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建康宫, 显阳殿。
宋皇闻燮坐在御案后,左手松松搭在御案上,右手垂放在腿上指节泛白紧握成拳, 他的视线投在御案上摊开的一张折子上, 面上乍看无甚表情,凑近了细看能察觉他极力隐忍却还是泄露出一丝丝的怒气。
离御案五步远之处, 席荣袖手而立, 不着急, 不催促。
一炷香后,柳光庭和谢禹珪联袂而至。
席荣见二人来,丝毫不惊讶, 还是松散的姿态。而闻燮, 表现得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柳、谢二人向闻燮行过礼后,又跟席荣见了礼, 站定后听皇帝闻燮问:“二位卿家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柳光庭与谢禹珪对视了一眼, 又不着痕迹地在席荣面上扫过,席荣依旧袖手八风不动,柳光庭踌躇片刻, 说道:“陛下, 兖州重甲军将军周访为国立下过汗马功劳, 现又值谈判紧要之际,东魏出尔反尔,豫州蠢蠢欲动, 臣以为召周访回京之事还需斟酌斟酌。”
闻燮微微一愣, 旋即脸一沉,语带不悦道:“柳卿亦认为周访与‘周公鼎’被毁无关?”
谢禹珪言:“陛下, ‘周公鼎’是在太庙被毁,彼时周将军已在顿丘,此事横看竖看都与周将军无关。”
“周访不遵上令,玩忽职守,以致敌人趁虚而入,毁‘周公鼎’,损我大国威严,”闻燮猛地一拍御案,怒吼道:“满朝文武如此为他开脱,朕竟不知,周访竟是如此得人心了。”
“陛下息怒。”
柳光庭和谢禹珪一齐跪下。
殿中众多的鸟也因突如其来一声吼受到惊吓叽叽喳喳叫出声来,吵得很。
嘈杂的大殿中,唯有席荣还站着,甚至还是袖着手。
闻燮鼓着眼睛看席荣,片刻后移开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柳、谢二人,平复了情绪,开口:“二位卿家起身罢。”
“谢陛下。”
柳、谢二人站起来,柳光庭面向席荣,说道:“席司徒也认为周将军有罪吗?”
从朝堂上有人用“周公鼎”朝周访发难到几方争吵喋喋不休再至皇帝下令召周访来朝问话,席荣对此事一直没有任何表态,好像放任自流,席党们搞不清楚大佬的意思干脆自由发挥,也分成了几派,把朝堂的风向搅得更是让人看不清。
这其中,让人诧异的是柳光庭,他居然一力主张周访无罪。
人无常态必有鬼。
周访是兖州一员大将,折了会叫兖州元气大伤,兖州是襄阳席的地盘,河东柳可是觊觎之心一直不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光庭站出来力保周访,实在很难不叫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然而事实是,这半月里柳光庭明里暗里什么都没做,就是真的在保周访。
“席司徒莫非也认为周将军有罪?”柳光庭见席荣不答,又再追问了一遍。
谢禹珪也朝席荣看去,等着席荣的回答。
“有罪无罪,”席荣轻笑了一声,拢在袖子里的手总算是抽.出来了,叉手朝闻燮一礼,道:“陛下已派黄门前往顿丘宣召周访,待周访到了,总会有分说的。”
已经派黄门郎宣召了?!
柳光庭和谢禹珪皆惊愕地朝皇帝看去——朝堂还未定论,皇帝就派黄门郎宣人,这是要越过三公、三省的意思。
这一刻,无论柳、谢二人之前抱着如何的心思,皇帝越过三公三省、越过士族的作为无疑是触了士族的逆鳞,两人瞬间与席荣成了同一条战线。
皇帝闻燮面对谢禹珪近乎质问的语气问他“如此武断行事就不怕边疆大将寒心吗”,再一次感觉到无力。
对权力的无力。
明明他才是皇帝,是国家的主宰,可一言一行都要看臣子眼色。
柳光庭、谢禹珪对皇帝闻燮步步紧逼,最后是席荣出面打了圆场,叫闻燮松了一口气。
“召都召回来了,就好好审问一番,孰是孰非,何人罪过,总是要分辨清楚明白的。”席荣最后一句看向柳光庭,道:“柳侍中,你说对吧。”
柳光庭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席司徒说得对。”
席荣也笑了一下,随后对皇帝闻燮道:“陛下,已近申时,早些落印,今日就能将诏书发往各州。”
“什么诏书?”柳光庭和谢禹珪都是一脸诧异。席荣不是为了“周公鼎”一事进宫的?
闻燮叫内侍赵永把案上的诏书拿给柳、谢二人看。
诏书还真与周访和“周公鼎”无关,是嘉奖骆乔的。
柳光庭微愕,朝谢禹珪看去一眼,谢禹珪目带询问地与其对视,在前者把诏书递给他后垂下了眼睛。
骆乔与尚永年一战,勇猛之名传遍天下,据说连北边蛮地墨戎还有西域也听闻了兖州骆乔之名。
这一仗不仅网罗了一位名将,振奋了士气,还叫与东魏谈判多了不少筹码,如此大功岂能不嘉奖。
嘉奖一个立了功的小娘子,皇帝闻燮倒不会小气得不同意,只是在看到席荣送上来的诏书后,其上对骆乔的褒奖不难看出席荣为日后的布局,闻燮这就不乐意了。
诏书上将骆乔类比汉末名将陈石,盛赞她勇猛、刚毅、临危不惧、有力挽狂澜之威能,溢美之词都快跟赏赐的金银绢帛一样多了。
这道诏书乍然一看,再多的溢美之词都是虚名,金银绢帛也算不得实质性的封赏,以骆乔如今的声名完全可以给她一个封号诰命。可席荣没有,席荣只是将她类比名将,并宣扬天下。
闻燮岂会看不明白,这是在为女儿身的骆乔今后拜将铺路。闻燮可是知道,席荣手上当年陈石用过的灵宝弓已送给了骆乔。
对待骆乔,闻燮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随着这孩子长大,他心底的纠结愈盛。国有能人异士是好事,尤其是如此天赋异禀之人,他当然希望能为自己所用,可若这能人异士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还不如没有。
柳光庭和谢禹珪看到这份诏书,立刻就明白了席荣的打算,对于他们来说,骆乔今后拜将是一件利弊参半之事,长远来看,利还是要大于弊的。
河东柳和陈郡谢在宋国树大根深可左右朝政,宋国强,他们才会更强。假如宋国亡了,以他们名门望族的底蕴也不至于叫家族一夕破败,只是要重回巅峰就不一定了。
因此,在二世那个败家子差点儿就把宋国玩完儿时,士族联手将他废了。
以骆乔的天赋异禀,柳光庭和谢禹珪思考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都大力赞同,若有希望一统天下,谁乐意偏安一隅。宋国强大而皇权式微才符合士族门阀的利益。
至于骆乔不为自己所用,柳光庭和谢禹珪都不觉得是太大的问题,她现在年纪还小,成长起来还有几年的时候,想要拿捏她会有无数种办法,退一步讲,还有个成国公府在建康,拿捏成国公府可不要太容易。
席、柳、谢三人都赞同对骆乔大肆奖赏布告天下,闻燮再想反对也有心无力,在席荣又一次催促下心有不甘地落了印。
天色渐渐暗下来,赵永站在显阳殿外觑着御座上沉思的皇帝,犹豫要不要进去禀报传膳。司徒他们三人告退之后,皇帝的脸色就难看至极,一名宫人上去奉茶不小心将茶碗磕出了细小的一声,皇帝大发雷霆着人把那宫人拖出去杖毙。
整整两个时辰,显阳殿里连鸟都不敢发出叫声来。
赵永快急死了,他也不敢饿着皇帝,也不敢出声惊扰皇帝,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死,暗恨曹邑此时不在。
“赵大监。”这时,一名宫人提着一个食盒走上前朝赵永蹲身行礼,“小的是徽音殿宫人,这是我们贵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羹菜,还请赵大监行个方便,进给陛下。”
宫人将食盒举着,赵永接过时手上被塞了块触手温润的玉佩,赵永搓了一下,觉得还算满意,在心底嗤笑了声:陛下冷着徽音殿三个月了,张贵妃这是着急了呀。
不过正好,他还着急去唤陛下会不会被迁怒,现在有徽音殿在前头挡着,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殿了。
果不其然一出声响皇帝就要发火,赵永赶紧叫小内侍将徽音殿送来已经试过菜的羹菜呈上。
闻燮看着呈上来的一羹一菜,微愣了片刻。
赵永赶紧道:“这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献给陛下的,贵妃娘娘仰慕陛下多年如一日呐,这鱼羹奴看着都馋了,陛下,奴给您盛一碗?”收了东西,自然要说几句好话的。
闻燮盯着鱼羹看了许久,才道:“摆驾徽音殿。”
赵永喜笑颜开,赶紧安排仪仗,并叫人去徽音殿传话,伺候着皇帝走出显阳殿。
“天这么黑了啊!”
一出显阳殿,闻燮语带叹息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赵永不敢妄自揣测皇帝的意思,不敢接话,好在皇帝也没有要他说话的意思。
宫灯迤逦到了徽音殿,照亮了等在殿门外的一身素衣盈盈拜下的张贵妃的脸,闻燮将其扶起,把这手走进殿内,一副恩爱模样。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张贵妃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其风韵是年轻宫妃比不了的。她举手抬足的节奏轻柔和缓,将闻燮伺候得非常舒坦,一直蹙紧的眉头往两边松开,朝张贵妃看去一眼。
张贵妃明白这是皇帝叫她说话的意思,她坐在下首,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与皇帝是寻常夫妻一般说起儿子的婚事。
“绍儿年纪也不小了,妾思量着也该给他寻个可心人叫他成个家,省得整日里无所事事,陛下和妾也好早日抱个孙子。”
闻燮吃着蜜水瞟了张贵妃一眼,缓缓点头:“绍儿的确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贵妃笑道:“妾见识短,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可心,还得请陛下做主。妾想着,只要姑娘贤良贴心,家世高低也不是要紧的。”
闻燮眉眼一动,放下碗拍了拍张贵妃的手,明白她话里所指。
说起来不好听,但皇室被士族拿捏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一百两百年,闻燮不想像先帝那样当个傀儡皇帝,所以他费尽心思娶了河东柳氏的柳景瑕,妄图以此为突破口拿捏河东柳进而控制各大士族。
想法很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没有拿捏住河东柳,反而境况比先帝更差,至少先帝在时席荣没有如今隐隐加九锡的风头。
吃一堑长一智,闻燮不想再叫儿子娶门阀女,张贵妃这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如今春光正好,你办个丽池宴叫各家的姑娘进宫来给你瞧瞧,挑一个合适的。”闻燮道。
张贵妃惊喜万分,立马行礼谢恩。
宫中每年春日的丽池宴是由皇后主持重要宴会之一,仅次于皇后亲蚕,皇帝将这次宴会交给张贵妃,沉寂了几个月的徽音殿又该高调热闹起来了。
闻燮叫起张贵妃,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便道:“你见过成国公府家的姑娘没?”
张贵妃何等精明之人,听话知意,立刻就明白了闻燮的打算,可成国公府的姑娘们……
她试探地说:“那孩子先头进宫请安妾见过一次,极灵气的,妾一见就喜欢,只是……那孩子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
闻燮觑着张贵妃,笑了一句:“你倒是敢想。”
感觉皇帝没有生气,张贵妃松了一口气,于是笑着说:“这说起成国公府的姑娘,妾身只能想到骆乔那孩子。”
在建康京里,成国公府还有个名声大的姑娘,就是成国公世子骆武的长女,然而是个坏名声,谁家愿意娶这么个女子进门呐。
闻燮点点头,说起另外一件事。
张贵妃一边捧着皇帝说话,一边在心里不住思量皇帝先头话里的意思,皇帝是真的想叫闻绍娶骆家姑娘吗?前朝发生了什么事,会叫皇帝有这么个念头?骆乔年纪还小,且背后站着的是襄阳席,她的婚事恐怕皇帝还没有能力左右,那会是成国公府的哪个姑娘?
第 132 章
朝廷对骆乔嘉奖的邸报发到各州县时, 有人看明白了其中深意,亦有人对着只奖虚名没有实质的邸报发出嘲笑。
这道诏书发出一日后,显阳殿又发出一道诏书, 引来不少视线——皇帝嘉奖成国公骆广之教子有方, 赏赐金银绢帛两车。
成国公得的赏赐比骆乔得的还要丰厚,一时间在建康都快查无此府的成国公府门庭若市, 各路人马纷纷上门走亲戚攀交情。
因为儿子丢了官而无颜出门见人的骆武天天被人拉着出门饮宴, 看起来很是炙手可热。
“病”了一年多的姜氏瞬间生龙活虎, 裁新衣做首饰,拿着各家送来的帖子挑挑拣拣,准备趁着此东风为女儿骆鸣珺挑选一门好亲事, 之前女儿及笄礼都办得悄无声息, 这次一定要惊艳众人。
骆鸣珺兴致缺缺的让绣娘量身,边对贴身侍女雪兰说:“有什么可高兴的, 咱们家这么惨都是因为骆乔害的,现在又沾的光是骆乔的光, 我呸!”
雪兰心底不太赞同这话,可成国公府这两年愁云惨雾,上头主子日子过不好, 下面伺候的奴仆日子就更难过了, 她是二姑娘身边的一等侍女, 二姑娘有气常对着她发,雪兰的日子艰难,却抱怨都不能抱怨, 还得昧着良心附和骆鸣珺。
“对了, 大姐姐的婚事定下来没有?”骆鸣珺想起骆鸣雁,嗤了声:“跑到兖州那么个小地方, 她能找到什么好夫婿,可别她耽误了,还把我们下面这些妹妹也蹉跎了。”
雪兰看了眼正在量身的绣娘,满心无奈。虽然是自家养的绣娘,但骆鸣珺编排长姐的话传出去她名声就更不好了。
“姑娘,奴婢听老夫人院里的姐姐说,宫中贵妃娘娘要办丽池宴,老夫人已经拿到帖子了,咱们府上的姑娘都可以进宫赴宴。”雪兰说起刚刚听到的消息,转移骆鸣珺的注意力。
“贵妃娘娘办丽池宴?”骆鸣珺诧异地说:“那不是皇后娘娘才能办的么?贵妃……”
“姑娘——”雪兰打断了骆鸣珺的话,怕她口无遮拦说出对贵妃不敬之言,“不如咱们去娘子那儿问问,进宫赴宴要注意些什么?”
骆鸣珺想了想,答应了,雪兰让其他人跟去伺候,她则留下敲打绣娘。
姜云梦才从婆母那儿回来,见女儿来了招招手,道:“这些都是你祖母叫人拿来的,宫里赏的,挑挑,咱们做身新衣丽池宴穿,好叫建康人人知晓我家有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宜家宜室。”
“娘~”骆鸣珺娇嗔一声,双颊飞上红霞。
姜云梦把女儿拉到身边来,遣退了屋中伺候的人,面上张扬的神色尽数一敛,无声叹了口气,道:“珺儿,娘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住,你父你兄是没有指望了,娘只盼你能嫁个好夫婿,今后日子不愁。”
“娘,您老说这么丧气话做什么呀。”骆鸣珺不爱听,这一年多她都快被母亲这些话念得耳朵起茧了。
“什么丧气话!”姜云梦拍了一下骆鸣珺的手,“你已及笄,不再是孩子了,不许再耍孩子脾气。”
骆鸣珺撅起个嘴,一脸不服。
姜云梦看女儿这个鬼做派就想发火,险险忍了下来。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儿女都没有被教养得很好,一个比一个任性妄为,终是给家里招来大祸。
这两年的人情冷暖,连娘家都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终是叫姜云梦清醒。没有实权的国公可以任人搓扁揉圆,爵位再高也只是竖起来的靶子,被人利用的棋子。
姜云梦忍下了火气,耐着性子跟女儿说:“珺儿,娘不会害你,贵妃娘娘办丽池宴,约莫是为三皇子相看婚事,你好好表现,若是能嫁与三皇子为妻,今后就算三皇子没办法……你也是宗室王妃,别人无论如何也会给你三分薄面。”
“四皇子害得父亲、哥哥这么惨,他又是三皇子的拥趸,我才不想嫁给三皇子。”骆鸣珺扁着嘴很不情愿。
“孩子话!”姜云梦斥道:“士族后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你以为你能应付得了,你嫁进去了怕是要被人连皮都剥了,也就宗室王妃还好些,别人敬着你远着你,你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那……那晋王世子……”
“别想了!”骆鸣珺红晕的双颊被母亲一声喝也喝成了惨白,就听姜云梦说道:“晋王首鼠两端,晋王妃落井下石,看我们家落难了,就踩着你的闺誉给她儿子脸上贴金,也不看看她儿子是个什么东西,晋王府六郎那臭不可闻的名声都传出建康十里地外了!”
骆鸣珺低头扯着衣带,嘟囔:“三皇子还不一定能看上我……”
姜云梦却很有信心:“只要你在贵妃娘娘面前表现好些,就没有太大问题。”
骆鸣珺惊讶地猛抬头,她娘为什么这么自信?
“我也是刚听你祖母说的,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怕是有意要拉拢骆乔,有什么能比姻亲更密切呢,要不是骆乔年纪还小,哪轮得到你。”姜云梦说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骆鸣珺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喃喃:“骆乔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让三皇子费心拉拢她。”
“你是木头脑袋吗,骆乔以一敌千大败东魏大将,你觉得三皇子为什么要拉拢她?!”姜云梦都被女儿的不开窍整无语了,她甚至已经开始担忧女儿今后在婆家的日子要怎么过,会不会被人欺负死。
骆鸣珺一下一下用力撕扯衣带,又委屈又不忿,父亲丢了官都是骆乔害的,要不是上元节她闹的那一出,家中何至于会惨淡至此,现在反而自己的婚事还要沾了她的光,凭什么!
“骆……骆乔……不就力气大一点儿么!”
“你要是力气也能那么大,满建康的郎君任你挑。”姜云梦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两下骆鸣珺的额头,不想再听女儿废话,“行了,娘跟你说说宫里的规矩,你仔细着些,叫贵妃娘娘喜爱你。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
“知道啦……”-
徽音殿里,贵妃张珍也在跟儿子说婚事,那天皇帝说起骆家让她留了个心眼,第二日嘉奖骆乔的诏书一发下,张珍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武帝封了四位第一品国公,为的就是对抗士族,可惜后人不争气,只有一个平国公勉强支撑,可平国公是个老成精的狐狸,两相摇摆,偏偏吏部落在他手里,棋差一招啊。”张珍惋惜地摇摇头,她当初也没想到李素羽会把老四教成那个蠢样,累得他们丢了吏部。
闻绍沉吟道:“没了吏部,我手里可用之人少了很多。平国公滑不留手,又不能逼得他太紧,以防他倒戈向太子。”
“陛下想用姻亲把成国公府的骆衡拉拢过来,你怎么想?”张珍问。
闻绍微哂:“母妃,您觉得可能吗?那骆乔才十一,就算父皇想赐婚,骆衡一句孩子还小就能回绝,骆衡可是投靠了一个好主子,席家还能不帮他?骆广之与骆衡的父子亲情也就那么回事儿,而骆武,他儿子都想把堂妹卖掉,骆衡不杀了骆武已经是兄弟情深了。”
说起这件事,即使几年过去了闻绍还一肚子火,他当时被挤在人群中狼狈不堪,怎么也想不到老四会给他惹这么个泼天大祸,不杀了老四,也是他兄弟情深了。
张珍也知道不可能,闻绍与骆乔差着岁数,更不可能叫闻绍等着那孩子长成。
成家立业,张珍之所以伏小做低把皇帝伺候爽了提起闻绍的婚事,是为了让闻绍成婚好入朝办事。成了家,封了爵,朝中那些借口三皇子年纪轻几番阻扰的老东西才能闭嘴。
手中没有多少可用之人,自己又没法在朝堂上说话,可不就叫太子压着打。
张珍想要儿子成婚,闻绍也想尽快入朝掌实权。
皇帝想用姻亲拉拢成国公府在兖州的一支,张珍和闻绍其实也不想放过掌军大将。
一家三口目标一致,只是张珍慈母之心,就算儿子的婚事要划拉利益,她也不想叫儿子随便娶妻。
娶妻娶贤,骆武女儿她在深宫之中亦是如雷贯耳,简直叫人不敢想天底下会有如此厚颜的姑娘,她是要给儿子娶贤妻而不是搅家精。
“可惜,骆衡岳家也没有合适的姑娘,不然抬进门做个侧室也可以。”张珍有些可惜地说。
闻绍说道:“母妃,儿倒是觉得平国公府的姑娘更合适一些。骆乔虽好,一来与儿差着年纪,二来……儿在朝中立足未稳,与边将之女联姻定会招来太子报复,何况还是骆乔,说句她是奇女子一点儿也不为过,怕是太子那边也早盯上了。”
闻绍说着忽然想到:“说起来,老五与骆乔年龄相当,曾经还帮过他,说不定太子会……”
“闻敬?”张珍嗤笑着摇头:“就算太子想,陛下也不会同意。”
闻绍旋即一笑,点头:“母妃说得对,是儿想岔了。”
张珍摆了摆手,不再说闻敬,对闻绍说道:“过些日子丽池宴,我就好好瞧瞧姚家的姑娘,你自己也好生瞧瞧,毕竟是你的妻子,总归是要你喜爱。”
“母妃喜爱,儿就喜爱。”闻绍讨好地说。
“知道你孝顺。”张珍笑得很舒心,玩笑着说:“只要不是成国公府那个大名鼎鼎的二姑娘,娘都喜爱。”
言罢,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来,渐渐有些惊喜,说:“娘想起来成国公府还有个姑娘,正正合适。他家的大姑娘,你知道吗?”
闻绍摇头,他怎么去关注别人家未出阁的女儿。
“也是,她父亲英年早逝,建康提起成国公世子说的都是骆武,少有人再记得曾经那个惊才绝艳骆大郎。骆大郎娶的正是平国公长女,骆家这个大姑娘现在也及笄了,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张珍越说越觉得好,立刻唤来女官,叫她去问问成国公府的大姑娘有没有许人家。
娶了骆大姑娘,成国公府、平国公府可都掌握了,一举数得啊!
第 133 章
嘉奖骆乔的诏书送到顿丘郡时, 顿丘大营里,李蕴正在跟施象观对峙。
周访离开顿丘后,驻军白马的尚永年便不时有点儿小动作, 施象观提出对白马出兵, 明面上说是要给尚永年一个教训,实际他想借此把徐、兖二州的军队打散, 好全盘掌控顿丘驻军。
他的这点儿龌龊心思瞒得住谁, 李蕴当场反驳他, 两人吵了起来,施象观用官阶压李蕴,非要出兵, 原在南营驻扎的骆乔听小兵来报, 飞身上马直奔中军大纛,在大纛下银枪一横, 对施象观说:“既要打尚永年,合该让我领军。”
“胡闹, 你无官无职,岂可领军。”施象观离骆乔二十步远,大声呵斥。
“就问营中将领, 领兵打赢尚永年的有谁?!”骆乔手腕一翻, 挽了个枪花, 雪亮枪尖直指施象观,与指着施象观鼻子骂他败军之将没区别了。
顿丘驻军与尚永年部只交过一次手,东魏的和厉退走顿丘后, 施象观贪功冒进不听副将劝阻攻打繁阳, 被繁阳县令防守反击打得溃不成军,若非周访及时带兵赶到就要全军覆没, 在撤退时还不慎被尚永年部偷袭了,差点儿没沦为天下笑柄。
正因为此,在顿丘郡驻守时施象观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周访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周访一离开了,他的尾巴立刻就翘起来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施象观嚣张,还有比他更嚣张的。
被骆乔用枪指着,立刻就叫他想起邹山山道上被檑木滚石所支配的恐惧,气焰就灭了大半。
施象观没了言语,骆乔就更嚣张了,朗声道:“要打尚永年,也是我领兵。”指着施象观,摇头:“你,不行。”
接着环视营中众将士,道:“谁能打赢我,谁就能领兵打尚永年,打了胜仗,朝廷定有嘉奖。谁先来?!”
谌希得含笑望着大纛高台上持枪的少女,对身旁面有急色的李蕴说道:“李幢主且安心,闹不起来的,这满营将士谁打得过咱们骆校尉。”
“话虽如此,施象观可不是个大度的人,”李蕴忧虑道:“徐州刺史黄进与咱们使君也一直不对付,小乔她……”
就在这时,有士兵一路狂奔过来,言建康来了天使宣诏。
又宣诏?
营中众人皆是不解,难道还有谁要被召回建康?
许多人把视线落在了施象观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召,但要召也只有施象观有召的价值了。
施象观恼羞成怒,但天使来了他也只能先按捺下火气前去接旨。
看到来宣诏的是礼部的人,众人皆心下大定,还好不是再召人回建康。因为周访被召回建康,顿丘驻军多少有些心思浮动,若是再召回一个,怕是要军心动摇了。
这一次的宣诏带来的是好消息,骆乔被大肆夸赞,类比汉末名将陈石,不得不说对稳定军心是一方良剂,尤其是兖州将士。
诏书一宣读完毕,将士们就将骆乔围了起来,恭喜的、夸赞的,喜气洋洋宛如过元节。
随着天使来的,还有给骆乔的一部分赏赐,是席荣做主添上的,猪、羊、米面,骆乔小手一挥,今晚就庆祝一下,大家敞开了吃,士兵们皆欢心不已。
谌希得对李蕴笑道:“我说了不用担心吧,建康那边怎么会没有应对,区区一个施象观,小乔还能应付不了?”
李蕴瞅了苦大仇深施象观一眼,辩道:“我当然知道建康会有应对,只不过担心小乔在施象观手底下吃亏。”
建康的诏书来得很及时,在军心浮动之时,给骆乔披上一层金甲。两百多年前,汉末名将陈石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将敌将斩落下马,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今日,以一敌千的骆乔还能怕了尚永年,该是尚永年瑟瑟发抖才是。
军心大定,顿丘郡驻军的气势都变得不一样,某些人私底下的那些小动作也收敛了起来-
豫州白马县尚永年部大营。
宋国高调嘉奖骆乔,邸报发遍全国各州县,其他三国也都知晓了讯息,高凤岐派人到白马敲打尚永年,叫他守住白马即可,别做多余的事。
尚永年客客气气送走高刺史家臣,转头变脸跟副将大骂高凤岐。
“宋国把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捧上天,是故意要踩我的脸!这是在踩我的脸!”尚永年暴怒,把佩刀都摔了,“高凤岐这个缩头乌龟,年纪越大头越缩进壳里,还派人来教训我,邺京早就对他不满了,他还以为他宝刀未老啊,一个女娃娃就把他吓得躲婆娘的被窝里,这就怂样儿,豫州他迟早守不住!”
副将捡起佩刀,没有附和尚永年的话,反而劝道:“使君已对都尉您生疑,先头擅自调兵之责虽没追究,末将担心使君并不是不追究,而是……等着一起追究。”
“他?”尚永年嗤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见副将肃着脸对他摇头使眼色,他看了一眼帐外,忍住了接下来的话。
副将凑近了小声说:“都尉,末将刚才得到消息,使君往汲郡派了五千兵马,领军的是廖都尉。”
尚永年冷笑:“看来这是来防着我呢。”
副将问:“都尉,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尚永年想了想,说:“先往邺京送信,看看邺京的态度。高凤岐那边叫我们的人盯紧点儿,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来。廖惟不用管,他成不了气候。至于宋国那个女娃娃……”
“都尉?”副将担忧地唤道,想叫尚永年别被怒火蒙蔽了眼睛,他们目前的敌人绝不是宋国女娃娃。
尚永年再好大喜功也不是全然的傻子,又岂会不知其中轻重,只是想到宋国拿一个女娃娃踩他,他就难以咽下这口气。
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笑他带着一千兵马居然还打不过总角女娃一人。
天下人懂个屁,当时要不是宋国援军赶到,那小鬼就该是他刀下亡魂了!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他就是运气差点儿。
没错,尚永年觉得他败走是因为运气差,他一直就觉得他的运气差。
要不是运气差,当年他怎么会因为刀伤高热不退而让高凤岐捡漏成了豫州刺史;要不是运气差,他不会在与西魏一战中因大雾迷了路而延误战机;要不起运气差,兖州的臭小鬼怎么会等来援军。
尚永年几十年如一日的怨,怨上天待他太坏,总没有好运给他。
副将跟在尚永年身边也有十年,可太了解这个上峰了,尚永年眼珠一转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都尉,使君对您已不满许久,邺京那边的态度也暧昧,末将以为,目前最要紧的是防着使君有任何动作。”
“邺京的那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尚永年思来想去,下心决心:“不能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得主动出击。”
副将看尚永年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模样,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尚永年吩咐:“你把秦木叫来。”
秦木是尚永年的家臣,手底下养了一批死士,专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副将预感成真,苦劝尚永年无果,都绝望了,就不知道尚永年是准备对哪一方动手了-
豫州州府,上蔡,刺史府。
夜,四更。
更夫甲柱从谯楼里出来,打着灯笼,敲着梆子,按往常那般走过南云街然后右转往桐正街走。走过桐正街他就得左转,不能往右边去,右边湘稼街往北就是刺史府,住着豫州的刺史,守卫严密,寻常人不得靠近,否则遇上甲士不问缘由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了冤都没法伸。
甲柱与以往一样走完了桐正街,正要左转,忽然眼角余光瞟见右边一团暗影,他心里咯噔一下,把手里的灯笼提着往前照,慢慢的,那团暗影显露了真身。
是个死人!!!
啊啊啊还穿着刺史府的布甲,死的是刺史府甲士啊啊啊!!!
甲柱大着胆子提高灯笼往前走了几步,之间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五名甲士,刺史府巡逻甲士五人一火,这……这是一火都死了啊!
嗙嗙嗙嗙嗙——
甲柱用力敲响手里的铜锣示警,高喊:“有贼——有贼——”
铜锣声敲响的同时,不远处的刺史府里忽然亮起一道火光,走水了。
甲柱一愣,旋即铜锣敲得更急:“走水了——走水了——有贼——有贼——”
今夜东南风,火势借风一下就烧得很旺,刺史府里外、官府司煊、周围百姓都来灭火了。
刺史府外,一簇明光铠甲士围成一圈护住中间头发花白形容有些狼狈的人,此人正是豫州刺史高凤岐。
府中仆役高喊“走水了”,本就浅眠的高凤岐立刻翻身起来,就在这时,几道黑影破门而入,雪亮大刀兜头砍下,早有准备的高凤岐抓起枕边的长刀接了一刀,随后刺史亲卫进来将黑影一网打尽。
刺史府火势太大,且府中不知还否潜伏有刺客,甲士便护着高凤岐出了府。
“父亲,抓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高凤岐的长子高肖人很胖,跑过来有些狼狈地喘:“不过,儿没注意,叫他们都自尽了。”
高凤岐道:“这些都是死士,抓到活口用处也不大。”到他房里刺杀的几人也是被擒后立刻就自尽了。
“难道是邺京?”高肖猜测。
高凤岐沉吟道:“是邺京……倒还好。”
不是,才麻烦-
就在同一夜,顿丘郡也发生了失火和刺杀。
两条黑影摸到骆乔的营帐里,被打飞了出去。
是真飞。
骆乔踢飞一人后,又一拳把另一人打出去。落地时,被踢的人口鼻流血,抽搐了几下就没在动了,被拳打的人胸口凹下去一块,进气少出气多,想要咬碎藏在嘴里的毒囊,却剧痛得连咬合的力气都没有了。
“放心,死不了。把他们嘴卸了。”骆乔对自己的力气掌控已经比较有信心了,她不想把人打死,就一定会有一口气,“还有抓到其他人吗?”
士兵答道:“抓到了三个,没看住,都自尽了。”
骆乔皱眉:“死士?”
她看向席臻和骆意,道:“会不会是邺京?”
席臻嘲讽脸:“邺京的死士这么不中用?!”
骆意笑道:“是邺京,挺好的。”
对呀!众人深以为然。
士兵们把俩还活着的死士提溜起来,说:“那他们就是邺京派来的死士。”
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施象观发现兖州那几个小鬼已经把刺客料理好了,自己来晚了,白来了。
就很气。
第 134 章
豫州刺史府失火一事, 几乎整个上蔡城百姓都看见了,且差不多有半座城的百姓参与了救火,火势借东风特别旺, 几乎将刺史府烧了个精光, 还累及了附近不少民居,再往北边烧过去一点儿就是豫州州府衙门了。
这件事相瞒也瞒不住的, 天还没亮就有陆续有人出上蔡, 四面八方都有, 都是送消息的。
“父亲,怎么办?”高肖听人来报,又急又气。
“沉住气。”高凤岐低喝道:“毛毛躁躁像个什么样子。”
高凤岐的次子高胥道:“长兄向来是这般真性情, 一时情急, 还请父亲勿怪。只是动静如此大,邺京定会派人来询问。”
三子高胡嗤笑一声:“我们还会怕了邺京不成, 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他们养的什么狗,到处放火咬人。”
高胥懒得理高胡, 胡女之子, 脑子不好。
高胡用力剐了高胥一眼, 就要喷火。
高凤岐抬了下手,截断几个儿子之间的争风,这时管家来报已经将城南的庄子收拾妥当, 他吩咐次子高胥带着一家老小去庄子上安顿, 只把长子高肖留下,带在身边处理事务。
高胡嘲讽地睨着高胥, 时时刻刻抖机灵,到头还次子就是次子,早点儿认清自己吧。
高胥不甘示弱,与高胡眼神斗法,胡女之子跳得蛮高哈。
家小离开后,高凤岐走进已经灭了火几成废墟的刺史府,高肖跟在旁边护卫,“父亲,当心,恐还有余烬。”
“无妨,一点儿小火烧不到你爹。”高凤岐跨过倒塌得横七竖八的前堂,穿过湿透的中堂,通往后堂的路被堵住再难进去,他负手而立,望着这一片残垣断壁,既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从我入主豫州,至今三十年,一步步将豫州打造得兵强马壮,豫州百姓只知使君,不知有皇帝……”
“父亲!”高肖轻呼一声,面上有惶急之色。
高凤岐转头看向长子,见他如此胆小不免有些失望,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宋国去年发的檄文“昔胡乱汉家,仅一再传而灭”,难道真会应谶?
“奏报邺京,你来写折子。”高凤岐吩咐长子。
高肖愕然:“此事上报,邺京定会派人下来,请神容易送神难,邺京对我们豫州不满可不是一两日,父亲,还请三思。”
“你以为不上报,邺京就不会派人来?”高凤岐摇摇头,“我上报,是一个态度,叫邺京主动问询又是另一种处置方式。傅岩,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事,都要让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把脚边烧成黑炭的木块踢开,道:“刺史府被人一把火烧了,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还瞒着不报,更是笑话。要报,要闹大了,叫邺京去给我查放火的幕后之人,叫邺京给我补偿,到我满意为止。”
邺京还需要他南拒宋国,去年又吃了败仗,现下不管他提多过分的要求,邺京顶多讨价还价一下,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宋国还在就不可能撕破脸。
可是宋国……
高凤岐望向外书房的方向,书房里东面第二张书柜第四排有封信,信中誊抄的是宋国朝廷嘉奖东平骆乔的邸报,其中用词不难叫人看出宋国的打算。
谁能想到宋国竟能出现如此天纵奇才,叫她长成,定是豫州的大患。
高凤岐招招手叫长子靠近,吩咐:“你这样……”
豫州刺史府遭此奇耻大辱,幕后之人定要追究的,但现在亦可利用此事剑指顿丘。
无论是不是顿丘那边所为,高凤岐现在需要是-
顿丘郡,郡府地牢。
两名死士经过严刑拷打几乎不成人形,终于吐出一个名字来。
“高凤岐?”谌希得听完狱卒来报,进了刑房,在两名死士面前来回踱,来回看。
“夫子。”
听到软糯的呼唤声,谌希得回过头,就看见席臻和骆意二人站在刑房外,探着两个小脑袋往里头看,一个皱着脸一个歪着头。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脏,出去玩耍去。”谌希得快步走向两个小孩儿。
“我们听说已经审出来了,就来瞧瞧。”
两人不仅没离开,反而还进来了刑房,还围观上俩形容血肉模糊的死士来了。
看到其中左边那人胸口凹陷一块,席臻啧啧摇头:“凶残,真凶残,骆乔太凶残了。”并教训死士:“你说你为什么要想不开,要去刺杀骆乔,你够骆乔一拳打的吗,太不自量力了。你看我们施将军就是一个很好的刺杀对象,官大、身娇、力薄,你不选施将军,而选骆乔,你是不是傻!就你这脑子还做杀手,看来你主家不行啊,都派不出聪明的杀手。不行,太不行啧啧啧……”
那死士瘫软着仿佛死了一样,但骆意心细,在席臻说“你是不是傻”时察觉到此人左手的手指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不是全然无反应。
“夫子,听说已经审出主使了?”骆意仰头问谌希得。
谌希得点头:“他们招供,是豫州刺史高凤岐派他们来的。”
“哦。”骆意看向胸凹死士,说:“假的。”
死士一动不动。
骆意说:“不过真假没关系,我姐姐被刺杀很生气,她已经点兵要去打白马县了。我姐姐想要做什么,谁拦得住呢。”
死士还是一动不动。
席臻搭着骆意的肩膀,说道:“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尚永年是你姐姐的手下败将,这次咱们也一道,跟着捡漏。”
俩小孩儿勾肩搭背地出了地牢,谌希得吩咐狱卒看好了等施将军发落,也出去了。
刑房的门锁上,狱卒戍守在外,黑压压的地牢里许久没有声音,胸凹死士艰难地抬头看向旁边的断胳膊腿死士,后者没有半点儿动静。
离开阴暗地牢,外面阳光明媚,但迎面遇上一位黑着脸的银枪小将。
“席蛮奴,你居然带骄骄去地牢,他病了才好,地牢多脏,又害病了,我是打你一顿还是打你两顿。”骆乔虎着脸,不大的身板大马金刀往路上一站,明明那么宽的路,被堵路的人就是不敢往旁边绕过去。
骆·检校·校尉越来越有气势了。
“不是我,是骄骄要去的。”席臻鸣冤。
“姐姐,他们说已经审出来了,我着急。”骆意走到骆乔面前,仰着头软乎乎地说话。
骆乔虚点了弟弟两下:“就会这一招。”但她就很吃这一招。
——我弟弟太可爱了,不愧是我弟弟。
骆找找慢悠悠走到骆意身边,“嗷呜”一声,用毛脑袋蹭他。
“审出哪个人来了?”骆乔问道。
席臻笑着说:“高凤岐。”
骆乔一提枪,抱拳朝后出来的谌希得行礼,问道:“夫子,您相信是高凤岐吗?”
“是,也好。”谌希得说。
三小你看我我看他,骆乔笑出来:“那是不是,我们可以点兵了?”
席臻和骆意也一齐点头,点兵,点兵,攻打白马。
谌希得见三个小孩儿蠢蠢欲动的样子,无奈道:“总得请施将军奏报建康,下达军令。”
“那咱们快去吧。”席臻一手一个拉着骆家姐弟俩飞快往施象观在顿丘的宅子跑,骆找找跟在三人身边。
到了宅子,施象观姗姗来迟,三小的来意听了一半就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席臻问。
“这里有你们这些小鬼什么事情,去去去,别在这儿跟我捣乱。”施象观不耐烦地赶人。
“施将军都没有听我们说完,就认为我们是在捣乱,是否太过武断了?”骆乔问道。
施象观看是骆乔说话,在喷之前好险想起她才刚被朝廷嘉奖了,话在嘴边转了个弯:“两国正在和谈,现在攻打白马,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很合适啊。”骆乔点头:“明知两国在和谈,高凤岐还派杀手来刺杀施将军你,分明就没有和平之心,我们定然不能叫他得逞!”
说着,还用重重跺了一下手中银枪,地砖立刻四分五裂。
施象观低头盯着稀碎的地砖,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高凤岐刺杀我?”
“当然是您。”骆乔点头。
“您是顿丘守军将领之一,您一死,顿丘群龙无首,周将军身在建康鞭长莫及,高凤岐大军定然长驱直入顿丘,然后一路北上,范县、武阳、再到清河,一路攻过去,之后还有和谈的需要吗?”骆意分析。
“施将军,您不知道您有多重要!”席臻高呼。
“嗷呜——”骆找找附和。
骆意又道:“不过我分析,高凤岐刺杀施将军也不一定是为了北上。范县是我父亲驻守,高凤岐很有可能权衡之后往东南进发,攻打徐州谯郡。”
骆乔哦了声:“围魏救赵。”
席臻深以为然:“不错不错,若是高凤岐攻下谯郡,就该是咱们宋国着急了。”
施象观额头青筋直蹦,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们再说一遍,那些人是来刺杀我的。”
“当然是刺杀您的。”席臻一脸认真地反问:“您是顿丘守军将领,是将军,难不成高凤岐不刺杀领军将军而选择无官无职的小喽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高凤岐不会不懂吧?”
他还似模似样地朝骆家姐弟和堂中护卫仆役们一一投去询问的目光。
“那当然是刺杀将领呀,擒贼先擒王,哪怕是没读过兵书的大头兵也知道。”骆乔给席臻捧场。
骆意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东魏先用‘周公鼎’把周将军调走,然后再刺杀施将军,其目的一目了然,就是剑指和谈,我们必不能叫他们得逞。”
骆乔再适时拱火:“施将军,高凤岐刺杀你,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算了?哇,原来您是这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施象观:“……”
施象观要被这仨孩子气死了。
从徐州到相州,与这仨孩子年龄增长成正比的是他们讨嫌的程度。
然而这仨讨嫌小鬼有一点说得没错,无论刺杀主使是谁、刺杀的对象是谁,他都不能这么算了。
他“大度”,旁人就会当他好欺负,将来宋国内外等着欺负他的怕是要排着队。
可施象观不想被三个孩子裹挟着答应什么,他再不济,也不至于被三个小屁孩儿威胁,孩子在大人面前没有话语权。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李蕴过来了。
激昂陈词请施象观下令点兵,施象观有了台阶,道一声“本将军这就上报建康”,顺势下来了-
同一天,顿丘、上蔡两场刺杀,双方都把矛头指向了对方。
顿丘这边陈兵豫州白马县外二十里,领军的是宋国兖州轻甲军幢主李蕴,据斥候报,军中有一银盔银枪的小将,俨然是东平骆乔。
白马县紧急向上蔡求援。
第 135 章
在站在白马县城楼上眺望, 能模模糊糊看到宋国白金色的旌旗,连绵成一大片,以旌旗来断兵马, 约有五万以上。
白马驻军一万五, 对方倍数自己,然他们是守城, 故而丝毫不惧。
不惧, 但羞辱性十足。
尤其宋军扎营的第二天就拍了一队大嗓门在城门下喊话, 把尚永年全家以及祖先都问候了一遍,银盔黑马的骆乔策马上前,手持一把暗蓝色长弓, 弯弓近乎圆满, “嗡”地一声箭杆上捆着书信一封的重箭急射而出,破风之声擦过城墙上校尉的耳边, 箭矢深深扎进城楼柱上,箭羽颤动不止。
“把信交给尚永年, 给我带句话,说我骆乔在此等他,给他机会一雪前耻。”
骆乔清脆的声音散开, 大嗓门们一起帮她喊话, 三遍之后再哈哈嘲笑一番, 掉头回营。
白马守卫的士兵们面对如此嚣张的宋国人大多噤若寒蝉,那是骆乔啊,天降煞星, 人形兵器。
城墙上有不少之前跟着尚永年去截杀张瑾的士兵, 那是实打实见识了骆乔的神力,大多心有余悸, 回来后跟同袍这么一说多少会有些夸张的成分,把骆乔形容得犹如修罗在世,身上插满了箭矢还能随随便便捏碎人脑袋,就很可怕。
不知不觉间,骆乔在东魏军队里流传的形象更加可怖了。
射在城楼上的信是檄文一封,行文之老练,用词之气人,一看就是行家出手。更重要的是,还不是给尚永年,是给高凤岐的,简直就像是赤.裸裸指着尚永年鼻子骂:“你不够格!”
尚永年在府衙正堂里气得摔杯摔桌破口大骂:“宋贼安敢如此辱我!”
副将捡起被撕碎的檄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得不说,宋军里是有很懂得嘲讽的人,通篇不见“尚永年”三字,却字字句句都在骂尚永年是养不熟的犬彘,副将想劝两句,可看尚永年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他把话咽了下去。
结果,这还没完。
一名校尉猛地跑进来,指着外头,都语无伦次了:“都尉,城外宋军……宋军他们……在骂使君!!!”
他娘的!
尚永年推开校尉直奔城楼,护城河一射之地开外,一队宋军手中拿着纸大声朗读,一队手拿弓箭严阵以待,读的正是“送”给尚永年的檄文。
“取我的弓来!”尚永年怒极,誓要给宋军一点儿教训。
副将扑上前劝阻,可以说是声嘶力竭了。
宋军在那么远地方,没有骆乔那等怪力弓箭如何能到,就算有他们也没有可以担起怪力的灵宝弓。这一箭要是射出去扎进护城河里,那可就是天大笑话了。
尚永年一时在气头上,被副将苦劝冷静下来,摆手叫小兵不用取弓箭。
宋国的小鬼就是想看他笑话,叫他尚永年变成全天下的笑柄,他岂能就此叫她如意。
尚永年大步下了城楼,一会去就叫人唤帐下军师过来,让军师对着宋国的檄文也写一篇。
“都尉,骂谁?”军师问。
尚永年思忖:骂那个臭小鬼那是给她长脸,徐州施象观怂包一个骂了也没多大用处,兖州骆衡倒是可以骂一骂但是……还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骂兖州周访。”尚永年道:“定要记得把宋国‘周公鼎’毁了一事一同骂上。”
“明白,都尉您就等着看吧。”军师保证道。
当天,一篇比对着来的一篇檄文就成了,军师交给尚永年过目后就叫文书抄了许多份,交给一些识字的士兵。
第二日辰时正,宋军营这边刚拉开架势,白马县城楼上也迅速就位了一批人手一纸的士兵。
然后……
开始——
对骂!!
你方五十个大嗓门,我方比你还多十个;你骂我使君,我骂你将军;你含沙射影骂我都尉是养不熟的狗,我指桑骂槐骂你建康人人都是废物连个鼎都看不住。
白马县城门下真是好一派热闹的场面。
帐中,士兵将听来记下的檄文转述给李蕴等人。
“还以为能激得尚永年出城应战,”一名校尉可惜地说:“看来他还挺沉得住气。”
李蕴道:“尚永年在行军打仗方面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若非运气差些,也不至于至今还是个都尉。”
“那要这样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要不怎么倒霉事儿就赶上他一人。”席臻抱着胸,憋气:“难道说,咱们就这么跟尚永年对骂,不打了?”
“这一仗本就不太可能打得起来。”骆意说道。
骆乔擦拭着手中灵宝弓,头也不抬地说:“最迟后日,汲郡和匡城的援军就要到白马,届时白马兵力可达三万,而我们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不到三万,平原遭遇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攻城是绝不可能。”
“那咱们就真不打?”席臻还是不想相信。
骆意笑着说:“要是真打,李幢主又怎么同意臻哥和我一道过来,就是知道打不起来。”
席臻瞪大了眼看李蕴,不敢置信。
李蕴捋了捋颌下美鬤,给席臻点了点头:“的确不是要真打,是为和谈而施压罢了,和谈一事不宜再拖。”
席臻凑近一点点,问:“那高凤岐家被烧了个精光,是不是我们……”
“据我所知,不是。”李蕴摇头。
席臻大为好奇:“那是谁?我要给他送个牌匾,上书‘乐于助人’四个大字。”
“哈哈哈……”帐中笑声一片。
笑完了,席臻也漏气了,整个人往骆乔身上一靠,朝她哼哼:“我还以为我第一仗始于此呢,原来只是来欣赏一下白马县的野外风光吗。”
骆乔一肩膀把他顶开,建议:“你要是在无聊,可以去前头加入朗读檄文。”
席臻想了想那画面……不行,他不干!
“这对骂要骂多久啊?”
“看邺京那边的反应有多快。”-
豫州,上蔡。
刺史府被烧后,高凤岐在城外的庄子上住着,州中各官员每日往返向他禀事,白马县的战报一天一传甚至是一天两传三传,传信的小卒马都跑趴下两匹了。
“使君,白马县那边已经持续对骂五日了。”豫州长史孙待问说道。
“骂就骂,李蕴本就不是真心想打,给邺京施压呢。”高凤岐道。
孙待问:“那咱们调兵支援白马……”
高凤岐觑了手下长史一眼:“别人都跑家门前来了,我不调兵,岂非告诉天下人我高凤岐怂了?”
孙待问略有些急地说:“可尚永年若是见援军到了,贸然出兵,不是坏了使君您的计划?”
“尚永年在等着他在邺京的主子给他信。”高凤岐将研磨好的茶粉倒进茶壶里,动作慢条斯理,不见半分焦急,说话也是不疾不徐:“这件事打或不打都看尚永年怎么选。不打,我们没什么损失,打,就是尚永年再度无令出兵。一次,两次,我还不能收拾他?!”
孙待问连连点头:“就算倒是邺京那边想保他,也站不住脚。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点儿想尚永年无令出兵了,若是叫他死在那兖州怪力女手下,省了咱们收拾他的功夫,还能跟邺京那边卖个惨,相州如今不是群龙无首了么,以使君之威合该辖两州之地。”
高凤岐表情淡淡似未变,但略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对孙待问的马匹很受用。
这时,一匹快马卷这烟尘奔至庄子大门外,小卒从马背上滚下来喊着急报,被仆役一路引到正堂回话,小卒给高凤岐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邺京,皇帝遇刺,四皇子霍麟为皇帝挡刀当场殒命,皇帝发疯把所有皇子都圈禁在宫中喊着要杀光。
“所有皇子?”高凤岐又问了一遍。
小卒答:“除了襁褓中的三十一皇子和还被俘虏的十六皇子,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在晖华殿大开杀戒,砍伤了朝官有十几,且高喊要杀了所有儿子,幸有楼太尉控制局面。”
“陛下难道真疯了?”高凤岐挥退了小卒,朝长史孙待问道:“四皇子为陛下挡刀,你觉得他是这么孝顺的人?”
孙待问扯着嘴角做出个尬笑的样子,邺京的皇子有几个是真孝顺,怕是都巴不得皇帝早点儿死呢。
高凤岐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陛下这个时候遇刺,宋国干的?!”高凤岐眯了眯眼。
“无论是不是,总归是对宋国有利,”孙待问叹一口气,“就是陛下做什么犯疯病,在晖华殿砍伤群臣,还扬言要杀了所有皇子,这不是……授人以柄么!和谈眼看着对我们有利,现在来了这么一出,优势又荡然无存了。”
高凤岐一哂:“本来就没有优势。陛下这些年越发多疑,急着收回兵权,像相州那样被打散了再叫个草包领兵能打得赢谁。”
孙待问连连道:“正是呢,这些年邺京一直盯着使君,想夺了咱们豫州军,也不想想这么多年咱们豫州南抗宋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鸟还未尽呢,就想折了良弓,就没有这么不讲究的。”
高凤岐叹道:“宋国打相州,非是我不想支援,一来我要防着襄州,二来邺京连军费都不拨,我豫州军开拔难道不要吃饭,让将士们饿着去跟敌人打不成?”
孙待问愤慨:“邺京如此作态,真叫人寒心。”
高凤岐摆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还是想想这次和谈该如何,兖州那个怪力女还带兵堵着白马,打我的脸。”
若邺京没有生变,高凤岐倒是乐意看到尚永年无令出兵,然邺京忽然出了这么件大事,还死了个四皇子,情势多变,最好先蛰伏观望,尚永年这时妄动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恐他豫州难安矣。
这问题就来了,高凤岐不信尚永年能打得赢骆乔。之前带着一千兵马都叫二十几人逃脱,还损兵折将过半,现在骆乔兵强马壮,可别让尚永年再一朝轻敌叫人小姑娘找准机会带兵破了白马县。白马县一旦失守,汲郡也是敌人的囊中之物了。
高凤岐连下三道军令到白马,叫尚永年死守不出。
这时候,他有点儿后悔之前顾虑这儿顾虑那儿,没把尚永年军法处置了,给自己留这么大个隐患-
一日之内接到三道军令,强命白马不许出兵,尚永年要气炸了。
“是不是城破了我们就看着宋贼呼啸?!”
尚永年一阵摔桌砸椅,属官和白马县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等着他发泄完。
只是邺京发生那样大事,其他三国肯定会有动作,此时更不可轻举妄动,高刺史也是为防尚都尉冲动上了宋贼的当,出城迎敌要是赢了还好,这要是输了的话……
众人明面上没说,私下里没几个人觉得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能打胜仗,何况敌人里面还有个人形兵器。
尚永年发完一通脾气就冷静下来问事了,他也只是想发点儿脾气而已,他又不傻,没有绝对的把握出城迎战不就是在给人家送人头送战功。
“如此大事邺京竟没有把消息压住,宋贼恐怕会有动静,你们盯着点儿。”
此话一落,就有士兵跑来说城外宋兵骂他们的词又变了,从骂豫州刺史变成骂他们东魏的皇帝了。
尚永年听完士兵复述的宋贼詈言詈语,很神奇的,他没有发火。属官县官们都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了,他这些年不是越来越暴躁易怒的么。
见自己下令没人反应,尚永年瞪了众人一眼,众人这样如梦初醒般忙不迭告退干活去了。
等屋中再无外人,尚永年才露出真正心焦的情绪来。
他是投向三皇子的,若是三皇子在这次损了,他该怎么办?-
东魏皇帝遇刺,刺客伏诛认罪当廷供出东魏大皇子之名,廷上众人或将信将疑或完全不信,岂料皇帝突然发疯,抽出佩剑对着几个儿子砍杀起来,皇子们躲,朝臣们拦,被皇帝砍伤了不少。
即使太尉楼钦一力重压,不许晖华殿之变泄露一星半点儿,可还是在极快的时间里天下皆知。
听闻,此事传到长安京,西魏皇帝穆泰乐不可支,连道三声“活该”,随后宫中设宴,荒唐嬉戏。
成都京里,被太后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少帝对此也有一些模糊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正在与东魏和谈的宋国,各方都关注着建康京会有什么动作。
五月末,扎营在白马县郊的李蕴收到了退兵的命令,宋魏两国已在范县进行第四次和谈,得有个和谈的态度。
“真的就一仗未打,一兵未出。”回程的路上,席臻蔫头蔫脑。
“嘿,你小子,不打仗还不好?”李蕴道。
“好是好,但又觉得好失望,尚永年是那么怂的一个人吗?”席臻怀疑自己以前听到的是假消息,不是说尚永年暴躁易怒且好大喜功么。
“有高凤岐派来的人看着,尚永年不敢妄动,除非他是真不要命了,”李蕴道:“他在豫州出点儿事,他在邺京的主子可够不上。再说,尚永年的暴躁易怒是真的,还是他表现出来的,你知道吗。”
席臻诧异惊呼:“他装的?”
“有可能呀。”骆意骑着老虎凑过来,把席臻的马吓得差点儿控不住。
“骆骄骄,带着你的老虎走远点儿,把马吓到了。”席臻握紧缰绳,忿忿道:“要不骑马,要不坐车,骑什么老虎,像什么样子。”
骆乔从后面策马上来,说:“我让骑的,你有意见?”
席臻大声道:“有!”
骆乔瞅着席臻,看他要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找找还是个两岁的孩子啊,你们怎么忍心骑它。”席臻满面痛心地说。
骆乔:“……”
她就不该上来搭话。
见骆乔退走,席臻美滋滋。
大军回到顿丘,骆乔几人才休整了一日,就有范县来人,骆衡叫几个小的回范县去。
“周将军之事是一场误会,现周将军已经从建康折返,不日就到。”
现在谈判情势一片大好,豫州想来不会有什么动作,施象观有周访的名号镇着,翻不起大的浪花来,几个小孩儿也不用再在顿丘。
如此,收拾一番,三小孩儿由李蕴派人护送回范县。
三人抵达范县当日,正好是宋国与东魏第五次谈判结束。宋国使臣春风满面,东魏使臣一脸黢黑。
“阿爹。”
“阿爹。”
“骆叔。”
三孩子唤人见礼,然后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谈判有了好结果。
“说结果,还差了点儿火候,不过也快了。”骆衡笑着说道,轻松的语气看得出来对目前的进展很满意。
“怎么了吗?”仨孩子好奇。
骆衡便示意席瞮告诉他们。
被六只眼睛灼灼注视着,席瞮将一封手书从袖笼里拿出来递给骆乔,道:“齐国遣使秘密到了建康,齐国少帝之意,欲与我国联姻。”
骆乔接过手书,与席臻、骆意凑在一起一目十行地看完。其上不仅说了齐国少帝相与他们宋国联姻,连联姻的人选都有,齐国三公主。
“齐国三公主,我记得她是齐国薛太后的亲女吧。”席臻看着骆家姐弟俩。
骆意点点头:“薛太后唯一的女儿,宠爱甚之。”
“那她能同意三公主到我们宋国来和亲?”席臻道。
“齐国使臣说得那么有把握,说不定他们皇帝真的有办法,”骆乔看向席瞮,问道:“这件事,东魏是不是也有风闻?”
席瞮道:“我派人暗中透露给他们的。”
难怪谈判进展得还挺快,宋齐两国联姻无论真假,东魏都需做应对防范,再加上邺京还是一团乱麻,东魏不能再在和谈一事上做无谓的拖延了。
去年的天灾让四国都元气大伤,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相比东西二魏的惨状,宋齐二国又好一些。若两国再联姻,对东西二魏都是威慑。
待与东魏和谈的文书一签,想必能有几年和平,休养生息,恢复民生。
“建康那边多数人是赞同联姻的,”席瞮道:“若齐国真的是三公主嫁过来,我宋国将会给出太子妃的位置。”
“太子妃?”三小异口同声。
席瞮点头:“我们总得有点儿诚意吧。”
“不只是诚意吧。”骆意说。
席瞮看着面前矮墩墩的小孩儿,微笑着让他说说。听闻骆将军家的小儿子聪明得吓人,只是他长姐更天赋异禀,把光芒全给占去了,以致世人少提骆小郎君。
“齐少帝想从薛太后手里夺权,听说那位三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帮着薛太后做了不好腌臜事。齐少帝把三公主送走和亲,相当于断了薛太后一臂,薛太后被如此挑衅岂会善罢甘休,届时齐国怕是要斗得血流成河。”骆意软乎乎一笑:“我们故意给出太子妃之位,难道不是帮齐少帝下决心。我猜,齐国使臣最初也只是探个口风吧。”
席瞮点了点头:“不错。”
骆意捧着小脸说了句:“看来齐少帝处境不太好啊。”然后就兀自陷入沉思。
“我们真跟齐国联姻?”席臻不看好,“我看悬。”
“无所谓。”骆乔把手书还给席瞮,“反正咱们话放出去,先逼退东魏把好处占了再说。这范县以后就是我们兖州的地盘了。”
席瞮笑道:“正是。”
第 136 章
宋、齐二国欲联姻, 双方给出的一个皇太子一个三公主,可以说是相当有诚意了。
东魏一开始是不信的,可在联姻对象都说得有鼻子有眼——齐国那边出的是薛太后独女公主周祈——后, 东魏有些动摇了。
他们暗中派人将消息传到成都京, 盯着成都宫的动静,一面使尽浑身解数拖着与宋国的谈判。
在宋、魏两国有心之人的推动下, “宋、齐联姻”以日行千里的速度飞快传遍天下, 身在长安的西魏皇帝穆泰听闻哈哈大笑, 把东魏好一阵嘲讽,在帝师嵇合给他分析了“宋、齐联姻”对西魏的威胁后,又笑不出来了。
“宋国和齐国真会联姻?”穆泰不太信, “前两年还打了一仗, 齐国还占着宋国四州之地,这还能握手言和?”
嵇合道:“我们与东边的逆臣不也联姻过。”
不提这个还好, 一提穆泰就黑脸。他们大魏的公主嫁个逆臣,居然一年就香消玉殒, 逆臣还胆敢敷衍,若不是天灾大旱,他定要派兵打过去!
“时局易变, 陛下万不可短视。”嵇合苦口婆心地说。
穆泰一听帝师又在说教, 就一脸的不耐烦, 他最烦被人教训了。可嵇合是将他教大的老师,穆泰可以对任何人暴虐,唯独不会对老师不敬。
西魏在穆泰的各种骚操作下还能维持下去, 就是因为有帝师嵇合这位定海神针在。
“老师, 您就说怎么办吧!倘若宋齐两国真联姻了,咱们该怎么办!”穆泰端了盏甜水塞嵇合手中, 一直说教说教说教,口不渴么。
嵇合还真口渴了,微微起身朝穆泰谢恩后,小口小口抿着甜水润喉,心中已经盘算了好几个对策,只是皆有利弊,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宋齐联姻是否能成,其一要看齐国薛太后的意思。
齐国三公主周祈在四国之内的名声可不太好听,卖官鬻爵、毁屋占田、欺男霸女,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已逾双十之年也不下降,公主府里养的小郎女姬数量之多,就连穆泰的后宫都得自愧不如。
齐国朝堂也被这位公主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帮她大肆敛财,有薛太后的维护,齐国少帝根本奈何不得这个姐姐。
嵇合的手指摩挲着手中茶盏,他一直觉得,齐国三公主在朝堂上大肆敛财是薛太后授意。齐国少帝逐渐长大,朝堂上的拥护者会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少帝大婚之后,朝堂上渐渐有了让太后还政的声音。
让薛太后把爱女远嫁他国,放在两年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今……这位三公主搞得齐国朝野怨声载道,薛太后为了稳固手中权势、安抚朝臣,有很大可能是要放弃这个女儿了。
齐国少帝把这个姐姐远送他国,那是实实在在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可宋国真打算要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做本国太子妃,宋齐这时候结盟在宋对东魏的谈判上有一定的好处,可也只是一时之好罢了,宋、齐两国难道还能真联姻一次永世修好?
莫非……宋帝是要放弃他的太子?!
嵇合心念电转,决定先派人去试探一下宋国朝野的态度,尤其是宋国的席荣。宋国皇室式微,能决定宋齐两国能否联姻的,不是宋国皇帝,而是宋国司徒席荣。
思绪转到席荣身上,嵇合免不了就想到这两年风头挺盛的兖州骆氏女,席荣竟能将此等奇人揽在麾下,难不成真有什么天意?
可怕的是,那孩子还如此年轻,未来能成长到何种程度难以想象。
如果那孩子夭折……
嵇合心底升起杀意。
“派人去把那女的杀掉!”
嵇合猛然抬起头看向御座,以为皇帝终于能与自己想到一处,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又听皇帝说:“没了新娘,朕看宋齐怎么联姻,爱女死在宋国,齐国的薛老太婆肯定得疯,肯定得打起来,到时候我们大魏就坐收渔翁之利了哈哈哈……”
穆泰狂笑一阵,觉得自己的主意真是天才,就想寻求老师的认同,然而帝师的脸上尽是一言难尽。
“老师?”
嵇合把到嘴边的叹气咽下,道:“陛下是否想过,这正是齐国少帝之谋?”
穆泰刀雕斧凿的脸上露出一个极不相称的傻眼表情。
“齐国少帝要亲征,薛太后是最大的阻力,与宋国的联姻成与不成对他来说都有好处,倘若薛太后真因爱女身亡执意与宋国开战,焉知这不正落入齐国少帝的下怀。”
“周禧能有这心机?”穆泰表示不信,“那小鬼身边怕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吧。”
嵇合十指交握,思索了许久,然后郑重对穆泰道:“陛下,咱们静观其变,不可轻举妄动。”
穆泰不作声。
嵇合:“陛下!!!”
“知道了,知道了。”穆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师总是太过小心。”
嵇合:“小心驶得万年船……”
话才起了个头,穆泰就知道又要被说教,赶紧找个借口跑了。
嵇合一肚子的话没法说,堵得胸闷头晕,他已是耳顺之年,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可皇帝总是如此不着调,叫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现在还有他栓着,待他百年,朝堂上还有谁能约束皇帝言行,要让皇帝随心所欲、放纵不羁,那大魏……
嵇合不敢继续往下想,撑了一下才站起来,慢慢往尚书省公廨走,有件事他得找人好生商量一番-
齐国,成都京。
成都宫仁寿殿是当朝太后薛绛的寝殿,薛太后规矩严,不喜听吵闹之声,仁寿殿伺候的宫人内侍安静地做着手上的事,仿若殿中摆设一般。
忽然,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宫人内侍见是三公主,思及太后休憩之前吩咐下来谁都不见,他们连忙上前去阻拦三公主。
“殿下,太后……”
阻拦的话语还未出口,宫人就被一脚踢开,周祈大声叱骂:“瞎了眼的狗东西,连我也敢拦!都给我滚开——”
宫人内侍们阻拦三公主,又不敢碰到三公主一片衣角,只能跪在三公主面前苦求,可这如何能拦得住,七八人被周祈挨个儿踢翻,周祈用力推开大门,提着裙摆边走边喊:“母亲,母亲,您真要把我送到宋国去和亲吗?母亲——”
“殿下!”薛太后身边的女官挡在周祈面前,眉眼耷拉着沉声说道:“太后这些日子劳神得厉害,每日都睡不到两个时辰,今日亦是好不容易才睡下。”
周祈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杀仁寿殿的宫人内侍,但对母亲身边伺候的几个近侍内官还是收敛的,被女官内涵了一句,顿住了往前迈的脚,忍着气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那我在此等母亲。”
女官见周祈坐着不动,大有不见到太后不会走的架势,便招手叫宫人来奉茶果,她转身往后殿去通报。
太后薛绛早就被女儿吵醒,只是懒得动,这些时日她太累了,现在不想听女儿的哭吵。
“祈儿在外头坐着没走?”薛绛靠在榻上养神,看到女官进来便说了一句,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女官在前殿对周祈颇不假辞色,面对太后却是说:“三公主想长久侍奉在太后身边,实乃难得的孝心。”
“呵……”薛绛笑了一声,随后难受地扶了扶额,“孝不孝的,看和谁比了,比起皇帝来,祈儿的确孝心可嘉。”
女官立刻过去榻后慢慢给薛太后按揉穴位,缓解头疼,轻声劝慰:“陛下年少气盛,容易被人蛊惑,再过得两年,陛下再大些,就能分辨忠奸,这世上再亲哪有母子亲,陛下会明白您是为他好的。”
“但愿吧。”薛绛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里含着一丝失望。
她近来的麻烦,都是她的好儿子给她找的,她感觉得出来,她的亲生儿子恨她。
说起来真是好笑,儿子竟然恨母亲。
他就没想过,没有她这个母亲,他什么也不是!
“你待会儿去告诉祈儿,让她去宋国和亲是皇帝的主意,我实在无可奈何,让她去找她弟弟说。”薛绛吩咐女官。
薛绛不是心肠柔软的女人,她已下决心要放弃女儿,也很乐意看儿子被女儿闹得焦头烂额。
既然他们都不让她舒心,她为什么要让他们好过。
周祈在前殿等了近一个时辰,没等来薛太后,倒是女官带了薛太后的话来。
“母亲说她无可奈何?”周祈一再地问。
“殿下,与宋国修好,是陛下的意思。”女官再一次重复。
周祈嘴角抽搐了一下,点着头扯出一个笑模样:“好,很好,原来是母后无可奈何……倒是我叫母后为难了……”
“行!”她扬起下巴,“既然是皇帝的意思,我就去找皇帝说。”
周祈转身离开,女官微微躬身行礼,然后听到一句:“咱们大齐是皇帝的大齐,可不就只有皇帝能说了算。”
女官愕然抬头,看着三公主的背影,心底发凉。
齐国少帝周禧在思政殿里已听闻周祈大闹仁寿殿的事,听内侍来报言三公主气势汹汹往思政殿来了,并不意外,吩咐下去不用阻拦三公主。
周祈畅通无阻进了思政殿,甚至都没有人先去通报,她嗤笑了一声,也不行礼:“周禧,你现在可真厉害,母亲都要看你眼色行事了。”
“比不得阿姊。”周禧叫内侍把厚厚一沓奏表捧去给周祈,“这些只是一部分弹劾阿姊的奏表,还有两叠这么厚的,朕已叫人拿来了。”
“你什么意思?”周祈根本不用看那些奏表,她知道那些人都骂她什么,也知道成都京里是怎么骂她的,更知道街上孩童口中唱的骂她的歌谣是怎么来的。
周禧倚着凭几,连着看了近四个时辰的奏折,饶是他年少力壮也感到有些疲累,他捏了捏眉心,懒费多的心力与周祈周旋:“宋国国力强盛,两国联姻于我大齐有益,你是大齐的公主,合该为大齐尽一份力。”
“大齐可不止我一个公主。”周祈冷笑。
周禧道:“有些话,阿姊一定要朕挑明吗?”
周祈指着周禧:“你这是要我死!”
“阿姊嫁去宋国,是宋国的太子妃,将来是宋国的皇后。”周禧问:“阿姊觉得不好吗?”
“你就是要我死,还想母亲死,好彰显你皇帝的威风。周禧,没有母亲,没有我,你以为你能坐上这个皇位吗?!你以为你的皇位能坐安稳吗?!”周祈大吼。
周禧瞬间阴了脸,他到底还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他起身,慢慢走到周祈面前,他比周祈高了近一个头,俯视而来,竟叫周祈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周祈忽然意识到,那个跟在她身后软软糯糯很好骗的弟弟已经长成了,不再受她摆布了。
“阿姊,朕是皇帝,母后才能是太后,你才能是骄横跋扈的齐国三公主,明白么。”周禧拍了拍周祈的肩膀,接着说:“阿姊,你府上那些人朕已经遣散了,阿姊回去安心备嫁。你是我大齐的公主、朕的胞姊,要风风光光下降宋国。”
“退下吧。”
周祈脸色惨白,往日的骄横一丝难寻:“周禧,我倒是小瞧你了。”
周禧说:“朕是皇帝。”
周祈明白和亲一事已成定局,她是母亲和弟弟斗法的棋子,弟弟棋高一筹,她成了母亲的弃子。
“臣,”周祈退后两步,双手交叠在额前,躬身行大礼,咬牙道:“谢陛下隆、恩。”
礼毕,她看着齐国少帝,说:“宋国有神童,力能拔山,文武双全,我挺想去见识见识。陛下将来一统天下,可要小心这神童,别功亏一篑了才好。”
她像诅咒一样:“陛下可得小心,别亡国。”
周祈从来就是个恣睢之人,和亲又如何,弃子又如何,她不痛快就想办法叫自己痛快。
“周禧,你可得小心了,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走出思政殿,状似疯魔。
周禧气急败坏下令:“派人守住三公主府,没有朕的旨意,公主府众不得出入,叫教习嬷嬷去公主府好生伺候。”
周祈:“哈哈哈哈哈……你急了,你急了……”
第 137 章
元嘉二十一年夏六月, 宋国与齐国达成联姻,齐国三公主周祈嫁与宋国太子闻端,双方交换国书, 宋国送牛马金玉等为聘礼, 齐国赠粮盐玛瑙等为嫁妆,两国皆言永世修好。
双方国书送达之时, 齐国三公主周祈在成都京启程走水路, 预备从江州进入宋国。宋国这边为显诚意, 派二皇子闻震、礼部侍郎柳琢、中书舍人谢襄、以鸿胪寺一众官员在荆州南浦县相迎。
柳琢是侍中柳光庭长子,谢襄是内史令谢禹珪之二子,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宋国朝廷的态度, 也是河东柳与陈郡谢的态度。
值得琢磨的是, 襄阳席竟无一人去南浦。
若说席大公子席瞮身在范县路远难行,可席豫长子席颂就是荆州治中从事, 他也不去,就很值得玩味儿了。
席荣是不赞成此次联姻吗?
可他也没有反对!
无论席荣是何态度, 宋齐联姻对两国都有极大的好处,首先一直纠缠的东魏在骆衡下最后通牒之时再没办法拖延,东魏含泪同意将相州顿丘郡、范县、武阳一带割让给宋国, 赔偿宋国银一千万两、良种马三千匹、铜铁万斤、牛羊万头等, 宋国则意思意思送写粮食给东魏, 曰救助东魏饥民。
元嘉二十一年秋,宋国与东魏达成和谈,签订国书。
听说代表东魏签字的使臣之一楼繁回到邺京就被他爹楼太尉追着打了三条街。
骆乔听到这个传闻后, 点点头:楼太尉不服, 以后知道该打谁了。
此时,她正在回兖州的大军中。
既和谈已成, 为表诚意,宋国撤了一部分将士,留在顿丘郡的大军一则防范东魏反扑,一则接管布防。
顿丘郡是插.入东魏腹部的利矢,上可攻阳平、广平、清河等郡逼邺京,下可从汲郡收豫州。
这一仗席荣筹谋多年,是为收复豫、洛二州打响前哨,好在二子席豫和兖州没叫他失望。
骆衡留在顿丘郡接手郡中军、政一应事务,暂领郡守职,骆乔本不想走,被她爹无情赶走。
“你已离家一年,不思念你阿娘吗?”骆衡脸上就差写上大大的“不孝”二字。
怎么可能,那是相当思念的!
骆乔姐弟和席臻就跟着带兵的李蕴先回兖州,没想到席瞮也与他们一道走。
“你不是军师么?谌夫子都没走呢。”骆乔好奇问,军师祭酒谌希得还在顿丘,席瞮却先离开了。
席瞮道:“齐国公主不日就要抵达建康,建康京多少会有些变化,祖父召我回去。”
一旁的席烈对席臻说:“祖父也召我去建康京。”
席臻立马炸毛:“为什么没有我?!”
席烈懒散一笑:“你个小鬼去了干嘛。”
席臻各种不服均被席烈镇压,席臻毫无办法只能场外求助,戳戳骆乔,又对从马车里探出头的骆意说:“你们不想去建康京玩儿吗?”
“不想,”骆乔果断拒绝,“建康京无趣得很。”
骆意原先都推测过姐姐在建康京里受了委屈,祖父家恐怕不怎么欢迎他们,闻言也摇头:“不想去。”
席臻场外求助失败,整个人都蔫了。
席烈看弟弟耷头耷脑,难得好心帮忙说话:“建康京富庶繁华,乃四京之首,天下美物皆汇聚于此,竟是不能入小乔你的眼?”
“建康京也就那样吧,”骆乔意兴阑珊地说:“看起来很好。”
席瞮看了骆乔一眼,她提起建康京只是满脸无趣,并没有害怕的情绪,想来那年上元节里四皇子干的蠢事并没有吓到她。
也是,她胆子那么大,都敢跟着张瑾潜入东魏把杜晓挖出来。
“建康京的确没什么好的。”席瞮说道:“看起来富庶繁华,不过是用锦衣掩盖住了虱子。”
席烈笑着说:“大兄精辟。说实话,建康京实在规矩多,还是咱们鲁郡更自在一些。”
席瞮把视线转向席烈:“恐怕你以后自在不起来了,祖父这时叫你去建康,恐是想将你调去兵部。”
兵部尚书霍韬年纪不小,早年征战时落下的毛病随着年龄愈发严重,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致仕了。席荣手握兵部,从上到下几乎都是他的人,然霍韬致仕多少会叫兵部人心浮动,席荣需要安抚人心,将刚在顿丘一战中立了不小战功的席烈安排进兵部,正合适。
席烈笑不出来了,轮到席臻哈哈大笑:“哎呀,还好我是个小鬼。”
席烈睨着臭小鬼,果然弟弟就是很讨厌。
骆意扒着车窗探出个小脸,加入话题:“以席二哥之功,大概会授官兵部郎中,现在兵部郎中仅一人,听说是个刺儿头。”
“你说秦序啊,”席烈说:“咱们皇帝陛下的连襟,柳老头费劲巴拉把他安排到兵部,就想靠他分兵部之权。”
席瞮道:“秦郎中也不能说他是刺儿头,他性格耿直,过于较真,说话也不太照顾别人的情绪,因此常得罪人。”
席臻、骆乔、骆意顿时向席烈投以同情的目光,席烈挨个儿瞪了三个小鬼一眼,惹得三小啡啡偷笑。
席瞮好笑地摇摇头。
其实席烈赴任兵部,最大的问题并非耿直过头的秦序,而是在皇帝和太子。
皇帝想收拢兵权的心从未歇,这些年在兵部下了不少功夫。
而太子这两年也盯上了兵部,尤其是在吏部使不上劲儿之后。他娶齐国三公主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以周祈的名声和行事作风,宋国岂能立这么一个皇后。婚事还没定下太子就感觉到了危机,四处活动想把这个要命的公主扔给三皇子,而三皇子可不会坐以待毙,直接跪在显阳殿外求皇帝赐婚……
席瞮看了一眼骆乔,小姑娘一双圆圆的葡萄眼笑得弯起来,白净可爱的模样很难与力大无穷联系在一起,她还不是单纯力大无穷,能文能武,凶名远播,难怪才总角之龄就被各路人马盯上。
“嗯?”骆乔敏锐地感觉到旁边有视线盯着自己,转头询问地看着席瞮。
“保护好自己,我……”席瞮说着停顿了一下,如今的他还是不能全权代表襄阳席,遂道:“也会竭尽全力护着你的。”
没头没尾的,骆乔歪了歪脑袋,随后朝席瞮抱拳:“好的,多谢。”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也保护你。”
席瞮笑问:“你保护我?”
骆乔说:“作为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你又瞧着手无缚鸡之力,当然得好生保护了。”
席瞮半晌无语:“……缚鸡之力还是有的。”
骆乔从善如流:“你有缚鸡之力。”
席瞮:“……”为什么更郁闷了?
大军行军十日,终于抵达鲁郡,兖州刺史席豫亲出城十里相应,为凯旋将士送上庆功美酒。
“阿娘——”
还差一点才能摸到豆蔻年华边边的总角小童没有资格跟大人们一起喝酒,席臻和骆乔姐弟俩被刺史府长史先行送回了城,林楚鸿听人来报早早就等在大门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看到一身银色轻甲的女儿策马回家来,从女儿跟着建康京来的郎将乔装离开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回肚里。
“阿娘,我回来了。”
骆乔利落下马,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跑到林楚鸿面前,叉手朝母亲行礼。
“可算是回来了。”还没拜下去,林楚鸿就抬手扶住女儿,粗略地把女儿打量了一圈,“长高了许多。”
骆乔已经到了窜身高的年纪,一年的时间个子竟比林楚鸿还要高出寸许了。
说到身高,骆乔可就有话说了,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我现在比蛮奴高半个头还有多。”可得意了。
林楚鸿被逗笑,再细细看起女儿来。
一年未见,女儿最大的变化不是身量高了,而是气质上的变化,像一把饮过血的名剑,锋芒尽显。
去年冬,骆乔在东魏相州以一敌千大败尚永年,美名与凶名同时传遍天下,林楚鸿在鲁郡听闻后整日揪心,骆衡虽有书信来言女儿无大碍,以骆衡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惯性,林楚鸿都可以肯定她女儿伤得不轻,骆衡的“无大碍”就是“没有性命之忧”。
她女儿再是力大无穷终究是血肉之躯。
“伤都好了吧?”林楚鸿故意板着脸。
“都好了都好了,”骆乔讨好卖乖,“阿娘,您看我多强壮,东魏猪若敢当前,我一拳一个。”
“我不问你,我问你弟弟。”林楚鸿看向从马车里出来的骆意。
骆乔三步并作两步下台阶,把弟弟从马车举抱下来,趁机朝弟弟眨眨眼。
骆意笑出两个酒窝来。
姐姐必须是乖巧听话、三思后行、从不冒险的。
林楚鸿:“……”反着听。
“先进门,去梳洗一下,待会儿你们大伯母和大姐姐会过来给你们接风。”林楚鸿等护卫领着老虎也到了,叫姐弟二人带着骆找找进家里去。
还有一件事……
她已经去信给骆衡了,只是姐弟俩正在路上,便等他们回来了再同他们说。
林楚鸿笑容微敛,眉头又蹙了起来。
骆乔在自己的小院里好好将一身风霜尘土给洗干净,去年的衣裳她现在穿已经不合身,今年家中裁衣时她人不在家林楚鸿也给她做了四时衣裳,然没想到她个子会长那么快,新做的衣裳都不合身,好在墨琴拿了两套衣裳过来。
“这是夫人今年新裁的衣裳,都还没有上过身,姑娘先凑合着穿,已经叫了绣娘明日来给姑娘量身。”墨琴含笑看着骆乔,感叹道:“一转眼,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骆乔毫不谦虚:“琴姨,我是不是英武不凡?”
墨琴笑着点头:“是是是。”
收拾停当,仆役来报大房娘子和大姑娘已经到了,骆乔一出小院就看见正在等她的骆意,姐弟俩一块儿往正院走。
到了正院见到姚莹和骆鸣雁姐弟俩又是一番见礼。
“小七都长这么高了?”姚莹见到骆乔小小吃惊了一下,把骆鸣雁拉到骆乔身边比划了一下,对林楚鸿笑道:“倒是比她姐姐还要高了。瞧她手长脚长,怕是还有得长。”
林楚鸿道:“这孩子从小就高。”
姚莹再细细看了骆乔片刻,边点头边说:“好,好,女孩子就该高大威武些,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了。”说着,心中酸楚,面上不由有些失态。
骆乔、骆意略感诧异,然后就看到站在一旁的骆鸣雁维持不住笑脸偏过了头,坐在主位上的母亲亦面有郁色。
怎么了这是?
姐弟俩对视一眼。
骆意朝母亲看去,然后视线转到大伯母,最后落在大姐姐脸上。
看样子是大伯母家中出了变故,而现在大伯母家最要紧的就是……
“是大姐姐的婚事出了什么变故吗?”骆意轻声问。
姚莹和骆鸣雁都愕然地看着小不点儿骆意。
四叔家的小儿子被笼罩在姐姐的光芒之下,在建康的成国公府里少有人提及,骆鸣雁只听祖母说过一次这个堂弟,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还在喝奶就开始喝药,祖母不喜四叔一家,对这个庶房孙子只说了句“病病歪歪,养得大才好”。
到了兖州见到这个小堂弟,听过几次四叔家的仆役赞“小郎君天资聪颖”,也听过一起游玩儿的兖州贵女们谈论起骆小郎君“聪明得吓人”。
骆鸣雁曾想,聪明得吓人是有多聪明,今天她是着着实实吓到了。
“意、意弟怎、怎么会……”
骆意道:“大伯母最着紧大姐姐,能让大伯母劳神的除了大姐姐的婚事,意想不到其他。”
骆乔问母亲:“不是已经说好了,等大军凯旋尹伯母就请媒来提亲么,他们难道想变卦……”
“不是周家。”林楚鸿摇摇头,“是建康。”
“是祖父?还是祖母?”骆乔精准找到背锅的,气愤道:“难不成是二伯母?”
“铁牛,口无遮拦。”林楚鸿乜了女儿一眼。
骆鸣雁拉过骆乔的手,低声说:“皇帝赐婚,我得嫁给三皇子,五天前诏书送到了刺史府。”
姚莹眼眶红了,偏头捂住了脸。
第 138 章
赐婚的诏书有两份, 一份送到建康成国公府,一份送往兖州,却没有送到姚宅而是送到兖州刺史府。
这其中的算盘, 响的怕不是北荒的墨戎人都能听见。
“尤夫人派人来同我说, 这婚事是三皇子跪在显阳殿前求来的。”林楚鸿说起刺史府送来的消息。
太子与齐国三公主的婚事定下来后,皇帝想起自己还有三个儿子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二皇子闻震有腿疾不得上朝听政, 四皇子闻旭把自己作没了, 只有三皇子闻绍的婚事还值得叫人惦记。
显阳殿要给三位皇子册妃的意思传出后, 张贵妃的徽音殿差点儿没被踏破门槛,倒是少有人去张贵妃的娘家去走动,建康京里谁能不知, 张贵妃的两个兄弟烂泥扶不上墙, 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所以三皇子想要登顶,还是差点儿意思。这点儿意思都得都懂, 一些有野心的新贵士族非常积极地走动起来。
成国公府也盯着三皇子妃这个位置,确切的说, 是二房姜云梦野心勃勃为女儿盯上了这位置,并求到骆广之和胡元玉面前,请他们为之走动。
今年仲春的丽池宴上那么多家贵女, 就只有他们成国公府的姑娘们得了张贵妃的赏, 这叫姜云梦来看就是贵妃娘娘看中的她的珺儿, 要聘给三皇子。
她说得有理有据,听得原本不信的骆广之和胡元玉都迷糊了,难道张贵妃真看中自家的姑娘?
骆广之在朝中比后宅的妇人了解得要更多一些, 原本因为长孙干的蠢事而成为朝廷边缘人的他, 这几个月接连被皇帝召去说话,同僚们对他的态度也变了许多。
若皇帝真是有意让他们成国公府成为三皇子的助力之一……
骆广之心思活泛了起来。
鸣珺嫁给三皇子, 作为三皇子的岳父,骆武总不能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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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没个一官半职,运作得当,定能还朝。虽然老四战功赫赫,可成国公这个爵位只能是他的嫡子继承,他唯一的嫡子不能就这么废了。
骆广之有了决断,在朝中走动比以前积极了不少,虽没有明着站队三皇子,但他的算盘谁看不出来。胡元玉也不总躲府里宅着,时常领着家中女眷们出门交际,来往的多数是三皇子一派的人家。姜云梦更是会娘家说动了父亲全力支持。
成国公府上下为了骆鸣珺嫁三皇子努力,千算万算没算到三皇子看中的会是大房的骆鸣雁,为此还去显阳殿外跪了半日求皇帝赐婚。
成国公府:“……”
努力努力白努力……
也不算,最后婚事还是落到了他们家。
但是要说开心吧,好像也不是很开心,大房的侄女被册为皇子妃,总不能说二房的叔叔必须跟着鸡犬升天吧。
“三皇子说是三年前上元节上偶然见到雁儿,一见倾心,非雁儿不娶。”姚莹对骆乔姐弟俩说着听来的消息,话中带着滔天恨意:“他跪在显阳殿外头,来来往往那么多朝臣,装得十足深情,却不想会不会累得我雁儿担上个祸水的名头。分明是逼婚,毁我雁儿清誉,逼我雁儿不得不嫁给他,其心恶毒,令人发指!”
“他跪了半日,陛下便下了赐婚的诏书?”骆意问道。
林楚鸿点头。
骆意看向骆乔,轻声道:“这婚事,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骆乔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忍不住讥讽:“皇帝真是用心良苦。”
这几日林楚鸿每日陪着姚莹,被姚莹日日辱骂三皇子带偏了思绪,昏头昏脑的,倒是没细思这婚事的由来,如今听儿女们这么一说,她立刻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曲折心思。
对三皇子来说,娶骆鸣雁是目前对他最有助益的。
一品国公的嫡长孙女,虽不是门阀出身,也算拿得出手;
吏部尚书姚奎的外孙女,姚奎在抱团的清流新贵面前很能说得上话;
兖州先锋军将军骆衡的侄女,与名声鹊起的骆乔姐妹情深,骆家父女背后站着的是襄阳席氏;
骆鸣雁背景雄厚,虽然父亲不在了,可这一点儿在三皇子这里都不是减分项。
闻绍盘算好了,将来他登基,立骆鸣雁为后,没有皇后之父,他不用封荣恩侯,无论是外祖父还是叔叔都是拐了一个弯儿的亲戚,他不会像他父皇那样为外戚柳氏所掣肘。
“所以,他在显阳殿外头演的那一出都不是演给我雁儿看的,是演给我父和四叔看的?”姚莹听完林楚鸿的分析,差点没气昏过去。
骆鸣雁扶住母亲,笑着说:“娘,您真相信三皇子对我一见倾心的鬼话呀,什么三年前的上元节,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以前去宫中赴宫宴,我给三皇子行的礼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姚莹见女儿这副模样,更伤心了,她握住女儿的手垂泪:“我的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姚莹甚至自暴自弃的想,还不如当初就遂了女儿的愿,让她与姚书定亲,总好过现在婚事被人算计,成了别人的棋子、踏脚石。
“娘,往好处想,我是皇子正妻,也算是风光大嫁……”
看女儿还在笑着安慰自己,姚莹心里更加苦涩。
皇子正妻听起来风光,可是建康京里的士族门阀有多少正经对皇族宗亲真心实意敬畏的,有多少宗室还得看门阀脸色。
三皇子将来若是成功上位还好,失败了,她女儿岂不是要跟着他一块儿去死!
“娘,四婶,我与七妹妹许久不见,我去跟她说些体己话。”骆鸣雁说着拉住骆乔的手,得了长辈允许后把骆乔拉走了。
骆乔顺手把弟弟也一起拉走,姐弟三人去了骆乔住的小院。
一进院门,骆鸣雁挂在脸上的笑就垮了,她苦笑着对骆乔说:“没想到,我还挺抢手,我还挺倒霉。”
骆乔叫仆役拿了茶果后就将所有人遣出院子,姐弟三人在廊下坐着说话。
“我以前,设想过嫁给姚书表哥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琴瑟和鸣。来了兖州,母亲为我相看了周将军的公子,我也想过嫁过去要怎么过日子才算能相敬如宾。
我嫁不得姚书表哥,也嫁不了周公子,最后竟是要嫁给三皇子。我却不敢再想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骆鸣雁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接到赐婚诏书时,她真感觉到晴天霹雳,仿佛有一道雷落在头上,把她炸得眼前一黑。
命运真是会给她开玩笑,在她放下姚书表哥,全心全意备嫁时,却又被告知嫁不得周家郎君,她的婚事是别人纵横谋划的棋子,她的人生是别人登高的垫脚石。
她哭了整两日,在仆役来报她母亲怒急攻心昏过去,她看着仅两日就憔悴苍老了不少的母亲,猛然将自己从沉溺的情绪里拔出来。
母亲为她操心了半生,她不能再让母亲时时为她忧愤。
骆鸣雁收拾好情绪,努力笑着跟母亲说嫁三皇子的好处,想让母亲安心。
除了努力地笑,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女儿这样,姚莹更加伤心。
她以前埋怨过女儿不懂事,现在她反而希望女儿不要这么懂事才好。
“我算什么呢?”骆鸣雁不能也不敢跟母亲抱怨,她只能跟骆乔说:“小乔,我们做女儿的,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生竟是从由不得自己,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想争取自己的婚事,可是不行。那我就听从母亲的安排,竟然也不行。小乔,你说,若当初母亲答应我与姚书表哥的婚事,会不会就没有今日的祸事?”
骆乔冷静提醒道:“姚书表哥一直没有请媒上门。”
骆鸣雁一怔,旋即苦笑一声:“对啊,姚书他……也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骆乔骆意都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见骆鸣雁哭得更伤心了,顿时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
姐弟俩一个力气大一个身体差,都不算顺风顺水长大,再加上父母的教养就是让他们遇到问题先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们都是先想办法而不是自怨自艾。
骆意瞅着姐姐,心想:这事要是落在姐姐头上,姐姐恐怕第一件事就是用武力确定家庭地位。
骆乔被弟弟看着,很是心有灵犀:这要是我弟,谁算计他,他能把对方反算得底裤都保不住。
可骆鸣雁不是他俩,他俩的办法在骆鸣雁这行不通。
看骆鸣雁一直哭,姐弟俩生平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这桩婚事,若是在下诏之前他们有无数种办法把事情搅黄,骆鸣雁婚后他们也能有许多办法叫三皇子不敢负她。
可偏偏,他们就不擅长安慰这种小儿女感情。
叫骆鸣雁豁达接受是慷他人之慨,跟着骆鸣雁一起骂一起抱怨对事情毫无助益。
真是棘手。
骆乔对骆意使眼色:你聪明,你上。
面对姐姐抛来的烫手山芋,骆意:……行,我上就我上。
“三皇子处心积虑要娶大姐姐,至少他在登基之前是不敢对大姐姐不好的。”骆意安慰道。
“所以,三皇子登基之后就会对我不好?如果他夺位失败,我还得跟他一起死?”骆鸣雁惊恐,哭得更大声。
骆意:“……”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安慰效果。
婚嫁问题实在是太为难他这个总角小童了。
“皇子婚事不是一朝夕就会定下,建康宫早就看中了大姐姐的话,却一直没有风声传到兖州,想必是祖父会错了意,大概祖父以为建康宫看中的是二伯家的姐姐,所以才没提前跟大伯母打招呼,以至于诏书来得如此突然。”安慰不成功,骆意换个角度切入。
骆鸣雁一抹眼泪:“祖父会错意?祖父是想让骆鸣珺嫁给三皇子?”
骆意说:“一般来说,宫中为皇子看中了哪家的姑娘,都会暗示一下姑娘家里,别蒙头蒙脑给姑娘定亲。建康宫属意大姐姐为三皇子妻,大伯父仙去,大伯母不在建康,只能是祖父祖母为大姐姐操持。二伯父几年前被罢了官,祖父虽然没有大动作,肯定还是想让二伯父复官的。二伯父家的姐姐成为三皇子妻,中正官和吏部总还是要给三皇子岳父一个面子。”
说起骆鸣珺,骆鸣雁可不哭了,甚至还笑了一声:“骆鸣珺看到赐婚诏书,岂不是气死了。”
她和骆鸣珺从小掐到大,只要看到骆鸣珺不高兴,她就高兴。
咦,不哭了?
骆意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他从未去过建康,除了大伯母和大堂姐再没见过成国公府任何人了,因此并不知道成国公府里的恩怨情仇,可骆乔知道啊!
找对了路,骆乔开始顺着弟弟的话说。
她对成国公府里的恩怨情仇了解的也不多,但可以就以前看到的和骆鸣雁想听到的,一通分析猛如虎。
骆意旁观,只觉得姐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更精进了,不愧是他姐。
听骆乔说完,骆鸣雁也稍微想开了一些,嫁三皇子是没法改变了,至少……至少这事让骆鸣珺不痛快,想到骆鸣珺现在可能在家中摔桌,她就稍微痛快了一点点。
如骆鸣雁所料,骆鸣珺的确在屋中摔桌摔瓶,她住的屋子都快被她摔成废墟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是骆鸣雁那个贱人!”骆鸣珺边摔东西边喊:“她跟姚家表哥私相授受,她就是个淫.娃.荡.妇,她凭什么可以嫁给三皇子!”
“闭嘴!”
一声大喝,叫骆鸣珺抖了一抖,看是祖母来了,她瑟缩了一下。
胡元玉原想骆鸣珺闹个几日便会罢了,就没太管,毕竟在全建康京都以为骆鸣珺要嫁三皇子时,三皇子求娶的是骆鸣雁,一瞬间骆鸣珺沦为笑柄,连带成国公府也被人暗地里耻笑眼盲心瞎,这事搁谁身上能受得了,胡元玉想着叫二房的在家中发泄发泄也好,泄了怨气,之后还是要在建康京里走动交往的。
却不想骆鸣珺都闹了半个月还没完,胡元玉的耐心彻底告罄。
“满口污言秽语,看来是我平日教导你少了,竟把你教得如此不知礼数!”胡元玉看着都没法下脚的屋子,眉心褶皱更深了。
这几年她日子过得不顺心,表现在脸上就是变得刻薄的线条,拉长了脸,就连二房的混世魔王骆崇礼都不敢高声说话,骆鸣珺在胡元玉那里没多受宠,见祖母如此,更是瑟瑟。
“祖母,骆鸣雁她真的与姚……”
“闭嘴!”胡元玉用力扇了骆鸣珺一巴掌,“自家姐妹,你无中生有坏雁儿名声,你想作甚?”
骆鸣珺捂着被扇红的脸哭——骆鸣雁就是淫.娃.荡.妇,她亲眼看到她跟姚家表哥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她有什么资格嫁给三皇子。
“一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胡元玉眼中闪过厌烦,警告道:“你若还不懂事,就只能把你送到清净宫让女冠教导你规矩。”
骆鸣珺大骇,赶来的姜云梦瞬间惨白了脸,扑通在胡元玉面前跪下求情。
清静宫是前汉的一位藩王妃所建,名为清修祈福,实则专为惩罚犯错的女眷,三百多年,那里面冤魂无数,是建康女子闻之色变之所在。
骆鸣珺跪在祖母面前,指天誓日保证她会爱护姐妹,再不胡言乱语。
胡元玉敲打过了,留下一句“看你的表现”,回了如意院。
骆鸣珺俯趴着,眼角余光看到祖母的衣摆愈远,怨恨更深,咬碎了银牙。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第 139 章
诏书既下, 太史令禀吉日,定下婚期为冬月十六,留给骆鸣雁的时间不多了, 得尽快启程回建康京。
姚莹把宅子里各处都看了一遍, 三进的宅子不算大,母女二人住下却是绰绰有余, 待女儿出嫁了, 她一人独居更逍遥自在。
住在这里两年, 宅子里处处都有她的巧思,后院的荷塘水榭甚至是她亲手画的图样,盯着匠人开挖修葺, 就等灼灼夏日, 约上三五友人,对荷吃酒消夏, 人生快意美哉。
然种下的荷花还没有开过,她就要离开了。
“原以为我能在此终老, ”姚莹对身侧的林楚鸿笑了下,“我本还盘算着去亭山脚下买些地建个庄子,这钱是省下了。”
“真决定卖了这宅子?”林楚鸿问。
姚莹站在望着前庭那棵高大的合欢树, 深吸了一口气:“卖了。终究是不会再回来, 留着也无用。”
她决定回建康京, 端住成国公府长房长媳的身份,尽最大的努力护住女儿。
“我准备去族里挑一个嗣子,记在我与先夫名下, 好生教养他成才, 将来……希望他能保护他的姐姐。”姚莹语带苦涩地说道。在骆文去后不久,骆家族里就有人说过继一个儿子给她, 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她能不知道,她把说这话的人骂得狗血淋头。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得过继一个儿子。
“你想好了就行,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千万不要客气。”林楚鸿接过姚莹递来的钥匙和地契,交给一旁的管事交待他办好。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姚莹走出宅子,乌头门上原先挂着的“姚宅”匾额已经取下,她反手关上门,与林楚鸿一道坐进马车里,“等我回去,我会想办法叫老国公分家,我叫上三房的一起,你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免得被人拿捏。”
林楚鸿问:“三叔和三嫂愿意吗?”
“老三怕是巴不得分家,三娣一向没主见,老三说什么她就是什么。”姚莹眼中闪过厌烦,“老二一家都是废物,别叫他们连累了我子。”
马车摇晃着一路驶向骆宅,路过鲁郡最热闹的廛市,姚莹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
母女二人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由刺史府派的护卫和骆家的护卫以及镖局一同护送,明日启程,林楚鸿、骆乔、骆意也会一同去建康京,待骆鸣雁大婚后再返回东平郡。
三皇子如此谋算,骆衡可不是软柿子,于公于私都要给点儿警告。
翌日卯时,骆宅各处点起了等,上下忙碌,早就收拾好的马车一架架赶到门外,随行的仆役、护卫已经就位,等着主人随时出发。
卯时正,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就差骆乔,林楚鸿让人去催,不多时就见骆乔从右边回廊走出来,林楚鸿微微蹙眉,这右边是……
“嗷——”
一声虎啸传来。
林楚鸿:“……”就知道。
“姐姐。”骆意招手,“找找。”
斑斓猛虎两步越过骆乔,窜到骆意面前,拿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跟只猫似的。
骆乔上前对母亲道:“骆找找也是咱们家的一份子,大姐姐大婚,亲迎是叫它帮忙阻门。”
“胡闹。”林楚鸿好气又好笑,“你让头老虎去阻门,谁还敢进门。”
骆乔下巴一扬:“那就看三皇子想娶大姐姐的决心了。”
姚莹很赞同:“合该叫三皇子知道,我的雁儿不是轻易能娶到的。”
骆鸣雁从昨晚就忐忑的心安定了些许,自己是有人撑腰的。
大人们都不反对,老虎跟着一道走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只是在上路之前林楚鸿对骆乔说:“你要带找找,路上就得负责它的吃喝。”他们准备的行囊里可不包括老虎的口粮。
“阿娘放心,我们走陆路,路上我带找找去打猎。”骆乔拍拍挂在马鞍上的弓箭。
这次出行,骆乔不止带了弓箭,还有弩、长.枪、环首刀和一柄青锋剑,不像观婚礼,倒像去打仗。
她一身利落短打,翻身上马,走在车队最前头。
姚莹与林楚鸿同乘一辆马车,看着最前头马上的纤长背影,叹道:“小七长大了。”
林楚鸿道:“雏鸟总得长大,离巢。”
姚莹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到了城门处,例行公事地将过所递给城门卒勘验,就听后头隆隆传来马蹄声,骆乔还未及回头,就听到席臻的声音。
“骆铁牛,我也去建康京,一起走哇。”
席家三个堂兄弟,一人一马俩护卫,说是轻装简行,对比骆家这边浩浩荡荡五六十人外加一头老虎,可真是太轻了。
“知道你家人多,我们就懒得多带人了。”席臻一脸占了大便宜,“骆铁牛,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可得保护好我哦。”
骆乔伸出一只手:“给钱。”
席臻:“给什么钱?”
骆乔:“你请镖局护你,难道不要给钱的么。”
席臻瞪大了眼,心痛:“我们青梅竹马,你居然向我要钱。难道我是雇主,你是镖师么?”
骆乔点头:“可以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不收你贵了,一人二十两。”
“二十两?!”席臻叫:“你抢钱啊!”
一旁席烈笑说:“小乔是个奸商呐。”
席瞮亦笑:“挺会做生意。”
骆乔骄傲挺胸:“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
林楚鸿在马车里听到,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鲁郡,踏上前往建康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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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京,三皇子府,正在大兴土木。
一是为了闻绍大婚,二则宫中已经传了消息,三皇子将封亲王,他的府邸正在按照亲王规制改建。
闻绍十一月大婚,在他前头,十月初六是太子大婚,十月二十七是二皇子闻震大婚,而四皇子闻旭的婚事要到明年仲春去了。
宋国接二连三的喜事,也是在向其他三国宣扬国力强大。
很值得一提的是,皇帝指给二皇子闻震的妻子姓江,是济阳江氏小宗的一位姑娘。
先头的太子妃是济阳江氏大宗的嫡长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殿下。”
三皇子府长史在书房外求见,得允后推门进了书房向闻绍禀道:“殿下,兖州传了消息过来,骆七姑娘随成国公府大房母女一同回了建康。”
“骆七果然来了。”闻绍笑了,“都说她与骆大姑娘姐妹情深,你觉得呢?”
长史对上闻绍的目光,顺着他的话说:“空穴来风,想必不假。”
闻绍又道:“你觉得骆七能否为我所用?”
长史闭眼吹:“殿下英明神武,有明君之相,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放肆!”闻绍厉喝。
长史一抖,扑通跪下:“殿下恕罪。”
“隔墙有耳,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需要我教你吗?”闻绍语气淡淡,若是长史此刻抬头,能发现他眼中是有笑意的,带着满意的那种。
“臣知错,”长史磕了一下头,“臣只是忍不住说了实话,还请殿下恕罪。”
闻绍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就算是实话,不到时候说出来就是大罪,懂了吗?”
长史又磕了一下:“臣谨记殿下教诲。”
这一通吹捧吹得闻绍身心舒畅,语气变得温和许多道:“起来罢。”
长史爬起来,接着禀:“还有,席大公子和席刺史的二子三子同骆七姑娘他们一道回的建康。”
闻绍皱了眉:“席豫的二子?席烈也来了建康?”
长史点头:“正是。”
闻绍思忖片刻,嗤笑一声:“霍韬那个老东西没几年就要乞骸骨了,席荣这是防着别人手往兵部伸呢。”
这朝堂都快成席荣的一言堂了,别人都快不知这宋国究竟是姓闻还是姓席,真是混账!
闻绍以前拉拢过席家人,可席家的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竟敢不把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简直罪该万死。
又想起年少时做的那些个蠢事,闻绍越想越气,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席家轻易继续把着兵部。
“你派人把席烈来建康要接管兵部的消息透露给太子,他眼馋兵部很久了,最好叫他们狗咬狗。”
长史应下。
“对了。”闻绍叫住正要退下的长史,吩咐:“去置办些珍奇,待成国公府大房的回建康了,你给她送去。”
自己如此心悦骆鸣雁,在她回来时不献些殷勤,岂非太假。
既然“心悦”了,就得做到位。
长史退下后,闻绍放下手中书册,准备在府里走走,松快一下筋骨。
如今宋齐联姻,太子表面上风光无限,在朝中锋芒毕露。
他呢,求娶了骆鸣雁,至少明面上与吏部尚书姚奎、兖州先锋将军骆衡有了姻亲关系。
占了好处该避风头还是得避风头,这些日子他都没去上朝听政,日日在家中读书修身养性,做足了姿态。
虽然他人没有上朝,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他亦知道。
“三哥——”
四皇子闻旭一路小跑,一脸“我这里有个大热闹,三哥你要不要听”的表情,跑到闻绍跟前。
闻旭在闻绍府里往来一向自在,找人问了三哥所在,不用通报就找来了。
不用闻绍问,闻旭自己就说了:“三哥,你是不知道,有大乐子。齐国那个刁蛮公主惹大事了。她在寿昌姑姑的百菊宴上把江家的姑娘打了,就二哥的未婚妻,还顶撞了寿昌姑姑,啧啧啧……”
“她打二哥的未婚妻做甚?”闻绍问。
“她笑话二哥的腿,还说我们宋国皇室都是这么些歪瓜……裂……枣……”闻旭在闻绍不悦的目光中渐渐气弱。
“被人说歪瓜裂枣,你觉得很开心?”闻绍气结。
“没……没有……”闻旭连连摇手,“我是想,那个齐国公主马上就是太子妃,她这么惹事,不就是给太子惹事,那太子倒霉还是值得开心一下的……”
闻绍沉默片刻,想不到不赞同的理由:“这倒是。”
闻旭立刻又嚣张起来:“对吧,江姑娘为二哥辩驳了两句就被齐国公主给打了一巴掌,寿昌姑姑可是长辈,训斥一句她顶撞十句,把寿昌姑姑气坏了,当天就进宫告状去了。”
“齐国女人可真能惹事,前头太子才帮她收拾了烂摊子,又来。”闻旭幸灾乐祸:“太子这婚事,好!”
闻绍也觉得太子这婚事太好了,只是他现如今在修身养性,不轻易喜怒形于色,强忍住了喜上眉梢。
“这话我们兄弟俩私下说说就行,你别到外头去乱说,尤其是太子面前,把他惹恼了对你可没好处。”闻绍叮嘱闻旭。
闻旭道:“三哥,你放心吧,我又不傻。”
闻绍:“……”
老四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不傻,他要是不傻,还能害他外祖丢了吏部尚书,累得他丢了吏部的掌控权。
看到这个蠢弟弟就心累。
“你自己仔细些,别被人捉了错处。”闻绍不放心:“尤其是老五,你最近别去招惹他。”
“嗤……”闻旭不屑,“老五就是太子一条狗。”
第 140 章
明德宫也在小范围的修葺收拾, 撤下旧物,换上新装,江氏太子妃的一应痕迹已不可寻, 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即将入住的新女主人做准备。
太子闻端连续接见了几位朝臣, 明面是问明德宫以及三个大婚在即的弟弟的府邸修葺得如何,实则是探问秋税。
他安排在户部的一个计史暗中来报, 江、湘二州送上来的秋税账目有问题, 但是审帐的从主事到郎中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一路下印就让过了。
户部财权在内史令谢禹珪手里,多年来没出过大岔子,宋国与三国都接壤, 三年一大打, 连年有小打,就是有谢禹珪的支持才没有在军费上面被卡脖子, 且户部尚书闻人商霖经营有方,虽然常常在朝堂上哭穷, 国家财政倒一直没有捉襟见肘之感。
也正是因为此,闻端不太敢擅动户部,往户部安插人手也只是安排了些计史、书令史这样的小吏, 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的人能把比谢禹珪的人做得更好, 他是想要顺利登基, 而不是想要当个亡国之君。
但是,如果户部出现问题,有人中饱私囊或者想要做什么文章, 他是绝不会坐视的。
“禀太子, 几位殿下的府邸修葺银钱并非全由户部所出,宗正寺和太府寺都有支出, 且不小。”
“也就是说,国库还丰,是么?”
“这……臣可不好说,臣只是小小一个仓部员外郎,连账册都没权过目。”
闻端盯着下面瘦小的青衣官员看了片刻,此人油滑,跟他这绕圈子,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行了,你退下吧。”
闻端挥退青衣员外郎,心情不是很好。
他感觉得出来,自己对朝堂之事的把控力越来越弱,朝中很多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想要探查些什么也比之前要困难不少。
造成他如此困境的,是多方势力共同发力的结果,可究其原因,是他这个太子之位已摇摇欲坠。
没有人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闻端想做个有建树的太子,想成为武帝那样雄才伟略的君王。
他是看不起父皇懦弱至此做个被权臣操控的傀儡。
直到被逼着娶齐国公主,闻端才发觉他的父皇并不是真的懦弱不堪,父皇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帮他坐稳储君之位。
如今父皇放弃了他,他堂堂一国太子在朝堂之上竟是寸步难行。
可是让闻端向皇帝低头,他却是做不到的。
他每日梦魇,见到他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是活生生憋死在母体里,浑身绛紫。
那日宫人拼死阻拦,没拦住一个父亲想见儿子的心。
太子妃的怀像一直都很好,怎么就会难产?明明孩子都出来一半了,为什么太子妃竟没了气息?孩子为什么是脚先出,最后活活憋死?
闻端一路追查,最后查到皇帝身边的赵永身上。
赵永一个阉竖无人指使他敢谋害太子妃和东宫子?
指使他的是谁还用查么。
只是闻端想不明白,邹山木堡事发,济阳江氏已经当了皇帝的替罪羊了,为什么皇帝赶尽杀绝到连他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
闻端是真恨毒了他的父皇,哪怕是陷入泥淖寸步难行,他都不愿向皇帝低头。
“殿下。”太子詹事怀文耀匆匆进殿,惶急道:“不好了,齐国那位公主在寿昌长公主府里把江姑娘打了,还顶撞了长公主,长公主已经进宫去了。”
怀文耀听人来报齐国公主又惹事了,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这位可真是够能作的,到建康短短一个月,把建康京里排得上号的门阀士族都得罪了,太子殿下给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了都。
呯——
闻端把手中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怀文耀被吓得抖了一下,抬头看去,就见闻端面庞狰狞,鼻翼翕张,胸口剧烈起伏,明显是气狠了。
“周、祈!”闻端咬牙,心头涌起杀意,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为这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怀文耀战战兢兢劝,可他自己也气,那个齐国公主到处惹事,害得他们明德宫一众属官到处善后看人脸色。
劝完之后还要小心翼翼提醒太子:“长公主已经进宫去找皇后娘娘了,殿下您要不……”
闻端脸色更加难看。
他气得都快吐血,最后还是得去帮那个疯女人求情。
凭什么……凭什么……
“殿下,毕竟是长公主……”怀文耀看闻端一直坐着不动,有些心急。寿昌长公主可不同其他人,蒋驸马手里可是有一支精兵,不好得罪的呀。
闻端闭了闭眼,把怒火强压下去,起身:“伺候孤更衣,进宫。”
这时,殿外进来一个内侍,躬腰禀报道:“殿下,五皇子求见。”
“老五?他来做什么?”闻端不耐烦地挥手:“不见!”
“太子殿下,事关齐国公主,还请听弟弟一言。”五皇子闻敬在殿外高声喊道。
闻端脚步顿住,犹豫了片刻,坐了回去,吩咐:“让五皇子进来。”
怀文耀问:“殿下,不进宫了吗?”
闻端道:“先听听老五有什么话说,再进宫也不迟,左右也差不了一刻两刻钟。”
虽然闻端也不觉得五皇子能说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
他拉拢闻敬,并不是看到闻敬有什么天赋异禀,只是五个兄弟,老三已有老四帮忙,他不能让老三把所有兄弟都划拉到他那边去。
不过老五做事算得上稳妥,安排给他的事情虽然都不太重要,不过他都给办得不错。
原本闻端也生了好好培养闻敬的想法,可想法刚出来没多久,他自己就焦头烂额了,哪里还顾得上闻敬。
闻敬被冷待却一直没有怨言,这点上,闻端还是满意的。
“孤正要进宫,你有事长话短说。”闻敬进殿来,闻端受了他的礼。
“殿下,臣正是要来劝殿下,不要进宫。”闻敬道。
怀文耀在一旁急了:“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夫妻一体,哪怕还没大婚,天下谁不知道齐国公主是咱们宋国的太子妃,齐国公主顶撞了寿昌长公主,太子殿下若不去处理,岂不是叫人说太子殿下狂悖!”
闻敬没理怀文耀之言,看着闻端,说:“太子殿下,自从齐国公主抵达建康,大事小情惹出多少来,殿下为她善后的次数您自己数得清么?”
闻端黑了脸。
“臣弟僭越一句,”闻敬说:“殿下娶齐国公主本就是被逼无奈,而现在,还有谁还记得殿下您的委屈?”
闻端心念一动,有了些模糊的想法,便催促道:“你的意思是……”
闻敬说:“有时候,示之以弱,未尝不是以退为进。”
闻端道:“接着说。”
太子这几年实在是太过锋芒毕露,尤其是在江氏太子妃去后,他的咄咄逼人已经引起了不少朝臣的微词,别看以襄阳席氏为首的门阀士族没有发话就以为是好说话,瞧瞧,皇帝逼着太子娶齐国公主门阀士族不也没发话么,这是对太子的警告。
乱世二百多年,各诸侯政权互相联姻,合纵连横,但从未有过让一国储君娶一个声名毁尽的别国公主为正妻的。
“臣说句冒犯之言,在我大宋,有些时候皇帝的态度比不上士族的态度。”闻敬这话说得不算隐晦,他顿了片刻,又下一句:“三皇子为何处心积虑要娶成国公府大姑娘,殿下应该比臣更明白。”
太子在位置未稳时把士族得罪殆尽,毫无益处,都不需要为首的那些门阀动手,下面的虾兵蟹将为难一下,太子便几乎寸步难行了。
“殿下娶齐国公主本就是被迫,齐国公主是这么一个人,这天底下谁能有您委屈呢,您该把您的委屈哭诉给皇帝和席司徒等人听。”闻敬见闻端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面比实际的好处还要重要?
跟着太子身边这两年,闻敬没得任何重用,却叫他大致看明白了太子是个什么性格——眼高手低,太过要脸。
若非嫡长,皇后又是河东柳氏出身,就太子这才能,闻敬觉得可能就比老四多了点脑子。
大概就是因为出身太好,一路顺遂,用不上太多脑子,以至于身陷逆境太子这脑子就不太够用了。
都这时候了,你跟满朝上下硬杠什么,示个弱,让他人为之周旋,不好么。
闻敬望着太子好捉急,他可不想太子在这个时候倒台,他要想靠太子在朝堂上搏出一条路来。
“殿下,寿昌姑姑一向慈爱我们这些晚辈,她无故被齐国公主顶撞,您忧心难受,赶快请侍医入内诊治才是。”闻敬对太子的要脸也是服了,换了个主意,让太子装病。
这装病总可以了吧,又没要他哭,只是病歪歪躺着,反正太子现在除了大婚还有什么事可做吗。
闻端对闻敬说的“以退为进”心底是赞同的,但是要他人前示弱,哭哭啼啼,他是万万做不到,他是一国太子,怎么做出如此有辱身份之事。
不过装病还是可以的。
“去宣侍医入内。”闻端吩咐怀文耀。
闻敬松了一口气,还好,太子还能听劝。
闻端看着闻敬,缓缓道:“五弟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孤甚幸。”
闻敬一凛,立刻朝太子奉手为礼,郑重道:“若非太子殿下,臣弟还为宫人磋磨,臣弟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于愿足矣。”
“你能知恩图报,甚好。”闻端微一颔首,看起来是满意的,接着说道:“几个兄弟里连老四都出宫建府,五弟你年纪虽小,孤却以为你亦可建府,多锻炼锻炼,过两年也该入朝听政了。”
闻敬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朝太子行了个大礼:“臣弟定不辜负太子殿下期望。”
闻端笑道:“叫什么太子殿下,自家兄弟,叫大哥。”
闻敬:“大哥。”
闻端:“唉。”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
太子内侍上报建康宫太子因郁成疾又急火攻心昏了过去,这消息在有心散布之下,很快传遍了大半个建康京,皇帝、皇后皆派人到明德宫垂询,随后赐下良药补品许多,安抚太子让他宽心并叮嘱明德宫众人好生伺候。
帝后有了表示,其他兄弟和宗室还在观望,现在重要的是寿昌长公主什么态度,毕竟齐国公主顶撞的是她,她的态度决定了宗室的态度,而蒋驸马的态度也可代表一部分朝臣的态度。
建康京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子也在等着,看谁能先动。
闻敬从明德宫出来已经过了大半日,作为太子的拥趸,他姿态做得很足,这大半日里就只宫中两个内侍来了,还不是帝后身后伺候的内侍,叫他更清楚的看到了如今太子的处境。
太子现在还不能倒,得想办法做点儿什么。
“去寿昌公主府。”闻敬上了马车吩咐。
赶车的内侍犹豫道:“殿下,寿昌长公主正在气头上,您……”
闻敬道:“我不去求见寿昌姑姑,我去找蒋隽。”
蒋隽乃寿昌长公主的幼子,前几年忽然与闻敬玩到了一块儿,两人关系还不错,忽然上门也不突兀。
内侍听是去找蒋隽,知道这两位主关系好,哪怕五皇子真是去找寿昌长公主求情,有蒋二郎在一旁帮忙,长公主应该不会迁怒自家主子,便不再多言,将车往寿昌公主府赶去。
闻敬摇摇晃晃坐在车里,想着此事过后太子会不会按照承诺帮他出宫建府,能够出宫,哪怕只有一个逼仄的小院子,都比在宫中好。
希望太子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否则他还得帮他想起来,就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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