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半个多月的山河祭终于在一片沉朴的祭告声中徐徐结束。
翌日,浩浩荡荡的一众朝臣终于踏上了回程,一行金马玉辂,王旗翻飞,好不壮观。
谢含章被皇帝召上了御辇,与他同乘。
但见萧祁身着深色冕服,手撑着额头,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疲惫。
御辇里间宽阔,谢含章神色淡淡地拱手,“臣问皇上安。”
外边马蹄声喧嚣不已,这里面却甚为安静,两人距离不远,谢含章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的味道,微微不适地往后退了半步。
良久,才听见萧祁叹了一口气,道:“成冰,你已经许久没有唤过我二郎了。”
谢含章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顿了片刻,四平八稳地道:“皇上如今已经不是二皇子了,唤二郎有违礼制。”
大胤历来的皇子一般尊称为“殿下”,亲近之人可唤之“郎”。
不过,一旦皇子登基为帝,所有的称呼自然都不能再有,只能呼为“皇上”。
当初萧祁初登基的时候,谢含章一时没有来得及改口,萧祁也从不计较,反而私下称呼,更有一种君臣相得的和谐。
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声“皇上”罢了。
萧祁缓缓在睁开眼,注视着眼前这张依然俊美的面孔,跟当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眉宇间不再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不迫,不疾不缓。
唯独始终未变的是他眼中清凌凌的一片,哪怕薄云遮月,底色依然澄澈如洗。
经历过夺嫡、宫变、清洗朝堂,萧祁自认为自己早就变了,一颗心早就黑透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萧祁信奉的原则,他也不后悔。
但只有面对谢含章的时候,他偶尔很惆怅彷徨,他早就黑了,谢含章却仍然是底色干净,初心不改。
清浊之水不同流,这也致使他们这些年分歧越来越多,关系越来越疏远。萧祁瞧着人近在眼前,却总觉得觉得他像是握在手中的沙,越来越稀薄。
而他,没有办法留住。
他缓缓开口道:“你回京之后,诸事繁多,朕已经许久没有跟你闲聊了。”
谢含章垂着眼睛,面不改色道:“皇上想聊什么?”
萧祁斟酌了片刻,道:“上次朕贬你出京,你是不是还在怨朕?”
御辇中有一片刻的安静,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微妙。
谢含章不难听出皇帝想要安抚他的意思。
萧祁似乎总是这样,每次做事都是毫无顾忌,伤害别人更是毫不手软,却总是喜欢在事后用轻巧的歉意换取别人的原谅。
若只是私人恩怨,谢含章不会放在心上,贬他出京也好,召他回来也罢,这些都只是他个人荣辱,最多不过君臣两人之间的事。
然而,前世不明不白死在东南战场上的数万战魂,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轻描淡写地揭过的。
谢含章如今心如磐石,再也不会被动摇分毫了。
他缓了片刻,恭恭敬敬道:“皇上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萧祁脸上骤然沉了下来,有一瞬间的狰狞,好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装腔作势,谢含章几时也学会这种把戏了?
他盯着他微微垂着的头,露出一截荏弱的后颈,姿态谦恭。
萧祁忽然想起某种长在池边的水草,风一吹来,立刻被碾压了下去,可一旦风过了,又抬起头来。
明明柔弱得不堪一击,又坚韧得摧之不断。
谢含章知道萧祁不痛快,他也没想让他痛快,反正今生今世,账要一笔一笔地算,迟早都得撕破脸皮。
御辇中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萧祁因恼怒而逐渐粗重的呼吸声,谢含章却依然安安静静地跪在一旁,肩颈挺直,姿态卓然。
半晌之后,萧祁终究是忍住了,他不能、也不想跟他撕破脸皮。
谢含章在朝中门生众多,不是他可以轻易动得了的。原本萧祁将他贬谪出京,是为了后面的计划做铺垫,原以为他心气孤高,绝对不会再回京。却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打乱了萧祁所有的计划。
萧祁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如果不能一次将扳倒谢含章,他就不能跟他撕破脸。
更何况……
他缓缓闭上眼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底深处却在渴望。
他仍然想要谢含章曾经不离不弃的陪伴,毕竟当年他们风雨同舟时,他是那样的温柔坚定,在萧祁最失意惶恐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站在他身侧,无声地陪着他度过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的夺嫡危机。
那些年在夹缝求生中的温情脉脉,如今却成了萧祁求而不得的执念。
御辇之外,浩浩荡荡地队伍徐徐前行着。
萧牧川策马领着巡防营在两侧随行,他一人一骑走在前头,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怖。
方才他远远瞧见谢含章上了御辇,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还没下来。
有什么事要聊一个时辰?谁知道在里边干什么?
他蓦地想到,这么多年了,谢含章跟萧祁不一直都是如此吗?同吃同住,跟夫妻有什么区别?
没准早就是夫妻了。
萧牧川越想着,心里越暴躁,脸色愈加难看。
御辇中,萧祁已经识相地转移了话题,提及最近令他头疼的云州盐矿侵占案。
盐矿是朝廷公有,也是国库最重要的赋税之一,这起侵占案涉及白银数目之大,令萧祁简直触目惊心。
“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朝廷的盐矿都敢私占,是当朕死了吗?”
谢含章拱手道:“臣已经听说此事了,朱大人已经派了翰林院的赵仰前往彻查此事,臣认为可以。”
他略去了是自己选用的赵仰。
果然,萧祁没有多疑其他,只吩咐道:“你还要盯着这件事,把罪魁祸首揪出来,不然朕寝食难安。”
谢含章不动声色地点头,“是。”
从御辇上下来,谢含章刚走了两步,就被人强硬地拽住了胳膊。
一回头,才发现是萧牧川,但见他满脸阴鸷,像要吃人似的。
他莫名其妙地稳了稳身子,试图把胳膊要回来。
谁知萧牧川却没有放开他,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两眼,目光尤其在他露在外的脖颈处流连,似乎在检查什么。
谢含章不解,又对他这种目光很是不适。
他一用力,挣开了他的束缚,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不冷不淡道:“王爷,有事?”
萧牧川面色阴沉地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该有的痕迹,心里的郁火这才散了几分。
回过神来,见他面露狐疑,眼神不满,这才哂哂一笑,“本王担心丞相又被人谋杀,特地过来看看。”
谢含章:“……?”
他冷笑道:“多谢王爷美意,告辞了。”
萧牧川盯着他远去的身影,更生气了。
他跟萧祁在车辇里头聊了一个多时辰,跟他就说了一句话?!
他没发现,后头两匹并列同驱的马车上,一道探疑的目光正凝着他们二人。
吴管家推了推鲁停鹤,摇头叹气,“军师你看,老奴没说错吧,看这样子,王爷这是已经泥足深陷了。”
鲁停鹤啧啧地收回目光,坐回马车里。
难怪他总觉得王爷对谢丞相不一般,原来有这缘故。
谢丞相这样的秀丽人物,举世无双,王爷会迷恋上他也是难怪。
“军师,你说说话呀,你看这要怎么办?”
鲁停鹤摇摇头,“能怎么办?王爷自个儿喜欢的人,还能阻止他不成?”
“怎么能不阻止!”吴管家差点气得要站起来,却顶到了马车里的顶盖,顿时痛得坐了回去。
“都是男人,搞在一起,以后还怎么娶妻生子?”
鲁停鹤瞧他气得胡子眉毛都要吹了,连忙安抚他,“吴爷也别急呀,办法总是人想的嘛。”
“那你刚刚说什么浑话?”吴管家固执的老毛病一犯,没人拿他有办法。
鲁停鹤只好忽悠道:“吴爷你想想,我们总不能直接去跟王爷说,你不能看上谢丞相,他是男的,你们这样不行吧?”
“那不然呢?”
“我们得想个办法,让王爷自己意识到,他对谢丞相只是一时迷恋,娶妻生子才是正经。”
吴管家问:“什么办法?”
鲁停鹤想了片刻,思忖着道:“南风这种事,由来已久,王爷这些年在漠北见过了皮黑肉糙的汉子们,可能只是没见过像谢丞相这般好看俊美的男人,若是让他去南风馆中体验一番,他就会知道,男人不过尔尔,说不定就放下了。”
鲁停鹤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说实话,他也想要知道,王爷到底是一时迷恋?还是情之所钟?
不过这种事,他可没胆子去做,只能让吴管家去做。
吴管家年纪大了,又是王爷的半个亲人,再怎么样,王爷也不会动他。
谁知吴管家听了这话,顿时黑了脸。
“你让他去那种肮脏地方?”
鲁停鹤笑道:“吴爷可以提前跟老鸨打点好关系,找几个干净的,年轻又貌美,让王爷玩够了,也就放下了。王爷也不是痴迷这种事的人,吴爷还不了解他么?”
吴管家默然不语,显然被他说动了。
鲁停鹤立即打蛇随棍上,继续道:“如果一味约束王爷,越是禁忌,越是吸引,说不定哪天就容易出事了。毕竟谢丞相如今也是年轻貌美,天天跟王爷在一起共事,谁知道哪天不会看对眼了呢?到那时,你阻止还有用吗?”
吴管家对他那一套理由不是很相信,自己却又没办法。
鲁停鹤盯着他的神色,慢悠悠地道:“去了南风馆,王爷若是玩得尽兴了,说不定就发现男人不过如此,何必赌上自己的声名去痴迷一个美貌的男人呢?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得是。”
最后这句话,鲁停鹤倒不是在忽悠吴管家,而是确实在思虑了。
王爷如今志在天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是跟谢丞相扯上这种事,恐怕于名声有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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