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 宝珠(三更)
◎姐姐又又又更新啦◎
听找来的人说, 清懿要扮观音,袁兆颇有些意外,指了指马背上的姑娘道:“叫我娘子扮观音, 那你们自家的观音怎么办?”
马背上的姑娘正是传闻中被山匪掳走的李家六娘子。
袁兆放小猴子归山并没有用多久的时间,之所以被绊住脚, 就是因为半路遇见这个姑娘。见她晕倒在路边, 袁兆让带路的店小二将人背起来, 所幸她没受多大的伤, 就是饿晕了过去。
店小二是江夏本地人,自然知道李娘子失踪的事, 听说她是被山匪绑了,如今看来倒并非如此。若真被常山虎那厮逮住, 她焉有命在?
袁兆听罢, 摇头笑道:“她方才有封信落在地上,我看了两眼, 是她情郎写的,约她远走高飞。”
店小二目瞪口呆:“客官你是说,李家娘子是私自出逃会情郎, 并非是被山匪绑架?”
袁兆瞥他,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个儿猜的。姑娘家的事,你烂在肚子就罢了。瞧她这样子, 也没会到情郎。”
店小二尚且沉浸在巨大的震惊里,还想探究更多,却见袁兆早就骑着马走远, 只得安顿好李娘子, 跟上追问。
袁兆不再搭话茬, 只往附近的庄子去,指使着店小二进村讨吃食。
店小二憋了半天:“怎么……怎么要我去?”
袁兆皮笑肉不笑,凉凉看他:“难不成我去?又不是我家娘子。”
店小二委屈:“那也不是我的啊!”
“你去不去?你是江夏人还是我是江夏人,这可是你们的观音。”袁兆环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快点,我娘子还在客栈等我,再不回该着急了。”
毕竟救人事关重大,店小二还是往村里去了。
袁兆闲得无聊,掰着路边的野花编花环,想着清懿戴上肯定好看。
就在这当口,李娘子幽幽转醒,一眼便看见袁兆。
“是郎君你救的我吗?”
袁兆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是。”
李娘子:“?”
四下无人,不是这个人搭救,难道有鬼。
可他这样应答,就把李娘子道谢的话堵了回去,连带着感激之情都无法宣泄,所幸她也没剩几分力气,歪倒在马背上轻喘。
店小二抱着讨来的水和饼子跑回来,连呼带喘,“来,来了。吃的来了……”
李娘子本来就饿得眼冒金星,更搞不清楚突然蹦出来的人是谁。
袁兆抬了抬下巴,“喏,这是你的救命恩人。”
眼神意思很明显,快去感谢他吧。
看着眼前黝黑壮实,面目平庸的店小二,李娘子原本脑补的英雄救美的话本子顿时碎一地:“……”
看到李娘子幽怨得恨不得换人救的眼神,店小二越发委屈。
老天爷,怎么救人还成错了啊!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气氛尴尬地回程。
李娘子人虽瘦小,名堂却多,她算是江夏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不然也不会被选去扮观音,所以她骄矜归骄矜,却颇有一番病西施的模样,店小二被折腾得要冒火,一见她的脸,又蔫巴了下来。
袁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径自打马走在前面。路上有一半的时间就是被后面两个人耽搁的,他好几次想甩开这两个拖油瓶,但在店小二满含怨念的目光注视下,他没剩多少的良心难得受到谴责。
毕竟一个受气包个难缠的病号,是挺难伺候的。
见他不走,店小二松了口气,悄声道:“多谢客官相助,我可是好人家的儿郎,我娘已经替我相中了东村头王屠夫的小女儿,要是旁人见我单独同李娘子回城,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可不敢可不敢。”
袁兆冷哼:“那怎么人家一掐嗓,你就软了骨头。”
店小二脸一红,害臊道:“男人嘛,都有点这样的毛病。”
袁兆挑眉:“啧,说自个儿还扯大旗,都什么都,我就没这毛病。”
店小二敢怒不敢言,小声嘟囔:“我要有那样的娘子,我也没这毛病。”
回城路上,正好撞见找来的一队人。
见到李娘子,他们也愣住了。城里已经有了一个观音,原本的观音又回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木讷的庄稼汉不敢做主,只管传信回去。
马背上,李娘子吃饱喝足,有了几分气力,开口道:“谁稀罕做什么观音娘子。”
族老手底下的人都不敢接话,只有店小二傻愣愣道:“为何不想?观音娘子多风光啊,全江夏的百姓都仰望你。”
李娘子嗤笑,“你这呆子。”
店小二摸了摸鼻子,小声抱怨:“矫情。”
袁兆归心似箭,只往前赶路。
李娘子幽幽看他的背影,突然道:“你家娘子能扮观音,想必样貌必定不输给我,全城的人都能瞧见她的脸,你就不介怀?”
袁兆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李娘子咬着嘴唇,眼底浮现水雾:“观音娘子又不是真的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不过因着有副好相貌才做成傀儡。可傀儡就是傀儡,旁人爱的是你扮的观音,不是你这个人。前脚山盟海誓,后脚还不是说把你抛弃就抛弃!”
袁兆移开眼神,驱马走远,并没有安慰的意思,他看出她不过是在找个由头发泄情绪。
店小二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小心问道:“你是遇到负心汉了?”
李娘子忍不住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
店小二手足无措:“哎,哎你别哭啊。”
李娘子不理他,哭得哗哗作响,等到终于哭累了,才吸着鼻子道:“簿郎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接下来,店小二被迫听了一个美貌少女被薄情郎骗财骗色又骗心的老套故事。
坏男人花言巧语,让不经世事的年轻少女情根深种,等到她豁出一切,不惜败坏名声也要同他远走高飞时,坏男人吓得跑路,丢下她一个人,险些饿死。
店小二也不会安慰人,只能干巴巴道:“这家伙不愧姓簿,当真是个薄情郎!无情无义王八犊子!”
李娘子愤愤:“对!王八犊子!”
袁兆甚是无语:“……”
他可没心情陪他们闲聊,一心只想着快快回城,赶着时辰见到清懿。
快到城门口,只见不远处的天边燃放起绚烂的烟花,亮彻夜空。
锣鼓声与钟鸣声齐响,悠长浑厚的呼喝声裹挟着风声传来:“观音娘娘出行——”
他再不犹豫,挥开鞭子一路疾行。
到了人潮汹涌的地方,他翻身下马,一路分花拂柳,往最热闹的高台去。
终于,他站到在人群的最前端,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四方轻纱笼罩的高台。
夜风吹开碧纱帷幔,观音娘娘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袁兆的目光猛然怔住。
烛火惶惶,映照着她精致绝伦的面容,纯白的飘带随着夜风飞舞,像九天玄女落入凡尘。
他一直都知道,清懿是很美的姑娘。
但在此之前,宝珠被很好地收纳在妆奁里,只有他才知道她的美。
可这一刻,当绚烂的宝珠被置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他才发觉它原来有更为璀璨的光华。
这种光华照耀得他移不开眼,而他很清楚,在场所有人的心境同他是一样的。
倏然,他想起李娘子说,全城人都能看见她,你不介怀?
再次想到这个未答的问题,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诘问自己。
袁兆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的阴暗。
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
他会妒忌,会自私,会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占有欲,甚至恨不得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起来-
游行的时间看似漫长,实则很快就过去。
隐约记得好像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又消失不见。清懿摇摇头,捶了捶酸疼的脊背,才坐上族老安排的马车回了客栈。
掌柜见到她,热络笑道:“观音娘子好啊,小店有幸接待您,当真是蓬荜生辉。”
掌柜的欣喜不似作假,与一开始客套却疏离的表现完全不同,可见这场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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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的功力。
清懿略寒暄两句,便往楼上去。
转过楼道,瞧着屋里没有亮光,以为袁兆没回来,清懿犹豫片刻,走到门口转身想要下楼拿蜡烛。
才走两步,身后有人突然上前将她环抱住。
“才回来,要上哪去?”
清懿轻笑道:“该说这话的是我才对,你上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袁兆不语,抱着她紧了紧,突然一个用劲,将人横抱进屋内。
清懿小声惊呼,拉住他的衣袖:“又闹什么呢?”
袁兆往榻上一坐,将清懿安置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脖颈处,闷声不说话。
清懿有些想笑,又有些好奇:“你怎么了?”
袁兆定定看着她,突然按着她亲吻。
清懿不知这人发什么疯,想挣脱又被他按住,熟悉的气息劈头盖脸,砸得她招架不住。
袁兆的吻一向很温柔,可这回却显得急切凶狠,几乎是要把人拆吃入腹的架势。
清懿原本想顺着他的意,安抚过这一阵子就好,谁知他丝毫不留余地,直要将她最后一丝呼吸都要夺去。
“袁兆……”清懿推开他轻喘,眼尾绯红,隐隐可见眸中泛着水光。
袁兆清醒了几分,松开手让她喘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等她恢复好,又要继续。
清懿的手探到他腰间,轻掐了一把,嗔道:“你在外面见到我了?突然这么不对劲。”
听她提起这件事,袁兆眸光微闪,喉结动了动:“嗯。”
清懿早料到就是这个缘故,不由得笑道:“我想着是要问问你来着,可左等右等,偏生等不来你,族老又好心派人去寻你,我自然承他的情,帮个忙也没什么,你说呢?”
她温声说话时的音色很好听,像山涧的清泉,不急不缓,清澈动人。尤其是最后那句上扬的尾音,无意识地软了声调,像是问他,又像是叙述一件好玩的事。
袁兆静静看着她,明白此刻的她很愉悦。
这是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习惯。
欢喜时,笑意仿佛浸润到话语里,平日清清冷冷的语调会添上几分娇。不高兴时,她反而会摆出更为得体的笑,只是那笑不会达到眼底,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任何愠怒的情绪,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的完美,以此掩饰内心深处的不虞。
袁兆眸光沉黯,好在夜色替他作掩护,于是他才能强装出平日的模样。
“嗯,你做得对。”
清懿也回望着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装呢?我瞧你不大高兴。”
袁兆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不愿谈这个话题,他想继续方才的事情。
清懿侧过脸,躲开他落下的吻。
“不想我扮观音?”
袁兆一顿,不答话,顺着她的脸颊一路亲,即将落在唇上,又叫她拦住。
“我以前当真没发现,你竟这样小气性?”清懿笑看着他,“我说中了吗?”
就这么被戳穿心事,袁兆愣了片刻,自个儿也觉得好笑,他索性带着她往后一歪,仰躺在榻上。
“你这小娘子,当真半点颜面也不给我留。”袁兆喟叹,“罢了,我就是打翻了醋罐子,酸气都飘一屋了。”
清懿从他怀里起身,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你还是我认识的袁郎君吗?”
袁兆挑眉:“怎么?知道我这人败絮其内,后悔了?没办法,小娘子,跟了我就没回头路走,这就是看脸的代价。”
说罢,也回捧她的脸亲了一口。
清懿忍俊不禁,笑完了,又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突然,她凑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角。
袁兆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生涩而小心的吻。
清懿不知这个吻有怎样的威力,见他很久不说话,只好问道:“怎么了?”
袁兆目光沉沉,像是在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没怎么。”
说罢,他突然抱开清懿,起身往外间去,脚步有些急乱。
听见外头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懿问道:“找什么?”
外面的人声音隐隐夹杂着火气:“清心丸。”
黑暗里,清懿撑着额头失笑。
“回来,别找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停顿片刻,又响起一阵。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清懿笑着重复:“我说,不用找了。”
“不用找的意思是……”某人迅速拐回屋内。
清懿缓缓挑眉:“听不懂就是没有意思。”
袁兆忍得额头青筋直冒,也不知耗费多大的意志才闷声道:“罢了,暂时听不懂吧,等成婚再说。”
说完像是怕自己后悔,三步并两步往外走。
才走到门边,突然有人拉住袖子,是很轻的力,却似有千钧重拖住他的脚。
袁兆深吸一口气:“趁我还有点理智,你赶紧回去。”
清懿利落地松开他的袖子,眼底目光平静柔和。
“袁兆,我可能也不大理智。但是,你记不记得你说,没有人规定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我想我也不必遵循女人的某种规矩。”
袁兆眸中情绪翻涌,终于无奈道:“可女人总比男人要吃亏。”
清懿轻笑:“吃不吃亏,都是人定的。外界的种种规矩,还有女人对自己太过严苛的要求,让我们总是陷入自责的漩涡里。我不大想这样。”
袁兆:“你怎么想?”
清懿抬眸看他,不再说话,可那目光仿佛是引人沉溺的湖泊。
在这样的目光下,袁兆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脑中本就脆弱的丝线岌岌可危,终于绷断。
高台上璀璨夺目的宝珠回到了匣子里,只有他才能看见那不为人知的潋滟柔光。
也只有他见识到,观音娘子最惊心动魄的美。
于是,遥隔一整个尘世,当他再次见到熟悉的一幕,像是如坠梦境。
也对,这一幕,在后来那无边无际的沉黯岁月里,重现里一次又一次。
可当它如此真实地横亘在眼前,心中浮现的却是快要将人吞噬的恐惧。
不记得告别了多少梦境,这一次,她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去?
热闹的人群里,白衣郎君像是僵立太久,连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他扯开嘴角,似乎想笑,那应该是他最熟悉的表情才对。可试了好几遍,怎么也不对。
明明在笑,可眼尾的绯红,却怆然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好在天色已晚,没有人注意到他裂开的伪装。
众人聚在一起,等清懿在里间卸妆。
白玉龙四下瞧了瞧,“姓袁的呢?怎么没瞧见他?”
柳风才想起自己有个主子,也跟着张望:“是啊,我家郎君呢?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清懿听见外头的动静,神色淡淡,“江夏城谁有胆子动他?许是有要紧事要办。”
九月初九是应当是颜泓礼的忌日,一整天不见他去敬香,这会子想必就是忙这遭了。
听了这话,柳风恍然道:“多谢姑娘提点,正是正是。每年九月九,我家郎君照例要去看望颜老。”
清懿拿着梳子的手一顿,倏然回头:“看望?”
柳风被她的眼神震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一顿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啊,是看望啊。颜老归隐山林后,就一直住在江夏城,他老人家身体还算康健,如今已八十有六,一顿能吃半斤酒。”
颜泓礼还活着。
一瞬间,清懿难言心头的震颤,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看向门边。
白衣郎君不知何时倚靠在那里,静静回视。
132 ☪ 匕现
◎姐姐姐夫对峙了◎
“颜老高寿, 福泽深厚。”清懿应和柳风的话,目光却直直看向袁兆,“这些年, 袁郎君便是为了颜老才留在江夏城吗?那颜老身体康健,想有你的功劳。”
袁兆眸光沉静,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异样, 坦然道:“若说全是因老师的缘故才留下, 倒也不尽然。”
“那年被放逐出京, 心里一点儿愤懑都没有自然是假话。潦倒一段时日,正好晃到江夏, 想到老爷子在这落脚,便提了两壶酒去瞧他。”他随手扒拉开一张椅子, 往后靠坐, “谁知他见我副模样,只扬着扫帚追着我打, 骂我没出息。”
“我怕他气出好歹,便顺着他的意思管了几桩闲事。见他精神头好了,索性我也没处去, 就留在此处。”
按照时间来说, 这本该是颜泓礼重病垂危的节点,兴许是袁兆突然改变主意,蝴蝶煽动翅膀, 连带着颜泓礼的命运也被改变。
清懿垂眸,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瞥了袁兆一眼,略过这个话题不表。
一行人正要离开时, 将诸事料理停定的族老带着一众干事前来道谢。
清懿再三推辞他递上的酬金, 族老见她坚决, 也不再执拗,只笑道:“姑娘不爱俗物,金银我便收回。只是我等一派感激之意不是作伪,姑娘好歹让我们尽一份心。”
清懿无奈笑道:“族老太客气,我不过举手之劳,承蒙您抬举,才担这旁人争抢的差事,我既沾了扮观音的福,哪有得您酬谢的道理?”
“此言差矣,一码事归一码,该有的酬谢不可免。”族老摸着胡子道,“除此之外,老夫还要替我族的小伙打听打听,不知姑娘可否婚配,若是待字闺中,尚可考虑考虑我们江夏年轻人啊!”
众人只当族老在玩笑,毕竟白玉龙早就告诫他们,人家是京城官家女,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族老明知不可能,还说这样的话,实则也是试探。说不定清懿真就答应了?错过这个,满江夏可都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
清懿大概猜得到他的心理,语气仍旧温和,只浅浅颔首:“多谢族老厚爱,但我已有婚约在身。”
族老意外:“有婚约?”
不止他意外,一旁的白玉龙没忍住,喷出了一口茶:“什么?你有婚约?你已经嫁人了?”
柳风震惊地张大嘴,愣愣看着清懿,旋即又下意识看向另一道身影。
至于他目之所及处的这个人,神色埋在烛火暗影里,瞧不清脸上的神情。
可清懿却仿佛察觉到他幽深的目光,直直抬眼看去,唇边弯着笑:“正是,我有夫婿。”
一刹那间,隐没在黑暗里的那道眼神灼然而滚烫,他深深望进她的眸光里,似乎要将她心底的情绪探究透彻,却一无所获。
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眼神交锋,族老不无惋惜,叹了一口气,又豁达道:“罢了,是我族的小伙子没福分!祝姑娘同夫婿百年好合。”
清懿微笑:“多谢族老。”
随后寒暄一阵,才终于送走族老一行人。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连白玉龙都难得安静。
到了府里,清懿翠烟等先回后院住所,同其余人分别。
回到房间,一直维持着端正姿态的肩膀终于缓缓放松,在无人处显露几分疲惫。
清懿揉着额角,轻声道:“翠烟。”
“我去给姑娘打水,沐浴解解乏。”翠烟不叫她多说,自领会了意思,带着茉白往外走。
清懿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让她精疲力尽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劳动,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揣测,还有强撑着精神全副武装,不想让人看出弱点的消耗。
门边传来脚步声,清懿惊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以为是翠烟,便起身去开门,才开了半条缝,瞥见来人高大的身影,她脸色倏然冷淡。
“夜半三更,袁郎君来此地不合适罢?”
说着便要将门带上,却被一只手挡住。
“不合适?”袁兆唇边带笑,眼底却没有温度,这是他头一次不加掩饰自己的情绪,“怕你夫君知道?”
清懿脸色彻底冷如冰霜,她挑了挑眉,也勾丝一丝笑,“是,我已为人妇,袁郎君还是有些分寸才好。”
“夫君……”他发出短促的嗤笑,眸中迸发的火光如有实质,戾气几乎要将人灼伤。
他突然抓住清懿扶着门框的手,强硬地推开门,压着人一步一步走近。
每逼近一分,清懿便多看清一分他眼底的寒意。
察觉到危险,清懿沉声道:“出去!”
就在她说话的一瞬间,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她猝不及防被按在他怀里,滚烫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
啃咬,纠缠,不死不休,似乎夹杂着浓重热烈的情绪,带着燎原之势。
清懿几乎喘不上气,直到脸颊泛起潮红,他才大发慈悲似的松开几分气力,容她歇息。
“啪”的一声脆响!
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清懿收回手,疏离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加修饰的恼怒,眼底火光灼灼。
“终于不装了是吧?”她轻喘着气,因为下了狠力气挥出一巴掌,手还发着抖,“袁兆。”
这声袁兆,彼此心知肚明喊的是谁。
不是这一世对前情一无所有的那个袁兆。
也不是留在前世记忆里,只用回忆的口吻讲述的那个袁兆。
而是——
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真正纠葛了一世,带着所有记忆同她相遇的这个袁兆。
像是印证她的话,袁兆舌尖顶了顶唇角破开的伤口,带着几分坦然的笑。这样乖戾又沉暗的神情,不属于任何时期的袁兆,至少在清懿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
“不装了。”他笑着说,“我以为这样装下去才有用,现在才晓得,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似乎察觉到她眼底的警惕,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气息灼然,“你怕我?”
清懿重新恢复冷静,目光淡淡,直视他道:“袁兆,你不妨照照镜子,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
袁兆嗤笑一声,“不人不鬼,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无常。”
清懿静了一瞬。
他自嘲似的形容,却当真贴合如今的神态。
不人不鬼,极度厌世,眼底暗藏毁灭一切的欲望。几乎找不到曾经光风霁月的影子。
这就是他真正揭开伪装的模样。
感受到她的抵触与厌恶,袁兆眼底的笑意越发热烈,其中却夹杂着一闪而逝的悲怆。
像找不到出口的困兽,无法辩驳,无法自救,除了碰撞得鲜血淋漓,哑声嘶吼咆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地看着微光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怕我也好。”他笑着喃喃自语,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阴鸷,“你怕我,你所谓的夫君,只会更怕我。”
“已有婚约,已为人妇。”他缓缓重复她白日里说过的话,眼底的笑意却骇人,“纤纤,我才是你的夫君。除我以外,你还要嫁给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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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 前尘
◎姐姐姐夫发刀啦◎
“纤纤?”清懿目光渐冷, 良久,轻声道,“别用这两个字叫我。”
那年那日的情景仿佛随着这两个字, 横亘在眼前。
扮观音后,他们租了一处小院, 在江夏短住半月。
天气好的时候, 他歪在窗边看书, 她跟着当地的女乐师在树下吹奏竹箫。
柳絮轻扬, 曲声婉转。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目光望向窗外, 信手写了一行字。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截莹白的皓腕握着凤翼笙, 纤弱得不堪一折, 却固执地要将生疏的技艺学会。
绿纱衣美人发觉他的目光:“不好好看书,瞧我做什么?”
“看纤纤美人, 赏心悦目。”他托着腮,笑吟吟:“只是美人又错了音,不如我教你罢。”
她不信:“你几时还会这个?”
“我会的多了, 瞧好了。”
郎君丢开书, 凑上前接过凤翼笙。
见他当真像模像样地吹了一段,她便安静地挨着他坐下。
吹一半,他又停住, “呀,忘了后面什么调。”
她轻瞪他:“装模作样。”
“我好心好意教你,小娘子怎么也要来点报酬罢。”
笙箫奏出阳春三月的欢快乐曲, 乐师笑看树下的两人吵闹, 识趣退下。
微风将窗边的宣纸吹落, 阳光将墨笔书写的一行字照得清晰分明——碧纱微露纤纤玉,朱唇渐暖参差竹。
纤纤。
夏末初秋的暴雨骤然而至,当惊雷炸响在耳畔,彼此仿佛都看出对方眼底的恍然。
这两个字,如今听来,至痛至深。
“袁兆。”她忽然开口,“在你们男人的心里,是不是永远记挂着得不到的?我们之间,是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你觉得遗憾,想要弥补,想要重来,可你几时听过破镜能重圆?”
“我用一生陪你走过一段路,至今也无法断定它是对或错,只是我的结局算不得好。可就同五年前,我和你说过的那样,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曾后悔。我既不会恨你,也不会再次纠缠你,试图改变结局。”她疲惫地闭眼,“老天让我重活一世,我不愿……再踏进同一个深渊。”
“所以……”她睁眼,“你也放手罢。”
良久,室内一片寂静。
倏尔,才休止片刻的夜空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放手?”黑暗里,他声音极轻,是极力克制情绪后的冷静,“你是说,让我看着你去嫁给旁人,嫁给京城随便哪家三郎四郎,是吗?”
他突然低声笑,笑得眼眶通红。
“曲清懿。”他盯着她,一字一顿:“这绝无可能。”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清懿静静垂眸,像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一阵疲惫。
“你若以权势压人,我自认没有胜算。”她淡然抬眸,眼底滑过讥诮,旋即伸出手解开领口盘扣,松开一颗又一颗,直至露出锁骨以下的莹白肌肤。
黑暗里,只余屋外廊中的灯火映出星点光亮,却足够让人看清她的模样。
“如果你要的是这个,那么……”她解开最后一颗衣扣,缓缓看向他,“做完,你就滚。”
耳边呼吸声顿时加重,像是被激怒到极致的困兽。
袁兆倏然冷笑,盯着她:“世上当真只有你,知道什么话是扎进我心窝里的。你觉得我不会这么做吗?”
亲吻如狂风骤雨,带着要将人拆吃入腹的狠戾。从唇边到脖颈,留下蜿蜒暧昧的红痕。
屋外的雨不曾停歇,清懿自始至终望着檐下的熹微烛火,任他施为。
不知哪一瞬,热烈的吻戛然而止。
囚笼里的困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斗志。看着她的眼神,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像是一阵风,极力想抓紧,却怎么也抓不住。
无数纷繁的情绪让他双目赤红,却又生生压抑,最终化为一声轻笑。
“你知道,你明知道……”他抬起她的下巴,眼尾红得好似下一刻就要落泪,“我要的不是这些。”
清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就这么安静地同他对视。
也许是窗外雨声渐弱,让这个夜晚突然平静。也许是他的眼神在某一刻,触动了心弦。
清懿缓缓闭上眼,挪开视线。
“可你要的,我给不了。”
“袁兆。”她说,“前世,我不欠你什么,非要算,大概是欠你一声道别,才让你执着地想在今生寻求另一个结局。”
“如果我活着,会变老,变丑,兴许性情也不同,就一定是好的结局吗?恩爱夫妻尚且能走到相看两相厌的境地,又何况你我呢?”
“御宴初见,亭离山的孔明灯,江夏数月,我都记得。少年时,误把一时情谊当作山盟海誓,妄想凭着这点情谊熬过往后的风雨。”清懿抬头看他,“可我们试过了,结局一败涂地。连那点情谊,我也早忘干净。我不后悔,说不恨你,却也恨过的。至少五年前,我在雅集上初见你,还是恨。”
“后来,我却渐渐觉得没有意义。人生在世,我有太多比恨重要的记忆。”
“而你现在不甘,无非是……”她声音顿住,却又像下定决心,要剖开外壳说出血淋淋的真话,“因为我死在你怀里。”
他隐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回忆。
“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无非就是八个字。”她声音平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前世的告别,我今生补上了。”-
大雨滂沱,袁兆似无所觉,径自走进雨幕中。
她最后一句话犹在耳畔。
缘分已散,命中注定。
他扯开嘴角,嘲弄般地笑,谁定的命?
他双目赤红,仰头看天,内心暴烈绝望的情绪流窜在四肢百骸,几欲发疯。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良久,他被冰冷的雨砸出一丝清醒,那道浅淡的嗓音好似又响起。
“你现在不甘……无非是,因为我死在你怀里。”
蓦然间,他捂住心口,不受控制地佝偻,心像被千刀万剐,喘不过气。
长睫挂着水珠,流到凹深的眼窝,又滑进衣领,延绵不断。
叫人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覆水难收……”他鼻翼翕动,低声笑,“破镜难圆。”
他笑声越发喑哑:“什么命格,我都不信。”
雷声突然轰鸣,像是警告这个出言不逊的狂徒。
同一时刻,屋内的床榻上,清懿在黑暗里睁眼。
听着外头的狂风呼啸,她的眼底流淌着寂静。
又一次面对往事,她本该难过,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清懿不怎么信命,有时候,却不得不信。
江夏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实。后来才了悟,这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假象。又像老天爷给你一点甜头,让你心甘情愿接受之后所有的苦难。
三月之期结束,回到曲府,清懿收敛性情,变回从前那个安静的大家闺秀。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她知道,有人很快就会来接自己。
聘礼如约抬进曲府,三书六礼一样不落。
迎亲那日,眼高于顶的大才子和普通人家的新郎官没什么不同,笑呵呵地给堵门的亲友送红封,任人为难,怎么也不恼,难得的好脾气。
一干同僚挨个敬酒,新郎官照单全收。
吉时到,清懿的花桥启程,透过车帘缝隙,她正瞧见新郎官喝得脸颊通红,被同样醉醺醺的大舅哥揽着肩膀威胁:“你要是敢对我妹妹不好,甭管你姓什么,我都跟你拼了。”
新郎官一步三晃,推开大舅哥,满心满眼只有花轿。
喜婆上前劝阻:“使不得,使不得,郎君别心急。”
他笑着点头:“好,我就隔着缝看一眼,不掀开。”
许是风听见他的话,恰好吹开轿帘。
喜帕尚未戴好的新嫁娘就这样撞进他的眼里。
耳边是喜婆的嗔怪:“哎呀我的好郎君,媳妇又跑不掉,有你看的时候!”
“我知道了。”
敷衍应了一声,尚且带着醉意的新郎比平时要愣些,他扶着轿门装作站不稳,突然往里扔了个小锦袋,冲她笑:“饿了就吃。”
清懿红着脸,将锦袋藏在背后,等帘子重新合拢,她才悄悄拿出来。
只见里头躺着四只小糕饼,适合垫肚子。
她挑了只桂花味的,轻咬一口,甜味丝丝入扣。
花轿晃晃悠悠,伴随着迎亲队伍的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响,一路进了高门宅院。
清懿透过车帘望向窗外,入眼是青砖碧瓦,雕梁画栋,高高的院墙挡住了所有视线,南飞的大雁变成天边的小黑点,了无踪迹。
她无端地害怕这座院墙,可一想到轿外的人,心便安定下来。
入夜,她头盖喜帕,按照喜婆的指点端坐。等得腰酸背痛还不见人来,她又悄悄拿出锦袋,捻了一只糕。
才吃一口,门突然被敲响。
那夜的记忆,就从此刻开始陷入光怪陆离的错乱。
进来的不是新郎官,而是一群面目冷肃的丫鬟婆子,她们穿着侯府统一的衣裳,语气居高临下:“姨娘今日受累了,只是还得劳动您再挪一挪,这不是您的屋子,按照侯府规矩,只是世子妃才能住听雨轩,您请。”
手中的糕掉在地上,她愣了很久:“……你叫我什么?姨娘?”
丫鬟婆子还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她像个木头人任由她们摆布,呆呆地从听雨轩搬到了很远的一处小院。
寒风自廊下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婆子瞧她可怜,叹了口气,软声道:“虽是做妾,可到底来了我们侯府,又是许给我们小侯爷这般的人物,不比旁的正妻差了。姨娘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图旁的了。那屋子也就是名头,真正得用的是您夫君的爱重。我瞧姨娘是个明白人,不消婆子我啰嗦。”
清懿脑中混沌不堪,迟疑好久才轻声道:“……他三书六礼上门娶我,我几时答应过做妾?”
婆子面带同情:“姨娘不知道?公主备给您府上的聘礼,都是贵妾的仪制。皇家规矩多,哪怕是娶妾,也得风光体面。”
清懿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抬头:“那他吉时迎亲,同我叩拜天地,这一切算什么?”
婆子最后的同情消散,目光带着讥诮,“姨娘这样的心思,我们府里不少见。自小侯爷长成,想要攀高枝的贵女不知凡几。小侯爷有他的喜好,公主也有公主的选择。婚姻嫁娶到底是两家人的事,哪里由得小辈自个儿做主?您来府上,那都是过了您府中大人明面的。”
清懿袖中的手开始颤抖。
她明白了。
这是长公主和陈氏私底下商量好的,阵势煊赫的嫁娶又怎样?只要到了后宅,她是妻是妾,被人搓圆捏扁,都是一句话的事。
高高的院墙里,连大雁都飞不出去,谁又能管一个小小的她?
砭骨凉风吹得她打摆子,心脏好像破了一个洞,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袁兆呢?”她哑声问:“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说:
预备备,开虐。感谢在2023-05-31 22:33:08~2023-06-17 01:4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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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 前尘(二)
◎姐姐姐夫发第二刀◎
龙凤花烛燃尽, 大红的喜字刺目耀眼。
清懿穿着嫁衣,等了整整一夜。
天光破晓时,院门发出“吱呀”声响。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颈, 静静望向来人,开口时嗓音却异常低哑:“你来了。”
她见过袁兆很多模样。
御宴时, 他是胸有丘壑却寂寥的才子。曲水流觞时, 他端坐林间, 连漫天桃花都成了白衣郎君的陪衬。在江夏时, 她见识过他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甚至于今早,他迎亲时, 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新郎。
可她从未见过,此时此刻, 这样狼狈的袁兆。
“嗯, 我来了。”他穿着喜服,脸颊带着伤, 手指藏在衣袖里,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蜿蜒而下,砸在青砖地板上。
注意到她的视线, 他将手背在身后, 扯开一丝笑:“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吃的。”
她轻轻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去哪了?”
他垂眸不答, 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
清懿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你去改谱牒了,对吗?”她缓缓抬头, 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他的脸。
“是。”沉默良久, 他点头, “我明媒正娶的妻,自然要进族谱。谱牒登错了,我等不及,顺手就改了,让你久等。”
黎明时的微光投射在窗边,清懿看了他许久,久到他在这样的目光下,伪装的平静即将碎裂。
“袁兆。”她声音轻得像一道叹息,“别做徒劳的事。”
他身形顿住,伤痕累累的手指攥紧,鲜血流得越发汹涌。
他们都太聪明,聪明的人,连装糊涂的机会都没有。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清懿就明白,他并不知情。她更明白,去改谱牒也好,也闹得天翻地覆也罢,都是困兽之斗。只要他的身体里还流淌着皇家的血,只要他们还生活在这个王朝,那么所谓个人的抗争,都是徒劳。
棋盘中的小小棋子,窥探不了天道,只能被执棋人操控着走向自己的命运。
“清懿。”他抬起手捧着她的脸,鲜血沾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和嫁衣一般刺目,“你等我两年,我带你走。”
也许是他眼底的悲怆太浓重,清懿倏然鼻酸,仓皇垂眸,掩饰通红的眼眶。
“去哪?”
“去江夏,去北燕,去哪里都好。你不是想去看武朝之外的河山?我带你去。”他的侧脸沐浴在黎明的朦胧微光里,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情,“你等等我。”
兴许是因为怀抱着希望,等待的两年里,她即便有诸多的不自由,只要看看远方亭离山模糊的轮廓,便不觉难熬。
因为这句承诺,袁兆变得很忙。
她在后宅,听不到外面的风风雨雨,只知道他做出了许多功绩,初步推行了土地变法,出门时甚至有百姓拜倒在他脚下,连连道谢。
与此同时,府中爆发的争吵越发严重,连公主都无法调和父子之间的矛盾。有时,公主会命令她去劝告袁兆。可每当听他说起政见,她就知道,袁兆同朝堂的大多数人都不同,那些轻飘飘的劝慰,怎么也说不出口。
袁兆触犯了太多当权者的利益,他走的是一条独木桥,注定没有同行者。甚至暗处会有无数双手要将他拖下水,包括袁钦。
初春时节,清懿裁了新衣,帮他换上,环抱在腰间时,她愣了片刻,没有松开。
“怎么了?这几日回太晚,娘子想我了?”他打趣。
清懿没有笑,轻轻靠在他背上,“瘦了。”
“这你就不懂了,腰细是京城最新风尚,你夫君我一向是标杆。”袁兆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旋即回过身,将她抱在怀里,掂了掂,“啧,你怎么也轻了不少?”
清懿:“我也跟风。”
“……”袁兆捏捏她的下巴,“那不行,你们女子不流行这个。”
清懿不理会他插科打诨,看着他道:“在外当心。”
袁兆收起故作的轻松,目光柔和:“放心,我到底不是平头百姓,便是真惹恼了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
他向来不是鲁莽的人,清懿自然信他的话。
侯府的高门院墙挡住外面的纷扰,春去秋来,庭院里的柳树再次长出新芽,她守着一成不变的景致,等候那个诺言的兑现。
直到树叶泛黄,初秋来临。
袁兆数月不曾回府,她常在窗边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门边,那里空无一人。
直到某天深夜,她尚在睡梦里,袁兆披星戴月出现。他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寒凉,面容显出风尘仆仆的疲惫。
见她睡眼惺忪,他刻意放柔了声音:“纤纤,我来带你走。”
清懿睡意散去,这才发觉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她不傻,以他妥帖的作风,如果有更周全的方式,就绝不会在半夜这样着急地带她走。
黑暗里,袁兆眼睛带着疲惫的血丝,闻言却只是笑:“找人算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东西不用收拾,我都准备好了,车在侧门等着。你兄长会带你出城,你只管安心住下,待我料理好手中的事情,就来找你。”
破绽百出的借口让清懿心脏狂跳,直到看见曲思行真的等在门外,她心里的不安呼之欲出。
“兄长?”
“是我,你先上车,我带你出城。”曲思行同样风尘仆仆,神色凝重。
她站在马车旁,不肯上去,“你们如果当我是亲人,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思行紧要牙关,脸色铁青,拳头攥紧又松开。
“我早便叮嘱过他,那帮老狐狸盘踞朝堂多年,要想变法,需得徐徐图之!他偏偏急功近利!”曲思行愤愤指着他:“你的刀亮得太早,割了权贵的肉,他们怎能放过你!这次被揪住错处,你即便流着宗室的血,留有命在,但你从前筹谋的所有变革通通付之东流!”
“古往今来,史书都是胜者写!你败这一步,可知历史会如何写你?你为苍生谋活路,可目不识丁的百姓不会明白你为他们做了什么!更不会为你说一句公道话!”曲思行句句剖心,痛心疾首,“袁兆啊袁兆!你聪明一世,怎么想不通这个道理!”
袁兆迎着风站立,眸光坦然:“史书怎么写我,我不在意。”
“可你对得起颜公吗?世家豪族坐在百姓身上吃肉喝血,这世上可还有人记得民为先三个字?唯有你的老师,颜圣!用他毕生所学教出一个你!”曲思行眼眶发红,声音带着嘶哑,他顿了顿才道,“袁兆,我们都不如你,颜公不在,唯有你能承他遗志,还武朝一个清明。只要你在,天下寒门学子都愿誓死跟随你,可如若你也倒下……你让他们跟着谁?”
夜晚的风格外寒凉,吹得袁兆的衣摆猎猎而舞,原本合身的衣裳因为他的轻减,显得有些宽大。像悬崖上孤独而立的松柏,嶙峋而寂寥。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剩一句话:“思行兄,我不是圣人。”
说完,好像尽数卸下了平日的防备,灵魂深处的疲惫在这一刻齐齐涌上。
“我做不到老师那样,一心为公。”
“我有私心。”他闭了闭眼,“我的确很急。”
“没有给清懿堂堂正正的名分,是我对不住她。”
曲思行压抑的情绪被这句话彻底点燃。
“我就不该让我妹妹嫁给你!”他狠狠揍了袁兆一拳,后者不躲不避,硬生生承受这一拳,“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对她好,这就是你对她的好?你让她给你当妾!”
“兄长!住手!”
曲思行不解气,挥出的拳头一下比一下重,哪怕清懿急急上前阻拦,他也不理。偏偏袁兆就是不躲,任他泄愤。
在曲思行不长眼的拳风差点擦到清懿时,袁兆猛地带过她的肩膀,偏头挡开这一拳。
“别过来,上车罢。”他脸颊带着伤,眸光却柔和,“离开侯府,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都行,再没有人能牵绊你。”
清懿怔然:“那你呢?”
袁兆顿了顿,扯开一丝笑:“我会去找你。”
清懿:“什么时候?”
袁兆:“很快。”
清懿的目光渐渐沉静:“三月,半年,一年,两年……你的期限是多久。”
“我给不了期限,这次项天川铁了心对付我,我能走,但跟着我的人就脱不了身。我不能弃他们不顾。”袁兆定定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里倒映着她的脸,“但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
就像两年前他答应带她走,所以无论多难,他都做到了。
清懿抬头看他,即便是只言片语,她也猜到袁兆面临的是什么。
他固然可以一走了之,可这也意味着,他从前筹划的一切都成空谈。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理想,更是一群人共同托举的志向。
变法从来都是长远之计,非朝夕之功。曲思行骂袁兆心急,可清懿知道,他的心急是因为谁。
她要说的话太多太多。
她想说,即便是生长在宅院里菟丝花,却也读得懂鸿雁高远的心志。
她清楚百姓疾苦,更明白一个出身高贵的宗室子,却甘愿为那群最底层的百姓掀翻烂天烂地,是何等的了不得。
最后,她只是缓缓摇头,在他的注目下,轻声道:“我不走了。”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不行。”
“侯府后宅哪里有省油的灯,总有他无法护着你的时候,你不走,当真要任人揉搓吗?”曲思行皱眉。
“清懿,别留在这里,去远处看看。”袁兆看着她,“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清懿拎着裙摆下马车,不疾不徐的动作,却透着坚定。
“我是高墙里的麻雀,飞不出这片四方天空。可是有时候,我也想看看雄鹰能飞多远。”她看着两个男人严肃的神情,反倒轻笑一声,目光温和,“我做不到的事,那就劳烦你们替我做到。帮我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袁兆的眼眶倏然泛红,他紧紧抱住清懿,再说不出一个字。
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早已明白。
眼前的女子,总是用最浅淡的语气,做最有骨气的决定。
他知道,清懿不想做那只牵绊雄鹰抉择的麻雀,她选择在原地等待,心甘情愿。
许多年后,回想这一夜,清懿问自己,后悔吗?
寒夜相拥的两个人,以为只要凭着一腔赤忱,便什么也不怕。
直到命运降临,她才知道当初的坚持是多么可笑。
因为变法失利,袁兆一度成为众矢之的,以项天川为首的权臣借此发难。
清懿想到很多他可能遇到的麻烦,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桩姻缘落在他的头上。
项天川要将自己的长女项连伊嫁给袁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章前世,就over了感谢在2023-06-17 01:43:04~2023-06-17 20:5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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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 前尘(三)
◎姐姐更新啦!◎
京中来了一位新贵女, 项家大小姐。
听说她自小养在老家,前不久才进京。好巧不巧,进京途中遇到山洪, 幸而被出城办差事的一行人所救。好心人不留名姓,佳人却时时挂记在心。终于, 在某次府宴上, 她终于再次见到恩人。于是, 便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规矩, 径直跑到了男客里,当众道谢。
这桩新闻, 转瞬便传遍京城的宅门。
小丫鬟芬儿将外头听来的话,鹦鹉学舌似的说与清懿听。
细雨纷纷, 清懿正在檐下做针线, 她停下动作,轻声问:“救她的人, 是郎君?”
“正是。要奴婢说,这位小姐胆子也忒大,柳风哥亲眼瞧见了, 咱们家公子立时便同她说, 自己已有妻室,谁知她竟也不怕,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 有妻子又何妨,她愿意当妾。”
“她一个丞相府千金……”清懿抬眸,难掩诧异。只是想了想, 自己的立场也并不能质疑旁人的选择, 转而问道:“郎君怎么说?”
“公子什么也没说, 直接找了项府的人带那位小姐回去。”芬儿有些得意,“我看公子的心只在夫人身上,谁也抢不去。”
清懿扯开嘴角,心里却并没有真切的欢喜。
这件事似乎是一个开端,此后数月,袁兆很少出现,外头的传闻却一件接着一件。譬如,那位项大小姐在骑射比赛时差点落马,又被袁兆所救。又譬如,项大小姐进了女学念书,却文才不通,于是借着父亲的关系央袁兆补习功课。再譬如,郡主芳辰宴上,她献舞一曲,艳惊四座。跳完后,她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白衣郎君,急急拉住他。
跳完舞的佳人香汗淋漓,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她抬头看着袁兆,大胆而热烈:“袁郎君,我打听清楚了,你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妾室。既然世子妃的位子空着,不知我可否胜任?”
众人震惊于项家女的胆大,这消息长了腿似的闹得沸沸扬扬。直到次日,圣人降下赐婚的旨意。
重重高墙里,清懿像在听话本里的故事,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与自己拜过堂的夫君,要娶另一个女子。
也许是政治考量,也许是有其他的不得已,她脑子乱糟糟,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
直到深夜,她再次见到袁兆。
白衣郎君披着一身的疲惫,步伐缓缓,在进屋的第一时间便抱住她。
一向挺直如修竹的人,此刻却垂着头,靠在她的脖颈边。像个累极的旅人,终于找到港湾。
清懿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怎么了?”
环在腰间的手紧了紧,他沉默着,不愿抬头。
“清懿。”他声音带着嘶哑,然后是长长的叹息,“我好累啊。”
“因为要娶项姑娘吗?”她垂眸,轻声问。
袁兆缓缓抬头,对上她清凌的视线。
有一瞬间,清懿觉得他的表情很复杂,很古怪,像是想说什么话,却被某种东西阻拦,最后只能无奈地垂下头。
他闭了闭眼,盖住眼底的红血丝,“我自命不凡,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清懿。”他又喊她的名字,“你信我。”
清懿眼眶泛红,却极力撑开一个笑:“我一直都信你。你娶她,也许是你的筹谋,也许是另有隐情,只要你说,我都信。”
袁兆沉默很久,手指紧握成拳:“这只是权宜之计,逢场作戏。你别当真。”
“嗯。”她点头,“我信。”
袁兆睁开血丝密布的眼,再次抱紧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看见什么,听见什么,请你信我,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深冬的夜,寒意砭骨。
即便在他的怀里,清懿也忍不住发抖。她睫毛微微颤动,轻声道:“好。”-
项连伊进门那日,阖府张灯结彩。
清懿这才知道,娶正妻的仪制是何等的煊赫。
起初,长公主碍于项连伊在外闹出的动静,并不满意于她,以为这会是个没有教养的乡下丫头。可自打入府以来,她待人接物很是妥帖,事事周到,并不骄矜。
因为印象的改变,侯府上下开始想起她的好。世子妃出身高门,对下人宽容大方,还讨婆母喜欢。连一开始闹出的事情,也归因于姑娘家爱慕郎君心切,如今看来倒是一派赤忱,可怜可爱。
清懿从芬儿嘴里知道了项连伊名声的改变,不过,她一直不曾得见。
因为自他们大婚那天起,清懿就病倒了。
一整个冬日,她都缠绵病榻。
袁兆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是悄悄来,悄悄走。如果不是看到他留下的许多补品,她会以为是梦。
“果然,男人都是薄情郎,有了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芬儿愤愤。
冬日暖阳里,清懿被芬儿搀扶着,在院子里慢慢走动。
闻言,她只是笑:“这话别叫旁人听见了,我不打紧,只是你少不得要受为难。”
芬儿同她相处数年,知道自家夫人面冷心热,是个真正的好人,心里不免替她委屈:“奴婢明白,奴婢只是心疼夫人,您不知这些时日外面将您传得多难听。”
“闲话罢了,我不在意。”
高门大院里免不了被长舌们嘀咕,从前府中只有她一个,哪怕是妾室,下人们忌惮袁兆,不敢开罪她。如今有了正牌夫人,自然有拜高踩低的急于献殷勤。
她因为生病,许久不曾露面,本就是话柄。加之她向来是个清冷性子,在那边妥帖周到的衬托下,越发像个清高骄矜的。
“夫人,我不信公子真的不疼您了,等他来了,我定要把这些委屈同他说,让他替你出头。”芬儿道。
“别说傻话。”清懿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看向天空。今日晴空万里,有几只小雀站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平添几分热闹。
“既然要在后宅讨生活,我做妾的自然要有做妾的样子。”她微眯着眼看麻雀,声音很轻,“芬儿,替我梳妆罢,我要去拜见世子妃。”
芬儿垂着头:“是。”
梳妆镜里倒映出美人的脸,素雅的装饰掩盖不住她惊人的美貌。
芬儿一时怔住,明明是熟悉的脸,她却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也许是眼底的神采,也许是瘦削的下巴,她说不清,只下意识道:“夫人变了。”
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湖,“哪里变了?”
芬儿想了想,犹豫道:“从前您爱看大雁,现在您只看院子里的麻雀。旁的奴婢说不上来,奴婢只是……更喜欢原先的夫人。”
清懿沉默许久,轻声笑:“能过好麻雀的一生,也是好的。”-
见到项连伊前,清懿站在廊下等了两个时辰。
太阳下山,深冬的寒意重新席卷而来,路过的丫鬟婆子目光流连,窃窃私语。
“哎呀,妹妹来了,我院里的人真是不懂事,知道你来,竟也不知会我。”项连伊终于开门,嘴上关切,眼底却带着笑。
“没有等多久。”清懿福了福身。
一旁的婆子帮腔:“夫人要为郎君料理今年的寿辰宴,这是郎君特意交托给夫人的,料想侧夫人等上一两个时辰也没大碍。”
“妈妈这话可不对,夫君近日都在听雨轩,妹妹病了,又不得夫君关怀,自然是我的不妥当。”项连伊笑着挥退左右:“你们都下去罢,我同妹妹说两句体己话。”
待到屋子里只剩彼此,项连伊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带着深意。
“我听闻妹妹是在前些年的御宴第一次见到夫君的?”
清懿:“是。”
项连伊似笑非笑:“其实,我比妹妹认识夫君的时间更早。那年他初下江南,我在外祖家见过他。那时年岁尚小,他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他。我晚来一步,叫他同旁人有了情谊,甚至生出了做妾的心思。好在……”
她笑了笑,抬眼看清懿:“只是一个妾。”
“妹妹可听过折子戏,有一出是讲少时两小无猜的人因为战乱分开,多年后重逢,再次结为良缘。”她道:“可见各人的命数如棋盘,该落在哪,就落在哪。试问当初我与夫君二人,可能想到有今日的金玉良缘?”
清懿垂眸:“您与郎君,天赐良缘。”
“是妹妹的真心话?”她问。
清懿沉默片刻,抬头看她:“既然是天定的姻缘,我的答案有何重要?您在担心什么?”
项连伊的笑容凝固,转瞬又浮现:“我什么也不担心,只是想把话说在前面。我这个人小气,最讨厌旁人同我抢东西,但愿妹妹记得我的话。”
回去的路上,不知是否着了凉,清懿太阳穴阵阵发晕。
一进屋,便吐个昏天黑地,直到干呕得什么也吐不出来。
芬儿吓得要去叫人,却被清懿拖住。”别去。“她轻喘。
“是不是大夫人为难您了?我去告诉公子!”芬儿带着哭腔。
清懿摇头,浑身乏力靠在软榻上 。
“没有。”她顿了顿,缓缓道:“我只是恶心。”
“恶心什么?”
她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浓浓夜色:“恶心我自己,要同旁人争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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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 前尘(四)
◎姐姐又更新啦◎
“可是夫人, 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是这样过的呢?”
“是啊,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如此,我凭什么例外。”清懿轻笑。
她原想着, 就这样过吧,像一只麻雀那样过完这一生, 飞不出去又怎么样, 谁不是如此?可到头来, 听见项连伊那番话, 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要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是她年少时见过的,后宅妇人拈酸吃醋, 勾心斗角的一生。
是一个女子苦苦守着院门,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男子的一生。
是从春秋到冬夏, 白天到黑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琐事里蹉跎, 喜怒哀乐皆为一人,将从前见过的的锦绣河山通通忘记的一生。
眼角的一滴泪滑落,沾湿枕巾。
她病得昏沉, 请郎中来看, 只说是心病难医。
再次睁开眼,清懿先看见的是窗外的天空,然后是床边的人。
袁兆形容憔悴, 不知守了多少日夜不曾合眼,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纤纤,你醒了。”
芬儿叫来郎中, 再次把脉, 喂药。
一通忙乱后, 屋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是我不好。我疏忽了后宅,让你受委屈了。”袁兆哑声道:“我这段时日太忙了,朝中重启变法,项天川还在堤防我,我不得不逢场作戏,对不起,纤纤,是我不好。”
他又说了很多,清懿静静听着,良久,她开口喊:“袁兆。”
袁兆抓着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却无端地一跳:“我在,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袁兆。”清懿看向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想走。”
袁兆沉默片刻,扯开一丝笑:“好,我后日休沐,带你出去玩。去江夏好不好?还是想去浔阳看看你外祖?要不咱们就南下,一路玩过去,我听说那里……”
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很轻,却像戳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薄膜,让他苍白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想走。”她一字一顿,“我想和离。”
袁兆垂着头,顿了很久。
“清懿,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他说:“唯独这个,不行。”
他手指几乎攥进掌心。
“唯独离开我,不行。”-
清懿最终还是没有离开。也许是他的形容太过憔悴,叫她忍不住心软。也许是她本就心志不坚。那点爱意,究竟让她无法割舍。亭离山上,彼此承诺的不离不弃,她总不能做先放弃的那一个。
袁兆的到来的确管用,至少嚼舌根的人少了许多。
可是他来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清懿恍惚地觉得,自己活像戏折子里的长门怨妇,日日盼着郎君的到来。
项连伊是个极其高明的人,除了清懿,没有人知道她背地里的手段。
不过,清懿已经打定主意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对于她的种种为难,从不放在心上。
站在廊下的风口,清懿拢紧了衣领,动了动快要冻僵的手指。
她被项连伊寻了个差错,借着手底下人的口,故意把她酿在这里罚规矩。
如果不受这遭罪,今后又不知是哪根暗箭。不说袁兆很少来,即便来了,也不能将这等小事时时挂在嘴边。
清懿想得很明白,心里却意兴阑珊,寒风吹在身,目光只投在院里的红梅。
寒梅傲雪,自有一番凌然气节,很美的一副画。
这时,院门外走来两个人。
隔了一处假山,他们没有发现她。
男子一身银狐裘,女子穿得少,挽着男人的手臂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那件狐裘便披在女子身上。走得近了,听得女子娇俏的声音。
“算你知道疼人。从前你烦我爱醋的性子,如今知道好处罢?我醋,自然是因为我心里有你。心里没你的人,才懒得管你!”
男人心情好像不错,带着几分笑意:“偶尔使小性子,确然不错。”
女子开心极了,“今儿是我入府最快活的一天,还望夫君日日待我如此。”
二人相携走远,男人说什么,清懿已经听不见。只能瞧见他们拐个弯远去的背影。
院里的婆子也开始聊闲话。
“要说命定的缘分,当真是挡不住的。你瞧主人家,先头还闹得什么似的,如今吵吵闹闹的,也就好了。”
“婚姻嫁娶不就是如此,处着处着,便生出感情。他们还要做几十年的夫妻哩!”
“先头进门的侧夫人,我瞧公子也喜欢得紧。”
“那位夫人生的那样好,男人嘛,少不得娇妻美妾都有才好。哄姑娘家时什么话说不得?到底是做正头娘子才实在。谁知哪日又抬一房美妾进门?”
“呸,嘴里嚼蛆呢,越说越不像样,可不敢编排主人家。嫁到咱们府上做妾也是好的,她要知足。”
寒梅灼灼盛开,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清懿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转瞬间化为沁凉的水珠。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袁兆每个月会过来一次。
恰好是这天晚上,清懿用晚膳的时候,他来了。
清懿一如往常,弯着嘴角笑看他:“你怎么来了?”
“外祖母赏了一件衣裳,你一向怕冷,给你送来。”袁兆臂弯里挂着一件狐裘,芬儿识趣地上前接过。
清懿:“好,多谢郎君。你吃了吗?”
袁兆看了她一眼,随手抄起她的筷子:“我随便垫两口,一会儿还有公事。”
清懿垂着眸:“嗯。”
她径自去了里屋,完成白日里未完成的画。
袁兆不知何时进来的,也不知看了多久,待她画好,便顺在怀里:“寒梅傲雪图,很不错,就当娘子的回礼了。”
清懿搁下笔,淡声道:“嗯,你喜欢就拿去。”
袁兆本想逗她说两句话,一时间倒接不下去了。
“我还有事,你早点睡,夜里冷,汤婆子凉了要记得叫丫头们换。”
“好。”
他叮嘱两句便匆匆离开。
外头大雪纷飞,清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收回视线。
芬儿细心,觉出不对,小声问:“夫人明明备了伞,怎么不给公子送去?”
清懿踱步进屋内:“不必了。”
“夫人,公子对您还是上心的,才入冬呢,就送了狐裘来,我瞧着品质极好,您冬天穿它正好。”
清懿顿了顿,垂着眸道:“把狐裘放进箱子罢。”
芬儿一愣:“不穿了?”
“不穿。”她轻声道:“没有狐裘的冬天也过来了,一件衣服,哪里就了不得了。”
如她所言,这个冬天,没有狐裘也能抗过去。
冬去春来,四季循环。
这些年,清懿琢磨不透项连伊的心思,她总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生出妒火。
有时候,清懿真想问她,到底嫉妒自己什么呢?
是浮萍一般无所依的身世,还是郎君那飘渺虚无的爱?
在后宅蹉跎的时光里,清懿慢慢了悟,这个世道里,女人如果走错路,便没有第二种活法。
那年,袁兆说带她走,她没有答应。
还有那次,她狠心提了一次和离,却又心软。
这些决定,在彼时都是顺从本心的选择。
清懿坚定地选择相信,如今想来,也许是错了。
清懿知道自己变了,但不知是何时变的。
她以前看大雁,后来看麻雀,现在,却不想抬头。
清懿清楚,她与袁兆之间的感情也变了。
至少在当年,她有恃无恐,敢提和离。因为她有底气,知道这个人爱着自己。
也许是从那件狐裘开始,也许是从听雨轩那边越发恩爱开始。
清懿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再深刻的爱,也会随时间淡去。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那般深刻吗?
曾经恨不得刻在脑海里的回忆,如今却越发模糊。
去问他到底有没有变心?问他是不是爱上了项连伊?
如果他说不是,自己会信吗?还是陷入无止尽的猜疑?
如果他说是,自己又该如何?提和离,他答应吗?当真同他撕破脸和离,那么她是否又要依附着兄长过一辈子?兄长是否会被她连累?
一连串的疑问迎头压下,将她生出的几分勇气彻底吹灭。
猜疑,是因为不信任。
当这份不信任出现,清懿明白,自己对袁兆的感情不再纯粹。
那是这个世道依靠丈夫而活的女子所拥有的通病——对夫主的敬畏。
有一天早晨,芬儿突然惊讶道:“夫人怎么有了一根白头发。”
清懿恍惚地想,自己才二十九岁,就有了白发。
“拔了罢。”-
这些年,清懿身体不好。袁兆来的少,有时顾忌她的不适,也并不过多索取。所以她一直不曾有孕。不过,更关键的原因是听雨轩时时送来的药。
清懿并不抗拒喝它。
项连伊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如果在这之前生孩子,那么她与孩子的日子都不好过。为着子嗣的事,长公主急坏了。府里陆陆续续抬了几房妾侍,可都没有下文。没过几年,三个妾侍死了两个,有的落水,有的病死。细究下来却没有疑窦。
清懿有时候想,自己还挺命大,竟然能在项连伊手里活下来。
因为她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
清懿并不傻,可每每应对她的陷害,总是防不胜防。
作者有话说:
今天猛更三章!
137 ☪ 前尘(终)
◎姐姐三更啦◎
这一年的冬天, 府上操办公主寿宴,请了许多宾客,其中有平国公府一家。
清懿原本不出席这样的场合, 可因为这是难得可以见到兄长的日子,她还是去了。
身为女眷, 她不便见外男, 只同哥哥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
正要离开, 却有人叫住她。
“清懿表妹。”
来人是程奕。
“表哥?”
她与这位表兄并不熟悉, 只是年少时有几分情谊,如今他娶得佳妇, 儿女双全,同自己更是没有来往。
已过而立之年的程奕, 身上少了书卷气, 多了儒雅之风。可此刻的他却又像少年一般,目光带着忐忑。他像有很多话要说, 踌躇片刻,只道:“你……你过的好吗?”
清懿怔然,沉默片刻, 轻声道:“挺好的。”
程奕扯开一丝笑:“嗯, 那就好。我听思行表兄说你身子不好,我带了些补品,不值当甚么, 你留着用。”
清懿正欲推辞,却见里头有一味极难得的山珍。芬儿这些年跟着她,也劳累出了几分病痛, 与她用正适宜。耽搁这一小会儿, 程奕放下东西便走了。
清懿犹豫片刻, 还是带着东西回了院子。
芬儿这时候却不在,院子里空荡荡的。
清懿并不想支使外院的懒婆子,径自去小厨房将补品炖了。
入夜,院门被敲响,不待开门,外头的人便闯了进来。
为首的婆子指着清懿,嗓音尖利道:“主子,今日我亲眼所见,侧夫人与平国公府的少爷私通!他们背着人,在林子里做苟且之事!”
清懿才从厨下出来,被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砸得醒不过神。
这才看见,婆子身后站着乌乌泱泱一群人。
公主皱眉:“还不知怎样呢,嘴巴干净些,传出去丢的是府里的脸面。”
婆子自扇巴掌:“是。”
项连伊接话道:“母亲说得是,我瞧着也不能凭这婆子一面之辞就定妹妹的罪,还是细细审了为好。妹妹,你且告诉我们,今日宴席中途,你露了一面又消失,这段时间你在哪?”
清懿垂眸,渐渐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踩进了圈套里。
“路上遇见我娘家表兄,他替我姑母送来补品。”
“哦?”项连伊追问:“可有人证?”
清懿抬眸,定定看着她:“没有,芬儿抱病,不曾跟着我。”
项连伊勾唇一笑。婆子立刻跟上:“主子,婆子我说的句句属实!”
“妈妈此言差矣。”清懿冷声道:“你只凭着自己的话冤我清白?”
婆子冷笑:“侧夫人做没做丑事自己心里清楚,婆子我的眼睛可不作假,你同那奸夫在林子里搂搂抱抱,领口都翻开了,谁知往日里是不是都滚到床上了!”
“好了,莫要做无谓的争执。”项连伊淡淡开口,“说到芬儿,我倒有个主意。她是时常跟着妹妹的,算是忠仆。倘或当真有私通,那必然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她作为身边人,自然再清楚不过。母亲,不如就唤芬儿来问话。”
公主沉吟片刻:“唤罢。”
听见项连伊挑起话头,清懿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多时,预感应验了。
芬儿被人拿住,押到院子里。
项连伊诧异道:“咦,芬儿不是病了,怎么是从外头来?”
几个壮硕婆子立时捏着她的下巴,狠扇巴掌,打得脸高高肿起。
芬儿哭喊道:“夫人,我知错了,我都招!”
她泪眼婆娑,突然回头看清懿一眼。
那一眼,清懿的心沉到了谷底,渐渐的,转为无声息的平静。
寒风里,她目睹一场荒诞。
她听见芬儿哭诉道:“是侧夫人指使我去烧书信,这些信,都是侧夫人与情郎私下传递的。侧夫人逼我替她遮掩,奴婢也是没法子啊,求主子饶我性命!”
公主接过书信,一直维持的仪态彻底崩塌。
“贱妇!贱妇!兆哥儿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做下如此丑事?!”她将书信甩在清懿的脸上,怒火中烧。
清懿没有去捡信,不用看也知道,精心设计的局,自然连字迹也是极像的。
她突然笑了。
缓缓抬头,目光环视一圈。
那眼神很浅淡,却仿佛有种直击人心的狠戾。
芬儿慌忙避开她的视线,婆子梗着脖子,背后却生出冷汗。
项连伊迎着她的视线,笑容却越来越僵硬。
寒风里,清懿缓步走近。
“项连伊。”她唇角勾起笑,带着几分嘲弄,“你就怕我到这个地步,真可怜。”
“住口,你疯言疯语说什么呢?!”公主气得咳嗽不止。
项连伊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意识到什么,强撑起笑:“我怕你?妹妹说的话我可听不明白。倘或妹妹不认账,强行抵赖,等夫君来了,你自去他面前分说便是。”
她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骚动。
是袁兆来了。
“兆哥儿!”
“夫君。”
两个女人一齐围在他身边。袁兆却径直看向清懿,目光沉黯。
清懿抬头,彼此的目光长久地交汇。
婆子立刻添油加醋将事情说了一遍,用词之污秽,比方才更甚。
有心软的小丫鬟悄悄看向那个清凌凌的身影,这般神仙似的女子,怎么能被这样的词形容?
可本尊却恍若未闻,像一株风雨压不弯的翠竹,就这样傲然站着。
众人都等着袁兆发话,或审讯,或惩罚,只看他怎么说。
他却直直走向那女子,问:“你有没有?”
清懿撩开眼皮,仰头看他。
“有什么?私通吗?你既然来问我,便是疑心有。那又何必问我?你自去审讯,得出结果也不必同我说,有,便一刀将我杀了。如何?”
“公子还同这□□说什么?人证物证俱在,她如何也辩驳不得。”婆子道。
袁兆:“闭嘴。”
项连伊眸光微动,也上前道:“夫君不如听一听她心腹丫鬟的供词,倒有十分的可信。如此,也不至于冤枉妹……冤枉曲氏。她生得貌美,耐不住寂寞,也是……”
“我让你闭嘴!”袁兆怒喝。
项连伊被这声冷喝吓得一抖,剩下的话再不敢说出口。
“我不问旁人,我只问你。”他看着清懿,恢复冷静的声调,“你说没有,我就信。”
清懿突然勾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带着没有温度的笑,一字一顿:“我说有呢?”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彼此的周身。
袁兆眸光冷如寒潭。
婆子瞥见项连伊的眼色,立刻意会,趁机道:“公子,既然这□□都招认了,按照规矩,是要沉塘的!这等□□,自然不能放任她……”
“噗嗤”一声,婆子话还未说完,便失去了声息,喉间血液喷溅。
众人骇然!
袁兆收回染血的剑,环顾一圈,最终定格在项连伊脸上。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污言秽语,如有违背,这就是下场。”
目睹血腥一幕,谁也不敢出声,项连伊看向公主。
“兆哥儿。”公主咳嗽两声,“你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也不顾,就这样护着这淫……曲氏,传出去怎么服众?”
“母亲,事情已经清楚,她是清白的。”袁兆淡淡道:“至于服众……我说过,这件事传不出去。还是说,诸位想让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
“什么法子?”公主皱眉。
袁兆抬眸:“死人传不了话。”
众人打了个寒战!
一向温和的小侯爷,今日说这话的神情,是真的起了杀心-
一出闹剧以血腥的方式收场。
花烛彻夜燃照,直到天边破晓,才彻底熄灭。
“非要故意气我?”
他叹了一口气,从背后抱住她。
清懿闭着眼,没说话。
可不断的有轻吻落在她的眉心,眼睫,唇角,扰得她不得安宁。
她推开腰间的手,睁开眼。
“你问我时,便是不信我。”
他轻笑,“我问都问不得一句?”
背对着袁兆,清懿眸光微颤,她沉默片刻,才道:“你敢说,你当真半分不曾疑心?”
她向来敏锐,即便只有瞬间的迟疑,也能捕捉出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
袁兆顿了顿,说道:“有。”
他重新将人揽进怀里,抱得更紧。
“这些年,你明明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你越来越远。”他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如今朝中局势稳定,再过不久……”
他停顿片刻,又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一般,缓了许久才道:“你再等等我,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清懿睁着眼,看向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沉默不语。
再过不久……是多久?又一个十年?
原来?哪个原来?十年前吗?
可十年前的模样,她早就记不清了。
后宅岁月漫漫,她再也画不出草原的辽阔-
过了数月,出差回来的曲思行来了侯府,见清懿又病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
“这鬼地方是一刻也待不得了!你现在就同我走,袁兆那里我去交代!他不愿,我就去金銮殿求圣人!你嫁了他,却不是要将命也送给他!”
新来的小丫鬟不大会伺候人,只剩在为人老实。见曲思行凶神恶煞,忙上前劝阻:“使不得啊郎君,我家夫人有了身孕,万不可惊动胎气!”
曲思行愣住,冷声问:“袁兆知道吗?”
清懿摇头:“谁也没告诉。”
曲思行气得原地打转,一拍大腿,恨道:“有便有了,不知道正好,我带你走,去乡下住着,谁也不晓得你有孩子,我养个外甥还养得起!”
清懿惨然一笑:“兄长,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曲思行并不是蠢人,略思索便知其意:“你是怕先一步生孩子,会被项氏为难?”
“若是走了,我还怕这个做什么?”清懿疲惫地闭眼,“她上回陷害我不成,是不肯轻易放过我的,兄长,我走不了,你别去涉险。”
“我是否涉险不提,你只告诉我,你说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曲思行瞪着眼看她,目光急切,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懿姐儿,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这世上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你看着哥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存了轻生的意思?”
清懿睁开眼看着他,忽然轻笑:“娘生我一场不容易,我不会寻死。”
曲思行定定看着她,已经是朝中三品大员的男人眼眶泛红:“懿姐儿,再难也得活着。你答应哥!”
知妹莫若兄。
无论她此刻笑得多么自然,曲思行也看得出来,她或许在某一刻,是真心觉得尘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万幸有他这份亲情将她的魂灵拖了回来。
“给你带了梨花种子,原先你院子门前那一棵。”他强打起精神,突然递来一束梨花,清香扑鼻,“怕你等不及种子开花,先送你一束,过几日我就来接你。咱们回家去,想种什么种什么。”
“好。”虽然不知有没有希望,但在这一刻,清懿不想反驳他,“我等着兄长。”
“好好吃饭,好好休养。一顿也不许少。”
“好。”
“你等着我,我有办法救你。”
这是那天,曲思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也许是过了三五日,又或是大半月。清懿记不清了。
当曲思行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她的世界已经彻底混乱。
像一根绷到极处的弦,彻底断裂。
混沌中,她听见小丫鬟低声抽噎。
她说了很多话,清懿却如溺水之人,什么也听不清,只依稀分辨出几个清晰的字眼。
曲大人长跪金殿不起,被下大狱,后被查出谋逆的证据,判处满门抄斩。
清懿摇晃着起身,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又挣扎着起身,“我去求袁兆,别怕,会得救的,我去求求他。”
她拖着病体在听雨轩等了一夜,却连袁兆的人影也没见到。
如果一个人想躲她,那她怎么也见不到。
从黑夜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黑夜,她仍然没有见到他。
可听雨轩内灯火通明,不知是什么喜事,让欢声笑语越过院墙传来。
“我不管,夫君,第一个孩儿一定要我来为他取名!”
……
“若是儿子,最好像你,文武双全。若是女儿,还是像我的好。”
“曲府的事,夫君当真不管了吗?妹妹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看在她的份上……好,我不说了。”
……
一墙之隔,仲春的晚风竟如凛冬般寒凉。
清懿闭了闭眼,她轻轻摸了摸小腹,扯开一个笑。
回到院里,小丫鬟哭着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夫人,曲大人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留下您的性命……他说您从前在家时最爱在梨花树下玩,愿您见到这束梨花,便如见着他,不可忧思,只盼珍重,好好活下去……”
不可忧思,只盼珍重……
她轻笑,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青砖上。
伶仃的身形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落。
“啊,夫人!”小丫鬟惊叫。
好像有人发疯似的跑来,可她看不清。
攥紧梨花的手松开,片片花瓣凋零。
有人在她耳边喊:“纤纤,你醒醒,别睡……”
“你等我一天就好了!只要一天,什么都好了!”他像哄孩子。
渐渐的,他声音发着抖,语无伦次,“我求求你,你别走,你别丢下我,我只有你,清懿,我只有你了。”
其实,她想睁开眼告诉他,别费力了。
方才,她喝了一碗药。
满门抄斩,也好,她可以和哥哥一起走。
气息微弱,五感渐渐失去。
她听见他失态的哭声,他好像说不出话了,抱着她嚎啕。
她想让他别哭,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么能这副形容。
她想问,你已经有了恩爱的妻室,即将要有孩子,为什么要来挽留我?
彼时的恩爱情浓,隔了十年岁月,早就成为记忆里的灰烬。
留给她的,是后院高墙里日复一日的等待,勾心斗角的疲惫和渐渐疏离的情意。
当初他问她是否要离开,如果答应,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她可以去看万里河山,即便情意被辜负,她也有比爱情更值得寄托的情怀。
可是一切不能重来。
情深缘浅,兰因絮果。
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就能换来好的结局。
清懿想,人生如果是一局棋,那么她的棋路已经到头了。
遗憾吗?
遗憾。
后宅女人的一生太疲惫。
来世她想成为一只大雁,可以飞向辽阔的天空。
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脑中像是放映走马灯,闪过无数画面。
御宴初见,朦胧烛火间,白衣郎君带着三分醉意,笑看着她。
曲水流殇,他画了山水草原。隔着淙淙溪流,桃花悄然落下。
亭离山的夜晚,孔明灯缓缓升起,亮彻夜空,他青涩地给她一个拥抱。
江夏城,镜中倒映他为她画眉的身影,那日的芙蓉糕,甜味丝丝入扣。
迎亲那日,穿着一身红的傻新郎,递给她一只塞了糕的锦袋。隔着帘缝,她看到他逆光而立,俊美的面容带着笑。
……
她今生从不后悔爱过他。
来世,别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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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 浔阳
◎姐姐到家啦◎
仲夏一过, 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一不留神儿便转凉。
浔阳城依山傍水,夏日避暑是好去处, 入秋却颇为寒冷。
许是昨夜睡觉踢被子冻着了,今儿一早, 清殊就连连打喷嚏, 脑瓜子嗡嗡的。
小白绕着她的腿打转, “汪汪”叫个不停, 脖子上的珊瑚珠串小铃铛叮叮响。
“小白乖,别钻来钻去, 我会踩到你的。”清殊往软榻上挪了挪,又打了个喷嚏。怀里的橘猫嫌弃似的抖抖耳朵, “喵”一声以示不满。
“前儿在河里捞了半晌的鱼, 回来也没好生添衣服,可不冻着了?”彩袖颇不高兴, 一面拎着一件厚实的外衣进来。
清殊把冰凉的手往橘猫暖乎乎的肚子底下塞,俨然把它当成小手炉。老神在在道:“就说那鱼新鲜不新鲜,香不香的吧?”
彩袖撇了撇嘴:“香。”
胖橘:“喵~”
“嘿, 你也觉得香是吧小胖。”清殊乐了, “不枉我千里迢迢回家还带着你来。”
“哟,姐儿怕冷怎的不早打发人告诉我,家里预备了年下用的炭火, 老太太一向疼您,提早给姑娘用上哪里不肯?”外头进来一个穿红缎掐牙背心的大丫鬟笑说道。
“彩衫姐姐,你怎么来了?是外婆叫我去用饭吗?”清殊尚且提不起精神, 懒洋洋地半睁眼, “我今儿不去了, 前儿个摸鱼累到姑娘我了,要躺一天才得劲。”
闻言,后头的小丫鬟们捂嘴偷笑。
自打四姑娘回浔阳,阮府是鸡飞狗跳,热闹个不停,高兴得老太太每顿多吃一碗饭,一天不见着都惦记。
小丫鬟们都是后面采买的,并不认得自小离家的两个姑娘。彩衫却是家生子,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人儿,最知道主人家的心思。
“怎么?真病了?”彩衫与彩袖是一同进府的交情,熟稔问道。
彩袖揶揄:“受凉兴许有半分,另外九成是犯懒病,不提也罢。姐姐若是只为着请她用膳,倒白费功夫了。”
“不为这事,是大门上传信来,说大姑娘今儿就到。报信的您也认得,姑娘家里名唤李贵的。现下正在老太太那回话呢。”
清殊“刷”地起身,“嗯?我姐姐回了?!”
不等人回话,她随手搭了件外衣便往寿禧堂跑,丫鬟们在后头追,“姑娘!还未梳头呢!”
寿禧堂里,阮老太太坐在上首,下方一溜儿坐着两个儿媳妇并三个孙女。
阮家二老只育有阮妗秋一女,原先为招赘做打算,认养了两个儿子。虽未成事,但因打小养在身边,同亲儿子也差不离。自阮妗秋走后,二老膝下只剩两个养子尽孝。
清殊清懿这两个养舅舅也继承阮家优良传统,不纳妾侍,因此阮家孙辈只有寥寥几个正妻所生的孩子。
人口简单,也就没那么多高门大户里的乌糟事。
阮家兄弟各自立府,平日并不住在大宅,只留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陪在二老身边。这回是因为曲思行和清殊姐妹俩回来,这才一家人长住了好些日子。
内院只有女眷在,瞧见清殊随意的打扮,姊妹们见怪不怪。
老太太笑道:“你慢些,好生把衣服添上,我早打发你哥哥去迎你姐姐,瞧这时辰就快来了。”
清殊拢好衣裳,又随手挽了把头发,只用乌木簪子束好,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打趣道:“等姐姐来了你可得好好说说她,明明答应几天就来,如今秋天都过完了才到,您问问她是不是不惦记您,不惦记妹妹了?”
老太太轻拍她的头:“滑头!我才不掺和你们姊妹的官司。”-
那日以后,没有告别任何人,一大早清懿便吩咐翠烟收拾行李离开。
李贵先行报信,其余人留在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就见阮府的家丁远远赶来,领头的正是忙完差事的曲思行。
“兄长。”
曲思行才瞧见清懿便皱眉:“怎么瘦了这许多?”
“舟车劳顿罢了,倒是你和椒椒,在家可好?”
曲思行摇头笑:“她哪有不好的,回来没几日就带着几个表妹疯玩,还有原先认识的几个同伴,片刻都没个停歇。我前儿才忙完手头的正事,在家没几天便听了她不少事迹,可想我没在家时她是要把天都掀了。”
清懿嗔他一眼,兄妹俩一面启程,一面闲聊,“你就在我跟前儿这么说,谁知她闯的祸是不是你包庇了。”
“冤枉,如今我可没这本事,她的靠山另有其人。”
想到自家老祖宗那疼孩子的劲儿,这个靠山自然没别人了。
又聊了会儿闲天,车队进了浔阳城,曲思行突然状似不经意道:“你在江夏遇到袁兆了?”
清懿沉默片刻,抬眸问:“兄长怎么知道?”
“是数日前,柳风来与我传信,说了你在江夏染病的事。我本想去接你,他又说你经不得颠簸,已为你延请郎中诊治,不日便归。怕叫老人家担心,我便不曾同二老提及,只是不见你人影,到底是担心的。”曲思行道,“你要再晚几日,我就要去江夏了。”
清懿眸光微动,知道袁兆是特意瞒住劫匪的事,顺势道:“是遇到了他,正好累病几日,得他照顾。”
“你们倒有缘。自袁郎出京后,听说连长公主都寻不见人影,我同他有几分交情,若不是信得过他的人品,定不会让你逗留这数日。”
清懿不知听了哪句,垂眸不再言语。
马车穿过长街,停留在一处的府邸门外。有小厮上前牵马引路。
早有乳母林妈妈领着一干婆子等候,瞧见车架,忙迎上前。
“姑娘!”
“林妈妈。”清懿下了马车,牵过林妈妈的手,露出连日来难得的真心笑容。
林妈妈好生端详着清懿的模样,眼圈通红,“懿姐儿模样越发出挑,像您母亲。”
林妈妈是阮妗秋的贴身丫鬟,嫁人后又先后做了曲思行与清懿的乳母,连清殊也是她接生的,说是三兄妹的第二个母亲也差不离。
“妈妈这些年可好?我送回来的东西里,年年都有给你带的老参,于你的病根最有裨益,要时时用着。”
“好,好,有懿姐儿的心意,我这把老骨头受用得很。”林妈妈抬手擦眼泪,“姐儿这些年好不好?姑娘不在,那高门大户里的可欺负你不曾?”
“姑娘”说的是阮妗秋,因是自小的主仆情分,到老了都改不了口。
“我好着呢。”清懿说了好些宽慰的话,林妈妈这才意识到不妥,“哎呀,怪我啰嗦,老太太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姑娘,我倒耽搁这许多。”
说着就请清懿坐上一顶烟青色软轿,一路往内院去。
阮府是浔阳巨富,宅邸宽阔非常,穿过假山花石,游廊影壁,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
远远的,清懿瞧见众人围随着一位通身富贵的老太太站在台阶上。
甫一瞧见这一行人,伴随着林妈妈的声音:“老太太,姑娘们,懿姐儿到了!”
那老人家竟推开身旁的丫鬟,径自下台阶,泪眼婆娑喊道:“懿丫头。”
“外祖母。”清懿忙迎上前,眼圈也忍不住红了。
许多年过去,初长成的少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先前保养得宜的老太太白发越发多,脸上的皱纹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接你妹妹哭一场,现下瞧着你又哭一场,你外祖母不中用了。”老太太抹着眼泪道。
“老祖宗说的哪里话!”
一圈儿媳妇孙女外孙女围着说好话劝慰。
“外面冷,咱们都进屋说罢。今儿吩咐厨下好生备了席面,家里人许久没有到的这么齐整了。”大舅妈性格爽利,早便张罗好了琐事,“懿姐儿路上劳累,今晚多吃点好的补上一补。正好照着殊姐儿的法子做了一只烤全羊,咱们尝尝滋味儿。”
众人进屋叙话,女眷们围坐一堂,老的关心家长里短,先头怎么盘问清殊的,如今又如何盘问清懿。小的关心京城的吃喝玩乐,新奇见闻。清懿挑拣着内容一一答了,大家聊到晚饭开席还不肯散去。
待到开席前的间隙,清懿这才招了招手,冲着角落笑道:“躲哪去?数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清殊哈哈笑,蹭到清懿跟前儿坐好,“哪能啊,你方才忙个不停,恨不得长八张嘴接话呢,我还添乱?”
清懿轻笑,捏了捏妹妹的脸:“胖了,看来过得挺开心。”
清殊哼一声,“可是你怎么瘦了?”
瞧着这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自己,清懿突然觉得自己的疲惫好像无所遁形。
“无妨,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清殊蹲在姐姐面前,拉着她的手贴贴脸,歪头道,“今晚吃烤羊腿,多吃点。”
清懿笑道:“好。”-
阮家出身商贾,没那么多高门大户的规矩。虽然也按照俗礼分男女内外院,但只要老人家招呼,一大家子还是经常围坐一起吃饭。
晚膳是大舅妈秦氏一手张罗的,她在外头盯着厨下忙活时,二舅妈张氏便照顾里面的老太太和姑娘们。
里院摆了两桌牌局,这边是老太太,清殊清懿和二舅家已出嫁的表姐;另一边是阮老爷子,阮大舅,阮二舅,曲思行。
年纪小的孩子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同清殊关系最好的二舅家的小表妹笑道:“殊姐姐这牌又要输了。”
清殊啧一声,“你不能盼我点好?”
说着又咕哝道:“姐姐你上哪进修了吗?牌怎么越打越好?”
清懿但笑不语。
“殊妹琢磨的玩法倒新鲜,改日回了我夫家,我也能叫妯娌们学上一学。”表姐笑道。
“你这孩子,在家玩就罢了,去了夫家哪里能容你这般,要是又被你婆婆抓着话柄,岂不徒惹麻烦。”二舅妈嗔了女儿一眼。
表姐立刻不敢多言。
清懿清殊姐妹俩不知内情,不好多言,老太太却有些不悦,一面打牌,一面缓声道:“老二家的,别老是说孩子,她便是嫁人了,到底是咱们家的姑娘。你当娘的不心疼她,她婆婆还能强过你去?这回原是我讨她回来住些时日,你让她松快松快。”
“母亲,是儿媳失言了。”二舅妈立刻垂头道歉。
内院不大,虽是小动静,众人却也听个真切,原本热闹的屋子顿时冷清。
直到大舅妈来打圆场,张罗众人移步用晚饭,这才打破僵局。
吃过饭,众人聚了片刻,到底没有开始的兴头,草草散场。只留下二老同清懿清殊姐妹俩。
阮老爷子在外钓了一整天的鱼才回家,被老妻数落了许久,“……半截入土的年纪都没个正形儿,外孙女许久不曾回来,你也不着家,赶明儿就住你那鱼塘里,别回来!”
老爷子笑眯眯任老太太骂,这边厢不知从哪端出一叠煎炒小黄鱼,放到姐妹俩跟前招呼:“来,尝尝我做的鱼,我今儿钓的,新鲜着呢。”
姐妹俩哭笑不得,尝一口,滋味当真不错。
清殊打趣道:“外公,怎么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做,我姐姐回来你就做呢?你厚此薄彼。”
“嘿,你这丫头,老头给你打的板栗子你就不记得了?”老爷子假装气呼呼。
老太太也被老爷子闹个没脾气,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个没完。
虽是琐碎日常,清懿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这样寻常的滋味,她不记得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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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 求助
◎姐夫又出现啦◎
阮大舅性格温厚, 不善言辞,大舅妈秦氏正好相反,最是个机敏爽利的性子。如今阮大舅负责经营阮家的绸缎生意, 常年在外奔波,秦氏便一把手罩了家里大小事务。夫妻性格互补, 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阮二舅颇有书生气, 才华样貌皆胜过兄长, 老爷子却只派给他田庄收租的差事。二舅妈出身不错, 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城里有名的闺秀,原就是冲着阮家的名头与阮二的相貌才应允婚事的, 结果进了门反倒被出身平平的大嫂压一头。原是不忿,后来家中败落, 只好寄希望于女儿高嫁, 为自己争口气。
“高家三郎除了有个知县爹,样貌谈吐草包似的, 还有三妻四妾,二舅妈这不是害了表姐?”
姐妹俩一人一边围着老太太拉家常。
“叙兰虽有些小家子气,却也不是那等坑害女儿的娘。当初她也是托人打听许久, 不单看中高家的家底, 也听闻高家儿郎有好人品,这才点头的。”老太太道,“只是, 她太心急了,一味看中人家是做官的,就想着压咱们商贾一头。可是仔细琢磨, 人家做官的, 哪里有人说他的不是?等姑娘嫁过去, 才知道晚了。”
“他们家欺负表姐?”清殊问。
“明面儿上是不敢。”老太太冷哼道,“你二舅妈只晓得让女儿高嫁,也不想想要是护不住女儿怎么办。所幸不过一个知县,有你外祖父镇着,他们不敢乱来。只是那深宅大院的,暗地里的搓磨哪里躲得过?”
老太太说着就闭上眼流泪。
姐妹俩沉默,都清楚她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阮妗秋。
“你们这些做孩子的,最知道怎么伤父母的心。我不许她嫁给那小子,她偏要嫁,吃了秤砣铁了心!”
“我这些年时常后悔,当初我就该打断她的腿,不许她踏出家门半步,也好过让她……让她走在我这做娘的前头。”话至此处,老太太哽咽难言。
“好孩子。”老太太拉住姐妹俩的手,泪眼婆娑:“这次回来,就别走了,留下来陪外祖母,好不好?”
姐妹俩心中同样酸楚,却不知如何回答。
隔壁的老爷子突然敲了敲博古架,笑眯眯探出头,“行了,老婆子别哭了,哭得孩子们心软,拘她们留在小城里,没甚意思。”
“呸,你这没心肝的糟老头子!”老太太哭骂着。
老爷子不恼,捧着书躺回藤椅,摇摇晃晃道:“小鸟嘛,飞出去看看天地嘛。”-
原本只预备过完初秋,可老人家一留再留,直到秋天彻底宣告结束。在冬霜初降的时节,清懿才恍惚察觉已经过了许久。
“姑娘是忙惯了,一时闲不下来。如今修养几个月,气色都好了不少。”翠烟忙活着量冬衣尺寸,一面道,“姑娘索性过完年再回,四姐儿的课业早便去信同永平王妃告假,既答应了,往后难有这样的机会。”
清懿:“我正有此意,二老年纪大了,陪一日少一日,这回就留在浔阳过年。你去信给碧儿,京中一应事务由她暂代我。”
“好,我这就去办。”翠烟领命。
这些时日,姐妹俩着实过得舒心。一个成日不着家,呼朋唤友逛这个庙会那个市集。一个随意看闲书,题诗作画看风景。
美中不足的就是老太太三五不时就邀哪家的郎君来做客,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成就一桩姻缘。
清懿对此心知肚明,不愿拂老人家的好意,于是每回也礼貌地同那些郎君见面。
花厅角落里,两个人窃窃私语。
“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曹家四郎。前年中了个秀才,家底也殷实,又是镇上知根知底的人家……”大舅妈在老太太跟前儿眉飞色舞。
“喔,这个看模样不错,我们家的姑娘都生的好,挑夫婿头一件就是相貌不能差太远。”老太太频频点头,“他家几口人?兄弟姊妹几个?妯娌都是哪的?”
大舅妈更高兴了:“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姊妹!”
“好好好,这个不错。”老太太拍板。
家里随便拘个名目办流水席,清懿在凉亭躲清净,却见一个脸红到耳朵根的男子凑上前来。
心里顿时明白怎么个事,清懿无奈叹了口气,找个借口躲开。
那头的老太太还在耳提面命,招呼各个亲属发动人脉找合适的郎君,逮到路过的曲思行也唠叨了一耳朵,“行哥儿,你这个年纪也不成婚,我一并帮你把媳妇也找了。还有,你如今也结识不少好人家的儿郎,也帮你妹妹掌掌眼。”
曲思行吓出冷汗,生怕祸水东引,忙道:“外祖母,我正有一位友人来拜访,脱不开身,先告辞了。”
—
清懿拐进外祖的书房躲着看书,原以为老头外出钓鱼了,谁知他正躺在藤椅上打瞌睡,被推门的动静吵醒,也没多问,只招呼道:“懿丫头来了,坐吧。”
“您可别告密,被外祖母知道我躲着人家,又叫老人家伤心。”清懿给老头子斟茶,递到他手边。
老爷子接过茶,咂巴咂巴嘴,笑道:“我同她说这个做甚么?你回来原就不是为着这些,老头子我何必平白操这心?”
清懿顿了顿,祖孙俩相视而笑。
“说罢小丫头,在京里遇到事儿了?”
清懿摇头笑道:“并非如此,我一切都好。想必我去京城后做的事情都瞒不过您老,倘或不是有您的招呼,浔阳的老掌柜们也不会处处帮衬我一个姑娘家。”
阮成恩歪躺在藤椅上,摆摆手道:“打铁还须自身硬,你能成事,是你自己有本事。”
末了,他重复道:“比你父亲有本事,也比我有本事。”
清懿沉默片刻,才道:“外祖既知道我是抱着目的回来的,或许也猜得到我是为着什么。”
阮成恩外表看着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和善老头,此刻的目光却少见的清明而锐利。
“是要外祖帮衬你的商道?”他笑眯眯问,“还是你的小作坊,小学堂?”
清懿凑到近前,蹲下身替他盖了件厚毯子。
有点像回到小时候,她躺在摇椅中睡着,外祖也是这样给她盖上被子。
“都有。”她仰头,目光澄澈,“我想在浔阳也开女子工坊和学堂,翠烟和茉白会留下来帮衬,她们是我的心腹,该学的都学会了。只是我到底不在跟前儿,所以还需外祖的帮衬。”
“小丫头野心不小,浔阳天高皇帝远,对咱们家来说,这并非难事。”老爷子瞅她,点头道:“外祖这点忙倒能帮上。”
“还有……”清懿抬头,继续道,“我想知道,外祖当年认识的京城贵人,究竟是何人?”
老爷子回望一眼,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想用这条人脉?去做什么?”
清懿没有瞒着的意思,直白道:“我要在京城开办的学堂,并非是花架子的女学,兴许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得有个依仗。”
面对如此坦诚的求助,阮成恩却有几分犹豫,眼底带着担忧,“你前些年那样难都走过来了,如今却同我开这个口,是心里也没把握?”
清懿垂眸,顿了顿才道:“是,我确然不敢赌,所以才留后路。”
将翠烟她们留下正是这个缘由。
即便有万一,至少希望的火种会在浔阳延续。
阮成恩似乎明白了她平淡语气中的坚定,叹了口气,拍了怕外孙女的头道:“别怕,去罢小丫头。老头虽远在浔阳,却能护得住你,贵人如今是否仍是贵人我也不能笃定。究竟最后能帮的上你的,才是贵人。”
祖孙叙话忘了时辰,外头传来林妈妈找人的动静,想来是清懿消失太久,被老太太发现了。
阮成恩又恢复了老顽童的模样,笑呵呵摆手:“行了丫头,快去应付那些小郎君,同你外祖母说两句好话,省得她又跟我抱怨,吵我耳朵。”
清懿忍俊不禁:“好。”
才出门,就被林妈妈逮个正着,回宴席厅的路上,清懿心情松快不少。
这些时日的逗留,一是因着贪恋家乡,二便是为着这桩求助,不知如何向外祖开口才合适。今日这么一说开,清懿的底气也更足了些。先头任由老太太安排相亲也是因为无暇操心,但是眼下这样的场合越来越多,少不得就妨碍到她的正事——要着手在浔阳布置新学堂和新工坊。
正想跟老太太表明她已有婚约,不远处却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懿儿,这就是来拜访你兄长的友人,听说人家还在江夏遇见过你,既是认识的,带来内厅见一见也并无不妥,我瞧这孩子的气度倒把那曹四郎比下去好半截呢!”
老太太和大舅妈还有夸人家,只是半句也没落进清懿耳朵里。
她眉头微蹙,眼见着那人彬彬有礼地同在座的行礼,眼底几不可查地滑过一丝不悦。
那人依次打招呼,终于停在清懿面前,微笑道:“又见面了,曲大小姐。”
来人正是袁兆。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小天使们~
趁着不太忙赶紧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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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 婚宴
◎妹妹出场啦◎
“懿姐儿, 你方才说甚么?”老太太没听清,追问一句,“你说你有婚约, 莫不是你那便宜爹同你定了亲?”
许是见到袁兆,清懿本想同外祖母挑明的事情, 莫名留了半句。
尚未等她开口, 本该在一旁安静做客的人突然笑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姑娘怎么不先同尊长禀明?”
清懿侧眸瞥他, 淡声道:“我竟不知袁郎君还有好管闲事的习惯,我的婚事, 同不同尊长说,几时说, 恐怕也并不与你相干。”
袁兆并不恼, 反顺坡下驴似的点头:“是我失言了,还请老夫人和姑娘见谅。”
“懿姐儿。”老太太唤了一声, 随后压低声音道:“到底是你兄长的朋友,不好失礼。究竟夫婿的事情如何,你一会儿再同我说。”
心知袁兆目的也在于她那位“夫君”姓甚名谁, 她只道:“外祖母听错了, 父亲只是想有这打算,尚未有人选。”
老太太将信将疑,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追问。
唯有袁兆目光清明, 摆明了不相信她的话-
袁兆似乎真的只是顺路经过浔阳,并没有逗留太久就离开。
临走时,初冬的晨霜凝结在枝头, 柳风哈着气, 小跑跟上郎君的步伐。
“郎君特意绕这么远的路来浔阳, 这么会功夫就走?我瞧着曲姑娘不留你,但她兄长和家里的老祖宗倒挺中意你的。更何况,她家摆明要招婿,您就不担心人家不留神儿就出嫁了?”
袁兆穿过晨雾,淡声道:“我和她多久的时间都过来了,又岂在朝暮。”
柳风惯常有些得寸进尺的毛病,主子但凡有好脸色,他便顺竿子爬,此刻又道:“郎君嘴上干净,前几日听闻浔阳相亲宴的事,忙不迭赶来的又是哪个?如今不过是摸清了底细,知道他们家没这么着急定下,这才安心。”
袁兆顿住,凉凉扫他一眼,缓道:“你的嘴实在闲得慌,我就帮你缝上。”
柳风捂嘴-
隆冬已至,在家好生过完年节,等路上的积雪稍化,姐妹俩便计划回程。
二老并阖家大小都舍不得,只是离别终有时。
正月十六,阮家的车队整装待发,来时浩浩荡荡满载着货物,归时也少不到哪里去,老太太仍不满意,还想打发人多多添上,被清懿阻止,“外祖母,我们是回京里,甚么都不缺,您老只管放心。”
清殊抱着小白没撒手,爱怜地蹭蹭小狗鼻子,“是啊,外婆要真心疼我,就让我把小白带走,给小胖做个伴儿。”
老太太立马哼一声,敲她脑袋:“坏丫头,你不说舍不得老婆子,还惦记着我的狗。这是你自小养着的,这些年你们不在身边,便只有它陪着我,你还要抢它走。”
清殊笑呵呵,环着老太太的脖子撒娇道:“我倒想把您也带走呢,可您也不愿意啊。”
被她这么插科打诨,离别的愁绪散去不少。
欢声笑语里,车队启程。
直到队伍的末端消失在街角,清殊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方才,老太太虽然极力绷住情绪,可是在她们上马车时,还是没忍住哭了,连带着其他女眷哭成一团。其中又以被留下的翠烟和茉白哭得最为厉害。
清殊悄悄擦了把脸,摸着橘猫的头嘟囔:“我讨厌分别。”
清懿收回掀开车帘的手,温和地看着妹妹:“难过?”
“嗯。”
“过来。”清懿张开手。
清殊立刻起身抱住姐姐,像小时候那样。
“姐姐不难受吗?”
清懿目光温柔,轻拍她的头,“难过,可我们都有各自需要走的路。就像我给过翠烟和茉白选择,是和我们回去,还是留在浔阳。”
“她们选择留下。”清殊说,“因为有比离别之情更重要的事。”
清懿微笑看着她:“对。你也比你想象中的坚强。”
如果不是姐姐这番话,也许清殊也没有发觉,自己渐渐成长了许多。
雁门关每三个月都有来信。
晏徽云果真信守诺言,寄来了雁门关的月亮。信上的字并不多,有时只是寥寥几句话问她近况。
度过最开始思绪万千的时候,清殊渐渐找到了最适合这段关系的状态,也就是适应分别。只是思念偶尔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偷溜出来。
正月底,京城又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厚至膝盖。
早先这样的时候,她必定要呼朋唤友堆雪人打雪仗,如今却忍不住想,雁门关的雪也下得这样凶吗?将士们有没有足够保暖的衣物?听说旧伤在冷天会格外疼,他带的药够吗?天寒地冻,关外的月亮还皎洁吗?
一晃冬天就过去,直到初春来临,宫中学堂开课,清懿还没有等到这次的信。
三月初六,伴读们统一进宫。
因为有皇后懿旨,索布德可以跟着清殊一同进宫,晏乐绫顺势也来宫中上课。有两大女英雄护卫,其余伴读纷纷退避三舍。
清殊重回令霞宫,汐薇一早就等在宫门外,笑迎上前道:“姑娘瞧着是长高了,脸颊上的肉也掉了不少。”
清殊哈哈笑道:“你只说好不好看的吧。”
“越发让人挪不开眼了。”汐薇笑答。
因有晏乐绫在,晏乐纯夹着尾巴做人,连带着之前被欺负的伴读们日子好过不少。结果宫里又回来个不速之客。
来人高抬着下巴,自来熟地往清殊屋子里跑,“曲清殊,三月十七,我要成婚了,你来不来?”
说着就往桌上扔了个东西。
清殊尚摸不着头脑,打开那东西一看,是张请柬。
“哟,项连青,你合着催我送份子钱呢?”明白怎么回事儿,清殊就乐意逗她,“这么多伴读同窗,你单就请我呢,还是人人都有呢?”
项连青立马冷哼一声,睨她:“你当项家女同皇孙的婚宴是菜市场呢?还人人都来。要不是我好心想你能见个世面,才不惜得请你。”
清殊挑眉:“我还不乐意送礼呢。”
项连青气得拂袖而去:“你爱来不来!”
清殊哈哈笑,见她气鼓鼓走远,扬声道:“放心,我会去的。”-
三月十七,项府嫁女,东宫娶妻,排场煊赫。
确实不是项连青吹嘘,品级不高的官员都没在受邀之列,所幸宾客里有个盛家,清殊便蹭着盛尧的马车同去。
“你几时背着我同项连青有交情?”盛尧审问道。
清殊挑眉:“小时候吵过架的交情算不算?”
盛尧哼一声:“饶过你!”
两个人吵了会儿嘴,便听得外头有人说:“新嫁娘来了。”
这是女眷的内厅,坐的都是娘家人和女性宾客,在新郎来迎亲前,新嫁娘就安置在这里。
不时有人进到里间同她说话,有从前有过节的麻秆儿,也有几个眼生的女子,最后是项连青的姐姐,项连伊,只是都没待多久便出来,尤其项连伊的脸色十分差。
清殊目光与她对视,转瞬就错开。
盛尧凑到耳边悄声道:“我瞧着项连青也挺惨的,看着婚礼体面,她娘家人倒似外人。”
联想到项连青曾经透露的只言片语,清殊微微蹙眉:“我去看看她罢。”
里间,除了一个随侍的喜婆,只有项连青顶着盖头端坐着。
“出去!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项连青没回头就骂。
喜婆尴尬地想提醒,清殊先开口:“是我。”
项连青愣了片刻,利索揭开盖头回眸:“你来干什么?”
清殊挑眉:“嘿,你这话问的,是不是你自己送的请柬?”
项连青别过头:“是我送的怎么了,你送完份子钱就走呗,来这里做什么?”
清殊要被她气笑,翻白眼道:“你给我正常点说话。”
项连青不情不愿地回头:“好,你进来做什么?你不知道这只有我娘家人才能进吗?”
武朝婚嫁习俗,女子待嫁之日,娘家人要轮流说吉祥话,送上美好祝愿给新嫁娘。只是方才那些人都没待多久就被赶出来,想必也没来得及说。
“你娘呢?”
项连青顿了片刻才道:“病了,那年我在枫林山庄失踪,她就急出病,这几年越发不行了。”
她说完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像只刺猬似的炸毛,“行了,你也出去,让我清净清净。”
“你当我想多待?我送完东西就走,接着。”清殊隔空抛去一个锦袋,没等她拆开就道,“我走了。”
脚步停在门口,清殊顿了顿,终于还有回头道:“喂,项连青,既嫁得如意郎君,便祝你今后一切顺遂。”
项连青握着那只锦袋,依稀摸出是一块玉。她盯着清殊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清殊回到座位,正好迎亲的队伍到了,估摸着时辰,二人便预备跑路。才起身,外头便敲锣打鼓,一圈人簇拥着新郎官进来。
晏徽霖今天一身大红喜服,瞧着人模狗样。
人群分开一条路由他们通过,清殊与盛尧就站在最外边。
礼官唱喝道:“请新妇。”
晏徽霖自人群中央走过,路过清殊的位置,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人好像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似笑非笑,带着点兴味儿。
耳边正好传来盛尧的咕哝:“新郎眼斜了,不往屋里瞧,看你做什么?”
清殊回视一眼:“……”
姐妹心有灵犀,盛尧顿了顿,联想到此人风评,又上下打量好友的姿容,立时瞪大双眼,压低嗓音吼:“呸!这王八犊子疯了罢,大婚日子想什么污糟?”
清殊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是身为女子的第六感,下意识就觉得他那个眼神无比叫人厌恶。
“兴许他长得就恶心,并非是有意的,罢了,咱们别多想。”清殊含糊摆摆手,拉着盛尧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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