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 婚嫁
◎妹妹收礼物啦◎
去岁年底, 正好是除夕夜,盛瑾诞下一对龙凤胎。这是圣人第一个重孙辈,嫡亲长子长孙的重长孙, 可谓占尽了正统,还是龙凤呈祥这般的好兆头。流水似的恩赏送进东宫, 连带着盛府里外都添了不少荣光。
休沐时, 清殊正提及这事。四月初是盛尧十六岁的生辰, 想着一并把她一双外甥的礼也送了。谁料盛尧兴趣缺缺, 不大高兴:“我姐姐说,今年的生辰由她在东宫帮我操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 你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况且咱俩之间何须这些虚的, 索性别去了。只是若我要帮你带外甥外甥女的礼, 姐姐又该问我怎么没邀你去,届时我怎么说?说你不想来?”
“我去不去的倒不打紧, 瞧你蔫巴的样儿,在东宫过生辰多气派,你还不乐意。”清殊揶揄道。
一旁的晏徽容撑着头笑:“外行了吧, 你当真以为单替她过生呢?指不定有几家好郎君等着呢。”
清殊挑眉, 狐疑道:“这不能吧?你才多大?你爹娘和盛瑾姐姐瞧着也不像个催你早嫁人的。”
盛尧没说话,晏徽容却了然道:“八成不是皇嫂的意思,扬哥也不是个爱拿事儿的。冷不丁的挪到东宫办, 婶母不同意如何能成?皇嫂不告诉阿尧旁的,估摸着是婶母那头不好回绝,这头又怕你犟性, 索性不与你说多了。”
晏徽容口中的婶母是太子妃, 也是盛瑾的婆母。皇家儿媳难做, 连带着盛尧这回的生辰也不纯粹了。
“我自然不会如她们的意!”盛尧气冲脑门,咬牙道:“甭管谁的意思,我的婚事绝不容旁人摆布!”
“你看,你姐姐就是怕你犟,东宫不是别的地方,你当皇家人都是我这般的好性儿,容你蹬鼻子上脸?届时无论有什么事,你就先忍着,到底你姐姐也好,爹娘也好,不会不管你,别一时冲动反倒坏了局面。”晏徽容话还没说完,盛尧便捶了他一拳撒气。
“我忍不了!便是圣人来了,欺负到我头上,大不了摘我脑袋!”
“啧!你这犟牛!”晏徽容火速把窗户关上,翻了个白眼,“但愿以后哪家人娶了你,可千万吃斋念佛,不然迟早坏在你这张嘴上。”
盛尧扑上去打他,两个人吵闹成一团。
清殊等他俩闹完了,才一人送一杯茶,“阿尧,你生辰我还是得去,东西都备妥了,不去蹭一顿岂不是亏了。”
盛尧嗔她:“切,得了吧,你就是去看着我,怕我闹事的。”
“对,你知道就好。我这回是不得闲,不然也得去。”晏徽容也坐下喝茶,看着她摇头笑道。
“滚你的,我又不真傻,哪能那么沉不住气。”
话虽如此,真到了那日,盛尧还是没绷住脾气。
东宫布置的生辰礼派头自然没得说,大体按照姑娘家过生的规矩办,又有太子妃并几家有来头的贵妇人受邀出席,场面可占京城众贵女中的鳌头。
平时没来往的贵女这会子都摆出十分热络的姿态,盛尧耐着性子一一应对。反倒是清殊和许馥春两个人窝在一处小凉亭躲清净。
瞧着盛尧还算稳重,清殊略略放心,回头吃了两块糕。
“唉,嫁人有什么好的?我生辰礼那会儿,家里也是明里暗里的张罗,好些个还是咱们从前在学里见过的男子。你记不记得原先那个跟咱们吵架吵输了的沈三?!我跟你说,他现在装的可真有那么回事儿!……”许馥春用扇子遮住嘴,上半边瞧着贤良淑德,下半边小嘴叭叭的,一炷香说八百个人的坏话。
清殊听的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是吗?”“啊?他怎么这样?”“真的吗?还有呢?”
……
说完八百个人的坏话,许馥春喝口茶润润嗓子,颇为语重心长道:“殊儿,你与世子殿下要真能成事,最好早点定下,省得跟我们似的还来这一遭折腾。”
“好好的,又说上我了。”清殊“啧”一声,喝口茶道,“我才多大?我和阿尧前后脚的生辰,将满十六呢,你忘了教引娘子说的?女子早成婚早生育对身体不好。再有,你嫁人不得摸清对方底细,日久见人心,如今才多久,我大好年华可不能早早成婚!”
虽知道清殊一贯有自己的论调,许馥春还是琢磨了好久,才摇头道:“你一向有歪理,我不和你说这些。不过你也别想简单了,婚姻大事到底不是两个人说了算。你当高门大户都是傻的?生孩子是鬼门关,但凡不是卖女儿的人家,哪有不把女儿性命当回事的?门第高的早早定下婚事,无非是挑拣门第人品,又或者说……”
许馥春顿了顿,打量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道,“怕门第更高的看上,不好推脱。”
清殊闻弦歌知雅意,二人对视一眼。
“那阿尧这次也是……?”
许馥春皱眉:“我估摸着像。”
“那就糟了,凭她炮仗脾气。”清殊心下一惊,立时便起身找盛尧。
当是时,不远处传来吵闹声,还有瓷器碎裂的声响。
清殊与许馥春匆匆赶过去,就见婆子收拾残损的器皿出来。好在贵妇们各自散在园子里,周围只有清殊她们以及几个扫洒丫头,并没有很多人瞧见这一幕。
不多时,盛瑾铁青着脸色出来,后面跟着盛尧,同样脸色不佳。
清殊见状赶忙跟在后头,盛瑾见是她二人跟着,也并不多言,只快速走在前面。
直行到一处僻静的院子,清殊跟着拐了进去,将院门关好,还没回头,就听见盛瑾终于压不住火气,劈头盖脸地开骂:“盛尧!我叮嘱你多少
铱驊
次,再委屈再受气,你都要忍着!你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听不进半点劝告,你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你还要我像给幼儿开蒙一般教你?!”
东宫院墙低矮,即便气到极点,盛瑾依然压低着声音,可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怒火。
“忍忍忍,就知道忍!我还想问你,你当年跟着爹去过战场的锐气都哪里去了?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吗?嫁进皇家,荣华富贵!甘愿被一个愚昧自私的妇人折辱!她把你的妹妹当作货物,看不起你,看不起盛家!什么狗屁倒灶的指婚!她还以为是屈尊降贵恩赏我们呢?你还要我怎么忍?”盛尧的怒火不遑多让,眼睛红彤彤。
盛瑾深吸一口气,“我说过,我自有法子应对。像你这般鲁莽,只会弄巧成拙!”
“我弄巧成拙?!”盛尧胸脯起伏不止,“好!我弄巧成拙!我鲁莽!究竟是我狭隘冲动,还是你本就存着卖妹妹的心思,你想用我的婚事讨好你的婆婆,你想巩固盛家的权势,你想用我为你丈夫儿子的前途铺路!”
盛瑾脸色越发沉重,袖子里的手都在抖。
“阿尧,别再说了!”清殊冲上去拉住她。
许馥春也扶住盛瑾,小声道:“盛瑾姐姐,阿尧在气头上,不是有意说这话的!”
盛尧任由清殊拉着,眼泪却滚滚流下:“从小到大就你精明能干,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嫌弃我,爹娘也爱拿我同你比。但是盛瑾,不管你怎么瞧不起我,唯有一点我始终问心无愧,也比你强太多!我至少有骨气,而你的骨气呢?盛瑾!你的骨气呢?我那个事事出挑的姐姐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模样?我看不惯她欺负你,欺负咱们家,你却上赶着卑躬屈膝!这样的日子你自去过!别拉上我!”
“盛尧!”清殊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别说伤人心的话!”
“好,好。”半晌,盛瑾的脸色渐渐平静,只是袖子里的手还在抖,“你一直都是这样想我的。”
“你还要我怎么想?”盛尧喊道。
盛瑾闭上眼,酝酿许久,才恢复平静的神情。她瞥了盛尧一眼,冷声道:“我现在没功夫跟你掰扯,听着,在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半步!”
旋即又勉强扯开笑,同清殊二人道:“见笑了,劳烦二位妹妹帮我看着盛尧,我去去就来。”
等盛瑾走后,盛尧就呆呆坐在院子里,也不说话。
清殊和许馥春一左一右陪着,彼此眼神交流片刻,才由清殊先开口:“阿尧,难受就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哭出来,都行。”
盛尧捂住脸停顿好一会儿,才隐隐抽泣出声。
半个时辰前,太子妃终于亮出了她的目的——为庶子定亲。
太子共有五子三女,其中只有晏徽扬是太子妃亲生的,行二的晏徽霖生母是出身高门的太子侧妃。许是吃过门第的亏,太子妃格外看重家世。替太子挑侧室只敢拣平民女子好拿捏的,如其余三个庶子的生母;替儿子挑正妻就要挑十分好的人家。
在太子妃见识里,盛家当初不过是靠着盛怀康一个人赤手空拳拼下来的家业,况且膝下只有一双女儿。即便如今身有爵位,可没有兄弟帮衬,也延续不了家族荣耀。因此,她对于儿子选中盛家女为妻,实在很不满意。
毕竟晏徽扬是皇长孙,若干年后是坐那把龙椅的人,他的妻子不仅是妻子,还得是一国之后,更得是对丈夫有助力的外戚。只是,皇家婚姻不似寻常百姓,她的不满意决定不了大局。无论是丈夫也好,儿子也罢,都不会征求她的意见。
憋足了气的太子妃在盛瑾进门以后好生摆足婆母的款儿,不过,盛瑾实在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处事圆滑不说,办事还相当利落漂亮。尤其在生了一对龙凤胎后,太子妃也算彻底接受了这个儿媳妇。
所以,这回她想给盛尧与太子庶子拉红线,倒也不算完全的坏心眼。
盛尧草草说了事情经过,许馥春深谙高门的弯弯绕绕,立时便了然,“太子妃好算盘,她想把你指给三皇孙,明面一层就是亲上加亲,不管你们家怎么想,至少在她看来,嫁入皇家可是天大的好事,可不摆出屈尊降贵的派头?再则,深一层你可得琢磨透了。”
清殊接着道:“深一层,三皇孙和你结亲,就彻底把盛家和三皇孙本人绑在你姐夫的船上。如今你姐夫虽占嫡长之名,那霖二爷却不是省油的灯。圣人千秋正盛,后面还有太子殿下,轮到孙子辈不知多早晚,谁知有什么变故?太子妃娘家本就没来头,现下你姐姐又生了儿子,盛家手握兵权,对你父亲来说,真要投机,他还能选外孙呢。”
“正是,若是将你许配给三皇孙就不一样了,三皇孙养在太子妃膝下,给他安排寒微女子怕惹人诟病,说她苛待庶子;若真配高门女,又怕他同晏徽霖一般起二心。配同样是盛家女的你,既有好名声,还得了实在。你们一家都和他们绑在一起。如此,她自觉给了盛家天大荣耀,又给自家揽了好处,还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潜在的对手。”许馥春道。
清殊冷笑道,“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只是没问过你愿不愿意。”
“哼,我管天家有多大的威严,只要我不愿意的事,谁也不能逼我!”盛尧重重冷哼。
方才在堂前,太子妃果真当着众人的面提了这事,言语颇为骄矜。说是原本想把自家侄女许配给三皇孙,但无奈二人八字不甚相合,只好另寻别家女子。好容易找到一个极其相配的,正是盛尧。
众人都看出太子妃故意抛出话头,于是纷纷顺着茬儿奉承。
盛瑾却似没听懂,三两句拉开话题。太子妃不悦,当着众人便不给儿媳好脸色看。
盛尧差点忍不住,被姐姐强行按着。
这本就揭过去了,等众人散去,谁知一贯不露脸,同太子妃王不见王的侧妃突然来了,兴许是听到风声,特地来下对头颜面的。
太子侧妃王氏年过四十仍有风韵,因自诩出身高门,格外瞧不起太子妃。她是趾高气昂惯了的,只是为了给太子妃添堵,她反倒格外柔声细语,特意拉过盛尧好一顿夸。
“瞧瞧这孩子,如此好模样,心气儿高也实属应该。姐姐不明不白在人家生辰上乱点鸳鸯谱,也不问旁人愿不愿意。要不是我们霖哥儿娶了媳妇,我都想讨这姑娘来我们家。”王氏嗤笑一声,像是随口道,“打量谁不知道你盘算的甚么?搓磨人家姐妹一个就罢了,另一个也不放过。”
王氏平白替自己说话,盛瑾一听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还不等她开口,太子妃就气得发抖,指着盛瑾问:“你说,我几时搓磨过你?我给你妹妹指婚是好意,你背后还同旁人诋毁我不成?”
盛瑾来不及解释,盛尧便忍不下去了,直接道:“此事与我姐姐无关,是我自己不同意这桩婚事,还请太子妃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盛瑾便喝道:“住口!”
王氏眉开眼笑,“好孩子,你这脾气我喜欢。”
太子妃在对家面前被一个姑娘家冷脸拒绝,就差没气得撅过去。
……
许馥春摸着下巴细细分析道:“阿尧你还是冲动了。”
盛尧愤愤捶桌:“她不分青红皂白骂我姐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现在还打我的主意,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还做不了主吗?!”
清殊见她眼圈通红,心中不忍,便抱着她的脑袋拍了拍,温声道:“不是怪你,我们知道你是为姐姐抱不平。可盛瑾姐姐何其聪明,她才不是吃哑巴亏的人。她不开口拒绝,一定有她的道理。”
“好在那会子只有你们四个人在,不至于让太子妃在众人面前丢脸。你想想,她是将来要当一国之母的人,你这般下她的面子,她心里要记恨你,等日后自然有很多方式报复回来。再则你姐姐不愿正面回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清殊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宫里的可不是善男信女,你不愿嫁给三皇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姐姐,甚至盛家的主意?在你姐姐刚生下孩子的关口,天大的好事你说推就推了,是不是盛家对于扶持你姐夫还留有余地,不愿捆绑在一块儿?侧妃突然开口帮你姐姐,太子妃心比针尖细,怎么不多想?”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才是你姐姐不想正面推脱的原因。”清殊叹了一口气,“希望这事儿可别传到宫里,更希望你姐夫是个明白人,别真因此生嫌隙。”
盛尧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趴在桌上,眼泪打湿了衣服。
“是我闯祸了。”
“好了,皇家的弯弯绕绕,可怕得很,倒不能全怪你。但你要知错就改,一会儿去给盛瑾姐姐赔礼道歉。”清殊摸了摸她的头。
许馥春一边安慰盛尧,一边古怪地看着清殊道:“我怎么瞧着你进宫学了不少本事。”
清殊挑眉:“你殊姐本就头脑灵光,只是平时不大拿出来用。”-
陪着盛尧等到盛瑾回来,清殊二人便知趣离开,不打扰姐妹相处。
宴席结束,众人各回各家,所有车架都在宫门外等候。
尚在等自家马车,就见有个眼熟的人走到面前。
“要不要坐我的车?”
项连青摆出一贯的派头,冷言冷语。
不远处,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被众星拱月地围着,看着这边问:“你在同谁家姑娘说话?”
项连青回身颔首,恭敬道:“回母妃,是我同窗。”
妇人似笑非笑,又打量着清殊,意味不明,“我问,是谁家的姑娘。”
项连青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会儿。
清殊干脆答道:“回娘娘,我是曲家女,闺名清殊。”
妇人露出一个笑,“你怎么认得我?”
清殊淡淡道:“娘娘坐着东宫车架,通身富贵,不是太子妃娘娘,便是侧妃娘娘。”
侧妃王氏笑意越发浓,目光在清殊身上扫视一圈,才撂下一句莫名的话,“不错,当真是个标致人儿。”
说罢她便上了车。
项连青跟着离开,临走时突然回头看了清殊一眼,眼神复杂。
清殊猜到她想说什么,却有顾虑-
回去的路上,清殊的心情一直被项连青的眼神牵动着。
她到底要说什么?-
休沐结束,清殊照常回到宫里上课,没有几个霸王相争,她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只是这几日实在舒坦过头了。
黄内监还是一贯殷勤有眼力见儿,这日送衣裳首饰时,盘子里竟摆了一只极其珍惜的羊脂玉兔。
清殊换衣服时才看到,随口问汐薇:“这是谁打招呼送来的?我记得规制里没这些。是我姐姐吗?还是世子爷?”
晏徽云三五不时就差人送这些东西,清殊下意识以为是他。
汐薇愣了好半晌,迟疑道:“这段时日世子爷一直没有消息,奴婢不曾见过这只玉兔。”
清殊摩挲羊脂玉的手顿住,眉头微蹙,“那是谁送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8 23:33:56~2023-12-13 00:4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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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 失踪
◎妹妹失踪啦◎
打发汐薇将东西送还黄内监, 那头言语含糊,并未说是谁送的,只说兴许自己弄错了。
不欲追究太多, 清殊将这事抛在脑后。
没过几日,就有一件大事发生, 夺走京城大多贵女的注意——盛尧离家出走, 远赴北地了。
十六岁的少女不留在府中待嫁, 反倒如此忤逆, 可谓京城一桩奇谈。据说盛家爹娘气得放话说,不再管这个女儿, 也不让旁人管,大有反目成仇的架势。
可是知道内情的人略琢磨便知不对头。
拒绝太子妃指婚与盛尧离家出走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闹出这样的丑闻, 无非是借机掀过这一页。
盛尧当日拒绝得太过强硬,几乎是打太子妃的脸, 况且经侧妃王氏的传播,宫里早就传遍了。太子妃和三皇孙丢脸不说,有心人少不得揣测背后是否有盛家的授意。
太子身体一向不好, 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这样紧要的当口,盛家绝不能埋下莫须有的祸根。
如此,还不如兵行险招, 干脆坐实盛尧混不吝的名声,这样既是推了婚事,又直接斩断了外界的过度揣测。
清殊心中有猜测, 一面又生气盛尧这家伙连声招呼都不打, 跑那么远去。
宫里到处都在议论, 宫外亦然。
曲府,流风院。
曲雁华茶喝半盏,撂开手上的花枝插回青瓷瓶中,闲聊似的开口:“你倒镇定,盛家如此门庭,沾上摆脱不得的婚事,尚且出此下策,何况咱们家?”
清懿继续修剪花枝,语气平淡:“姑母有话直说。”
曲雁华觑她一眼,意味不明笑道:“你真不懂还是嫌我啰嗦?我可巴巴地提了三两次,殊儿的婚事你要上紧。倘或真打定主意是淮安王府,便早早定下。否则盛家今日就是曲家的明日。不,兴许还不如呢。”
清懿敏锐抬眸:“姑母是否打听到了甚么消息?”
“相反,我近日赴好几台宴席,除了家里有适婚郎君的正经人家同我打听清殊,不曾有人打歪主意。”曲雁华顿了顿,喝口茶道,“这反倒不对劲。”
清懿皱眉:“怎么说?”
“你们年轻姑娘不知事。”曲雁华顿了顿,勾唇笑道:“我当年未出阁时,才露过几面,如今的永平王就有纳我为妾的心思。他行事还算端正,知道我不愿意便作罢。可还有旁的蛇虫鼠蚁纠缠不休,甚是烦人。那时我的情形可不如你们,单凭着小心谨慎,还是有几次差点着了道。别看那些王孙公子金玉其外,背地里多的是龌龊事。”
“惹人觊觎又如何,女子不是物件儿,生的甚么模样也不是自己选的。”清懿淡淡道,“姑娘自己不愿意,天子脚下,还能强抢不成?凭他甚么来头,便是圣人也不能不顾攸攸之口。”
“倘若走明面儿,如盛家女这般,自然是不能的。”曲晏华顿了顿,笑道:“我晓得你不屑我拿皮囊说事,可你得承认,没有权势依仗的美貌就如小儿持金过闹市。殊姐儿赛马那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如此女子,京中的蛇虫鼠蚁竟没出现半个。我担心的正是会不会有人暗地里使手段,让人措手不及。”
清懿皱眉沉思片刻,“有心人大抵知道淮安王府的关照,若是顾忌这一层不敢乱来,倒也说得过去。”
“但愿罢。”曲雁华不置可否,“我再啰嗦一句,你虽不想妹妹太早嫁人,可你到底要想清楚,关照是关照,一日不过明面,就一日不作数。”
日影西斜,清懿的半张脸陷入阴影中,“好,多谢姑母,我会好生想想。”-
尚在宫中的清殊还不知姐姐为自己的事情发愁。
教完乐绾写两篇大字,照例牵她去散步。
路过宫墙拐角,忽见一个小宫女招手:“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清殊定睛一瞧,她手中正是那块羊脂玉兔。
宫女沉默地在前面带路,清殊跟着走。
不远处的柳树下,项连青站在那里。
“怎么是你?鬼鬼祟祟的要同我说甚么?”清殊带着乐绾走近,狐疑道。
这里有一处假山遮挡,颇为隐蔽,只是以项连青如今的身份,周边一个随从也没有倒颇为古怪。
“曲清殊,现在有人监视我,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项连青飞速道,“雁门关遇袭,速去淮安王府报信。”
清殊脑子顿时嗡鸣:“雁门关?你的意思是,北燕起事了?”
“具体情形我不知,只是雁门关消息被封锁了许久,守将下落不明……”项连青神情复杂。
“同晏徽霖有关?”清殊冷静下来,突然问道。
小宫女突然发出咳嗽声,是有人来了!
项连青立刻转身,从假山另一头离开,临走前压低声道:“来不及了,明日还是这里,我还有事同你说!”
没时间分析她话语里的全部消息,清殊拉着乐绾急匆匆离开。
她脑中闪现项连青最后那道眼神。
这个说不上是朋友,也说不上是敌人的女子,为什么要帮她?
是因为婚宴那日的祝福,还是性情中有相似的底色?
清殊只觉脑中混沌,分辨不清。
“乐绾,我该信她吗?”
小郡主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兀自点头:“信。”
清殊垂眸看她,半晌点头道:“好。”-
侍读无法随意出宫。可是这个消息涉及到晏徽云的安危,乃至整个雁门关抑或王朝的□□势,清殊不敢自作主张告诉旁人,谁知这背后是不是有阴谋,或者又因为自己的鲁莽打草惊蛇呢?
再着急,入夜后的宫门也不能打开,清殊连夜洗了个冷水澡决定明日装病,见完项连青再出宫。
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月亮,这个夜晚注定难眠。
雁门关的月亮也这样冷清吗?
晏徽云安全吗?远赴北地的盛尧会不会遇到危险?
……
次日一早,清殊又去了和项连青见面的地方,为了避免耽搁时间,她先打发汐薇把消息传出宫去。
风和日丽的天气,她却无心欣赏,焦躁不堪。
直到日头越升越高,项连青还未出现。
就在清殊准备放弃时,那个小宫女出现了。
“姑娘。”她声音极轻,探出半个头瞧着清殊。
“你终于来了,项连青呢?”清殊追问。
小宫女脸色古怪,忽然缓缓从假山后走出来,有人跟在她身侧,高大的影子几乎把人罩住。
细看就会发现,小宫女的身子在发抖。
“你是问我的夫人?”
晏徽霖犹如闲庭信步,唇边带着笑,缓缓走来。
清殊目光僵住,暗中深呼吸冷静下来,一面悄悄用余光找出路。
“她骗我?”
晏徽霖似笑非笑:“唔,她没骗你。还好我发现及时,不然还真是打草惊蛇。也要谢谢我夫人,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瞧着正是抱得美人归的好天儿。”
“殿下甚么意思?”
“曲姑娘如此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晏徽霖突然朝后摆手,几个魁梧的侍从出现,“别费心拖时间,满宫忙碌,都在预备皇后娘娘的千秋诞辰,恰好姑娘告假,谁能知道你在哪?”
看着走来的侍从,清殊的心沉到谷底,反而露出一抹笑:“罢了,我自知讨不来好,跟你们走就是了。”-
同一时刻,淮安王妃和乐绫郡主亲自将曲元德与清懿送出淮安王府。
“本该是我们拜访你们才对,只是府上老的小的都不在,单由我这个做母亲的去,倒显得怠慢。”淮安王妃笑意盈盈,“后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倘或能向她老人家讨个赐婚,就再合适体面不过了。”
“由王妃您决定便是。”曲元德笑道:“只是我家殊儿眼看要定下亲事,再留在宫中做伴读就不大合适,还得烦劳王妃开尊口,讨她出宫。届时,等娘娘千秋宴,就让她正经出来。”
“有甚么难?我早便有这个打算!”王妃连忙答应-
回到曲府,在外充完家主的曲元德破天荒问了一句:“殊儿自己的婚事,你不问问她?”
清懿沉默片刻:“他们是两情相悦,况且现下只是订婚,世子少说还得在外二三年。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椒椒出宫,她在里面我不放心。”
曲元德:“你可想好了,和淮安王府沾边,就是同党争沾边。风口浪尖,兴许有旁人发现商道的端倪,再则,当今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他若生了疑心,我们便有杀身之祸,连带你那些工坊学堂都要遭殃。”
室内突然安静,彼此沉吟不语。
不知多久,清懿才道:“商道和工坊学堂,从来不是一码事。现下正是要划清界限的时刻。”
曲元德皱眉:“你甚么意思?”
“父亲还是少知道为好。”-
入夜,清懿预备了明日送进宫的信件,刚睡下,外头突然传来呼喊,小厮火急火燎。
“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四姑娘失踪了!”
清懿豁然起身:“说清楚,怎么回事!”
小厮气喘如牛:“宫里传信来,姑娘早起告了假,一整日都没出现,原以为回了家,查起来却没有出宫的记录。”
“告知内廷了吗?派人找了吗?湖边,林子里,这些险处找了吗?”
小厮忙道:“姑娘且安心,内廷宫人打捞了半日,没有不好的消息。只是内务府的嬷嬷搜查姑娘的寝殿,发现了她与男子的通信,嬷嬷上报到皇后娘娘处,只打发人传咱们家明日进宫,那内监连门都没进,撂下话便走了。”
“男子的通信?”清懿第一反应是晏徽云,仔细琢磨却有异样,“若是世子的便罢了,若是旁人的……”
彩袖快要急疯了,“那这就是个局!”
清懿重重闭上眼,压下胸中的郁愤。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们干等到天亮进宫吗?”
“内廷宫婢训练有素,况且有索布德在,不可能不尽心。唯一可能是,椒椒不在宫里了。”
清懿沉吟片刻,利落道:“彩袖,你现在安排三拨人,一拨去淮安王府报信,一拨去工坊告知碧儿,让她在外城寻人。第三拨带着我的信物去城郊农庄找塔吉古丽,就说我现在需要他们的帮助。”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这是数年前的那个冬天,塔吉古丽亲自送到她手上的——记载袁兆在京中所有可利用的势力与资源。
这几年里,无论再难,清懿也没想过翻开。
只是这一次不同。
她轻轻闭上眼,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一定要找到清殊。
143 ☪ 蔚然
◎妹妹救人啦◎
掀开遮住眼睛的黑布, 清殊发现她被运送到了一处陌生的宅院。
院子不大,四五间小厢房围成一个院落,唯一的出口被守卫堵住, 几个扫洒婆子低着头忙碌,浑似没看见清殊这个大活人。清殊试图搭话, 却被婆子突然的动作吓到——她张口嘴, 目光沉沉盯着清殊, 而口腔黑洞洞的……俨然是被拔了舌。
晏徽霖没有亲自跟来, 只派了那几个大汉运送清殊,他们把人撂下往厢房塞, 便将院门锁住,自顾自去外院喝酒。
清殊默默观察四周, 试图寻找可以确定方位的标志, 可惜一无所获——天色已黑,只知从她被绑上车到现在, 路程约莫有四个时辰,许是离开了京城也未可知。
婆子从厨下端来食盒,将菜饭摆在清殊面前, 示意她吃。
“阿婆, 其他几间房都没有人吗?”
清殊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一间,看守最为严密。
婆子打量她一眼,摇了摇头, 拎着食盒转身出去。
斜对面的厢房突然亮起烛光,一直暗中警惕的清殊立刻起身往窗边走,试图看得更清楚——对面居然还有人住, 难道这里不止囚禁她一个人?!
婆子去对面送完饭, 不多时便出来, 紧接着,一个女子跟在她身后,她的目光似有所觉,精准地看向窗边的清殊。
“是你!”清殊微讶。
女子脸庞微圆,颊边酒窝即便不笑也十分明显,这个特征使清殊瞬间便唤醒了回忆。
多年前,项府曲水流觞宴中,在清殊姐妹俩被刁难时她曾仗义执言;盛家赏梅宴,独她不理会项连伊巧言令色。这是那个圆脸姑娘!
姑娘面容大抵和从前一样,眼底却似一潭死水,全然没有当年那般的蓬勃朝气。
“院子周边都是守卫,不止门口那几个,别费心逃出去,否则平白受皮肉之苦。”
清殊拧眉:“姐姐可还记得我?你怎会在此地?你也是被他强行带来这里的吗?”
如果没记错,圆脸姑娘出身尚可,父亲任南境九城巡抚,是项丞手底下很得重用的党羽。作为秦部堂的女儿怎会沦落至此?
秦蔚然扯开一丝笑:“我记得你,曲家妹妹。我的事不提也罢,总之我已经认命,现在劝你也认。晏徽霖其人,虽披着人皮,行事却与畜生无异。他最喜欢啃硬骨头,越是高傲,他就越要打碎你的骨头;越是不屈,他便越要你屈服。如今见你新鲜,还愿意纵你脾气,往后腻了,自有吃不尽的苦头。倒不如一开始便顺从些,也好少受罪,别像我……”
“你现在是……算他的外室?”清殊轻声问,“为什么呢?你父亲是堂堂九城总督,看在你父亲和项丞的面子上,他怎敢如此待你?既有了你,又为何不正经相待,反而娶了项连青?”
秦蔚然突然闭眼,仰着头看了许久的天空才开口道:“就像今日掳走你一般,晏徽霖看上我,自有百种办法强占我。他并非鲁莽,而是知道我们这些女儿在父亲心中如草芥,是权衡利弊之后一定会被放弃的那一个,所以才敢下手。心比天高,性如烈火,他最爱折辱这样的人。”
清殊望着她麻木而冷然的眼神,忽然就明白,傲骨不是一天折断的。
秦蔚然出神地看着月亮。
“如果不是你出现在这里,我都忘了自己还活着。”
她什么时候认命的?也许是知道父母的选择之后。
一面是与晏徽霖和项党撕破脸,强行讨回公道。可女儿的清白却回不来,日后连嫁人都难。在这个世道下,失贞就是女人最大的污点,足以伴随她一生。
另一面是含糊过去,悄无声息地掀开这一页,假装听不见她的痛苦和挣扎,安慰她跟了晏徽霖日后或可共享荣华,以此维持秦家的体面与权势。
于是,那道院门又加上了一道无形的锁,锁住她的后半生。
自此,她再也没有逃过。
清殊怔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觉一阵无名的愤怒冲撞她的五脏六腑!
世间的王法公道和正义,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
晏徽霖是后半夜来的,门外稍许动静,清殊便猛然惊醒。
“还没睡?难不成是等我?”晏徽霖慢条斯理地净手,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戏谑。
清殊定定看着他,忽而冷笑,坦然走上前道:“是等你,等你给我个说法。先前我看霖二爷高低算个君子,行事比你那妹妹要强上许多,如今瞧着却是一丘之貉。”
晏徽霖将擦手的帕子扔开,笑道:“你尽管说,惹怒我可没什么好处。”
“是吗?那我还真想试试。”清殊丝毫不畏惧,直勾勾地盯着他,“敢问殿下,究竟是真对我有意,还是因为晏徽云中意我,所以你要抢过来?”
晏徽霖笑容僵住片刻,眼底泄露一丝狠戾,很快又恢复原状,“若我说二者都有呢?”
“那我越发瞧不上你。”清殊不屑地冷哼,“晏徽云虽也不是多么像样的人,可他出手大方,金银珠宝整箱整箱地往我家送,许我的是世子正妻之位。而殿下你,口口声声喜欢我,另娶他人为妻便罢了,屋里还养个小的。掳我来的手段不光明,住的地方也寒酸,您说说,哪样比得过人家?”
姑娘伶牙俐齿,连讽刺的表情都带着俏,晏徽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刚伸手却被她躲开。
“在做到这几点之前,别碰我。你要同晏徽云比,好歹要有拿得出手的,要不我凭什么跟你?你要是打着霸王硬上弓的主意,那以后你都睁着眼睡觉,否则我迟早都要弄死你。”
晏徽霖被这样劈头盖脸地威胁,不怒反笑,欺身上前道:“说话这么硬气,是不是还想着晏徽云回来给你撑腰?打量我不敢真动你?那我告诉你,他兴许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你再好生想想,要不要跟我?”
他的目光犹如鹰隼,笑意里隐藏着探究,似乎在判断她的真实性情。
听到晏徽云死亡的消息,清殊瞳孔短暂地收缩,旋即立刻隐藏在黑暗里,转而挑眉笑道:“没有晏徽云,还有晏徽容,再不济那么多王孙公子排着队等我,倒是殿下要好生想想,我这样的人,可不是你随意采摘的路边野花。想我跟你,就先把姓项的休了,再把你隔壁小的赶出去,我可容不得沙子。“
晏徽霖仰头大笑:“好,好!当真是个泼辣的性子,可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呢。来人,吩咐下去,找人重新布置曲姑娘的屋子,衣裳首饰都挑最好的来。”
“还有你这破屋子太小了,我要去院子里逛,带几个俊俏丫鬟来伺候我,拔舌的婆子看着都可怖!”
“好,都依你!”
院子很小,这边的动静很快便传出去。次日一早,秦蔚然竟主动等在清殊门口,开门见山道:“别真信他!项家是他最大的助力,他不可能为你休妻。你的那些缓兵之计,在他眼里不过是猫抓耗子的游戏,乐意哄你,装作上你的当罢了!”
清殊淡淡道:“我知道他是逢场作戏,他是傲慢,因为用这样的方法成功过无数遍,便觉得这次也一样,所以不怕陪我玩。可我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一刻钟也罢,一个时辰也好,能拖多久是多久。我得想办法逃出去。”
秦蔚然:“逃出去又能怎样?!只要他放出风声毁你清誉,最后你都得乖乖回来!”
清殊沉默片刻,忽然抬眸,“什么是清誉?是所谓女子的贞洁吗?不瞒你说,这次就算他不放出风声,我也会主动去告他!我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龌龊!”
秦蔚然似乎被震住:“你疯了?!你的婚事怎么办?你还要不要嫁人?!”
清殊看她许久,目光软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蔚然姐姐,被侮辱被强迫不是女人的错,为了莫须有的清白,我们要含恨隐忍,甚至为作恶者辩护,这样的清白不是清白,是枷锁。”
“其实我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昨天是侥幸逃脱,倘若我哪天真的失去所谓的贞洁,我也会好好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只要能踏出这里一步,我都会堂堂正正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清殊声音渐渐沉静,“世人用贞节牌坊捆住女子,可从来如此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吗?我有一口气在,就要发一次声,即便微弱如萤火,可我知道一定有人懂。”
“蔚然姐姐,从前我见你是性情耿介,胸中有意气的女子。或许你听过太多要为大局着想,为名声体面考量的话。可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不是一块活牌坊,你要为自己活。”清殊轻声道,“如今只是你遇见的一道坎,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爬起来,往前走。”
“可是……可是……”秦蔚然许久不曾流泪,可现下却突然泪流满面,“世人言语如刀……”
女子生于此世,风刀霜剑严相逼。
清殊顿了很久,为她递上一条手帕,“那就让刀剑先砍在我身上。”
144 ☪ 状告
◎妹妹告状啦◎
许是觉得两个弱女子怎么也掀不起风浪, 晏徽霖当真顺了清殊的意思,撤走了哑巴婆子,转手招来几个面嫩的丫鬟, 赌博吃酒的守卫也被勒令不许进入院内。
清殊看在眼里,却并未掉以轻心。
这里不知是哪个地界, 荒无人烟, 连吃食都是每隔几日从外面运来。马匹车辆等物都在院外, 清殊接触不到。
倘若说晏徽霖的目的是囚禁她, 那为何不继续赶路,走得越远越好。她毕竟是朝廷命官的亲女, 按照这个距离,如果发动护城司地毯式搜索, 必定会找到她。
除非, 晏徽霖另有所图,可他图的是什么呢?
清殊在院子里踱步, 新来的丫鬟小心翼翼上前。
“姑娘,请用茶。”
“放那吧。”清殊漫不经心。
丫鬟又重复:“姑娘,如今天冷, 趁热喝罢。”
清殊顿了顿, 侧眸望去,只见是一个颇为眼熟的人。
思索片刻,她用口型道:“青萝?”
那个被项连伊迫害, 扔到乱葬岗,后被盯梢的赵鸳救下的丫头。
转瞬间,清殊便明白, 是姐姐找到她了。可院中情形不明, 她只能派一个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丫头进来探探底。
丫鬟恍若未闻, 一面搁置茶盏,一面用气音道:“今夜援兵至,要是场子乱起来,姑娘以保重自身为先。”
清殊不动声色点头。
一整个白日,清殊都在安静地思索。
明日就是皇后千秋宴,如此敏感的时刻,晏徽霖会不会是想趁此机会让此事盖棺定论,纳她为妾。届时,即便晏徽云九死一生回京,也再无回旋的余地。
倘若姐姐今夜起事,必定正面撞上回来的晏徽霖,他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思忖至此,清殊眼神渐冷。
她不能束手就擒-
才刚入夜,深山里便响起不知名鸟类的鸣叫。
新来的丫鬟见主子们各自回了房,便凑做堆闲聊,好半晌,年长些的忽然道:“灶上可炖着东西?是不是糊了?”
“厨下都干净了,不曾有东西。”
“兴许是姐姐鼻子有毛病。”
众人仍嘻嘻哈哈地小声调笑,她们都是年轻姑娘,又不知这是何地,只当是个银子多事少的肥差。
又过了片刻,那股呛人的烟味越来越浓,直到天边隐隐泛红,才有人惊道:“是走水了!”
着火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火势骇人,丫鬟们顿时炸开了锅,门外守卫轰然推门:“吵什么?!再吵就一刀抹了你脖子!去!到屋里看着两个主子,爷马上就到!”
畏惧于利刃,丫鬟们畏畏缩缩,只好退到廊下,挨个去敲姑娘的房门。
当是时,又有人喊道:“不好了!火烧到我们厨房了!”
浓烟滚滚,大火顺着风向席卷而来,本就脆弱的小院半边都隐在火海中,丫鬟们顾不得守卫的威胁,四散逃命。
守卫立时便将奔逃的一个丫鬟捅了对穿,鲜血满地。
眼看火势袭来,他却铁了心要去屋内看人,才推门,却见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山林窄路上,一匹枣红快马急奔。
夜晚的寒风如刀割,吹得清殊睁不开眼。
可她不敢停,不敢休息。
身后隐隐有火光乍现,震耳的马蹄声紧紧跟随,是那群守卫穷追不舍!
清殊不知道这是哪里,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一会儿要是真被追上了,你就将我扔下去,好歹拖延片刻。”秦蔚然声音冷静。
清殊迎着风喊道:“这个速度掉下去,不死也残!你趁早断了这种念头,别做无谓的牺牲,我不会感谢你!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活着!”
话虽如此,可那座骑到底只是一匹平庸的马,如此急速奔跑到现在,路过一片林子,一不小心便被绊倒,连带着马背上的人都滚落下来!所幸摔倒在一片细软的草地,没有大碍!
只耽搁这么些时候,身后的马蹄声越发近。
清殊扶起秦蔚然,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姑娘,爷下了死命令,不伤你二人性命,可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让您受点小伤,可别怪哥几个!”后面传来守卫们的嬉笑。
“爷向来大方,说不定哪天咱们也能尝尝贵女的滋味儿。”
很快,数十名守卫从四周包围而来。
领头的汉子伸手抓清殊,一道寒芒袭来,锋利的挽月刃直直刺入他的下腹,鲜血迸溅!
“啊啊啊!”汉子倒地哀哀痛叫。
清殊缓缓道:“嘴里不干不净,和你主子倒真是一路人。”
其余守卫见状,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却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挡住去路,有几支正中胸膛,顷刻之间夺人性命!
清殊惊讶回头,只见十来个弓箭手身型如鬼魅,不知何时悄然而至,整齐划一地放箭。另有一队人马绕行至守卫身后,短短数息间,便收割生命于无形。
清殊被这陡然翻转的形势惊呆了!她从不曾知道,姐姐还拥有如此厉害的杀器!
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椒椒!”
不远处,向来从容雅致的曲大姑娘一身风尘仆仆,眼底的疲惫在见到妹妹的这一刻才终于散去。
“姐姐!”
清殊飞奔上前,不顾脚下的疼痛-
曲府,流风院。
在清殊回府的一个时辰里,大小丫鬟哭肿了眼睛。因事出突然,且关乎女子清誉,这件事并未传出曲。看完郎中,确定没有伤处,姐妹二人终于开始梳理整件事情。
“所以,姐姐这次营救没有遇到晏徽霖,是因为项连青拖住了他?”
“是。”清懿给妹妹的脚踝上红花油,轻轻揉匀,“姑母替我传信与她,说清了利弊。晏徽霖大抵是想在千秋宴上过明路,项家女才过门不久,无论他二人私底下如何,于明面上,此举都是在打项家的脸。再则,我还答应了她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清懿眸光淡淡:“项连青虽是代表项家替晏徽霖谋事,可她自个儿却不这么想。我瞧她意思,是想在两头都讨个好。她看中你同盛家还有淮安府的关系,所以讨了一个条件。倘若日后晏徽霖败了,不可将她连坐。”
清殊点头:“是这丫头会说的话,甭管什么缘由,我记她这次好。”
“好了,不说别的。”清懿动作轻柔,突然道:“椒椒,你放心,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清殊一把按住姐姐的手,坚定道:“我不用你出手,我不知道你那队天降神兵是哪里来的,可要是你暴露在明处,晏徽霖起了疑心,就会连带查出更多东西。我要公道,自有我的办法。”
清懿沉默半晌,眼神复杂,她猜得到清殊要做什么,无数劝告在嘴边,究竟没有说出口。
“好。”-
次日一早,因有淮安王府相邀,曲家姐妹前往宫中赴皇后千秋宴。
白日是宫中安排的戏曲杂耍等表演,直到晚间,大宴才正式开始。席间俱是装扮隆重的宾客,姐妹二人因是白身且未出阁,被安排在末端,却并未有丝毫异色,端的稳重淡然。
与之相对的是遥隔长阶的晏徽霖,脸色阴沉。
侧妃王氏注意到儿子的神情,低声道:“收敛些,不过一个姑娘罢了,跑了就跑了。今儿是你皇祖母寿宴,耷拉着脸还以为你不乐意出席呢。”
晏徽霖不应声,片刻才冷笑:“母妃说得对,一个女人罢了,能翻出什么风浪。”
他一贯是带着玩弄和不屑的心态去看待女人的,可却又矛盾地喜欢猎物带着不曾驯化的烈性,在他手中拼死挣扎,直到丧失生气,转而找寻下一个。
可惜他生来贵胄,鲜少有人能反咬他一口,甚至光明正大地与他相抗。
他承认,在看见末端席位的姑娘神色自若地出现时,心中有些许诧异和事情脱离掌控的危机感。
转念一想,又觉可笑。
女人而已。
他在心中重复。
闭上眼,方才的酒劲上头,他就这么闲散地迷瞪着。
皇后好像在召见大臣家的女儿们,叽叽喳喳,颇为无趣,他不用睁眼就知道那群姑娘是如何故作姿态。
倏然,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清凌凌:“臣女曲清殊,恭祝皇后娘娘千秋永盛,凤体康健。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臣女冒昧,要在今日的千秋宴上求皇后娘娘做主。”
“何事?”皇后和蔼道。
晏徽霖倏然睁眼。
“臣女要状告二皇孙晏徽霖,品行不端,德行有亏。”
在众人措手不及的时刻,清殊一字一句将晏徽霖所犯之罪道来,没有丝毫修饰遮掩。
侧妃王氏先反应过来,怒道:“好没脸的小蹄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话,当真以为人人都瞧得上你?!莫不是借着下作手段攀高枝不成,反受人指使泼脏水罢?你口口声声说他□□你,你可有证据?!倒是你写与他的情信,字字句句看得出你的贼心!”
清殊丝毫不畏惧,抬头反驳道:“书信并非我所写,这是晏徽霖事先设下的局。既然你我各执一词,都没有证据证伪,那正好就让皇后娘娘做主,将此事查个透彻!”
她直直看向皇后,眼神冷静。
王氏尚在辩驳,用词越发难以入耳。在场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只知道一个具有冲击力的事实——一个女子当庭状告皇孙□□未遂。
不少妇人低声道:“这孩子,如此一来,便是有清白也毁了啊!”
众多嘈杂声中,皇后沉吟着,片刻后带着探究道:“她有一点说得过去,你状告皇孙,可证据呢?”
清殊陡然轻笑一声,缓缓道:“我没有证据。”
王氏立刻出言嘲弄。
她却恍若未闻,继续道:“不止我没有证据,皇后娘娘大可去问问天下所有受此侵害的女子,哪个有证据?娘娘要的证据,是扒开女人的衣服找,还是一遍一遍去问那些女人受害的过程?今时今日,我只是陈述发生过的事实,尚且有人骂我不知廉耻,泼人脏水。他所有的龌龊心思,我敢说,他们敢听吗?”
“娘娘,《列女传》《贤媛集》都教会女子清誉贵重。我并非想以弱者的姿态要挟娘娘处置罪魁。今日在此大宴中搅扰娘娘雅兴,是臣女之罪。可今日之后,臣女清誉扫地,名声狼藉,算得上我付出的代价。”清殊道,“我以此代价,只想恳请娘娘彻查此事。”
皇后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大殿中,忽然有人跪拜道:“臣女曲清懿,恳请娘娘彻查。”
右侧席位,淮安王府坐席中,红衣郡主越众而出,朗声道:“儿臣乐绫,恳请皇祖母彻查!”
下首一位姑娘挣脱母亲的手,“臣女许馥春,恳请娘娘彻查!”
……
一连十数个姑娘当庭请命,都是清殊的亲人,挚友,伙伴……
清殊愣住,心中酸涩。
皇后叹了口气,望向清殊道:“你没有证据,即便彻查,也难以追究真相。如此,你还愿一意孤行吗?”
清殊抬眸回视,尚未回答,却听见身后有人道:“我有证据。”
“然儿!回来!”秦夫人阻止。
“臣女秦蔚然,状告皇孙晏徽霖犯欺凌妇女之罪,他设局迫害臣女始末,皆陈于此信。”秦蔚然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一封书信。
“这就是证据?”皇后皱眉。
秦蔚然缓缓抬头,手摸向小腹,“臣女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众人哗然。
秦夫人捂脸大哭,王氏破口大破贱人。
秦部堂之女委身为妾的事情极为隐秘,而今日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揭开。
如果是空口白牙,倒还有辩驳的余地。
可当今时代,没有哪个女子会以怀孕为借口,只为陷害旁人,牵连旁人。她几乎是搭上了后半辈子的人生,去求一个结果。
这足以成为一记铁锤,让皇后不得不查!
而这也就够了……-
彻查的结果是,晏徽霖处以鞭刑,另迁出东宫,遣送西南思过。
清殊忽然想起送别秦蔚然的那天,对方问:“重拿轻放,这样的结果我们早该想到。我们用后半生流言缠身的代价才换来一个这样的结局,你会后悔吗?”
彼时,清殊摇头道:“我不会。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我要的,也不是旁人给的结果,哪怕那是皇后娘娘。”
“他们作为天潢贵胄,自视甚高,似乎天生我们便要向他低头。可我凭什么低头?即便我今日不是官家女,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可我也还有一条命在。”清殊道,“你也瞧见了,我这个人,是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在身上。这兴许不是好事儿,可若是将来你觉得人生太难熬,便想想我这浑不吝的话,君不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心里顶着一口气在,日子再难也就不难了。”
秦蔚然看了她许久,突然笑了一声,像是吐出了积年的郁结之气,只觉浑身轻盈。
“你说得对!晏徽霖怎么也没想到,两只兔子当真敢咬人,还真的撕下了一块肉!”秦蔚然笑着上车,摆摆手道,“别送了!今日一别,我自有潇洒日子过去!”
马车渐行渐远。
“再会!珍重!”清殊喊道。
秦蔚然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有没有留,日后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旁人不得而知。可清殊看得出来,从前那个一身正气,性子爽朗的圆脸姑娘又回来了-
另一边,被兔子报复的晏徽霖连遭厄运。
先是被贬西南,后又传来北地商道受阻,货物不畅资金断裂的消息。
桩桩件件,仿佛都看准了时机来。
再一次收到京中的消息,晏徽霖挑眉,细问报信之人:“你是说,除了咱们之外,还有另一条商道,也在做同样的买卖?”
他忽然想起守卫曾说有一队身手不凡的暗卫营救曲清殊。
如果没有记错,参与商道经营的曲雁华,是曲家女的姑母……
种种线索,单看满是疑窦,串联在一起,或许是个极有趣的真相。
晏徽霖摩挲着玉核桃,指尖敲击桌面:“来人,替我拟一封书信寄给皇祖父。”
“殿下为何此时寄信?”
晏徽霖轻笑,“她们借皇祖母的手对付我,那我就借皇祖父的手,来报复回去罢了。”
145 ☪ 中秋节番外(现代)
◎迟来的中秋节特辑◎
群聊:相亲相爱一家人
美少女:【今晚我要加班, 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八月十五团圆夜,清殊临时被总监一个电话叫回公司加班。
临近八点, 办公室就剩她一人。看着窗外明亮月色,她揉了揉酸疼的脖子, 发了一连串愤怒喷火小表情, 表达无声的哀嚎。
手机很快震动, 消息不断弹出。
晏王八蛋:【语音60s】
晏王八蛋:【语音60s】
姐姐:【又吃外卖?那个不健康, 我用保温盒打包,给你送过去。】
姐夫(备选):【加班频率这么高, 问题出在你们公司的管理层。】
清殊噼里啪啦打字。
美少女:【小熊哭哭jpg.】
美少女:【@姐姐不用了,大晚上太麻烦。】
美少女:【@姐夫(备选)社畜, 一种现代社会里的奴隶, 不巧在下正是。】
发完消息,清殊精神短暂放松, 又投入进工作里。
手机很快又响起,这次是电话。
【晏王八蛋邀请您视频通话】
清殊忍笑,按下接通:“干嘛啊?”
电话那头的人操作不甚熟练, 镜头一直晃动, 只看得清他穿着奶牛花纹睡衣,片刻后,一张眉头紧皱的帅脸才出现在屏幕里。
“是我要问你干嘛呢, 发消息不回。昨天答应回家过节,又耍我呢?”晏徽云冷笑。
清殊哼哼:“你那是发消息吗?打字慢还老爱发语音,一发就是60秒, 等我听完下句就忘了上句。”
晏徽云懒得跟她算账, “你姐做了月饼, 豆沙馅的,回不回来吃?”
清殊托腮,叹气:“不一定,看我图什么时候画完吧,杰西卡催得紧。”
晏徽云脸很臭:“又不回来住?”
“再说吧,还没忙完呢,耽误一会儿她又得找我茬。”清殊越说越累,“好了我去干活了,你们早点睡,不用等我。”
“不许挂电话!”
清殊一愣,屏幕那头的晏徽云面色黑沉,好像她要是敢挂断,他立刻就要爆炸。
清殊捂着嘴憋笑,“好,不挂,那你陪我加班吧。”
凌晨一点,她才终于把最后一稿按要求修改完毕。
落地窗外,月明星稀。
深夜的车流量逐渐减少,偌大的都市难得有些寂静。
清殊打了个哈欠,终于感觉有些疲惫。
刚想拍月亮,掏出手机却发现屏幕点不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唉,先回家吧。”
清殊自言自语,收拾好东西出门。
才下楼,却发现路灯旁蹲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清殊顿住脚步,试探道:“谁啊?”
那人戴着卫衣帽子,正在打游戏。听见声音才抬头,“哼,不认识我?”
清殊乐了,掀开他的帽子,笑道:“你不是在家打电话嘛,怎么来这里等我?”
晏徽云收好手机,站直身子后,顿时比她高出许多,于是低头看她。
路灯明亮,正好照见她脸颊边的小酒窝。
“我吃饱撑的没事干。”他面无表情,顺手接过她的包包甩在肩上,插兜往前走。
清殊揪住他的衣摆,不许他走太快。
“你几点到的?等了多久啊?直接上去找我多好,在外面吹这么久的风。”
晏徽云头也不回:“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
晏徽云不理会,偏过头看她:“你手机怎么又忘了充电?”
“忙忘了嘛,回家才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又不要紧。”
“一个小时够人贩子把你卖到山里去了。”晏徽云冷哼。
清殊语塞,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在她手机关机那一刻,就赶过来了。
因为联系不到她,再加上不会用指纹锁电梯,只好采用最笨的方法,在外面守着她。
说不清什么滋味,清殊只觉得心里软软的。
她松开他的衣摆,没等人反应,就迅速挽住他的胳膊,佯装哆嗦:“好冷啊好冷啊,快走吧。”
他的胳膊被她搂在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
正逢降温,昼夜温差大,两个人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吹了一会儿风,清殊还真觉得有些冷。
晏徽云绷着脸,把外套脱了递给她:“穿上。”
他里面穿着黑色卫衣,是她前两天趁着商场打折买的,平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跟站台广告牌里的运动明星没什么两样。
清殊笑眯眯打量他:“我品味还是不错的。”
她指的是搭配,晏徽云却不知听出什么,唇角隐晦地上扬,又很快压下:“废话,我一向很拿得出手。”
清殊狡黠看他:“什么啊?我说的是衣服。”
“?”晏徽云气笑了,后槽牙快咬碎,“行,买给我的衣服就是我的,把衣服还来,你别穿了。”
“我不。”清殊飞速穿上身,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
一阵寒风吹过,她哈哈笑,仰头问:“冷不冷?”
晏徽云其实不冷,面上却轻哼:“冷能怎么办?”
只见她笑容更灿烂,像只使坏成功的小狐狸。
这家伙上辈子有可能是只猫,有事没事就要挠你一爪,她还聪明,很知道分寸,既不挠疼你,又非要逗得你冒火。等你准备揪住她教训一顿,她立刻歪头无辜地喵喵叫。
就像现在,她笑了半天,探过头问:“生气啦?”
不等他回答,她突然张开手,:“抱抱?”
晏徽云冷峻的脸色快绷不住:“光天化日的,你注意点。”
“哪有光?现在是晚上。”清殊径自搂住他的腰,嘟囔:“你不是冷吗?我帮你取暖呢。”
说是帮人取暖,冰凉的手却毫不客气地塞进人家的卫衣口袋里。
“嗯,暖和!”清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安心闭上眼,“好累,我歇一歇。”
晏徽云唇角微翘,笑意一闪即逝。
他斜斜倚靠着站台,怀里的人倚靠着他的胸膛。
深夜的公交车间隔时间长,等了快二十分钟,怀里的人呼吸已渐渐规律。怕她摔倒,晏徽云只好分出一条胳膊搂住她。
直到公交车到达,清殊才迷迷糊糊跟着上车,开动没多久,她眼皮又开始打架,“好困啊……”
晏徽云揽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睡。”
安分没多久,她又嘟囔:“饿了。”
她晚饭忘了吃,刚还梦见了吃大餐,桌上那鸡汤香得哟!
清殊肚子咕咕叫,鼻尖突然传来食物的味道,她被诱惑得睁开眼,只见一个月饼被递到嘴边。
她立刻咬一口,“豆沙馅!”
这不是现代月饼的做法,而是武朝特有的酥油皮烤月饼,她一尝就知道是姐姐的手艺。
囫囵吃完第一个,第二个又被人不动声色地喂到嘴边,清殊尝一口,发觉味道有些奇怪,“这是你做的?”
晏徽云不承认也不否认:“吃就行了,你管是谁做的。”
清殊睡意被驱散,又来劲了。
她定睛一看,这个形状也比方才那个粗犷许多,一个赛五个!无比硕大!
“你自个儿也尝尝。”清殊掰一半给晏徽云。
“不好吃?”晏徽云皱眉。
清殊揶揄:“拜托大哥,你对月饼的大小有什么误解吗?你这是个月盘!我全吃完能把明天的饭都省了。”
晏徽云:“……”
“大吗?我觉得很正常。”他面无表情吃月饼。
晏徽云吃完大半个,发现清殊还剩一大块,冷哼道:“不好吃就别强撑,吃不完给我。”
清殊打了个饱嗝,软软靠着他的肩膀:“好吃。”
晏徽云偏过头,有些不自在:“少来哄我,烤焦了发苦。”
车窗外,霓虹灯的光线闪烁,照映着车内五彩斑斓。
街上到处展示着喜迎佳节的广告词:中秋月圆人团圆。
“团团圆圆的月饼,才不苦呢。”说罢,她又把剩下的月饼递给晏徽云,睁大眼睛问,“甜吗?”
霓虹闪烁里,晏徽云看了她好一会儿,“嗯。”
—
第二天,清殊睡到日上三竿,才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披上家居服外套,梦游似的往客厅走。
“嗯?!有炸鸡和烤鸭!”
桌上各色菜品分别都用小碟子装着,保鲜膜盖住,散发香味的是炉子上煨着的汤。
“醒了就去洗漱,先把乌鸡汤喝了。昨儿肯定没好好吃东西,饿了大半天的胃,不许喝冷的。”
阳台上,正在修剪花枝的清懿听见动静,头也没回。
清殊刚打开冰箱准备喝冰牛奶,闻言赶紧关上:“好嘞。”
洗漱完,清殊早就饿得受不了,吨吨喝了两口汤,就要拆开保鲜膜吃菜。
清懿背后长眼睛似的:“先把鸡肉吃了,再喝汤。菜都凉了,尤其是炸鸡烤鸭,重油腻不健康,等热热再吃。”
菜没有凉透,还保留了滋味,只是全家的饮食都被清懿严格要求,尤其在关于身体健康的方面。
清殊已经很久没尝过垃圾食品的味道了。
“哦!”清殊馋得不行,面上鹌鹑似的点头,背地里迅速夹了块烤鸭塞进嘴里。
戴着围裙的袁兆过来端菜:“咳咳。”
清殊立刻使眼色:别告密!
袁兆两根手指搓了搓,比了个数。
清殊翻白眼:二百就二百!
比划完又塞几口炸鸡,吃得脸颊鼓鼓。
家里分工很明确,周一到周日,根据每个人的空闲时间安排买菜做饭洗碗洗衣服等任务。
因为袁兆的空闲时间最多,一周有五天都是他负责做饭。
趁着他去热菜的空当,清殊跟着进厨房,又从锅里偷吃几口,“诶,备选姐夫一号,你这手艺渐长啊。”
袁兆点开美食教学视频,老神在在:“为了去掉你微信备注括号里的内容,早日转正成真姐夫,我不介意去报个新东方培训班。”
“没想到啊,你现在的志向是家庭煮夫。”清殊哈哈大笑,“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袁同志,跟在我姐姐后面献殷勤的男的都是职场精英,你另辟蹊径天天在家做饭能行吗?”
袁兆似笑非笑,“那你小看你姐夫了,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清殊不悦:“怎么擅自修改头衔,你是备选一号。”
袁兆微笑,冷漠开口:“好啊,你前天偷偷点外卖的事情备选一号是没有义务帮你瞒着了。”
“……”清殊笑出八颗牙,从善如流,“什么你啊我的,都是一家人,准姐夫不说两家话,来,我再吃一块。”
—
捣鼓半天,热完菜重新坐回桌前,清殊才发觉不对,“嗯?晏徽云呢,还在睡觉吗?”
“一早就出门了。”
清懿瞥了眼少一半的炸鸡,清殊立刻心虚,岔开话题,“啊呀他最近神出鬼没是去干什么,等他回来我好好问问!”
清懿似笑非笑,抬手就把盘子挪到一边。“他有分寸,应当是要紧的事。倒是你,这几个月都没按时休息,究竟是真有这么多事情做不完,还是遇到难关了?”
清懿很少插手妹妹的工作,既然开口问,就是要听真话的意思。
清殊眉头紧锁,长叹一口气:“唉,命中有此一劫呗。”
不愿多说工作中的糟心事,清殊决定带着姐姐和备选姐夫一号外出吃顿好的。
临到傍晚回家,客厅黑漆漆的,晏徽云还没回来。
就在清殊差点要报警的时候,楼下突然响起汽车鸣笛声。
“滴——”
清殊探身往窗外望去,只见一辆黑色汽车正亮着大灯停在楼下。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少年抬头看她,唇边噙笑。
“喂,曲清殊。”他晃了晃车钥匙,语气有些得意,“爷有新坐骑了,以后上下班我载你。”
清殊目瞪口呆,愣了好半晌才小声跟姐姐嘀咕:“这小子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吧?”
作者有话说:
一早就写了,一直忘了发哈哈哈
146 ☪ 凌霄
◎姐姐出场啦◎
“彩袖姐姐, 按照姑娘的吩咐,我把账簿都带来了。这是去岁商道的收支明细,这是工坊的, 这是学堂的,都各自分隔妥当。”
流风院, 碧儿打发人将几个实木箱子搬进来, 一面道, “如今也不是年底, 姑娘怎么想着要理账了?”
翠烟和茉白去了浔阳开辟新工坊,现下是彩袖帮着料理杂事, 闻言便道:“也是趁着红菱回来的当口,索性将账目一同料理了, 这些年, 我手底下也教了好些识字的丫头,带她们练练手也是好的。”
说着便唤来玫玫并几个机灵丫头, 一齐抱着算盘往里去,不多时,清脆的算盘声响成一片。
碧儿回到正厅, 其他人都到齐了。不大的屋子坐满了人, 细看还有好些眼生的。
经营凤菱庄的红菱如今也算北地叫得出名头的商人,带了手底下的几个得力管事;赵鸳这些年独当一面,培养了以二丫为首的四个小管事, 分别管理各类行当,帮衬着玉鼎楼和女子工坊的事宜。裴萱卓与清兰坐在一块儿,身边跟着学堂的两个学生, 成瑛与巧凤。
屋子里燃着月沉香, 小炉上烧着热茶, 炭火哔啵声里,清懿笑道:“今日叫诸位姐妹来,是想说件要紧的事。”
碧儿随手搬来马扎坐下,身旁的红菱应道:“姑娘尽管说便是,寻常等姑娘一句吩咐尚且等不着呢,如今倒劳姑娘兴师动众的。”
“叫人来自是有大事,你这张嘴,好听的都要被你说不好了。”碧儿笑骂,给她塞了一片瓜堵住嘴。
除了几个新来的,众女都相熟,年节里常聚,话里话外俱是熟稔。
裴萱卓来的晚,并没有参加过众人的集会,思索道:“曲姑娘若是商讨生意上的事,我不参与也罢。”
“不,这件事和学堂也有关。”清懿顿了顿,道,“我决定将盐铁商道剥离,从此学堂的开支一律与商道撇清关系。除此之外,还要请红菱和碧儿二位将盐铁令牌重新交回与我。”
闻言,屋内笑声俱寂,针落可闻。
红菱愣住,突然跪下重重磕头:“姑娘!红菱从无异心!我曾起誓,如若背叛姑娘,不得好死!”
碧儿脸色苍白,一同跪了下去,仰头看她:“姑娘……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清懿忙搀扶起二位,“并非是你们的原因,这也是我为何要大费周章召集各位当众宣布,就是怕你们误会。”
“这些年,仰仗各位姐妹,咱们的生意能做的这么红火。你们的账目我心里都有数,其实你们自己也能看得出来,过了最难的那几年,织锦堂、工坊、玉鼎楼、还有红菱在北地涉及各行各业的买卖早就能自给自足。假以时日,女子工坊的盈利未尝不能与盐铁商道比肩。”清懿道,“所以,是时候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了。”
红菱靠着盐铁起家,一手开拓北地商路,心中不忍:“姑娘,自古商人只嫌钱不够多的,你怎么还怕钱多烫手呢?那么难都过来了,如今日子好过,更要把盐铁做好才是。”
碧儿最懂红菱的心思,盐铁商道代表的不是金银,只有接触过的人才知道,那是滔天的特权。君王管制盐铁不是没有缘由,因为一旦被有心人掌握,便意味着拥有颠覆王朝的权力。眼界决定选择,如今的红菱和碧儿早就不是后宅的小丫鬟,她们经营得已从盐铁商道这条缝隙中窥探到王朝运转的格局,权力是比金钱更加迷人的东西。
可她看着清懿沉静的眉眼,最终什么也没说,从腰间取下白玉腰牌递上:“姑娘。”
见状,红菱轻叹口气,取下令牌,摩挲了片刻才送上。
两块令牌,起初交到她们手上时,谁也不知道命运的就此刻转动。
而这一次交还,又不知会转向何方。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清懿道,“我们从盐铁起家,积攒财富,才有能力办工坊办女学,得已招揽众多姐妹一齐加入,帮扶天下更多女子。”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自认没有兼济天下的伟业。而供养京城数万妇女孩童,让她们能挺直腰杆过活的一直是你们。如今,不靠刀尖上的那条路,你们也能走出更好的未来。”
富贵迷人眼,众女忽然惊醒,其实她们的目标早就有了雏形和方向,如果不是有一个清醒的掌舵人,也许这艘大船会偏离航向。
红菱和身后的小管事起身,颔首:“姑娘,我明白了。”-
布置完各项事宜,众女陆续离开。
只剩裴萱卓没有走,她看向清懿道:“姑娘只字未提如何全身而退,可是想好了法子?”
清懿拨开燃尽的香灰,又点上新的香,笑道:“沾上盐铁,就没有脱身一说。”
裴萱卓眉头紧锁:“姑娘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若是前路风雨飘摇,你该告诉大家,一起承担总比一人要好。”
窗外突然雨丝轻扬,清懿伸出手,雨滴砸落在掌心,泛起冰凉。
“工坊井然有序,你们有傍身的依仗,椒椒有淮安王府庇护,有了屋檐遮挡,风雨淋不到你们。”清懿轻笑,看向院中的牡荆花,“原先咱俩打交道,你说我唯利是图,这话实则没错。现下你也该这么想,我选的路,永远都是利益为上。”
裴萱卓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她这番话,毕竟眼前的女子确然是个通透的人,从不愚昧牺牲。
“这次春闱,你兄长必定高中,我还未恭贺他呢。过几天想必宫里就要为他们办琼林宴,我准备了几样东西送他,你帮我带去罢。”清懿笑道。
裴萱卓顺着她的话头略过方才的话题:“好。”
“姑娘若是决心同我兄长定亲,不如早日择定日子,我们好准备。”
清懿垂眸,沉默片刻才道:“不急,再等等。”
裴萱卓深深看了她一眼,“姑娘在等……风雨何时来?”
清懿抬头望天:“也许吧。”-
临近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磅礴大雨倾盆而下,砸得芭蕉抬不起头。
圣人突然下诏,传曲元德、曲思行父子进宫。
传令官来得急,冒着风急雨骤,语气冷肃。
曲元德似乎早有预料,不急不缓道:“请公公容在下正衣冠再面圣。”
他换上大红色官服,病容被艳色衬得越发羸弱,脊背却似云鹤,笔直挺拔。
路过青石路,斜刺里递上一把伞,上面绘着翠竹。
曲元德停住脚步,平静道:“变天了。”
“早晚都要有这一天,卧在君王侧,焉有不被疑心的时候。”
曲元德看向清懿:“我只能为你拖延几日时间,你要想好说辞。”
“你要脱罪,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清懿道,“不是为你,是为了保住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该我担着的,我就担着。”
曲元德没有答话,也没有接那把伞,径自走向雨中。
六月初六,圣人召曲家父子入宫,此后再没有回家,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缘故。
六月十一,新科前三甲的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长街,吸引了全京城百姓的注意。恰逢圣人宣旨大办琼林宴,达官贵人再不操心旁的,只为宴席做准备。
用乐绫郡主当借口,打发清殊去了淮安王府。又给碧儿清兰几个各自派了事,如今流风院只剩清懿在。
彩袖替她装扮好,犹豫很久才道:“姑娘,你要去琼林宴,为何要瞒着四姐儿?”
清懿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淡淡道:“只是寻常的宫宴。”
车架早已备好,就在院外候着,清懿一身素净,直到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仍是云淡风轻,好像当真只是赴一次寻常的宫宴。
流风院从未如此冷清,连玫玫都被打发去外头庄子,如今只剩几个婆子扫洒。
“彩袖,车走后,明儿一早你就去淮安王府找椒椒,就说我担心没人看着她,怕她闯祸。”清懿的声音从车帘里传来。
彩袖一向是清殊的人,可自翠烟走后,就是绿绕跟着清殊,她转而伺候清懿。
她向来心直口快,有时总是害怕这个心思缜密的大姑娘,但是这会子却没来由地眼酸,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姑娘你呢?我走了谁照顾你?”
清懿放下帘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昏暗天色里,车架渐渐行远。
琼林夜宴,曾闻名于袁郎惊世画作,其中描绘的宫宴场景,若真切穿梭其中,铺面而来的奢靡富贵不足以用画笔描摹万一滋味。
清懿在宫人的引领下,一步一步去那灯火通明之处。
前世,她也曾赴宴。
清懿知道今夜的主角,是新科进士;她曾见过宴席上精美绝伦的舞娘,也见过王孙公子们斗诗斗画;那一夜,她遇到袁兆,曾出言讥讽对方的画作,那是缘分和命运的开端。
重来一世,她再次赴这场宴会,长廊的拐角,遇见的不是袁兆,而是新科探花郎。
“曲姑娘。”裴松照像是等了很久,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见到她的那一刻,语气有些欢喜,又有些踌躇,“裴某考取了功名,如今履行婚约,兴许比当日要体面。只要姑娘点头,琼林宴上,我便请圣人赐婚。”
清懿沉吟不语,看他许久才笑道:“裴姐儿同你说了什么?”
裴松照一愣,旋即苦笑:“我妹妹什么也不肯说,她信不过我,怕我给你添乱,可我猜到是你遇到麻烦了。姑娘是聪明人,可有些时候装糊涂未必不好。要是原先,我帮不到姑娘倒罢了,可如今我是圣人钦点的探花,姑娘若有难处,我未必帮不到你。”
他想了想,又道:“说帮字,未免有挟恩求报的意思。就当是利用吧,我有利用的价值,姑娘就拿出当日谈买卖的架势。”
清懿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细微的探究,到如今,却明了。
那个所谓的花楼才子此刻显得惶急,怕她不肯受恩,连利用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看得出来,裴松照喜欢自己。
遮掩许久,在这一刻露了破绽。
她垂眸,压下眼底的情绪:“裴公子,那桩婚约不作数了。”
清懿颔首行礼,话说完便擦身而过。
裴松照呆愣住,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抓住她飘过的衣袖,却只抓住一缕风。
“曲姑娘,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后面传来他隐忍的声音。“是因为你知道我钟意你,不想惹上我这桩麻烦,所以干脆斩断关系?如果是因为这个,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纠缠不清,倘若日后你要和离,我没有二话。你今天只身赴宴,想必是为了救你父亲兄长。我是真心想帮你,等圣人赐婚后,我再求他还放了你家人。”
“你甚至连他们犯的何事都不知道,就敢打包票。”清懿摇头轻叹。
“我敢!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救你们。即便有万一,救不回你家人,至少我能护住你!”裴松照猝然回头。
宫墙外的凌霄花被夜风吹拂,掉落几瓣在姑娘的发间,妆点了半朵,又顺着肩头飘落在地。
清懿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波澜最终化为无形。
“多谢裴公子的好意。探花郎前程远大,你的大好人生还有许多宏愿要实现,不能在此停留。”
她顿了顿,“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说罢,她走向长廊深处,转入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裴松照目送她离开。
他见过很多次背影,无一例外,她总是挺直着脊背,分明是脆弱盈盈的身段,却仿佛有着杨柳的韧性,从不肯为风摧折。
似乎对这样的女子心驰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遗憾的是,她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裴松照失魂落魄地离开,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原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半朵凌霄花——是从清懿发间滑落的凌霄。
夜风里好似残留着余香,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是模仿方才裴松照想要抓住她衣角的姿势。
“郎君,圣人密令你复位回京,咱们入城数日都不进宫,今儿故意撞上琼林宴,不会也是为了英雄救美罢?”柳风跟着主子听完全程的墙角,壮着胆子偷觑袁兆。
袁兆摩挲着半朵花瓣,举在眼前细看,声音淡淡:“她不是羸弱的花,不需要依附旁人而生,谈什么救与不救。”
爱一个人,也不是强行用自己的情意去替她撑开一片天空。
她自由生长,远比旁人想象的更加勇敢强大。
147 ☪ 入狱
◎姐姐有事啦◎
琼林宴的主角是新科进士和文物大臣们, 赴宴的贵妇大多存着为自家女儿招婿的心思,甚至历朝不乏有琼林宴金枝招驸马的美谈。
清懿孑然一身,与周遭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 一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
年迈的内监等候在廊下, 瞥见向自己行礼的姑娘, 并没有丝毫诧异, 像是特意在此等候。
“姑娘, 随咱家过来罢。”
清懿沉默跟随,直到停步在殿门外。
“去罢, 圣人就在里面。”内监垂眸。
朱红的殿门高大气派,檐角的灯笼照彻夜空, 连带着清懿脸上的犹豫, 也被内监看在眼底。
“密召姑娘入宫,是圣人金口玉言, 圣人问什么,姑娘只管如实回答,不要欺瞒, 余下的自有武朝律法公论。”
清懿颔首:“多谢公公。”
推门而入, 清懿行完礼,忽觉恍然,这是她第一次隔着咫尺距离面见王朝的统治者。
诞生在崇明年间的孩子自小都是听着崇明帝的传说长大的, 他少年登基,生来便有明君之才,又得先帝爷留下的肱骨之臣辅佐, 可谓占尽盛世的天时地利。而他也不负先祖期待, 先后收回北地南境失地, 庇佑百姓安居乐业数十载。
那个画像上英武轩昂的君王如今年逾古稀,曾经乾纲独断的气魄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逝去,如今也不过是个衰弱的老人。
珠帘晃荡,影影绰绰,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随后才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平身罢。”
清懿缓缓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你叫什么名字?”
清懿:“回陛下,臣女闺名清懿。”
“今年多大?”
“虚岁廿四。”
“二十四。”崇明帝笑了一声,“我有几个小孙女也同你一般大。”
“臣女寒微,怎敢与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崇明帝摆摆手:“她们不如你。”
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内监好几次要上前,都被崇明帝制止。
“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清懿倏然抬眸,知道终于进入正题。
她重新跪地行礼,淡声道:“臣女知罪,也认罪。”
“你何罪之有?”
“臣女插手盐铁生意,左右商道经营,欺瞒陛下至今,是为僭越。”
崇明帝随手翻开一旁的账册,赫然是历年呈报御前的明细,“小小女子,有几分本事,倘若不是有密信奏报,朕派人探查,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以来竟是你在把持着商道。”
“回陛下,臣女虽僭越,却并不敢怠慢这桩差事,臣女之父身体每况愈下,兄长不善经营,唯有臣女可供驱使,历年所上缴的银两没有丝毫瞒报,陛下大可派遣掌印公公彻查账目。”
“不必,真金白银的事,你欺瞒不过去。”崇明帝撂开账册,看向清懿,“擅用自己的女儿经营盐铁,过错不在你,而是你父亲要给朕一个交代。可说到底,究竟是他去做,还是你去做,抑或是交由你兄长,于朕也没甚干系。想必你心知肚明,朕今日并非追究此事。”
清懿眸光渐暗,视线胶着在崇明帝明黄色的衣摆,上面绣着苍龙出海的图案,张牙舞爪的龙好似铺面而来。
室内针落可闻,在那道探究的目光之下,清懿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回陛下,臣女再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崇明帝从书案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可认得这本书?”
“啪”的一声,书被扔在清懿眼前。
这是女学的课本。
清懿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认得。”
“你开办女子学堂,沿用有句读的书,聘女学的教习教导孩童读四书五经。”崇明帝顿了顿,又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办工坊,只请女子入坊上工,坊内涉及蚕桑、纺织、造纸、制陶等多项类目的生意。现在,你可知罪?”
清懿握紧的拳头随着他说话渐渐松开,另一只靴子落地,心下反而释然。
“陛下倘若认定臣女有罪,那臣女便是有罪;陛下若认定臣女无罪,那臣女便是无罪。”
“呵。”崇明帝发出短促的笑,“你是将问题抛给朕,由朕来决定你的过错?”
“回陛下,并非臣女巧言令色,而是臣女所做之事不能单以非黑即白来公论。前者女学,早有赵女官先例,后者工坊,不过效仿收容流民以工代赈之法,为可怜人谋一条出路。经营模式历来有之,臣女并未有逾矩之举。况且二者创办已非一日之功,满京城都知道,若有十分的过错,也断容不得臣女到今日。”
“错处就在这里。”崇明帝看向清懿,缓缓道:“如此体量的工坊竟能为他人所容下,不是因为你有多深的背景,也不是因为你有多高明的手段,而因你不为名利,不为钱财,所赚金银悉数供与流民和学堂,商人的利益没有被触动,自然不必费心思动你;百姓受你恩惠,更是感恩戴德,你这桩买卖,可谓是尽得人心。还有,历来学堂书本要经由朝廷审查,你私下擅用此书,已然触碰武朝律法,你认不认?”
清懿倏然抬头,直视着崇明帝。
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
一个是万万人之上的君王,一个是不该出现在此处,而该出现在宴席中听话地做一个美丽柔弱背景板的贵女。
如此天差地别,却敏锐地读懂对方的弦外之音。
“如果朕没记错,你的妹妹马上就要同云哥儿定亲了。你曾与盛家往来密切,与兆哥儿也有些传闻,以至于至今未嫁。所以,朕要问问你……”崇明帝轻眯双眼,顿了顿才道:“你的人心,是为谁而谋?”
此话一出,清懿终于明白,这是死局。
崇明帝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是将一切危险的因素扼杀在萌芽里。
无论清懿今天能不能拿出铁证证明工坊学堂一切账目开支的清白,她都不能全身而退。
历来党争离不开钱、兵、权以及民心。
而将工坊、商道、学堂集于一身的清懿,是最有价值的利器。
帝王多疑,看着他眼底的沉色,清懿明白,他不是来听自己的答案。
所谓公道、所谓为天下女子谋出路,于帝王而言无疑是笑话。
从女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坦白承认她在党争中悄然站了晏徽扬来的可信。
而这也恰恰是君王设想的结果。
即便她没有这样做,可怀璧之罪,仍然落在她的身上。
短短瞬间,清懿想通了全部的关节,竟觉乏味。
她突然轻笑,而后站起身,微微颔首,平静道:“臣女认罪,但凭陛下处置。”
崇明帝看了她很久,苍老的帝王从她平静的眼眸里分明看出嘲讽。
“来人,将她押入大理寺,命方同呈按照大武朝律法,择日宣判。”他抓着椅背的龙头扶手微微用力,极力撑起帝王的威严,“念她为女子,传令方同呈,要顾念她的颜面,不可鲁莽相待。”
“是。”内监颔首,旋即走到清懿身边,“姑娘,随咱家走罢。”
如来时一样,内监在前引路,清懿跟在后面。
如果目的地不是监狱,那和寻常入宫赴宴没甚两样,兴许更体面。
这便是所谓女子的优待,更是内心的轻视:女子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
今夜星空璀璨,凉风吹散她的额发,她兀自出神地前行,没有看到有人堵在去路。
“徐公公,让我同她说句话。”
徐内监见到来人,躇踌片刻才道:“殿下别耽搁久了。”
袁兆提着灯笼,光芒随着微风吹拂忽明忽暗。
清懿才看见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上一次见面,是针锋相对,是逢场作戏。
今夜兴许是百感交集,分不出情绪再去面对过往旧事,清懿显得很平静。
这辈子的御宴初见,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再现。
袁兆缓缓走近,递上那只灯笼:“前面黑,送你。”
清懿接过灯笼再次前行,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跟随。
他声音极轻:“清懿,你还有得选。”
夜色中,她在前,他在后,隔着咫尺之距。
他道:“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带你走,也能保全你家人、你的工坊和学堂。”
清懿顿了顿:“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之局?”
否则怎会有这只灯笼,怎会有如此十足的成算。
一瞬间,清懿觉得袁兆出走的五年里,都在为有朝一日能带她走而谋划。可转念又觉得太过自作多情。
“帝王心术,无非是防患未然。你已成气候,又是女子,在旁人看来,不论是谁得你身后的嫁妆,都足以叫人忌惮。”袁兆淡淡道,“今日你若以身殉道,没有人会知晓你的恩德。工坊会有旁人接手,学堂换一套课本照样开,君王有无数种方式悄无声息剥夺你的一切。到头来,他杯酒释兵权,你枉送性命,这不值得。”
清懿挺直脊背往前走,轻笑道:“值不值,不是这样算的。陛下要方大人顾全我身为女子的颜面,可我无需要这样的脸面。即便是宣判我有罪,我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公道是非、不如交由百姓审判。”
袁兆沉默良久:“圣人并非存着杀心,非要置你于死地,可你若要抬上明面,才是真正死局。即便这样,你还要如此吗?”
“袁兆,你比我更清楚,圣人不想抬到明面是因为他早就认定我会是参与党争的一把刀。”清懿自嘲道:“我若是不明不白地认了,就再也无法洗清嫌疑,今后工坊学堂当真会卷入漩涡。我不敢认,也不能认。所以……”
她回头,看向袁兆,眼底光明磊落:“我不能走。”
袁兆眼底没有惊讶,他像是早就猜到她的答案,被拒绝后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
夜风吹越宫墙,凌霄花打着卷儿落下。
内监远远在前,清懿跟随其后,灯笼的微弱光芒照亮脚下的路。
“好,你若想走,我可以带你走。”身后的脚步没有停止,她听见他说:“你若不想走,那我和你一起。”
清懿微怔,抓着灯笼杆的手无意识抓紧。
内监自始至终不曾说话,这会子才忍不住道:“殿下您才复位……”
袁兆摘下玉冠袍带,淡声道:“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徐内监是看着这位殿下长大的,深知他的脾性。接过玉冠,临走前,他叹道:“二位的性子……且软和些,尚有回旋的余地。”
说罢,便带人离去。
入夜的宫门未开,清懿暂被押在内廷司,看着跟进来的白衣郎君,她目光复杂:“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必如此。没有你,我照样会好生活着。”
袁兆径自去把发霉的床垫挪开,用衣裳给她铺上,随口道:“是我自作自受、自作多情、自讨苦吃,好不好?”
清懿想说什么,可到现下的境地,也没什么能说的。
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赶他走,更何况也未必赶得走。
潮湿的内廷并不舒服,即便夏日深夜也带着凉意。
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的清懿顾不得环境恶劣,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颜,袁兆笑了一声,声音极低:“是我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3 23:39:30~2023-12-24 20:4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玥yue 1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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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 审判
◎妹妹想招儿啦◎
“姑娘请回罢, 我们家小姐身子抱恙,奶奶也下了死令,不许插手曲家的事, 别为难我们手底下干活的。”
又一扇门在清殊面前关闭。
“叨扰了。”清殊没有再纠缠,转身上马, 赶赴下一家。
一连奔波三四日, 几乎没有片刻消停, 临到下马的时候, 清殊腿一软,差点歪倒, 好在彩袖及时上前搀扶。
“咱们吃了好些闭门羹了,现下时节, 谁也不愿跟曲字沾边。”彩袖叹了口气, 扶着清殊到路边坐下。
五日前,曲府被查封, 一应家眷奴仆暂禁府内不得出入,来宣旨的公公只字没有透露缘由。在旁人看来,这兴许是当家人曲元德和曲思行在朝中犯了什么事, 带累全家。只有极少人注意到, 曲家大姑娘早在赴琼林宴的当晚便没有回来过。
案情扑朔迷离,圣人也没有公开的意思。朝野上下猜什么的都有。
没过两天,京郊的工坊学堂也相继被查封, 女工被遣散、难民暂时被安置在坊内,碧儿也失去音信。
清殊并不比旁人知道得早,看到曲府被贴上封条时, 她才意识到, 姐姐也许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所以才提前将她送到淮安王府。
“彩袖,姐姐一定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她从不告诉我任何盐铁商道的事。”清殊疲惫地搓了搓脸,将头埋在臂弯里,呢喃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救她?”
彩袖沉默很久,才道:“大姑娘兴许根本没有要你去救她,她也绝不肯将这样的担子压在你身上。”
清殊摇摇头:“全家身陷囹圄,我要是能心安理得地做缩头乌龟,我也不配是个人。”
可救人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行的,这不是一个讲道理的时代,甚至有许多的东西凌驾在律法和道德之上。
越清楚这一点,清殊便越发觉得无力。
从前能用上的助力现在反而是催命符。
淮安王府、盛府、东宫、国公府……
圣人本就疑心他的钱袋子有二心,此时更不敢再求助于他们。
淮安王府正是知道这一点,并不敢明面相帮,只由乐绫郡主派人护送她们。
清殊想,姐姐明明早就知道有这一遭,她本有很多方式一走了之,为什么偏要自投罗网?
烦杂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答案不难猜到。
她固然可以走,可工坊那么多人走不了,学堂的星星之火才刚点燃难道就要熄灭?
说到底,不过是舍生取义罢了-
“对不住啊姑娘,俺们还要出摊呢,实在抽不开身去游什么行。”从前在工坊做活的胖婶子支支吾吾,忙把门关上。
里面隐约传来细微的动静。
“姑娘还在学堂上学呢,咱们一家也是仰仗工坊过活,人家有难,咱们不帮,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呸,老娘们闭嘴!你知不知道曲家沾了什么官司?一不小心牵连咱们也没命了!”
……
彩袖心头火起,抬手就想捶门,被清殊拦住。
“罢了,世情冷暖皆是如此,视我们如洪水猛兽的又何止她一家。”
这些天,上至交好的高门贵女、下至从前工坊的婆子媳妇都被清殊找上了门,恳请对方能在大理寺审判当日随行请愿。
可惜响应者寥寥。
要么被家中长辈阻拦,要么就是如胖婶一家怕被牵连,不愿出头。
“姑娘,我们到底在图什么呢?”彩袖愤愤道,“收容难民、以工代赈、建工坊、修学堂。这么多年大姑娘殚精竭虑,现在连命都快搭上了,我们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些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姑娘给她们一口饭吃,哪里来的今天!”
看着淮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清殊忽觉沉重,两条腿像灌铅似的走不动。
她就地而坐,仰头看着夜空,沉默许久才开口:“人心本就复杂,她是看透了的,怎会寄希望于此。可是,她不寄希望,却并不代表她不会伤心。彩袖,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牺牲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
这样想着,清殊莫名觉得四肢百骸又多出一股气力,支撑着她向前。
“我们走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很多要做。”
“姑娘只管说要做什么,我同你一起!”-
大理寺将在明日审理曲府案。
清殊按照工坊学堂里的名册寄走最后一封书信,看着远去的信鸽,她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究竟有多少人会来参与游行,还是未知。
次日一早,临到出门,清殊的身边仍然只有彩袖和家中的丫鬟。
忐忑许久的心现在反而平静下来,“走吧,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没甚好怕的。”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道:“谁说只有你们两个?”
一身红衣的乐绫郡主飒爽而来,身边还跟着索布德。
“郡主姐姐?”清殊有些意外,“你若参与此事,怕是会让王府也受牵连。”
乐绫利落翻身上马:“小丫头,我晏乐绫可从不怕事儿,只管走吧。皇祖父爱怎么疑心就怎么疑心,在他眼里,我不过女子,女子能生出什么事端?”
她语带讥讽,□□座骑迅速迈开步子冲了出去。
清殊来不及回答,赶紧上马追赶。
有晏乐绫在前开路,清殊几乎畅通无阻接近大理寺衙门。
尚未靠近,突然有一杆红缨枪拦住去路,清殊尚未反应,晏乐绫就已经回头甩下一鞭卷住枪身。
短短数息间,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
“好身手!”红缨枪的主人赞道。
“好说好说。”晏乐绫淡淡道。
清殊这才看清来人是个白袍小将,再细看,竟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
女小将自报家门:“在下白玉龙,请问哪位是曲家四姑娘?”
横在二人中间的清殊:“是我,敢问阁下……”
还没问出口,有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姑娘!”
清殊和彩袖一同惊讶道:“翠烟姐姐?!”
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驾着马车而来,翠烟就坐在车上招手。
人多眼杂,众人临时挑了一处僻静地方叙话。
知道清懿出事,翠烟便带着阮家的人马日夜兼程往京里赶。路上又遇到白家兄妹,软磨硬泡要强行护送她进京。翠烟也来不及琢磨她们打的什么算盘,总之多个人就多个助力,更何况,她记得白玉麟会制火药!
“所以,你的意思是倘若没有回旋余地,就做一出假死局,救姑娘出来?”彩袖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有些迟疑,“可是谁有这样的身手呢?”
“自然是我咯!”白玉龙“咔嚓”咬断半根黄瓜,哼道,“我曾经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们!要我说,整什么金蝉脱壳,还不如劫法场来得痛快!”
“玉龙,莫要胡言。”白玉麟轻声呵斥。
“劫法场?”晏乐绫嗤笑,挑眉道:“你真当朝廷养的都是酒囊饭袋?看到没,就衙门前那三尺地,你敢妄动,下一刻就被射成筛子。”
白玉龙摸摸鼻子,嘟囔:“我就说说而已。”
清殊不知这是哪里请来的活宝,可现下也没有说笑的的心情。
“翠烟姐姐,你们带来了多少人?”
“浔阳的家丁和鹿鸣山的弟兄加一块儿有近百人,他们人多不便,现下还在城外等我们的消息。”
清殊沉吟片刻道:“如今尚不知情形,不可妄动。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大理寺便要开堂审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出此下策。”
“凡事未雨绸缪,万一结果不利……”翠烟拧眉。
“倘或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清殊声音渐冷,“我也不怕豁出去。”
“我姐姐本就没有触犯王法,如果判决不公,要她蒙冤,那不如索性救她出来。从此去北地也好、出海也罢,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
“说得好!姑娘!你不怕,我们也不怕!”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飒爽的声音,红菱和碧儿风尘仆仆赶来,身后跟着几个面生的男子。
“我们来迟了,大姑娘收回我们的令牌后,留给我一队暗卫,这是他们的头领。除此之外,红菱还从北地带来了好些人手,倘若真要走到那一步,我们也敢豁出去。”
清殊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略过,心中百感交集。
她郑重行了一礼,“我们姐妹二人,在此拜谢各位姐姐的恩情。”
虽是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可清殊并没有轻易触犯律法的意思。
刚过午时,一辆被黑布笼罩着的囚车被官兵护送而来,沿街百姓好奇张望。
“哟,这是什么来头的罪犯?那帮官大爷竟还顾及他们的脸面不成?”
“近日只有那曲侍郎府被贴了封条,莫不是他们家?”
“谁知道呢,走走走喝酒去,上头的弯弯绕可不是我等能打听的。”-
清懿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坐过囚车。
光线从黑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窄小的空间越发显得幽闭,对面那人的腿都伸不开,只能蜷缩着靠在车壁小憩。
圣人知道他摘冠入狱的事,怒不可遏。底下人知道这是不能给这位贵人任何优待的意思。
在禁庭这几日,清懿发起高热,昏沉间只能意识到有人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
许是太劳累,即便身处囚车这样的环境,他也能睡着。
清懿很少有时间放空,尤其像现在这样,任由自己的思绪纷飞,神游天外。
昏暗的光线里,她看着对面这个人的睡脸,只觉人生是一场荒诞的戏。溯洄一世,到头来,还是遇见这个人。
“想到要和我死一处,后悔了?”他忽然开口。
清懿移开视线,避开他的目光,“我倒是越发看不懂你。”
二人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聊过天,一时都沉默了片刻。
“你老师身子还康健?”清懿问。
“他好得很,还有力气骂我。”袁兆轻笑,“上回离开江夏,还被他一通好打。”
清懿前世并没有机会能见到传说中的颜圣,只记得他在袁兆描述中是一个有趣且智慧的老头。
“为什么打你?”
袁兆眸光淡淡,平静道:“道不同了。”
清懿微怔,停顿半晌才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都放弃了吗?”
袁兆没有半点迟疑:“对,放弃了。”
清懿愣住。
她记得晏徽扬曾说过,袁兆和他们的志向是不同的。
他曾苦读《农耕四时书》、关心百姓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和碗里的每一粒粮食;她还记得这个人是如何在金殿之上状告长孙迁通敌卖国,为枉死的英魂伸冤。
御宴初见,他说武朝之外还有群狼环伺,眼底满怀壮志。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夜里,她亲眼见证他为那个目标努力了多久、牺牲了多少。
为了所谓的万世开太平,清懿再清楚不过,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以至于,她从不肯让儿女私情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
而现在,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放弃了”。
“我能问缘由吗?”
袁兆垂眸,缓缓道:“世人都如蝼蚁,我亦是。既为蝼蚁,过好自己一生尚且艰难,又何必顾念旁的。”
清懿看着他:“这是你真心的念头?”
袁兆也抬头望向她,目光夹杂着晦暗的情绪,“是。记不记得警世通言里有句话……”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整本书那么多话,清懿却莫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句。
“从前我们看戏,台上的角儿们悲欢离合,不过是笔者写好的唱词。大幕闭上,戏外人可还记得戏中人的一生?”袁兆道,“世人自诩是戏外人,焉知自己的一生是否是旁人眼中的戏。所谓命运,也只是早就写好的话本子。”
他的话似有一层薄雾笼罩,并不能使人明白真实的隐喻。
清懿沉默片刻,道:“我只知道,戏里戏外,都是我的一生。为自己活得痛快那就够了。”
“对,我现在选了另一条痛快的活法,和你死一起也未必不是好事。”袁兆忽而轻笑,“走罢,下车。”
囚车到了大理寺门外,有官兵围随四周,袁兆拖着铁链下车,往后伸手接过清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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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 转折
◎姐姐有转机啦◎
方同呈早早等候在堂前, 他是奉旨督办此案的官员。有圣旨在手,即便遇上袁兆,他也依旧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 按照流程问讯。
虽面上摆足架势,可方同呈心里知道, 这个案子说难不难, 说不难也难。
不难的地方在于这是圣人密令要按结党处置的,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 结果只会有这一个。
而难点就在于,如何坐实这桩罪名。
曲元德和曲思行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另派钦差审讯;把一家人分隔开来查,无疑是摆明了圣人的心思:曲家经营盐铁商道与大内脱不开干系, 倘若拔出萝卜带出泥, 就保不住圣人的颜面。他要判,还得知道怎么判。单拎出曲清懿, 就是圣人疑心曲家利用盐铁商道谋私、违背律法开设学堂、意在结党投机。圣人要曲家戴好结党的罪名、却又要保曲家不可被挖出商道的秘密。
此间的弯弯绕绕,不可谓不令人头疼。
至于事情的真相——曲家到底有没有结党、开设学堂是否有违律法,倒沦为了最不必关心的问题。
“……所以, 以上罪状, 你可认?”
洋洋洒洒念完满篇,方同呈看向下首。
清懿自始至终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开口, 平静道:“我认。”
方同呈愣住,一时忘了言语。
他从未见过这么利索认罪的人。
“你若还有要交代的话,或是想见的人, 本官可替你做一回主。”方同呈是正经进士出身的官员, 迫于无奈接手一桩注定没有真相的案子, 堂下还跪着一个姑娘,心中实在不忍。
清懿再次行礼,温声道:“多谢方大人,不必了。”
“你可想好了?此去流放南境,非大赦不能回,你一个姑娘家……”方同呈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好了方大人,轮不到你来怜香惜玉,我也认罪,将我一并处置了,好向上面交差。”袁兆淡淡道。
方同呈摇头轻叹,抬手抽出判签,正要招呼衙役押解犯人时,外头突然传来吵嚷声。
有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大人,请收回成命!”
年轻的姑娘高举着一道横幅,上书“为民伸冤”;原本阻拦在旁的官兵被一左一右两个女子拦住,后面跟着的众女俱都高举着白底红字横幅,煞是显眼!
“大人,此案有冤情,我要伸冤!”带头的姑娘重复道。
百姓纷纷凑到附近看热闹,原本想用武力镇压的方同呈,看到这个架势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案罪魁已认罪,你乃何人,为何伸冤?”
来者正是清殊,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姐姐身上。
清懿诧异地看着妹妹,眼底露出少见的惊讶。
清殊收回视线,朗声道:“认罪不代表真的有罪,敢问大人可否重新梳理此案,我有证据一一辩驳!”
“此案关系甚大,不可对外宣布。”
“那你就是不敢!”清殊立刻回敬,“既然大人不敢,那就让我来说!”
“圣人疑心曲家利用工坊之利、学堂之便收买人心,结党营私。可我问问大人,党在何处?私在何地?大人若是查过历年账簿,自可查证,我曲府上下可有半文钱挪作他用?圣人深知我们的账册清白,可他还是疑心,因为我们有以工坊学堂邀买人心之嫌。如此便有第二点,我姐姐一届白身,尚在闺中,她要邀买人心做什么?又有谁要凭她邀买人心?”
方同呈眼睛瞪圆:“大胆!妄议圣人!你不想活了?!传出去我也别活了!快住嘴!”
他大喊,得令的官兵正要去抓清殊,却被几个女子拦住去路。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谁!”晏乐绫横抽一鞭子,气势汹汹挡在前面。
索布德护卫在另一边,同样紧盯着靠近的士兵。
袁兆突然轻咳一声。
人群中的暗卫不知是收到了谁的信号,从天而降,严密防守在外围。
“我说的话你不敢听,可到了圣人面前,我一样会这么说。罪状中写我们违背律法私自授课,有以教育培养心腹党羽之嫌。大人若是亲自去京郊走一走,看一看,亲眼去见见我们所谓的心腹,是否还会这般武断下结论?”
“我们工坊所收的女工多是难民、孤儿寡母、或是周围村里难以维持生计的妇人。我们的学堂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姑娘、或是家里养不起扔掉的女孩。大人,我们不过是区区妇人罢了。”清殊字字铿锵,目光透着嘲讽,“大人,这话熟悉吗?区区妇人罢了!瞧不起区区妇人的是你们,如今害怕区区妇人结党营私的还是你们!不清不楚就要以结党之罪了结此案,凭什么?凭的律法中的哪个字?”
“本官凭的是圣人金口玉言!”方同呈目眦欲裂。
“圣人还说过大武朝当以律法为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又是不是金口玉言!”清殊喝道。
方同呈:“拿下她!快拿下她!”
清懿看着抽出佩刀的官兵,心下一惊:“椒椒!”
官兵尚未靠近,便有一群暗卫按住,连同最上首的方同呈,也被一处冰凉抵住腰间。
袁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字一顿道:“让她说完。”
方同呈勉强撑住身子,“殿下,她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你我都遭殃!你现下还当众挟持朝廷命官,便是我不追究,自有旁人要借此对付你!”
袁兆瞥他一眼:“你既然知道还怕什么?有什么事到底都算在我头上,我不怕,你担心什么劲儿?”
方同呈:“殿下!”
“我说了。”袁兆眼底闪过不耐,“让她说完。”
清殊见有人撑腰,越发凌然,朗声道:“我们办工坊、建学堂,并没有丝毫出于私心,还请大人收回判决,重新审理此案。我姐姐清白磊落,不容冤屈!”
方同呈着实是陷入两难,他现在恨不得回到几天前,把接下这桩差事的自己给剁了!
即便有身后的威胁,他也没法真的公然抗旨,只能颓丧道:“圣人亲下的旨意,所谓私心与否没有证据何来证明?”
“你要什么证据?给我几天时间!我给你!”清殊大声道。
方同呈也窝囊出了火星子:“万民请命书,你怎么给?”
清殊手指紧握成拳,目光和姐姐短暂的交汇。
她起先想过游行,也想过请命,可时间仓促,她只来得及寄出信,并不能确定真的有这么多人会来。
明明已经快成功了,却难倒在这一步。
姐姐的眸光温和,仿佛在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清殊的心中五味杂陈,眼圈渐渐红了。
“给我半天,我会去找人来。”
方同呈叹道:“何必执拗!”
就在她要转身出门的时刻,衙门外的百姓突然议论纷纷,一齐看向来处。
“好多人啊!”
“呀!还有孩子!”
“看来那姑娘说的是真的,曲家办的学堂就是在做好事!”
“本来就是啊!我大姨一家就在工坊做事,孩子也那上学!”
“你看领头的是谁?看着好气派。”
……
“不必去找了,我们来了。”
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为首的是裴萱卓,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里面有相互搀扶的老妇人、有总角之年的孩童……徐二丫、成瑛、崔大娘、巧凤、胖婶子、黄大妈……她们都是工坊和学堂的一员。
清懿怔怔看着她们。
裴萱卓将一封极长极厚的绢帛呈上,缓缓道:“方大人,这是我们织锦堂、玉鼎楼、工坊、学堂一共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九人按过手印的请命书,曲姑娘于我们有再造之恩,所作所为没有分毫出于私心。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方同呈彻底呆住。
他原不过是找借口搪塞,万民请命书纵观古今也不过寥寥几个圣贤有此殊荣,怎知今日叫他碰见了!
可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震撼,面前站着的都是女人,都是那些曾经并不被男人放在眼里的、作为母亲、妻子、女儿、侍妾、附属品等存在的角色,就是这些角色,在今天拧成了一股绳,竟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
他终于是压下内心难言的情绪,叹声道:“这是圣人的旨意,我无法违背。”
“圣人如此草率下论断,究竟是我姐姐罪大恶极,还是他连真相都不想听,不敢听?”清殊红着眼眶恨声道,“他害怕听到真相是一群女人妄想读书习字,妄想经商,妄想翻出男人的五指山,翻身做主人?他囫囵将此事定为结党,无非觉得女人怎会莫名要读书习字,必然是为男人所利用。总之在你们眼里,女人除了做一个花瓶,做一头老黄牛,做一个趁手的器具,别无他用!大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女儿,如果有,请你回去问问她,如果有的选,你问她是要读书习字自食其力,还是要待在后宅一辈子指望男人活着!”
方同呈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座椅上,他冷汗涔涔,心中恍惚地觉得,也许这个女子说得没有错。
圣人潜意识里是在害怕。
他害怕什么呢?
方同呈怔怔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看着她们同仇敌忾的脸,答案就摆在面前。
但是,有利剑高悬在天上,方同呈即便再想松口,也不敢松!他只能求救似的看向袁兆:“殿下,我是进退两难啊!不如你现在一刀杀了我倒干净!”
圣人谕旨他不敢违抗,万民请命书让他骑虎难下!
就在这当口,袁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前方:“救兵来了。”
内监高喊:“奉皇后娘娘懿旨,擢将此案移送至泰华殿处置。”
众人被这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的情形惊得摸不着头脑。
方同臣愣得说不出话。
内监身旁跟着的是永平王妃卢文君,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清殊身上时,示意她安心,后才开口道:“方大人,还不接旨?”
方同呈忙不迭跪倒:“臣接旨!”
他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将他二人的铁链都去掉,好生安顿后再行入宫,我奉娘娘懿旨督办此事,一切有我在,还请方大人安心交给我。”卢文君道。
“好,就按王妃说得办,来人!”
转瞬间,清懿恢复了自由身,还未来得及和妹妹说话,便被卢文君用眼神制止。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殊儿,你带着她们都退下罢,等你姐姐休整好,我便带她入宫。”
清殊担忧道:“娘娘,我姐姐会没事吗?”
卢文君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她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等内监护送着清懿离开,晏乐绫才在清殊眼前晃了晃,“回神罢,既然皇祖母出手了,这事就妥当了。”
“可是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皇后娘娘今天才插手?王妃娘娘又怎会出现在此?”清殊还是不放心。
晏乐绫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黯淡片刻才道:“皇祖母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是婶母为何出现我却能猜到。你可知我婶母娘家曾有个嫡亲妹妹自缢……”
清殊惊讶:“何人?”
“是卢翩雪。”裴萱卓接口道,“那个有经世之才,被迫辍学嫁人而后自缢殉道的姑娘,正是王妃的妹妹。”
原来如此。
知道曾经的女学这段历史的众人不由得默然。
“是的。”晏乐绫叹道,“也许是不想看到你姐姐也步入后尘,一向明哲保身的婶母也忍不住出手帮忙。”
150 ☪ 贵人
◎姐姐遇到贵人啦◎
泰华殿
卢文君领着清懿行至殿门外便停下脚步, 此时门边已经有赵女官在等候。
“锦瑟姑姑,这孩子我带来了,劳烦您进去通禀一声。”
赵锦瑟上下打量了清懿一眼, 见她形容整洁,便颔首道:“王妃多礼了, 曲姑娘请随我来。”
清懿跟着赵锦瑟步入殿内。
传闻中的女学初创者赵女官, 看外表果然是个极其刚直的模样, 不苟言笑, 一双利眼仿佛能看透旁人的内心。
清懿这辈子没有去女学,自然没有同赵女官见过面。
可上辈子, 她是赵女官很得意的学生。
“进去之后,娘娘问什么, 你只管如实答。”赵女官说完, 似乎觉得语气生硬,又低声添了一句, “别怕,你之前的事,做得很好。”
闻言, 清懿笑道:“多谢赵女官。”
经年未见, 那位严肃的掌教大女官,还是那副外冷内热的心肠。
临到暖阁外,清懿忽然道:“您腿上的旧疾可好些?臣女老家有一良方, 兴许有几分用处,一会儿我抄录给您。”
赵锦瑟颇觉讶异,迟疑道:“曲姑娘不曾在学中念书, 怎么知道我的老毛病?”
清懿看着那个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恩师, 眸光温柔带笑, 却只道:“臣女的妹妹与您有师生之缘,幸得您教诲,回家也同我提起过您的旧疾,我这才放在心上。区区药方,并不贵重,倘若有益于您的身体,也是这方子的造化,还请女官莫要推辞。”
这番说辞并无漏洞,赵锦瑟放下纷繁的情绪。被人关怀的感觉自然十分熨帖,她看得出来眼前的姑娘不是汲汲钻营之辈,待她好,是发自内心的。
“你妹妹从前见我便如鼠儿见了猫,她竟在家中提起我。”赵锦瑟莞尔,“如此,多谢姑娘,也多谢你妹妹。”。
抄录完药方,暖阁内传来钟鸣,赵锦瑟提醒道:“娘娘醒了,进去罢。”
皇后已过花甲之年,再如何保养,发间的银丝终究隐藏不住。只是,从前每一次隔着高台见到这位一国之母,她总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让人忍不住忽略她的年纪。
这会子,她许是休憩完毕才醒来,身上少了华服冠冕加持下的庄严,多了几分寻常老人家的亲切。
“不必拘礼,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赵锦瑟领着清懿行完礼,皇后摆摆手,示意她起身。随后手持着一柄西洋花镜,躬身对着桌上的书卷细看,“本宫老眼昏花,锦瑟,正好你带了这个姑娘来,让她帮我看看这幅画落款是不是王宗卿。”
“娘娘凤体康健,哪里老花了。”赵锦瑟虽这么应着,一面却接过花镜,招手示意清懿上前去。
清懿细看画作,心中有些迟疑。
皇后笑道:“这是上回过寿,底下人送上来的小玩意儿,说是王宗卿真迹,也不知真假。”
她虽这么说,可旁人都晓得不可能有人送假画给皇后。
清懿心知这一点,于是垂眸道:“单看印鉴,确然是王宗卿的落款。”
“是吗?那这幅画就是真迹了。”皇后对赵锦瑟笑道,“兆哥儿先头还说是假画,本宫心里还犯嘀咕,左瞧右瞧也看不出名堂。料想谁也不敢送假的糊弄我。”
清懿温和道:“不知殿下是如何评定的?”
皇后摇头笑道:“他能如何评?略瞥了两眼,便说是假的,本宫再问,这浑小子又不肯开口,只说本宫爱看便当真的看。依你看,此画真伪可否分辨?”
清懿垂眸,复又颔首行了一礼 ,说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才学浅薄,难以评定。”
“错了也无妨,你只管说。”皇后摆摆手。
“是。”清懿余光瞥见赵锦瑟的视线,沉吟片刻道,“此画印鉴为真,但画作不是真的。王大家早年擅长仕女图、后因醉心书法与雕刻,便潜心钻研此道,花体印鉴也由此闻名。他后期的画作大多以山水写意为主,不同画作辅以不同的印鉴,后世常以此辨其真伪。”
“这幅画论工笔确实模仿得惟妙惟肖,若不是印鉴出现的时期与画作内容不相符,倒真能以假乱真。”清懿见皇后神情平静,继续道,“只是这个漏洞兴许是作画者故意留下的,意在表明他并非刻意伪造王大家真迹。抛开真假与否,作画者的功力在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殿下所言,娘娘当它是真迹看也未尝不可。”
皇后但笑不语,看了清懿片刻才道:“看来送画的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眼!”
清懿微怔,不解皇后的意思,她的目光顺着后者的视线落在包裹卷轴的锦袋上——那是阮家的浔锦。
一时间,如醍醐灌顶,清懿突然明白皇后为何会出手相助。
皇后也回望着她,眸光温和:“阮成恩养了一对很好的外孙女。”
“原来娘娘就是提携我们阮家的贵人。”清懿讶然。
阮家之所以能依仗盐铁发家,就是因为阮成恩曾救过京中一位贵人,从此得其提携才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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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家业。此后阮家偏安一隅、渐渐退出商道,直到曲元德接手。
可是全家人包括清懿,从未听外祖透露过关于那位贵人一个字,所以即便她猜测对方来头不小,也万万没有往一国之母头上想。
“贵人?你外祖是这样说本宫的?”皇后目光含笑,看着清懿的眼神却又像透过她在看旁人,“说起来,你外祖是本宫的贵人,他帮了本宫太多太多,反过来却只找过本宫两次。一次是帮你母亲和离、暗中护她回浔阳,再一次,就是现在。”
清懿尚未消化其中的信息,皇后又问:“他今年有七十了罢?身子可还好?”
“回娘娘,外祖一向康健。”
“你外祖母呢?没记错的话,她比本宫还小两岁,如今还好?”
“娘娘好记性,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五,身子也还硬朗。”
“那就好。”皇后和蔼笑道,“一眨眼,都是半截黄土埋脖子的年纪了,认识你外祖时,本宫还是你妹妹那般的年纪。锦瑟,那会儿咱们去做什么来着?”
赵锦瑟垂首想了片刻,笑道:“那会儿您离家出走,带着奴婢就往舅老爷家去,路上遇到山匪,这才被阮大哥所救。”
“瞧瞧本宫这记性。”皇后摇头失笑,“你是不是还吓哭了?我记得咱们身上的银子也被人骗了,要不是阮成恩在,咱俩都要被人贩子拐了。”
“小姐记错了,是您哭了,我可没哭。”赵锦瑟又急又笑。
清懿听着二人不知不觉间称呼的转变,眸光渐渐染上笑意。
那兴许是很好的一段过往,时过境迁,故人早已两鬓斑白,一个是端庄威严的皇后、一个是不苟言笑的女官、一个是避隐出世的首富。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有段奇缘。
“可不能再说了,有孩子在,本宫的颜面可真要扫地了。”皇后摆手笑道,“说了这么久的闲话,孩子,说说你的事情,你的学堂和工坊,或是你想说的任何事。”
感受来自于长辈的关怀,清懿卸下防备,一五一十将她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泰华殿燃着不知名的熏香,窗棂外的光线透过薄纱显露出柔和的暖意,轻轻洒向室内。
宫人被屏退在外,赵锦瑟默默煮上一壶茶。
在袅袅茶香中,皇后凝神细听,不时轻声提问。
直到日影西斜,熏香燃尽,皇后的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下,出色的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她沉默片刻,温声道:“从本宫这出去以后,你还想继续办学堂、建工坊吗?”
清懿微怔,转而神色郑重道:“想。臣女在做这件事的第一天,便想过有朝一日全天下的女子都能上学,都能自食其力。娘娘既然有此一问,臣女斗胆也想问娘娘一句话。”
皇后望着她:“你问。”
“娘娘可愿做臣女的贵人?”
说这话时,年轻的姑娘微仰着头,眼底的坚定丝毫未有遮掩。她秀美的脸庞总是给人以脆弱易碎的错觉,只有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能叫人窥探出她坚韧的底色。
皇后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那时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只是镇国公的幺女,生性活泼,最爱走南闯北游历四方。
兴许正是因为不愿被束缚,得知被指婚给七皇子,她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因缘巧合遇到阮成恩。
他们之间,也并非是旁人所想的英雄救美之类的俗套桥段。
说是知遇之恩,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更为恰当。
大家族的贵女肩上自有要担负的责任,任性归任性,该做的却一样都不能少。
可是就此做一个后宅妇人,平淡一生,她却不甘心。
那时,她也如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心有凌云志,为此不惜谋划一个通天之局,借阮成恩之手在外经营盐铁商道,而后在京中建立第一所女子学堂。
那是比国公府女学要更早的一所学堂。
她记得,那时她对阮成恩说的是:“为感念阮兄今日之义举,往后无论我身处何等位置,只要你有难处,必当竭力相助。”
阮成恩那会儿还是个少年郎,被她强行绑在一条绳上,看着她的目光无奈又好笑,“好好好,等你做皇后,赏我个宰相当当。”
她一口答应:“好!”
年少气盛,谁知一语成谶。七皇子当真继承大统,成为如今的崇明帝,而她也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后。
“娘娘成为国母,不是更有权柄推行未竟之事?”
因着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笑着说起往事,清懿安静听到此处,不由得问了一句。
“那时陛下登基不久,根基尚浅,左右群狼环伺,本宫不敢在这个时候留下把柄。学堂没有继续开设,商道却还在延续,你外祖用这条商道也为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皇后神情渐渐复杂,“本宫原以为等陛下根基稳固,事情便会有转机,可惜世事易变。”
“娘娘。”赵锦瑟突然轻声打断,这也是提醒皇后慎言。
沉默半晌,皇后却突然轻笑:“锦瑟,细数数,本宫做皇后的日子,竟比在闺中做女儿的时日还长。本宫啊,端庄持重了大半辈子,这会子还真不想再说半句留半句留。”
世事易变,位置变了,人心也跟着变。
扪心自问,皇帝是个很好的丈夫,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君王。
他们是少年夫妻,白头偕老,膝下儿女和睦孝顺,若是在寻常人家,实在是再美满不过的姻缘。
可生在帝王家,生活的大半篇章都在书写尔虞我诈,权衡利弊。她除了是妻子,还是皇后。她的一举一动不仅关系到君王,还代表了国公府这个强有力的外戚。
她努力了很久,几乎是用了十数年的时间做一个移山的愚公。
那所成立在昔日好友程国公府上的女学,世上只道是赵女官提议开办,无人知晓这是皇后最初的夙愿。
“起初,我们没有合适的师长,甚至连学生也招不到,听到最多的话是,女子为何要上学?”皇后摇头笑道,“不怪她们如此疑问,倘若我娘亲没有教我后宅之外的见识,兴许我也不懂何为文以载道。”
“陛下并不支持女学创办,女人学经世之道,在他看来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虽不曾言明,可我看得出他的心思。所以我退了一步,只让学堂教习女子本该学的那些书,这才被默许。”皇后道,“学堂的一应开销,都是你外祖出的,如果没有你外祖,便没有女学。所以我方才说,你外祖该是我的贵人才对。”
前些年,他们偶尔有书信往来,信中提及近况。
譬如他娶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妻子,就是有点孩子气;某年,他喜得闺女,取名叫妗秋;又是某一年,他在信中问有没有赘婿的好苗子,替他物色物色,惹得她啼笑皆非。
相比之下,她在信中极少提及近况,因为皇城生活实在寂寥。
年轻时候的壮志凌云,到中年所谓的大权在握,却反而活得像个傀儡。
女学渐渐步入正轨,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全部。就在这时,阮成恩逐渐退出商道的经营。
她没有问为什么。
皇帝知道商道的存在,也感受过商道的好处。卧榻之侧,帝王不允许这条商道为旁人所占,哪怕是自己的妻子。
阮成恩最是个通透智慧的人,选在最恰当的时机激流勇退,将权柄移交到曲元德德手上。
曲元德以为是自己寻得皇帝作靠山,殊不知,是皇帝先选中了他。
权力博弈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的身边,她也不能做到坦诚相待。
而至于年轻时的志向,随着岁月蹉跎,渐渐失去色彩,定格成树梢上泛黄的枫叶,风一吹,就落了。
直到今天,看到姑娘眼底的神采,皇后才回忆起许多年的自己。
她不是皇后,是镇国公幺女岑扶摇,文武双全,名满京城。
父亲为她赐名扶摇,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扶摇。
“清懿。”皇后突然唤她的名字,“你做得比我好。”
清懿怔住,忽而跪拜叩首,缓缓道:“臣女听我们学堂的裴老师讲过一堂课,她为学生讲了一个叠罗汉的故事,臣女今日再将这个故事讲给您听。”
“劝学中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所谓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是有前人造化在先。长阶非一日筑成,若无娘娘当年的女学,便没有赵女官培养出的老师,没有裴萱卓这样的老师,臣女便做不成今日的学堂。所谓薪火相传,未有火种,何来传承?”
清懿眼尾泛红,眸光郑重:“娘娘,倘若没有您,便也没有今日的我,世间因果从来如此。”
皇后怔愣良久。
炉上茶已煮沸,庐山云雾的香气缭绕,窗外夕阳彻底熄灭,余留浅淡的昏黄。
她像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慈祥地拍了拍姑娘的头。
“去罢,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从此,有本宫做你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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