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枝眼前一黑,倏地被遮天蔽日挡住了屋外日光。
虽不清楚旁的女子让人摆了一道是何感受,但她只感到无比愤恨,恨得硬是将那丁点的畏惧都盖了过去。
丁宝枝咬紧牙关,二话不说想破门而出,然而刚摸到门框她就被扣住手腕,身子不听使唤地让薛邵拧了过去,面朝着他。
后背贴上冷硬的木门,她右手让薛邵扣在后腰,只得伸出左手推拒。
这当然无济于事,很快左手也被扣住。
丁宝枝两手背在身后,对着薛邵赐服下雪白的前襟干瞪眼,气得直喘粗气。
他似是在等她平复情绪,等她喘得没那么急了才道:“你想过回去之后的事吗?”
丁宝枝拧眉望向他,不明白他用意。
薛邵握着掌中纤瘦的手腕,不自觉卸去大半手劲,“丁家还容得下你吗?”
丁宝枝觉得他问得十分好笑,“敢问这与大人何干?”
薛邵只当没听见,“你带着章家的休书从北镇抚司走出去,恐怕连寻常人家都不敢娶你过门。”
“那我便不嫁。”
“丁家不会留你到老。”
“那我便不留在丁家。”
薛邵眉头一皱,“你要去哪?”
丁宝枝漠然道:“离开京城,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拿手艺养活自己。”她抬眼,“指挥使大人还有别的担心和顾虑吗?”
薛邵凝眸注视她不语。
丁宝枝转动手腕挣脱束缚,“没了就好,还请大人不要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她转身开门欲走,薛邵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给门缝按了回去。
丁宝枝正要开口,但听身后那人道:“我送你回去。”
他都这么说了,她只好点了下头见好就收,丁宝枝清楚没有讨价还价的必要,免得多说几句又惹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门一打开,就见方阿宁在外头提心吊胆地站着,薛邵甩手让他去备一辆马车,方阿宁应了几声刚走两步又被叫住。
薛邵补了句,“别用北镇抚司的车,去弄架寻常马车。”
“是。”方阿宁机灵道:“那我也去换一套便服。”
站在一旁的丁宝枝听到后面无表情,哪怕她知道薛邵这是怕她和锦衣卫同行被人看到落下话柄。
方阿宁去弄车的一时半刻,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外头天色阴沉,丁宝枝等在北镇抚司的大门口,留给薛邵一个单薄的后背,免得不留神真情流露笑得太高兴,薛邵一个不爽就又反悔了。
殊不知她连后背都写着急不可耐。
终于,方阿宁从外头赶着车回来,冲薛邵颔首示意车已经备好,不等薛邵发话,丁宝枝踏出北镇抚司,头也不回钻进了轿厢。
帘子掀开,薛邵坐了进来,语调沉沉吩咐方阿宁赶车。
丁宝枝对帘外嘱咐,“方阿宁,请你将车停在丁府小门,别走正门。”
话毕丁宝枝没有抬头,她知道薛邵正盯着自己,于是扮演起鹌鹑,在车里晃晃悠悠地坐着,杜绝一切眼神接触的可能。
马车撵着街面积水,很快来到丁府侧边的小巷。
此时的雨水不大,方阿宁刚将马车停稳,丁宝枝便弓着背钻出车厢。
映入眼帘的,是风雨飘摇中挂着白灯笼的丁府侧门。
丁宝枝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家里出事了,随即又反应过来,丁家出事的人恐怕就是她丁宝枝。
实在可笑,她在北镇抚司了无音信半月有余,丁家没派人去找过她,丧事倒紧锣密鼓地办起来了。
薛邵注意到她的停顿,推起小窗看向车外,脸色霎时乌云密布。
方阿宁见丁宝枝上前去叩门了,便扭头想问薛邵要不要等等再走,结果一回头见他这个脸色,啥都不必问了,揣手等着吧。
因丁宝枝走的是小门,不设屋檐,敲门没人应就只能在雨里淋着。
等了等丁宝枝突然瞧见正门处停下架马车,是二房的人从外面归家了。
二房的丫头眼睛尖,瞧见了巷子里的丁宝枝,旋即尖叫一声,将二房张氏吓得险些从马车上栽个跟头。
张氏拿指甲狠狠戳了戳丫头的脑门,“喊什么喊?见鬼啦?冒冒失失的,差点把奶奶我吓出身毛病。”
那小丫头抖得都快站不住了,“鬼...真的是鬼...二姨娘,您瞧那巷子里...站的是不是宝儿小姐?”
张氏听后毛骨悚然,“瞎说什么呢,这天灰蒙蒙的你别是看走眼了。”
说着,二房张氏朝巷子里望进去,‘嗬’得倒抽口凉气。
巷子里那个纤瘦的人影还真是丁宝枝。
不过是活的,不是什么鬼魂。
哪有鬼魂坐马车的。
丁宝枝身后的马车是最寻常的形制,车厢仅能容纳两人,穷酸得很,估计是她回来路上临时雇的,张氏想着,懒洋洋一抬手让丫头打伞跟上,要去会会‘死而复生’的丁宝枝。
“宝儿啊!”
张氏走近了,嘴上惊讶,脸上却挂着戏谑,“真的是你!”
丁宝枝道:“二姨娘。”
张氏一拍大腿,“这可太好了,宝儿啊,我们可都以为你死了呢!哎唷你瞧瞧这事闹的,我跟老爷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压根听不进,只说你活着从北镇抚司出来还不如死了呢!”
她假做失言地捂了捂嘴,“宝儿,你可当没听见啊,你不是不知道二姨娘我心直口快。”
丁宝枝淋在雨里,静静看二房张氏站在伞下跟她扯皮。
张氏看她这一脸憔悴的样子,脑袋里登时排了出大戏。
“宝枝啊,别怕,人活着就好。谁不知道锦衣卫就是帮披着人皮的牲口,虽然全京城都听说你的事了,但有姨娘在,姨娘不放弃你。之前你爹给你往尚书府说亲的时候,我就说你这孩子八字太轻,压不住那样的福气。”
张氏见丁宝枝一言不发,愈加来劲了,“姨娘的娘家有个外甥,可是个劁猪匠呢,别的不说,嫁了他逢年过节肯定能吃上猪肉。”
丁宝枝抬眼瞧她,心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放在张氏身上果真不假。
“二姨娘,你方才说锦衣卫就是什么?”
张氏还当她听得过瘾,便加重咬字道:“我说锦衣卫就是披着人皮的牲口!宝枝不怕啊,姨娘向着你,那锦衣卫的指挥使有个什么名号来着?活...活...”
丁宝枝:“活鬼。”
张氏乐了,“哎对,活鬼!”
怎知丁宝枝身后的马车忽地传出声人动静。
一片死寂当中,薛邵从车上下来,撑起雨伞朝二人走去。
他身材高大,着一身锦衣卫指挥使的赐服,腰挎绣春刀,从车里俯身出来的时候,当真让二房张氏体验了一把活见鬼的感受。
丁宝枝头顶的小雨停了,是薛邵打着伞走到她身边。
“这...这是...”二房张氏人都吓傻,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薛邵斜睨向她,眼梢好似刀锋般锐利,但神色漠然,格外凌冽。
“是披着人皮的牲口。”他道。
只见张氏‘噗通’跪地,连带着身后的小丫头也跟着受罪,一起磕头。
“锦衣卫大人饶命,锦衣卫大人饶命。”
可怜她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房太太,连锦衣卫指挥使走到眼前也认不出他是谁。
丁宝枝看着不觉得解气,只觉得荒唐,她不愿逗留,抬腿便走。
薛邵打着伞跟上。
丁宝枝攒足火气无处发泄,猛地站住脚步转身问他:“满意了?指挥使大人,要不是你仅凭宫里的一面之缘就心血来潮扮大善人将我从章府带走,我又怎么会走到如此荒唐的境地?”
薛邵微皱起眉,未曾言语。
丁宝枝说完别开眼去,她理亏,明明刚才她还借薛邵狐假虎威来着。
“当我没说。”
她说完快步朝丁府正门走去,门已经开了,二房的人却还在那候着。
他们这是见情况不对派人进去通传了,果然只眨眼的功夫,门里传来丁鹏举的呼喝声。
“锦衣卫?锦衣卫就可以胡来了吗?这儿是我的府宅,锦衣卫未得万岁爷允许他敢踏进来吗?那是私闯民宅!他们抢了我女儿宝枝不够,还想上门抢什么?我把我这条老命送给他,他敢要吗?”
丁鹏举身后带着一众家丁,脚步如飞地迈过门槛,待他看清来人,差点让那门槛绊死。
“哎唷指挥使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丁鹏举两腿哆哆嗦嗦,心里直骂娘,报信的只说来了个锦衣卫把宝枝送回来了,可没说是锦衣卫指挥使!
本想当着街坊四邻给来个下马威,也好挽回丁家损失宝枝之后的声誉,哪成想来的人竟是薛邵......
丁宝枝站在薛邵的伞下,从未有过一刻如此为自己的姓氏感到羞耻。
薛邵给丁宝枝打着伞,自己半个肩膀正淋雨。
“丁老爷。”他道。
“哎哎哎您说。”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娶你的小女儿丁宝枝。”
“啊?可...可是宝...宝枝她已经——”
薛邵从左袖抽出那纸休书递给丁鹏举。
“章家少爷是个识相的,丁老爷,你准备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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