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雨连成条线,倾泻在青石砖上。
这声音听在丁宝枝的耳朵里闷闷的,是气血上涌的表现,她甚至有些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薛邵,你言而无信。”
“宝枝!”丁鹏举简直想给这姑奶奶的嘴巴上把锁,“宝枝!还不快跟指挥使大人道歉?”
道歉?丁宝枝转向薛邵,眼眶红得骇人,她道什么歉?
后者只留给她一个下颌紧绷的侧脸,约莫是被她给看烦了,薛邵抬手招呼来一个丁家小厮,那小厮哆哆嗦嗦从人堆里出来,还当是要拿他开刀。
“大...大人,有何吩咐?”
薛邵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他,“送你们小姐进去。”
“是...”
丁宝枝不等那小厮跟上,自行入了府门。
才踏入第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自己的灵堂。丁家给她布置的灵堂还挺体面,棺椁空着,里面摆了套她‘生前’常穿的裙装,丁宝枝面无表情在那棺椁前驻足片刻,弯腰抱起衣服,一路急行回到房中。
她听到外头热热闹闹,准是丁鹏举迎着薛邵进了丁宅。
丁宝枝在空荡荡的屋里坐下,耳听外面又是一阵‘叮呤咣啷’的动静,丁家人正在薛邵的眼皮底下忙着拆灵堂。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按理不得违抗,可她的命早在丁家长辈的操纵下一步错步步错,她不想再错下去,只想做一回主,离开京城,找个没人的地方做点小活计养活自己。
丁宝枝起身翻箱倒柜,她要找些没带去章家的盘缠细软,打包起来就上路。这会儿全府人都在应付薛邵,她正好趁着这时候走小门离开。
刚一打开门,她就见方阿宁一脸局促的在院里站着,身后还有两个丁府家丁。
他抠抠发迹,“丁小姐,指挥使让我在这儿看着你。”
丁宝枝猛地关上房门,发泄般将包裹往地上一砸。
布头摔下去声音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让她浑身的委屈更加无处发泄,只能抱着两臂蹲下身去。
屋外,方阿宁听门里传出低低的呜咽,没来由的感到无地自容,像是自己欺负了她。
方阿宁挠着后脖颈,“丁小姐,别难过呀,你为什么难过?是我们指挥使哪儿不好吗?”
丁宝枝没理睬他。
他继续道:“指挥使现年二十四就官居三品,我都怀疑青年才俊这四个字就是照着他造的,不瞒你说,去年万岁生辰,宫中设宴,大人一晚上拒了得有七八桩婚事,给那些朝廷大员的脸黑得呀,抹了锅底灰似的,丁小姐,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何难过。”
丁宝枝在门里道:“那你嫁给他吧。”
“啊?”
方阿宁想起薛邵巡查缉拿时的雷厉风行,缩了缩脖子。
“丁小姐,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你不如开开心心的当准新妇,好歹我们指挥使他是真的对你上心。”
丁宝枝将脸从膝间抬起,看向屋外,“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方阿宁瞪着眼睛道:“不只是我,指挥同知毛大人也这么觉得,我们都认识指挥使很多年了,很少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丁宝枝抓到他话里漏洞,“很少不就是还有别人的意思吗?”
方阿宁道:“是啊,有,在你之前是马志忠,指挥使为了缉拿他归案,三个月没回家,日子一长干脆就在北镇抚司住下了。”
马志忠?这都哪跟哪。
丁宝枝硬是让他把眼泪给说没了,擦擦泪痕站起身。
方阿宁见屋里的人影在动,再接再厉道:“丁小姐你看这多好啊,指挥使家里就他一个,你去了不必伺候公婆,平日里指挥使又忙得根本不着家,那你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吗?比在宫里和在丁府都快活多了。”
丁宝枝听得头疼,“方阿宁。”
方阿宁期待问:“什么吩咐丁小姐?”
“请你安静一会儿。”
“......”
接连两日,丁府上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一来贺他丁鹏举的女儿失而复得,二来贺他丁家双喜临门,觅得良婿。
丁鹏举硬着头皮拱手道‘同喜’,其实心里根本没底。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小女儿容貌出众,否则也不会早早送她入宫,如今被薛邵瞧上,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按薛邵说的,他要娶宝枝为正室,那丁宝枝可就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夫人......
风光是风光,但总觉得像是在与狼共舞。
不管了!丁鹏举在胸中拍板,嘿哟,瞧瞧这些人阿谀奉承的嘴脸,都想来沾丁家姑爷的光呢!
和丁鹏举心态完全不同的,是短短一个月内第二次出嫁的丁宝枝。
她知道这些平日里不走动的亲戚全是来看热闹的,她就像一只从虎口逃生后即将被豢养的肥羊,被其他羊圈里的羊参观学习。
来府上做客的女眷得以去到丁宝枝的屋里听她亲口诉说,一个二个都掩藏不住眼里的好奇,问东问西。
“宝枝,那你这下可就让丁家和锦衣卫攀上关系了,那是御前的钦差啊,从今往后谁见了你不得高看一眼。”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什么呢?什么叫大难,那是丁家姑爷。”
“瞧瞧我这嘴,光想着我们见了锦衣卫害怕,可宝枝见了锦衣卫啊那得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感情好着呢,宝枝你说是不是?”
正在说话的这个是二房张氏的娘家人,宝枝得管她叫婶婶,这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一绝,当年四房的玉枝嫁了个五品内阁学士,没少挨她的冷嘲热讽。
丁宝枝拿起桌上的葡萄,摘了一颗送到那婶子嘴边,她笑不及眼底,“王婶婶别再臊我了,你又不在朝为官,怕锦衣卫做什么?再说下去,我可就把几位婶婶都关到院子外面,谁也不见了。”
那几个女眷听后相互看了看,纷纷尴尬又不失体面地捂嘴偷乐起来。
“宝枝害羞了。”
“那我们就不说了,不说了。”
此时院外来了个丫头,“宝儿小姐,刚刚府上来过两个锦衣卫,他们送来一只大箱子,说是你在章府的东西。”
丁宝枝借这机会从凳子上起来,“知道了,抬进来吧。”
家丁们将箱子抬进院内,半块门板那么大的樟木箱,稳稳当当摆在地上。
丁宝枝将没上锁的铜扣打开,两手一抬,搬开箱盖。
屋里的几个婶婶也围上来,她们哪怕知道这些都是丁宝枝的旧东西,也想看看到底都有什么,毕竟再过些日子,这些可就是指挥使夫人的东西了。
王婶婶指着箱子里的纸张,说道:“宝枝你看,还有张字条呢。”
这张字条放在最面上,一看就是专门留的,不是丁宝枝的东西。
丁宝枝皱了皱眉,其实不光是字条,字条的边上还有只不属于她的小瓷罐。
她将两样东西一并拿起。
‘你带去章家的东西都在这口箱子里。手上的伤若是遇水化脓,就用这瓶药粉外敷,三次可以见好,薛邵。’
他的字像极了他本人。
笔锋劲挺尖锐,墨色极其浓重,光读他写的字就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不容辩驳的语气和神情。
丁宝枝看向自己的右手手掌,她掌心缠着薄薄一层纱布,是那天拿瓷片刺他时受的伤。当时她满手是血,其实那只是手上血管多看着吓人罢了,这段日子下来她的伤早就愈合结痂,连疼都不疼了。
薛邵浑身伤疤,俨然是个受伤的行家,怎么会看不出她不过受了点小伤而已。时隔多日还要送来一瓶伤药,真是拙劣又假惺惺的示好。
翌日,薛邵请的媒人拉来了三驾车的聘礼。
等将媒人送走,丁鹏举满心欢喜地拿着礼单大声宣读。
丁宝枝心说果然还得是结两次婚才有对比。
第一回卖她进尚书府换官职,丁鹏举不敢将喜色挂在脸上,第二回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聘礼一箱一箱往府里抬,丁鹏举脸上的褶啊,像极了刚捏出来的包子。
丁鹏举念得口干舌燥,喝了茶水对丁宝枝道:“宝枝,爹就说你是福星吧?”
长房李氏见丁宝枝不怎么高兴,便拉过她道:“宝枝,我昨晚还跟你爹说呢,这就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房赵氏在旁插嘴,“我找人算过,宝枝命硬,只有指挥使镇得住她。”
四房孙氏拆台,“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转向丁宝枝,“宝枝,你的婚事我已经告诉玉枝了,她替你高兴,还说到时一定来喝喜酒。”
丁宝枝点了下头,岔开话头问:“二姨娘呢?怎么不见她?”
三房赵氏道:“她呀,心口疼,疼好些天了。”
自上回小巷里撞上薛邵,二房张氏就以心口疼为理由闭门谢客,这几日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她实在没脸出来见人。
“不说她。”长房李氏摸出个纸包塞给丁宝枝,“宝枝,拿着这个,带上我的大丫鬟去荣宝斋看两件漂亮的头面,荣宝斋认得她是我房里的人,肯定挑好的给你。”
丁宝枝捏捏那纸包,“谢谢娘。”
第二日丁宝枝以为只是去买个撑场面的首饰,不成想却在荣宝斋偶遇宫中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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