:“这是漂亮哥哥给我哒。”

    她兴冲冲地将发间的簪子取下来,捧在手里,给林岱岫看,期待道:“林哥哥,你瞧,它是不是很好看。”

    还没等林岱岫说话,秦晚妆的话就跟倒豆子一样,哗啦哗啦往下掉:“这是前些日子,漂亮哥哥连着信一并寄给我的呢,漂亮、漂亮哥哥说……”

    小姑娘说着,磕磕巴巴,还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往下倒,最后趴在桌案上,埋着小脑袋,耳尖红红,声音也很轻,语气却很活泼:“漂亮哥哥说,往、往往很好看,与这簪子很相称呢。”

    软绵绵的小甜糕这会儿正害羞,也没发觉簪子被林岱岫拿走了。

    青年人拢袖,枯绿袖摆微微扫过白玉笔架,他垂眸,温声笑:“确实很称往往。”

    簪尾是上好的核桃木,簪子精致漂亮,头部系着银白小铃铛,铃铛边坠着白玉雕的山茶花,整体便像条初生的花枝。

    银铃铛是镂空的,轻轻晃一晃,里面的沉金粒子就一滚一滚,发出清脆的响音。

    银铃丝玉簪,西丹新进的贡品,据说贵妃欲讨,现下看来,宫里最尊贵的那位娘娘已然心愿落空。

    江鹤声倒是敢拿。

    *

    烛火微晃,月光入户。

    秦晚妆回了屋,便拿着狼毫,单手撑着小下巴,对着空白的宣纸发愁。

    半晌,她垂下小脑袋,专心致志写下她圆滚滚的小王八字。

    ——漂亮哥哥亲启。

    然后,撂下笔,继续发愁。

    秦小猫儿想做个矜持些的小姑娘,可是一给漂亮哥哥写信,小脑袋里全是“漂亮哥哥,我想你啦”“漂亮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抱一抱我呀”之类的话。

    可恶,这些一点都不矜持呀。

    漂亮哥哥都不回来看看她,她才不要给漂亮哥哥写这些话。

    她若写自个儿想让漂亮哥哥回来,岂不是显得她巴巴凑上去,哼。

    矝贵的小猫儿对她的漂亮哥哥尚有怨气,但又实在想写信,狼毫握在手里,狼毫上的毛都被她拨弄乱了,也写不出来几个字。

    过了许久,等到灯油熬干了半截儿,秦小猫儿才低头,慢吞吞挤出几个字:云州可采莲,我去啦,我一个人去,漂亮哥哥不要来陪我。

    矝傲的小猫儿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加了一句:虽然花花有人陪,孟姐姐有人陪,我却只能一个人去,有些可怜,但是我这样懂事,漂亮哥哥也无须来陪我呢。

    很好,十分矜持。

    秦小猫儿对自己的信很满意。

    稻玉端着茶点走进来,看见小姑娘坐在桌边紧锁眉头的小模样,只当她在用功,笑得柔和:“若是东家瞧见小姐这般努力读书的样子,定然十分欣慰。”

    “嗯?”

    “用功读书”的秦小猫儿仰起小脑袋,有些迷茫,轻轻咳了一声,把宣纸卷巴卷巴收起来,十分赞同:“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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