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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 探问(一更)

    ◎妹妹更新啦◎

    晏徽云的问题终究是被清殊蒙混过关, 毕竟他时间紧迫,后日一早便要出发回北地。

    “哼,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上回也没留多久, 这次更短。”

    离别那日, 清殊扭着衣角, 嘟嘟囔囔。

    “要是往后都如此, 这亲成与不成都一样嘛。”

    闻言,晏徽云轻哼一声, 回头道:“不是正合你的心思?我不在时你就往家去,时时刻刻同你姐姐一起, 岂不顺意?换旁人你行吗?”

    想想是有几分道理, 清殊没话反驳,可心里又有些不爽利, 便扬着下巴道:“慎言,再次提醒,咱们还在‘恋爱期’, 指不定我哪天就趁你不在, 找到更好的呢。”

    “你再说一遍。”晏徽云缓缓挑眉,语气平淡。

    清殊立刻捂嘴,眉眼弯弯, 软声道:“错了,是我要慎言。”

    小丫头总是像只小猫似的,时不时就要挠你一爪子。明知道她心里不是这么回事, 偏生还会被她气到。

    晏徽云眸光暗了暗, 捏着她的下巴端详片刻, 突然凑近轻咬一口她嫣红的唇瓣,“小惩大戒。”

    “啊!”清殊吃痛,立刻捶他,“你王八蛋。”

    他轻松接住拳头,放在掌心捏了捏,“在家老实点,摆不平的麻烦不必强出头,只管等我回来。”

    “还有,那狗屁倒灶的恋爱期不能没完没了,最多两年。”晏徽云直视着她,手掌微微收紧,将她的拳头包裹其中,“我已向圣人禀明,待两年后边关安稳,我便回京,从此不再去北地。”

    未尽之意,半咽在喉头,半宣之于眼底。

    清殊迎着他的目光,耳垂泛红,嗫嚅道:“两年啊……”

    “你嫌太长还是太短?”他抬眸。

    清殊低头不答,自顾自地踱步往前。

    良久,才听得她小声说:“又不是没等过两年。”

    知道她开始翻旧账,晏徽云闭了闭眼,极隐晦地叹了口气,然后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匣子,“上次不收的,这回总要收罢?”

    清殊接过瞧,只见是熟悉的顶级粉南珠。

    “明儿还有两箱子东西送到宫里,汐薇会打点妥当,你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他又说,“箱子里的你打赏下人也好,带回家也罢,随你安置。”

    见他随便出手就是顶级南珠这等宝贝,想也知道箱子里的便宜不到哪去。

    清殊懵了半晌,笑道:“单就你大方?我也有东西给你。”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递给他,“喏,原是两年前就要给你的,你没福气,只能现在收。拿去找工匠照样式打出来。”

    晏徽云展开图纸,上面是一个花纹繁复的剑鞘图案。

    清殊不见他回答,问道:“不喜欢?”

    “喜欢。”他唇角轻扬,看着她道。

    再如何计较每分每秒,离别的时刻总要到来。

    泰华殿摆了践行宴,他不能久留。

    少女在原地目送,挥了挥手:“到了北燕,要时时寄信回来,再不许像从前那样,听到没?”

    晏徽云突然回头,上前两步抱住她,埋首在她脖颈处,声音有些低沉:“好,替你看雁门关的月亮。”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边,清殊揉了揉眼睛,推开他,“走罢,再晚就耽搁了。”

    她没再跟随着他的脚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朱红的宫墙延绵不绝,远处鸿雁由南飞往北,奔赴长空。

    清殊照常念书上课,窗外的夕阳斜照进屋内,

    她无法出宫,只能在心里估摸着时辰,猜测队伍已经出城了。

    课堂上,夫子正摇头晃脑地念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如今外头正是杨柳青翠的时节,穿过湖面的风清爽怡人。

    她托着腮,在纸上写写画画,乐绾凑上前,好奇道:“姐姐是在画谁?”

    清殊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勾勒出来一个侧脸,于是赶忙将纸揉吧成一团藏起来,“没,随便画的。”-

    小乐绾好糊弄,她哥哥却难打发。

    七月初,玉鼎楼里,晏徽容恢复得差不多,就做东摆了一桌宴。

    席间,他瞧见清殊意兴阑珊,也不参与他们的说笑,不由得挑眉道:“诶,好容易放暑月假,你不同我们快活地喝上两杯,装哑巴做甚?”

    清殊瞥他一眼,轻哼道:“少来惹我,裴姐姐在来的路上了,你敢啰嗦,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哟,说两句就恼,你脾气越发像云哥了。”晏徽容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我专程为你设宴,到底捧个场啊。”

    清殊嗤笑,睨着他:“你拿我做幌子邀裴姐姐来,当我傻呢。我丑话说前头,这次就遂你心愿,下回我可不帮你邀人了。若是好便罢了,若是人家不愿,倒是我落埋怨。”

    正说着,外头传来敲门声,是酒楼的女掌柜:“几位贵主,客到了。”

    玉鼎楼是全京城唯一一家女子开办的酒楼,掌柜姓赵,景城人氏,前几年才在京城落脚做生意。玉鼎楼生意兴隆,一则是因菜色独特,且兴出外卖的风潮。二则是因它特特设立了女子包房,使得各处高门女眷也能亲临酒楼聚会。

    像今日这一席宴,正是设在最顶楼的锦绣阁,若无掌柜带路,外人轻易不得相扰,充分保障了女客的隐私性。

    掌柜年约三十余岁,外表极有风韵,待人接物很是爽利。她往侧边挪步,露出身后的人,笑道:“客已带到,我就不相扰了,贵主们吃好喝好,短了甚么只管打发人来寻我。”

    “有劳赵掌柜了。”

    “公子哪里话,生意人全仰仗诸位捧场,自当尽心。”赵掌柜笑眯眯地说,她目光移到窗边,瞥见清殊,又道,“楼高风大,姑娘莫要站在窗边,仔细着凉。厨下还预备了糖蒸酥酪,正是姑娘上回夸过的,我这就打发丫头送来。”

    清殊弯起嘴角:“那就多谢掌柜了。”

    她适时离开,又贴心地带拢门,只留下新客人站在原地。

    “裴姐姐快坐!”清殊招手道。

    “嗯。”裴萱卓目光扫了一圈,在晏徽容身上停留片刻,就近往盛尧身边坐下,没一会儿便问道,“找我何事?”

    清殊和盛尧悄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端起茶杯喝茶。

    许馥春见状,心里翻了白眼,知道又轮到自个儿说话了,“ 裴姐姐,这不是休暑月假了,正好殊儿也在,我们就想邀你一块儿聚一聚。城郊枫林山庄有处冷泉,一应吃食住处都齐备,不如同我们一齐去玩两天?”

    裴萱卓没有立刻答话,抬眸瞥了一眼自她进来起便避开站在屏风外的晏徽容,才淡声道:“多谢,不必了。你们玩。”

    她拒绝得太利索,以至于众人不知从何下口劝说。

    裴萱卓略坐片刻,便要告辞。

    晏徽容踌躇半天,话还没说半句,顿时急了,“姑娘留步,我有话同你说。”

    清殊等人见状,忙找借口出门去,留他二人独处。

    裴萱卓仍然面无表情,眼神淡淡,“世子殿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答案是甚么,即便如此,你还要听吗?”

    晏徽容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挑破窗户纸,怔愣片刻,才扯出一丝笑,“是,上回我便猜到你的心思,只是我还想问个缘由,为甚么?”

    “是姑娘早已心有所属,还是我哪里不够好,不入姑娘的眼?”他定定看着她,“姑娘从不肯认识我,又怎知我一定不是你欢喜的人?”

    裴萱卓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其中的赤忱之意昭然若揭。她缓缓垂眸,淡声道:“殿下很好,可惜我不喜欢。”

    他眼底有一瞬间的黯然,转瞬即逝,“……那是你有心宜之人了?”

    裴萱卓皱眉,摇头叹了一口气,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无奈:“殿下知道我无心于你就够了,又何必探问这许多?我喜欢何人,究竟与你没甚干系。”

    “怎会没干系?他若是个好的我便要知道他好在哪里,要是不如我,你又何必选他?若是不好,我也能替你掌眼,你及时回头,也免去后半生的搓磨。”晏徽容径直在她身边坐下,坦荡道。

    裴萱卓差点被他的歪理气笑,“照您的意思,怎样才算好?论出身,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谁能比过您,旁人横竖不算好,所以非要选定殿下才是?”

    “是。”他利落道,“裴姑娘,我很好,也会对你好。”

    这话太直白,裴萱卓闭了闭眼,不去看他眼中的热烈。

    “殿下,我不是同你们一般的富贵闲人,更没功夫陪你风花雪月。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她起身离去。

    待到门扉快要合上,晏徽容突然伸手拦住,“裴萱卓,我是认真的。”

    裴萱卓漠然回头,挣开他的手,“可我不需要。”

    听见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晏徽容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仿佛捕捉到了她离去时微弱的一缕风。

    清殊默默走了进来,径自倒了一杯茶喝。

    半晌,她才道:“裴姐姐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无父无母,家里只有一个兄长。你在玉鼎楼包的一顿宴,就足够她过上一年。容哥儿,我虽知晓你为人,但也有一句要问你。你究竟是一时兴趣,还是真心对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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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  ☪ 野草(二更)

    ◎姐妹俩又更新啦◎

    晏徽容仰头喝了一杯冷酒:“你也不信我?”

    “说不上信或不信, 你此刻的真心,未必就能保证将来。”清殊坦白道。

    “正是呢。”许馥春跟着道,“你别嫌我们说话难听, 正因为是朋友,我们才说两句真心话。不论旁的, 只说门第, 你们之间可谓天差地别。”

    “打个比方, 我和殊儿好赖也算官家女, 要想登你们王府门槛,踮踮脚还够不着。若是不得王妃青眼, 怕是踩在凳子上也白瞎。正经要配,除非是阿尧这样的出身, 方能被你们选一选。而裴姐姐与我们, 又是十七八个凳子的区别。你好生琢磨,她要如何进你家门?”

    “说话就说话, 可别拿我做比较,谁都稀罕他们王府似的。”盛尧不满道,“我瞧着裴萱卓也没多稀罕你这个世子。”

    “知道你不稀罕, 春儿只是打个比方。”清殊给她倒了杯茶, 又同晏徽容碰了碰杯,“你咬咬牙,门第之间也就跨过去了, 问题在于人家根本不喜欢你,强求也是无用。”

    晏徽容夹了一筷子菜,却没往嘴里送, 脑子反复咀嚼着那句“她不喜欢你”。

    他抿着唇, 下颌绷得很紧, 闷声道:“喜不喜欢,不试试怎么知道?”-

    裴萱卓离开玉鼎楼时,正巧遇上赵掌柜。

    她略略颔首,便擦肩而过。谁知掌柜却唤道:“姑娘留步,正是午膳时分,厨下正好备了吃食,不如用两口再走?”

    裴萱卓摇头道:“多谢,不必了。掌柜想必是认错人了,我不是那群贵人里的。”

    她一身素色衣裳,全身并无半点贵重首饰,若不是有张极出众的脸,怕是扔人堆里也发现不了。

    谁知赵掌柜却径自拉过她的手,笑道:“此言差矣,我玉鼎楼的贵人,岂是单用银钱衡量的?我第一眼瞧见姑娘,便知你的独到之处。”

    说罢,她将一个食盒递来,见裴萱卓不接,又强硬地塞在她手里。

    裴萱卓迟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认得我?你究竟是何人?”

    赵掌柜妆容精致,打扮富态,她自认记忆超群,却并不记得见过此人,故而猜不出她的好意从何而来。

    “我不认得你,我东家却认得你。”她唇角微勾,说话却有深意,“姑娘不屑高门富贵,曾经数次推拒唾手可得的名利,想必是心有抱负。只是我瞧姑娘眉宇间尚有凝滞之色,怕是前路遇阻,是也不是?”

    裴萱卓眼神渐冷,眸光微动:“我不过一届平民女子,何劳旁人惦记前路,你东家是谁?”

    赵掌柜嫣然一笑,复又将食盒递上,并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只管回去等,来日自会知晓,届时,姑娘前路之惑可解。”-

    回去的路上,裴萱卓心事重重。

    三年前,她从学堂结业后,便一心留校教姑娘读书。

    只是,还不算正式的执教。

    根据院里的规矩,但凡任职教引娘子,需得是已婚妇人,并将家中来历等一并登记造册,呈于上头过目。

    为此,她也想过找个可靠的人凑合,只是后来又遇着许多阴差阳错,这才作罢。

    一直捱到现在,学院明里暗里探问了好几次,同时期执教的姑娘大多已经嫁人,只剩她一人还没有着落。

    其中有一个正是展素昭,她铁了心要跟着曲雁华做事,曾劝她道:“你何苦守着一个学堂,说好听了你是为人师表,不好听,你就是教书的奴才。贵女们在学堂尚且尊你三分,来日做了夫人,哪个认得你?裴萱卓,你想清楚,我们能有机会从泥里爬起来,就要往高处飞,而不是留在原地。”

    彼时,她正在备课,头也没抬,只淡声道:“比起一折就断的高枝,我愿意留在原地。”

    展素昭再没有说话,就此离去。

    后来,再次见她,是在忠敬伯爵府上。经曲雁华搭线,展素昭嫁与忠敬伯做续弦。按照旁人的话说,是高攀。

    伯爵府后院里,展素昭捧着孕肚对她笑:“萱儿你瞧,以我家泥瓦匠的出身,竟能嫁与伯爵府做正妻。如若不是托二奶奶的福,入女学读书,又怎有这样的运道?自然,还要感谢我的肚子争气。要不是这个孩子来得及时,正妻之位怕是轮不到我了。”

    裴萱卓没有笑,眼底一片寂然。

    明明是挚交好友,她竟无端地觉出几分陌生。

    曾经那个穿着粗布麻衣,却丝毫不惧权贵,立志要做女夫子的姑娘早已远去,如今只剩一位满头珠翠,衣裳极尽奢华的伯爵夫人。

    她轻声道:“你大好的年华,嫁与一个花甲之年的人做续弦,是好运道吗?”

    展素昭的笑僵在脸上,她缓缓转头,又生硬地扯开嘴角:“为何不是?”

    “裴萱卓,你还是天真。你以为你能当第二个赵锦瑟吗?人家有皇后做靠山,才能不嫁人不生子,长长久久地当大女官。而你,偏偏清高自持,不愿摧眉折腰攀附权贵,到头来甚么也落不着。”

    “我不会后悔,永不。”她抬头望天,平静道,“我的孩儿再不用吃我吃过的苦,受我受过的罪,他不必当奴才,是正经的伯爵府之后。”

    那日的煊赫,裴萱卓已然忘记,唯有展素昭望着天空时,泛红的眼角,深深烙在她心里。

    如今,她走上了展素昭预言过的路。

    清高自持,阻碍无数,便是想执教也不能了。

    而那位掌柜不知甚么来头,竟清楚她此刻的困苦。

    不知不觉,她已经回到了天水巷。

    天水巷位置偏僻,各家房屋紧挨着,平日里连隔壁家吵嘴都能听见动静。一到饭点,还能闻见菜香。寻常人家几口人住在一处,裴家却只有兄妹二人,因此虽只得一处破落小院并几间房舍,也算够住。

    掏出钥匙打开院门,见东边屋子没有动静,心知裴松照不在,便将食盒里的东西留一份放在他桌上。

    昏暗的里屋里突然传来窸窣声,有人带着鼻音道:“萱儿回来了?”

    裴萱卓回头:“你在家?”

    “嗯。”裴松照趿拉着鞋子,披衣下榻倒水喝,“昨儿喝多了,头疼,睡会儿。”

    “没吃东西?”裴萱卓打开食盒,里头的芙蓉糕还热着,“垫垫肚子罢。”

    裴松照吃了一块糕,品了品滋味,才细看食盒上的招牌,眉头一皱:“玉鼎楼?”

    玉鼎楼的东西不便宜,知道妹妹一向节俭,必不可能为此破费,他神色一变,冷声道:“是不是游阙征又来缠着你?上回被我赶出门,他竟还不知怕味!既是个负心汉,如今倒来惺惺作态。”

    裴萱卓神色淡淡:“不是他。”

    裴松照狐疑:“那是何人?又有登徒子献殷勤?”

    余光一扫,只见食盒里面还躺着一封花笺,他展开瞧,上头写着寥寥数语:八月初九未时,天水巷

    裴府。

    这明摆着是约定登门的书信。

    裴松照脸色越发难看:“你不必怕,我如今多少算个举子,倘若真有仗势欺人的,只管告诉我,拼得一身刮,我也不会叫他得逞。”

    见他胡乱猜测,裴萱卓叹了口气,隐去实情:“都不是,是殊儿摆的宴,她让我带回来的。”

    “曲家姑娘?”裴松照的怀疑散去几分,“当真?”

    “当真,她邀我八月初九去聚一聚。”

    裴松照不再探问,只是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那一日他要在家好生守着。

    “你一径问我,我倒还没问你,昨儿喝了酒,可温书不曾?”裴萱卓岔开话题,“来年二月就是春闱,如今是首开寒门科举先河,谁知来年还有没有,你必要抓着这次机会才是。”

    “放心罢。”闻言,裴松照笑了笑,尚带着酒晕的脸透出几分俊朗,“你兄长我是文曲星下凡,来年必高中。”

    裴萱卓撇了撇嘴,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少说大话,说多了就要反着来了。”

    裴松照忙塞了一块糕堵住嘴,示意自己投降。

    兄妹俩各自安静了片刻。

    裴萱卓回到自己屋内,顺手拿出一本游记翻看。

    窗边有落叶飘来,正好飞到书页上,天然地做了一个书签。

    她没有看书,反而凝神在树叶的脉络处,神思渐渐飘远。

    她想起晏徽容热烈而诚挚的眼神——

    “裴姑娘,我很好,我也会对你好。”

    “裴萱卓,我是认真的。”

    ……

    少年人的勇敢,竟让她在某一瞬间不太清醒。

    她读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她见识过太多诗词里的情愫暗生、相思断肠。可她从不像旁人一般与诗中人共情。

    裴萱卓想,自己实在是个冷淡过头的人。

    即便是此刻,她脑中思绪万千,却无一是为情所困,那一瞬间的不清醒,也只是在冰冷地思考未知的前路。

    在暑月假开始前,掌教娘子已经选好了另一个助教。

    言外之意,是不能再留她。

    她与清殊等人交好,强行留在学堂自然没人驱赶,只是她若想成为正职、乃至以后的升迁,心中酝酿许久的变革,都没有着落。

    草草找个人嫁了固然可行,只是未免太不周到,要是又遇到游阙征这样的人,反倒麻烦不断。

    如果她按照展素昭所说,放下清高自持,走下神坛,那么晏徽容也不失为好的选择。

    他出身高贵,相貌才学样样不差,倘若她点头,不也能像展素昭说的那样,飞上高枝。

    不,是飞上更高的高枝。

    她的目光落在陈旧的书页上,上面还留着曾经的字迹——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想当初,还以为自己会如二叔形容的那样,即便是一株野草,也能坚韧而生,风吹不倒,雨浇不烂。

    她自嘲一笑:“裴萱卓,你也不过如此啊,才刮多大的风,就摇摆不定。”

    说完,她利索地将落叶拂去。

    野草就该扎根泥土,不必攀附高枝。

    作者有话说:

    姐姐马上又要搞事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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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  ☪ 二丫

    ◎姐姐视察啦◎

    晨时, 流风院。

    彩袖一早便忙活开,盯着小丫头们收拾箱笼,余光瞥见有粗心的落下了东西, 顿时柳眉一挑。

    “小蹄子,昨儿吃酒了?昏头昏脑!”她对照着册子一一检视物件儿, 少了的便打发人添上。原本惫懒的丫头这会子也精神了, 不敢对付了事。有几个鬼精鬼精, 推着玫玫出来顶缸。

    玫玫老实上前道:“彩袖姐姐, 我晓得错了。”

    玫玫如今长高许多,只是照旧一副憨傻模样, 十二岁的丫头心眼子倒比不上小的。

    “有你甚么事?姑娘的首饰盒子又不归你保管。”彩袖没好气地瞪她,然后目光扫过后面缩头缩脑的几个丫头, 扬声道, “你们少在我跟前弄鬼,平日里躲懒倒罢了, 这回非比寻常,四姑娘要回浔阳探望外祖,特特备了几车礼, 你们敢丢三落四, 仔细身上的皮!”

    小丫头浑闹惯了,知道彩袖面上利害,实则是个心疼人的, 便团团围着她讨饶,缠得她脱不开身才罢了。

    听见屋外的笑闹声,翠烟打起帘子望了一眼, 回身笑道:“姑娘你瞧, 有彩袖在, 四姑娘这一路上必然妥帖。你晚些去倒无妨。况且大少爷也会一同去,你安心了结手头的事要紧。”

    时值暑月伊始,清殊的假期旅游计划就已经开始施行。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从京城到浔阳,路上就要花费十天半个月,又加上女子出行不便,所以姐妹俩自五年前上京后,竟一次都没回过外祖家。

    这回正好赶上曲思行赴南边出差,恰好要经过浔阳,清殊便寻思着跟哥哥一起回去。

    清懿原本也要去,只是因着手头还有要紧事没有处理,才打发妹妹先走,她延后几天跟上。

    一切收拾停定,清殊却还磨磨蹭蹭不愿出门,歪在姐姐怀里嘟囔:“甚么事这么要紧?连同我一块回家探望外祖都要往后捎了?”

    清懿轻拍她的脑袋,嗔道:“小人家,自玩你的去,现下扮出不舍得我的样子,回了浔阳捉鱼摸虾,你就是野兔子回了山里,到处撒欢,哪里还记得我?”

    被点破心思,清殊哈哈大笑,“吧唧”亲了姐姐一口,被对方嫌弃地笑骂,“你这皮猴!”

    “好吧,那我先走一步,你不要太想我。”清殊背着自己做的随身小包,噔噔两步上了马车,然后又探头冲曲思行喊道,“哥,我们脚程慢些,正好一路游玩,又能等姐姐。”

    曲思行坐在马背,睨着她道:“约定驿站等岂不妥当,你打量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呢,由着你玩,我的差也不必出了,路上就得耗一年。”

    清殊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哥你真小气,大不了路上费用我包了,一应消费我曲四姑娘买单!”

    “哟呵。”曲思行差点被气笑,探到马车里捏住她的耳朵,冲清懿挑眉道:“你瞧,咱们四姑娘现在口气可不小,财大气粗的。”

    清殊笑弯了眼,故意道:“还不是哥哥姐姐教得好。”

    插科打诨间,众人哄笑。

    曲府车队在欢声笑语里启程,一路出城门去-

    送走兄妹二人,清懿立刻备车往城郊去。

    袁兆留下的那个农庄位置偏僻,用来安置女子工坊再适合不过。经过数年的发展,这里已经被清懿打造得井井有条。

    织锦堂作为前端售卖窗口,吸引了不少高门加盟合作,拓宽了商品的出货渠道,也让它的名声越发响亮。

    而女子工坊作为后备生产基地,能为织锦堂提供稳定货源,相关制造技术与创新工艺也能得到保护,这也让织锦堂的货品更具有竞争力。

    经过数年发展,女子工坊分裂出不同条线,种类繁多,有制香、刺绣、纺织等等。女工们在这里制作的东西经由专人送往织锦堂旗下的各处商铺贩卖,所获利润按照章程规定分配,俨然形成了完整的雇佣体系。

    最开始的女工大多由流民组成,后因织锦堂名声大噪,吸引了不少穷苦百姓,因此规模越发庞大。四之有三的平民女子在工坊做活计,有的是临时工,有的是长期工,如若表现突出、工龄又长,在薪资待遇上便优厚些。

    女子工坊的发展像是蝴蝶煽动翅膀,初时看,众人只觉得是多了个做活计的庄子,也就是只招女子这一条稀罕些,旁的雇佣之法、奖惩体系,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等到时日渐久,不知不觉间,风气变了。

    从前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女子有了谋生的手段,家里多经济来源,变得富裕。与此同时,那些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猛然发现,自家婆娘性格越来越泼辣!

    原来忍气吞声的良家妇女们一个个都像炮仗点了火,再不做受气包。

    连京兆尹都抚着胡须叹息,这几年的休夫休妻案比以往多数倍不止!

    他白天忙着处理公事,晚上还要去岳丈家哄妻子,他家这位太太这几年因投资织锦堂赚了不少银子,一家子吃喝都叫她包了,便是打点上司都是花她的钱,京兆尹哪里还硬气得起来。正因如此,即便夫人一改往日贤惠本色,天天出去约人打马吊,他也不敢放一个屁。

    要命的是,昨儿他在气头上指责她“不守妇道”,转眼就被回骂得眼冒金星,人家扭头就收拾银票回娘家,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屁颠屁颠地去哄!

    想至此,他头疼得饭都吃不下去。

    满京城,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像他这般头疼得不在少数。

    这几年,女人们做买卖的做买卖,进工坊的进工坊,一个个都尝到了自食其力的好处,哪里还肯过原来的日子,再受闲气,大不了和离走人!反正织锦堂能供她吃住!

    有织锦堂做靠山,女人们越发有底气,于是也更加忠心。

    许多人尚且没见过大东家的真面目,却打心底爱戴织锦堂这块招牌,它为所有女子提供了停靠的港湾。

    东街口的徐二丫正是受过好处的一员。

    二丫打小没了娘,长到十六岁,就被酒鬼老爹以两吊钱的价格卖给了西街的王二麻子做媳妇。王二麻子好赌又好色,打光棍到四十来岁还讨不到老婆,是个人见人厌的家伙。二丫自知嫁给他这辈子就毁了,于是终于硬气一次,在上花轿的头天晚上逃走。

    酒鬼老爹找了三天三夜,扬言只要她敢露面,就一根绳子勒死她这个讨债鬼。

    那时,她慌不择路地逃到城郊,躲在农庄薯窖里不敢出来,直到饿得奄奄一息才被庄里的妇人发现。

    那个妇人高鼻深目,异族人长相,却能说中原话,“不得了,这怎么藏了一个人?!”

    她唤来了另一个主事人,二丫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女子。

    后来,这女子成为了她的大掌柜,二丫也知道了她的名字,赵鸳。

    彼时,赵鸳用一碗米粥吊住她的命,问她来处,又问她将来的打算。

    二丫撑着气力给她磕了一个头,“谢姑娘搭救,我贱命一条,倘若您不嫌弃,就留我做个粗使丫头。倘若您为难,我明儿便回去,买包耗子药,让那老不死的见阎王!总之我必不会遂他的意!”

    赵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搀她起来,待她躺好才道:“我既不留你做丫鬟,也不叫你去买耗子药。”

    “那是何意?!”二丫瞪眼。

    赵鸳这才微勾唇角:“寻死算甚么本事,真厉害,就去他眼皮子底下,好好活给他看。”

    自此,二丫开始跟着赵鸳做生意,学出几分名堂,她便自个儿支了一个摊子,正正就坐落在东街口!

    按赵鸳教的,酒鬼老爹再来闹时,二丫比他更横,一张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直接甩他脸上,随后就是一柄苕帚劈头盖脸地砸,再吵将开,她就往官府衙门敲冤鼓!

    她将一个泼妇的模样扮了十成十,周围人指指点点,她便一个唾沫星子啐过去!

    去你的文雅贤惠!去你的端庄淑女!做个泼妇畅快极了!

    二丫的威名越来越响亮,二丫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旁人只知道她是个撞了财运的小商贩,却没人晓得她身后站着织锦堂。

    而她就是雨后的第一茬春笋,自她伊始,四处星星点点开始冒尖儿,不只于京城一处,连周边城池乃至天下各地,都有女游商的踪迹。她们到了哪里,就意味着一缕微光点亮了哪里。

    不过,此时的二丫并不知道自己在历史的长河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正牵着小毛驴赶路,颠颠地去工坊进一批新货物。

    因着近日生意好,二丫几乎每个月都要来进一批新货物。工坊里各项流程皆有制度,因织锦堂旗下的加盟商户众多,有不少是外人,所以商家只需在庄外院子里登记名姓和货物种类,自有管事将所需物品带过来。

    这样一来,既可让商家们省去许多功夫,又不必叫人摸清工坊内部的玄机,一举两得。

    头回来此地的商家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眼睛里充满了对这座女子工坊的好奇。

    二丫却熟门熟路地往登记处一坐,大大咧咧道:“婶子赏我口茶喝,死热的天,走这一路快渴死我了。”

    一向好说话的崔六娘熟门熟路给她倒了一碗茶,嗔道:“你今儿来的不巧,怕是要等上一会子。坊里说是有贵客来,几个大管事都去作陪了,小管事也在整这一季的账目,都忙得团团转。约莫还要两刻钟才得空。”

    “那我师父可也来了?”二丫问。

    崔六娘:“我没留心,你待会儿领了货自去庄外等。”

    二丫喜笑颜开:“多谢婶子!我也不白吃你的茶,来,新鲜的喜饼子,多吃两个。”

    “哟,喜饼?”崔六娘诧异道,“你这丫头,瞒得倒紧,有好事了?”

    二丫脸上难得见到害羞的神态,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是,下月初七,婶子记得来东街吃我的喜酒!”

    “是哪家的好小子?快跟婶子说说!”崔六娘拉着她的手。

    二丫咧嘴笑道:“不是甚么好出身,穷当兵的,现下在巡防营守城门楼子。”

    崔六娘眼底满是宽慰,连声道:“出身是最不要紧的,待你好才实在。好姑娘,快去同你师父说,她必定高兴。”

    “嗯!”二丫笑着点头。

    等拿到货物,她又牵着毛驴出了庄子,挑了一颗老槐树遮荫。

    没多久,庄子里驶出一架马车,有人正在相送。

    以为是哪家大主顾,二丫正要回避,恰好瞧见有熟悉的身影。

    “师父!”她高声喊,生怕人听不到,跳高了挥手。

    不远处,赵鸳循声抬头。

    “既是找你的,你就去罢,我这里也没旁的要紧事。”车内,清懿摆摆手,笑道。

    赵鸳本想找个时机引荐自家小徒儿,只是见她咋咋唬唬的模样,怕惹得清懿不喜,又踌躇了一会儿。

    那头的二丫却不知她的犹豫,把毛驴栓在树上,兴高采烈地奔来。

    “师父!我有大喜事要同你说!”

    她来到近前才发觉车旁围着一圈人,赶忙一个脚刹。

    除了赵鸳外,还有几个陌生女子,她们俱是穿着工坊统一的浅绿色窄袖立领对襟薄裙,容貌各有千秋,气度却是如出一辙的不凡。

    “甚么喜事?”赵鸳哭笑不得,“大热天,莫要着急忙慌的。”

    二丫如此这般一说,赵鸳果然又惊又喜,连带着周边一圈姑娘脸上都带着笑意。

    甭管此前认不认得,都道了一声恭喜。

    “鸳姐,这就是你说的小徒儿?”碧儿笑道,顺手将腕子上的手镯脱下,“今儿出门得急,倒不曾带个像样的见面礼,这就当是给二丫的一点的心意。”

    “啊,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太贵重了。”二丫吓一跳,忙推辞。

    只是她这处还没推开,那头又有人递来一个金簪,调笑道:“你瞧碧儿,最是个手快的,她都递了我们少不得也要添上,好姑娘,你既愿意收她的,就没有推我们的理儿!”

    “真真是红菱一张坏嘴!”碧儿又笑又气,“自个儿手慢倒怨人家机灵,我的好意都被你说岔了。”

    二丫被金簪晃了眼,背后又有人塞了一串珊瑚珠,听得是个和蔼的声音。

    “来,二丫姑娘,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收下。她们是嘴上打官司惯了的,别真就吓着不敢收了。我们都听鸳姐提过你,你是个极好的,我们都想见你,只你师父宝贝得很,一直不舍得让我们瞧一眼。”

    二丫被这阵仗吓懵了,无措地看向赵鸳。

    赵鸳无奈一笑,点了点头,嗔道:“愣着做甚?收下罢。你要成亲,这是好事儿。来,这是咱们织锦堂的诸位管事,她们年纪都比你大,只管叫姐姐就是。”

    她在赵鸳的带领下一路招呼过去,将众管事认了个遍。

    碧儿和红菱她已认得,另一个送珊瑚珠子的是翠烟,后面几个年纪更轻的是茉白和绿娆。

    最后只剩马车里的人尚未见踪影,赵鸳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红菱就当先对着里面笑道:“姑娘,我们几个都送了好的,你可不能次了。二丫新婚大喜,咱们织锦堂可要给她添妆!”

    翠烟啐她,笑道:“呸,你这些年在北地跟着蛮子混野了,才回来几天,主意打到姑娘头上。你们听听,姑娘添了妆,好名声你得了!”

    众人哄笑成一团。

    二丫听得明白,这是她们相熟的人在各自打趣,只是她还有些好奇,管事们已然气度不凡,里面那位被她们众星拱月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猜测时,马车里传来轻笑,初听其声,只觉如夏日的温柔凉风,叫人心旷神怡。

    “说得在理,合该为新人添妆。”

    旋即,车帘半挑开,纤细的手递过来一只锦盒,空气里带着几分玉兰花的清香。

    她没有特意避开外头的视线,却也没有出现的意思,只是自然地送上一份礼物。

    “二丫姑娘,新婚大喜,祝你与郎君百年好合。”

    目光穿过车帘缝隙,二丫瞥见了一抹姝丽亮色,她愣愣接过锦盒,迟钝了两秒才咧嘴笑道:“多谢姑娘。”

    她不知对方年纪和身份,只能草草称之为姑娘。

    等到车架远去,二丫还没有回神。

    赵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唇角微勾:“傻孩子,你见到了咱们真正的贵人了。”

    二丫懵懂道:“师父何意?织锦堂起初不是国公府二奶奶创办的吗?后来越做越大,现在各家高门都有参与,应当不算独属于谁罢?”

    赵鸳轻笑,只摇摇头,不愿多言。

    二丫最不耐烦师父卖关子,闹了好一会儿也没探出究竟,只得作罢,遂又问起旁的。

    “师父,玉鼎楼生意怎么样?最近不常见你回工坊,今儿回来是有大事?”

    赵鸳眸光微动,淡淡道:“嗯,是有桩要紧的事,不过现下还不好说,之后落定了你自会知晓。”

    倒不是赵鸳刻意卖关子,只是兹事体大,不好透露。

    如今清懿手底下最得力的就是她们几个,分别掌管各项事宜。

    翠烟和彩袖负责上传下达,辅佐一应内外务,清懿的大小事宜都过她的手。

    碧儿掌管盐铁商道兼织锦堂这两个最重要的枢纽,是她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红菱盘踞北地商道,以凤菱庄为掩护,把持着北地盐铁。

    而赵鸳作为后起之秀,以突出的才干被清懿所看重。如今她明面上是玉鼎楼的掌柜,实则还兼管着女子工坊的事宜。

    她们几个各自事务繁忙,鲜少能聚在一起,一旦被清懿召唤,估摸着就是有大变动要发生。

    赵鸳想起在玉鼎楼遇到的那个姑娘。

    文弱、冷清、孤傲。

    是她对裴萱卓的第一印象。

    如果说要吸纳商道的人才,或许二丫都比她更适合。

    赵鸳有些不明白姑娘的心思。

    清懿这回来到工坊,只是细细查看了户籍数目,还要了近几年幼儿学院的名册,旁的一概没管。

    联想到她早早吩咐自己留意裴萱卓……

    赵鸳觉得,姑娘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只是以她如今的视野,并不能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清懿:妹妹哥哥打包送走,专心搞事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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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4  ☪ 阿英(一更)

    ◎姐姐更新啦◎

    阿英注意到, 那位美丽的姑娘又一次来到院子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她似乎并不想打扰旁人,素白的身影总是静立在院墙外, 偶尔会观察孩子们上课,却不出言相扰。

    有几次, 阿英听到师长叫过一声“大姐姐”。

    那个女子, 是老师的姐姐。

    阿英抬眸, 悄悄往外张望, 目光里夹杂着隐秘的好奇与向往。

    在此之前,她的梦想, 是成为清兰老师这样的女子——聪慧大方、文雅温柔,和少时接触的粗俗女人们都不同。

    直到见了这位女子, 阿英突然明白, 清兰老师的气质从何而来。

    那个女子一身素净,衣裙并不如何富贵, 她的发髻间簪了一只莹润的玉钗,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那么透亮的美玉,乡间的村妇头上可见不着。

    也只有那般富贵人家, 才养得出这样的美人。

    阿英从脖颈处掏出红绳, 其上挂着一块白玉,还带着温热的手感,上面镌刻着一个字——瑛。

    玉石洁白, 与朴素的麻衣并不相称,如同云朵坠在泥土里。

    这是她关于幼时唯一的记忆。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又塞了回去。

    有时候, 阿英敏锐得不像一个孩子。就像她与同龄人从来玩不到一块儿。

    当同窗还在为一块炊饼争抢时, 阿英已经背完了所有的诗。

    “阿英姐, 俺给你抢了一块饼子,给,快吃!”巧凤兴冲冲凑到她身边笑着说。

    阿英没有接,仍旧看着书,“我不吃,你带家去,给你妈吃。”

    “俺妈工坊里有吃的,她叮嘱俺要好生照顾你,你吃罢!”巧凤黝黑的脸上咧出一口白牙,她小心地揭开外层的纸,热腾腾带着麦香的气扑鼻而来,“姐,你闻闻,可香了。”

    阿英眸光微动,犹豫片刻,推开她的手。

    巧凤笑容僵在脸上,又劝了几遍,对方却不理她。上课钟敲响,无法,她只能收起饼子,坐回位子上。

    阿英和她们这些工坊子女不同,她们虽出身苦,却好歹双亲皆在。可是阿英的爹娘早就病死了,长到十三岁时被婶娘卖给人牙子。

    那日正逢崔六娘上街采买,瞧她可怜,心下不落忍,这才买了她来,带回织锦堂。她孤零零地吃救济长大,如今被巧凤的母亲收留着,又送来了学堂。因她是半路来学里,还生了副孤高的脾性,故而与众人都没甚交情。

    巧凤年纪小,偶尔也会委屈。

    旁人总是嘲笑她,热脸贴冷屁股,上赶着献殷勤。

    巧凤同她妈哭过几回,可她妈却说:“英娘是个好孩子,却没有投好胎,你要时时让着她,不许恼,更不许耍孩子脾气。”

    巧凤觉得妈偏心,却又不敢说,只能照着做。

    她试着去理解阿英,可是最后却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透。

    就像现在,清兰老师问学生们未来的志向。

    众人争先恐后地举手,有人说要同家里人一样,去工坊做事;有人说要当大管事;巧凤也举手,怯生生笑着说,“俺想支一个小吃摊,赚很多很多银子,吃得饱饱的,要俺娘享清福。”

    孩子们哄笑,师长却温和赞道:“甄巧凤说得极好,只要是你们的真心话,不拘是甚么,都好。”

    终于轮到阿英,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身上。

    清兰笑着问她手底下最得意的学生,“阿英,你今后想做甚么?”

    阿英垂着头,想了许久,缓缓起身看向清兰。

    “师长曾说,皇城里有座摘星楼,高可攀日月。倘若置身其间,可以看到巍巍都城匍匐脚下。我的愿望,是想登上摘星楼,看一眼最富贵的风光。”

    学生面面相觑,彼此眼底透着茫然。

    只有清兰的脸上带着意外的神情,她没有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却被这个孩子记住。

    “你想登上摘星楼……”清兰复述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那么,你又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阿英这回却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看向门外,定定望了片刻,轻声道:“我想成为她。”

    孩子们好奇望去。

    迎着众多目光,那人似乎很讶异,她轻笑一声,闲庭信步地走进屋内,“你为何想成为我?”

    阿英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却没有把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不会有人理解她赤/裸的渴望。

    好在那个女子没有继续问,阿英沉默着垂头,脑中想的全是她发间那只白玉蝴蝶。

    课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光,阿英才收拾着包袱慢吞吞地离开。

    “阿英姐!”巧凤在外头等她,一见到她的身影,便兴冲冲地跑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她妈今天会做好吃的,又说隔壁二毛家添了四五只小奶狗,赶明儿要抱一只回来养。

    阿英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回答。

    巧凤自说自话忒没趣,讪讪住了口。想了一会儿,她又问:“阿英姐,你说想成为那个姑娘,她是何人?那个摘星楼是在哪?你几时听说的?”

    阿英随口答:“清兰老师说的。”

    巧凤没意识到她在回避,仍追问:“那你说成为她是何意思?”

    阿英怔了怔,神色渐冷:“没甚意思。”

    巧凤不解:“可是想如她那般漂亮?”

    她越想越觉得对,笑道:“嗨,阿英姐,这有甚么的,老师教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俺们想要成为美人何错之有?你这么好看,自然也是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俺原先还偷俺妈的胭脂呢……”

    她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阿英越发难看的神色。

    “够了!”她遽然回头,“谁要做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谁想一辈子在这座庄子里打滚?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成为她,那我告诉你,因为我想要钱,想要很多的钱!总有一天我也会买到她头上的那只钗!”

    巧凤被她吼得发愣,旋即哭着跑开。

    阿英没有追,她站在风口,闭着眼吹着冷风。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擦擦眼泪。”

    阿英猝然回头,来不及掩饰通红的眼眶,“我、我没有哭!”

    清懿轻笑,递上一块手帕,“我有个妹妹,同你差不离的年纪,也很好强,总不肯叫人瞧见她哭鼻子。只是小姑娘家家,哭了又怎样?人生在世,要度过那么多坎,跌那么跤,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不丢人。”

    阿英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接过犹带着香味的帕子。

    “你听到了?”

    清懿知道她在问甚么,唇角微勾:“既然敢说,又为何怕我听见?”

    阿英眼底带着窘迫,可是又渐渐转为全副武装的冷漠。

    清懿眸光淡淡,她几乎不需探究,便已看穿了一个小姑娘用坚硬外壳包裹的自尊心。

    见她不答,清懿并不恼,笑道:“因为你说的不全部当真,你要的只是钱财吗?只是我头上这只玉钗吗?倘若你爱的只是这些,你便不会这样痛苦。”

    “姑娘生而为贵人,您不必高高在上地指点我,你不是我,焉知我的想法?”阿英拧着眉头,硬声道。

    “我当然知道。你瞧,如若你只认钱,这会子怎会对我这般无礼,顺着我得到的好处自然比逆着我要多。”清懿道,“你年纪小却聪慧,你已经发觉这个世道从来不公正,人自出生起就分三六九等,底下的人穷尽毕生的努力也无法够到上层人的脚趾头。可你在这座小小的庄子里有了学问,你是一只被困在井底的蛙,你当然想去井外看看。”

    阿英垂眸,自嘲一笑,回头看她:“可那口井真长啊,无论我怎么跳,也跳不出去。”

    十几岁的少女眼底却有无垠的痛苦。

    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声音闷闷的:“见到清兰老师,我还在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成为她。可是见到你,见到你的马车和奴仆,见到你不染纤尘的裙摆,我……我却知道,我一辈子也够不上你。老天爷既然分好了我的贱命,何必再让我读书,倘若我和她们一样不懂这些,我何至于如此难受……”

    她有些语无伦次,清懿却

    殪崋

    听懂了。

    目标无论多么远大,只要够得着,再难也有希望。

    可是倘若要徒手摘星,那便不叫目标,叫空想。

    阿英很聪明,她了悟这个世道的阶级之分,却受到了她本不该受到的教育。可这样的教育还不够。

    清兰传授她书上的知识,却没有人教她怎么踏出这道井,去见识天地的广阔,为她解答心中的疑惑。

    摆摊,经商,进工坊……阿英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试图找到出路。

    可她痛苦地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诚然,她可以普通地活着,可她偏偏不甘心。

    “小姑娘,你很好。”清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掌,手心向上,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英抬眸,红红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脸,脸上的神情冷静而悲悯。

    少女动了动干涩的嘴唇,“阿英”两个字在喉头打转,却咽了回去。

    “成瑛。”熟悉又陌生的字眼脱口而出,她重复道,“我叫成瑛。”

    “哪个英字?”

    “金碧丹瑛,满目灵芝气象清的瑛。”

    “好一个金碧丹瑛。”清懿扶她起身,眼底的赞赏不加掩饰,她微笑道:“好生念书,来日自然如你名字一般,美玉绽光华。”

    成瑛愣愣看着她离去,手里还紧攥着那块手帕,没有松开-

    回程马车上,清兰叹道:“姐姐,都怨我,我原只道她孤僻,却不知她心底藏着事,倘若她真的走到歪路上,我真是万死都不能够。”

    清懿挑眉,用糕塞住她的嘴,淡声道:“休要混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来教书时年纪也不大,似她这样早慧的,十个里难出一个。”

    “野心人人都有,谁都不想做最低处的。咱们用世外桃源养出来一群孩子,老实听话的固然讨喜,可如她这般锋芒毕露的更是难得,如若不加以引导,照着她的心性长,你眼前也有例子。”

    清兰疑惑:“何人?”

    清懿轻笑,睨着她道:“咱们的姑母,曲雁华。”

    “她虽已有十成十相似的性子,可除非再添上几分运气加手段,她方能成为第二个曲雁华。”她缓缓垂眸,“可究竟她走的是一条孤家寡人的路,去高楼上走独木桥,有甚么意思?咱们耗费了无数心血,不是为了让她们走这样的路。”

    清兰挑开车帘,望向逐渐远去的工坊。

    曾经荒芜一片的农庄,如今井然有序地坐落着栋栋房屋。

    夕阳掩映着树丛,下工的妇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不远处炊烟袅袅,不时传来孩童的笑闹声。

    这片世外桃源,是眼前之人亲手创造。

    清兰有幸参与其中,与有荣焉。

    她收回目光,浅笑道:“我晓得姐姐胸中早有成算,如今庄上的孩子越来越多,眼看也越发懂事,以我的才识,已然无法再给她们更好的教导,无论姐姐对我有何安排,我都无怨。”

    成瑛也许是第一个步入迷茫期的孩子,随着她们日渐长大,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早慧的孩子更需要师长睿智的引导,而清兰自知不能胜任,她更明白,这是清懿意料之中的事。

    清懿侧目看着她,半晌才勾起唇角:“傻姑娘,这一批孩子大了,自然有新的幼童诞生,这座工坊会生生不息,一直有新的血液加入。你当然要继续做她们的老师。在孩子们步入学堂,翻开课本的第一天,你永远是她们的领路人。”

    清兰眼眶泛红,赶紧眨眼忍住泪意。

    “多谢姐姐。”

    清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说道:“不必谢我,是我要谢你,教出了很好的孩子。你领她们入门,如今将她们送到第二个路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罢,我会替孩子们找到最合适的老师。”

    “姐姐心中已有打算?”

    “是。”清懿眸光微动,“已经想定许久了。”

    她缓缓侧目,笑道:“且等着,下回就能瞧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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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  ☪ 又遇(二更)

    ◎姐姐艳遇啦(不是)◎

    玉鼎楼。

    裴松照方才自门前经过, 忽想起上回妹妹打包的吃食滋味甚是不错,便提脚往里去。

    “客官要点甚么?”店小二笑迎上前。

    裴松照一进来就瞧见大堂正中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名目清晰地列着各项吃食名字与价格。

    他这几日卖了几副字画, 赚的银子吃顿饭倒也够,只是不知那日的点心叫甚名。

    他略在原地踌躇片刻, 就有不速之客到来。

    “裴兄!”游阙征站在二楼唤道, 他原本喝得醉醺醺, 正出来醒酒, 一瞧见裴松照,眼底倒清明了几分。

    裴松照冷冷抬眸, 瞥见来人,只当没听见。又径自同小二说话, “名儿不知, 只晓得是块雪白的糕子,甜糯口味, 你且照着我说的打包两份。”

    小二苦着脸:“客官,我们楼里甜糯口的糕少说也有七八种,您不说个明目, 小的也不好吩咐后厨。”

    裴松照皱眉, 刚想开口,却被人抢先道:“那就每一种各叫两份,算我账上。”

    店小二正要照着吩咐办, 只听裴松照“啪”一声将钱袋砸在桌上,冷道:“不必算他账上,多少钱, 我自己付!”

    “裴兄, 只是几样吃食, 你何至于此?你既然是买给萱儿的,容我尽一份心意有何不可?”游阙征自二楼下来,愁着脸道。

    裴松照的脸色渐冷,目光攫在他身上,“姓游的,你最好闭嘴,你配提我妹妹的名讳吗?”

    “你!”游阙征被他当众下脸子,面色很难看,“裴兄,我敬你是她兄长,才多次忍让你。我好歹是光禄少卿府嫡子,家里还算有几分脸面。我对萱儿情深意重,之前不过是闹出误会,我如今想同她解释,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我?”

    “为难你?”裴松照气极反笑,“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啰嗦一句,我就要揍你!”

    游阙征被他的眼神冻出寒噤,想起眼前看似文弱的书生揍起人来的狠劲,他便不想再惹祸上身。

    正要后退,楼上包厢的狐朋狗友不知何时出来了,其中最混球的那厮还是清殊的老熟人,王耀祖。

    “哟,你个穷举子,还要殴打朝廷命官之子?”王耀祖看热闹不嫌事大,撑着二楼栏杆,嬉笑道,“欸,征哥儿,我可听说了,你为着一个寒门女要死要活,还拒了钟祭酒家的小女儿,如今同你母亲僵持不下。要我说,你就同你大舅哥好生商量,把他妹妹许给你做平妻,既不是做妾矮人一等,又和钟家娘子平起平坐,岂不美哉!”

    他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游阙征满头大汗,几次使眼色想叫王耀祖闭嘴,可那厮越说越来劲。

    裴松照眸若寒星,眼神冷冽得吓人,他缓缓抬头看向王耀祖,随手抄起桌边的空酒坛子,猛然扔去!

    陶瓷酒坛擦着王耀祖的脸飞去,伴随着他惊恐的神色和短促的惊叫,“哐当”一声,坛子砸得四分五裂!

    “好啊,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给我绑了!”王耀祖跳脚喝道,“小爷我近日真是走背字,一个两个都要动我的手,旁人也就罢了,你一个穷书生也敢惹我!”

    游阙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真要叫王耀祖把人绑了,有个好歹,他这辈子也别想再见裴萱卓了!

    “耀祖!事情因我而起,我替他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莫要同他计较!”

    王耀祖气冲冲下楼,将他推搡到一旁,“滚开!我替你出气,你倒做好人!他如今得罪我,你也不必求情!”

    说着手下人就将裴松照捆个结实。

    店小二拎着打包好的糕点正要上前,见此情景,赶忙慌脚鸡似的往后堂报信。

    大堂的客人不想惹麻烦,纷纷避着走,楼上包房的掀开帘子望下瞧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管闲事的意思。

    裴松照双手被绑,笑容却凛然,他挑着眉头道:“打啊,狗仗人势,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看,自然也有做狗的时候,我等着看你做落水狗的那天。”

    这话平白就戳中了王耀祖的痛处,他被激得抬手就挥了一拳!

    裴松照硬生生吃了一拳,他舌尖顶了顶破开的伤口,嘲弄道:“孬种。”

    王耀祖还要动手,却被人喝止。

    “住手!”

    众人看着女掌柜缓缓下楼,面带微笑道:“如今外头天气炎热,诸位公子难免火气旺,只是我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可担不起大事。王郎君,您是小店的贵客,咱们常来常往的,多少赔奴家点脸面儿,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客官。真闹出大事,天子脚下也不好交代啊。”

    若是平常,王耀祖兴许就顺着这位美艳老板娘的意思了,只是今日他被招惹得大为光火,咽不下这口气。

    “赵掌柜且安心,我不脏你的宝地。”王耀祖冷声道,“我将他绑到外头处置,你总没话说?再要阻拦,你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说罢,他便招呼小厮拖着人走。

    还没迈开腿,只见一圈彪形大汉缓缓围拢,堵住去路。

    “哟,掌柜你一个小小女子,也吃了熊心豹子胆?!”王耀祖眯着眼回头,皮笑肉不笑。

    赵鸳笑容不变,缓缓道:“郎君说笑了,你出身高门,我一介生意人怎么敢得罪。只是我后头的东家眼里容不得沙子,平素最不喜有人寻衅滋事,闹得不好看,还得叫您麻烦一趟,亲自去他们跟前儿走一走。”

    赵鸳一边说着,一边不急不缓地拎出一块令牌,紫檀木镶银边,上书——永平王府。

    王耀祖悚然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她继续往外掏,又一块令牌,上书——淮安王府。

    王耀祖腿一软。

    她眉目带笑,接着拎出一块玉牌,上书一个盛字。

    王耀祖彻底要撅过去,忙摆手:“别!别再掏了!我走!”

    赵鸳淡淡一笑,缓缓收回各色令牌:“是,慢走不送啊王郎君。”

    众人呼啦啦一阵风似的离去。

    赵鸳抬了抬下巴,小厮们心领神会去到各个包厢打点。

    大堂客人走个干净,雅座的客人也不再往外张望。

    一时间,大堂留出了僻静地。

    赵鸳目光停留在裴松照身上,她吩咐大汉们上前替他解绑,笑道:“公子受惊了,是我玉鼎楼招待不周。这是您要打包的点心,钱就不必付了,算我们一点心意。”

    裴松照接过食盒,却并不接钱袋子,“不必,一码归一码,我也给你们店里添麻烦了。多谢掌柜今日的相助之恩。”

    他丢下钱袋子就要走,赵鸳追赶不及,只好将目光投向二楼栏杆处。

    “裴公子。”不远处,女子淡如烟雨的嗓音响起,“点心而已,收下罢。”

    裴松照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他缓缓回头,循声望去。

    待到目光停留在女子的面容上,他怔愣许久,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他赶忙回过神,仓皇垂眸看着脚背,闷声道:“原来是姑娘出手?”

    清懿浅浅挑眉,似乎不曾料到他这么快反应过来。

    “裴公子果然敏锐。”她笑道,“他狗仗人势,我们也不过狐假虎威。能帮到公子分毫,也算功德一桩。”

    “并非我敏锐……”裴松照下意识喃喃。

    这不是她第一回帮他,只是,也许她早就不记得某个无名小卒了。

    他的声音太小,近乎自言自语,清懿问:“公子说甚么?”

    裴松照收敛起眼底的情绪,绷紧嘴角,颔首道:“多谢姑娘相助,点心我收下了,请掌柜收下银钱,告辞。”

    他的步伐带着几分惶急,显露出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待到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又传来轻唤,“裴公子。”

    这一瞬间,裴松照说不清内心是喜是忧,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姑娘还有何事?”

    清懿不急不缓地下楼,又慢悠悠地迈步上前。

    伴随着玉兰花的清香,一只钱袋子递到了他眼前,没等他拒绝的话说出口,女子便笑道:“付多了,这是余下的银子,既然钱货两讫,还请阁下收好。”

    裴松照愣愣看向她,如花笑颜映入眼帘,他越发分不清自己这一刻的失落从何而来。

    他在心底嘲弄自己,你想她叫住你说甚么,难道期待她会记住你这个仅有一面之缘、无足挂齿的庸人?

    那日满座风流才子,连武朝最耀眼的人物都甘心替她研墨,你裴松照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纵使你将那缕梅香收藏在心里一千多个日夜,那又如何?

    裴松照垂头,想要遮住狼狈的伤口,他拎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另一只手接过钱袋。

    “多谢。”

    他眉宇间增添了几分颓然,转身时,终究没忍住,仓促抬眸看了她一眼。

    “姑娘总是这般热心肠,爱帮助生人吗?”

    清懿缓缓挑眉,并不答话,视线意味不明地凝在他的身上。

    就在裴松照招架不住这个眼神时,她才淡声道:“我以为裴公子记性好呢,原来不过如此。”

    裴松照心头狠狠一跳:“姑娘何意?”

    清懿抚了抚裙摆,目光直视着他,笑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裴松照僵在原地,怔怔望着她,“你……记得我。”

    “众人皆醉而唯你独醒,当日的梅花君子,我自然记得。”清懿莞尔,眸光倏而凝在他的脸上,“见你今日的气节,想必你仍旧喜爱陆放翁的诗?”

    裴松照眸光微动,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扯开嘴角,露出一抹笑。

    “是。”他说,“当年喜欢的,今日仍旧喜欢。”

    作者有话说:

    一朵桃花开!

    曲家人可能对裴家有致命吸引力(不是)

    116  ☪ 聘请(一更)

    ◎姐姐更新啦◎

    八月初九, 天水巷。

    一大早,裴松照便等在院子里,就想看是哪个登徒子约自己妹妹。

    等来等去, 只见拐角处出现一顶乌青软轿,几个小厮丫鬟围随而来。

    “哥, 你怎么还没去温书?”

    裴萱卓从屋子里出来, 挑眉问。

    裴松照抄着手守在门口, 目光紧盯着那顶轿子, 头也不回道:“你当我是这么好糊弄的,那天分明有人给你递了邀约。倘若是游阙征或哪个孟浪之徒, 我非把他们扫地出门不可!”

    听说了兄长之前在玉鼎楼的丰功伟绩,裴萱卓很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

    轿子果真停在了裴家小院的门口, 左邻右舍的妇人纷纷探头张望。

    只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出现。

    裴松照在看到来人的第一眼, 就愣在原地,那身“谁来就把谁揍飞”的气势荡然无存。

    “曲……”他瞠目结舌, 话未说囫囵,便见帷帽白纱底下的女子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是个噤声的手势。

    白纱飘飘, 她轻挑眉头, 沉静的眼底难得带着盈盈的笑。

    “还不让路?”

    裴松照一刹那红了脸,匆忙让开道,等人进去后, 又将大门紧闭,隔绝外头张望的视线。

    “姑娘坐罢,你们聊。”

    清懿身后跟着翠烟和绿娆, 小小院落一下子就装了四个姑娘, 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杵在这里, 只能找个借口回了屋。

    裴萱卓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听见动静,抬头望去。

    “是你?”

    清懿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微笑道:“是我,只是瞧着裴姑娘的脸色,并不如何意外?”

    裴萱卓垂眸,替她斟了一杯茶,不动声色道:“那日玉鼎楼,同我交情匪浅的只算殊儿一人,想用我的人必然与她脱不开干系。不过,我原想着是曲二奶奶,并不曾猜到是你。”

    清懿闻言笑了笑,“此番我倒是避开了姑母。”

    裴萱卓眸光微动,眼底藏着试探:“你知道她曾经招揽过我,那么你必然知道她涉及的生意。”

    她沉吟了片刻,目光锁在清懿的脸上,像是要观察对方表情的变化。

    清懿轻呷一口粗茶,闭眼嗅香,晃了晃杯盏,笑道:“虽是雨前茶,却别有一番风味,我喝着尚好。”

    见她不答话,裴萱卓移开目光,也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过粗茶罢了,姑娘平日喝的茶金贵,乍一尝不同的风味,自己新鲜。若是喜欢,一会儿让我兄长给你带几份去。”

    “那就多谢裴姑娘了。”

    清懿抬了抬下巴,翠烟会意,旋即便将一个食盒呈上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知道姑娘爱吃玉鼎楼的芙蓉糕,我们便带了几盒来,还请笑纳。”

    裴萱卓意外地看着眼前的食盒,良久,才看向清懿道:“姑娘当真是妥帖人。”

    知道她一向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因此对方反倒先开口讨东西欠人情,而后再送出自己的东西,这样倒让她不好推辞了。

    这般想着,裴萱卓略揭开食盒一看,却瞧见最上头不是芙蓉糕,而是一封写着字的纸张。

    她展开细读,神色渐渐冷凝。

    “聘任书?”

    裴萱卓抬头望向清懿,唇边笑容收敛,竟然显出无端的冰冷。

    “敢问姑娘是何来头,要另起炉灶开一个女学?”

    清懿有规律地轻敲食指,坦荡直视她的目光,笑道:“这不是刚好解决姑娘的燃眉之急,成全你的夙愿吗?”

    “我的夙愿?”裴萱卓发出短促的笑,审视着她,“玉鼎楼的幕后之人想必也是姑娘罢。您当真是神通广大,让我猜一猜,你既然知道我的底细,那就说明你与曲二奶奶,也就是你亲姑母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关系。”

    “你们既有这一层关系,那么自然知道她曾经也招揽过我。我不关心你们在做甚么生意,也不在意你们筹谋多大的买卖。我当年不插手曲雁华的事,这一回,我也不会插手你的事。姑娘是聪明人,早知答案,何必白费功夫?”

    清懿听了这番话,神情未有变动,确然如她所言,像是猜到已知的答复。

    她淡淡道:“敢问姑娘,对于我们的生意又知道几分?”

    裴萱卓道:“今日姑娘的到来本就叫我意外,我看不透您手底下掌握了多少东西。”

    “曲雁华曾说,她在做盐铁买卖。她有胆子插手这个,就证明她野心极大。”

    裴萱卓眼底透着思索:“就像我猜不到今天是你来,我确实没有料到,如她这般的女人竟然臣服于你。”

    清懿挑眉:“说不上臣服,各取所需罢了。”

    裴萱卓轻笑,缓缓摇头:“她这个人我最了解不过,最是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数十年来,她所做的哪一桩不是为了填满自己的野心?而我没有兴趣做她野心之路上的垫脚石。”

    “曲姑娘,你说成全我的夙愿,那么想必你清楚我只想做一个简单的教书匠。如今你下这样的聘书,自以为解了我的温饱之急,可你应当知道,我如今遇到的些许坎坷并不能成为你要挟我的筹码。”裴萱卓直视着清懿,平静道:“教书也好,种田也罢。我一届平民。做甚么不是做呢?倘若姑娘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招揽你所需要的人,那么你来错了。我不是姑娘所求之人。”

    她说罢,便将食盒推开,这便是拒绝的意思。

    清懿挑了挑眉,又将那张书信重新展开,自个儿端详了一遍,复又笑道:“姑娘不妨再细看看,这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裴萱卓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她接过纸张,却并不如对方所言细看。

    “我虽才识浅薄,到底认得几个字,不至于认错。”

    “白纸黑字写的,姑娘当然不会认错。可是没有写在纸上的,姑娘却看不明白。”清懿笑道:“实打实的给姑娘交底儿,我这份聘书,并不能许你锦绣前程。你来我这里也是教书,可你教的孩子。既不是达官,也不是显贵。”

    “在女学,掌教娘子所教的学生大多高门之后,今日之师恩,来日就是反哺之情,你不能不承认,你的许多同僚,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去教书的。”

    “而我这里的孩子,都是贫苦出身。从前在家都是扛锄头,打猪草,大多目不识丁。你教她们要费上许多功夫,将来也并不会得到多少好处。”

    清懿缓缓抬眸,与她对视:“这样的去处,姑娘愿不愿意?”

    “你竟然是要我去教书?仅仅是教书?”裴萱卓眼底闪过不可思议。

    “对,仅仅是教书。”清懿点头。

    “教甚么?”

    “贵女学甚么,她们就学甚么。”她顿了片刻,说,“不仅如此,男子学甚么,她们就学甚么。”

    裴萱卓心脏慢了半拍,瞳孔微缩:“《孙子兵法》,《九章算术》,《论语》,《大学》,《中庸》……”

    “都要学!”清懿轻描淡写地打断,眼底的坚定却叫裴萱卓愣了好久。

    “你在女学所不能教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教。”她缓缓道,“裴姑娘,我敢说,天底下只有我这里能实现你的抱负。如你所言,教书匠去哪里都是教书,可你不同,你是女人。”

    清懿凑近,轻声重复:“你再清楚不过,你是女人。因为你是女人,你教的也是女人,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在公府学堂传授你的学生除女德女训之外的东西。”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谓之妇德……”清懿背诵女德原句,这也曾经是她烙印在心底的警句,如今读来,心中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叫人喘不过气。

    在这念诵声里,裴萱卓狠狠闭上眼,眉头紧皱,像是在阻挡某种不可违逆的魔咒灌入耳中。

    “你教她们时,心里在想什么?”她沉静地问,“水源村的草屋里,裴蕴教出来一个曲雁华,又教出一个你。可世上有几个男子如裴蕴,能将满腹才识倾囊相授给女人?又有几个女人能如你们这般幸运,知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她不断地反问,最后,语气却渐渐平静。

    “裴姑娘,你究竟是想在锦绣堂前教衣食无忧的贵女刺绣插花,还是要来我的茅草破屋,在一张张白纸上画你毕生所学?”

    一张张白纸,意味着一群尚在蒙昧中的孩童。

    就像当年二叔手把手教她与兄长,彼时,她不明白甚么是女子该学不该学。

    小小屋舍里,她跟着兄长摇头晃脑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时过经年,她早就明白自己没有自称“君子”的权力。

    可那句自强不息,却深深镌刻在灵魂里。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这也是教师的意义。

    当她长大,她才知道念过《易经》的自己是个异类,原来女人们从不读四书五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都是男人的事,而她们毕生所学无非是成为一个合格的贤内助。

    裴萱卓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她踽踽独行太久,曾经的曲雁华短暂地成为她的依靠,在发现对方道不同后,她毅然决裂,于是又重归孤独。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执着成为掌教娘子,根因在于她想找到一个知己。

    不同寻常的教导让她成为异类,如果用同样的知识浇灌出同样的花朵,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会有人懂得她的心境?

    那些不属于女子的开阔眼界,应该传授下去。

    清懿所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裴萱卓缓缓抬眸,袖中的手指紧攥,骨节泛白。

    眼前这人的攻心之计,太过毒辣。

    也许她经过了缜密的盘算,才说出这番话。可裴萱卓不得不承认,她动摇了……

    能够教出一群志向相同的孩子,这样的诱惑太大,比任何财帛富贵都要打动她的心。

    “你赢了,倘若当真如姑娘所说,只是教孩子们念书,那么我愿意去试一试。”

    “应该的,裴姑娘试过之后倘若觉得不妥,随时可以反悔。”清懿粲然一笑,“明日辰时,会有马车来接姑娘。多有叨扰,我先告辞了。”

    “慢走。”裴萱卓起身相送。

    清懿重新整理好帷帽上轿,直到乌青顶子消失在拐角,裴家小院才传来动静。

    “人呢?就走了?你不是答应给人送茶吗?”裴松照拎着布袋子急急出屋子,冲妹妹说道:“你看,我特意挑拣的品相好的叶子!”

    裴萱卓皱眉回视:“你在偷听?”

    裴松照脸一红,顿时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唔,墙壁隔音不好,我就听了一耳朵。听曲姑娘说茶好喝,我就去拣茶了。”

    裴萱卓狐疑:“……当真?”

    “额……”裴松照挠了挠头,嘟囔道,“还有你教书的事,我听着倒还好,反正你也喜欢教孩子。”

    裴萱卓略感头疼,摆摆手道:“行了,我的事你不要管了,自去温书罢。”

    裴松照却没有照办,他往对面坐下,犹豫片刻才问:“曲姑娘究竟甚么来头?瞧着并不像寻常贵女。”

    “你打听她做甚?”

    裴萱卓听出兄长的不对劲,蹙眉打量他,好半晌才意识到甚么。

    “你别对她有旁的心思。”

    裴松照像被踩中了尾巴,立刻反驳:“谁有心思了?我高攀不上贵女。”

    裴萱卓瞥他一眼,起身进屋,丢下一句,“你最好是这样。”

    “对她上心的人不少,甚至袁郎也是其一。”

    话音刚落,背对着妹妹的裴松照神情微怔,缓了很久才喃喃道:“甚么?袁兄也爱慕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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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7  ☪ 历史(二更)

    ◎姐姐攻略战友副本结束◎

    次日一早, 裴萱卓坐上了马车前往学堂。

    到了庄子外头,管事崔六娘领着她进去,一路上, 有不少做工的妇人好奇地打量她,不时投来友善的目光。

    裴萱卓同样也在观察她们。

    她注意到, 这里的妇人精气神都很足, 说说笑笑十分爽朗。沿途的屋舍严整干净, 一看就是有人用心打理过的, 可见这里的人都很爱护庄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叫她有些惊讶。

    领头的崔六娘是个管事, 路上遇着普通工人却并没有派头,工人们也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好像并没有上下之分。但真正做活计时, 她们都很听头儿的话,真正做到了齐心协力。

    来到学堂, 裴萱卓才发觉清懿说得太夸张了,这里虽不如公府女学富丽堂皇,却也算宽敞明亮, 并不真是几个草棚茅屋。

    清兰先头就接到信儿, 说是今日有新老师要来,于是一大早就等在学堂门外,甫一瞧见裴萱卓的身影, 她便笑着迎上前道:“裴姑娘好,打今儿起就是同僚了,我先带你认认地方还有学生们。”

    “有劳了。”裴萱卓颔首。

    随后, 清兰领着裴萱卓进了学屋。

    一双双充满着懵懂好奇的眼睛望向裴萱卓, 孩子们中最大的十四岁, 最小的七八岁。她们穿着学堂统一做的衣裳,书本也是由书坊印刷而成的。

    裴萱卓眸光微动,视线凝在课本上,难言内心的震撼。

    也许她们的吃穿比不上高门贵女,但是,单论那薄薄的课本,价值就远胜过黄金万两。

    “这是……有句读的书?”裴萱卓翻开书页,诧异地问道。

    清兰点头笑道:“是的,孩子们太小,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没有多么渊博,咱们小地方也请不来大儒,不分好句读,哪里能教得了她们?”

    “谁编纂的书?”裴萱卓又问。

    草草翻开几页,她便发觉著书人的高明。

    作者并非一味照搬四书五经,而是整合了前人大儒的解析,从易到难,划分了等级供不同层次的孩子学习。

    除此之外,九章算术、农耕四时经、天文地理等科目又分门别类整理成书,学生可以根据兴趣与特长选择课本。而这些科目的老师,有的是庄子里经年的老农,有的是司蚕桑的妇人,他们不识字,就由清兰将书中的知识与实践结合,再传授给孩子们。

    清兰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啊,编纂人是我大姐姐和四妹妹。起初我拿到课本,自个儿都学了好一会儿才敢教孩子们呢。”

    “裴姑娘,这么多书初看是觉得难,可若要真照着学了,才会发觉此法的妙处。”清兰见她不语,解释道,“我原是一点儿不通农桑,可我照着书学,又亲去地里瞧,先头似懂非懂的地方,立时就通了,用我四妹妹的话说,就是学以致用。”

    “好一个学以致用。”裴萱卓唇角微勾,浅笑道:“曲家姑娘果然都是妙人,受教了。”

    “不敢不敢,早闻裴姑娘才识过人,今后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清兰笑道:“从今儿起,我只管听你的,你瞧着现在的学堂可有要改的地方?”

    裴萱卓环视一周,沉吟片刻才道:“兰姑娘是爽快人,那我也不扭捏。旁的不打紧,只一桩,孩子们年纪差得太大,日后可分做两个学屋,以十岁为界,十岁以下为一屋,十岁以上为一屋,如今方可因材施教。”

    清兰想了一会儿,眼睛亮了,“正是呢,前儿我们已经把七岁以下的分了出来,只是教了几天还是觉着不对,就按你说的,以十岁为界罢。”

    “不仅如此,我会细化课本的内容,年纪小的不能学得太高深,要循序渐进。曲姑娘虽未雨绸缪,只是她到底没有亲自教课,还需我们查漏补缺,不必一昧照搬。”

    裴萱卓一来就雷厉风行地革新了许多地方,清兰一样一样照着做,发觉她提的都是有理的,于是再不疑心,只管去办。

    很快,不出半个月,学生们对这位陌生的老师的感情从好奇到惊讶,再到如今的敬畏,裴萱卓与清兰轮着上两个学屋的课。只要是裴萱卓来,她们就像耗子见了猫,说话声音大点都不敢。

    其中,只有一位特别的学生并不怕她,那就是成瑛。

    她不仅不怕,甚至还敢挑衅师长的权威。

    课上,裴萱卓为学生解析《左传》名句,正说道:“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

    她由得孩子们争相举手,表达自己理解的意思,哪怕错漏百出也无妨。

    正热闹时,却有人冷声道:“国并未视我为如子民,它的兴亡与我无关。”

    前排有人不熟练地反驳:“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怎会没干系?”

    “是啊是啊,阿英,你连前儿学的仁义礼智信都忘了吗?”

    学生们群情激愤,成瑛却闭口不再言语。

    “肃静。”裴萱卓淡声道,“成瑛,说说你的看法。”

    成瑛冷哼一声,挑眉道:“裴老师传授高尚的学问,可惜我是不受教的。您说道德经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我一介女子,谈何治国,谈何仁义之道?男子满腹经纶,学成自可投身帝王家。我们学了这些,却只能读给灶台听!您不妨说说看,我们投错胎的人,怎么心平气和地读四书五经?”

    她这话太尖锐,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幼虎,借着机会狠狠撕咬。

    裴萱卓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故作顽劣,实则躁郁到了极致的挣扎。

    这个孩子像极了曾经的她。

    “成瑛。”裴萱卓缓缓道,“老师没有办法解答你的问题。”

    学生们都愣住了,包括成瑛,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像是没有料到裴萱卓这么坦然。

    “您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师长吗?您的职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为何无法解答?”成瑛语气控制不住的冲动。

    裴萱卓垂眸,想了片刻,才抬头看着她,平静道:“无法解答,是因为困住你的问题,也曾困住我。”

    “这个世道,没有女子的晋身之梯,即便有一肚子学问,也是纸上谈兵,无有作为。”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眼底却有几分寂寥,“过去,现在,这样的问题还会困扰更多的女学生。”

    “所以,你来教书,就是为了让我们像你一样为此痛苦?”成瑛问得越发刺耳。

    裴萱卓轻笑,“痛苦之余呢,成瑛,我问你,你痛过之后,还想回到蒙昧无知,连疼痛都不懂的时候吗?”

    “不知者,自然不畏惧,不痛苦。随着你阅历增长,你视野越广阔,就越会发觉自己的不足和与旁人的差距,这种差距叫人痛苦不已。犹如天堑的阶层即便插翅也难飞跃。可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想回到最初愚昧的时候。”她犹如长者说故事,娓娓道来,“孩子们,成长是不可逆转的过程,谁都要经历阵痛。”

    有个叫巧凤的孩子怯怯问:“老师,那俺们学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裴萱卓目光难得柔和,她莞尔一笑:“嗯,让老师想想要怎么同你们解释这个问题。”

    “你们见过叠罗汉吗?”她想了一会儿,问道。

    “见过!”孩子们齐声道。

    “好,那你们不妨理解成,我们现在就在叠罗汉。”她笑着将左手搭在右手上,反复几次,模拟叠罗汉登高,“你们瞧,老师是底下的手,托着你们升高。若干年以后,你们会成为另一群孩子的老师,托着她们升高。我们传道授业的过程,就是星火相传,罗汉叠高的过程。”

    许多孩子还是一脸懵懂,唯有成瑛眸光微动,眼圈渐渐泛红。

    “过去,现在,我们见不到那条属于女子的梯。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力量不够强大。当年,老师的老师只教过我一个人。现在,我又将所学传授给你们这三十个人,若干年以后,你们又会有更多的学生。”

    “即便我们见不到女子入朝为官的那一天,可是你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会在我们的托举下,看到那样的时代。”她缓缓道,“所以,你们仍旧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一时间,学屋里安静许久。

    学生们各自沉默,以她们如今的阅历,很难表达此刻的感受。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当千帆过尽,她们从记忆深处捡起这段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话语,或许能够形容心头的百般滋味。

    成瑛缓缓坐下,埋着头趴在桌上,不再言语。

    裴萱卓的视线缓缓扫过,她没有出声惊扰这个幡然醒悟的孩子,而是转头看向其他学生。

    “好了,不说题外话。今天就以此为题,每人作一篇文章,课后交与我。”她冷漠吩咐。

    学生们立刻从方才的情绪抽身,想哀嚎,又不敢。

    清兰站在墙边,捂嘴偷笑一会儿,忽然想到裴萱卓方才的话,心里同样震撼不已。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原来这才是为人师的道-

    半月之期很快就过去,尝试期结束,裴萱卓要正式给清懿答复。

    天水巷,同样的时辰。

    乌青软轿又停在裴府门外。

    清懿微笑着,开门见山道:“裴姑娘考虑得如何?”

    裴萱卓垂眸,先替她斟了一杯茶,才道:“在回答姑娘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良久,裴萱卓缓缓抬眸,眼底翻滚着狐疑,“您为何要收留这些穷苦孩子?”

    “我冷眼瞧着,女子工坊井然有序,制作销售自成一体,已经能为你盈利,且能维持许久。不过,要形成更完善的环节,还差一桩,那就是人才。”她说道,“原谅我疑心重,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养大她们,是为了培养得力的心腹,用以维持你的工坊,对吗?”

    “吃你的,穿你的,甚至连课本都要用你的,这样教出来的孩子,怎会不忠心于你呢?”裴萱卓的目光带着审视,“高门驯养佃户,只用土地和契约束缚。你更高明,也更舍得下血本,可是究其根本,你同那些人没有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用更丰厚的糖来引诱他们。实际上,泥腿子还是泥腿子,你照旧做你的云上贵人。”

    清懿轻笑,并不反驳,点头道:“你要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我确实需要很多忠心的人加入。”

    她没有反驳,裴萱卓眼底仍带着警惕。

    “姑娘应当明白,我的道,永远不在高门这边。即便如此,你也放心让我教她们吗?”

    清懿抬手喝茶,顿了半晌,才看向她,淡淡道:“你为何笃定我和你是不同的道?”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道:“只因为我的出身,和我手底下掌握的权力,所以你认定我的利益和你是冲突的。”

    “但是…裴姑娘。”她抬头,“你看清楚,我也是女子。”

    “只要根本的源头不改变,无论我站得多高,拥有多少财富,男人永远会将我踩在脚下,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

    “再则,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说出来或许会刺你的心。”清懿挑眉一笑,眼底带着几分兴味。

    裴萱卓:“大可直言不讳。”

    清懿替她斟一杯茶,隔着袅袅茶烟,她道:“裴姑娘,许多事情并不是黑白分明的。在你看来,先教她们高尚的道理,再让她们做个宁折不弯的女君子,就是践行你的道。可有一句话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倘若她们连基本的吃穿都无法保证,又谈何仁义道德?”

    “所以你啊,才是真正的云中贵人,不肯为俗物折腰。”她将原话奉还,带着揶揄的口吻。

    裴萱卓眉头微蹙,半晌不曾答话。

    “设立女子工坊,你觉得是我私心也好,博爱也罢,这个我并不争辩。究竟我不在乎人后的名声。如若你需要的是纯粹的奉献,和没有瑕疵的道德,那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工坊和商道,乃至学堂,都是我磨好的刀,我既用它,也爱它。”她淡淡道,“男人的世界阴谋诡计那么多,太干净,怎么进得去?不进去,怎么争?”

    话至此刻,茶已凉透。

    清懿抚了抚裙摆,望向院墙外的垂柳,平静道:“裴姑娘,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让她们吃饱饭。现在,想请你为她们授诗书,你可愿?”

    裴萱卓端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凉水顺着喉管流进胃里,安抚在某一刻奔流的热血。

    良久,她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愿意。”

    清懿粲然一笑,颔首鞠躬,行了一礼。

    “替孩子们,多谢裴老师。”

    “不必如此。”裴萱卓缓缓摇头,目光带着些许复杂,“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姑娘。”

    “常言道,以史为鉴,轮回百转自有规律可循。但我书读半卷,翻遍史册,从未找到过女子掌权的痕迹。沮丧时,我会想,自己一直妄想的目标究竟是不是无法实现的幻梦。”

    “你呢,曲姑娘。”她眼底带着少见的迷茫,“当你走上这条路,是否觉得前路渺茫,我们当真能有那样一天吗?”

    清懿眸光微动,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即将与她并肩而行,殊途同归的战友。

    “你读的史书,都是男人写的。”她缓缓起身,拂开衣上的落叶,笑道,“世上的变革没有自上而下的道理,与其妄想既得利益者施舍肉骨头,不如我们底下爬上去,挣出一条通天梯,写我们自己的历史。”

    作者有话说:

    恭喜玩家清懿攻略sss级战友裴萱卓一枚!

    请继续打怪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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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  ☪ 抉择

    ◎姐姐订婚啦◎

    天水巷, 谁也不知道这处不起眼的小院落诞生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对话。

    对话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良久,裴萱卓缓缓举杯,“以茶代酒, 敬姑娘。”

    清懿颔首回礼,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这时,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裴松照回来了。

    他甫一瞧见清懿, 脊背不自觉地绷直, 却又很快地摆出一副笑脸:“哟,曲姑娘来了。”

    不待清懿应答, 裴萱卓便接口道:“兄长回屋去罢,你是外男, 不好在曲姑娘面前久留。”

    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她清楚裴松照的性子。

    自那日被戳穿心思,他就恢复从前的模样, 每日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

    烟花柳巷不时传出他所作的风流诗词,花魁娘子争相传唱。

    裴萱卓从不劝告,也从不探究兄长的心事。

    他们兄妹俩互相扶持长大, 清楚彼此坚守的底线。

    就像现在, 她看出裴松照眼底一闪而过的怔然,也看得出他强装的自在。

    裴松照避开清懿的视线往屋里去,上扬的唇角在转身的那一刻才落下。

    临到进门, 后面却传来一道女声。

    “裴郎君,留步。”

    裴松照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回头:“姑娘唤我?”

    清懿垂首:“是, 我此次叨扰, 不仅为着裴姑娘, 也是为着裴郎君,还望郎君赏个脸。”

    翠烟伶俐地将另一个木凳摆在面前,又沏上一壶新茶。

    隔着热腾腾的茶烟,裴萱卓看了清懿一眼,疑惑道:“姑娘找我兄长有何贵干?”

    裴松照已经坐下,他盯着翠烟点茶的手,很好地将眼底的惊讶隐藏。

    清懿并未正面回答,反而问道:“裴郎君可有意中人?”

    “当啷”一声,裴松照将将端起茶盏的手忽然一抖,不小心碰倒了另一只空杯。

    他缓缓抬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姑娘这话问的……你竟不知我的名声?十二坊的花魁娘子有半数都是我的红颜知己。”

    翠烟弯着眼笑:“裴公子,我们虽在深宅大院,也是长了耳朵的,自然听过您的词曲。”

    裴松照垂眸:“浓词艳赋,污了姑娘的耳。”

    裴萱卓听出了他的自嘲,思索了片刻,才道:“曲姑娘到底是想问我兄长甚么?”

    清懿笑了笑,直言道:“好罢,虽然这话由我一个姑娘家问出口不大好,我就是想知道,裴郎君可有成婚的打算?”

    如惊雷炸响,裴松照猛然抬头,他知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打听这种问题,一定是有用意。

    那么,难道是她……

    不可能!

    几乎是一瞬间,裴松照立刻制止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反复告诉自己,别妄想,别妄想。

    看似漫长,却只在片刻。裴松照稳住心神,状似调笑道:“曲姑娘打听我的终身大事,是想替我做媒?”

    清懿直视着他,坦荡笑道:“是,如若郎君没有意中人,又不介意成婚,我就替你做个媒。”

    “谁家姑娘?”裴松照的心如坠谷底,却强装不在意。

    青瓷茶盏被骨节分明的手攥住,指节隐约泛白,等待她回答的时间如此漫长,足以敲碎微不足道的奢望。

    他听见她说:“我。”

    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溺水之人,他惊诧地忘记了呼吸,心脏狂跳!

    “你说甚么?!”

    裴萱卓也皱眉道:“曲姑娘,别开这样的玩笑。”

    清懿收起唇边的笑,缓缓道:“并非玩笑。我邀你时用了几分心思,现下也就用了几分心思。”

    裴萱卓不答,只定定望着清懿。看得出来,对方所言非虚,她的确是真诚的。

    只是恰恰因为这份真诚,她才越发不可置信。

    同为女子,裴萱卓很清楚清懿的想法。这人绝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突然提出婚约,决计不会是一见钟情之类的缘由。

    心下这般狐疑,对方似乎料到她所想,适时道:“二位玲珑心窍,我也敞开了说明话。”

    “我已到适婚之龄,倘或打定主意做孤家寡人当然遂了自己的心意,只是难免要成为众矢之的。为大局着想,我不能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清懿看向二人,知道对方能听懂弦外之音,“裴郎君若是愿意,你的抱负和志向,我都会竭尽全力助你实现。将来若有了心上人,我也愿意和离,成人之美。总之,你们无需立刻答复我,无论答应或拒绝,都不必有负担。”

    裴家兄妹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说白了,这是一桩假婚约,二人只做表面夫妻。

    平心而论,一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子弟,能娶清贵人家的嫡长女,是占了大便宜。

    今时今日,他尚未考取功名。对方承诺的“竭力相助”,代表的是身处寒门无法获取的资源和人脉。

    甚至,他还能在将来另娶旁人。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裴松照勾出一个笑,“好啊。”

    他抬眼,眼底还是那副游戏人间的神态。

    “听起来,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何必来日,我即刻答复姑娘就是。”

    清懿有些意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裴郎君坦荡心性。不过,你还是再考虑考虑。那么多红颜知己,兴许就有你情不自知的。千金难买真情在,莫要错过眼前人,日后可就追悔不及了。”

    裴松照抚着额角,浑不吝道:“你都说了,将来有了意中人还能和离,有甚么打紧?”

    清懿挑眉,摇头失笑道:“好啊,你既然想好了,我便再问裴姑娘的意思,究竟是要你们二位都点头才行。”

    裴萱卓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兄长,又转头对清懿道:“既然他答应,我也没有二话。”

    比起兄长品出的意思,她明白清懿更深的用意。

    这是用姻亲关系,将她们牢牢地绑在一块儿。

    也许是觉得裴松照合适,于是顺势而为;也许是先起了念头,再择裴松照。

    总之,这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裴萱卓并不崇敬婚姻,即便目睹眼前的交易,她想的也只是权衡利弊。

    此前,她堤防兄长泥足深陷,也是不想他自找麻烦。只是她没想到形势会演变成这样。

    她不得不提出内心的疑虑:“曲姑娘同我兄长订下婚约,不怕有更大的麻烦?我听闻,袁小侯爷与姑娘颇有渊源,倘若他回京,姑娘不也是引火烧身?”

    未尽之言,清懿已经明白。

    权贵人家的霸道行径,他们都见识过。虽然袁兆的名声尚好,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会不会冲冠一怒。

    裴松照垂眸,心底不知在想甚么。

    他知道,妹妹这话也在点他。

    六年前,他得罪了京里出了名的纨绔衙内,被打个半死,差点一命呜呼,那时正是袁兆救了他。

    后来他还能安稳念书,有稳定的收入,能买下这座宅院安置,都赖袁兆的提携。

    裴松照绷紧了唇角。

    “你说袁郎君啊……”忘了多久没有提到这个名字,清懿垂眸,语气平淡道:“我同他有几分交情,却无关风月。”

    “姑娘对袁小侯爷无意,却不代表他对你无意。”裴萱卓皱眉道。

    “他是个君子,不会做失态的事。”清懿把玩着茶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挑眉看向裴松照:“还是说,你怕了?”

    裴松照脊背僵直,怔愣一瞬,才轻笑道:“舍得一身剐,我怕甚么?”

    “姑娘不过是借我做挡箭牌,又不是真的钟情于我。”他浑不在意地笑着,“替姑娘挡一挡,换取诸多好处,有何不可?”

    清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于我而言,裴郎此举是大恩。”-

    回去的路上,翠烟一改方才的笑颜,叹道:“姑娘当真是定下了?裴公子的名声可不好听啊。”

    即便是形婚,也有那么多好人家,为何偏偏挑中裴家郎君?他常在烟花柳巷,才名与风流之名并举,真要嫁了,也会带累姑娘的名声。

    清懿闭目养神,淡淡道:“你只瞧见他表面一层。”

    一个爱护妹妹,不惧权势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你真当你家姑娘在择夫?他流连烟花之地,除了传唱的词曲,你可还听过旁的污糟烂事?”清懿缓缓抬眼,轻笑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拘泥于儿女情长的人,既然拿得起放得下,兴许日后还能成为咱们的助力。所以又何必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翠烟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姑娘主意大。只是你要订婚的事,总要叫家里人晓得罢?”

    “说到这里,我想起四姑娘连传好几封信来。原本说晚四五日,现在都过去一个月,她都到浔阳了,咱们还没动身。”

    清懿莞尔:“忙忘了,先头只管将她打发走,倒不记得怎么答应她的了。也罢,如今诸事料定,明儿就套车回浔阳。你先拟信回她,叫快马急递,安她的心。”

    次日一早,曲府马车轻装简行,迎着朝阳出城。

    大宗的物品都已经让清殊的车队带走,所以这回清懿并没有收拾很多东西。

    因为前些年的教训,只要出门在外,翠烟便时刻绷紧着弦,光是随行的护卫便足足有三十来个,即便遇上山匪也有一战之力。

    茉白上回出远门还是数年前,从浔阳上京。

    那会儿路上太平,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好奇问了一嘴。

    翠烟道:“现在可不比从前,这几年到处有灾祸,收成不好,百姓就吃不饱饭。没了出路,自然就落草为寇。所以常有山匪劫道的事儿。”

    “我怎么没听说过?”茉白疑惑。

    “你在京里养着,自然不晓得外头的事。”翠烟笑道:“我要不是帮姑娘理账,也不清楚里头的门道。”

    哪处年景不好,哪出收益锐减,都表现在账目上。

    京中歌舞升平,少有人知道城外的事。

    朝堂之上都有人粉饰太平,更何况消息闭塞的民间,不是嗅觉敏锐的人,根本察觉不到风向变了。

    火没烧到自己身上,高门便照常挥霍无度,赏花赏景。

    一连行进了十来天,队伍路过江夏城。

    江夏前些年遭了蝗灾,如今得了一个能干的知府才好上许多。

    只是境况到底不如邻城,连道路都不甚平整。许多人为了赶路,都选择抄近道小路。

    “翠烟,吩咐车队走大路,天色暗了便就近歇下,不必赶路。”车内传来清懿还带着困倦的声音。

    兴许是劳累过度,猛地放松下来,清懿就觉得格外疲倦。自出发到现在,她每日都要睡上许久才醒。

    “姑娘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天色逐渐昏暗,领头的李贵瞧见不远处有间客栈,便想招呼着车队往那处去。

    翠烟不敢擅自做主,正想请示清懿,掀开车帘却发觉姑娘又睡着了。

    “怎么?姑娘睡了?”李贵还在等候回复,想了想便道:“咱们在路边歇下,还不如去客栈呢。我瞧着倒不必打扰姑娘,自去了便是。”

    翠烟看着清懿眼下的乌青和疲惫的睡颜,犹豫了片刻,也就答应了,“客栈开在这里也蹊跷,你先领着几个人去打探,要是不妥,咱们还是往附近的村里去。”

    李贵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人回来:“姐姐,是附近的村民开的客栈,供过路的歇息。里头就只有一对老夫妻。”

    茉白饿得肚子咕咕响,啃着半块糕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咱们就去罢,好好生火做饭!我吃了半个月的干粮,嘴里淡得没味儿!”

    江夏这几年的收成尚可,想来治安也不会太差。

    这么想着,翠烟心下稍定。

    “罢了,就去客栈。”

    乌泱泱四十来号人,甫一进客栈就几乎将堂屋填满。

    老夫妻以为是劫道的,骇得不敢动弹:“英雄饶命!”

    李贵钻出人群,笑呵呵拎出钱袋子:“大爷大娘,我们是正经人,不是山匪。来,这几吊钱你们收下,好生做些菜饭给弟兄们吃,酒水只管搬,少了我们再添银钱。”

    老夫妻听得不是劫匪,大松一口气,连声答应着。

    身后突然传来娇喝:“酒水不必搬。”

    翠烟蹙着眉上前,横了李贵一眼,后者缩着脑袋笑:“姐姐来了,哎,就听我们姑奶奶的,酒水不必了,肉菜多上!再有,做几份清淡些的小菜,我去后厨端!”

    见这小子机灵,翠烟便不多言,只嗔道:“自去吃你的,姑娘的那份我来。”

    李贵笑呵呵地招呼着护卫们坐下。

    他们人多势众,并不曾瞧见角落里还有两桌客人。

    一个络腮胡男人冲同伴使了个眼色,用口型道:“肥羊。”

    同伴一副老实庄稼人打扮,眼底却透着精明:“人多,不好下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瞧着不远处付钱的女子一身打扮不菲,心里痒痒。

    “你留在此处,我去叫老大。”络腮胡像是下定决心,眼底闪过狠戾。

    庄稼人不大情愿,可也没法子,嘟囔道:“叫老大来,咱们就是喝汤的命,罢了,你去叫罢。他不来,咱们汤也喝不着。”

    说着,络腮胡便从侧门溜了。

    角落里,另一桌坐里四个穿着短打的黝黑汉子,他们也不说话,只闷头大口吃肉。

    有个矮个儿汉子犹豫道:“方才那个络腮胡,好像是凤头山的人。这只车队怕是要有难了,咱们要告诉他们吗?”

    领头的刀疤汉子闷声道:“不要多管闲事,柳兄还在江夏城等我们……更何况,郎君也来了,咱们耽搁不起。”

    一听这话,矮个儿不敢再说话,赶紧啃馒头。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最近更新不稳定(鞠躬)

    又去了很忙的岗(叹气)

    袁兆快要回归了!然后得知清懿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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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  ☪ 剿匪

    ◎姐姐更新啦◎

    入夜, 江夏城。

    领头的刀疤汉子终于带着弟兄赶到城内,急匆匆奔进一处府衙,就被门外的士兵拦住。

    “什么人?!胆敢擅闯!”

    刀疤汉子猛地摆手, 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军爷, 都是自己人。我家主子正在里头同知府大人商议要事, 还望军爷通传则个。”

    领头的士兵狐疑地打量他们, “你们是……袁公子的人?”

    刀疤汉子:“正是。”

    士兵略收起敌意, 打发人前去通传。

    此举倒并非士兵故意刁难,今夜府衙外重兵无数, 乃是因为里头有大事发生。

    江夏城近两年虽恢复几分生机,但是仍有一块顽疾难除——匪祸。

    自从府衙里来了一位军师后, 城外几股山匪势力皆被剿除, 如今只剩两处最为猖獗的山寨:凤头山和鹿鸣山。

    原本互为对手的两处山匪在见识了官府的雷霆手段后,突然有了联合之心。他们仗着易守难攻的地势, 龟缩在山林里,且又占据着要道,官兵一时进退维谷, 拿他们没办法。

    为此, 那位被知府大人奉为座上宾的军师,又出了一计:离间。

    一闪不容二虎,当惯了老大的匪头, 即便为着大局愿意容忍一时,也决计忍不了一世。堆积的矛盾越演愈烈,终于在官府退兵后爆发。他们对外虽仍打着联合的旗号震慑官府, 实则内里早就分崩离析, 只需旁人小小推一把, 不甚牢固的同盟自然倒塌。

    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一封招安的书信递上来凤头山大当家常山虎的案头。

    而今夜,正是常山虎前来赴宴的日子。

    不多时,一个灰衣青年跟了出来。

    刀疤脸眼前一亮,立刻拱手:“柳兄!”

    柳风也不啰嗦,一见到刀疤脸等人,只略点头回应,“进来。”

    一路穿过亭台水榭,常山虎带来的山匪与府衙官兵十步一人,彼此对峙,把守着出府的路。

    刀疤脸眼观鼻鼻观心,只跟在柳风背后,沉默前行。

    才走到前院拐角,几人便听一声暴喝。

    “放恁娘的屁!”

    院里,两方人马分坐对峙,常山虎目光阴沉,他摩挲着刀柄,眼底露出邪性的笑:“知府大人,我常山虎今个儿可不是来做奴才的。既是招安,那我们就得拿好处!可你们方才提的条件,分明就是把我们当猴耍!”

    曹知府隐晦地往身侧看了一眼,不知得了何种暗示,他心下一定,沉声道:“放肆!常山虎,官府招安,岂能容你讲条件!能留你一众性命,有个饭碗,已是格外开恩,你还待如何?!”

    说罢,他身后的官兵纷纷亮刀!

    与此同时,常山虎身后的众匪也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眼看冲突即将爆发,却是常山虎先摆手,示意弟兄们后退。

    他面带狠戾,一双虎目直直看向知府身旁的男人。

    “姓曹的,你闭嘴。我在同你主子说话!”

    他视线的尽头,坐着一位青年。

    那青年一身黑衣,恰好融入夜色的沉黯,唯有发间一支白玉簪,泛着莹润暖光。

    在众人皆是紧绷着神经之时,只有他兀自悠然品茶,左手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端的是不将在座的放在眼里。

    常山虎很清楚,对面真正做决定的不是曹知府,而是此人。

    数年前,江夏城还是官匪勾结的局面,他常山虎可谓呼风唤雨。那时,朝廷命官也会同他谈条件。

    不过,那时是官员奉上大把的好处,换他高抬贵手,让他们的年终奏报好看一些。

    直到这个青年来了……

    常山虎眼底闪过愤恨。

    如今虽也是对坐谈判,可他心里清楚,在接过那封招安文书时,无论他装得多么气势十足,都意味着凤头山撑不了多久。

    “常大当家要同我说甚么?”青年撑着下颌,手里仍把玩着珠串。

    他看着青年平静如寒潭的眼,心底暗骂:该死!还是中计了!

    尽管是这么想,但常山虎仍然不动声色,冷喝道:“我劝官老爷们别逼太狠,泥人尚有三分性儿呢,真要半分好处都不给,那不如今夜就血溅府衙,倒是死个痛快!如何?!”

    曹知府强装的镇定瓦解,惊惶地看向青年。

    暗处的刀疤脸忍不住担忧,却听柳风低声道:“莫急,郎君心里有数。”

    知府与常山虎身边都护卫着不少人,唯有黑衣郎君身边空荡荡。

    “血溅府衙?”青年终于撩开眼皮,冷淡地看向对方,“常山虎,你该不会以为凤头山真的配被招安罢?”

    众人一愣,尤其是凤头山众人,惊愕过后,俱是面红耳涨,怒不可遏:“大哥!还等什么?杀了这个小白脸!”

    常山虎本该怒发冲冠,可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令他后背发凉,“姓袁的,你甚么意思?!”

    青年闲适地斟满一杯茶,遥遥举杯:“多谢常大当家赏脸,费了这么久口舌,想必凤头山已经空了。”

    当是时,柳风带着刀疤脸汉子上前,躬身道:“郎君,一切都安排好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常山虎终于明白所有关窍,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他不可置信地抬眼,一字一顿:“我知道了……你招安的根本不是我常山虎,而是……”

    “鹿鸣山!”

    最后三个字,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这个小白脸假借招安凤头山之名,行招安鹿鸣山之实,趁着他赴宴的关头,伙同鹿鸣山剿灭他的老巢!!

    好啊!真是好一出调虎离山,挑拨离间的毒计!

    常山虎胸膛剧烈起伏,拔出九环弯刀的手都在颤抖,他猛然暴喝:“弟兄们!今夜,我只要那小白脸的项上人头!!谁能得手,赏一百金!!”

    话音刚落,早就蠢蠢欲动的匪众纷纷拼杀上前,官兵立刻围拢抵挡。

    刀光剑影里,黑衣郎君缓缓起身。

    似乎是随意将茶盏拂落,瓷器发出碎裂的声响。埋伏在暗处的影卫从天而降,呈拱卫之势。

    隔着重重人群,耳边是兵器交接的当啷声。

    常山虎看见黑衣郎君勾起唇角,眼底却是漠然而无情的冷意。

    他睥睨而视,轻轻抬手:“杀。”

    训练有素的影卫闻声而动,如利刃直入羊群,砍瓜切菜般收割生命。

    不多时,院落里血流成河,刀剑捅进身体发出的“噗嗤”声不绝于耳。

    震天的砍杀声里,黑衣郎君转过身,拾级而上。

    手里把玩的紫檀珠串圆润饱满,即便身后惨叫连连,他却似闲庭漫步,像在欣赏一场听觉盛宴。

    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是从哪个倒霉蛋脖颈里喷出的热血,飞溅到青石台阶上。他丝毫不避,踩着尚且温热的血继续往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打杀声声渐渐消弭。

    “吱嘎”一声,柳风带着刀疤脸推门而入,恭敬道:“郎君,照您的吩咐,放常山虎跑了。”

    他缓缓睁眼,不带感情地“嗯”了一声。

    柳风迟疑片刻,心中有疑问,踌躇半晌却没有说出口。

    放在从前,他自认有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略逾矩的话也并非不敢说。

    只是……

    柳风偷偷打量着自家公子,眸光微动。

    虽还是那张清俊的脸,可不知是几时起,他眼底的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如方才那般漠然而无情的神色。

    又比如现在,换作从前的郎君,计谋到此处便结束了。

    凤头山大势已去,鹿鸣山被震慑,匪祸自然能根除。

    毕竟,大多数的山匪小喽啰都是活不下去的难民落草为寇,虽有可恶之处,可是能免的杀孽,郎君也绝不会赶尽杀绝。

    “你想问我,为何要放走常山虎。”黑衣郎君似乎有读心术,平淡地将柳风心里的话问出口。

    “不敢。”柳风吭哧,红着脸道,“小的不敢揣测公子的用意。”

    “就是你想的那样。”黑衣郎君浅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既没有招安凤头山,也不曾招安鹿鸣山。可经此一役,常山虎绝不会再信白玉龙。”

    那么,被刻意放归且保存部分力量的常山虎,此次回去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就不难猜到了。

    用不了多久,鹿鸣山也要血流成河,两股山匪不攻自破。

    端的是省心省力的好计策,从头至尾只花费两封书信:一封凤头山的招安书,一封告知鹿鸣山的密信。

    柳风立刻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掩饰心底的惊讶和胆寒。

    郎君没有说透,可他已然明白,这是又添了一计:借刀杀人。

    “可是,白玉龙身边有高人指点,并非常山虎那等莽夫。倘若他们识破计谋,岂不越发拧成一股绳,难以攻破?”柳风到底还是忍不住问。

    黑衣郎君眼底仍带着疏离的神情,似乎对这事并不如何上心。

    他微侧头,自然道:“那就都杀了罢。”

    缓了这么久,再如何易守难攻的地势,早就有了破局之法。

    只是那语气之冷淡,像是在说捏死一只蚂蚁。

    窗外冷风刮过,柳风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后背隐隐发麻。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跟在后面的刀疤脸顿时忘了要说甚么,囫囵汇报了一番就退下。

    临到出了小院,跟在柳风身后走了一会儿,他猛地想起客栈里遇到的山匪。

    虽说常山虎如今是落水狗,可保不齐他在逃命的路上顺便干一票呢?

    再不犹豫,刀疤脸简要地将此事禀报。

    柳风眉头微皱,想了想却叹道:“若是从前,我倒能叨扰郎君一二。只是你也瞧见了,这些年郎君的性子越发叫人琢磨不透,不好叫他拿主意。”

    刀疤汉子没再说话,后面的矮个儿却嘟囔了两句:“那一队人里头还有好些姑娘家呢,听着是京城的口音,许是郎君的熟人也说不准?”

    熟人?

    柳风眸光微动,心里不免略过几分隐忧。

    “既如此,我领着影卫同你们去一遭,甭管是不是,救人一命也算积德行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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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  ☪ 绑票(一更)

    ◎姐姐刀人啦◎

    清懿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吃食温在灶上,姑娘饿不饿?用一点, 胃里好受些。”翠烟一直守在床边,见她醒了, 一面吩咐茉白, 一面将现下的情形说与她听。

    清懿太阳穴还是隐隐作痛, 胃里翻江倒海, 晕眩感一阵一阵。

    听了翠烟的话,她没有出言反驳, 只是闭着眼,思索一番才疲惫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翠烟瞧了一眼客栈的漏钟, “还有一刻就卯时了。”

    清懿轻喘了一口气, 勉强起身穿鞋,“你行事仔细, 只告诉李贵,让他悄摸叫醒护卫们,咱们现在启程。”

    翠烟一惊:“外头天还黑着, 怕是不好赶路。”

    “不, 咱们进江夏城。”清懿摇头,“荒郊野外的客栈,八成是山匪踩点的幌子。离这里最近的就是江夏城, 疾行半个时辰就到了,暂且去那里落脚。”

    茉白不解道:“姑娘,这里还有山匪?我听碧儿姐姐说, 江夏知府剿匪名声颇大, 年年奏报都好看, 商道也安全。”

    清懿虽胸口憋闷,却仍耐着性子道:“面上光鲜,里子不知如何。防着万一,还是进城为好。”

    这一家子大大小小,还是小心为上。

    一行人很快踏着黎明前的昏暗赶路。

    即便再如何仔细,马儿到底不是人,发出的动静不算小。响鼻声吵醒了留在此处盯梢的庄稼人。

    见到嘴的肥羊提前溜走,庄稼人却只能干着急,心里愤恨不已。眼看车队已经离开一刻钟有余,原想放弃,不远处却有一大批人马赶到。

    定睛一瞧,正是前去报信的络腮胡!后面跟着的是常山虎和弟兄们!

    庄稼人又惊又喜,赶忙迎上去:“大当家!那队肥羊刚走不久,现在追……”

    还未说完,便收获当胸一脚,飞出去老远!

    “滚开!”

    常山虎面带戾气,他被那小白脸算计陷害,犹如丧家之犬逃窜,心里自然一百个不痛快,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鹿鸣山,活剐了白玉龙!

    络腮胡扶起庄稼汉,冲他摇了摇头,他也是在报信的半路正好瞧见逃出府衙的常山虎,见情势不对,他便没有开口。

    知道来龙去脉,庄稼汉眼珠一转,心下有了盘算。他斗着胆子跟着常山虎进了客栈,“大当家,如今咱们凤头山伤了元气,不如先干一票,填饱弟兄们的肚子,也能提振提振士气。届时再攻上鹿鸣山岂不比现下更好?”

    常山虎刚想发怒,虎目一眯,却瞧见挂彩的弟兄们都看着自己,眼底分明是想做这一票的意思。

    比起硬碰硬火并,拦路劫财绑票才是美差呢。因为官府的雷霆手段,凤头山已经很久没有劫道。习惯来快钱的山匪哪里忍得住。

    江夏城的富户快被薅秃,渐渐没了油水。听庄稼汉子描述,那队是北边来的肥羊,丫鬟女婢皆是好颜色,身家丰厚非比寻常。

    “况且……”庄稼汉子压低声音凑上前道,“我瞧着里头还有个小娘子,美若天仙,正好给大当家您做个压寨夫人。”

    常山虎眉头微挑:“哼,你见过甚么好货色?村头的寡妇也是你眼中的天仙了。”

    他常山虎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江夏城里水灵的闺女可没少被他祸祸。连首富之女都叫他尝过滋味。

    虽不以为意,他还是动了心思,振臂一挥:“罢了,弟兄们都憋久了,今日就干这一票,吃个饱饭!”

    “大当家威武!”众匪齐呼。

    不多时,马队呼啦啦往东边去,锋利的弯刀在夜里反射出银光。

    躲在角落里老夫妻长叹一口气,心里不落忍。

    —

    车队一路疾行,马车颠簸,清懿强忍着不适,吩咐道:“不许减速。”

    翠烟心疼得紧,替她擦擦额角的汗,“唉,怎么偏生出门在外就病了,姑娘枕我腿上,再睡一会儿。进了城找郎中瞧瞧。”

    清懿摇了摇头,她胸前的白玉坠滚烫了一路,种种症状也许是它的缘故。

    是在提醒自己有危险吗?

    混沌地晃了晃脑袋,昏沉之意却汹涌袭来,她强打起精神道:“我觉着不好,若是我没醒,你随机应变。倘若有难,切记,旁的都不重要,保命要紧。”

    翠烟紧抓着她的手,还没答话,就见姑娘昏睡过去。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当是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马蹄声,间或夹杂着呼喝大叫声!

    旋即,马车外传来惊叫:“啊!是山匪!山匪来了!”

    李贵蹙眉,急急吩咐护卫摆好防守的阵型。他们到底是训练过的,虽有一时惊慌,可守卫的本职却没忘。

    一时间,摆好阵型的护卫竟抵挡住了第一波汹涌而上的山匪。

    见这群肥羊居然没有吓得抱头鼠窜,常山虎笑了:“果真是有点底子的富户。”

    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素养。

    常山虎眼底的兴味越发浓厚,他看向被拱卫在中心,正在准备后撤的马车,挥手道:“弟兄们,上!”

    车里,茉白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翠烟却越发镇静了,她飞速脱下清懿的外衣和钗环,又给她换上自己的,竟是对调了装扮。

    “夜色重,他们看不清模样,只会盯着主家。一会儿我假意出逃,引来他们,你带着姑娘跑。”

    茉白大惊,紧紧拉住她的手:“翠烟姐姐!”

    翠烟皱眉拂开:“休要哭哭啼啼,你忘了姑娘说的?活命才要紧!”

    说罢,她立刻出了马车,翻身坐上早已准备好的马,挥鞭疾驰。

    眼尖的庄稼汉立刻喊道:“大当家!就是那个女子!我记得!穿的白衣!”

    常山虎:“你带着一队人去追!”

    这一时刻,茉白本该驱车逃离,可她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发抖得厉害,她暗恨自己没用,辜负姑娘的信任。

    若是换作彩袖姐姐,碧儿姐姐,现下一定比她冷静。

    就是耽搁这片刻,常山虎领着人杀到近前。

    李贵在车外大喊:“茉白姑娘!不要出来!”

    外头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有山匪尖利嚣张的笑,鼻尖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茉白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李贵,一会儿我出去,你能骑马,由你带着姑娘走。”

    不等对方回答,她握紧怀中的匕首,打开车门往外探身。

    常山虎微挑眉,眼底闪过淫邪的笑:“哟,好俊的小娘子。”

    庄稼汉谄媚道:“大当家,这个想必是她家的女婢。等您尝过鲜,再疼疼弟兄们。”

    常山虎一边走向马车,一边笑道:“等我玩完,自有你的好处。”

    茉白还未跑出多远,就被一只强壮的胳膊抓了回来按在地上。

    “放开我!”她不住挣扎,却被狠扇一巴掌。

    “臭婆娘,闭嘴!老老实实让爷爽快,还能留你一命。”常山虎恶狠狠道。

    李贵流着眼泪冲上前:“畜生!我跟你拼了!”

    常山虎回身一脚将他踹远。

    他色迷心窍,一心只盯着眼前的女子,并未察觉情势悄然转变。

    远处,一队人马突然出现,拦住了追赶翠烟的山匪,在对方人数的压制下,凤头山的匪众很快败下阵来,尸体躺了一地。

    近前的山匪忙着翻箱倒柜,抢夺金银珠宝,一部分还在与负隅顽抗的护卫对战。

    常山虎狞笑着撕扯茉白的衣裳,挥手打开她怀里的匕首,“你这样的贞洁烈女我见多了。”

    见匕首掉落,茉白眼底闪过绝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黎明前的昏暗里,谁也没有瞧见,一只纤细的手捡起那把匕首。

    下一刻,常山虎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回头。

    他虎目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眉目如画,带着丝许孱弱的病气,眼底一片清明与冷漠。

    与病气不符的是她果断而冷静的动作。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捅进他的身体!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血液喷溅在她脸颊上,殷红的血,洁白的脸,在沉暗的天色下显出诡异又骇人的美丽。

    常山虎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远处赶来的一群人,正好目睹这一幕,领头人笑道:“好凶悍的小娘子!”

    清懿将茉白扶起,又好生用外衣将她拢住。这时才撩开眼皮看向来人。

    面前的队伍足有数百人,看服制并非官兵,瞧着那通身的煞气,倒也像一股匪类。

    像是印证她的猜想,领头人扬眉喝道:“我乃鹿鸣山白玉龙是也,姑娘脸生,不像江夏城里的富庶人家,还请报上名来。”

    清懿缓缓挑眉,眼底的防备转为狐疑。

    方才那人说话声音小,没听真切。这回却听清了——那白玉龙,分明是个女子!

    不等清懿回话,白玉龙又道:“你们今个儿可算走运,遇到我们鹿鸣山。”

    她翻身下马,嫌恶地看了常山虎一眼,又狠狠踩上两脚,“居然还有气儿,真是人贱命长!”

    “玉龙!”有人喝止道,“留着他还有用,休要冲动。”

    “哼,那便听兄长的。来人,先将他捆了。”

    清懿抬眼,瞧着那人普通文士打扮,虽被白玉龙称作兄长,可他混在一群匪人里,丝毫没沾染凶悍之气。

    那人发觉清懿的注视,颔首道:“鄙人白玉麟,不知姑娘哪里人氏?”

    清懿不答话,只看向他身边:“白公子,你们鹿鸣山既与那帮匪类不是一路人,便没有这样问话的道理。请先将我的人放了,我再答你。”

    翠烟习马的时日尚短,方才下马的时候崴了脚,现下正被白玉麟搀扶着。听了清懿的话,她不顾伤处,便想过去。

    白玉麟眸光微动,扶着她胳膊的手却紧了紧,“姑娘莫急。”

    因着方才的救命之恩,翠烟不好横眉冷对,只沉声道:“公子自重。”

    白玉麟勾唇一笑,松开手,转而却虚扶在她腰上,明摆着是不放人的意思。

    清懿的脸色冷了下来,沉默片刻才道:“你们想做甚么?”

    白玉麟不语,性急的白玉龙摆摆手,不耐道:“自然是绑票咯。”

    —

    紧赶慢赶,天蒙蒙亮的时刻,柳风一行人抄小路终于赶到了客栈。

    “人呢?”矮个儿汉子狐疑打量,“糟了,难道已经……”

    刀疤脸比他细心,瞧着地上的车辙与马蹄印,叹了口气道:“十有八.九遭遇不测了,常山虎应该已经到过此地。”

    柳风眸光微冷,他径自走进客栈问道:“老丈,你可瞧见那主人家的模样?姓甚名谁?”

    老头哆嗦地从柜台底下探出头:“只……只听见那婢女说是姑娘。旁的小老儿一概不知,还请英雄饶命。”

    柳风皱眉,急道:“你再好生想想,有没有提到姓甚么?”

    见他这般急切,老头越发不敢多言,怕惹事端。

    “罢了,柳兄,还是打道回府罢,京城人氏那么多,兴许不是旧人。”刀疤脸劝道。

    柳风摇头,不欲多言,只叹道:“不是倒罢了,如若真是,叫郎君知道咱们懈怠,那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虽这么说,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预备循着车辙一路找,客栈里却冲出来一个老婆子。

    “英雄,英雄留步。”

    老婆子挥开老头阻拦的手,低喝:“死老头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知道胆小怕事!”

    待到近前,老婆子掏出一块碧绿的坠子说道:“英雄,那家借我的灶台做饭,顺手给了我这个,老婆子我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小女子,出手还忒大方。”

    “那股贼人在她们离开不久就跟去了,英雄现在启程不知来不来得及。”老婆子叹道:“唉,都是同我女儿一般的年纪,英雄且看看,能不能认得上头的字,能救一命是一命。”

    柳风接过碧绿的坠子,借着熹微晨光,定睛瞧着上头的花纹。

    繁复古书字体勾勒出一个字:曲。

    霎时间,柳风仿佛全身血液都冲上头顶,骇得差点魂飞魄散!

    “快!来不及报信了!快追!”

    矮个儿还没弄清情形,就见柳风翻身上马,疾奔离去,后面跟着一众影卫也追得飞快。

    “柳兄!等等我!”矮个儿大喊,急得满头是汗,“恁娘的,这是有鬼在追啊?!”

    作者有话说:

    继续码字!

    应该有二更(轻轻)

    尽量一口气把这个剧情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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