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邪盟”这样的大行动,是敛财的好机会。
按李舒想法,浩意山庄召集人马之后,就要按人头收钱,一人哪怕十个铜板,浩浩荡荡上千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交钱做什么?交钱了,才能证明自己入了诛邪盟。只要入了诛邪盟,便有一纸证明:某某大侠,义气干云;等扫荡了苦炼门,又有一纸证明:某某巨侠,功盖千秋。
文书便是证据,证明这个江湖人曾参与过这样一桩大事,有过贡献,名气来得正大光明。
十个铜板,只得两张纸;若是纳二两银子,则有木制标牌;若是十两银子,那便铁制,系在腰上,叮铃咣啷;百两以上,则由浩意山庄门人亲手制作。
标牌样式各不相同,上面更可书写侠客名号、帮派宗旨,描金涂银,用上好绸带打着花儿系上,一亮出来,熠熠生辉:人人都知,这是诛邪盟里头掷地有声的人物。
栾秋:“……”
李舒被诛邪盟这个名头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完全不顾栾秋渐渐厌烦的目光,转头问:“渺渺,不烦,你认为江湖正道要做什么事?”
卓不烦茫然:“做、做好事。”
“错!”李舒凛然,“是做大事,不管好坏对错,总之一定要把事情搞大,越大越好,越麻烦越好。”
两个孩子听得一愣一愣。
“为何那些帮派要上门找浩意山庄牵头搞诛邪盟?对大瑀江湖来说,诛邪盟就是大事。这么多人,亲的疏的,听过的没听过的,一同出门游玩……不是,铲除魔物,多么有气势!”李舒循循善诱,“那么多帮派一起做大事,即便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帮忙说话的人多,分担责任的也多,落到每一个帮派,错也显得不那么错了,对不对?”
卓不烦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曲渺渺没有被绕进去:“你是说,诛邪盟有可能是错事?”
李舒:“任何大事,都有可能是错事。可是人一旦多了,就肯定能把错的说成对的,好的说成坏的。”
曲洱终于来了兴趣,但没听出这跟“生意”有何关系。李舒解释,好事坏事,一要口口相传,二可以成书作证。剿灭了苦炼门这等人神共愤的魔教,人人都有功劳,都可以写成厚厚一本《诛魔事录》,跟《侠义事录》似的,分个十二三卷,卖上三五七年,这是一笔收入。而书中写谁、不写谁,写谁多、写谁少,都有大学问。
“噢……”曲洱听懂了,“交钱。”
他管账,对钱银最为敏感,竟也随着李舒思路去思考:“这诛邪盟前后都有商机,中间就更不必说,五十个铜板的衣裳,若是绣了诛邪盟的标记和文字,卖上三百文也不算贵。”
“没错!集会商议时,有头有脸的为座上宾,中不溜丢那些,只要肯花一二两银子,也能混个板凳坐坐,亲耳听听咱们诛邪盟盟主栾秋训示……”
对上栾秋目光,李舒声音非但没有小,反而愈发响亮。
“总而言之,诛邪盟对浩意山庄来说,利大于弊。曲洱,我不是说你娘的嘱咐不对,她一定是对的,她要保护你们。可是想把浩意山庄维持下去,光靠养老母鸡、种老青菜可不行,现如今这样,若再不做些事情挽回名声,可就晚了。渺渺,你说,我去教训故衣铺的人,为什么自称是浩意山庄栾秋?”
这题曲渺渺会答:“为了把麻烦丢给二师……”
“是为了让别人记住浩意山庄!”李舒火速自问自答。
曲渺渺恍然大悟:“……哦?这样吗?”
栾秋:“李舒,闭嘴。”
在栾秋利刃一般的目光里,李舒终于停口,咽下半个剩蛋。
“不必再说,诛邪盟不可能重组。”栾秋起身,“不要再听这人废话,满嘴胡言,看来是吃得太精神了。明日把鸡蛋留给不烦和渺渺,不许给他。”他冷漠说完,又和颜悦色,“不烦回家吧,夜深了。”
李舒:“那就明日再说。明日一定热闹。”
正如李舒所料,昨日有青松阁等人上门,今日果然又有这个楼那个帮的人拜访。栾秋心中烦躁不已,但为了维持面上和平,总要见一见。
李舒教开门的曲渺渺和卓不烦,客人进门时他俩先看来客双手。若是两手空空,便垂下眉毛,装作失落。
来人何等敏锐,很快陆续有人拎着东西上门,亲热地往曲渺渺和卓不烦手里塞。
等栾秋察觉不对,山庄门前已经堆满了礼物。
李舒拄着拐棍,身子佝偻,坐在门口台阶上咳嗽:“我……我就是想给俩孩子弄点儿好吃的。”
栾秋不允许曲氏兄妹碰这些东西,全都交给卓不烦,让他带回家去。各色礼物都堆在老马背上,李舒一脸羞愧:“都是我的错,我……我来送不烦回家吧。”
栾秋根本懒得理他,不断有江湖人提着礼物叩门拜访,他长叹一声,回了厅堂。曲洱和曲渺渺忙着招待客人,来的人多了,一些进了正厅,一些在梨树下坐着喝淡茶,排队与栾秋见面。
李舒和卓不烦牵着老马走了一段,他便把马上的一半东西交到卓不烦手里,自己爬上了马背。老马走得气喘吁吁,卓不烦圆眼睛看着李舒,李舒很坦然:“你李大哥伤口疼。”
等到了卓不烦的家,李舒与卓不烦爹娘打过招呼,再次骑上了马。卓不烦跑出来说:“我、我把这些东、东西卖掉,钱、钱都给渺、渺、渺渺,买、买肉吃。”
李舒随口:“钱没用,想娶渺渺,你得练好武功当大侠。”
卓不烦脸红成个烂番茄:“我、我、我没、没……”
李舒揉他头发一把,骑马跑了。
追缉令贴满了四郎镇,去哪儿都能看到那虎视眈眈的虬髯大汉。李舒挑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出镇的土路。
他朝与浩意山庄相反的方向去。
下落不明的武器,是李舒心头一个结。
他学武路数奇诡,只要能拿在手里的,没有他不会用的,但最称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一把精金打造的折扇,分量沉重,名“星流”,一是可缠在腰间的软剑,注入内力便绷直,纤薄锐利,名“炎蛇”。
在浩意山庄住得舒服,但想到之后的诸般计划,没有武器,实在很不方便。
他当日在江州城外被刺中,武器脱手,想来也应该是落在江州城之外。
但李舒万万没想到,大雨引致塌方,从四郎镇到江州城这条路,一半都被泥山覆盖。他此前借机问过曲洱,知道了兄妹俩找到自己的大概位置,那里也一样全是被日头晒干的泥浆,高树、低草,遍地枯黄。李舒看了一圈,心中大恼。
当日滚入山沟之后,他还往前跑了很久。夜极黑,他跌跌撞撞,因失血而渐渐失去力气,但仍有一分清醒:若是被旁人无意发现,他绝不能暴露身份。胸口被仇家刺的那一剑极深,但仇家从他口中问出了想要的讯息,下手轻了些许,算是给他一个活命机会。
他做过许多没人能做的事情,吃过常人吃不了的苦。月色里看见一截尖利木枝,李舒立刻把它折断。批命的人说得没错,他这一生都极痛,因此也更能忍痛。把木枝扎入还在流血的伤口,搅动、戳刺,李舒蜷缩在大石的阴影之中,几度昏厥又醒来。他破坏了剑伤的痕迹,把自己面目涂污,撕了衣裳堵住血口,爬着往安全的地方去。
到大瑀的苦炼门人不止他一个,有几个被仇家发现,但还有几个隐蔽在江州城内,等待与李舒会合。然而没等到李舒爬到约定好的会合之处,他便彻底晕倒。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意外,直到在浩意山庄栾秋的房间里醒来。
李舒胸前伤口忽然猛地痛起来,剧痛牵动胸前筋骨肌肉,令他直不起腰,咚地滚落马下。
明夜堂堂主章漠!——李舒揪住衣襟大口喘气,那一剑他此生都会牢牢记得,好狠、好准,说是留他一条命,却几乎刺穿胸膛。记仇不记恩,这种伤痛,他来日定要百倍千倍地,还在章漠身上。
李舒扯开衣服,胸前仍裹着布条,但伤口已经被薄薄肉膜覆盖,不流血,也不那么痛了。浩意山庄一年的口粮份额,三分之一都给了李舒,曲洱每天即便自己吃青菜稀粥,也要给李舒一餐饱饭。
他们知道我天天盘算要杀人么?李舒心想。
他胸前又开始痛,痛得浑身不舒服。
那痛是消不掉的,它扎在李舒的三魂六魄里,只有把章漠挫骨扬灰,才能消停。
哼哼唧唧翻滚了一会儿,李舒慢慢起身,骑上老马,继续绕着眼前这座混沌土山打转。
星流和炎蛇如果在这土山底下,不知要怎么挖。如果不在,不知会被什么人捡走。星流沉重,炎蛇纤薄,乍看起来只是寻常武器,没有独门内力注入,完全无法发挥作用。然而天下之大,怎么找到这两样东西?李舒心急如焚。
实在不行,只能再想个法子,利用浩意山庄名声,发动四郎镇百姓一同去找。
于是李舒的思绪再度回到原点:无论如何,若要利用浩意山庄,必须先把浩意山庄名声重整,否则毫无作用。
他用石块和木枝绑成个铲子,爬上土山,东戳西翻。湿润的泥土被连日烈阳晒得结实,很快扬了李舒一脸的泥尘。
“你在干什么?”
头顶一个声音传来。
栾秋站在不远处一株樟树上,斜靠树干,脚踏树枝,垂眼盯着李舒。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李舒在心头翻转了千万个借口。
他一言不发,栾秋又接着问:“找东西?”
“你不是要接待客人吗?诛邪盟副盟主。”李舒反问。
栾秋:“什么东西这么紧要,连山庄都不回,自己偷偷来找。”
李舒:“丢下客人不管,曲洱和渺渺怎么应付得了那些武林人?”
两人相互瞪着,互不让步。
栾秋轻飘飘落地。李舒已经知道这人武功了得,内力更是上乘,然而看他落地身姿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句“漂亮”。栾秋走到他面前,问得十分直接:“我早想问你,江湖人在你心里,是图利小人,还是心计恶人?你设想的诛邪盟,很有意思,和寻常江湖人的看法完全不同。”
“贪婪好色,见利忘义,狐假虎威,四处钻营……”李舒一口气把自己懂得的四字成语说了大半,“这些都是人。江湖人也是人,你十岁时浩意山庄凋敝,十六岁独自肩负起这么重大的责任,你没有见过江湖人这样的面目?”
栾秋看着土山上摇摆的狗尾巴草。暮色重了,野草在晚风里晃动,一丛没有骨头的火炬。
“你师承何处?”栾秋问。
李舒笑了:“你对我感兴趣?”
“我对教你这些东西的人感兴趣。”栾秋答。
李舒:“我没有师父,没有门派。你没听渺渺说过我的故事吗?”
栾秋:“听了。净是胡说八道。”
李舒眼睛一瞪:“是真的!”
他终于把话题从不乐意说的事情上转移开,再次回忆起自己随口胡诌的那些故事。他辛苦接镖,是为了寻找不知流落何地的挚友。当日被恶匪打落山下,不巧丢了挚友给的信物。那是一把挚友亲自描绘的扇子,情意绵绵,世上难再。李舒这几天面上开怀,心里却始终耿耿:他牵挂着挚友,更牵挂那信物。
“若是他从此没了,我至少也有个念想。”李舒说得投入,把自己讲得眼圈发红,“天可怜见,或许这一生,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
栾秋接过简陋铲子:“在哪儿?我来找。”
李舒把流不出来的眼泪收回去:“前面那一大片我都没挖过。”
“嗯。”栾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眉头渐渐拧起,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李舒,“你……莫非有龙阳之癖?”
“……”李舒眨眼,“你……莫非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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