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闻敬从明德宫出来已是三日后, 太子对他的说辞有疑虑,对他这个人也不放心,这些他都理解, 并早就预料到了, 这三日他非常配合太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由太子去把自己调查个底掉儿。
像他这样被皇帝憎恶的挣扎求生的皇子能查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 查出来的东西也很可怜, 可得到这样的结果,太子反而更加不放心了。
如此可怜的闻敬都能谋划这么大一出刺杀,闻端还能放心谁?!
闻敬自不会对太子说, 在他暗中布置这出刺杀戏时, 还有一股势力在背后帮了他一把,否则就凭他手中寥寥几个人脉还能让干办处查了一个多月还查不到他。
闻敬不知道帮他的人是谁, 目的究竟为何,但在当下的结果来看, 他们似乎是一条路上的。
把此事瞒下,无论是功劳还是猜忌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就是闻敬想要的结果。
“咱们五兄弟, 只有殿下您把臣当弟弟。”
“我需要殿下带我入朝, 殿下亦需要我, 我会是殿下手中的一把刀。”
“殿下您手上没有兵权,臣自请去戍边,为殿下去夺兵权。”
闻敬算不上巧舌如簧, 偏每句话都说到闻端的痛点痒点上, 闻端不信闻敬,但他的确手中没几人可用, 尤其是在兵权上,闻敬的话让他心动不已。
太子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留闻敬在明德宫里住了三日就赏赐了些东西让他离开了。
那些赏赐多金银和书册,正是闻敬需要的缺的。
闻敬懂了。
建康宫平就殿,闻敬最信重的内侍杜昌焦急等了三日,都急上火了,总算等到自家主子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杜昌眼眶都湿了,“殿下,您再不回来,奴就要去明德宫要人了。”
闻敬笑道:“没那么夸张,我与太子殿下兄弟情深,你瞧,太子还赏了我不少东西。”
杜昌扯着嘴角假笑两声,出了殿门去吩咐人备水主子要沐浴,再转回来,低声对闻敬道:“徽音殿娘娘昨日派人赏赐了些瓜果。”
“这时节瓜果可少,我居然还能得着点儿尝鲜。”闻敬惊叹。
杜昌忧虑道:“谁知道徽音殿娘娘打的什么主意,她以前可从不过问您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闻敬拍了一下杜昌,让他别表情外露叫人看了去,“你去把瓜果与他们分了吧。”
杜昌不乐意,可闻敬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知道改变不了主子的决定,只好叫人进来把事吩咐下去,叫平就殿里伺候得都牢记主子的恩德。
“对了,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闻敬正要去沐浴,猛然想起早前让杜昌去准备给骆乔的践行礼,明日骆乔就要回兖州了,他去城门送她。
“早备好了,奴拿来给您瞧瞧。”
杜昌抱着一大一小两个锦盒过来,一一打开。
大的盒子里是一张火狐裘,小的盒子里是一本孤本兵书。
这孤本是闻敬在贤文馆里发现的,听说此书还一度失传,他手上这本是他抄的,骆乔应该会喜欢。
闻敬把两个锦盒盖上放好,明日一早出宫带上。
翌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日子真不错,宜出行。
闻敬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抱起两只锦盒准备出宫,才跨出殿门,就看到迎面而来的含章殿内官皮曹金。
“请五殿下安,”皮曹金看到闻敬,快走了几步到他跟前行了个礼,看闻敬这打扮,问道:“五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闻敬没答反问:“皮常侍此时来,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示下?”
皮曹金就笑着说道:“皇后娘娘请五殿下过去说话呢。”
“现在吗?”闻敬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正是现在。”皮曹金笑着所,态度不算恭敬,却也不像从前那般颐指气使。
闻敬犹豫了片刻,皮曹金忙道:“五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可不能叫皇后娘娘久等。”
“我知道了。”闻敬把手上的锦盒交给杜昌,让他拿着在含章殿外等,然后对皮曹金道:“皮常侍,我们这就走吧。”
杜昌看了看天光,怕主子赶不上,急得跺了下脚才连忙跟着去含章殿。
皇后把闻敬叫来说话,是受了太子的请托。
昨日下晌,闻端进宫来给皇后请安,将闻敬在明德宫里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了皇后。
柳景瑕一听儿子被刺竟然是五皇子背后搞得鬼,当即暴怒,就要派人去把闻敬锁拿了送干办处去,还是太子给劝下的。
“母后,老五说得没错,儿现在手上没几个可用之人,老五既能为我所用,不妨用上一用。”
“那恶子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你,你还要用他?”事关儿子安危,柳景瑕理智出走,“陛下说得没错,他就是恶子,是恶鬼投胎,此恶子留不得!”
“母后您先冷静一下,您想想,如果老五真要杀我,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吗?我如今能掌户部,这里面也算是有老五的一份功劳。老五不过是想展示自己的能力,想让我重用他。”
“他展示能力就是刺杀你?他展示的什么狗屁能力!”柳景瑕气得都顾不得端庄风度,爆粗口了都。
“若非明德宫跟个筛子一般,老五也找不到机会,他能把握机会,也是他的能力。倒是他提醒了我,明德宫该整顿了。”闻端冷嘲了一声:“不是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知道明德宫有许多眼线,却不知明德宫处处都是别人安插的眼线。”
“那他也……也不能刺杀你!”柳景瑕到底松了口,只是想到儿子受伤终究意难平。
“母后,若非这苦肉计,老四怎么会禁足,老三怎么会被罢朝。我倒是觉得老五还有点儿胆识,可以一用。他被父皇憎恶,没有外家支持,朝臣亦不把他放在眼里,老二、老三、老四都不把他当兄弟,他只能依靠我。”闻端勾起一边嘴角笑道:“他就算是条狼,在我面前他也只是条狗。”
闻端要用闻敬,却没对他完全放下心来,索性先以他年龄还小先吊着他,把人养熟了再用。柳景瑕被儿子说服了,闻端请她在宫中稍微看护一下闻敬,对闻敬施恩让他心怀感激。
含章殿里,柳景瑕看着闻敬进来,行礼请安,差点儿没按捺住怒火,上去就是给闻敬俩耳光。
“平身吧。坐。”柳景瑕指了右下的位置叫闻敬坐。
待闻敬坐好后,她细细打量起他来。
说起来,她还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孩子,这孩子一出生就被皇帝斥为“恶子”被憎恶,没几年生母也撒手人寰了,宫中无人愿意抚养他,他独自在宫中长大,如今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
这建康宫的花团锦簇下面有多少肮脏卑鄙,这宫里多少孩子好生看护着却都活不下来,反倒是这个没人管的活得好好的。
柳景瑕忽然就想:这孩子真的能当条忠心的狗?而不是噬主的狼?
“皇后娘娘唤儿前来,有何吩咐?”
闻敬的话打断了柳景瑕的思绪,她整了整脸色,端起一国之母的风范,嘘寒问暖:“今日身子如何?殿中有没有短什么?伺候的人还尽心吗?功课怎么样?……”
闻敬一一作答:“谢皇后娘娘关心,儿身体康健;殿中什么都不缺,贵妃娘娘还叫人给儿送来了冬日难见的瓜果,儿十分感动;伺候的人很尽心,无人偷奸耍滑;功课尚可,王傅没说儿哪里不好。”
两人一问一答,竟是将近半个时辰,闻敬答到后来就惊了,皇后什么时候这么多话这么多问题这么……关心他?
转念一想,闻敬就明白了,恐怕是太子请托皇后关心他。太子不放心,想施恩叫自己感动。
闻敬啼笑皆非,太子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只要他还是太子他就会是他手里的刀,施这么些小恩小惠能叫谁感动,能这么容易被感动的,太子真的敢用?
眼看时辰不早了,冬日路难行,骆乔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到驿站,肯定不会磨蹭太久,闻敬就有些着急,想走。
皇后究竟什么时候能“嘘寒问暖”完,她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她自己不觉得尴尬吗?
能不能走终究不是闻敬能决定的,他甚至不敢把心急表现出来,以免皇后找到由头发落他。
他刺杀太子,以皇后爱子情深不可能不发怒,现在她还能坐在这里问自己一堆废话,必然是太子劝住了她,那自己就更不能将理由交到她手上了。
外面太阳越升越高,闻敬估摸着时间,知道自己这会儿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给骆乔送行了,一股失望和委屈袭上心头。
准备好的礼物又没有送去出。
“皇后娘娘,儿有一事想跟您请教。”
已经赶不上了,闻敬也不着急了,皇后要聊天是吧,那就聊,聊他三天三夜,谁先趴下谁是狗。
闻敬疯了,疯狂跟皇后请教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伺候的宫人偷懒耍滑要如何才算恩威并施?骑射太差被王傅批评了要怎么办?徽音殿娘娘赏了瓜果我要不要去谢恩?太子殿下说我穿的衣裳短了可是尚服局不给做新的怎么办?王傅布置了功课“止戈为武”,我不知道哪种意思才是王傅想要的,娘娘能帮我解答一下吗?
柳景瑕也要疯了,闻敬这死孩子什么意思,故意折腾她?
第 162 章
彭城王大婚后, 所有人都认为他该重返朝堂了,甚是有传言说彭城王会协理吏部,传得有鼻子有眼, 什么皇帝提出席司徒已经同意。
现今的吏部尚书姚奎可是彭城王妃的外祖, 若闻绍真的协理吏部,吏部以后恐怕就是闻绍的一言堂了。
太子为此大为紧张, 连着两日召心腹属官商议对策。
蛰居多日不搞事的周祈知晓前头的动静, 狠狠嘲笑了闻端的草木皆兵。
早朝上, 太子看了一眼列班在侧的闻绍,后者朝他奉手行礼,意气风发, 看得太子心不住往下沉, 之后朝臣奏事他都没心思细听,一直盯着与坐上皇帝的动静。
在工部奏毕皇陵修缮事后, 一名御史出列,朗声弹劾太仓署亏空税米廪藏罪大恶极。
此言一出, 满殿哗然,税米可是关乎国本。
宋国征春秋两税,春税征铜、帛等物, 秋税主要征米粮。各地征敛的米粮先存放在于衙仓, 鱼鳞册上报户部核对无误后移太仓署, 太仓署总管九谷廪藏之事,拿到鱼鳞册后根据京都与各地的需求下令让州县各仓把税米转运至几处主仓,再分运到各地军仓和京都太仓。
太仓署要是亏空税米, 那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不说各级官吏的禄米就是太仓署以给, 各地军仓储藏的米粮一是给将士们发放军饷一是储备防灾,军仓出了问题, 是想要边关将士们饿着肚子抗敌么?
事关税米,闻端也不走神了,怒视跪地喊冤的太仓令。
太仓令只是个七品官,官小权大,上头有司农寺卿等管着,还有户部督查,更有御史盯着,他怎么敢动税米。
“每年税米入仓,皆铭砖以记,储粮何来、数量多寡、入仓日子以及授领粟官何人,每出粮亦会详实记录,户部每旬皆会派人查账,臣万不敢亏空税米,请陛下明鉴!”
这时,户部侍郎出列,道:“禀陛下,臣于三月前查账发觉京都太仓税米出入有误,后经多番查实,太仓税米的确有亏空,各地军仓还未可知。”说罢拿出了一本账册。
太仓令匍倒在地上,惊骇地看着户部侍郎和他手中的账册。
闻端对出列的户部郎中亦愕然,他转头看向户部尚书,后者手持笏板老神在在,明显是事先知道这一出的。
什么意思?
户部上下都知道这事,却没有告知他这个太子?
一旁闻绍低声说道:“太子竟不知此事?户部无一人将此大事告知太子吗?”
闻端收敛心神,不理闻绍的假关心真看戏。
“户部此举实在过分,他们把太子置于何地。”闻绍声音带笑,很是愉悦。
闻端转过头,充耳不闻。
这时,闻绍出列,对御座上的皇帝奉手说道:“父皇,税米乃国之根本,儿臣以为该详查严惩,动税米者当以谋逆论处。”
御史道:“彭城王说得好。”
闻绍志得意满微笑。
御史接着道:“敢问彭城王,你指使人强借税米,又该以何罪论处?!”
闻绍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御史对皇帝道:“陛下,臣已查实,五营校尉张吉等人强借太仓税米,三年已近百万石粮。”
朝堂上又是一阵哗然,百万石粮,百万啊!
朝廷一年征敛的税粮也不过二百万石左右,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张吉怎么敢!
“张吉等人借粮,与彭城王何关?”皇帝问道。
御史答:“张吉等人‘借’粮,持有彭城王的印信,叫太仓署不敢不‘借’。”
“三弟你……”闻端指着闻绍,嗐了声:“你难道还缺吃喝,竟指使你舅父去强借税米,你这是为何啊!”
闻绍总算是回过神来,朝皇帝跪下喊冤,他并没有给过舅父什么印信,更没有让舅父去太仓署“借”粮,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关税米,容不得含糊,众臣恳请彻查,无论是京都太仓还是各地军仓皆要一查到底。
皇帝痛心疾首,问席司徒:“席卿觉得呢?”
席荣道:“臣以为必须彻查,无论是关于税米,还是……彭城王喊冤,都必须彻查。此事交由御史台和大理寺一起督办,陛下以为如何?”
“……就按席卿的意思办吧。”皇帝点头。
席荣再道:“事情尚未查清之前,彭城王还需避嫌,就先在府中静候结果吧。”
闻绍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掉了,这意思自己被禁足了,没查清之前不得出府?
闻端差点儿没笑出来,好,禁足得好!
皇帝欲言又止,最后在闻绍希冀的目光中摆了下手,说:“就照席卿的意思办吧。”
闻绍颓倒,杀了舅父的心头有了。
下了朝,闻端的好心情一路持续到明德宫,原本还担心闻绍回朝要执掌吏部,现在他此生能不能回朝还不一定呢,要是坐实了他指使张吉的罪,说不定还能夺了他的亲王爵,操作得好把他贬为庶民也不是不可能。
哈哈哈哈哈……
闻端实在是太开心了。
开心到见到周祈都不那么烦了。
“你找孤有何事?”
“我听说,你们宋国的国库亏空了。”周祈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到闻端进来起都没起一下身。
闻端顿时沉了脸色:“太子妃倒是消息灵通。”
周祈微笑:“过奖。”
闻端冷冷道:“太子妃来找孤,不会就是想奚落一下吧。”
“何必对我如此大的敌意,你都叫我太子妃了,我们可是夫妻,共荣共辱,你说对不对。”周祈放下茶盏,走到闻端面前,摸了一把他的脸,遗憾摇头,“你长得倒是还不错,就是老了些,本公主喜欢年轻鲜嫩的郎君。”
“放肆!”闻端怒斥:“周祈,注意你的态度。”
周祈轻笑一声:“你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闻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周祈说的是国库亏空之事,他甩袖:“孤不与妇人论政。”
“那可惜了,我还想给你出个主意呢。”周祈摊手,旋身往外走。
主意,一个妇人能有什么主意,口气倒是大不过。
闻端不屑,可看周祈迤迤然的背影,心里又像猫抓似的痒,周祈能有什么主意,好主意还是馊主意?
“你站住。”闻端终究还是刚不过自己的好奇心,把周祈叫住,“说说你的主意。”
周祈站在门外,嗤笑:“刚刚我想说,你不想听。现在你想听,我又不想说了。”
闻端气结,他很想硬气地说“孤还不想听了”,可实在是好奇周祈的主意,语气些微软化了点儿:“你怎么才想说。”
周祈下巴一扬:“求我。”
闻端:?!!!
不说算了!
闻端大怒:“滚滚滚……”
周祈反倒又进来了,笑说:“我现在又想说了,不用你求我了。”
闻端:“……”疯子。
“我听说,是你三弟指使人亏空的,但你三弟不承认。”
“他怎么可能会承认,承不承认都没用,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他狡辩几句就能轻轻放下的。”
“你去进言,让你三弟亲自去查。”
闻端瞪大了眼,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现在老三被变相禁了足,他高兴还来不及,还叫他去进言让老三去查,有毛病啊!
“我听说你三弟的舅父亏空国库有三年之久,这么长时间,太仓署怎么平的账,户部为什么没有发现,各地军仓情形未可知,你觉得这里面牵涉有多广。”
闻端垂眸沉思,先头被老三禁足的事高兴得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这里面牵扯到的恐怕不仅仅只是太仓署和张吉,区区一个张吉要那么多粮做什么呢?
“让你三弟去查,他为了自己的清白不会不尽心,届时得罪人的事可就都是你三弟的,你凭白得了个兄友弟恭的好名声,不好么。”周祈倚着凭几,看闻端纠结皱眉得蠢样看得想笑。
闻端狐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周祈抬手顺了顺鬓发,盈盈笑道:“我说了,我们夫妻一体,共荣共辱呀。”
她生得美艳,这动作做起来极是风情万种,即使是厌恶她如闻端,也不由得心头一荡。
“我不信你这套说辞。”闻端摇头,“你不过是想看我们宋国的热闹,我们宋国越乱,对你们齐国越有利,不是么。你对你们齐国皇帝倒是忠心耿耿。”
周祈脸上的笑霎时没了,凶狠道:“骂谁呢!”
闻端错愕。
周祈白了闻端一眼:“蠢东西。”起身走了。
闻端傻眼了片刻才想起来周祈姐弟俩不和,无怪她忽然生气骂人。
可闻端觉得自己也没有想错,周祈与弟弟不和,与她心向故国不矛盾,她想回齐国,他知道。
对周祈的主意,闻端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听。
好不容易让闻绍禁足,自己还为他请缨查案,又不是有病。
周祈只是想看宋国更乱而已,听她的就是上她的当了。
倒是有一点儿叫闻端警醒,周祈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上晌在朝上的事,她下晌就知道了。
想到自己这筛子般全是洞的明德宫,闻端再一次惊且怒-
兖州,鲁郡。
席豫接到建康来的急信,立刻下令彻查兖州军仓。
仓曹道:“咱们兖州军仓应该没什么问题,账册条目都一清二楚。”
他话才落,就被打脸了。
兖州军仓查出一匹掺石的米,足有五千石之多。
第 163 章
兖州仓曹吴灿, 在任上八载有余,自认兢兢业业从无差错,无论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徵收、田园、市肆之事, 哪件办得不是井井有条, 哪年没得使君夸赞奖赏,他就是兖州官吏的榜样。
谁曾想……
谁曾想……
吴灿快马加鞭赶到设在鲁郡以西瑕丘处军仓, 都不待马停好就滚了下来, 被士兵扶起, 飞跑进仓库。
“掺石的米在哪里?快带我去!”
吴灿一叠声喊,瑕丘军仓附近驻扎的护军在发现出事后就接管了军仓,士兵在前给吴灿领路, 到了西边的一个库房。
五千石粟米堆得老高, 吴灿弯腰抓起一把,摊开手, 粟粒与石子一齐从指缝掉落,就这么一把粟米竟有半数是石子。
“授领这匹粟米的人是谁, 入库铭砖的胥吏是谁,都给我带来!”吴灿怒吼。
瑕丘护军士兵答道:“吴仓曹,发现问题就立刻派人去抓了, 授领的是罗维, 给他逃了, 铭砖的倒是没逃,可他坚称自己没亲眼见过这匹粟米,罗维拿了条子让他铭砖, 他没多想就刻了, 用了重刑的,看来是真不知道个中内情。”
“罗维逃了?”吴灿狐疑:“他逃这么快?”
“听他娘子说, 是咱们查仓时就收拾了些细软逃了,妻儿老娘都不管了。”士兵愤慨道。
吴灿要怄血,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恨恨地踢了一脚堆在地上的掺石米。
“老吴,你跟这儿粟米发气有什么用,先叫人把米筛一遍,看能筛出多少来。”
门外进来一面白青年,吴灿闻声转头,对来人拱了拱手:“老彭,使君叫你来的?”
来者是法曹彭良,以酷厉的刑讯手段闻名,兖州有句话叫“没有彭易直撬不开的嘴,除非死人”,彭良的高祖就是在汉廷搞刑讯的,一路传到他,可谓是家学渊源。
“那胥吏我去看过了,的确知之甚少。”彭良走到吴灿身旁,抓起一把粟米掂掂,“五千石米,罗维一人就能瞒天过海?”
吴灿冷静下来,说道:“他还有同谋。”
彭良点头:“兖州各仓你最了解,咱们把人找出来。”
“我这就去架库拿名册,不信内鬼找不出。”吴灿理了下衣襟,杀气腾腾地出了库房。
瑕丘军仓所有官吏都被关了起来,除了一个逃跑的罗维,但这里是兖州,他没有路引节符能跑哪儿去呢,抓到人是迟早的事。
吴灿与彭良配合无间,在被关押起来的一群人中挖出内鬼三个,彭良亲自审讯后供词送到了席豫的案上。
席豫的奏表已经写好,有两份,就等着彭良的审讯结果,再选择送哪一份去建康。
建康又问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但这个问题出在谁身上却很有说法在里头。
“五千石粟米全部过筛,只余下两千一百石不到。”吴灿很是自责。
审讯的结果出来,包括罗维在内的四人是收了别人的银子把掺石米给入了库,入库后准备与库中要处理掉的陈米掺和在一起,等到需要放粮赈灾或是平准粮价时,就把这些米出库。
四人里应外合,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使君忽然下令排查窖库,罗维跑得快,另外三人慢了一步被看押起来。
“竟是一半都不到,”席豫冷笑一声,对厅中众人道:“你们说,建康要那么多米作甚。”
“那就要看,要这些米的人究竟是谁。”别驾魏友说道:“真是彭城王要这些米么?三年,近百万石米都去了哪里?”
席豫微眯了眼,片刻后,拿过案上右边的一封奏表盖上印,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建康。
无论如何,兖州是绝不会吃这个亏的,除了兖州,其他仓恐怕也不能幸免,就看建康要怎么应对了。
“传令骆衡,备战东魏,别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席豫下令。
建康出了这动摇国本之事,其他三国能没一点儿动静?
建康京。
大理寺为查清太仓亏空案已连轴转了半个月,上到大理寺卿下到书令史,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一丝轻松之色。大理寺卿席矩更是严肃冷酷得能吓哭路过的孩童。
不查不知道,越查越心惊。
宋国粮仓除了京都太仓,在冀、兖、徐、襄、荆、秦等州设有军仓,在江、湘、越三州设有监仓,这么多仓储就没一处没问题的。
其中尤以湘州的长沙监最为严重。
湘州刺史左时已近耳顺之年,年老体衰对州中事务没多少精力管理,都是交由手底下的别驾和司马,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奸猾,好处没少捞,事情没在做。
再加上长沙郡还有个长沙王府,长沙王虽然年纪小,但府中的老王妃不是什么善茬,十分喜欢插手州务培植亲信。
湘州的各项事务那叫一个乱,州中各势力盘根错节,好好一个鱼米之乡被搞得乌烟瘴气。
“父亲。”
席矩又在大理寺公廨熬了一夜,是被席荣派去的人给叫回府的。
“案子要查,自己的身子也要顾着,你要是病倒了,还得麻烦家里人照顾你。”席荣正在作画,席瞮在旁磨墨。
席矩按了按眉心,他的确很疲惫,可半点儿不想休息:“父亲,此案牵涉太广,不尽早查实结案,恐其中再出变数。”
“你呀,总是爱较真。”席荣摇摇头。
席矩不同意父亲的说法:“非是儿较真,事关税米,在乎国本,半点儿马虎不得,况如今已有民怨,不尽快处理怎么安民之心。”
席荣放下笔,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画作,满意地落了印,才走到长子身边坐下,道:“你知道为父为何选在此时把事情捅出来吗?”
席矩一怔。
席荣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去岁大旱,四国皆损,齐国尚还能支撑,二魏没有三年恢复不了元气,我们又与齐国联了姻,齐国少帝不想被史书记成个两面三刀之辈,他不敢就撕破脸。即使知道我们国内空虚,他们也动不了我们。所以,你还有时间,不必急于一时,查清了查细了才好。”
“三国大肆传播此事,百姓怨声载道,不尽快安抚民心,恐生民乱。”席矩真正不放心的是民怨。
“不止是百姓,军仓出事,边关的将士们难道就不会怨?”席荣反问。
席矩一肃:“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都不能出乱子。”
席荣笑了一下:“放心,出不了大乱子的。百万石粮听起来是很多,但散在各州县又算不上多了。实在不行,就从建康到各县,所有官吏减俸,皇帝以身作则,建康宫率先缩减用度。叫百姓和将士们看到皇帝的决心。”
席矩:“呃……”
父亲安抚民心的办法真是离谱中又带着合理。
“对了,还有一事。”席荣看了眼席瞮,说道:“我已下授符,叫瞮儿出任湘州刺史。”
席矩微愕:“父亲,瞮儿还年轻,他出任湘州刺史恐难服众。”
“就是要个年轻的去湘州闹一闹,左时那老东西把个湘州治理成个什么鬼样子。”席荣端起茶盏,“能不能服众,就看瞮儿的本事。老二去兖州时年纪也不大,这么多年不挺好么。”
“祖父、父亲请放心,儿定不会堕了家中名声。”席瞮奉手。
席荣轻啜了一口茶,嘱咐:“湘州、江州是我们宋国粮仓,你去了长沙郡务必记得,米粮才是湘州的重中之重,不可出差错。”
席瞮道:“儿谨记。”
“长沙王不必过于看重,正好太子被刺还没结,我叫人把老王妃‘请’来建康,省得她给你使绊子。”
“多谢祖父。”
席矩见事已定下,便不再多言,也嘱咐了儿子几句,然后就被父亲赶去睡觉了。
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元节将至,席瞮的任命已经下来但他还没有动身,一众友人得知他升迁为四品刺史牧一州,纷纷道贺并宴请。
太子得知后也将席瞮召进明德宫勉励了一番。
闻端已经是在努力地拉拢人心了,趁着闻绍被禁了足,他拉拢了不少闻绍以前的拥趸。
看得周祈、闻敬不约而同摇头。
那种墙头草有什么好拉拢的,真要笼络还不如上疏减赋以笼络民心。
闻敬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太子,现在朝中为了国库亏空之事焦头烂额,民间亦是怨声载道,太子有什么打算都押在亏空之事结了之后会更好些。
大概是在朝中从未有过如此顺遂的时候,闻端有些飘了,对闻敬的提醒嗤之以鼻。
闻敬被太子点了句“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把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冷眼旁观太子在朝中种种作为。
皇帝不喜太子,更喜老三,为了老三皇帝也不会看着太子放肆的。
果不其然,在除夕宫宴上,皇帝因太子敬酒是微微洒出来些,大发雷霆,当着群臣把太子狠狠斥责了一番,甚至有不少诛心之言。
闻敬没有资格去除夕宫宴,是在元日当天听说太子没去大祭才知道皇帝叫太子在宫宴上跪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太子回到明德宫就发了热,起不了身去大祭。
宋国元嘉二十二年元日大祭,太子病倒,南康王腿脚不便,彭城王和东海王被禁足在府中,五皇子没资格,最后大祭上皇帝身侧竟是无一个儿子。
第 164 章
永嘉二十二年的元节, 建康京稍显冷清,因国库亏空而致的民怨沸腾,让新年的爆竹都不太响了。
老人坐在门槛上, 目光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名目繁多的税赋早就把他的背脊压弯了,埋头在地里刨食一整年也只勉强叫全家人吃饱肚子, 这还得是在丰年, 若是遇到灾年别说吃饱了, 活着就已是万幸。
百姓已是如此艰难,可官老爷们还不知足,百万石粮啊, 那不得堆成一座小山, 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数量。
“阿翁,吃饭了。”
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呼唤把发呆的老人唤醒, 老人慢吞吞起身走进屋里,一家人都在, 就等着老人入座。
因是年节下,桌上终于见到了荤腥,老人把肉夹给孙子孙女, 难得吃到肉的小孩儿们很开心, 大人们却吃着菜很沉默。
他们都在担心, 朝廷出了这样大的事,为了补这个窟窿,今年的税赋会更高。
日子已经很艰难了, 税赋再提就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沉默压抑的老人一家只是这广袤大地里的一个缩影, 近三百年的乱世与战火,百姓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有的村落一村都见不到一个青壮,有的村落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田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长平久安呢?
唉……
“唉……”
骆鸣雁夹菜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主位上的男人,垂眸继续沉默夹菜。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叹气了,她知道是特意叹给她听的,但她不想搭理。
朝堂上的事,他一个大男人都搞不定,难道还指望她这个后宅妇人不成?
“王妃觉得饭菜还可口否?”闻绍终于按捺不住,暗戳戳点骆鸣雁,“我却觉得比起以往要差了不少。”
骆鸣雁道:“妾身觉得尚可,王爷若是觉得差了,定然是厨子不尽心,王爷以为该如何?”
闻绍盯着骆鸣雁许久,努力把自己的暴脾气压下去,换上一张笑脸:“王妃掌中馈,下人不尽心,王妃看着处置就行。”
骆鸣雁说:“妾身倒是觉得厨子很尽心,做的饭菜都很合妾身胃口,当赏。”
闻绍笑:“……那就赏。”
骆鸣雁立刻就吩咐左右,赏伙房上下每人二钱银子。
闻绍:“……”
闻绍气都气饱了,吃不下,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去看书”就大步走出小松院。
跟着骆鸣雁陪嫁过来的喜翠见状心惊,低声劝道:“王妃可别跟王爷置气,叫夫妻生分了。”
“喜翠姨且安心,我拎得清。”骆鸣雁也放下了筷子,叫人把两张桌子都收拾了,她其实没有吃饱,但郎主都走了她还在吃未免不像话,她不想落人口实被闻绍找借口为难。
“可是……”喜翠欲言又止。
彭城王的脾气可不好,新婚第五日从朝上回来发了好大的火还差点儿打死一个仆役,都一个月了喜翠还时常做噩梦梦到那个血淋淋被拖走的仆役,胆都要吓破了。
“我是彭城王妃,王爷无论如何还是爱重我的。”骆鸣雁起身往暖阁走去,安抚喜翠和身边的侍女,“你们只要好生在我身边,不去主动惹怒王爷,不会有什么事的。”
几人对视了一眼,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的模样,她们都是跟着骆鸣雁过来彭城王府的,以前在成国公府,二房娘子掌家也责罚下人不甚宽容,可仆役们犯了错打个几板子最坏就是发卖出去,虽然发卖后的前程未可知,总还是比没了性命要好。
那血葫芦一般被拖走的仆役叫每一个陪嫁过来的人心头都蒙上了阴影。
骆鸣雁进了暖阁靠在榻上,抱着怀里的手炉发呆。
侍女仆役们害怕闻绍,她又何尝不害怕。
那日闻绍去上朝,走之前意气风发还跟她说待下了朝回府接她去东市转转,谁知回府时换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不说,一名仆役奉茶时手抖了一下,就被他下令将人杖毙。
府里没有人敢去劝闻绍,包括骆鸣雁,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打死。
那是骆鸣雁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人。
小时候父亲过世她被带到灵堂时父亲已经入殓,母亲也不让自己看到父亲的遗容,在骆鸣雁前十六年的时间里,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会有很多人痛哭。
可在她新婚第五日后,死亡变成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更让骆鸣雁觉得恐怖的是,闻绍白日下令将一个人活活打死,晚上面对她又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看她因害怕发着抖,还拥着她低声宽她的心,要她适应,跟她说多见得几次就不会怕了。
强忍着恐惧被闻绍抱在怀里,骆鸣雁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去看。
过了半个多月骆鸣雁才从恐惧的泥淖里爬出来一点儿,她是收到骆乔叫人送来的信,知晓他们顺利到了鲁郡,以及一到鲁郡就听说国库出了大问题,彭城王牵涉其中,骆乔问她有没有事。
骆鸣雁这才唤人来问,知道闻绍那日为何会大发雷霆。
兖州的信才送到,晚上闻绍就问起,骆鸣雁已经知道他被变相禁足在府中,这半月都在想办法洗清身上的嫌疑。
骆鸣雁并不懂太多政局,只是把各方得来的消息拼凑着看后,她觉得闻绍当时就应该极力为自己脱罪,再不行也可要求跟着大理寺一起查,他就愣愣的被安排避嫌了,事后再生气有何用。
现在闻绍人在府中不能出去,只能靠外头的人奔走,几次暗示骆鸣雁去她外祖家求助,还有兖州虽然鞭长莫及但也可以写信把困境告诉她堂妹。
骆鸣雁都假装没听懂。
她已经发现了,闻绍的确很残暴,但不敢对她残暴,甚至还哄着她。
骆乔说得没错,她的腰杆是直的。
“王妃,晋王妃送来帖子,邀请您后日去晋王府煮酒闲话。”王府长史在门外说话,请侍女将一张精美的梅花笺递进去。
骆鸣雁拿到帖子翻来覆去地看,的确是晋王妃的帖子,深感诧异。
谁都知道彭城王现在失势,国库案一日不结他就一日不能返朝,太子已经在趁势打压彭城王的拥趸,连流浪狗都要绕开彭城王府,骆鸣雁初二归宁成国公见都不见她,可见一斑。
晋王妃居然在这时候邀请她过府,实在叫人心里没底。
“王爷知道这事儿吗?他怎么说?”骆鸣雁问道。
长史道:“王爷说,去不去王妃您自己拿主意。”
骆鸣雁与晋王妃毫无交集,倒是以前骆鸣珺总想着嫁晋王世子,在晋王妃跟前讨好过几次。
几年前,五皇子、蒋二郎和骆乔在晋王妃经营的素影园被人给绑了,晋王妃吃了挂落,素影园被迫关了,骆鸣雁还挺人说起过晋王妃跟人抱怨过五皇子和骆乔几句。
骆鸣雁不想搭理晋王妃,谁知道她又什么阴谋,可又担心她真有什么阴谋自己不去不就被动了,完了又觉得就算有阴谋自己恐怕也接不住去了跟送菜有什么两样。
思来想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头都要大了。
长史还在门外等着,她得给个准话,好叫长史答复晋王府。她也不能这时候跑回家问母亲要主意,闻绍又靠不住,只能自己拿主意。
“你……你去答复,我后日……上门叨扰。”骆鸣雁犹豫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要去,自己的身份已然是如此,这些应酬绝不能避,不能在人前露了怯。
晋王妃有什么阴谋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给自己打完气,骆鸣雁叫人铺纸磨墨,写信给骆乔-
骆乔是在五日后接到骆鸣雁托林家镖师送来的信,和弟弟一起头碰着头看信。
“晋王妃?”骆乔问弟弟:“晋王现在朝中什么个光景?”
骆意不假思索地说:“领了个定陵令职,晋王世子选官搁置了两年,去年才选上了黄沙狱典事。”
“黄沙狱典事?黄沙狱治书侍御史都不舍得给吗?”骆乔有些惊讶。
黄沙狱主管主管诏狱案件之审理及复核廷尉所处理的案件,长官是治书侍御史,属官为典事,下面还有主簿、书令史等吏。
治书侍御史为第六品,官不大,却是个非常好的跳板,在这上待了三五年,无论是去御史台还是去大理寺都是捷径。然而典事就差很多了,要熬资历,熬着熬着来个天降,熬着熬着又来一个天降,可不知道要熬多久才是个头。
若是没有素影园那一出,晋王手中还有点儿实权,晋王世子选个治书侍御史是绰绰有余的。偏偏就是这天降的祸事,那么多可以绑人的地方四皇子不选,叫人在素影园里绑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子,还有一个功臣之女,几方要给交代,晋王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但显然,晋王还没有认命。
“晋王妃这是想给大姐姐雪中送炭。建康京里现在应该没人敢结交彭城王妃吧。”骆意摇摇头。
“给需要的人才叫雪中送炭,不需要的叫添乱。”骆乔点了点信上一行字,撇了撇嘴:“你看祖父就很会趋利避害,都不见大姐姐。”
骆意点评:“所以祖父在太仆寺卿位置上一坐多年。”
骆乔点头赞同,表示弟弟真是一针见血。
林楚鸿也在看姚莹送来的信,被姐弟俩的狂言逗得笑也不是不笑又憋着难受。
“你们两个,不许说怪话。”
姐弟俩乖巧:“好的,阿娘。”
林楚鸿继续看姚莹的信,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第 165 章
姚莹作为孀居之人为了避嫌, 交际的圈子很小,绕来绕去也只有成国公府和平国公府这一亩三分地,可就只是这么小的圈子也叫她探听到了些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来。
林楚鸿把姚莹的信又再看了一遍才收起来, 抬眸朝女儿看去。
林楚鸿教养儿女并不拘着他们的性子, 虽然曾经想要一个林下风气的女儿,但女儿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她也毫不担心, 也从没想过女儿这种能动手就不动口一动手就要人命的模样会嫁不出去。
“阿娘?”骆乔五感敏锐, 有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立刻就察觉了, 歪头看向母亲。
“铁牛对自己的婚事有什么想法吗?”林楚鸿问:“将来想要嫁个什么样儿的郎君?”
时人对儿女重视的,在婚姻一事上多会询问儿女的意思,毕竟婚姻大事, 总不能叫孩子结成怨偶日子难过。
以前林楚鸿玩笑着也问过这个问题, 骆乔也玩笑着回答了一个这世上根本就不可能有的神仙人设。
但这次阿娘问得很认真。
宋国的女孩儿到了金钗之年家中就差不多要准备起来为她相看人家了,相看个两三年, 对有意结亲的郎君本人、家风等多方面考察,待女孩儿及笄后有意的两家就可以开始走礼, 六礼走个半年一年的,十六七成婚。
骆乔现在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纪了,林楚鸿为她打算起来也是正当时, 可是……
“阿娘, 是有谁在打姐姐的主意吗?”骆意问。
林楚鸿颔首:“还不少。”
骆意小眉头皱起来, 不悦道:“想得挺美!”
“不气不气,”骆乔给弟弟顺气,“哪个敢对我图谋不轨, 我就关门放找找。”
懒洋洋趴在一旁打盹的骆找找很配合地嗷了一声。
骆意招手叫骆找找过来, 撸了几把虎头才勉强平心静气下来,说道:“打姐姐主意的无非两种, 想利用姐姐掌兵的,想向席司徒示好的,嘁……”
不行,越说越气,撸虎也不能平静,骆意刻薄道:“也不看看自家郎君够不够我姐姐一拳的,白日做梦可还行!”
“骄骄。”林楚鸿唤了声儿子,语气没有多责备。
骆意扁了扁嘴,微垂了头,被骆乔揉了把脑袋。
“放心,没有人能打你姐的主意。”骆乔傲然道:“除非他想死。”
“铁牛!”林楚鸿满心无奈。
骆乔假装没听到,和弟弟一起撸虎。
骆意捏着骆找找的大爪子,心想,要给建康京的那些人找点儿事做,省得他们闲得打别人家女儿的主意。
上元节前日,姐弟俩穿戴一新跟着母亲去刺史府观席豫的次女席娟的纳征礼,席娟定亲的夫婿是兖州望族高平瞿氏的嫡长子,现在徐州任治中从事,两家联姻属强强联合,瞿郎君英挺伟岸,席娟对未婚夫也是满意的。
“明日上元,我们约好一道去观灯,小乔你一起吗?”席娟拉着骆乔的手,再一次想把她拉进自己的闺蜜圈,“别跟蛮奴他们一道,那些臭男人懂什么是花灯。”
席娟的几个手帕交也叽叽喳喳帮腔,观灯有骆乔一起,那可太有安全感了。
席臻过来找骆乔,听到姐姐的话,不忿道:“姐姐,你喜欢的那些花里胡哨没有人懂好吧,你看多了眼睛不会痛吗?”
“去去去,我们女孩儿说话,你一个小子过来掺和什么。”席娟挥手赶席臻。
席臻找到空档一把将骆乔从一堆花团锦簇里抢出来,拉着就跑。
“呀——”
“小心!”
有人在避开席臻时差点儿摔倒,席娟扶住人,喊道:“席!臻!你完蛋了我跟你说!”
席臻回头:“略略略。”
席娟气结:这什么破弟弟,简直不能要。
席臻、骆乔一路跑到前庭,确定没有人会再追来才停下,骆乔拍拍席臻的肩,感激:“好兄弟。”
“客气。”席臻踩在一块石头上,站着就与骆乔一般高了,神神秘秘地说:“我偷听了我阿爹阿娘说话,关于你的,你绝对想不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有人想跟我家结亲,托到尤伯母这里。”骆乔觉得好兄弟在侮辱自己的智慧。
席臻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我阿娘跟林姨说了?”
“呵呵,”骆乔笑得浑不在意,“建康京现在是一滩浑水,有人自危,有人想浑水摸鱼,如这般的天纵奇才,有人打主意很正常。”
席臻撇嘴:“你还挺高兴挺骄傲哈。”
“席蛮奴,你在嫉妒吗?”骆乔取笑道。
“我嫉妒什么!为什么要嫉妒!”席臻为自己喊冤。
“你们家被人打主意都是盯着席大公子和席大哥,再不然席二哥,”骆乔拍着席臻的肩,安慰得很不走心:“你现在还小,等过几年就有人打你主意了,不要心急。你看,你现在都没我高了。”
席臻顺着骆乔的视线往下看,看到的就是自己脚下垫着的石头,顿时恼羞成怒:“骆铁牛,受死吧!”
骆乔敏捷地往后一退,得意:“打不到。”
席臻:“啊啊啊啊啊……”好气。
“席臻!闹什么!”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席臻一招直拳打到一半瞬间僵成一个有点儿滑稽的姿势,愣了片刻才放下手,转身行礼,唤:“阿爹。”
骆乔比他早一步行礼:“见过使君。”
“不必多礼。”席豫温和地对骆乔道。
骆乔放下手,见弟弟跟在席豫身侧,有些诧异,目光带着询问地投向弟弟。
骆意抿嘴可可爱爱地笑了一下。
席豫拍了拍骆意的肩,对姐弟俩说道:“好孩子,去玩吧。”然后虚点了席臻两下:“你给我老实点儿,不许惊扰到客人。”
“知道了。”席臻委屈巴巴应。
三个孩子你拉我我拉他地走了,看方向不是去后院而是去校场,席豫笑着摇摇头。
“三郎与小乔青梅竹马,到底是比旁人亲厚几分。”魏友叹道。
“进去说话吧。”席豫转身往议事厅走。
魏友跟上。
进了议事厅,魏友直言:“使君,小乔再过得两年就及笄了,现在打探她婚事的人还不算多,再往后怕是会越来越多。小乔是定要留在兖州的,友以为,三郎与小乔既然感情深厚,不如给他们定了亲,绝了某些人的妄想。”
席豫看重骆乔,这毋庸置疑,魏友以为席豫就算不答应也会考虑,却不想席豫直接就拒绝了。
“景先,别把路走窄了。”席豫道:“两个孩子将来真定亲成婚,也是因为他们两情相悦。小乔那孩子,你觉得是能用婚姻套得住的?”
魏友心想:恐怕这世上没有男子能降得住那孩子吧。
席豫又道:“你这想法别叫季平知道,若是季平打你,我是不会劝架的。”
魏友一僵,连连讨饶:“是我想岔了,使君勿怪,可千万别跟骆季平说,我这身板可经不起他一拳的。”
席豫失笑:“知道就好。”
“可是现在不少人在打探小乔的婚事,不管是对司徒府还是对兖州,不够叫人烦的。”魏友又想到建康京那里还有一个变数,“还有成国公,万一他耳根软被人哄了,也是麻烦。”
“那倒是不用着急,”席豫从袖笼里拿出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叫魏友看,“瞧瞧,小意写的。”
魏友接过来,越看越瞪大了眼,一拍自己的大腿,又惊又喜:“可以啊,小意这小子跟谁学的,蔫坏。”
席豫啜了一口热茶,说:“国库亏空,这祸事总不能叫百姓来背,正好那些人闲得发慌。”
“我这就叫书令誊抄一遍,快马加鞭送到建康京去。”魏友立刻就安排起来。
驿卒当天就带着奏疏和信件从鲁郡出发,三匹马轮换着,三日就将奏疏送到建康京司徒府。
席荣先展信看完再看奏疏,大笑着连说了三声好。
席矩和席瞮父子二人前后脚回来,甫一进门就被特意等着的仆役请去见席荣。
“父亲。”
“祖父。”
“来看看这个。”
席荣将奏疏递给席矩,后者接过打开看到起始一行“臣豫言”,是他二弟的奏疏,他飞快地看完将奏疏递给席瞮,正要说话又被父亲递过来一封信。
“父亲,这……可行?”席矩不及看信,先问二弟所奏之事。
席荣道:“我觉得可行。”
“士族恐怕不会同意如此行事。”席矩道。
“需要他们同意?”席荣一哂。
席矩:“……”
席瞮看完了奏疏,被祖父问到如何,遂答道:“自国库亏空事发,三国的探子皆在民间兴风作浪激起民愤,想叫我们内乱。民怨沸腾,不少百姓担心今年的税赋要加重,安抚民心乃如今重中之重。二叔所奏之事,看似阻力重重,实则拿捏住几个刺头儿,就很好办了。”
席荣又问:“你觉得刺头儿是谁?”
席瞮想了想说:“宗室就蒋驸马,士族就河东柳,新贵就都水使者邵渼。”
席荣颔首,道:“去了湘州,你可依样画葫芦。”
席瞮道:“孙儿明白。”
席矩看着儿子,觉得他越来越像他祖父了。
席矩的性格过于板正,好分辨个是非曲直,叫他推鞠讼狱他很厉害,但叫他搞什么阴谋诡计就不行了,他只跟人明刀明枪明着来。
“父亲,既然要拿士族开刀,我们家也该以身作则。”席矩道。
席荣莞尔:“行,你去安排。”
随后席荣又道:“瞮儿出了正月就要南下长沙郡,这些日子多陪着你老祖宗说说话。”
席瞮应是,然后告退。
走到门口时,他听到父亲跟祖父说:“瞮儿年纪也不小了,申屠氏几次跟儿问起他的婚事,父亲,瞮儿的婚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席瞮出了书房,去给老祖宗请安。
第 166 章
“古者量其国用, 而立税典,必於经费,由之重轻。……亿兆不康, 君孰与足?故爱人之体, 先以博施;富国之源,必均节用。……青苗地头钱宜三十取一……”*
典仪还没读完兖州送来的奏疏, 廷上众臣听到“三十取一”都忍不住起了骚动。
宋国的田税从武帝立国始就是十税一, 百姓种出十斛米要交一斛与官家, 然而在实际征收上各州县还有其他名目的课税,七七八八算起来差不多接近十税三了,这只是田税。
还有按丁口算的赋税, 以及方物杂税、更役等等。
压在百姓身上的税赋其实很重, 可宋国在四国当中竟还算是税比较轻一些的。
宋国境内水网纵横交错又多州临海,气候适宜, 物产丰富,内贸和海贸都比其他三国要兴盛, 建康繁华在四京之首。再者,宋国的商税收得重,四国之中宋国朝廷一年征敛的税是最多的。
可再多, 也没有三十税一的道理!
何况国库因亏空而缺口巨大, 这时候不说加赋已经是爱民如子了, 竟还要减赋,还一减就减这么多,疯了吗?
席司徒究竟想干嘛?!
明里暗里不少视线都投向席荣, 都觉得这是席荣的主意, 兖州席豫不过是个禀奏的工具。
“席司徒心系百姓,叫人佩服。”柳光庭低声对席荣说, 不过表情没有丝毫佩服之意。
席荣道:“还没听完,柳侍中过于心急了。”
柳光庭眉头抽了一下,向一旁的谢禹珪投去一个眼神,后者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后平静移开。
“……边事犹殷,戎车屡驾,军兴取给,皆出邦畿。九伐之师,尚勤王略;千金之费,重困吾人。……虑失三农,忧深万姓,务从省约,稍冀蠲除,用申勤恤之怀,以救茕嫠之弊。在京诸司官员,年不请俸。其诸州府县官职田,据苗子多少,三分取一。随处粜货,市轻货以送上都,纳青苗钱库,以助均给百姓。”*
朝堂整个犹如滚油滴水,炸开锅了。
什么意思?
建康京的大小官员一年不发俸禄?
所有的官职田按苗捐三成入太仓?
席司徒是真疯了吗?!
“陛下……”
太府寺卿东门光出列,只是他才出口两个字,就被户部侍郎宋式给截了。
“东门寺卿掌邦国财货、平准,如今建康米价几何,三十税一可能将米价降下去?”
东门光瞪着宋式,他要说的根本就不是三十税一的事儿。
没错,三十税一,百姓手中粮多了廛市米价定然回落,米价落,百姓安,还能打掉一批利用国库亏空而趁机囤货居奇的不良商人,朝廷和皇帝还能得一个好名声,一举数得。
但这也没有让百官一年不领俸禄,不仅不让领俸禄,所有官吏甭管大小,只要有职田就得捐三成给国家。
官吏也是人,也要吃饭养家啊,这不胡闹么!
“强迫课捐,如此苛政,岂非叫人寒心。”一名内给事说道。
宋式说:“我记得你家族地强征佃户杂捐,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来,那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你族人如此做派叫人寒心。”
尚书左丞道:“国库亏空巨大,就算我等捐三成,又能补多少。三十税一不妥。”
宋式说:“国库为什么会有巨大亏空,难道是饭都吃不饱的百姓亏的吗?”
太子闻端转头看着舌战群臣的宋式,他以前没发现此人如此能说会道。他又朝户部尚书闻人商霖看去,闻人尚书手持笏板不动不言,身边吵吵囔囔他一个字都不吐,任由宋式把众人给撅回去。
闻端忽然发现,他掌户部几个月了,户部人人向他禀事,自以为控制了户部财权,实际上,他连边儿都没挨着。
户部尚书闻人商霖是谢禹珪一手提拔上来的,户部虽不像兵部那样上下几乎都是席荣安排的人,可几个重要位置都是谢禹珪一手安排的,其他人根本插不进手。
宋式也是,他在算学上天赋少有人及,由于出身寒门没路子在太府寺常平署做了个书令史蹉跎了多年,人到中年运气来了,无意中被谢禹珪发掘,一路提拔到了户部侍郎上来。
因这份知遇之恩,宋式是谢禹珪的死忠,朝廷上下都知道。
看宋式这大杀四方的样子,明显是谢禹珪授意的,所以这份兖州来的奏疏谢禹珪早就有底了。
更甚者觉得掌宋国财权的是谢禹珪,这份奏疏说不定是谢禹珪的意思,他想要减赋又拿众人开刀,然后找到席荣,二人一拍即合。
这么一想就很合理啊,否则席荣怎会好端端管到税赋课捐上去。
“谢內史心系百姓,叫人佩服。”柳光庭把刚才讽刺席荣的话原封不动送给了谢禹珪。
“应该的。”谢禹珪居然认下了。
柳光庭猛然意识到,席荣和谢禹珪很可能合作了。
原本席荣就已经权势滔天就差加九锡了,他和谢禹珪两人明里暗里多方联手与之抗衡还有点儿勉强,现在谢禹珪要是倒戈到席荣那边,那自己……
柳光庭心下震动不已,险些失态。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否则不用三年,这朝堂上就没有他们河东柳说话的地方了。
柳光庭冷静下来,目光在乱哄哄的廷上环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模样的太子闻端身上。
太子去协理户部当初还是他暗中推了一把,正好。
朝堂上还在为减赋和课捐吵个不停,还没有正式定下,民间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不信三十税一,又盼着能三十税一。
宋国不禁民议,茶寮瓦子食肆这些地方日日在言减赋一事,百姓一会儿赞扬某个支持减赋的官员,一会儿大骂某个反对的官员,相当热闹。
三国探子一时有点儿看不懂宋国是什么操作,真打算休养生息藏富于民?
他们把消息传回各国,叫齐国和二魏都心生警惕。
而宋国干办处也不是个摆设,前头三国探子帮宋国宣传国库亏空,现在张瑾传令潜伏在三国的探子,让他们宣传三国要效仿宋国减赋,三十税一。
宋国物产丰富、商贸兴盛,降了田税可以从其他课税补上,那三国可没有宋国得天独厚的优势了,尤其是西魏,才经大旱,要三十税一的话,他们国库里能跑马。
西魏皇帝穆泰得知自家被偷,满长安京都在说减赋之事,气得在殿中大骂宋国皇帝闻燮。
帝师嵇合说:“这主意……不像是席荣的手笔,他做事不是这种风格。”
穆泰暴躁:“管他谁的手笔,长安现在到处说朕要减赋,总是闻燮干的吧!”
嵇合被穆泰吼得脑子嗡嗡的,他年纪大了,越发听不得吵,可吵的又是皇帝,他还不能让他闭嘴。
更何况,宋国减赋这件事最叫嵇合在意的不是减赋本身,而是谁给席荣出的这个主意。
四国分立多年,大家都是老对手,对彼此的行事风格可说是了如指掌,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能大致推测出目的和接下来的路子。
可这次,这缺德到家的神来之笔,是谁的主意,目的何为,嵇合竟猜不出。
“陛下,”嵇合道:“现今最最重要的是搞清宋国的真实目的。”
穆泰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闻燮老贼还能有什么目的,他就是故意恶心朕!”
嵇合:“……”好累。
不仅西魏觉得席荣风格变了,齐国和东魏也一样。
东魏对老对手席豫也挺了解,这也不像他的风格。
“宋国那些士族个个自视甚高,岂会愿意牺牲自己丁点儿的利益。”东魏太尉楼钦如此说。
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在心里说:说得咱们魏国八大姓就不自视甚高为国为民一样,不过是乌鸦笑黑猪罢了。
宋国比举太叫人摸不着头脑,建康京和鲁郡的探子细作前所未有的活跃,席豫在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就抓了十几人,把彭良忙得几过家门而不入。
骆乔也抓到个探子。
说来也巧,她和弟弟跟着母亲出城去瞅瞅自家的田庄,为减赋降租做准备,才到田庄就发现有人探头探脑的,被她一把摁住。
他们今天要不来,这个探子就准备撤走了,他也不是专门探听骆家的田庄,鲁郡的田庄他都探过了,骆家的田庄是最后一站。
“你老实交代了,我酌情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不然……”
探子还在狡辩,直到从门外进来一头斑斓猛虎,他眼直了。
“我家老虎今天还没吃饭,你勉强够它吃一顿。”
探子整个人都呆掉了,他想过被抓之后会有的严刑拷打,但没想过自己的严刑拷打是给老虎当口粮。
“还嘴硬?”骆乔点头,拍了下虎头,“找找,开饭了。”
骆找找一个猛虎扑食,把探子扑倒,两只宽大的虎爪摁在探子肩上,先来个吃饭工具的近距离展示——
“嗷……”
血盆大口离自己只有寸许,腥臊的热气打在自己脸上,探子竟没坚持住,吓晕了。
“咦?”骆乔抓着骆找找脖子上的皮毛把它拎开,对弟弟说:“这就吓晕了?这一批探子就这?”
骆意:“东魏,不行。”
第 167 章
刚出正月, 宋国减赋之事在经过不算太激烈的扯皮后正式定下,下发诏书——田税,二十税一;一些杂税, 如牛马税、湖泽税等也有所降低。
宋国百姓农人无不欢欣鼓舞, 民间因国库亏空产生的紧张情绪近乎消弭。
随着减赋的诏书一道下发的还有另外一份——官职田课捐五分取一;宋国官吏每人每年需亲耕田一亩或同等徭役。
诏书下发,官吏们无不一脸菜色。
当然, 这里面还是有可操作的空间的, 如果不想亲自耕种或徭役, 可出铜赎役,也不贵,一年十贯钱而已。
这出铜赎役自然不是放在明面上来说的, 赎铜交到户部被用来填补国库的亏空, 虽然杯水车薪,可户部尚书闻人商霖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被人背地里讽刺想钱想疯了。
诏书还未下达时,闻人尚书就领着户部官们开始税改, 御史台、太府寺、司农寺等衙署不少官吏都被户部征用,各州县令亦被下令重新丈量辖内土地制成鱼鳞册上报户部。
丈量的土地里,官职田是重点, 闻人尚书甚至连皇家田庄园林也不放过。
国家困难之时皇帝应该以身作则, 削减用度, 勤俭恤民。
皇帝闻燮看着闻人尚书递上来的谏疏一句詈言就到了嘴边,好险咽了回去。
因减赋,皇帝的名声威望在民间大涨, 多少百姓山呼明君, 就是在齐国和二魏,不少百姓对宋国皇帝的评价都要高过本国。
得了这么大好处, 皇帝总不能不给出点儿实惠的东西来吧。
陛下您瞧,国库还有一个大窟窿需要填呢。
闻人商霖的谏疏送上,皇帝还来不及表态,朝中大臣立刻歌功颂德,情动之处当廷洒泪,实在是叫皇帝骑虎难下。
没办法,只能开了私库捐了不少钱给国库,还下令缩减三宫用度,并且把宗室的一应用度砍了一大截。
皇帝日子不好过,在闻燮有限的权力里,谁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朝臣们立刻又是一波歌功颂德送上,直道皇帝是名垂青史的旷世明君。
朝野都是赞誉声,可闻燮并不开心,比起虚名,他更想要实权。
他苦苦与世族斗争二十年,回头一看,全是无用功,说不定他这二十年躺平什么都不做,也是现在这光景。
不能再想,想多了闻燮觉得自己要吐血。
闻燮觉得自己需要放松一下,显阳殿里养的鸟之前被他下令全部处死,现在空空荡荡叫他看着不顺眼,就对中常侍曹邑道:“叫兽苑寻些鸟来。”
曹邑劝道:“如今朝野都在提倡节俭之风,陛下为万民表率,是其他三国都比不上的。”
闻燮:“……”
更加不爽了。
不能玩鸟,对后宫的女人也兴趣消减,闻燮无事可做只能看奏表打发时间。
能送到他案上的奏表基本上都是经过司徒、內史、门下过了一遍的,他常常觉得看与不看无甚要紧,需要决议之事他一人无法决议,就算他想一意孤行,席荣不同意,谢禹珪和柳光庭不落印,也没有人去办,世族是把他架空得明明白白。
显阳殿案上的奏表是今早通事舍人呈上来的,朝廷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税改,送上来的奏表也多与其相关,闻燮看完批复,看着看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再拿回前面批复过的几本,直接就翻到最后。
“太子现在户部如何了?”闻燮问曹邑。
曹邑答道:“太子殿下处事周全,有不懂之处便不耻下问,户部上下多有赞佩之声。尤其是此次税改,太子殿下跟着户部在公廨里熬了多日,不少人都说太子爱民如子,有陛下您的风范。”
“朕的风范?”闻燮冷笑一声。
之前户部敷衍太子,现在竟截然相反,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外祖父。”
明德宫里,闻端朝柳光庭执子侄礼,后者微微侧身避让,只受了半礼,以示君臣有别。
“殿下这些时日在户部可还适应?”柳光庭问。
闻端道:“户部上下皆是勤勉之人,待孤亦是尊敬,只是……”
话未尽,柳光庭却已知他之意,遂说道:“户部多是谢禹珪的人,殿下还需自己去收服他们,行事要有章法,万不可心急。”
“孤知道,谢外祖父提点。”闻端笑了一下,语气轻松:“户部比起之前要好许多,之前都是在敷衍孤。”
其实现在也并没有不敷衍,只是柳光庭刻意去了户部公廨走一趟,后又约了谢禹珪吃茶,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户部对太子的敷衍收敛起来,至少在别人看来太子为了税改是鞠躬尽瘁。
柳光庭略一颔首,道:“谢玄锡做事是有分寸的。”
闻端便不着痕迹地恭维了柳光庭几句,再请教了几个问题后将柳光庭送出了明德宫。
闻端送完人回来明德殿,殿中站了两人,他问:“你们怎么看?”
闻敬与萧本荣对视了一眼,抬了下手请萧本荣先说。
“柳侍中绝对是在利用殿下您对抗席司徒与谢內史。”萧本荣跟在闻端身边多年,说话便随意一些:“以前面对我们这边示好,他都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踏进明德宫好像会脏了他的鞋一般,嘁……再说,他要真心想扶持殿下,最好该把吏部让出来交给殿下吧,他是在利用殿下您敲打谢內史呢。”
话不好听,理却是这个理,闻端又何尝不知,便说:“别说这些没用的,接下来该如何?”
萧本荣思来想去,他们手中握着的筹码太少,根本不足以让他们跟一个权臣抗衡。
“太子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时,闻敬说道。
一般有这话,就代表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叫听者不想听,闻端大度道:“尽管大胆说,说错了孤也不会怪你。”
闻敬道:“臣以为,殿下可献言让老三出府,由老三去把吏部搅浑了。”
闻端脸色大变,但他刚过才说不会怪闻敬,只能压下火气,硬声道:“孤好不容易等到老三的人自己作死连累老□□朝,现在叫孤去把他‘请’回来?!”
闻敬不慌不忙道:“柳侍中想利用殿下,无非是见此次税改席司徒与谢內史联手了,这几年里,河东柳出仕之人不少,有才之人却寥寥,庸碌之辈太多渐渐有些拖垮河东柳这艘大船了。
柳侍中顶峰时期,掌着吏部、刑部和工部,我大宋的政权多半在他手里,可现在吏部尚书姚奎并不与他一条心。权臣把持朝政,我们皇族反倒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先干掉一个。”
“柳侍中虽然是在利用殿下,却也算是在扶持殿下。”萧本荣提醒道。
“户部空缺出来,太子殿下手头上有多少人能填?”闻敬反问。
萧本荣语塞。
太子有一堆的问题,无人可用就是其中最大的问题。
闻端听了也是郁闷得很。
“世族把持朝廷多年,朝中遍布他们的党羽,就连中正官都是他们安排的,”闻敬说着冷笑了一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朝中五品以上的寒门并非没有,但都是他们提拔上来的死忠。我们不能把控人才的擢选,就永远受制于世族。当初武帝封四国公,不正是想打破世族对朝政的垄断么。”
闻敬朝太子郑重一奉手:“殿下,臣以为,不想成为柳光庭手中的傀儡,就需联合一切可用之人破局,姚奎是彭城王妃的外祖父,老三对吏部比我们有优势。”
闻端闻言沉思。
萧本荣对闻敬说:“五殿下想过这么做是否乃养虎为患?彭城王就是一头心怀叵测的猛虎。”
闻敬说:“对于朝廷来说,世族才是猛虎。”
萧本荣轻笑一声:“五殿下还是太年轻了。”
闻敬脸色变了一瞬,把不悦压下,故作镇定地说:“那萧洗马有什么好主意吗?”
萧本荣语塞,强辩道:“总之,我不认为让彭城王去吏部是个好主意。好不容易彭城王失势,宫中的贵妃也失了宠,咱们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没道理还去帮忙。”
闻敬好险没按捺住情绪,给萧本荣送上一句“一叶障目”。
宫中贵妃失宠又如何,过了这阵风头,信不信她马上复宠,风光更甚从前!
真正的失宠是老四的生母,以前李昭仪那般光景。
皇帝看重老三,是绝不会叫老三有个被打入冷宫的娘的。
可是这话闻敬之前跟太子说过,而显然,太子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张贵妃的娘家兄弟们进了大理狱,看情形是出不来了,太子就以为老三和贵妃缺了一臂,可张家那兄弟俩以前不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三什么时候重用过他们?
“此事先放下,国库亏空还未定案,老三还有得熬,”太子道:“先解决眼下,户部,孤是定要收归手中的。柳侍中的确是在利用孤,孤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萧本荣说:“税改如此大事,咱们可以在其中做文章,拉下谢内史一批人。”
闻敬反对:“我觉得不该从户部下手,还从吏部……”
他话为说完,太子打断了他,对萧本荣说:“萧卿有什么好主意吗?”
闻敬有些急:“殿下,税改关系到……”
闻端不悦:“行了,孤知道该怎么做!你还小,多听多看多学。”
闻敬顿时没了言语,垂眸听着萧本荣为太子出主意。
这一刻,闻敬觉得闻端像极了那狗皇帝,不仅仅是长得像,性格都一模一样。
难怪狗皇帝不喜欢这个嫡长子,那是要多自恋才会喜欢天底下另一个自己。
时候不早了,闻敬还得回建康宫,就先退出了议事的至善殿,一边腹诽一边往明德宫西门走,走到半道上却被两名宫人拦下。
“五殿下,太子妃有请。”
闻敬诧异:齐国女人请我干嘛?
第 168 章
明德宫西侧紧挨着内坊有一烟雨林, 正在明德宫前廷后宫的分界之处,过了烟雨门就是太子后妃们的居所,周祈请闻敬吃茶, 就选在了烟雨林中。
闻敬跪坐席上, 警惕地盯着对面周祈的一举一动,周祈不说话他不敢贸然出声, 纵使他有一肚子的疑问和猜测。
“五皇子不必如此紧张, ”周祈将一盏茶放在闻敬面前, “尝尝看,这是我们齐国的茶,我千里迢迢从成都京带来的, 剩的不多了。”
闻敬没动那杯茶, 依旧像个警惕的小动物般盯着周祈,惹得她发笑。
“说了别紧张, 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周祈掩唇笑。
闻敬道:“我与太子妃交朋友,不合适吧, 您是我长嫂。”
周祈促狭:“那你敢叫闻端一声‘兄长’吗?”
闻敬面色一黯,放在腿上的双手十指捏紧,一脸屈辱却又辨无可辨的尴尬。
周祈细细观察着闻敬, 看到他这有些小家子气儿的模样, 不觉微蹙了眉, 说道:“五殿下与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啊。”
闻敬抬眸瞟了对面一眼,再垂下,瓮声瓮气道:“太子妃找我究竟有何事?我是外臣, 与太子妃单独见面, 瓜田李下的好说不好听。”
“哈哈……”周祈被逗乐,对闻敬指指点点,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还懂什么叫瓜田李下?你且放心,虽然你长得还挺和我胃口的,不过你太小了。”
闻敬羞愤,站起来想走,被宫人拦住。
“好了好了,我不取笑你了。”周祈指着坐席,“坐下坐下,跟你说正事呢。”
闻敬被拦着走不掉,只能再度跪坐回席上,脸偏到一边,不爽道:“我与太子妃能有什么正事说。”
周祈轻啜了一口茶,回味了一番家乡的味道,这才说:“我能帮你在你们宋国朝廷站稳脚跟,你觉得这是正事吗?”
闻敬把脸偏了回来,明显不信:“你?我年纪小,但不代表我就很好骗。”
“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拒绝啊,”周祈微微倾身,压低了些声音,说:“你在宋国孤立无援,谁能帮你,自然是同样在宋国孤立无援的我。我们这是互帮互助。”
“谁我说孤立无援了。”闻敬不服。
周祈嗤笑:“就闻端?那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你真决定靠他,那你一辈子就这样了,连个王爵都混不上。”
闻敬像是憋着什么气一般,不语,却脸通红。
“我知道,闻端这些日子对你相当好,总叫你来明德宫议事,可他哪件事听你的了,你自己想想。”周祈一脸怜悯的神色,“他不过是觉得你有点儿用处,并不信任你,你年纪又小不觉得你现在能派上什么大用场,就好吃好喝养着你,反正不能叫你被别人给笼络了去。”
闻敬浑身微微发抖,难堪地偏过头,强自道:“你少妄加猜测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祈笑了一声:“但我知道你以后想过什么日子。”
闻敬猛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看周祈。
周祈轻声地诱惑地说:“你难道不想站在万人之上,把曾经所有看不起你的、奚落你的、陷害你的人统统踩在脚下吗?”
闻敬不说话,呼吸微微急促了些。
“怎么样,我的朋友?”周祈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闻敬平复的呼吸,冷静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周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回成都,不想待在你们建康。”
自古和亲的公主哪有回到故土的,闻敬眨了眨眼,像是感到意外又恍然大悟。
“小鬼,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周祈说。
“我不觉得你能帮我。”没想到闻敬不为所动。
周祈微讶,却不觉得意外,如果被自己几句话就忽悠了,那这合作就没必要了。
“那你觉得谁能帮你?闻端那个废物吗?”周祈说:“我听说,你一出生就被你们皇帝喊‘恶子’,若非你生母拼命救下你,你就被你们皇帝扼死了,他想必不愿意在朝堂上看到你。”
闻敬不豫道:“你听说的还挺多。”
周祈笑:“我交朋友之前,总要先了解了解我的朋友吧。”
闻敬说:“你也是这么强行跟骆七姑娘交朋友的?”
周祈还是笑:“怎么能说强行呢,骆乔很乐意交我这个朋友。”
“呵呵。”闻敬假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周祈,说:“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帮不了我,你今天这般大张旗鼓地找我说话,太子殿下恐怕很快就会找你了。”
周祈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说:“小鬼,你把自己看太轻,也把我看太轻了,你信不信,闻端根本不敢来找我。”
闻敬目光闪烁了一下,朝周祈奉手行了个礼,一语不发地离开。
周祈微笑着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让宫人来收拾,转进烟雨门时余光瞟到了一名行迹鬼祟的内侍。
“嗤……”-
闻敬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离开明德宫,直到回到平就殿关上大门屋中只有他和杜昌两人,才收起了那副表情。
“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杜昌不明所以,只看到自家殿下心神不宁的模样,就很着急。
“没事儿。”闻敬摇头,“做给别人看的。”
杜昌这才放下心来。
闻敬道:“齐国来的那个公主找我合作。”
杜昌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齐国公主!她想干嘛?!”
闻敬说:“或许是想试探太子,也或许是真的病急乱投医……不对,她应该不是病急乱投医,”他问杜昌:“最近附近有没有陌生面孔出现过?”
杜昌仔细回想着,摇头:“没有陌生面孔。咱们这平就殿偏,一般是不会有人往咱们这边路过的,但凡有陌生面孔很容易出没很容易就被发现。最近只有含章殿的和尚服局的来过。”
闻敬应了一声,暂时把这件事放下,又问:“这几天有打听到什么新消息吗?”
闻敬可用可信的人唯有一个杜昌,宫内外的消息只能让杜昌去打听,事无大小,能打听到的统统都跟他说。以前杜昌打听消息很困难,现在稍微好一些了,明德宫和含章殿时不时会送些吃穿用度,闻敬手里有了一点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耳目比前几年要清明了一些,尤其是显阳殿的消息。
宫中没什么大事,杜昌捡了几个不知道有用无用的小事跟闻敬说:“皇帝临幸了一个含章殿近身伺候皇后的女官,封了美人,就昨晚的事。”
闻敬点点头,心想:狗皇帝这是在敲打太子,太子这一个月在户部风生水起,狗皇帝不满了。或许,不仅是对太子不满,还对柳光庭也不满。狗皇帝千方百计娶了柳光庭的女儿,哪知柳光庭却对他不屑一顾,现在却在扶持太子,狗皇帝能不生气么。
“知道皇后对新封的那位美人什么态度吗?”闻敬问。
“好像……还挺客气?”杜昌不确定地说:“赏赐了不少好东西给栾美人,奴跟着去看了眼热闹,真的是流水般地送进了云台殿……”
“等等,栾美人住在云台殿?”闻敬打断了杜昌的话。
杜昌点头。
“谁安排的?”云台殿旁边就是张贵妃的徽音殿,之前张贵妃盛宠,不乐意有人跟她毗邻而居,云台殿就一直空着。
杜昌道:“是皇后安排的。”
闻敬“嗯”了一声,皇后也没有坐以待毙。
皇后身边的栾女官闻敬见过,已经不是鲜嫩的年纪,狗皇帝临幸定然不是看上她的容貌,想必皇后和栾美人也明白,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狗皇帝是愈来愈厌恶太子了。
闻敬思索着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点儿文章,思来想去发现想要动手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要是有办法能让老三尽快回朝就好了,有了老三给太子使绊子,他才会知道自己这个五弟是多么贴心。
“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都是些鸡毛蒜皮,”杜昌想了想说:“不过我听人说,西魏发生了民乱。”
“嗯?”闻敬抬起头。
杜昌说:“听说是西魏皇帝加了重税,西魏好几个地方抗税,与当地县官发生了冲突,还死了不少人呢。”
闻敬问:“这些你是跟哪儿听到的?”
杜昌答道:“是听几个在凌波池洒扫的内侍在说。”
洒扫内侍……
闻敬冷笑一声。
这么大的事,就连宫里的洒扫内侍都知道了,自己在明德宫一待大半天,太子竟然一个字都没提。
厉害。
齐国女人说得不错,太子不信任他,如此费尽心思笼络他不过是看他有点儿小聪明小手段,自己不用,也不能叫旁人给笼络去了。
闻敬都想捧腹大笑,太子不会真以为自己只有他这一条路可以走吧。
“殿下?”杜昌见闻敬笑得不对劲儿,担忧不已。
“无事。”闻敬道:“西魏民乱与我们无关,你去把我前些日子在贤文馆抄的那几本书找个盒子装好,明日叫个人帮我送给南康王。”
还有周祈,之前闻敬不觉得他们有合作的必要,她帮不到他,他也帮不了她,现在觉得说不定真能合作一番。
第 169 章
宋国减赋所影响的不止是本国, 齐国与二魏也深受影响,民间减赋之声络绎不绝。
相比齐国发劝农桑诏、东魏冷处理,西魏在此事上的处理是真叫人目瞪口呆。
不仅不减赋, 还加重的丁口税, 还征发役夫修建长安北宫。
西魏百姓忍无可忍,多地爆发民乱, 冲了县衙、杀了县官、抢了县仓, 与东魏和宋国接壤的州县不少百姓出逃两国, 尤其是刚刚减赋的宋国。
打了近三百年的战,这片大陆人口凋敝,四国一直鼓励百姓多生孩子——东魏还搞出了一个逾婚罚银, 女子过了十六未婚配者父母罚钱六百, 二十未婚配者父母罚钱一千,过了三十还不婚配父母要罚徒三年;宋国鼓励寡妇再嫁, 再嫁的寡妇衙门会赏粮和帛。诸如此类。
四国当权者为了增加人口也是绞尽了脑汁,就怕自己人口不够, 从来不会嫌多。现在从别国逃来这么多男女老少,宋国边州的官吏高兴得做梦都在笑。
“我们兖州不与西魏接壤,真是好遗憾哦。”骆乔跟骆意、席臻三人头碰头地看舆图, 看着看着就看横在自个儿与西魏之间的相州不顺眼了。
铁牛大王匪气十足地表示, 西魏的百姓想逃的她可以帮忙, 不想逃的她也可以“帮”他们逃。
“我听阿爹说,西魏的那位帝师都被他们皇帝给气病了。”席臻啧啧摇头,“西魏皇帝真厉害, 那位帝师年纪应该很大了吧。”
骆意说:“六十有二了。”
席臻唏嘘:“西魏皇帝太不体恤臣下了。”
骆乔期盼:“希望西魏皇帝继续保持。”
骆意附和:“对对。”
看这仨孩子看个舆图都能跑题, 谌希得拿起教尺敲了敲书案,提醒他们仨:“让你看舆图, 不是看西魏。”
骆乔就说:“如果东魏也有人想跑我们这儿来,我也可以‘帮忙’。”
那热心的样子就像村口喜欢管闲事的大娘,看得谌希得脑壳疼。
“仔细看舆图,不许再说浑话。”谌希得再敲了敲书案。
好呗。
仨小孩儿老老实实看起谌希得圈出的重点——兖、冀、徐、相、豫五州。
谌希得正在教他们推演。
宋国、东魏停战只是暂时,待休养之后缓过劲儿来,还有得打。
兖州,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琅玡,地大物繁,民殷土沃,东魏觊觎之心从未熄止;而兖州,也从没有放弃过收服豫、洛二州,还有被齐国占了的蜀地和黔中。
三月中旬,宋国开始征春税之时,驻扎在顿丘郡的骆衡接到调令回鲁郡,顿丘郡由轻甲军将军朱侧接手戍防。
骆衡回来,他帐下的军师祭酒谌希得也就回来了,继续给姐弟俩上课,席臻是属于蹭课的,放着自家西席先生的课不听,天天来骆宅上课。
“余先生的课没有谌夫子说得深入浅出。”席臻很会拍马屁。
教两个是教,多一个也不多,谌希得没有意见,席使君还专程为儿子送了一份束脩过来,谌夫子就更没有意见了。
“今年春税,牛羊、湖泽等税减二成,治中收来的总税却不减反增,为何?”谌希得提问。
骆意答道:“兖州税目大类分税、赋、算、杂四类,税便是田税,赋乃丁口钱,算是算缗钱等,杂是关卡、盐铁、茶酒等税。牛羊、湖泽等税是归类于杂税,减税税目共十一项,然关卡、盐铁等税不减反增;还有就是算缗钱,士族上户今年开始要交的算缗钱比以往多了三成,这么一减一增,治中收上来的税反而比往年要高。”
“这也就是在咱们兖州,我阿爹治下清明,州中士族富户不敢违抗政令,税收才如此顺利。”席臻骄傲地说。
“鲁镖头走了一趟镖去长沙郡,昨日回来我听到他跟阿爹说湘州这次的春税出了些乱子,长沙王府带头抗税。”骆乔撇了撇嘴,“长沙王府的老王妃真的是心大了,咱们的小席使君可不是前头那位软柿子。”
骆意说:“还是宣贯不到位。百姓比士族可多多了,朝廷降了十一项杂税,就是为了近在眼前的春税安抚民心。减税大张旗鼓,增税暗中进行。”
“不过这也怪不得大堂兄,湘州被前头那个搞得是乌烟瘴气,他才到长沙郡一个多月,许多事都没理顺呢。”席臻难得为自家兄长说话,而不是吐槽。
三人说着说着就跑题了,从兖州说到了湘州,然后又跳到成都京,把齐国少帝发的劝农桑诏翻出来逐字逐句品读,谌希得也不把他们往回扳,还时不时提醒一两句他们漏掉的细节。
此番宋国大张旗鼓减赋,把另三国属实是架在火上烤,没有宋国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朝堂上没有个几乎一言堂的权臣,三国做不到如宋国这般压榨士族官吏和富贾给普通百姓松绑。
宋国君弱臣强、门阀把持朝政,有其劣势,对比其他三国又有其优势。
就说齐国,皇帝周禧有心效法宋国为百姓减赋,可把持着半个朝堂的太后不同意,高官贵族们更加不会不同意,就连不少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大臣们对此事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无论是皇帝真的是想为百姓做点实事,还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清名,都不能以牺牲朝臣贵族的利益为代价。
周禧推不动此事,代表大贵族们利益的太后袖手旁观皇帝在朝堂上栽跟头。
“皇帝想过此事为何会行不通吗?想过为何宋国能做,咱们齐国却不能吗?”太后薛绛把周禧请来仁寿殿说话。
周禧看了一眼太后,旋即撇开眼目视前方说:“此事朕自有计较,听说母后开春后就身子不适,还是静养为好。”
薛绛静静看着儿子看了许久,她儿子都不曾回以一个眼神,她有些失望却不觉得意外,摆了下手:“皇帝说得对,我需要静养,皇帝无事就不要来仁寿殿打扰我。”
这句话用在母子之间不可谓不重,周禧愕然地朝太后看去,后者已经靠着迎枕闭上了眼。
周禧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发一言,沉默地离开了太后寝殿。不多时,他传令皇后,太后身子不适,所有人都不许去仁寿殿打扰太后静养。
薛绛听宫人来报,轻笑一声。
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子早就被权力腐蚀得面无全非。
“有三公主的消息吗?”薛绛问内官,内官摇头,只听殿中一声叹息。
“陛下还年轻,不明白娘娘您的苦心,宋国不是咱们大齐,他国之事岂是可轻易效仿的,就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内官劝薛绛宽心,“过些日子,皇帝就明白了。”
别说大齐了,你看二魏有谁效法了宋国吗,皇帝还是年轻。
东魏的老皇帝就对宋国的做法不为所动,对国内情绪高涨的减赋之声亦不为所动。
东魏皇帝霍协年纪真的很大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今年已是七十有六,真正的长寿,长寿得他已经拉不开弓上不了马,没有了曾经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只有对死亡的不甘和惧怕,以及对年轻力壮的儿子们的忌惮。
他开始让人踅摸方士为他炼丹求长生,对朝政疏于管理,并冷眼旁观二十几个儿子为了皇位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此番宋国减赋,对东魏影响不可谓不大,东魏朝廷上下都知道,一旦宋国国力强盛了,定是要发动战争把豫州抢回去的,豫州刺史高凤岐看起来还挺稳得住,邺京不少人却稳不住了,商量要如何应对不干人事的宋国。
“一个不好,像西边那样发生民乱,宋国还不得笑死。”
“那我们学宋国,学得着吗?”
自然是学不了的,八大姓不会同意,少收的税又从哪里补,国库不丰,治水赈灾、修河修路、军饷俸禄等等等等,哪一项不要钱,钱从哪里来。
“怎么宋国的士族就能同意呢?”东魏小吏甲想不通。
“那是因为有襄阳席氏带头,襄阳席都同意了,其他人还敢反对?!”东魏小吏乙如此说。
甲叹息:“为什么咱们的楼太尉不能带头呢?”
乙冷笑:“楼太尉怎么可能带头!那可是真金白银拿出来,他们楼家不搜刮百姓就不错了,指望他?呵呵……再说了,楼太尉可不是宋国那位席司徒,做不到一手遮天,你当其他七姓的人是摆设吗!”
甲说:“那要是宋国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乙说:“只要不遇上宋国那个煞星就行。”
甲问:“遇上了呢?”
乙说:“自求多福。”
四国持续了几十年的微妙平衡,因宋国这一手减赋之政隐隐有了打破的迹象。
五月时,西魏民乱不断,国库捉襟见肘,国库赤字严重,一度镇压乱民的粮草都凑不出来,不得已派出使臣前往邺京求援。
长安京是想邺京出支援粮草,邺京却很无耻,说我们可以出兵帮你们平乱。邺京出兵镇压了乱民,之后要是赖着不走,那这地方是算西魏的还是东魏的?!
西魏当然不同意,与东魏扯皮了很久,甚至把几年前暴毙在霍协后宫的西魏公主拿出来声讨。更威胁邺京,若不愿意支援也无妨,他们还可以向建康京求援,大不了就是把洛州还给宋国。
洛州紧邻豫州,西魏要是把洛州还回去,届时豫州夹在兖、洛二州之间,二州形成包围之势吞下豫州再挥师北上,邺京就危险了。
豫州高凤岐立刻派人去了邺京,没多久,东魏支援了西魏一批粮草,不多,三千石,对西魏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但是也没办法,东魏也没有余粮了。
好在今年是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四国粮食吃紧的情况皆有所缓解。
第 170 章
宋国国库亏空一案, 最终在张家兄弟身上结案,张家兄弟俩被判斩首,张家被抄, 所有家眷被罚为奴籍, 男丁服苦役,女子充官伎。
张家的党羽被罢掉一批, 姻亲们避之唯恐不及, 烜赫一时的贵妃外戚就这么树倒猢狲散了。
那不知所踪的百万石粮食到后来没有再去追究, 彭城王闻绍一直被软禁在府中,不能入朝也不能去国就藩。
闻绍的封地在彭城郡,那里是宋国的龙兴之地, 且那里有武帝置下的一支军队, 是宋国少数没有掌握在门阀手中而是直属皇帝的军队。
河东柳打过这支军队几次主意都铩羽而归,因此, 河东柳可说是最不想彭城王就藩的。
连老四闻旭都被放出府,大婚后入朝被安排在工部听政, 闻绍依旧被关着。
没有老三的掣肘,有河东柳扶持的太子在朝中一时风光无两,闻旭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顶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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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太子两次被罚后现在见到太子都是绕道走。
太子志得意满。
后宫里, 皇后柳景瑕亦是心情舒畅, 被张珍压制多年, 看到被封禁的徽音殿,她做梦都在笑。
然而这种好心情仅持续了短短一年,张家兄弟被砍头后案子落定, 转年皇帝就解禁了徽音殿, 流水的赏赐送进徽音殿里,协理六宫的玉印送到张贵妃手上, 张珍盛宠更胜往日。
张珍也一反从前在皇后面前礼数周全的模样,当面锣对面鼓地与皇后争锋,将妖妃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后宫不宁,自然会有前朝大臣讽谏皇帝,然而闻燮一概不理,有大臣讽谏他就赏张珍奇珍异宝,有讽谏就赏,一次又一次,把朝臣们都给搞麻了。
要知道,现在建康宫上下都在节衣缩食,皇帝想要人踅摸些珍贵鸟儿都因经费不足而罢休,皇帝赏给张贵妃的那些东西有不少是从皇后份例里抠出来的。
不得不说,想出这一招气人的闻燮真是有那么点儿天才,他油盐不进的,最后大臣们也懒得讽谏了,总归皇宫里的开支没有增加国库的负担,就随皇帝去吧。
只不过,张贵妃再是盛宠,她儿子闻绍还是没能出府。
彭城王府从前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彭城王妃倒是不被限制可随意出府,只是建康京里的人惯会看眼色,这骆氏今后还不知是什么个光景,除了晋王妃和与她相好的几人,没人上前去与骆鸣雁结交,都暂时先观望着。
成国公府对彭城王府也是敬而远之,骆鸣珺还在祖父母面前笑话过:“还好当初彭城王看上的不是我,否则现在就是我在彭城王府里受罪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应该,但骆广之和胡元玉竟没有训斥,姜云梦就更不会训斥了。
这次传到姚莹耳中,把她恨得不行。
姚莹从来就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成国公府的人竟拿她女儿的婚事作为谈资,那就别怪她给侄女的婚事使绊子了。她没有太大的能耐,拜托娘家长嫂在外头说几句成国公府的不是还是能做到的。
成国公府二姑娘的名声不太好,前有死皮赖脸追求晋王世子,后又自作多情想嫁彭城王,嫁不成就多番诋毁堂姐,再加上成国公府有彭城王这门姻亲,建康京的高门都不敢让这么个搅家精入门。
骆鸣珺的婚事犯了难,最后相看了整整一年嫁回了姜云梦娘家,嫁的是姜云梦的从侄。
骆鸣珺的婚事定下后,她下面庶出的三姑娘婚事倒是不叫姜云梦为难就是也不太上心。二房嫡出的五姑娘骆鸣珮名声被姐姐连累,可人善人欺天不欺,机缘巧合下帮了陈郡谢氏一位娘子的忙,被她瞧上,请了媒人登成国公府门为自家次子聘为妇,骆鸣珮定亲后,她下面庶出的六姑娘被父亲骆武做主,定了骆武常往来的一家的庶子。
成国公府三房早些年就举家去了江州安成郡,除了每年冬至差人送些年礼,从不与成国公府联系,不似分家胜似分家。骆爽初到安成郡时只是个小小的士曹从事,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几年,安成郡郡守得知骆爽是骆衡的兄长后对他多有关照,他也从士曹从事升到了士曹,过几年上头的别驾致仕了他还能再升一升。
三房儿女们的婚事骆爽也不“麻烦”成国公府,他挑选了当地声望高家风好的士绅结亲,请柬都没送去成国公府,倒是给兖州送去了。
接连三年老天爷眷顾,风调雨顺,江州、湘州这样的粮仓之地年年丰收,宋国仓廪殷实,大多数的百姓能吃饱。
湘州刺史席瞮站在田埂边,面前是沉甸甸的即将收获的稻穗。
“使君,鱼鳞册已全部重新绘制完了。”仓曹找过来汇报。
这三年里,湘州所有的土地全部重新丈量,清查隐匿田产、逃役丁口、毁田坏田等等,席瞮将湘州的士绅和土地全部梳理了一遍,对强占民田、强买土地等事皆重判重罚,湘州一众官吏也被几番清查,扫除了不少尸位素餐之徒。
湘州上下可谓是恍然一新。
“现无主的土地有多少?”席瞮问。
仓曹早有准备,立刻从身后文书手上拿出一份鱼鳞册递给席使君,对州中土地了如指掌,将无主之地数与席瞮知。
席瞮听完后道:“你与户曹一同,将无主之地分发下去。”
仓曹应是。
席瞮看过城外良田的稻穗便上马回刺史府,刚到府门前就见长史迎上前来,禀:“使君,长沙王过府,正在正堂等着您。”
席瞮颔首,快步进了正堂,朝坐在左首的一位锦衣总角孩童行礼:“瞮见过王爷。”
总角孩童正是虚岁七岁的长沙王闻昱,他本是坐着无聊地玩着腰间玉佩,听到席瞮的声音立刻跳着站了起来,给席瞮回了一个礼,道:“席使君安好。”
席瞮请闻昱入座,问道:“王爷可是为前往建康京一事而来?”
今年元嘉二十五年,宋皇闻燮四十整寿,自然是要大办的,各地藩王、封疆大吏、附庸邦国皆往建康贺寿。
长沙王现在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也得亲往贺寿,这不是来刺史府商量同席瞮一起去建康,路上好有个照应。还有就是,先生说他这是第一次去建康朝贺,他年纪又小,未免叫人看轻,与席瞮同行可以沾点儿襄阳席的光。
若非这样,闻昱是不想来刺史府的,他有些怕席瞮。
三年前席瞮初到长沙郡,长沙王府的老王妃与当地士族联合起来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却被他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拔干净爪牙,老王妃被幽禁在王府,士族们乖乖上缴课捐,生怕慢了一点儿就被席使君找到借口又讹一笔。
“不知席使君何时出发,我与使君一道走,可好?”闻昱小心翼翼问。
席瞮道:“在下已定三日后卯正出发,王爷意下如何?”
闻昱赶紧点头:“好好好,我早已收拾妥当,三日后同使君一起去建康。”
席瞮送走长沙王,叫来别驾把一些要紧的事情吩咐下去,就回到住所开始收拾行李。
他自牧湘州起至今三年,这还是第一次回去,给亲友准备的土仪堆满了院子,为拉这些土仪马车都准备了五辆。
书房里摆着几只大小不一的锦盒,则是他为家人和几位挚友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一件一件检查过后见其收入箱笼中,数一数,发现少了一件。
“立德,”席瞮唤贴身伺候的小厮,“我那个戗金檀木盒呢?”
立德忙回答:“使君,您放在卧室里了,小的这就给您拿来。”
席瞮颔首,不多时小厮捧着一个黑漆戗金蝠纹盒回来,交到席瞮手上。
席瞮打开,从盒子里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刀,别看刀鞘朴实无华,刀刃却闪着锋利的寒光,刀柄的底端有一个机关,装上配套的圆杆短刀瞬间变长兵。
这是他为兖州的小姑娘准备的礼物,今年她及笄。
确认无误,席瞮把盒子放进箱笼里,箱笼锁好。
三日后,出发回建康京。
宋国皇帝大寿在七月,从四月开始建康京就热闹了起来,临近万寿,各国使臣尽数抵达,就更是热闹非凡了。
州牧也回来了大半,席瞮回到家中时,他二叔席豫比他还先一步到。
“二叔。”
“咱大侄子的变化可够大的,”席豫拍了拍席瞮的肩,对父亲和大哥笑着说:“我差点儿没敢认。”
三年时间,席瞮的变化的确很大,三年前还带着少年意气的他如今变得沉稳,整个人的气质从以前的明朗张扬,变成如今的温润内敛,有了阅历,不再直白得叫人轻易看透。
“大堂兄。”席臻上前跟席瞮见礼,飞快就撤到一旁。他现在在变声,嗓子嘶哑难听,都不爱开口说话。
长辈们要在屋里议事,晚辈就都出去了。
席烈一把抓住席臻的后领,说:“跑什么跑,大堂兄回来,咱们兄弟一起吃酒去。”
席臻反手握住二哥抓自己的手腕一扭,挣脱开,飞快说:“大堂兄才回来,肯定是先休息,吃什么酒哇。”
“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你的鹅公嗓,”席烈笑话弟弟,“没事儿,哥哥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不笑话你。”
席臻才不信,他到建康当天二哥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是一顿哈哈哈,气死。
早知道就死活赖着不来建康了,席臻气呼呼想,下个月骆铁牛及笄,都不知道赶不赶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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