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威胁(二更)
◎姐姐又更新啦◎
虽说是绑票, 却并未真的被粗暴对待。
除了马匹被收缴,还有李贵等护卫们被捆成一串跟在后头,连随身带的财物都没动。
清懿和茉白被送回马车, 不多时,翠烟也被白玉麟搀了进来。
“腿伤得重吗?”清懿安置好茉白, 又扶着翠烟坐下, 转身翻找药膏。
翠烟轻轻摆手, “姑娘先顾着自个儿, 我瞧你脸色不见好。”
马车外传来一声笑:“我已经替她包扎好了。”
隔着车帘,能瞧见白玉麟唇角微勾的侧脸。
翠烟眸光微动, 又敛下眼底的情绪。她一向重规矩,只是方才情急, 才让外男脱了她的鞋袜。现在想来, 心里五味杂陈,又是羞恼, 又是无奈,更不欲瞧见那人的身影。
清懿仍取了药膏,细细为翠烟涂了一层, 又混合着红花油揉搓, “还是用家里的药。”
马车的窗户在打斗中碎了,迎着外头明晃晃的视线,翠烟有些难为情。
清懿侧眸:“还请玉龙姑娘命你的手下走远些。”
正在偷看她们的白玉龙被抓个正着, 脸一红,干咳两声道:“都走开!”
挥退左右,她又嘟囔两句:“真麻烦!京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叫甚么玉龙姑娘, 你要叫我大当家。”
清懿上好药, 扫了一眼白玉龙。
后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扬着声调道:“看甚么看!”
清懿并不移开视线,定定看了两眼,便垂下眸子。
端看模样,白玉龙是很有英气的长相,也许是见过血,比起寻常女子,她身上多了几分狠辣的气势。只是此刻的白玉龙却觉得自己在那女子轻飘飘的眼神里,失去了这股子锐气,像被戳破的皮鼓。
“喂,你们京里的人,都这样吗?”白玉龙故意抬起下巴,睥睨着她,像在模仿着谁,“都这样看人。”
接着,她又比划着方才清懿给翠烟上药的动作,刻意地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道:“玉龙姑娘。”
周围匪众哄笑一片,喝道:“大当家,你怎么娘们唧唧的。”
白玉龙啐了一口:“呸,放恁爹的屁!我本来就是女的!”
清懿神色未变,翠烟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正要开口时,白玉麟似乎察觉她的不虞,“玉龙,少说两句。”
白玉龙轻哼一声,到底没再揪着她们打趣,打马往前去。
清懿暗暗瞧着路线,发觉这是往江夏城的方向。她垂眸思索。
鹿鸣山这帮人并非劫财,却要绑着她们……这是要拿她们做人质,去要挟谁呢?
官府吗?
清懿心底尚在猜测,脑子却逐渐混沌,方才的一口气终究撑不了太久。
外头形势不明,她不能暴露虚弱的一面。
翠烟不动声色地替她卸下力气,“姑娘靠着我。”
从外头看,只能瞧见清懿在闭目养神,并不知她背后冷汗涔涔。
不知行了多久,白玉龙又蹭到了窗边,磨磨叽叽地驱马,欲言又止,又偷偷看她。
清懿撩开眼:“姑娘有甚么话,只管说。”
白玉龙先是虚张声势地睨了她一会儿,半晌,才不大自在咳了一声:“喂,你们京里人都是怎么养的,白白嫩嫩,却病歪歪的。高兴了不笑,难受了不哭,假人似的。”
说罢,她又模仿清懿轻勾唇角的样子,旋即打个寒噤:“还有那个眼神。”
她不知想到什么,垂着眸冷哼:“你同那小白脸一样讨厌。”
清懿不晓得她说的何人,却也没力气理会这番没营养的话,瞥了她一眼便再次闭目养神。
“对!就是这样的眼神!”白玉龙叫道,“那小白脸每次瞧我都是这个鬼样子!真是白瞎一副好皮囊!哼,总有一天我要扯开他的嘴笑给我看!”
接下来,白玉龙就这个小白脸多么可恶唠叨了一路。
清懿被吵得睡不着,淡淡道:“你喜欢他。”
叨叨声戛然而止,白玉龙脸色铁青,旋即又涨红:“你……你胡说甚么!”
她强压下乱如麻的心,大声道:“呸,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你不知道他有多坏!”
接下来,清懿又被迫听了一耳朵小白脸和鹿鸣山的恩怨情仇。
据她所说,那小白脸是个狠角色,原本设下离间计,要借鹿鸣山的手剿灭凤头山,害他们自相残杀。但是被英明神武的军师白玉麟识破计谋,于是将计就计毁了凤头山老巢。
本来嘛,白玉龙早看常山虎不顺眼,这家伙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根本不是一路人。原本迫于形势才联合,现在能痛打落水狗自然好。
他们鹿鸣山可是响当当的义匪,才不想和凤头山那群真正的贼寇混在一块。
只是,他们前脚灭了凤头山,后脚必定轮到自己被官兵收拾,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军师白玉麟拍板道:主动投诚!
这话一出,别说弟兄们,就连白玉龙都不痛快!
鹿鸣山再怎么当义匪,到底有个匪字,当初可没少和官兵过招,其中十有九输,都是因为那个老谋深算的小白脸。要不是凭着地势躲进山林,今日哪里还有鹿鸣山这三个字!
早看小白脸那冰块脸不顺眼,现在主动投诚,她白玉龙的脸往哪搁?!
清懿听至此,才缓缓抬眼:“不投诚,就是死局。那小……那人的目的无非就是剿匪,至于你们谁死谁活,怎么活,他都不管。你们若不投诚,他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们。”
白玉龙哑然,半晌才古怪道:“乖乖,你怎么同我兄长说一样的话。”
此话刚落,便引得清懿露出一个真正的笑,浅浅淡淡,一闪而逝。
白玉龙以为她是嘲笑自己,立欢迎加入抠抠群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看更多刻鼓着脸道:“当,当然!我们可不是怕了他才投诚的。常山虎不是个东西,只要自己能活命,他才不管手底下的人呢。可我们的鹿鸣山的弟兄情同手足,落草前都是苦命人。原就是为吃口饱饭才上山,如今换了个官老爷,有活路,何苦再做掉脑袋的买卖!”
白玉龙学着兄长说文绉绉的道理,原以为那女子还是哪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听她道:“嗯,你说得有理。”
听得出来,语气并非敷衍。紧接着,那女子又对她绽开一个笑。
白玉龙挠了挠头,嘟囔道:“怎么老是笑?我可分不清你们这种人是真笑还是假笑。我爹说,越好看的人越会骗人!”
清懿扶着额,有些好笑:“嗯,我要卖了你。”
白玉龙皱眉,愣了一会儿,别扭道:“你居然也会开玩笑,搞清楚,你现在是我的肉票,一会儿是我卖你!”
清懿眼底挂着揶揄,被这位大当家一闹,原本的不适倒消散了不少。先头她顾忌着这群人是山匪,不曾卸下防备,如今见白玉龙的赤子心肠,她便有了几分成算。
“既是投诚,为何绑我们?”
白玉龙刚要竹筒倒豆子,却见白玉麟淡淡道:“玉龙,回去。”
白玉龙见了兄长,不由得讪讪,对清懿道:“你一个肉票,我同你说甚么劲儿!:
清懿见白玉麟出言阻止,只垂着眸,笑道:“白军师,你怕官府不接受你们的条件,对吗?”
白玉麟没料到她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么深的洞察力,一时倒踌躇了。
“姑娘究竟是何人?”
清懿笑而不答:“白军师还是先担心自己的计策罢,我听令妹所言,并不觉得那位大人会为我们妥协。”
白玉麟脸色微沉,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成与不成,也没法子了。观他行事,确然不是顾忌旁人性命的。倘若谈不成,刀剑无眼,姑娘当心。”
他说完这话,又隔着帘子看了一眼翠烟,递来一个瓷瓶:“这是南蛮带来的白药,拿着。”
翠烟迟疑片刻,究竟还是接过,“多谢。”
车轮滚滚,清懿替茉白掖了掖被角,又擦尽她脸上的泪水,才轻声道:“不该带你们出来,叫你们受委屈了。”
茉白鼻子一酸,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她赶忙埋进清懿的怀里,瓮声道:“不委屈。”
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姑娘。可如果是姑娘,她宁愿是她。虽未成事,可到底恶心。
清懿眸光渐冷,轻拍她的脊背:“放心,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说了这么一会子话,翠烟替清懿擦了擦额角的汗,担忧道:“姑娘还是再躺一躺,额头烫得很。”
清懿闭着眼,长出一口气:“好。”-
天光大亮,鹿鸣山绑着人质的消息传进江夏城。
曹知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踱步。
众幕僚大眼瞪小眼,都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事情。
匪徒的书信正躺在知府案头,上面写了会面的地点,是城门口的一处荒地,光秃秃一片,根本无法设防。除此之外,还写了鹿鸣山列出的归顺条件,每一条都恰好卡在知府略肉痛,却又能答应的界限边。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场很顺利的招安,虽然有损官府颜面,像是屈服于匪徒的威慑。
只是从实处看,知府并不吃亏。只略施好处,就能根除让他头疼许久的匪患,为他的政绩添上光彩的一笔。
他是很想要答应,可在点这个头之前,还得看另一位大爷的眼色。
“郎君意下如何?”简明扼要地说了绑匪的来意,曹知府冷汗直冒,忙擦拭干净。
青年郎君今日换来一身玄色云缎衣裳,只是颜色还是一贯的暗沉,上面绣着银线云纹。
他正举箸用膳,吃饱了才道:“走,出城罢。”
曹知府琢磨不出意思,只能跟在后头出城。
到了荒地,就见鹿鸣山匪众已经到齐,围在中间的是数十个被绑的人质,还有一架马车。
领头的白玉龙骑在高头大马上,甫一瞧见某个身影,眼底闪过光亮,却又赶忙压制住雀跃的神色,高昂着头道:“小白脸!可还记得我?鹿鸣山白玉龙!今个儿特来同你们谈判,若有诚意,你便亲自下来!”
青年郎君胳膊撑在城楼上,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表情似笑非笑。
曹知府觑着他的脸色,品出几分意思,于是清清嗓子喝道:“大胆贼匪,休要口出狂言!岂能容你们同官府谈判?!”
白玉龙眉头倒竖,刚想对骂,便被白玉麟拉到身后。
他直望向城楼之上,那个玄衣青年,“敢问郎君,我鹿鸣山提出的条件,官府是一条都不答应吗?”
“一,不再追究我鹿鸣山过往所犯之事;二,为我鹿鸣山所有弟兄落民籍,分田地;三,放我鹿鸣山老人孩童妇女归原籍,收留无自给能力者。”白玉麟沉声道,“我们没有哪一桩是为自己谋官位,谋钱财,即便如此,大人也不应,非要徒增杀孽吗?”
曹知府咽了口唾沫,拿眼偷觑身旁的人。
比起常山虎昨儿个提的狗屁条件,鹿鸣山可谓是仁义之至。
只是青年郎君连眉头都没动,仍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只闲闲望着正中央那辆马车,看了好一会儿,才勾唇道:“这回绑了何人?”
白玉麟皱眉:“不劳烦郎君费心,倘若郎君应允我们的条件,她们自然无恙。可若不允……”
“嗯,我若不允呢?”不等他说完,那人便笑着说,“你要将他们全杀了?”
白玉麟沉默片刻,冷声道:“是,我们就撕票。”
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情,青年郎君唇边的笑越发浓烈,眼底带着几分戏谑:“白玉麟,你们鹿鸣山自诩义匪,当真没做过一件错事?要我既往不咎,便要你们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才是。”
论道理,白玉麟并没有输过谁,可这回他心底却凝重了几分。
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个人根本不想同他们谈条件。
他看穿了鹿鸣山的虚张声势,也看穿了他们山穷水尽。
一个胜券在握的人,永远不会听弱者谈判。
白玉麟眼底眸光渐冷,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既然郎君不答应,那么,我们鹿鸣山只好玉石俱焚了。”
说罢,他缓缓解开衣裳,只见腰间赫然绑着一圈火药!
见此情形,众人都骇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
火药难制,可一旦做成,杀伤力就极大。
曹知府吓得趔趄,脸上的肌肉都在抖:“这!这厮好……好大的胆子啊!郎君,不然就答应他罢!”
不止曹知府,连白玉龙都不知自家兄长有如此计策,惊骇道:“兄长……你这是做甚么?”
白玉麟头也不回,压低声音道:“一会儿对方若要动手,我会拦着他们,你带着弟兄后撤……还有人质,你也带走。”
白玉龙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又看了一眼城楼上的那个人,红着眼眶道:“当真谈不成吗?”
她以为可以的。
她以为那个人再如何,也会留他们性命的。
白玉麟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头,似乎看穿她所想:“在我做这件事之前,也许他会放过我们。可现在……”
城楼之上,青年郎君终于正眼看向白玉麟,眼底翻滚着沉黯之色。
彼此的眼神隔空对峙,火花迸溅。
“玉龙,我们不能图自己苟活,咱们手底下的兄弟或多或少犯过错,按照他的铁律,少有人幸免。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吗?”白玉麟道。
白玉龙含着眼泪,抬头盯着城楼上的人,心脏不断往下沉。
良久,只见那人缓缓勾出一个笑,似乎是叹息,又像在陈述,“威胁我?”
轻轻抬手,城楼之上出现一排弓弩兵,锐利的箭头对准了城下之人。
“记得上一个是甚么下场吗?”他笑问。
白玉龙怒喝道:“姓袁的!你要赶尽杀绝吗?我手里还有人质!”
“哦,人质。”他有些意兴阑珊,像是才想起有这么回事,顿了顿,才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白玉龙愤恨地盯着他:“你这个冷血王八蛋!”
“我给过你们机会。”对方任她骂,并不动怒。俊逸的眉眼带笑,唇角微勾。他歪了歪头,又撑着胳膊靠在栏杆上,眸中浮上阴冷,“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
“很不喜欢。”他一字一句重复,谁也不知道这勾出了怎样的回忆,竟让他的脸色如寒潭。
白玉龙被他的神色震住,喃喃道:“你真要杀我……”
白玉麟视死如归:“无需多言,动手罢。”
青年郎君缓缓垂眸,手中把玩着紫檀木佛珠,曹知府立时寒毛倒竖,心知他杀心已起。
就在这当口,一匹快马急冲而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高喊声——“郎君!住手!住手!”
马匹冲过人群,停在城楼下,柳风连滚带爬地跑上去,几乎没了半条命。
面对着郎君脸上的不豫之色,柳风气喘如牛,说不出一个字,只来得及拎出一条玉坠。
曹知府急得拍大腿:“这是何物!柳小哥倒是快说啊!”
柳风喘不上气,一边指了指下面,一边指了指玉佩,像个家里着火的哑巴,又急又憋屈。
曹知府刚想夺过玉坠,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接过。
透着青色血管的修长指节细细抚摸碧绿的纹路,轻轻摩挲,最终定格在那个古朴花纹处:曲。
他似乎怔愣片刻,旋即,视线缓缓挪到了场中央那架马车——那架从头至尾,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马车。
“是她?”他听见自己声音带着哑意,是极力克制情绪后伪装的平静。
柳风终于缓了一口气,点头,郑重道:“是她。”
曹知府不明所以,浑浊老眼里倒映着他的神情,“郎君……这是怎么?”
青年郎君扯开一丝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是在嘲弄这场闹剧,又像在掩饰心底深处的某种悲哀,谁也不知其中酝酿了怎样的雷霆暴雨。
作者有话说:
今天猛猛更新!大写特写!
一些即将打脸的话:哦,人质,关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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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 旧人(三更)
◎姐姐姐夫见面啦◎
一眨眼的功夫, 情势陡然发生转变——弓弩手突然全部撤退。
鹿鸣山众匪面露疑惑。旋即,只见那人突然走下城楼。
剑拔弩张的对阵之中,他手无寸铁, 就这样施施然在白玉麟面前站定。
因为离得近,还能闻到浓厚的火药味。如若此刻点燃, 他就真正同归于尽了。
白玉麟直觉是柳风的话起了作用, 可到底是什么话, 他却猜不到。
“郎君这是做什么?”
那人掸了掸衣摆的灰尘, 缓缓抬眸:“来谈条件。”
白玉龙瞪大双眼,立刻翻身下马, 蹭蹭两步跑到他面前:“喂,你耍我们呢?!方才还不肯, 现下又肯了?”
对方不答话, 直直望着白玉麟,眼底闪过不耐, “你说的那几条,我全都应了。”
白玉麟尚未开口,白玉龙当先惊讶道:“你愿意给弟兄们原籍, 分田地?”
他点头:“嗯。”
“你愿意既往不咎, 不追究他们的罪责?”
“嗯。”
她接着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语气越发雀跃,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与头脑简单的白玉龙不同, 白玉麟敏锐地察觉不对,“那郎君想要什么?”
那人静了片刻,用腰间的佩剑指了指他:“把火药卸了。”
白玉麟迟疑一瞬, 还是将火药解开, 小心递给属下放到远处。
“我既卸下, 郎君也请将配剑解了。”
没有犹豫,“当啷”一声,名贵的配剑被利索地扔在一边。
“还有何要求,现在一次性说完。” 他眼底的不耐越发明显。
饶是白玉麟再机灵,也琢磨不透眼前的状况,只得讷讷道:“没有了。”
话音刚落,青年抬腿便往马车走去。
通身贵气的郎君,走在一众凶悍的匪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他所经之处,人群却自动分出一条路,一时间,场面鸦雀无声,只余不远处风吹旷野的呼啸。
车内,清懿尚在昏睡。半路上,她的不适感卷土重来,又陷入昏沉直到现在。
所以,她并没有察觉胸前的那块玉佩越发滚烫,散发着灼灼热意。
像是,在提醒它的主人。
风从旷野边际吹来,透过空荡的车窗,轻拂她的发丝。
车内忽然照进大片的光——有人轻轻打开车门。
翠烟和茉白见到来人,俱是一惊,刚要出声,却被他示意噤声的手势打断。
清懿睫毛微颤,她似乎陷在不大美妙的梦境里,眉头紧蹙。直到光线照在眼皮上,她才缓缓睁开眼。
刚睡醒时,那双眼眸中尚带着茫然的水雾,这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她。兴许是因为思绪还在梦里,当她看到来人,短短的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
梦里,前世,她出嫁那天也是这样的情景。
俊美的郎君撩开车帘,眼眸里倒映着盛妆的新嫁娘,身后是吉时的晨光,他就那样逆着光俯身看她,叫她一生也难忘。
“袁兆。”梦里,她这么喊。
也许梦境总是撷取片段的记忆,这一刻的她并不记得那些离愁别绪,只记得嫁给心爱之人的欢欣鼓舞。
原来,她是有过心动的。
旷野又刮起盛夏难得的凉风,这风吹散了眼底的迷惘,也让四散的思绪重回躯壳。
她终于清醒,想起自己身处何方,“……袁兆?”
清懿不知袁兆站了多久,只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眸光。
“是我。”
他伸出手,示意她下车。
清懿环视一周,很快便清楚眼下的情形。
众人目光汇聚处,她摆手,摇头道:“多谢袁郎君,不必了。”
翠烟和茉白都受了伤,清懿强撑着昏沉的身子躬身出车门,扶着门框的指节泛着白。一时不察,脚下趔趄,差点摔倒之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将她稳住。
倏然,胸口的玉坠猛然发烫,她脑中轰鸣,猝不及防地陷入黑暗。
“姑娘!”翠烟和茉白惊叫!
同一时刻,袁兆迅速将她接住,打横抱起。
在众人的注目下,他抱着人原路返回。
玄色的衣摆与碧色的裙角在晃动间彼此纠缠,沉暗的颜色在此时明亮。
他的臂弯里,清懿的发簪缓缓滑落,青丝如瀑倾泻而下,映衬得那张脸愈发娇柔。
袁兆的眸光悄悄滑过她的眉眼,视线在触及不小心露出的物件时,微微凝滞——那是彻底碎裂的无字白玉。
不远处,白玉龙失神地望着这一幕。
她轻轻捂住胸口,不清楚自己为何有一瞬间的难过。
瞧见兄长投来担忧的目光,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扯开一抹笑:“兄长,我无事,我只是……”
在她有限的知识里,一时竟找不到词来形容方才那一刻的感受。
“我只是很惊讶。”她想了想,轻声道,“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那般……那般对待一个女子。”
他没有说很多话,可那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温柔,如此小心翼翼。
白玉麟轻叹一口气,“那位姑娘,想必是袁郎君的旧人。”
“只是旧人吗?”白玉龙垂着头,她的视线追随着远去的绿色裙摆,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直至此刻,他们再傻也明白,袁兆突然转变的想法,无条件地应允,都是因为那个女子罢了。
白玉龙想,袁兆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居然也有今天。如果提的条件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眼也不眨地给自己一刀吗?
沉默片刻,她抬头压抑住泪意,心里忍不住自虐般地想。
会的,他会。
如果要一命换一命,他会愿意。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见面啦,别把我累死。
今天恶狠狠三更!!(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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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 醒来
◎姐姐更新啦◎
入夜, 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惶急的雨滴砸得窗外那颗芭蕉树抬不起头。
外头急风骤雨,室内却一派静谧。
紧闭的门扉隔绝雨打芭蕉声, 只剩微弱的残响,恰到好处点缀此刻过分寂静的氛围。
袁兆撑着下颌, 沉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眼尾带着疲惫的通红。
昏睡中的清懿相较于平日, 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冰冷, 多了几分柔软脆弱。可即便在意识不清醒时,她的眉头仍皱着, 像是梦里也有解不开的心结。高烧来势汹汹,去得却算快。她的脸颊泛着烧退后的潮红, 汗湿的鬓发粘在额角, 唇角有些干裂。
见她难受得发出无意识的轻哼,袁兆托着她的脖颈, 扶着人靠在自己的怀里,喂她喝水。
沾湿手帕,替她擦掉满头冷汗, 又将她的手脚放回, 压住被角,防止凉风灌入。这一切做得很熟练,若要让柳风瞧见, 定会惊讶于他主子甚么时候学会照顾病人了。
昏暗的光线下,袁兆定定看着她憔悴的面容,眼底好像没有情绪。
等她重新安稳睡着, 他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
良久, 他又探出手, 将要触碰她的脸颊,却突兀顿住,指尖微颤。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人能看穿他眸光深处的暗色。那是麻木冷漠的人寻回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却带着悲怆的隐痛和恍惚。
隔了两世的光阴,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她,如此平凡的场景,却觉得是一场虚幻的梦。
他扯开嘴角,明明是笑,眼尾的绯红却像极了落泪。
“纤纤。”
沉睡的女子并未听见这声喑哑的轻唤,也没有看见黑暗里,他眼底翻滚的灼烫-
即便入夏,暴雨倾盆的夜晚也足够寒凉,柳风跺着脚驱赶久站后的麻意,不多时便见熟悉的人终于从屋里出来,赶忙上前递伞。
“郎君仔细脚下。”多年的习惯让柳风很懂事,他只字不问旁的,即便自家主子正在做夜探姑娘闺房这等孟浪事。
早在莫名其妙接到支开翠烟和茉白那两个丫头的命令后,他就晓得主子不对劲,果然,这是要亲自来照看。
不过,他以为要在门外守到天亮,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虽有不解,到底不敢问,只默默打着灯笼开路。
“柳风。”
柳风周身一凛:“在!郎君有何吩咐?”
袁兆撑着伞走在雨里,骤雨磅礴,他的步伐却不紧不慢,玄色衣裳融入夜晚的天幕之下。
“常山虎在何处?”
柳风思忖片刻,道:“禀郎君,那老贼受了重伤,不过……正被白玉龙的人看守着。”
常山虎吃了熊心豹子胆,动了屋里那位姑娘,他琢磨着自家主子是要收拾人了。
隔着重重雨幕,袁兆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管是谁看守,明日不必叫我听见他活着的消息。”
柳风悚然,立刻垂首:“是。”
“还有。”他顿了顿。
以为又是血腥命令,柳风绷紧了脊背,却听他道:“替我采买几身衣裳,一早我便要穿。”
柳风一愣,迟疑道:“衣裳?”
自家主子这几年品味突变,长年累月黑衣裳,性子也如衣服一般愈发暗沉,喜怒不形于色,哪里还有从前半点冠绝京城的清俊公子的意思。
难不成曲家姑娘一来,他就好打扮了不成?
想归想,倒没胆子问。袁兆侧眸看了一眼,像是看穿他的心思,却没点破,把人吓得一激灵才缓缓收回视线。
“敢……敢问郎君,买什么样式的?”柳风咽了口唾沫。
袁兆已经走远,只余淡漠的声音穿过雨帘,“白的。”
柳风暗暗吃惊,忙跟着身后,三两步踏上台阶,替主子收好伞。
接替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主子手里捏着一件熟悉的东西。
好像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玉?-
醒来时,外头的阳光晃在眼皮上,于是睁眼便瞧见窗外雨后初晴的风光。
清懿定定看了一会儿,昏迷前的种种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真正清醒。
她忽然伸手探向胸前,熟悉的白玉尚带着体温,安稳地藏在怀里,上面还有那道陈旧的裂缝。
恍惚间,她有些怀疑那阵猛烈的灼痛从何而来。
难道是幻觉?
那么……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呢?
“姑娘醒了?”
翠烟端着药碗走进来,腿脚没好利索,步伐略慢。
“你昏睡了两天两夜,还发了好几次高热,我们提心吊胆的,今儿个可算醒了。”
清懿喉头干涩,只好勾起一个歉意的笑,“叫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翠烟喂她喝药,中药苦涩的滋味叫人难以下咽,她却面不改色。
见清懿垂着眸沉思,属于主仆间的默契让翠烟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顿了顿,才道:“是他,是袁郎君。”
清懿沉默片刻,说道:“他怎会在此?”
如果没记错,这个时候的袁兆应该已经启程回京了,不久后的琼林宴,他就会正式出现在京城,那也是……前世初见的日子。
“我倒是打听过了,他这几年都在南边几个城池打转,这回来江夏,是为了剿匪。”翠烟叹了一口气道:“他一个天潢贵胄,如今却在一个府衙里做着小吏的事。”
清懿闻言轻笑:“知府定然晓得他的来头,虽是小吏,却说不准是哪个做主。再者,他不做出成绩,怎么回京?”
如果是这个理由,那么也能解释袁兆出现在此地的缘故。
正说着,门外却传来一声轻笑。
“在编排我?”
白衣郎君带着一身霁月光风,坦坦荡荡地走进来。
清懿目光微怔,片刻才扬起一抹笑,“袁公子,数年不见,你倒没怎么变。”
五年前,那道不曾回头的洒脱背影,与面前笑容奕奕的人重合,当真还是那副清俊出尘的模样。
袁兆未接话,只随意拎过一只矮凳,往她面前一坐,笑道:“可好些?”
清懿颔首:“嗯,才刚吃了药。”
说来也巧,她向来吃不得肉桂,以往备药总会堤防这一点,这回里头却正好没有这味材料。
“你尚未好全,不如在城里多休息几日。省得路上颠簸,倒叫你病情反复。”袁兆状似不经意提道。
清懿尚未答话,翠烟却看出她的犹豫,先开口道:“是这个理儿,姑娘,身子是大事,马虎不得,”
清懿一向是识时务的人,知道自己带着病,回了浔阳也是徒惹家人伤心,不如在此地好利索。
她抬眸看向袁兆,只见他还是从前那副带笑的模样,心中的异样和警惕不由得放下了。
他掀开轿帘时,那还未收敛的陌生气势,大概只是错觉,白玉也还好好的……
前世和现在,是不同的袁兆。这是在五年前就想通的。没有必要过分警惕他,就当面对一个寻常友人。
“也好,那叨扰袁郎君了。”
“客气了。”
见她应下,袁兆并未表现出过分欣喜,只摆手吩咐柳风留下照顾。随后便利落地离开。
这一举动,正合清懿的意思,也叫她彻底卸下了隐隐的防备心。
目送着他的背影,翠烟搅动着勺子,若有所思。
瞧见清懿尚有疲惫之色,到底没有将心头的困惑说出口。
两日里,一到入夜她便没大有精神,因此只有白天偶尔见到袁兆,次数不算多。可即便只是寥寥数面,也瞧得出他气势斐然。比之从前,要多几分居高临下的冷淡。
府上丫头嘴巴紧,平日也没几个人能近袁兆的身,探听不出什么消息,翠烟也就作罢。只当是自己风声鹤唳,琢磨错了。
今日见袁兆,身上没了那种异样,这才是她们熟悉的那个人。
翌日一早,清懿才撩开眼皮,便发觉有人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她,是白玉龙。
她难得穿着寻常女子的装束,头发挽成发髻,多了几分娇俏。
“你总算醒了。”白玉龙挨着床柱子,小声抱怨。
清懿咳嗽了两声,守在屏风外的翠烟立刻上前扶起她,拍了拍背。
“姑……大当家有何贵干?”清懿看向白玉龙。
对方眉头一皱:“你……你就叫我姑娘罢,别叫我大当家了,如今我们收归官府,不算山匪。”
翠烟横眉冷对:“你守了一早上,有什么话就快说。如果只是想道歉,我先头就说不必了,绑票也绑了,现在装什么好人?”
不怪翠烟心中不忿,他们这一遭本就是飞来横祸,好不容易拼杀脱身,又落到另一伙山匪手中沦为人质,其中那个疯子还绑了火药!
如果不是柳风报信及时,他们早就见阎王爷。姑娘的身子就是被这些乌糟事拖累的!
白玉龙虽然自知理亏,可被翠烟呛了两句,还是不痛快,回敬道:“你们姑娘这不是好好的吗?!如果不是遇到我们,鬼晓得你们还有没有命在!”
翠烟:“你!”
两个人正要吵起来,清懿突然轻拍了拍翠烟的手,安抚道:“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翠烟只好咽下火气,软声道:“有,等我去厨下端。”
临走前,她冷冷瞥了白玉龙一眼。
白玉龙追随她的视线狠狠翻白眼,一回头,才发现清懿正安静地看着她,脸色不觉一红。
“呃,刚被你家丫鬟打岔,差点忘了。”她方才吵架的气势全收敛了,嗫嗫嚅嚅道,“我兄长要我来同你道歉,是我们不对,不该牵连无辜的人。”
清懿轻笑,反问道:“当真是你兄长要你来的?”
观白玉麟前日的言行,他虽知道此举不义,却是铁了心要做。
他们是为了鹿鸣山的利益,清懿能够理解,可被迫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即便没有真的出事,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尤其是……白玉麟还带着火药。
如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好吧,不是他。”白玉龙泄气,旋即想到什么可怕的,脸色暗沉道:“是姓袁的。”
她没有说的是,袁兆哪里只是要道歉这么简单。
收归第二天,鹿鸣山所有人就被发配到最苦最累的羊角湾修防御工事!连夜赶路不带歇的!
自家兄长白玉麟更是不见踪影,不知被那个活阎王关在哪里!
没了军师,白玉龙无头苍蝇似
䧇璍
的乱转,灵光乍现,想了个歪招。
只要给曲家女道歉,袁兆的怒火是不是就能解了?
清懿略略思忖,便将她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不由得哂笑:“你觉得袁兆是因为我才迁怒你们?白玉麟有制火药之能,焉知不是这个缘由?”
袁兆向来爱才,京中寒门子弟受他协助的不知凡几。这回想必也是觉得白玉麟的才干能为他所用。
听她说完,白玉龙古怪道:“你当真与姓袁的是旧识?”
清懿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心中升起淡淡的狐疑:“怎么说?”
“没什么。”白玉龙抿唇。
这姑娘口中的袁兆,与自己的认识的那个,完全两模两样。
也许,自己瞧见的不是真实的那一面。
想至此,她心里沉甸甸,深吸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总归是我们对不住你在先。”
说着,她拎出一个布袋子放在桌上,“喏,这是给你的补偿。”
翠烟端着汤进来,正巧与走出去的白玉龙擦肩而过。
等人走了,瞧见袋子里的东西,她有些纳罕,挨个扒拉:“野山参、鹿茸,阿胶……”
药材补品品相上佳,可见是精心挑选的。虽不算顶顶稀罕,却最适合病人补足气血。
翠烟脸色稍霁,挑了几块阿胶出来,对外头的侍女道:“劳驾这位姐姐,我们姑娘气血不足,要麻烦您打点厨房的师傅,往羹里添点补品。”
说罢,又从袖中悄悄漏了几块银锭子,却被侍女推辞回来:“不敢不敢,主家吩咐过,给姑娘的膳食都是上好的,方才那碗就有阿胶,小火炖得滚烂,姐姐只管给姑娘喝,旁的不必了。”
银锭子又回了翠烟手里,她有些意外,这府里的丫鬟竟如此妥帖,倒像是有人特意吩咐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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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 心机
◎姐夫耍心眼啦◎
为了赔礼道歉, 白玉龙的确尽了心思。午时一过,她又守在门外,期期艾艾道:“我瞧你家姑娘气色不错, 想是大好了,总躺着没的躺出病, 不如……由我尽地主之谊, 带你们逛一逛江夏城?”
此话一出, 翠烟柳眉紧蹙, 虽未反驳,可那表情又让白玉龙不高兴了。
“不去就不去, 摆什么臭脸?”白玉龙嘟囔:“我乐得清闲!”
翠烟懒得同她拌嘴,只将她的话当屁放了, 回头却见清懿望向这边。
“姑娘想去?”
“江夏城……”清懿眸光微动, 不知想到什么,“躺了太久, 骨头都脆了,出去走走也无妨。”
白玉龙立时得意地瞪了翠烟一眼,后者不搭理她, 径自替清懿准备出门的东西。
“翠烟, 不必忙活,就在近处走走,没的费功夫。”
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一向麻烦, 远的不说,单马车上备的吃食坐垫摆设,各色更换的衣裳香料汗巾子就拉拉杂杂一堆。倒不是摆架子, 只是出门在外为免失仪, 便要做好十足的预备。
翠烟有些意外:“姑娘, 咱们不坐车?”
“不坐。”清懿笑道,“你和茉白都去换身轻便的衣裳,咱们去坊间逛逛。”
不多时,几人打扮一新。
清懿换了身寻常襦裙,鸦青色云缎衬得肤色如雪,像雨中翠竹尚存水汽,灵秀中带着孤高,压下几分病气。
出门时,白玉龙不住瞄她,引她笑道:“白姑娘看我作甚?”
白玉龙脸一红,移开视线,“没、没有。”
说罢她便快走几步,在前头领路。
“我们江夏可是南边第一大城,你们京里人从没见过楚江吧?今儿个正好带你们见识见识我朝第一长河!”白玉龙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一路上滔滔不绝,“我可以骑马带你去。再慢慢一路散步回来,沿途风光可美了!”
清懿含笑听着,捧场问:“沿途有什么景儿?”
白玉龙如数家珍,听她一边念叨,众人一路出了府门。
这时,她的声音突兀一收,眉头拧着:“他怎么在?”
清懿侧头望去,只见白衣郎君站在府门前,身后跟着柳风和几个下属。
“我不能来?”他淡声道,又看向清懿,“柳风来江夏日久,不曾到周边赏玩,今日正好沾姑娘的光,搭个伴儿走走,免得说我这个当主子的不近人情,连一天假也舍不得给他放。”
柳风:“???”
白玉龙瞪大眼睛,匪夷所思的目光在柳风身上绕了一圈:“你主子吃错药了?”
旁人虽未将这话说出口,可眼底暗暗打量的视线透露着同样的意思。
袁兆凉凉的眼风扫过白玉龙,又瞥了一眼柳风,脸不红气不喘:“我一向关爱下属,你有意见?”
白玉龙震惊:“???啊呸,你问问你真下属有没有意见吧!”
众人看向柳风。
通宵工作直至凌晨才眯瞪一会儿,紧接着又被召唤来此的柳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微笑道:“……啊,我家郎君宅心仁厚,知道我没逛过江夏城,特此恩典,如果姑娘们肯让我沾光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感激不尽!”
袁兆环着手臂,懒懒问:“听完他的肺腑之言,可以动身了吗?”
白玉龙咬牙切齿,还想再争辩。
冷不丁听清懿道:“那就一起走吧。”
今日天气晴好,连带着清懿的心情也不错,不想为着鸡毛蒜皮耽搁旅程,她率先往外走去。
袁兆利索迈开步子跟上。
江夏城民风开放,前些年多灾多难,到如今才好不容易恢复元气,所以不如京中规矩严苛,女子出行更为随意。
大街上人流如织,道路两旁不时传来商贩吆喝,有丫头媳妇们手挽着手挑选货品;高门大户的马车经过一处糖水铺,丢下一串银钱,小贩熟练地打包递到马车里。
茉白凑在清懿耳边小声问:“姑娘,她们怎么不戴帷帽?”
她按照习惯随身带着的帷帽反倒成了累赘,戴了觉得格格不入,不戴心里又别扭。
清懿笑道:“江夏女子磊落,咱们也不必小家子气,且入乡随俗罢。”
白玉龙听了很是得意,牵着马跟在后面道:“正是呢,搞不明白你们京城人戴着帽子出门算怎么一回事,别人瞧不着你,你也瞧不着风景,个个弱柳扶风,我们江夏人可看不惯这一套!”
翠烟和茉白对视一眼,暗暗撇了撇嘴。
这白玉龙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叫人冒火。
“江夏从前并不如此,是这两年才变了风气吧?”清懿突然笑盈盈道。
白玉龙一愣,声音低了几分:“嗯?你怎么知道?你来过江夏?”
话音刚落,清懿只觉另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淡淡的,却不容忽视,像在关注着她的回答。
清懿回望,正正对上斜后方袁兆的目光。
“没有。”她不动声色道,“我不曾出过远门。”
白玉龙戏谑:“唉,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是享福还是受罪,我长这么大已经走过五州十三城了!”
“后来还是觉得家乡最好,于是又和兄长一起回了江夏,就此扎根!要说江夏前些年倒也没这么好,世道乱得很。”她随手一指,“喏,就这些坊市,都是小白脸来了以后……”
话说一半,意识到正主就在眼前,就硬生生吞了回去。白玉龙偷偷捂了捂嘴巴,含糊道:“总之,那个谁多少做出贡献,江夏能有今天的风气,姑且算他一份功劳罢。”
她别扭地夸完人,偷觑了袁兆一眼,却见他没什么反应。倒是柳风不乐意了:“我家郎君的功绩岂是你三两句话能讲明的,说的倒像得你施舍几分好名声似的。”
白玉龙叉腰:“切,也就你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人吧!顶着一副冰块脸,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柳风鄙夷:“女土匪!也不知是哪个绑了人质来投诚。”
“你!”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袁兆充耳不闻,将这群人扔在后头,径自接过柳风手里的缰绳,将枣红马牵了过去,慢悠悠地跟上早就走远的清懿。
清懿正在赏玩一盏茱萸图案的花灯,灯罩上写着数条灯谜,她升起几分兴味,因此驻足。
“老伯,这个灯怎么卖?”
摊主大爷见她面善,热情笑道:“姑娘是外乡人罢?今儿是重九节,这都是我自家做的灯笼,喜欢就挑一个去,过了今天就不值几个钱了。”
清懿也不推辞,笑着接过大爷递来的花灯,又挑了好几样看着价高的簪花香囊等物,权当添补。一面笑道:“我是浔阳人,原也是要家去过重九,路上耽搁了。”
“那敢情好啊。”大爷笑呵呵,“今晚是重九祈福夜,热闹得紧,姑娘既来了江夏,必得逛逛这满武朝独一份的楚江夜市。”
袁兆站在清懿的侧后方,刚好是能将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的位置,
清懿手里提着花灯,轻松神情尚未褪去,唇边挂着笑。
她从前也笑,只是那笑意总是带着三分疏离和淡漠,端庄有礼之余,谁都能看出其中并没有真意。而此刻,她眉眼灵动,眸光都透着欢快和愉悦。
说笑间,又挑了几样东西,正在掏钱,却发现不够,出门在外,银钱都由翠烟保管,她带的不多。这会子兴冲冲的,竟浑忘了。
清懿难得面露窘迫,正踌躇时,有人递来一只钱袋子。
“结账。”
老伯一愣,旋即乐呵呵道:“好嘞,客官。”
清懿怔了片刻,眸光微敛,笑容疏离:“多谢袁郎君。”
袁兆将她神态的转变看在眼里。
“不必谢。”他突然自她手里勾出一只香囊,晃了晃,“就当给我买的。”
清懿的视线追随着那只香囊。
他好像只是为了替她解围,随口一说而已,并不见多珍重,只勾着丝带在指尖晃荡把玩。
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在寻常女子眼中或许觉得冒犯,可清懿却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放松的表情太明显,瞥见这一幕的袁兆垂下眼眸,眼底神情不明。
楚江码头距离甚远,白玉龙一早就预备骑马前去。
谁承想临到出发,又遇到了难题!
原本计划好会骑马的白玉龙、柳风和刀疤脸裘威,正好一人带一个不便骑马的清懿,茉白,翠烟三人。剩下袁兆独行。
白玉龙刚要敲定,就听见闲闲靠在角落边的人发出一声咳嗽。
“莫名其妙咳嗽个什么劲儿?”白玉龙皱眉望去。
袁兆抱着手臂,懒懒回视:“偶感风寒。”
就在这当口,裘威不知道接收了哪位神仙的降头,突然嗷嗷叫说肚子疼,嚷嚷着骑不了马了,急着打道回府。
白玉龙陷入沉思:“你吃坏肚子了?不如就地找茅房?”
裘威捂肚子的手上移几寸:“也不一定是肚子,别的部位也开始疼了。”
白玉龙:“肾亏?”
“……”裘威深吸一口气:“是。”
白玉龙同情地看着他:“年纪轻轻怎么就虚了呢?既然虚都虚了,何必急于一时,不如骑完马再说?”
“不了。”裘威额角青筋直跳,“我悲痛过度想找块豆腐撞死,别劝我,天王老子来了这马我也一定不骑。”
说完就撒丫子跑了,甚至带走了自己的马。
白玉龙震惊,指着滚滚烟尘问:“豁!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这小子跟我说肾虚?”
甭管裘威有没有肾虚,总之骑马载人的任务又要重新分配。这回袁兆被草草安排载腿伤的翠烟。
袁兆仍站着不动,像是老老实实等待安排。
白玉龙见状,不再疑心他闹幺蛾子,刚想招呼清懿上马,后者却摆摆手道:“玉龙姑娘,要劳烦你带茉白。”
茉白年纪尚小,经过这件事以后,心里到底是存了几分阴影,不爱同男子接触。清懿见她踌躇着不肯上柳风的马,便知她的念头。
“去吧。”她摸了摸茉白的头,安抚道,“我同你换。”
柳风见清懿朝自己走来,腿肚子直打哆嗦,眼神下意识往一旁瞄。
电光火石间,他急中生智,摸着脑袋道:“诶,我的马呢?我那么大一匹马呢?谁看见我的马了?”
众人看着他拙劣的演技:“……”
终于,一直靠在角落里好整以暇的某位白衣郎君,施施然牵着枣红马出场。
“来吧曲姑娘,上马。”他轻抬下巴,淡笑着。
清懿缓缓挑眉,目光滑过他带笑的眉眼,又看向身后忙不迭推翠烟上自己马的柳风,面上难得闪过堪称无奈的神情。
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在这里等着。
她倒不扭捏,借着袁兆的搀扶翻身上马背。
袁兆牵着马走在前头,白衣郎君步伐悠哉,却透着一股愉悦。
冷不丁,马上的姑娘开口,似笑非笑问:“郎君感染风寒,脚下倒健步如飞。”
袁兆坦荡点头:“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话音刚落,只听斜刺里传来白玉龙的冷哼:“心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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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 马吊
◎姐姐姐夫打牌啦◎
楚江不愧为武朝第一长河。
几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姑娘都被眼前景象惊呆。
一望无际的滚滚江流波澜壮阔, 衬得众人所站的船舫渺小如芥子。
高约两层楼的巨型客舟上,白玉龙站在甲板边缘眺望远处,口中喃喃道:“乖乖, 老子纵横十三城,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呢!”
客舟虽大而坚固, 但行驶在苍茫江水间, 却很难不令人发怵, 尤其站在甲板上远望, 初次坐船的人极容易晕眩。
翠烟和茉白脸色就隐隐发青,已经进舱中休憩。
现下只剩袁兆, 清懿以及白玉龙三人仍好端端地站着。
袁兆还好说,他们一行人能上这艘官造出海的大船, 就是经他的打点。经验自然丰富。
倒是清懿, 瞧那背影如一把翠竹似的单薄,偏偏狂风刮不到, 浪涛拍不散,凌然而立。
白玉龙偷瞄她:“喂,曲清懿, 你不是第一次坐船吗?怎么都不怕?”
听到她的询问, 清懿才抬眸,沉吟片刻道:“眼前这般心旷神怡的景色,何惧之有。”
她避而不答是否第一回坐船。
白玉龙心大, 三两句就糊弄忘了,袁兆却偏过头瞧她,定定看了许久, 才笑问:“喜欢江夏吗?”
这话问得莫名, 白玉龙嗤笑一声:“人家头回来, 又是生病又是遭匪祸,喜欢个仙人板板!”
清懿侧眸瞧他,唇边噙着一丝笑,也不作答,顺着白玉龙的话头略了过去。
船舫沿江而行,岸边百姓三五成群,热热闹闹地张罗着酬神祈福会的种种事宜。
画舫中,不知袁兆何时备下了筵席,众人围坐在视野开阔的船舱内,有乐师辅以琴声箫乐,伴随着晴空普照,烟波浩渺,实在是难得惬意的时光。
过了一开始的新鲜劲头儿,白玉龙耐不住性子赏玩风景,提议道:“不如咱们打马吊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瞧瞧这一屋子的人物,除了自己,个个都派头十足,尤其那坐得隔老远的一对男女,活像喝露水长大似的,哪有与民同乐的样子。
想象清懿和袁兆摸牌嚷嚷的样子,白玉龙晃了晃脑袋,赶紧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
刚要收回这句话,早就在打瞌睡的柳风来劲儿了,“好啊!来两圈!我叫船老大送来!”
白玉龙乐出声,嘿嘿笑道:“哟,还忘了有这小子呢!”
两个人喜滋滋管船老大要来马吊牌,正摆上桌,彼此对视一眼,沉默半晌,还是白玉龙嘟囔道:“咱们少了牌搭子啊。”
她试探性地瞟了眼翠烟,后者翻了白眼,摆明不理她,还带着茉白一同背过身去。
她俩在家没少跟着清殊一块儿打马吊,打的还不是普通的叶子牌,而是清殊自创进阶版,浑名“麻将”。那比普通的马吊牌不知好玩多少倍呢!谁稀得在这里打?
白玉龙:“……”
柳风悄摸看向袁兆,他家郎君如老僧入定,扎根在窗边的摇椅不动弹,完全没有赏脸的意思。
柳风:“……”
无法,二人长叹一口气,哀怨地趴到在马吊牌上。
这时,一只手轻敲桌面。
“我来罢。”
白玉龙猛然抬头,待看清眼前人,她吃惊大喊:“什么?你来?”
清懿已经在她对面坐下,熟练地理牌,头也不抬:“嗯,不是缺人吗,陪你玩两圈。”
白玉龙下巴都快掉了,痴呆了好半晌,才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道:“喂,你诶,是你诶,我嘞亲娘哟,你来打马吊?看清楚,这是马吊牌,不是笔墨纸砚古琴琵琶哦大小姐!”
清懿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妹妹在家也玩,看过几回,略知道规矩,要是手生,还请见谅。”
见她是真的要玩,白玉龙乐开花,忙摆手:“好说好说,大不了我让着你呗,谁让我纵横牌场无敌手,人称鹿鸣山牌神呢!”
吹完牛,白玉龙忙不迭要随机扯一个乐师进来凑场子,嘴才刚张开,旁边的凳子就被拉开,有人不请自来坐下了。
“少人啊?”袁兆笑盈盈环顾一圈,手里开始理牌,很自然地做决定,“那加我吧。”
白玉龙:“……”
喝露水的接二连三下凡,白玉龙无力震惊,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心眼!
白玉龙气不打一处来,誓要在牌场狠狠教他做人!
“人齐了,来来来,轮流坐庄,散家一边,庄家一边,赢了摸码!”
第一圈,柳风和抽中福牌坐庄,白玉龙不愧是鹿鸣山牌神,的确有几分本事,压得柳风灰头土脸,好好一副“麒麟种”的牌生砸手里。
袁兆单手托腮,毫不留情嘲讽:“出息。”
柳风垂眉耷眼,苦哈哈地送上筹码。
白玉龙轻哼:“怎么?要替你小弟出头?先保住你自个儿兜里的吧!”
袁兆懒洋洋瞥她,手里把玩着牌,不置一词,像是根本没把她的挑衅放在眼里。
这边正在激烈厮杀,那边的清懿才出了寥寥几张。看得出她还在摸索玩法,输多赢少。
渐渐的,没过几局,她出牌的动作越发果断。
这回白玉龙和柳风同时摸到福牌成为庄家,清懿和袁兆自动划为散家一边。
白玉龙兴冲冲,想着对面二人都不像精通牌技的,忍不住嘚瑟:“哟,别说我不让着你们,老天爷让我摸到一手好牌,没办法,只能把你俩全关了!”
清懿温声道:“出牌吧。”
白玉龙:“一贯!来张小的,让你们出一手,不然真被我关门打狗了!”
她一兴起就嘴上没把门,惹得旁观的翠烟瞪她。
清懿倒不以为意:“六贯。”
柳风与白玉龙一边,没牌自然不硬上。
轮到袁兆这个守门位,俗称截家,他先撩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白玉龙:“关门打狗?好对策,我同意。”
说罢,扔出一张尊九贯,笑吟吟道:“手里的牌砸死了吧?”
白玉龙不服气,哼道:“行,别得意,让你出一手。”
轮到清懿,抬头时正对上袁兆的目光,她怔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垂眸,“过。”
柳风一手烂牌没戏唱,已经提前进入认输模式,气得队友白玉龙牙痒痒。
袁兆唇角微勾,慢条斯理推牌:“空文。”
白玉龙沉住气:“过。”
“手里的六五四还能出吗?”袁兆好整以暇,将牌晃了晃,才扔出,“二铜。”
这下白玉龙脸色真变了:“你是不是看牌了?!”
袁兆嗤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
白玉龙咬牙切齿:“过!”
轮了一圈又到袁兆,这次他好像懒得耍猴戏,利索出牌,接连一串“九十”“八十”“枝花”“千僧”,直打得做庄的两个人眼花缭乱,眼冒金星!
最后他手里剩下两张牌。
“猜我能不能关门打狗?”他懒洋洋笑。
白玉龙冷笑:“哼,总算出完了,没牌了吧?了不得你变出一副天女散花我才服你!”
谁料袁兆当真点头道:“嗯,出完了,来张小一索。”
“……”白玉龙无语半晌,鄙夷道:“我当你多厉害,还不是把小牌烂手里。”
“是吗?”袁兆微挑眉,托着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有队友啊?”
像是提醒了什么,众人迟来的目光聚焦在清懿身上,她却还似一开始那般淡然,提醒道:“白姑娘,轮到你出牌了,要跟吗?”
白玉龙咽了口唾沫:“关、关真,不跟,我的大牌要一块儿出!”
“好。”清懿温和一笑,缓缓出牌,“二索、三索、四索、五索、六索、七索、八索、尊九索,八连同花顺。”
白玉龙:“???!!!”
还没完,那双纤纤细手此刻如同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在不见硝烟的战场打得人魂飞魄散!
“二赏,二肩,二极……”清懿笑道,“三代荣封。”
轮一圈,到袁兆,他随手丢了张牌,然后旁若无人地提示,“庄家手里大概是一副金鲤鱼背,你看着出。”
白玉龙炸毛:“喂!”
清懿轻摇头:“三极在我手里,应当是抓了一手皇会图。你别试了,免得放牌。让我来。”
“嗯,有理。”袁兆盯着她笑,重新歪回榻上,理直气壮吃软饭,“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算牌,将自己过人的智慧用来碾压可怜的牌搭子!
柳风苦着脸:“祖宗,你们要赢就赢,别侮辱人了!”
白玉龙抓牌的手,微微颤抖:“……”
“好,那来个痛快。”清懿轻笑,“百万,千万,三门赏肩,拗鸳鸯。”
连番轰炸直至最后,她吐出轻飘飘一句话,“断庄。”
“好了,我的牌出完了。”
此话一出,如听仙乐耳暂明。
白玉龙看了看袁兆,又看了看清懿,气得哆嗦,牙关紧咬:“你们!扮猪吃老虎!”
袁兆摊手,一脸“我的队友就是这么厉害,我也没办法,只好舒舒服服躺赢咯”,全然不见方才故意喂牌的心机。
清懿杀伐之气一收,又恢复笑意盈盈的模样,“白姑娘,见笑了。”
白玉龙委屈呐喊:“见笑个锤子!我才是笑话吧!我鹿鸣山牌神的威名毁于今日!”
“呵,知足吧,你瞧我。”柳风面无表情地晃了晃钱袋子,空空如也,输得连个铜板都不剩。
看到连轴转没带歇,好不容易打个马吊,还被自家主子杀得裤衩都不剩的牌搭子柳风,白玉龙的心情勉强平复。
果然,人惨的时候一定要和更惨的比一比。
作者有话说:
打马吊的术语不符合实际,切勿当真,只是暗套了斗地主的规则。
马吊不是麻将哟(虽然我以前一直以为是QAQ)
本章大冤种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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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 观音
◎姐姐扮观音啦◎
玩闹归玩闹, 清懿不至于真要他们的银钱,找了借口又将赢的锭子还给柳风,她独自站在甲板上远眺。
江上风大, 吹得她裙摆飞扬。
发丝垂散在脸颊边,平日里最是端庄典雅的人, 此刻却显得格外放松自在。
雪松的气息逐渐靠近, 有人靠在她身旁, 笑问:“真当那小子没银子花?还他作甚?”
“游戏罢了, 不必较真。”清懿客套地笑,目光瞥见袁兆手中把玩的钱袋子, 上头绣着熟悉的玉兰花图案,饶是她定力十足, 也忍不住瞠目, 无奈道,“你……袁郎君好歹是做主子的, 抢底下人东西算怎么呢?”
袁兆上下抛着那只小钱袋,笑了笑。
他径自往怀里一塞,老神在在:“不义之财, 收缴了。”
这正是清懿还给柳风的银子。
清懿:“……”
并不想掰扯他幼稚的行为, 于是移开目光。
他顺着视线一同望去。
静默片刻,袁兆突然问:“喜欢江夏?”
这是他第二遍问出这句话。
远处沙鸥翔集,晚霞余晖自天际蔓延开来, 浓郁的橙红兜头淋下,铺了满身。
清懿的目光辽远,不知是在看东逝的江水, 还是看秋水共长天一色。
长久的沉默间, 白衣郎君背靠着栏杆, 专注而耐心地望着她。
船舱里又传来白玉龙吵嚷的声音,好像是在和柳风斗嘴。岸边参加酬神庙会的人越来越多,随着船只缓缓靠岸,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裹挟人间烟火气,将飘散的思绪拉回凡间。
以为终究是无疾而终的问话,袁兆轻勾唇角,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船已靠岸,码头熙攘繁华声由远及近,船老大恭敬来请人下船。翠烟等人都从船舱中出来。
“你们俩还不走吗?”白玉龙挥手喊道。
静静站立许久的清懿像是终于回神,擦肩而过的瞬间,正逢江水拍岸,惊涛声将若有似无的一句话吞没。
可袁兆却陡然抬眸,顿在原地。
轻飘得没有分量,叫人以为是幻觉。
她说:“喜欢。”
—
下船时,正遇上酬神的队伍热热闹闹走过,他们的目的地是码头的楚江殿,是专门供奉菩萨的地界儿。
每逢佳节,江夏城最热闹的就是祈福酬神会,一到夜晚,每家每户都会跟随着酬神队伍游长街,驱邪祈福,庇佑江夏年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平平安安。
因着这个好寓意,翠烟难得热切道:“姑娘,这倒是难得的机缘,咱们不妨跟着拜一拜,凑个热闹也罢,求个吉祥也罢,只盼咱们全家平平安安才好。”
这一路上到底不太平,翠烟心里有挂碍。
茉白也道:“四姐儿信里说她去双井寺替咱们捐了好些香油钱,姑娘不如也给她求个平安符。”
“也难为她这么个人儿,平日最不信神神叨叨,如今眼巴巴跟着老太太烧香拜佛。”翠烟又是笑,又是叹。
提到妹妹,清懿眼神柔和:“还是那回我出事,给她吓着了。”
她们三人做了决定,旁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一行人顺势跟在酬神队伍后头。
白玉龙好奇:“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怎么老出事儿?又不是跟我们似的打打杀杀。”
清懿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真没法解释,摇头笑道:“时也命也,兴许就是背时呢。”
否则怎么解释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意料之外的危险。
而且,这一次两次,好像都是被同一个人所救。
“走背字?倒也有几分可能。”白玉龙兴冲冲道,“正好,今个儿来楚江殿拜一拜,保管来年八字梆硬!”
闻言,众人俱是一笑,连一向瞧白玉龙不顺眼的翠烟都忍俊不禁。
袁兆背着手,晃悠在他们身后,虽没有参与谈话,却又听个遍。
他没有笑,甚至脸色微沉,尤其听到那句“时也命也”。
酬神会从晌午就开始预备,先是吹拉弹唱舞龙舞狮轮番上演,吃过流水席,热闹到天色将晚,就由当地最有名望的族老带领着青壮环街游行。
其间,各街各坊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灯笼高照,门前要点烛火迎菩萨。
白玉龙介绍道:“重头戏是尊请观音游长街!这可是我们江夏人每年都爱看的,每到酬神夜,小孩儿疯玩都不带管的,可热闹了!”
翠烟纳罕:“观音菩萨好端端在庙里,怎么请出来?”
白玉龙一脸“瞧你这没见识”的表情,“切,你当大家都凑哪门子热闹?光看泥菩萨啊?我们江夏年年都要挑选最水灵的小娘子扮观音!”
“?”茉白匪夷所思,悄悄同翠烟耳语:“这哪是酬神,看大戏呢嘛。”
“说甚么小话?我告诉你,我们扮观音的可不是戏班子,她……她……”白玉龙很不服气,定要找回场子,憋了半天,指着清懿大声道,“比你家姑娘都差不离!可好看了!”
翠烟和茉白捂嘴喷笑。
清懿无奈轻笑,嗔着她二人:“小蹄子。快给白姑娘赔不是。人家的风俗,你不说尊重,倒还笑。”
白玉龙点头:“就是就是!”
翠烟一向稳重,难得遇见白玉龙这个冤家,叫她也幼稚起来。到底不是成心同人家作对,自知失言,便大方笑道:“对不住,是我的不是。”
白玉龙脸一红:“无、无妨。”
这般一闹,二人那针尖对麦芒的气势反倒消弭许多。
随后,白玉龙又绞尽脑汁地想出几个形容,誓要把酬神会描述得光辉气派,不让这群京里来的家伙看扁。
结果,刚吹完舞狮队气势如虹,一身正气,分文不取只为百姓祈福驱邪,就见狮子头领队凑到近前,头套里钻出一只手,“走过路过!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白玉龙:“!!”
她怒不可遏,掀开领队的狮子头,喝骂:“陈大牛!看清楚姑奶奶我!冲谁讨钱呢憨货!”
陈大牛露出脑袋,呲牙一笑:“哟,阿姐!大水冲了龙王庙嘛这不是!”
“冲你个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赶紧滚!”白玉龙呸他。
瞧见清懿正看过来,白玉龙更觉脸上热辣,臊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陈大牛看到清懿,眼睛都直了,怔道:“阿姐,这是哪家的姑娘?今年的观音吗?”
白玉龙猛拍他脑门,又嫌弃地擦了擦:“你傻了,观音在那边!眼珠子再乱看,小心我扣你!”
不等陈大牛再盯,一直晃悠在后面,甚至消失了一会子的身影突然挡在前头,隔绝视线。
袁兆皮笑肉不笑,将一袋银锭子搁他手里,“捧钱场,你可以走了。”
陈大牛掂掂分量,眼冒精光!
“得嘞!”狮子头重新戴上,融入红红火火的队伍。
锣鼓铿锵,鞭炮齐鸣,亮眼的舞狮队停在原地,突然凑到清懿面前,玩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跃空摆尾,队伍齐声喝道:“醒狮扭扭头,福寿永无边!醒狮抖抖身,吉祥送到家!祝姑娘福禄寿喜样样全!”
一套表演完,锣鼓声同队伍远去。
白玉龙尴尬摸头:“曲清懿,你别介意,舞狮队就这德行。”
她还想找补两句,却见清懿目光温和,笑容自瞧见舞狮起就没有消失过。
“很好。”她笑道。
“什么?”白玉龙一愣。
清懿眼底盛着纯粹的笑,她耐心重复:“江夏很好。”
停顿片刻,犹嫌不够,她又说:“白姑娘,这样就很好。”
不必有多么艰深的内涵,不必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不必有华丽的词藻祝祷吟诵。此刻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朴实无华,很好很好。
站在身后,袁兆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眼眸里的熠熠光华,那是罕见的、身心都在愉悦的曲清懿。
此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露出了浅淡的笑。
一行人走走停停,快到达楚江殿,不远处的宽阔场地人头攒动。除了方才的舞龙舞狮队,还有驯兽表演,小灵猴瘦骨嶙峋,却聪明异常,跟随着驯兽人的指令,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引得观众哄然大笑。
他们离得远,只能瞧见猴子一闪而过的影子。前面人墙如山,堵得水泄不通,清懿悄悄踮脚张望,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前面不知怎么,又听见山呼海啸似的大笑,后面的人突然涌过来,清懿避之不及,将要绊倒,有人抬起手臂替她隔开人群,稳稳挡在身后。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
清懿向后倒在他怀里,顿了片刻,撑着他的手臂起身,神色冷静。
“多谢袁郎君。”
袁兆不介意她悄悄的抗拒,笑道:“什么热闹这么好看?”
清懿:“没什么,一只猴子。”
小灵猴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动作,钻火圈,扮滑稽。毛发结绺,还带着伤痕。
袁兆的目光同样看向猴子,停了半晌,轻笑:“心软了?”
清懿倏然回眸,一瞬间竟有些锐利。
袁兆坦然直视,“怎么?我猜错了?万物有灵,你既肯对难民施予关怀,这猴子又怎么不配?”
清懿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者任她打量,没有半点不自在。
“我并非此意。”终于压下那抹狐疑,清懿垂眸:“那只猴子的确可怜。”
只是她终究不是滥用好心的人。
世人各有各的苦,解救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又焉知始作俑者不是为了生计奔波的苦主?其中道理,谁又能说清?
二人突兀地静默一瞬。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不像方才的欢快气氛,反倒像发生了不妙的事,连热闹都熄灭了几分。
直到退至街边休息,才见打听到消息的白玉龙一脸忧心忡忡。
“大事不妙,扮观音的小娘子不见了。”
众人:“??!”
见大家一脸吃惊,白玉龙赶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嘘,千万别声张。除了族老和几个酬神队的领头,没人知道这事。大家还当是旁的鸡毛蒜皮,这才能稳得住。”
瞧这壮阔的队伍,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出了门,要是消息传出去,那可真会炸开锅。
虽说扮观音只是一个仪式,但这个习惯已经深入江夏百姓的心中。许多年来,酬神夜从未出过这等差错,或者说,即便有差错,也被及时压下,保证完美。
毕竟,祈福的节日需要好兆头,容不得意外。
知道真相,清懿一行人的兴头也被浇灭,不由得替他们忧心。
这时,天色已晚,四处灯火通明。
街边摊贩吆喝叫卖,其中正有白日里那个老伯。逛了许久,清懿体力不支,于是借了他的地方休憩。
“姑娘不必客套,尽管坐。我这里视野极好,你就坐着看。”
“多谢老伯。”清懿颔首。
酬神队伍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内情,短暂骚动片刻,重新热闹起来。
有画着花脸的人表演杂技,还有吹拉弹唱搭小台子唱戏的,种种热闹,不胜枚举。
清懿端坐摊边,凝神听黄梅戏,小旦女扮男装进书院读书,与同窗生出一段情谊。
此刻正演到欢快处,她跟着曲调轻轻打拍子,唇边带笑。
老伯:“瞧,你一来,我这生意都好上不少。”
周围人头攒动,好些人故意逗留,只为悄摸看清懿。
她不施粉黛,乌黑的发丝挽着松松的发髻,除了一只乌木发簪,毫无装饰。这般清凌凌地坐在简陋的小摊边,却像一道风景。
有人看得入神,走路不看道,差点撞翻摊子,好险被人拎着后颈脖子揪住。
这人回头,就见一个俊俏郎君面无表情顶着他,“看路,少乱瞄。”
平白被凶一顿,想发火,瞧见他冷若冰霜的脸,到底不敢,瑟缩着走远,只嘴里嘟囔:“不想旁人看你娘子,就好生藏在屋里头嘛!”
袁兆微怔,压了压扬起的嘴角,语气突然和蔼:“受教了,老兄好眼力。”
“?”伸手不打笑脸人,路人虽摸不着头脑,却热情道:“好说好说,老弟好福气。放心,我早看出来了,惹娘子生气了是吧?”
说罢冲清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压低嗓子:“一个人坐那不理你。”
袁兆的目光也投向清懿,停顿片刻,他轻笑:“老弟我啊,都快忘记有娘子的滋味了。”
路人面露同情:“这么大的气啊?难度颇高,但也不是没救,你问我就算遇着行家了,来来来,哥教你几招,甭管多大的火,保管你娘子乐呵呵跟你回家!”
袁兆挑眉,勾唇道:“愿闻其详。”
……
清懿不知他二人的对话,只瞧见那难分难舍的架势。
白衣郎君随手掏了只板凳,坐在凌乱的路边,泥瓦匠撸袖子口沫横飞,两个人头对头。一个贵公子,一个泥瓦匠,倒一见如故。
清懿没意识到自己在轻笑。
今天她笑的次数太多,数不过来。
江夏的一切,都令她松弛,一直绷紧的防备,偶尔会偷懒溜走,等她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失守。
很快调整好表情,就见白玉龙急慌慌跑来,身后跟着熟人,舞狮的陈大牛。
白玉龙原本带着翠烟和茉白去买小吃,遇上族老在寻人。
没了观音,最后的酬神大典无法进行,一干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撞见白玉龙,病急乱投医。
“小龙儿,大牛说你认识一个好相貌的姑娘,能扮观音?”族老问,
白玉龙立时瞪了陈大牛一眼,“族老,别听他胡言乱语,我那友人是京里来的,不是江夏人,哪里好饶她扮观音?”
族老沉吟片刻:“你带我去见见她。”
族老德高望重,白玉龙不好驳他,只能狠掐陈大牛一把,压低声音道:“你用脚想的主意?!这不是我朋友为难吗?她不爱抛头露面!”
陈大牛苦着脸:“好阿姐,你也替族老想想,花姐儿下落不明,大典近在眼前,上哪再找个观音?”
“随你找谁,反正她不行!”白玉龙斩钉截铁。
她怕清懿为难,被架在高处只能答应。又怕清懿瞧不起乡野的酬神会,驳了族老的脸面。
将人拉到僻静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白玉龙咽了口唾沫,紧张看着清懿:“……事情就是这样,你、你怎么想?当然,不答应就不答应,无妨!我跟族老说就是了。”
陈大牛和族老站在后面,目光灼灼。
眼前女子容貌极盛,莫说花姐儿,便是往前数十八个观音娘子,都找不出比这更美的!
若真能请到她,只怕今年的大典要热闹得翻天。
清懿没有停顿很久:“由我扮观音?可我并非江夏人。酬神会到底是冲着好兆头去的,倘若百姓知晓,岂不生怨?”
闻言,族老突然上前道:“姑娘能想到这点,实在聪慧仁义。有此一问,再没有比你更适合扮观音的人。”
“……”白玉龙嘴角一抽,偏头低语,“族老这调调跟谁学的?”
陈大牛配合偏头:“西街卖假药的。”
白玉龙:“……”
“既如此,承蒙族老盛情与诸位厚爱。”清懿莞尔一笑,颔首行礼,“能为江夏百姓扮观音是我的荣幸。
族老抚着胡子大笑:“善!善!快,胡老二家的,带曲姑娘去装扮!大牛,去告诉底下人,开始筹备大典!”
陈大牛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掏掏耳朵悄声问:“这是答应了?!”
白玉龙也不可置信,讷讷点头:“嗯,答应了。”
京城来的天仙姑娘,马上要做江夏城的观音娘子!
翠烟和茉白惊讶瞪眼:说好的祈神,姑娘自个儿扮神!
众人团团热闹,翠烟代替妆娘替清懿打扮。
隔着人群,白衣郎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
酬神大典开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爆竹的硝烟混合神台檀香,烟雾袅袅升腾。
仿神龛而制的高台轻纱飘逸,十八个青壮抬着轿辇而来。百姓自发分出一条道,拍手庆贺。
伴随着繁复的祝祷词响起,族老带领人群跪拜敬香,祈愿江夏风调雨顺。
梵音轻诵,香烛尽燃,霎时间,烟花齐放,照亮夜空,也照亮了高台。
众人终于看清,煌煌灯火间,观音娘子眉心点朱,神圣不可方物。
倏而微微抬眸,眼神清冷而淡漠,如悲天悯人的神佛,遥望世间熙熙攘攘众生相。
短暂的沉默后,惊呼声排山倒海,掀起一重又一重的波涛。
“观音娘子!”
“观世音菩萨!”
百姓自发挥洒花瓣迎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黄梅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前程不想想钗裙!”
袁兆静静凝望,怀中碎裂的白玉滚烫。
她似乎发觉他的视线,遥遥回望。
人山人海中,轻描淡写的一眼。
四周寂静,袁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许多年前,也是江夏城,也是那一眼,就在此刻穿破隔世的迢递,连带着陈年的记忆,跋涉而来。
不远处,小生唱:“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夜幕下,白衣郎君轻笑,合上双目,压下眼底的沉暗。
也许只有佛祖知晓,他大逆不道,想将高台上的观音,据为己有。
作者有话说:
唱词取自梁祝黄梅调电影。就是应个景,不必考究年代地域问题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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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 寻常
◎姐姐姐夫发糖啦◎
清懿来过江夏, 不过那是前世的事了。
那夜亭离寺互相表明心意后,袁兆便说要出京数月。
一晃三日,小丫鬟没再送东西来, 清懿就知道,人是真走了。
她埋首做针线活, 面上瞧不出甚么, 心思却飘远, 一不留神儿, 便扎出血珠子。
“嘶。”清懿疼得皱眉。
忽闻窗边一声轻笑,来人逆光瞧她, 含着笑:“想什么呢?”
清懿诧异抬头,小声问:“你不是走了吗?”
袁兆左右瞧瞧, 见四下无人, 撑着窗台就翻身进来,把姑娘唬得一跳。
“袁郎君这是做什么?!”
光天化日闯女子闺房!
袁兆转身合拢窗户:“放心, 没人瞧见我。”
“倒是你。”他回头看着她笑,“手伸出来。”
清懿不大自在,反而将手藏了藏, 却被他扯了过去, 翻箱倒柜找出的娟子,将那小小血迹擦拭干净。
只是才擦掉,又冒出新的。
“啧。”他皱了皱眉, 下一刻,直接将手指含进嘴里。
清懿赶紧往回缩,却挣脱不掉, 怒极:“袁兆!”
袁兆见伤口不再流血, 才用手娟将手指包成粽子, 面不改色道:“怕什么?没多久就是一家人了,真有多嘴的,只管告诉我。”
清懿垂眸不语,却没再抗拒。
自那夜后,这人一改避嫌的样子,隔日便打发人送了几大箱子东西到曲府,就差广而告之,曲家大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回来就要下聘书。
用他的话说就是:“从前顾忌你的清誉,不好大张旗鼓。如今不一样,若不趁着我在,敲打敲打那些豺狼虎豹,等我出京,谁知你要受什么委屈?”
彼时,清懿听了倒没多余的表情,只垂着头不看他,耳根通红。
扯半天闲篇儿,才想起正事,清懿皱眉问道:“不是说要出京了,这么快就回来?”
“我说归心似箭,想你心切,插了翅膀飞回来的,你信不信?”袁兆一见她,嘴上就犯浑。
果然换来姑娘暗瞪他一眼,“你这个人,从前怎么没发现这般没正形儿。”
嘴上虽嫌弃,可清懿心细,发觉他风尘仆仆,确然是个疲惫的模样。
丫鬟都被遣走,只好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儿,“眼下乌青,嘴边起皮了,赶紧喝了。”
袁兆也不端,就着她的手喝干净才道:“没骗你,当真走了半路,心里还是惦记,就回来了。”
“还说我,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娘子忒狠心。咱们前脚才好,后脚就要分别,你当真半点没想着我?”他仰头笑看她,不等她答话,就接着说,“你不想我,我却想你。”
一向行事有度的郎君最近频频走神,甚至走到半路还是不放心,直接掉头。
“所以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出京?”
清懿被这话砸得愣住,顿了半晌,才压着性子道:“不合规矩。不提我这还没进你家门,便是去了,哪有妻子跟着丈夫出公差的道理?”
袁兆不知被她那句话取悦,眼底笑意愈盛,“甭管旁的,我只问你,想不想出京玩?”
出京……
清懿眸光微动,除了回外祖家寥寥数次之外,她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唯一见过的漠北塞外,还是这人给她画的。
“想。”她低声答,抬眸时,看着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希冀的光,淡淡的,一闪而逝。
袁兆捕捉到那抹光亮,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好。”
下一刻,他突然将人拦腰抱起,清懿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拍他的肩:“袁兆!放我下来!”
袁兆哈哈大笑,不仅不放,还抱着人转了个圈。待到她的手都拍红了,这才将人放到窗台上坐着,只是胳膊还撑在她身旁圈着。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垂头看着她,喉头微动,眼眸极亮。
“可以吗?”
清懿在这样的眼神里,心跳失控,却故作镇定:“可以什么?”
高挺的鼻子几乎擦着她的脸颊,袁兆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半点儿都不惦记我啊。”
“你守点规矩。”清懿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挣扎着想走。
袁兆不依不饶,拦着她:“这就是你对情郎的态度?”
自小养在闺中的大小姐连话本子都少看,哪经得住他这般言语,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逼急了,眼通红道:“少胡言乱语。”
袁兆凑得更近,“清懿,你那夜的胆子哪去了?你说,喜欢没法装不喜欢,不喜欢也讨好不来。这么磊落的话都说了,今天怎么不答我?”
听他重复自己的话,清懿耳根腾地发烫,活像外头完好,里面滚热的灌汤包,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
“你那夜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一点儿都不正经。”她撑着一口气反问他。
谁料袁兆坦率点头:“嗯,我一见你就不正经。”
见姑娘气得瞪大眼睛,他露出得逞似的笑,笑完后,忽然凑近亲了亲她的眼睛。
清懿下意识紧闭双眼。
感受清冽的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眼皮,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小古板,在我面前就做你自己。不必为了莫须有的规矩束缚自己。”
“书上说,君子需克己复礼,清心寡欲。可自那夜分别,我却时时刻刻想着你。原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觉是痴人的胡话,可真叫自己亲历,才晓得滋味。”他笑着,语气却像破罐子破摔,难得带着无奈,“这么肉麻的话,说来都没脸。可怎么办呢?我没你争气,就是忍不住想你。”
想到只分离三月,都要连夜回京将人带上。
他如此坦荡地将自己的心事剖白,丝毫不顾及太过袒露的喜爱,会让自己“不体面”。
清懿的心跳无端地平静下来,另一种奇异的情感悄然盘踞心头。
她缓缓抬眸,看向袁兆,眼眶微热,小声道:“我也没有很争气。”
“我其实,也很想你。”
袁兆愣住,旋即露出一个堪称开怀的笑。
他捧着她的脸,认真地对视,看了许久还不说话,惹得清懿瞪他:“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
袁兆叹气:“我在想,这君子不当也罢。”
见他一脸苦大仇深,清懿唇角微翘,忍住笑,盯着他道:“不当……也不是不行。”
“?”袁兆豁然将她抱起,“当真?”
清懿挑眉:“再问就不当真。”
袁兆立刻搂着人亲了一口-
袁兆说的走,当真是说走就走。
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点的,清懿没受任何阻拦就顺利出府。
马车行驶十数日,一路看尽南下的风光,临到江夏,清懿实在受不住马车的颠簸,于是只好进城歇息。
官道上,初夏的微风轻拂,二人共乘一骑。
背靠在他怀里,清懿皱眉看着身上的男装:“为何要扮男人?”
身后传来笑声:“那你愿意姑娘打扮,同我光天化日之下共乘一骑?”
清懿:“……不愿。”
她可臊不起这人。
心里不过意,又回头瞪他。
叫正主瞧见,立刻捏住话头,打趣道:“恼我呢?是不是你不想坐车的?”
“我不想坐车又是哪个的缘故?”清懿冷哼。
袁兆笑了一声,自知理亏,赶紧安抚:“好,我的错,给小娘子赔不是。”
说到这个就来气。
自打袁兆不做人,他就越发来劲儿。
原先瞧着那么冷淡有礼,现在可算本性暴露。
路途遥远,尤其是破了一次戒后,情窦初开的男女哪就那么能把持住?但凡在马车里独处,没个把时辰下不来,嘴都不必擦胭脂。
你情我愿的事情,清懿并不是讨厌,只是袁兆此人太过得寸进尺,再这么下去,最后的底线真要守不住,于是赶紧找个借口弃了马车。
是时,袁兆突然长叹一口气:“还是快点把你娶回家罢,不然我没病也得病。”
经过十来日的相处,清懿对于他的荤言荤语已经无动于衷,接受能力得到显著提升,她轻笑道:“一会儿进城买点清心丸,你多吃点。”
“你在跟前儿晃,这心可静不了。”袁兆幽怨看她。
清懿挑眉:“管管你的眼神,我现在是个男子,你要叫别人看你断袖?”
袁兆:“……”
待到入城,天色渐晚,二人入住江夏的客栈。
掌柜打量了一圈,笑眯眯道:“客官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没等袁兆说话,清懿便顺势道:“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两间。”
掌柜一愣,旋即点头:“好,好。”
临到上楼,清懿觉得古怪,问道:“掌柜那什么眼神?”
袁兆轻笑,捏了捏她的下巴:“看你演戏的眼神。”
“……”清懿皱眉,低头打量自己,“很明显吗?”
袁兆也歪在门廊边瞧她,小郎君腰肢盈盈一握,身量纤细,虽束着玉冠却面容极美,天底下哪个男人长这样?
只是嘴上却道:“不明显,你就是个顶俊俏的公子。”
俊俏公子看出他在说瞎话,瞪他一眼,“砰”地关上门,把正要尾随进屋的人关在外头。
“啧,弟弟你好狠的心。”
听见屋外委屈的声音,清懿唇角微勾,暗暗发笑。
不过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还是让人进来了。
袁兆端着膳食进屋,用脚带上门。
“用膳了,小郎君。”
小侯爷第一回伺候人,手脚生疏,清懿接过碗筷,摆放在小几上。就着窗外街景,二人对坐着用餐。
清懿举起筷子,打眼一瞧,全是自个儿爱吃的菜,也不知他几时注意到的。
“尝尝,江夏特色,莲蓬豆腐和楚江醋鱼。”袁兆自然地将鱼剔刺,又把葱姜蒜都挑开,才夹到她碗里。
清懿尝了一口,果然好滋味。
只是她一向吃得不多,饶是胃口大开,那满碗的鱼肉还剩了大半。
袁兆自然地将她的碗挪过来,三两口把剩下的吃掉。
清懿已经吃饱,于是托着腮看他吃饭。
在路上随便用点还不觉着,现在认真吃了一顿,清懿才发觉不妥当。
按理说,袁兆才是身份更尊贵的那个,他自小锦衣玉食,哪样不是仆婢环绕?可如今倒劳他来照顾自己。
若不是今日福至心灵,清懿几乎都习惯了对方润物细无声的照料。
偏偏她还真的需要这种照料。
不出门还不怎么,一出门才知道,她样样技能都不通。
比如,过关要有路引,荒郊野外的客栈不能住,在外财不露白,该讲的价钱得讲。
一路上,她默默看着袁兆熟练地做这些事,一面深觉自己见识短浅。
袁兆瞥她一眼,了然道:“我自小就跟着师长四处游历,你一个第一回出远门的姑娘家,怎好同我比这个。”
清懿睨他:“谁同你比了。”
袁兆吃饱喝足,唤来店小二将东西收拾干净。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小二临走前替他们点好灯,合上门退了出去。
清懿正要去里间换衣服,见这人还歪坐在靠椅上,不由得瞪他:“你怎么还不走?”
袁兆叹了口气,目光还黏在她身上,一步三晃地往门边走。
“真不留我?晚上黑灯瞎火的,你就不怕蛇虫鼠蚁?”
清懿无情:“我更怕你。”
“……”袁兆扒着门框做最后的抵抗,“我什么也不干,行不行?”
清懿掰开他的手,有些好笑:“自己数数第几遍说这话?鬼才信。”
袁兆换只手扒:“对,还有鬼,你怕不怕。”
“……”清懿又好气又好笑,推他:“你赶紧走。”
终于送走了人,清懿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盯着密合色床帐,的确睡不着。
倒不是像袁兆胡言乱语的那样怕蛇虫鼠蚁,自然也不是怕鬼神。
她就是有些认床。
开的虽是客栈的天字一号上房,但被褥熏香等都不是用惯的。清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当真是有些小姐病。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过去,半夜转醒,发现旁边多了个人!
闻到熟悉的雪松气息,她陡然竖起的惊惧又平息下去。
略无奈地翻了个身,一只胳膊却强硬地将她带进怀里。
靠着他的胸膛,听见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声,知道他还睡着,方才全凭着本能动作。
挣脱不开,清懿只好就这么入睡。
不知怎的,这仿佛回到了没有人烟的地界时,他们在马车里睡觉的情形。
不如床榻舒服,倒意外地安稳。
可安稳没多久,清懿又醒了,这回是热的。
她叹了口气,推开身旁的人,想起身喝水。
“怎么不睡? ”袁兆被推醒了,还带着困倦的鼻音,“要水?”
说罢也不等她答,赤着上身就往外间去。先倒了一杯水自己试了试温度,才另倒一杯喂她喝。
透了会气,清懿觉得凉快多了。见他自然地翻身上塌,她才想起什么,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袁兆立刻闭眼,搂着她装聋。
清懿推他,摸到一手紧实的肌肉,又赶紧放开。
谁知袁兆立刻逮着她的手,睁开眼,懒懒笑,“再不睡,要吃清心丸了。”
清懿哼了一声,“松开点,热。”
袁兆松开胳膊,任她翻了个身,又从背后搂着。
黑夜里,灼热的呼吸声都显得分外清晰。清懿原本还提防这家伙动手动脚,谁知他当真老实,就这么睡着了。于是自个儿也抵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听着逐渐均匀的呼吸,袁兆缓缓睁眼,小心地将人抱回怀里,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半晌,才轻轻吻住她的眼睛。
次日一早,街上传来小贩吆喝声,清懿被这动静吵醒,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袁兆还在睡着。
就着熹微晨光,她细细看他的五官,当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凭着这副美姿仪,不必是王公世子,就足够在京城风生水起。
清懿晃了会儿神,待到彻底转醒,才觉出身上带着出汗后的黏腻不适。
她轻手轻脚起身,去到外间唤来热水沐浴洗漱。
待到料理停定,她换上干净衣服,擦着湿发进屋,就见袁兆赤身靠在床头,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他肌肉线条很好,没有书生的文弱,也不比武将的夸张,即便裸着身也颇有美感。
但清懿没有欣赏的意思,淡淡道:“还不穿衣服?”
袁兆歪在床头,目光倦懒,也不答话,只视线跟着她打转。
清懿什么零碎也没带,还是昨儿临时买了盒青黛,她也不理那人,径自坐在镜边画眉。
“哪有小郎君画眉的?”身后传来揶揄。
清懿在镜中与他目光相对:“既然扮不像,那我还扮什么。”
他轻笑,随意披了件衣裳下榻,去外间洗漱。
铜盆叮当,哗啦水声响起又停歇。屋外小二正好上早膳,他不许人进屋,一并端了进来。
察觉他带着水汽靠近,清懿侧眸:“又怎么?”
袁兆凑近亲她,又喂她吃了块芙蓉糕,“来伺候你擦头发。”
柔软的发丝□□布巾子裹住,轻轻拧干水渍。
夏日初晴,阳光穿过窗棂照进屋内。
她对镜画眉,长身玉立的郎君为她擦拭头发,镜中倒映依偎的身影。
那日的芙蓉糕,甜味丝丝入扣。
岁月静好,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差点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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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 颜老
◎姐姐姐夫持续发糖啦◎
清懿换回女子打扮, 乌黑长发盘成松松的发髻。袁兆给她簪上一支步摇,流苏垂落耳畔,越发光彩照人。
他端详着镜中淑女, 突然弓着身从背后环抱,蹭在她耳边叹道:“要不你还是别出门了。”
今天说好去逛一逛江夏城, 不知这人发什么疯。
“不然就扮回男子, 我姑且断个袖。”他提议。
“你自去断袖, 我可不要。”清懿冷哼。
袁兆沉默半天, 摇头叹息:“我好好的娘子,自个儿还没看够, 就要给旁人看。”
“又胡思乱想什么乌糟?”清懿睨他,“我梳着妇人发髻, 有眼睛的自然知道我并非待字闺中。”
袁兆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安慰得通体舒畅, 凑近啄吻。
清懿仰头任他亲了一会儿,见他得寸进尺, 再不惯着,揪出探进衣摆里的手,整理仪容:“你老实点, 刚上的妆, 别给我弄花了。”
袁兆叹气,回头吃了两颗清心丸。
出客栈遇到掌柜,见清懿的打扮, 他果然没有诧异,只笑着拱手:“贤伉俪这是离店还是出门逛?”
“出门逛逛,房间再续一晚。”袁兆笑道, 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 另一间房退了,只留一间。”
清懿阻止不及,只能看掌柜笑呵呵地答应。
出了客栈,袁兆伸手要牵她,却总被若有似无地挡开,一次两次,他意识到不对:“娘子闹脾气呢?”
清懿嗔他,这人惯爱占嘴上便宜。小娘子和娘子,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同。
“无媒无聘,谁是你娘子?”
袁兆这回没有巧辩,反而深深看她一眼,才笑着拉过她的手:“好。”
没头没尾的应声好,清懿不知其意,只当他又在胡乱接话,并不放在心上,问起旁的:“你这回出京要办的正事可办妥了?”
“九月九,老师的忌日,我每年都来祭奠。”袁兆神色淡淡,“并不是大事,只是路途遥远,所需时日太久,却是一定要办的。”
清懿看向他,隐隐带着关切:“那我们还是先去给你老师上香罢,可要带着供品果子?”
瞧见清懿的眼神,袁兆笑出声,捏捏她的脸道:“不必,看你愁的。以为戳中我的伤心事了?小老头生性豁达,虽没有妻子儿女,但也是潇洒过一生,临终那日还回光返照,打发我买一壶好酒喝了才上路。”
他目光平静,捏了捏她的手心:“生老病死是常事,他走南闯北,上过庙堂,下过田间,喝过最烈的酒,画过最精绝的画,功名利禄于他如浮云,最后葬在这方青山绿水的好地界,骨灰撒进楚江,算是得偿所愿。”
“颜老先生是火葬?”清懿微讶。
大武朝讲究入土为安,极少有人会选择火葬,这意味着灰飞烟灭,无法入轮回,很是犯忌讳。
“他可是指着先帝爷鼻子骂过的狂士,岂会讲究这些?若说有桩遗憾,大概就是不曾瞧见半生心血落地生根。”袁兆眼底情绪复杂,却并没有细说。
可是清懿聪慧至极,略思索便能猜到几分。
颜泓礼一生大起大落,曾位列三公,也下过牢狱,获罪的根源就是因为推行土地变法失败,被几大世家联手打压,最终贬为庶人,流落乡野。
直到崇明帝继位,大赦天下,才让其恢复尊荣。
这时的颜泓礼年事已高,自请辞去虚职,甘愿窝在文华馆教画艺,从此不碰政务。
也就是这一年,他收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小徒弟,又随着徒弟的声名鹊起,而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这些传说,清懿也是在学堂听同窗闲聊才知道的。
关于袁兆的一切,学生们总是比钻研课业还积极。又因他尊贵的出身,听来的传闻总是寥寥,也正是如此,才让人越发好奇。
见她总盯着自己,一副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袁兆忍不住笑。左右瞧着无人,他撩开帷帽轻纱,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今晚是江夏的酬神大典,老爷子的牌位就放在楚江殿,带我媳妇去给他上炷香,比什么都强。”
清懿这回也不驳他:“嗯。”
九月九的江夏城很是热闹,来往百姓络绎不绝,看方向都是往楚江殿去的。
“现在就去上香吗?”清懿扯着袁兆的袖子晃了晃。
街上人多,袁兆将她往里面揽:“上香得等入夜,这会儿先带你去尝尝流水席。”
“流水席?”
清懿戴着帷帽,偶尔风吹薄纱,才恰好从缝隙里张望街景。大街上,与她同样装扮的姑娘并不少,大多衣着讲究,身边跟着自家夫君或兄长。
不戴帷帽的也有,但都是年岁渐长的农妇,或是做生意的夫妻摊贩。
大家的脚步都往一处去。
清懿往远处张望,只见延绵不断的长桌像是没有尽头,空气中飘来扑鼻的菜香。
有穿着红褂子的小童组成一条长队上菜,乌泱泱的人群不知按什么名目坐下,乱中有序。
看出清懿的好奇,袁兆笑道:“这是府衙拨公款办的宴,吃不穷官老爷。”
清懿纳罕:“走得什么名目?竟这么大的胆子挪府库?”
“非也非也。”袁兆刻意逗她,拖着嗓子卖关子,引得人瞪才哈哈笑道:“这账目是过了明路的,来,先填饱肚子,再给你讲故事。”
说罢,也不管人家位子怎么安排的,拉着清懿就近坐下。对上隔壁大爷好奇的目光,他还笑眯眯用方言打招呼:“老伯吃了没?”
“啊……”大爷愣住,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个年轻后生,“等你婶子呢,就吃,就吃。”
“那我先动筷了。”袁兆利索地挑了几筷子菜,扒拉半碗放在清懿面前,“先吃,吃不完就给我。”
“嗯。”放下帷帽,感受到周围视线,清懿难得有些局促,才吃了两口就放下,“饱了。”
“你是小猫崽吗?”袁兆揶揄,又夹了一块鸡腿肉喂到她嘴边,“好不容易抢到的,张嘴再吃一口。”
清懿想躲,但招架不住,被半哄着吃了。
三四个刚留头的小姑娘偷偷看她,捂着嘴乐。另外两个小子则虎视眈眈地盯着油汪汪的鸡腿。
刚才就是这个人!眼疾手快抢了最大的那只腿!
“……”清懿无奈。
反观另一个,脸皮也不知怎么长的,没有半点害臊。
袁兆吃饭很快,但并不是狼吞虎咽的粗鲁吃法。他不挑食,吃什么都香,看着慢条斯理,没一会儿,大半碗就下了肚。
瞧着瞧着,清懿就被投喂了两口,
“盐焗水鸭,好不好吃?”
“嗯。”乡野小菜,的确别有一番滋味。清懿咽下食物,才轻轻瞪他:“还没吃完,故事讲不讲了?”
袁兆剥了一只枇杷喂到她嘴边:“不吃饱不说。”
清懿不悦:“你当我几岁?”
袁兆难得不顺着她的意,淡淡道:“你不吃,一会儿又得腹痛。”
清懿怔忡,要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头。
自娘亲离世,府中再没有真正关爱她的人。底下人招子亮,虽不会饿着她,但也没有好性儿去琢磨她的脾胃,有时生冷不忌,有时荤腥太重,横竖她没有挑拣的资格。
久而久之,胃就落下毛病。
这毛病早就长在根儿上,自己都快忘了,却从他嘴里说起。
一筷子冬笋喂到嘴边,清懿乖乖吃了。
袁兆估摸着她吃下去不少,这才放下筷子,“刚说哪了?”
清懿立刻道:“说这账过明路。”
“哦对,这是江夏的老规矩,传了好些年。”
吃饱喝足,牵着人往回走。
悠悠夏日,阳光晒得人懒洋洋,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见她眸中神采异常,袁兆不由得打趣道:“姑娘家家怎么爱听这些?”
清懿愠怒,悄悄掐他,“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袁兆抓住她的手,“先帝爷那会儿,正逢年景不好,各处都勒紧裤腰带供军需。勤政殿的案头只见官营盐铁赚的银子,不知路边饿殍遍地。等到闹出几起□□,上面才晓得厉害。”
“先帝爷脾气暴,当场就摘了几个脑袋,逼人连夜想辙。这么一盘算,才发现江夏是唯一没动乱的。”
清懿挑眉:“当时的知府是……”
“对,就是颜老头。”袁兆赞赏地看着她,“不过那时他才二十啷当岁,新科状元郎出身,傲得很。他后来跟我吹牛,说年轻那会儿要有猴王的棒槌,就敢把天捅个窟窿。”
“颜先生当真是赤子心性。”清懿摇头失笑,转念又觉出不对:“他状元出身,怎么不在中枢任职,反倒来了江夏?”
俗话说,宁为京城九品官,不做地方三品吏。虽有夸张的意思,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年轻状元郎前途无量,本该留在京城按部就班升迁,如今被一杆子支到天边,想也知道有猫腻。
“他那个性子,在京里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来江夏做的事儿,和把天捅破也差不离。”袁兆道,“当年,江夏天灾人祸不断,又是军事重镇,打完几次仗,几乎沦为空城。可上报的灾情奏折都没有回音。眼看城里快易子而食,你猜怎么着?”
清懿亦步亦趋,跟在背后回客栈。听到关键处断了,急得瞪他。
袁兆往靠椅里歪倒,又把人搂进怀里,笑着说:“他啊,把江南上贡的御米劫了。”
清懿这回是真惊住:“这不是掉脑袋的罪过吗?”
袁兆见她眼睛瞪圆,煞是可爱,忍不住亲了一口,“要不说他捅破天呢。”
“不过,那也是走到绝路,没办法的办法。他是一方父母官,上面人可以不管他的死活,但他不能不管百姓。”袁兆目光悠远,唇边噙笑,可神情却深沉许多,“劫了粮食的第二天,江夏就开仓放粮,办了第一场流水席。”
清懿若有所思,抬眸道:“区区百石米,自然养不活满城百姓。可颜先生此举,在于活人心。”
至少,江夏的百姓知道,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的父母官都不会弃城而逃。
袁兆定定看着她,半晌,才笑道:“我家娘子当真是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
“到底是状元脑子,他这般铤而走险,并非鲁莽行事,而是摸准了朝廷的脉。”袁兆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太平时节,抢夺贡品可按谋反论处,但在民乱之后,比起忤逆之罪,反倒是他力挽狂澜安抚民心的功绩更为重要。”
清懿顺着他的思路走,缓缓道:“民乱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当权者的心头病。无论错处在不在先帝爷,他最要紧的就是安抚沸腾的民怨。”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如此时节,还有什么比嘉赏安抚民心的功臣更有效的法子呢?”
袁兆眸光越来越亮,“正是,他不仅要奖,还要奖得天下皆知。这便是江夏年年都办流水席的由来。楚江殿供奉着他的牌位,也是感念他的恩德。”
此事之后,颜泓礼才回到中枢,平步青云。
故事讲完,清懿还沉浸其中,兀自出神,她难得安稳地依偎在他肩头。
“你说,颜先生究竟是筹谋良久,等待一个登天的时机,还是误打误撞,用赤子之心交到好运呢?”
若是前者,那该是何其缜密的心思。
若是后者,那又全然是个良善之人。
袁兆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淡声道:“都有。”
清懿抬眸看他,不语。
“没有搪塞你,我说的是真的。”袁兆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亲,温和道:“清懿,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他选择自我放逐到江夏,既是韬光养晦,也是体察民情。”
“逢此乱世,他磨好了刀,只待一个出鞘的机会,所以劫粮草,既是他刀刃出鞘,也是为救一方百姓。”
清懿沉默片刻,轻声道:“所以,他回京城,既为重回高位,也为践行自己的道,比如,土地变法。”
剩下的,她没有问,却也知道答案。
颜泓礼的未竟之事,落在他的肩上。
师徒一脉相承,他们自始至终都在一条道上。
袁兆抚着她发丝的手忽然放缓,眸光里的情绪一闪而逝。
“嗯,你说得对。”他笑道,“可惜老头运气不好,失败了。”
清懿静静看着他,突然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袁兆,欢喜就是欢喜,难过就是难过。在我面前,你做自己就好。”
同样的话,又送还给他。
袁兆微怔,心跳失了一拍。
柔嫩的掌心下,睫毛颤动。袁兆任由她捂着眼睛,发出闷闷的轻笑。
“心疼我?”
清懿脸色一冷,收回手,翻过身不理他。
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缓缓睁眼,目光专注而柔和。像是掀开漫不经心的外表,露出最真挚的底色。
这神情一闪即逝。
下一刻,清懿的腰间环过一条胳膊,旋即整个人被囫囵圈进怀里。
屋外蝉鸣声阵阵,两只麻雀蹲在树梢上,听见屋内热闹一片。
“亲一个,不气了。”
“走开。”
顿了顿,一声响亮的巴掌。
麻雀惊得飞起。
“手往哪伸?”
“嘶,疼。”
“活该。”
麻雀虚惊一场,重回枝头,豆丁似的眼珠子好奇打量突然安静的屋子。
旖旎水声交缠,女子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领,又被覆盖上新的痕迹。发间步摇随着仰头滑落在地,发出脆响。没有人能分出心神去捡拾。
“关……关窗。”她轻轻喘息,又被咬住唇瓣。
“嗯。”他轻笑。
一只手抽出空来合拢窗户。
麻雀歪头:“啾??!”
作者有话说:
向麻雀道歉,私密马赛。(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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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 箴言
◎姐姐更新啦◎
这人胡闹起来就没个消停, 一直到晚膳时辰,店小二敲了三次门,清懿再不由着他, 推开人起身。
“你坐着,我去。”袁兆拉住她。
清懿拢着衣裳, 看着他不语。
这人嘴上说去, 几次三番就将人打发走, 哪有半点诚心。她再不愿信。
袁兆笑起来, 眼角眉梢都写着餍足:“这回真去。”
说着就披了衣裳去外间。
店小二端着热了三遍的膳食,头皮发麻:“客……客官, 用饭了。”
“嗯,多谢。”袁兆接过餐盘, “砰”地一声利落关门。
看着差点摔到脸上的门, 店小二摸摸鼻子:“……”
贵客的心思真难猜,殷勤送饭还得罪人了。
袁兆端着盘子拐进里间, 清懿已经收拾一新,挽好了发髻。
脖子上红红的痕迹斑驳一片,她小心地拉着领子遮盖, 有些遮不住的, 只能扑粉盖住,经不起细看。
清懿心中微恼:“是不是你说要出门,还弄出这些?”
袁兆夹了一小碗菜, 并半碗白米饭,送到她面前,笑眯眯讨饶:“我的不是, 再也不敢了。”
清懿一向当他的话是搪塞, 却没有再揪住不放的意思。归根结底, 她也在暗自懊悔,自己竟昏了头,由着他胡来。
今晚是江夏的酬神祈福会,到晚间楚江殿门开,他们就要去祭拜颜老。
临出门,袁兆不知从哪变出一块云肩,纯白的锦缎绣着翠竹纹样,上头点缀着碎玉流苏,很是精致。
“你几时买的?”清懿挑眉,笑问道。
袁兆低下头,替她系盘扣,立领恰好遮住红痕,“那日你挑青黛的时候,我正好瞧见这块云肩,如意翠竹,你穿定是好看。”
换上新装,对镜打量一番,袁兆仍不满意,突然拎来一双新绣鞋,上面同样是翠竹纹饰。
见他抓住自己的脚腕,清懿一惊,拍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袁兆不理,只轻笑。他的大手握着她瘦窄纤细的脚背,掌中的小脚显得格外莹白脆弱。
清懿挣不开,无奈叹气,嗔他:“我有手有脚,哪就劳动你一个好好的郎君替我穿鞋袜?”
“不是郎君,是夫君。”他浑然不知害臊为何物,老神在在,“世上有谁规定夫君不能给娘子穿鞋?”
“你……”清懿不欲同他辩,只任由他去。
从清懿的角度看,他蹲着身,微垂头,鼻梁挺直,唇角微抿,俊逸的眉眼透着认真。
也许是生来淡漠,她很少这样打量旁人,又也许是记性好,但凡扫过一眼的人,她总能记住,于是视线从不会多流连。
那日御宴初见,她其实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郎君。不过,那时的他远在天边,即便那张脸在平淡的记忆显得如此独特鲜明,她也并不觉得需要格外注目。
往后种种相遇,这张脸一次又一次出现,清懿也记不清,究竟何时起,那个瞩目的人,成了她生命里的寻常。
在这个同样寻常的傍晚,她第一次专注地打量一个人,从额头到眉眼,从鼻梁到下颌。
有一瞬,她恍然地想,当初琼林夜宴,那个囚在四方宅院不得出的小官家女儿,会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身旁那位如隔天堑的郎君,会带她出京游玩,会为她躬身穿鞋?
“袁兆,你不必如此。”清懿突然道,“你不必迁就我。”
袁兆抬头看她,眸光微动,片刻后才笑道:“你觉得我这样是刻意迁就你吗?”
清懿反问:“不是吗?”
他们没有挑明的是,从亭离山表明心意起,即便情感上不分高低,可天然的地位差距,终归横亘在眼前。
低处的人总不如高处的那位自在。
无论是在意,还是忽视,高处的人在感情里始终有主动权。
而感情的事,是最不由人做主的。清醒也好,沉迷也罢,都是一瞬间的转变。
低位者往往有所顾虑,不肯轻易全盘托出自己的心思。事事小心,事事拘谨,生怕守不住自己的心,怕伤害,也怕伤心。
清懿每说一句话,总是习惯性思量许久,这一回,她同样如此。
“你做了很多本不必去做的事情,正如你说,不要我因为‘对我好’而喜欢某一人。现下我也这样觉得。我既然喜欢的是你,便不需要你刻意对我太好,只为安抚我太过敏锐的自尊心。”
她顿了顿,直视他,缓缓道:“我既然敢对你坦白,那就意味着我早便想好了自己的处境。你今后会否变心,我又会沦落到何种田地,那都是我选的路。”
“所以,你不必刻意放下身段对我好,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的好,未必不是日后叫我难受的反衬。”
清懿说完,垂着眸不再看他。
袁兆的神情在听到这段话时越来越奇怪,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何笃定我是刻意讨好你?你没见过寻常做夫君的为娘子做这些,就觉得我稀奇,猜测我是一时兴起?”
清懿看向他:“是又如何?你身边的王公贵胄,有几个同你一般做派。”
莫说天家,单是城里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无论在外多窝囊的男人,只要回了家,就是女人的天,就有颐指气使的权力。
从小到大,哪一家不是如此?只是高门妆点得体面些罢了。可内里一瞧,芯子还不是男尊女卑?
袁兆摆摆手,打断道:“不,我只问你,我这样做,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清懿迟疑片刻,不答话。
“那就是高兴。”袁兆盯着她的眼睛,大笑道,“别人怎样做夫君,我管不着。我只晓得在我这里,头一个要紧的就是对媳妇好。给你当牛做马,是我心甘情愿。”
清懿顿了片刻,想要略过这个话题,轻叹一口气:“好,我明白了。”
袁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认真道:“你真的明白吗?”
“清懿。”他唇边笑意微收,“诗经里常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怕我只是一时的沉溺,待到感情冷却,就抽身离去。”
“可我想告诉你的是,为你买衣裳穿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心里甚至不足以当一件事来提。只因世上的男子大多熟读君子远庖厨,夫为妻纲,你也许就觉得我也应该如此。”袁兆眸光复杂。
“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不这样呢?”清懿目光里透露着真切的疑惑。
她剩下的话是:男人是既得利益者,应该装傻充楞,能做好表面功夫,对妻子有三分好,就算得上京里顶有好名声的夫君了。没有哪位君子的风度是靠对妻子太好而闻名的,这就是男人世界的道理。
时下讲究夫妻相敬如宾,如果有哪家能做到,就是极恩爱的一对。如袁兆这般,却会被诟病。
“细想想,作为男子,我确实没有理由这样做。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只要追逐名利就好,情钟一人固然是美谈,却也不过是为好名声锦上添花,背地里谁知有多少小老婆。”袁兆摇头轻笑,“这个道理不需人辩驳,是既定存在的。”
“可我并不想听这样的道理。”他轻笑,抬头道,“你可以理解为我后脑生反骨,就要做特立独行的事。也可以理解为……”
他停顿了一会儿,唇角微勾:“我心甘情愿。”
“世上的名利如浮云,所谓君子风度更是狗屁,买不到我的心甘情愿。”他想到什么,笑道,“我做这些事,没有半分勉强和伪装。或许诗经不可尽信。”
“士之耽兮,同样无法抽身。”
清懿垂头看云肩上的流苏,碎玉当啷,如心头泛起的涟漪。
“少有男子能真切体谅女子的心思,你这样说,无论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很欢喜。”她笑起来。
袁兆也笑:“才体谅几分,你就欢喜了?”
顿了顿,他笑容淡了下去:“世上没有男子能真正感同身受你们的处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无论我们说得再好听,可终归成为不了女子。”
清懿没有想到他如此直白地解剖身为男人的心思,一时愣住。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母亲?”袁兆突然问,“我自以为了解我的母亲,我心疼她的多愁多病,气愤她的糊涂懦弱,甚至在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想带着她和我父亲对抗。”
“她被情意蒙蔽了眼睛,可我没有。袁钦其人,虚伪自私,也就有副好皮囊。一介破落侯门出身的庶子,费尽心思娶到了长公主,背地里却做尽龌龊事。”袁兆眼底闪过冷意,“我曾把他在外狎妓的事告诉我母亲,我原想着她会就此认清这个人,谁知第二天,他的私生子就顶着远房侄儿的头衔进了府里。”
清懿瞪大眼:“你母亲是堂堂公主,便是她容忍,圣人又岂会咽下这口气?”
“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读着女德长大的傀儡。我母亲是外祖母第一个孩子,幼时并未长在身边,不曾得她教养。所以身上总少了几分公主的傲气。”袁兆低声道,“她受了委屈却不提,外祖又怎好插手,若是当真和离,皇家的颜面也挂不住,她也没有勇气豁出去,做众人的焦点。”
“所以,她就忍下你父亲的不轨?”
袁兆笑:“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又或是我母亲心甘情愿被他蒙骗,事情被轻描淡写带过。此后他便防着我,行事越发小心。可我从此也与我母亲疏远,心灰意冷极了。”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更恼她有豁出去的权力,却没有胆量。”清懿说,“是这样吗?”
袁兆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是。”
“我倒能体谅几分她的心思。”清懿缓缓道,“抛开公主的身份,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外头看着有气势,实则也是无根浮萍。父亲除了她,还有无数子女,有更多的考量。母亲疼爱她,却也无法违逆父亲。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人真正为她撑腰。或许有一个,那就是你。可你尚在少年,她作为母亲怎么肯拖累你?”
“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说,男人无法真正共情女人,因为并没有处在相同的位置。”袁兆认真道,“所以,如果我在某些时刻忽视了你,没有照顾到你的情感,你大可直言不讳,这也是我的心甘情愿。”
“好。”清懿看着他,点了点头,眸光温和。
心中的疙瘩解开,清懿有些轻快,出门的脚步难得带着雀跃。
袁兆牵着她走,一路跟着人群到了楚江殿祭楚江菩萨,又给颜老上了几炷香。
殿中的小沙弥年纪不大,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眉清目秀,嫩生生的。他站在菩萨跟前,给众人递香,轮到袁兆和清懿,他的目光停留了好一会儿。
袁兆挡在清懿跟前儿,笑问道:“这是我娘子,小师傅看什么呢?”
小沙弥年轻脸皮薄,自知不妥,通红着脸,“施主恕罪,小僧见二位是福泽深厚的面相,便贪看了两眼,还望施主莫怪。”
听了这话,袁兆原本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只见他笑眯眯道:“小师傅好眼力。”
清懿对他的话颇有些好奇,温声道:“小师傅佛门中人,也懂面相?”
小沙弥脸更红了,忙点头:“略通皮毛。”
旁边的众人都在竖起耳朵偷听。时人颇信鬼神,尤其是楚江殿的高僧。能得他一句箴言,是莫大的福分。
有性急的婆子推搡上前:“小师傅不如给我儿子看看姻缘,他老大的年纪找不着媳妇。怕不是月老落下了他这根红线!”
闻言,众人哄笑,有人打趣道:“陈婆子,你儿子大柱好吃懒作,娶不上媳妇可赖不成月老,再说了,月老归玉皇大帝管,你问小师傅做什么?不如让开来,叫师傅看看我几时抱孙子才是正经!”
众人越发兴起,热闹成一团,将小沙弥团团围在中间,饺子皮似的脸透出了红。他招架不住几个大婶的追问,支支吾吾搪塞几句,实在不行就念阿弥陀佛。
袁兆带着清懿退到一旁,揽着她的肩笑道:“咱们运气算好的罢?得了他一句好话。”
难怪世人爱听奉承,旁的袁兆倒也罢了,只是这番话确然说到他心坎里,甭管平日里信不信鬼神,这会子可称得上是楚江菩萨信徒。
清懿觉得好笑,“小师傅佛门中人看面相,说几句好话给你听,你倒信。”
“信!怎么不信!”袁兆立刻道,“福泽深厚,恩爱一生,这么好的话定是真的。”
清懿无奈摇头,拉着他离开人群,“走罢,四处逛逛去。”
袁兆回握她的手:“好。”
就在两人离去之时,小沙弥突然挣开人群,冲清懿摆了摆手,又对袁兆笑了笑,高声道:“施主留步!”
袁兆:“小师傅还有何事?”
小沙弥小跑着上前,眼底盛着亮光,压低声音道:“施主,这个你收下。”
背对着清懿,他突然将一块无字白玉塞给袁兆。
“这是何物?”袁兆下意识推辞,却被小沙弥阻拦,他双手合十鞠躬:“施主与我有缘,我将此物赠与你,权当是小僧送与二位的贺礼,还望施主未来一切顺遂。”
袁兆笑了笑,利索接过放进怀里。“那多谢了!”
说罢,扭头就捐了一袋香油钱,可把住持乐得不行。
目送着他们远去,小沙弥的视线渐渐收回,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他又双十合十,默念了一句梵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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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 灵猴(二更)
◎姐姐又更新啦◎
路过嘈杂的人群, 清懿的目光被一只杂技团的猴子吸引,围观的人群不停爆发出阵阵喝彩。那只瘦骨伶仃的小猴跟随着主人的指令跳火圈,讨吃食。脏兮兮又带着伤的皮毛让整只小猴都显得可怜又可爱。
清懿不由得驻足。
袁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由得笑道:“那是鹿鸣山的猴子,极通灵性, 瞧着年岁尚小, 许是贪玩走丢, 被杂耍的人逮住, 这才训成了卖艺的小猴儿。”
“嗯。”清懿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表示, 只是眼神却还停留在那只猴子身上。
袁兆:“怎么?”
“无事,只是想着它原该在鹿鸣山逍遥自在, 谁知命运就因一次贪玩改写。”清懿笑了笑, “不说了,去前头看看。”
袁兆定定看了她一眼, 也跟着笑:“好。”
中途人炒汹涌,舞龙舞狮队所到之处热闹一片,清懿险些被人挤散, 好在一只手牢牢将她护着。
寻到一处小摊边, 清懿暂时在此处歇脚,袁兆去不远处给她买凉茶。
一晃神的功夫,清懿便发觉那人不见了。她心内霎时一慌, 原本对陌生又杂乱的人群并不多畏惧,可在眼下瞧着,却觉得每张面孔都叫人心慌。
她急急起身, 摊主老伯忙道:“姑娘莫要乱走动, 等你夫君来接你才好。现下人太多, 你又不是江夏人,要走失可怎么好?”
清懿闻言,又冷静下来,可一面又担心袁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也不敢随意走动,怕他找不着自己。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处的热闹人群突然传来骚乱声,清懿隔得远,听不真切。只有路过的几个当地百姓漏了只言片语。
“听说是……失踪了,到现在尚未找到。”
“可不是嘛,要我说,咱们江夏贼人太猖狂,连这等重要的人都敢动,真是要钱不要命!”
“凤头山的常山虎,那可是狠人一个,前些年绑了赵员外家的一双儿女,因他悄悄报官,竟敢真的撕票。啧啧,那惨状,不足十岁的小儿子被活剐了,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被祸害了,从此赵夫人就疯了。所以你说这山匪有什么是不敢的?”
“可这回不同啊……这可是咱们全城……”
两人走远,剩下的话听不见。
……
清懿袖中的手无意识紧握成拳。
老伯也听到了交谈声,紧张安抚道:“姑娘,也不见得就是你家夫君出了事,你别慌张,再在小老儿这里等上一等。贼匪专绑女子孩童,哪有绑成年男子的?”
他的话有理,可那话里的指向性却也不得不让人怀疑。
清懿再坐不住,问道:“老伯,府衙在何处?他并非寻常人,若有万一……”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听一道熟悉的笑声传来:“我回来了。”
清懿猛然回头,就见那白衣郎君站在人群里笑眯眯地看她。
“你去哪了?!”清懿的语气难得很冲,又气又急又后怕。
袁兆被她问得一愣,立刻换上可怜兮兮的神情:“好凶啊娘子。”
清懿瞪他,“你走远为何不同我说?”
见她眼尾通红,袁兆立刻收起揶揄,正色道:“怎么了?发生何事?你受欺负了?”
见这位好脾气的郎君一瞬间就变了脸,一旁的老伯赶忙将来龙去脉对他讲明。
袁兆听到不是她出什么事,心下稍定。
知道她心里后怕,袁兆轻拍她的脊背,“是我的错,我不该乱走,吓到你了。我保证,出门在外一定寸步不离你,好不好?”
清懿摇头,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反应太大,收敛情绪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可我就是这个意思。”袁兆笑着说,“不说这个,来,给你一个惊喜,瞧好了。”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上前——一只小小的猴子端坐在他的臂弯,正抱着一只香蕉在啃。小猴儿瘦骨嶙峋,皮毛伤痕累累,可不就是那只杂耍卖艺的灵猴!
清懿讶异:“你怎么把它带来了?是同老板买的?”
“嗯,给了他两吊钱,换了这只猴子,本来早就回来了,这小机灵鬼想逃,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降伏。”
清懿挑眉:“降伏?你打它了?”
听她语气又开始不好,袁兆忙道:“怎么敢?我转了好一圈,给它买香蕉啊!”
清懿忍俊不禁,嗔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在猴子身上。
这应该是一只幼猴,长得十分小,皮毛由于太脏,看不出本色,若是洗干净,一定是毛茸茸一团,很可爱。它的两只手扒着香蕉啃,见清懿盯着它看,它警惕地抱紧香蕉,转了个方向。吃了半根,感觉到清懿的目光柔软,没有恶意,它又好奇地歪了歪头,挪了挪身子,同她对视。
看出她很喜欢,也想抱,猴子对她也很好奇,一人一猴很是友好。
但袁兆没有送上前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把它关在空笼子里。
猴子立刻哇哇叫,发生可怜的微弱声音。
清懿有些心疼:“你又关它做什么?”
袁兆心硬如铁,丢了一只香蕉进去,“太脏了,回去洗洗再给你抱。”
清懿默默看了一眼他脏了一块的白衣:“……”
有了香蕉,小猴子很快安静。
回到客栈,袁兆将笼子并几吊钱递给店小二,不多时,一只皮毛蓬松的小猴就被放在托盘里端了上来。
袁兆笑出声:“你端菜呢?”
店小二一愣,心下腹诽,难道不是吗?一些达官贵人就爱吃些恶心的奇珍。
见店小二当真是这么想,袁兆笑容一收,“小二啊,下次别乱揣测客人的心思了。”
然后接过猴子,砰地关上门。
店小二:“……”
洗干净的小猴果然好看,虽然瘦小,却毛茸茸一团,还很乖。
袁兆警告小猴:“别给我装,你先头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的。”
说罢掀开袖子,露出两道红痕,可怜兮兮道:“你看它给我挠的。”
清懿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猴的脑袋,见它没有抗拒,又摸了一把,温柔道:“一定是你太凶,弄疼它了。”
“……”袁兆故作不满,拎开猴子,凑到清懿跟前儿强调,“曲姑娘,是它把我弄疼了。”
清懿轻笑,不理会他,又给猴子递了一只香蕉。
袁兆坏心地抢了过来,猴子顿时炸毛,做出抢夺的姿势。
“暴露本性了吧小猴?”袁兆拎着香蕉抛来抛去,逗得小猴子也跑来跑去。
清懿笑着看他俩闹。
过了一会儿,袁兆突然问:“你想养它吗?”
清懿一愣,摇头道:“虽然很喜欢,但还是不了。”
“为何?”袁兆侧眸,“既然喜欢,就带回去。”
清懿笑容微收:“算了,我们固然不会苛待它,但它就无法拥有同类的自由。”
袁兆挑眉:“这猴子脑袋好像不大灵光,若放他归山后,又被人逮住,岂不可惜?”
猴子好像听懂了,吱哇了一声,将香蕉皮丢到袁兆脚下。
“哟,骂你就听得懂?”袁兆笑看它,“你瞧,这已经是通人性的猴子了,你说它和谁是同类?”
清懿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猴子舒服地眯眼。
袁兆又问:“真不养?”
清懿仍然摇头:“我们放它回鹿鸣山罢,它有它选择的自由。若是有缘,自然还会遇见。”
“你在楚江殿上一回香,倒带了几分禅意,看来悟性颇高啊施主。”袁兆打趣她。
清懿嗔他一眼,不理会-
那小猴子最终还是放回了鹿鸣山。
袁兆没有假手于人,次日一早便着人带路,往山里去了。
清懿在客栈等了一会儿,直到午膳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心下有些担心,却也不好独自出门,于是只能坐在窗边等。
今日的江夏城还是热闹,客栈下面就是人最多的坊市,来来往往的商贩与顾客络绎不绝。里头有个熟人,就是昨日借他摊子休憩的老伯。
他见到了窗边的清懿,招手高呼:“小娘子,又见面了!”
清懿有些意外,笑着挥手道:“老伯好。”
她学着袁兆用方言打招呼,“老伯吃了吗?”
小老头笑呵呵,声音响亮得半条街都能听见:“吃了!你呢?我这有刚出炉的饼子,送上去给你尝尝。”
说着也不等清懿答应,就包了两只饼放在下面的篮子里。
他见清懿不动,赶忙道:“拉上去,趁热吃!”
清懿这才晓得,原来客栈或宅邸的高楼都备了拉绳篮子,方便闺阁中的姑娘或小媳妇购买来往小贩的货品。
见老伯那熟练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第一回卖了。
清懿愣了片刻,赶紧回屋找到袁兆留下的钱袋子,她不知道饼子的价钱,约莫捻出小半吊钱放到篮子里,多的权当是感谢老伯昨天的好心。
谁知老人家一看见钱就恼了,瞪着眼道:“小娘子这是做什么?拿回去,拿回去!这是小老儿送你的,不值当几个钱。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他声音又大,活像吵架,引得众人都往这处看。这条街住的都是老街坊,彼此知根知底,乍一看有个这么眼生的姑娘,俱是好奇。
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凑上前道:“张四叔,这姑娘是谁家的?怎么从没见过?”
“是啊,生得这样好看,要是江夏人,咱们早就见识了。”一旁的婆子笑道。
老伯眼一瞪,猛拍他一巴掌,“滚一边儿去,你打什么鬼算盘我不知道?人家是有夫之妇,去河边照照自己的德行,少在我跟前儿弄鬼!”
浓眉小伙被老人家一巴掌打得生疼,委屈道:“哎呀四叔!你听我说完,这回我真没打鬼主意。你有所不知,昨儿咱们的酬神大典没办成,就是因为扮观音的李娘子被山匪劫了,现在还下落不明呢!族老急得冒火,这才打发我们几个四处找面貌齐整的小娘子扮观音!”
老伯狐疑,但是心下已然信了几分,毕竟昨天的酬神大典确实没办成。
酬神是江夏人的传统,是一年中不可缺少的节日,观音娘子没了,莫说族老上火,全城人都没有睡得好觉的。
“可那姑娘并非是江夏人,且有了人家,你让她扮观音,族老愿意?”
浓眉小伙立马换上笑脸:“肯!怎么不肯?这位姑娘昨儿在楚江殿,得了里头小师傅福泽深厚的批语,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都说这姑娘好运道,若得她扮观音,那才是好兆头!”
他们一气儿把来龙去脉都说清,也是为了叫楼上的人听得真切。
清懿倒不是介意抛头露脸,只是这个邀请实在突然,她自小长在闺阁,哪里有过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的经验。
“老伯,此等重任,我实在难当。”她想了想还是推辞。
浓眉小伙一脸可惜,老伯倒不在意,只招呼她趁热吃饼,拉着人回去。
合上窗扉,清懿闲得无事,便随手画了一副酬神夜会图。
直到画毕,还是没见袁兆回来。
瞧着天色快要擦黑,清懿再坐不住,想托掌柜打听打听。才走到门边,就听门被敲响。
清懿忙上前开门,来人却不是袁兆,而是一个神色焦灼的老头。
老头一见她的面,就深深鞠了一躬,“小老儿姓陈名德庵,还望夫人莫怪我的唐突,实在是情势所迫,故而冒昧前来打扰。”
“老人家不必对我一个后生行此大礼,你只说你所求之事,若能相助,我定不推辞。”清懿道。
陈德庵这才说明他的来意。
原来他就是主持酬神大典的族老,如今正因为观音娘子失踪的事焦头烂额,听得手底下的后生说起清懿,他才燃起一丝希望,急急赶来客栈。此举算不得有礼,却也如他所言,是情势所迫,不得不着急。
“……小老儿知道夫人的顾虑,你们外乡人最守规矩,女子轻易不肯露面,即便露面也不愿人知道名姓,既如此,小老儿在此发誓,绝不会外传你的身份!”
清懿的确有些担心此事,毕竟人多口杂,说不准就有同京城沾亲带故的,若是传来出去,只怕她的日子又要难熬。见陈德庵如此保证,她的顾虑打消了几分。
“族老,我夫君尚未归家,此事我还想听听他的主意。”清懿道。
陈德庵追问:“不知郎君现下在何处?我即刻打发人去寻。”
清懿道:“一早便往鹿鸣山去了,如今尚未归家,我也有些担心,还望族老能帮我打听打听。”
陈德庵拧眉思索:“鹿鸣山?那处虽不比凤头山凶险,但也是山匪易出没的地带,姑娘放心,我现在就派人去山里找,一有消息就告诉你。只是酬神大典就在今晚,还望姑娘先装扮上,若是答应,即刻便能露面。若是不答应,小老儿也绝不为难姑娘,一切皆凭你的意思。”
这话首尾兼顾,颇有水平。
清懿见他这般恳切,索性也不再犹豫,“罢了,族老既然帮我寻人,我也帮族老这个忙,只望江夏百姓不嫌弃才是。”
陈德庵大喜,抚着胡子笑道:“好啊!好啊!姑娘说得哪里话,我们上哪再去找一个这样的观音娘子?百姓满意还来不及,怎谈得上嫌弃二字?!小老儿在此多谢姑娘!”
说罢,陈德庵退出去,三四个妆娘喜笑颜开,推门而入,不知在屋外等了多久。
“真是好俊的小娘子!”为首的丰满女子年约四十来岁,丹唇未启笑先闻。
她风风火火上前替清懿梳妆,不住地打量镜中的脸蛋,连声夸赞道:“哎哟,我即便是个妇人都要羡慕你家夫君了!不知上辈子烧了多少香,才得你这样俏的娘子。我邱丽娘的手装扮了十数个观音娘子,个个都是顶俊俏的长相,今儿遇着姑娘,才头回晓得真观音娘娘是什么样!”
清懿没有遇见过如此盛情,偏偏她夸得直率又真诚,便是个木头菩萨也得被逗笑。
其余几个妆娘也是妇人打扮,都是泼辣性子,很敢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屋子热闹得快要掀翻屋顶,这也巧妙地打消了清懿的拘束。
等到清懿换完了全套的裙装,装扮一新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嗓门子们俱是一静。
好半晌,才见邱丽娘惊叹道:“我的乖乖,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她支吾半天,也找不出词儿来形容。
另外几个妆娘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睛瞪老大,只知道目不转睛地看。
清懿见她们都不说话,试探问道:“诸位姐姐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邱丽娘摇头:“妥,妥得很!好姑娘,听我的,一会儿就这么出去,保管明儿江夏城就传见到来真观音!”
清懿当她夸张,轻笑着摇头:“姐姐谬赞了。”
大典的时辰马上就要到,清懿戴着帷帽,由邱丽娘等人护送着前往楚江殿。
在小阁中等候时,清懿还挂心着袁兆的下落。
恰在此时,白日里那个浓眉小伙儿前来报信:“姑娘,哦不,这位夫人!你家夫君有消息了,我们派出的一队人就在去鹿鸣山的路上撞见你家夫君,不多时就要到了,族老派我来传信儿,叫你务必安心。”
清懿感念族老的妥帖,诚心福了福身:“多谢这位壮士,也请替我多谢族老。”
袁兆有了消息,她彻底放下心来。
扮演观音座下小童的小女娃们扒着门框偷看她,见她的视线移过来,又赶忙躲开,嬉笑成一团。
清懿招了招手,为首的小童犹豫片刻,怯生生地上前。
只见漂亮的观音姐姐递给她一包果脯,她愣住,不知所措。
清懿以为她不敢吃,体贴道:“是甜的,有杏子干,桃肉干,自去分着吃罢。”
小童眼神亮晶晶,小声道:“多谢观音娘娘。”
乍一听这个称呼,清懿还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小童跑远,雀跃地和同伴分享吃食,她一时又觉得做个观音娘娘也没什么不好的。
说起来,果脯还是今儿一早袁兆塞给她的。也不知这人几时养成的习惯,时不时就寻来一些小吃替她备着,她也不是爱吃零嘴的人,但是叫他这么一闹,反而三五不时就能吃上几个。
远处锣鼓声响起,思绪慢慢飘远,从果脯想到袁兆,又想到不知他如今到了哪里,是否能赶上自己扮观音游行。
也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期待。
期待他能见到她扮的观音娘娘。
外头的锣鼓声越发响亮,直到一声悠长的钟鸣,伴随着族老的念诵,有人急急进屋迎她出去。
“到时辰了,观音娘娘出行。”
清懿面容一肃,轻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浅淡的紧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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