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大水毁屋毁田, 朝廷不赈灾。
粮价居高不下,官府不平准。
大雨淹了田,麦粟收不上来, 丰年时中田一亩取粟多不过二石, 今年一石都收不满,就这, 官府还要征走三成, 分明是不给人活路。
白马县是豫州的第一道防线, 县中百姓直面兖州大军威胁,生活在对面随时会派兵打过来自己随时可能丧命的恐怖里,整整一年。
官府的安抚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粮价下不去, 赋税从不减。
压抑多时的白马县百姓在税吏猛踹实在交不上税粮的庄户时,彻底爆发了。
愤怒的百姓把两个蛮横的税吏围起来, 石头棍棒疯狂往两人身上招呼,生生将两人打死了。
然后, 他们抬着税吏的尸体涌向县衙,质问县令是不是要把全县人都逼死。
不少人听到消息也朝县衙涌了过去,县衙前人越来越多。
县令叫衙役们抵住大门, 让主簿快去告诉郭都尉, 派兵过来。
“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教唆, 这些刁民!”
县令在大堂来来回回踱,嘴上一直骂骂咧咧。顶着大门的衙役听到,不少人都皱了眉。
县令出身富贵, 又怎么会理解贫苦百姓的难处。
郭庭听县衙前又闹起来了, 百姓还打死了两个税吏,与县令的想法一致, 是有人在暗中教唆。
那些教唆挑事的,不用想,定是兖州的。
郭庭气怒又无奈,他知道百姓们对赋税不满,可税额是朝廷定的,县令又岂能随意更改。县令给他们征二十税一,朝廷问县令要十税三,中间差了那么多谁来补上?
县令也没办法啊!
“你几队人跟主簿过去,叫县令好好跟城中百姓解释,”郭庭吩咐副将晁玉,“那两个税吏,好生安抚他们家人,走我的私库吧。”
晁玉先是横了主簿一眼,再说:“税吏的抚恤该县令出才对,都尉,您别老帮县令兜着了,您帮这么多忙,人家还不领情,让他给邺京写信都不肯。”
县令姓楼,是太尉楼钦的从侄,白马县因粮价民情汹涌,郭庭让县令写信给楼太尉陈情,请楼太尉在朝中帮豫州斡旋一二,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郭都尉太高看自己了,他在楼太尉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能在冲要之地当县令,他说自己在楼太尉面前说不上话?!
晁玉当时听了就想给县令一拳。
“说什么自己在楼太尉跟前没多少脸面,我看脸皮厚得很嘛,这厚度摊开了也比别人整张脸大,怎么会没脸呢。”
主簿听了一通阴阳怪气,只能赔着笑脸,都不敢催晁玉。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晁玉磨磨唧唧点了人,到了县衙前,还没来得及驱赶聚集的百姓,就见百姓们忽然爆发,大喊着“官府杀人啦”,乱七八糟地朝四面冲撞,一些士兵刚刚站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百姓撞倒,无数的脚踩踏在他身上,不多时就被踩得口鼻出血。
晁玉立刻下令士兵亮兵器,阻拦驱赶嘈乱的人群,可收效甚微,百姓彻底乱起来了,晁玉就带了不到五十人,根本控制不住成百上千惊怒交加的百姓。
咻——啪!
忽然,城中响起一道响箭,晁玉往响箭的方向看去,
YH
立刻命令士兵去抓人。
他有不好的预感。
呜呜呜——
从城外传来厚重的号角声,那是……
那是,进攻的信号!
晁玉顾不上城中的乱民,打马赶往城楼。
他到时,郭庭已经在城楼上了。
“都尉。”晁玉唤了一声,看到了城外十里林立的旌旗,军队的最前头有一人银甲黑马,手持一把暗蓝色长弓,弯弓至圆满。
是名弓灵宝!
骆乔骆高羽!
郭庭眉头深锁,问晁玉:“百姓都安抚好了?”
晁玉:“……”
郭庭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晁玉的声音,不悦问道:“怎么回事儿?”
晁玉磕巴了一下:“民、民乱了。”
“你说什么?!”郭庭一把抓住晁玉的前襟,睚眦欲裂:“民乱?这时候你说民乱?!民乱了你在这里干嘛?!”
晁玉想说他担心都尉,来不及开口,听到一道破风之声,他睁大了眼,猛地把郭庭往旁边一扑!
一支四尺三羽角木重箭钉在城楼柱上,晁玉眼中的惊恐还未褪去,猛地抬头,那支重箭入木三分,箭尾还在震颤嗡鸣。
这么远的距离,这种不擅远射的重箭,不用想,只能是东平骆高羽。
郭庭爬起来从垛口往外看,骆乔竟单人独骑已经到了护城河的拒马桩前了。
真真是艺高人胆大。
她一箭射出,再弯弓搭箭。
咻一声,宛如信号,兖州军阵向前推进数里,随后弓箭手准备——
万箭齐发。
骆乔第二箭射出,将城楼垛口处一名躲藏不及的士兵射死,旋即掉转马头返回军阵中,在折回的时候还顺道用长.枪挑起面前一个拒马桩,一甩,竟直接飞过了护城河,在城墙下摔了个粉碎。
嚣张,太嚣张了。
郭庭恨的咬牙切齿。
紧接着,兖州军阵的箭雨直冲城墙头,郭庭顾不上用詈语“问候”骆乔,立刻组织防守,并调弓箭手反击。
白马城墙上也射出一阵箭雨,兖州军阵立刻升起木幔挡住,并稳步向前推进。
“投石——”郭庭大吼。
城内数架大型投石机,填装好礌石,发射出去。
“晁玉,你去城内,不要让百姓冲了城门,如有不听劝阻者,杀无赦!”郭庭把晁玉抓过来大吼着吩咐,然后把人推开,就地一滚,躲开了敌人投来的礌石。
“都尉!”晁玉大喊。
“没听见军令吗?”郭庭怒喝。
晁玉转头下了城楼。
白马县作为豫州的冲要之地,城池防卫可媲美大城。城外有护城河,护城河前有拒马桩,城门有瓮城,门后还有陷坑,坑中铺板,钉上长钉,每坑边有长枪二十,硬弓十张,盾车五辆,敌若径入,必坠坑中。
兖州想要攻陷城门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现在更重要的是城内百姓的安抚。
守城最忌内部哗乱,敌人还没打进来,自己先把自己耗了半条命。
城中的确乱成一锅粥,百姓冲了县衙,县令从角门逃跑了,百姓大怒,满城搜捕县令,先头晁玉派来的五十来人根本不顶事,百姓们充分教了他们什么叫做“人多力量大”。
晁玉失了先机,如今想要控制乱局已是非常困难了。
城中不知有多少细作在其中制造乱局,更是将百姓们往城门处引导。
早在白马县粮价飞涨之前,就有潜伏的探子不断向白马百姓灌输宋国二十税一东魏十税三,并言:豫州原本是宋国的,被东魏不要脸占了,如果豫州回归宋国,我们白马也是二十税一了。
在更早以前,豫州百姓听人说宋国减赋二十税一,就很羡慕,逆反的种子早已种下,如今正是要收获的时候。
探子们在城中四处裹乱,高喊楼县令苛政,十税五逼死人。
许多还参与县衙暴.乱的百姓不明就里,还真以为今年变成了十税五,都疯了。
失了先机的晁玉这会儿镇压不住乱局,发狠抓住几个喊十税五疑似探子的,直接斩杀。可这并没有震慑住百姓,反而将百姓的反骨彻底给激发了。
“你们看哪,这就是我们东魏的官府,我们东魏的官兵,视我们为猪狗为草芥,想杀就杀,十税五啊十税五,就连西魏都比我们的税赋低!朝廷想杀了我们,想要敲碎我们的骨头,吸干我们的血!”
“各位,你们想不想死?!不想死就跟我冲——”
白马县内彻底失控,高喊着带着百姓往城门处冲的探子,被晁玉一刀砍下。
他倒在了地上,血流如注,眼里是湛蓝的天空,耳边是白马县百姓的呼喊哭叫。
他笑了。
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知道自己不会白死,这白马县,这豫州,终究要回到宋国,哪怕他看不到。
他兖州,信领兵的将领们,信自己的同袍,信,上天赐予的天生神力的骆乔骆队长。
城外,辅军、民兵清理着拒马桩,砲车、弓箭手在后方掩护,拒马桩清理完毕后造壕车和填壕车推上来,投石块、放桥板,在护城河填出路来。
城上的守军朝填护城河的辅军射箭投石,木幔再度升起,辅军们顶住集火快速造桥。
兖州后方军阵里的礌石和弓箭投射得更加密集,还有绑着草布点燃后冒着刺鼻浓烟的火石。
城外攻防,从上午辰时一直打到下午申时,很快就要金乌西坠,夜间攻城不易,兖州定要收兵,郭庭盯着护城河,不能叫兖州把桥造好。
他点了五百勇士,叫他们出城干扰。
这五百人知道自己此去恐怕回不来了,绑紧了衣袖裤腿,拿上长刀,义无反顾出城去了。
偏就在这时,有三队辅军造好了壕桥,骆乔将灵宝弓挂在马鞍上,单手举起长.枪,高喊:“先锋军,随我冲——”
她一甩缰绳,黑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飞奔,先锋军立刻跟上。
奔过护城河,骆乔长.枪一扫,她近前的几个豫州兵就被她扫飞老远,重重砸在地上,被自己人在地上安置的铁蒺藜扎一身窟窿,玄青也一蹄子踹死了一个。
造好桥的辅军过了河,清理敌人设的铁蒺藜,先锋军就在旁掩护,抵挡城墙上的攻击和出城的勇士。
紧接着,又两座桥造好,兖州将云梯、攻城锥等送过了河。
一架云梯架上勾住城头,骆乔飞身下巴,把长.枪丢给一直跟随她左右的闻敬:“五皇子,帮我拿好。”
“你要做什么?”闻敬下意识接住枪,那枪奇重,他差点儿没拿住。
骆乔从马鞍上挂着的袋子里拿出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刀,将短刀配套的圆杆别在腰间,笑着说:“自然是上城头会会郭庭。”
闻敬大惊,就见骆乔纵身攀到云梯上,飞快往上爬。
“小心——”闻敬大吼。
城墙上的豫州兵推着一个夜叉擂丢下,夜叉擂顺着云梯往下滚,骆乔用脚勾住云梯,抽出腰间的圆杆套住短刀刀柄底部,一扣一转,短刀变成了长柄横刀,骆乔一手抓住云梯,另一手握刀往前一送,用力顶住了滚下来的夜叉擂。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骆乔顶着夜叉擂,往上攀爬了十几步,颈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竟将夜叉擂给顶了回去,把推夜叉擂的几个豫州兵给滚了。
闻敬提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
好险!
不过,这就是骆乔,天赋异禀的骆乔。
闻敬畅快地笑了起来,在看到甘彭时,把骆乔的枪给了他,他则抽刀跟着士兵们一起爬云梯,有骆乔在上面开路,如何攻不上城墙。
“喂喂,”甘彭喊了两声,“不是,这么重的枪,我怎么拿呀,我拿了还怎么杀敌呀?”
杨津路过,留下一串“哈哈哈”嘲笑。
甘彭不甘地高喊:“还有没有同袍情谊啦!”
第 192 章
被夜叉擂滚倒的豫州兵用最后一丝力气砍断了狼牙拍的绳索, 七尺长宽的狼牙拍上,数百个五寸长的寒光闪闪的狼牙钉,这一拍拍在人身上, 瞬间就变成血葫芦。
豫州兵砍断绳索, 看到了狼牙拍猛地下降,终于支撑不住, 闭上了眼。
把夜叉擂顶走的骆乔正要拆下刀柄好继续攀爬, 就见一道阴影飞速下降, 她闪电般掉转了刀柄,用底端插.进密密麻麻的狼牙钉的缝隙中,将其顶住。
这一架云梯因为有骆乔在前头开路, 尚无人折损, 其他的攻城云梯就不是这情形了。
城墙上的豫州兵石块、夜叉擂等不停往下扔,攀爬在云梯上的兖州兵被砸中就是九死一生。
兖州兵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往上爬, 抢夺城头制高点。
城门处的攻城锥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城下还有辅军在挖城墙地道。
饿鹘车和搭车配合着, 或扫或勾着城头上的敌人和兵械。
骆乔顶着狼牙怕,它比夜叉擂要打太多,仅靠一根刀柄顶住已经在东倒西歪了, 骆乔攀在云梯上很不好施力, 她也不能随手乱扔, 否则伤害的是自己人。
她大吼一声,用刀柄抵着狼牙拍,硬生生将其背面拍在云梯上, 她攀上前两步, 抓住狼牙拍的边缘,顾不上被狼牙钉割破了手掌留了一手的血, 一股蛮力爆发,竟把狼牙拍给翻了个面!
狼牙拍的背面有环,其上帮着绳索,是方便守城士兵控制它拍下收回,这会儿倒是便宜骆乔了。
骆乔把刀柄一转,拆下圆杆,短刀别在腰间,圆杆穿过狼牙拍的背环,横着卡住,再把环套着卡在手臂上,就这样把狼牙拍当做盾用,顶着上头不断砸下来的石头檑木往上爬。
“火油——”
城头上有人再喊,骆乔双目一凛,加快了速度,终于看见了垛口。
她把圆杆一抽,狼牙拍猛地甩出去,拍倒一片豫州兵,然后跃上白马县城城头,一眼就看见了城楼上的郭庭。
郭庭自然也看见了她,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竟叫她爬上了城墙!
骆乔上了城头,让兖州军士气高涨,进攻得更猛烈了。随着后不断有兖州兵攀上城头,与敌人厮杀。
骆乔取下腰间的短刀,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圆杆被按下杆上机关,底端弹出五寸长的四棱刀,她右脚微微一转,猛地朝郭庭冲去。
郭庭不确定自己打不打得过骆乔,此子力气委实恐怖,但身为主将,他绝不能退,更不能逃,不能与她接招,更不能被她打到。
郭庭双手持枪,枪尖指着骆乔。
“骆女,有种与我一战!”
忽然晁玉在半路杀出,带着几百士兵,将城头的马道堵得严严实实,骆乔想要过去得先把这些人都杀了。
骆乔懒得跟晁玉废话,连停顿都没有,直冲向密密麻麻的豫州兵,一手刀一手棱刺,一刀一个,闪转腾挪,一脚踢飞一个,一个压倒一片。
闻敬也攀上了城头,带着十几个兖州兵朝骆乔的方向杀过去,将她背后的敌人统统杀掉。
“都尉,恐怕守不住了,城内百姓大乱,不少人在冲城门。”晁玉叫士兵挡住骆乔,他跑到郭庭身边,劝郭庭先走,他留下守着。
“大战当前,岂有主将独自逃跑的!”郭庭喝斥。
“都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晁玉苦劝。
郭庭把他推开,说:“我宁战死,也不当懦夫。”片刻后,又对晁玉说:“你带一队人走吧。”
“都尉!”晁玉惊呼:“我不走!您不怕死,我也不怕!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郭庭大笑:“好,要么赢,要么死,我郭某人俯仰无愧,绝不会逃跑。”
“那真是可惜了。”骆乔一路杀过来,离郭庭等人竟只有十来步了,“原本还想放你一条生路。”
郭庭右脚微移,枪尖指着骆乔:“想要我投降?小姑娘,你还没这本事!”
骆乔按动机关把圆杆上的棱刺收起,再套住刀柄一转,又将其合二为一成一把长横刀,她挽了个刀花,横刀在身前。
“那我就只能送你去投胎了!”
人随声动,骆乔猛地冲出,长刀一抡朝郭庭砍下,郭庭侧身避开,往前跨了一步,长.枪朝骆乔拦腰横扫。
骆乔腰肢柔软地仰面一折,顺势单手撑地,长腿朝郭庭的长.枪踢去,把他的枪踢歪。
郭庭感受到一阵巨力,枪差点儿脱手而出,他收回枪,枪杆旋了一圈,枪尾往骆乔的腰部挑去。
骆乔撑着一跳,避开郭庭的枪,一旋身刀朝郭庭砍去,后者立刻避开,不与她短兵相接。
骆乔一砍不中,再旋再砍,长横刀被舞得虎虎生风。
两人转瞬间就过了十几招。
晁玉躲在一旁伺机而动,眼瞅着骆乔露出一个空档,他猛地杀出,却被一把刀拦住了。
“你的对手是我,别搞错了。”闻敬拦住晁玉。
晁玉呸了一声:“哪里来的小鬼,毛长齐了没!”
闻敬嗤:“一把年纪了,你还打得动吗,可别说我欺负耄耋老人。”
晁玉吼:“爷爷今天就叫你个小鬼做人!”
两人立刻战在了一处。
骆乔和郭庭过了百来招,骆乔的力气实在太大了,郭庭不敢与其正面交锋,一直躲避,在躲避中寻到骆乔的破绽才会出手。
骆乔到底年轻,实战经验比不过郭庭,好几次被郭庭抓到破绽,要不是她力气大,以蛮力破之,说不定小命就交代了,就这样,她身上也添了好几道伤口。
不过对比起来,郭庭更惨一些,他虽在躲,总有躲不开躲不及时的时候,被骆乔抓到机会可不会客气,郭庭的左臂已经被骆乔齐肩砍下,鲜血喷溅了骆乔半身。
郭庭也是硬气,都这样了,也坚决不退。
另一边,闻敬被晁玉避得连连后退。他没有正统的武夫子教他习武,平日皇子上射御二课王傅教得都敷衍,他虽自己偷偷练习,可对上身经百战的晁玉,根本就不够看。
骆乔砍断郭庭的手臂后,眼见闻敬危矣,立刻过去帮忙,长横刀砍下,晁玉手中的刀被拦腰砍断,紧接着再被骆乔一脚踢开。
“殿下!”骆乔扶住浑身是血面白如纸的闻敬,问:“还站得起来吗?”
闻敬努力撑起身子,摇摇头:“没事儿,我、我还行……”
骆乔把闻敬扶起来搭在自己身上,扶人的时候一直在戒备郭庭和晁玉,眼角的余光看到晁玉扶着郭庭跑了,她看闻敬奄奄一息的模样,暂时没去追。
她叫来一队士兵,让他们看护着五殿下。
“我拖你后腿了,”闻敬抱歉地说:“你又救了我一命。”
骆乔摇摇头:“没有拖后腿,也没有救不救,这是战场,我们要做的是杀敌,你杀了敌人,就是好样儿的。”
闻敬笑了一下。
“你们就在这里,保护好五皇子。”
此处是城楼一个被风的角落,闻敬伤得很重,等下城门一开,进城是巷战,他恐怕不行的。
士兵们应喏。
骆乔提着刀,准备下去开内城城门,路过郭庭的断臂时,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把断臂扔到了角落里。
城外,兖州军中军阵里,杜晓骑在马上与骆衡并肩。
“虎父无犬子,令嫒着实勇猛。”杜晓对骆衡说。
骆乔领着先锋军冲锋,身先士卒的模样,叫杜晓想起了十几二十年前,骆衡为先锋军队长时,与他自己对战,也是这般悍不畏死地冲锋。
“勇猛有余,智计不足。”骆衡轻摇了摇头。
他说这话并非谦虚,而是骆乔最大的问题——轻敌。
她那一身异于常人的蛮力,是她的依仗,却也容易成为她最大的阻碍。
虽说一力降十会,可她不能什么都靠蛮力去硬杠。
金乌西坠,按照往常,这时是要鸣金收兵了,可就在夕阳的余晖里,兖州军撞开了白马县的城门,同时,内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全军听令——进攻——”
杜晓下令,对白马县发起了总攻。
两翼包围两侧,中军冲进县城,白马县城乱成一锅粥。
杜晓作为主将之一,同中军一块儿入城,骆衡则留守后方,以便随时策应。
城门一破,豫州军很大一部分怯战了,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也有宁死不屈的豫州兵,在城中大街小巷游走,杀一个兖州兵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巷战打得激烈,白马县的百姓投降的在外头的都被赶到主街上蹲着,被几队兖州兵看守,在家中的老实待着,随便乱走没了命可没地方说理去。
骆乔在城中到处找郭庭,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郭庭没找到,她反而找到了藏起来的白马楼县令。
胖胖的楼县令被她抓出来时,吓得当场表演了一个尿裤子,可把骆乔恶心坏了。
“郭庭呢?”
“我、我不知道啊!”楼县令哭着说。
骆乔嫌弃:“你最好不知道,否则……”
楼县令点头如捣蒜,疯狂求饶。
被骆乔遍寻不着的郭庭,被杜晓找到了。
“杜、晓!”郭庭咬牙切齿。
杜晓骑在马上,看着被士兵摁在地上断了一臂狼狈不堪的郭庭,淡淡道:“好久不见。”
郭庭呸了一声:“你这个叛徒!卖国贼!”
杜晓说:“我有今日,其中有高凤岐一份功劳。高凤岐一直觊觎相州兵权,你们对我、对我子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得。”
郭庭怒吼:“卖国贼狡辩什么,你就是个懦夫,苟且偷生的懦夫!”
杜晓笑了:“你说我叛国,那东魏皇帝岂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叛徒,你不会忘了霍协是怎么划地而治的吧。东魏从上到下都是叛国之徒,郭都尉满嘴仁义道德,怎么不去对你的皇帝说。”
郭庭:“……”
“将军,他昏过去了。”摁着郭庭的士兵回道。
杜晓:“……”
是气晕的,还是痛晕的?
第 193 章
白马县内的巷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天明, 负隅顽抗的豫州兵几乎都被斩落,兖州军在大街小巷喊话叫白马县的百姓全部去主街,三刻钟后将全城搜查, 但有不听令者格杀勿论。
白马百姓惊恐慌乱, 城中一时哭声震天。
杜晓下令搜查全城,除了搜查躲藏起来的豫州兵将, 还有就是让士兵们适当宣泄。
自古便是, 但有军队占领一座新城, 少有不劫掠的。
士兵们流血卖命,除为了军功就是为了财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打仗,不时还会被克扣军饷, 不趁着破城的机会多抢点, 哪里有钱衣锦还乡成家立业。
且在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战斗后,士兵们需要宣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胜利的快感, 这时候不安抚士兵很容易哗变。
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快速稳定所占领的城池,上官不会管士兵们劫掠,甚至有的将领未免敌将诈降, 还会下令屠城。
战争是国家行为, 平民百姓是无辜的, 然而对战胜方来说,无辜的平民百姓拿起武器就是士兵,倘若百姓暗中组织, 以城池为依托, 也会对战胜方造成极大的威胁。
约莫一刻钟之后,另一主将骆衡带兵进城, 立即喝止士兵劫掠,不听令者一律兵法处置,随后当着白马县百姓的面严厉指责杜将军,杜晓麻溜认错。
一个黑脸一个白脸,用得是相当熟练,活似配合了多年的老搭档。
兖州拿下白马县,不是为了摧毁。
骆衡下令制止劫掠,还当众罚了几个校尉,主街上的哭喊声渐渐小了些,不过白马县的百姓依然惊惧,一双双惊恐的眼望着马背上的将军们。
军师祭酒谌希得此时策马出列,温声安抚百姓:“大家不必惊慌,豫州本就是我大宋国土,大家既是我大宋子民,我等必是护卫大家周全,一应以大宋子民看待。”
大宋、宋子民?
百姓们愣愣望着谌希得许久,终于,有胆子大些的问:“你说我们是宋国人,那赋税……”
谌希得说:“二十税一。”
“粮价?”
“平准建康京。”
“劳役和兵役?”
“自然是按我大宋的诏令征发。”
宋国自从几年前减赋开始,一直推行轻徭薄赋的政令,叫其他三国的百姓羡慕不已,也吸引了不少其他三国逃户迁往宋国。
宋国对三国逃户查过后没大问题都会收下,办户籍,分田地,叫他们从此在宋国定居下来。
这几年前,宋国的人口着实增长了不少。
在谌希得不厌其烦地解释白马县百姓的问题声中,百姓们渐渐放松了下了,脸上惊惧之色少了,然后再听谌希得宣布今年秋税免了,除了小部分还持怀疑态度,其他人都激动得不行。
旋即,谌希得叫全城百姓返回家中修整暂不要外出,百姓们无不响应。
白马县彻底平静了下来,除了一些士族富户为被洗劫一空的家大声嚎哭外。
另一边,骆乔带着人在城里城外搜查晁玉,驻守白马县的将领和白马县的官吏无论死活都找到了,只除了晁玉。
“让他逃了。”骆乔啧了一声。
甘彭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西南方眺望:“这么看来,郭庭是故意留下吸引咱们,好叫晁玉逃脱去东燕郡报信。”
杨津说:“郭庭还有个副将,姓耿的,就在东燕郡。”
骆乔手腕一翻,把短刀别在腰间,下令:“回城。”
他们回去时,县城内已大致平定了,兖州军在街上巡逻,县衙的鱼鳞册被找出来,核对丁口和土地。
粮仓也被找到,打开一看——
好家伙,这楼县令是个会囤的,粮仓堆得够满,兖州兵一进去,二三十只老鼠四处乱窜,一个个肥得都快跑不动了。
“宁愿便宜硕鼠,也不放粮平准,啧啧……”
“粮价降下去,姓楼的还怎么赚百姓的钱。”
“怎么说?”
“我刚刚听到军师在说,白马县一共五家米行,有三家是那个姓楼的家里人开的。”
“难怪。”
士兵们一边扛米一边说着听来的楼县令的二三事,啧啧有声。
县衙里,谌希得跟骆衡、杜晓汇报清缴的白马县财物,重点放在粮草上。
他们攻下白马县,不会停留太久,顾信已经带兵从巨野泽出发,等他到了交接完,他们就要继续南下进发封丘。
南边,襄州军在攻打初安郡,拿回来的洛州陈兵荥阳郡威逼豫州阳武,徐州的施象观朝陈留郡进发。
豫州三面被围,北面还有顿丘拦截邺京援兵,高凤岐近乎孤立无援。
县衙大堂,谌希得暂代了县令一职,处理全县政务,士兵们搬空了粮仓清点完将账册送到他手里,他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算——接下来大军所需的粮草,白马县粮价平准,县仓库存的存粮和赈灾粮等等。
除了县仓,兖州军也接管了县内的米、油、盐、薪等商行,谌希得算完后忍不住感慨,姓楼的胖子真的会囤,他那一仓库都够全县吃三年了,难怪去搬粮的士兵们都说粮仓的老鼠肥大得吓人。
唔,等顾将军来了,可以让暂代县令在城中放粮。
“军师。”
骆乔大步进来大堂,奉手行了礼后拿起一旁的长颈壶倒水喝。
“回来了,没找到晁玉。”谌希得拿开算盘,起身活动了一下因就坐都快僵掉的腿脚。
骆乔点点头,有些郁闷:“跑得挺快。”
谌希得说:“郭庭几乎是主动现身,吸引咱们的注意,晁玉这还跑不掉就太废物了。”
“晁玉跑了,咱们原本封锁消息然后奇袭封丘的计划不就泡汤了。”骆乔说:“无论他是去了东燕郡还是封丘,两地都会戒备起来。”
谌希得看着骆乔,忽然笑起来。
骆乔被笑得一头雾水,看他总是笑不说话,渐渐羞恼起来。
“夫子,有话说话,怪笑什么。”骆乔虎着脸说。
谌希得笑:“被你阿爹训了?”话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骆乔愣了一下,旋即赧然地偏开脸。
谌希得说:“轻敌。”
骆乔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羞愧地垂下了头。
“小乔,你力气很大,我相信世间几乎无能与你匹敌,你从小习武,不说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配上你的力气可说是世间少有的悍将。但是,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郭庭身经百战,他的经验比你丰富得多,你身上的伤原本可以不受的,你不能一味仗着自己的蛮力就蛮干。”
“我知道错了,夫子。”骆乔蔫蔫认错。
“当然,还是得表扬你,”谌希得话锋一转,“若非有你这身蛮力,咱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攻下白马县,给你记上一大功。你阿爹给你取的乳名真是太贴切了,铁牛。”
谌希得是深谙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了,蔫了吧唧的骆乔瞬间骄傲地抬头挺胸,要是有尾巴估计已经翘上天了。
“去瞧瞧五皇子吧,听说他帮你拦住了晁玉,伤还挺重的。”谌希得说。
骆乔应好,问了五皇子下榻的地方,挑拣了一些伤药带上去探望。
闻敬临时住着养伤的小院是一个本地富户的宅子,富户一家早在入秋之前觉得白马县不安全就去邺京投靠亲戚,骆乔到了小院,大门敞开着,没见到有仆役门房这些,她唤了几声没人应,就道了声“叨扰了”进门去。
小院一共三进,骆乔去了正堂和偏厅都没看到有人,就进了二门寻着主屋走去,终于见到有人了。
门外站着几人,其中一个是伺候闻敬的内侍,骆乔见过,名字唤平吉,其他三个就没见过了。
平吉一看见骆乔,愤懑焦急的脸猛地一喜。
“五殿下在吗?”骆乔问平吉时,目光扫向另外想阻拦她的三人,将那三人看得不敢动。
“在,在,”平吉连连点头,激动地把骆乔往屋里让,“骆队长快请。”
都不通报的?
骆乔长眉轻挑,再扫了那噤若寒蝉的三人一眼,大致猜到了屋里是个什么情形。
待跨过门槛走近几步,她听到从里屋传出来的嚣张声音:“老五,你不会以为凭你这点儿军功就能让父皇刮目相看吧,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兖州军是你和太子能染指的?”
接着一道虚弱的声音说:“我知道,三哥早就视兖州军为囊中之物了。”
“你知道就好。”得意洋洋。
“我不知道,”骆乔站在里屋门前,似笑非笑:“东海王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闻旭猛地回头,慌得差点儿从凳子摔下,指着骆乔:“你……你……”
“原来彭城王一直在打兖州军的主意,”骆乔双手环胸,葡萄眼半阖着睨闻旭,“我还以为他的目标是徐州军,没想到啊,彭城王胃口还挺大。”
闻旭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否认,对方不可能信;
承认,就是授人以柄。
三哥知道了绝对要杀了我!闻旭在心里哀嚎。
那……还是否认吧。
“我在跟五弟开玩笑呢。太子一直想打兖州军的主意,都快疯魔了,我这不是在劝五弟弃暗投明么。”
闻旭努力赔笑,脸都快笑僵了才听骆乔说:“五殿下,是这样吗?”
闻旭转头,恶狠狠瞪了一眼闻敬,叫他说话小心点儿。
闻敬惨白一张脸,虚弱地笑了笑:“四哥跟我开玩笑呢,他怎么会知道三哥想掌军权这么重大的事呢。”
闻旭赶紧对骆乔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闻敬:“三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视兖州军为囊中之物的,他与太子殿下一点儿也不一样。”
闻旭:“是的,是的。”
骆乔瞅着闻敬,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五皇子。
“那就是我误会了,东海王,对不住。”骆乔朝闻旭抱拳。
闻旭擦了擦额上的汗:“没事,没事,误会了就行,误会了就行。”
骆乔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八年多不见,这位四皇子看着没什么长进呐。
“啊,对了,”闻旭本来想走了,又想起一直被完成的大事,“三哥和三嫂让我带了不少贺礼,贺你及笄,我这就让人去拿来给你。”
骆乔大无语:“……东海王,我没记错的话,我及笄是去年的事了。”
闻旭就很尴尬,他也不想拖这么久的,这不是他一直没见到骆乔么,骆乔难得回一次濮阳也不去城里,就跟军营里待着。
“那就多谢东海王了,大姐姐和彭城王实在客气,已经送过笄礼了又送。”骆乔递上梯子。
闻旭连连点头:“是呢,是呢,三哥和三嫂对咱们这些弟弟妹妹可是没话说。”
闻敬扯了扯嘴角,背着闻旭向骆乔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骆乔再次忍笑,道了声“叨扰”迈进里屋,问了闻敬的伤势如何后,把带来的伤药放在桌上,一样一样指给平吉告诉他怎么用。
“等顾将军带兵到了,咱们就要出发了,您可得快些好起来。”骆乔对闻敬说。
闻敬先是愣了一瞬,从闻旭来找他冷嘲热讽后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你放心,我很快就好了。”
第 194 章
闻敬的伤势实在是太重, 大军往封丘开拔时他挣扎了许久也没能起得来身,只能留在白马县养伤。
闻旭临行前还过来嘲笑了闻敬一番:“得不偿失了吧,哈哈哈……”
闻敬脸色苍白, 一副随时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伺候他的平吉发动宦官的传统技能,阴阳怪气地说:“我家殿下拼死攻城, 重伤难愈, 自然是不能去给大军添麻烦, 我家殿下有自知之明。”
“有自知之明就行。”可惜闻旭当时没听懂,得意洋洋出门去。
等他随着大军行军三日,苦哈哈从马背下来两腿打颤地走到将领们所在的火堆边坐下, 被“心直口快”的武将叭叭一顿嘲讽他拖累了行军速度, 他忽然品过味儿,老五的近侍是讽刺他没有自知之明啊!
闻旭要气死了!
最克东海王的骆乔随李蕴领兵去了东燕郡, 东海王逐渐嚣张起来,可兖州军也没人乐意伺候他的王爷脾气, 他发脾气根本没人搭理,大头兵们偶尔还很不给面子地哄笑,找骆衡或杜晓控诉最后都只会是谌希得出面和稀泥。
谌希得那张嘴是相当厉害, 和了稀泥还同时讽刺了你, 你还找不出话回他, 你就说你气不气吧,反正闻旭是要气死了。
而且还很后悔,早知道这么辛苦, 就该留在白马县让闻明哲随军监军, 而不是让他留下。
“不对!”闻旭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愤道:“闻明哲那厮定是知道行军辛苦, 故意借口照顾老五留在白马县躲清闲!”
骆衡与杜晓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东海王还是别动脑了,他一动脑,别人都累得慌-
白马县。
闻敬躺在榻上招待上门拜访的闻明哲,后者简单地问了两句伤势得到“无甚大碍”之言后就一直沉默坐着喝茶,喝了足足一顿饭的时间。
平吉在门外探头探脑,闹不明白晋王世子究竟是干嘛来了,要喝茶,他住的宅子难道没好茶,何况自家殿下这里的茶也没有多好。
闻明哲坐着喝茶不说话,闻敬却也不问,他重伤在身精力不济,甚至喝过药后就这么在榻上睡着了。
闻明哲端茶盏的手一顿,放下茶盏,起身过去帮闻敬盖好掉落了半截的被子,再又坐回去继续喝茶。
就这么一直喝到临近晡食时分才在平吉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告辞。
然后第二日,他又来了。
和昨日一样喝茶喝到晡食时才告辞。
闻明哲就这么雷打不动地来闻敬这儿喝了近一个月的茶,从闻敬重伤起不得身一直喝到他行动自如。
“明哲堂兄多日的悉心照顾,敬铭感于心。”闻敬朝闻明哲郑重奉手一礼。
闻明哲侧过半身,飞快扶起闻敬,再施还一礼:“你我兄弟,实不必客气。”
闻敬腼腆一笑,请闻明哲坐下,说道:“大军已围困上蔡郡城,我们需早日过去。”
闻明哲关切道:“你的伤……”
“无碍,已大好。”闻敬摆了摆手,说道:“东海王一人监军,恐怕心有余而力不逮。”
闻明哲表示他深以为然,两人便定下后日启程去与大军汇合,闻明哲去与驻扎白马县的主将顾信说一声。
“殿下,这晋王世子一天天来,来了又只喝茶不说话,都快把殿下您的茶喝光了,究竟是想干嘛?”平吉百思不得其解。
闻敬双眼微微弯起,浑身上下都透着愉悦与轻松,说道:“你家殿下也有人递投名状了。”
平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面露惊喜。
“真的吗?真的吗?”他就说他家殿下是龙困浅滩,算晋王世子有眼光。
不过平吉还是没明白,这一个月晋王世子都只来喝茶不说话,刚才自家殿下与晋王世子的对话他也听到了,思来想去都没发现有哪个字是在向自家殿下投诚的。
闻敬脸上的笑淡了几分,道:“要是随随便便就让人发现,那这种投名状,不要也罢。”
平吉一僵,垂下了头不敢再多问,赶紧去收拾行囊了。
三日后,顾信拨了二百兵马护送两位监军前往上蔡,等闻敬和闻明哲到上蔡郡外三十里的大营,宋军已经围困郡城半个多月了-
白马县城破后,豫州北一路无险可守,兖州军犹如过无人之境一般。
封丘在接连遭受水患、抢粮、民乱后,整座城犹如鬼城一般,兖州军抵达时城门大开,无一兵一卒守城,还叫打头的先锋军幢主喻沣拿捏主意不定大半日,以为封丘在给他们唱空城计。
高凤岐在豫州北的防御主要集中在白马县一带,东燕郡也布置了五千兵力,由李蕴和骆乔带兵前去拦截。
过了封丘,更加一马平川,兖州军行至上蔡外百里时,得闻襄州军大破初安郡,再三日,施象观领五万徐州兵过陈留郡抵达上蔡。
自此,宋军完成了对豫州州府上蔡的合围。
北边,宋国冀州军牵制住了东魏相州军,顿丘郡的周访和白马县的顾信拦截邺京援兵;
东边,李蕴和骆乔三千兵马拦截东燕郡晁玉五千人;
西边,宋军于洛州荥阳出,牵制住了豫州阳武的兵力。
上蔡孤立无援。
四国的目光都集中上蔡,邺京也暂停了内斗,连夜派出使臣去建康谈和。
然而现在求和已经晚了,宋国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豫州拿回来。
腊月,元日将至,大雪纷飞。
上蔡被围已三月余郡城军民共七万多人,没有援兵,没有补给,存粮越来越少,城中已有家贫体弱者饿死了。
城中商行多半数关门歇业,勉强维持开业的也没有生意上门,米、盐、薪行更是在经过数次盗抢后一家不剩的都关门了,只余官营还在开着。
物价也高得离谱,即使有州府下令平准,狠狠处置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奸商也无用,物以稀为贵,这道理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都一样。
说不平民百姓家中,就是刺史府的境况也很不好,全府上下节衣缩食已经是一日两顿改成一日一顿,府中的炭薪也不够,只有高凤岐的夫人因为病倒还能烧炭取暖,其他人包括高凤岐自己都是多裹几件衣服保暖。
主子们冬日的裘衣还多,奴仆们能有件镶毛的衣裳就不错了,高凤岐有几个姬妾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受不了了偷了他的令牌想出城,被高凤岐下令射杀在城门前。
“使君,天寒路滑,还是早些回府吧。”
高凤岐朝跟随的小厮摆摆手道无妨,慢慢走过上蔡郡城里一条又一条的街巷。
上蔡早不如起先的繁华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或困苦或麻木,整座城都气死沉沉的。
拐进一条小巷,忽闻凄厉哭声,小厮吓了一跳。
“使、使君,要不快些回、回府吧?”
这里是上蔡城南,住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小厮怕不安全,使君出门也不叫护卫跟着,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高凤岐没理,循着哭声往前走,在一间敞开门的大院前停下,看着院中一幕。
院中,两个汉子用床板抬着一名老叟往外走,被两个瘦弱的半大孩子拦住,求他们不要带走阿爷,旁边一妇人劝两个孩子:“你们阿爷已经走了,得让他入土为安对不对?你们听话,别叫你们阿爷走都走得不安稳。”
两个孩子却不听,他们只有阿爷相依为命,没了阿爷就是天都塌了。
汉子瞧见俩孩子怎么都不听劝,不耐烦了,粗声粗气道:“罗老丈已经死了,不把他抬出去,这院子还怎么住,你们再拦着,小心我把你们也扔出院子让你们自生自灭!”
妇人下了大力把俩孩子拖开,让汉子们出去。
两个孩子哭着追了出去,妇人走到院门口叹气看着。
“敢问这位娘子,适才是何事?”高凤岐上前两步,客气问妇人。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此人身着狐裘锦衣身边还跟着伺候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顿时没了好气:“什么事,死人了!穷苦人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没医没药,死了!”
妇人在上蔡被围以前是做茶水生意的,见到有身份的人都客客气气赔笑脸,可这三个多月别说做生意,活着都是极大的困难,哪里还乐意赔什么笑脸。
“前头粮价那么高,也不知道官府都在干嘛,半点儿粮都不放。现在被宋国围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还是不放粮,怎么着,是想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通通饿死是吧!现在看到了,今天死了一个罗老丈,昨天死了刘媪,前天死了柱子娘,明天还不知道死的会是谁!”
妇人泄愤般一通叭叭叭,小厮不忿想上前与她理论,高凤岐伸手拦了一下。
小厮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之前粮价高涨,州府放出过存粮抑制粮价的。”
妇人呵地一声:“那粮价为什么还那么高?!”
小厮辩解:“那是因为朝廷没有派粮赈灾!”
“那不还是官府根本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那是朝廷,使君并没有不管。”
“结果呢?”妇人指着小厮的鼻子,“你说说,刺史都管了啥!朝廷不派赈灾粮,他不会去跟朝廷要?!宋国围了我们三个多月,他就坐看我们百姓都饿死?!”
“使君派兵出城打过宋军,打了好几次。”
“结果都败了,宋国还是围着,我们还是要饿死。”
“那是因、因为宋军人多!”
“就是打不过呗。要我说,打不过就投降算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也是命,刺史真打算看着全城百姓都饿死不成?”
小厮词穷,看向高凤岐,后者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妇人顺着小厮的目光看向锦衣狐裘者,她不傻,哪怕是一开始没认出,后头听小厮极力为刺史辩解,她也晓得了这锦衣狐裘之人大概就是豫州刺史高凤岐了。
“呸!”
妇人恶向胆边生,对着高凤岐啐了一口,扭着身子转回院子里,把院子门关得嘭嘭响,仿佛要砸到高凤岐的脸上一般。
小厮在刺史府伺候好些年,从未见过使君面前有如此无礼之人,气得大喊:“泼妇!”
“使君,你看她,这刁民,泼妇……”
“闭嘴!”
高凤岐喝止,沉着脸说:“回去吧。”
小厮诺诺点头,赶紧在前头领路。
高凤岐边走边说:“你先去,叫所有人都在州府大堂里等我。”
第 195 章
州府大堂里, 别驾、郡守、郡丞、治中从事、诸曹、中正等人陆续到了,等了有一刻钟的样子,又见州中主簿、门亭长、录事、记室书佐、诸曹佐、守从事、武猛从事等陆陆续续进来, 再之后就是上蔡守军将军、都尉等人到了。
“诸位,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知,使君把咱们都叫来, 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
“难道是要发兵出城?!”
身在上蔡的官吏武将共四十三人, 悉数到齐。
“父亲, 人都到齐了。”高凤岐长子高肖在门外说。
屋内,高凤岐回了声“知道了”,握着夫人的手, 叹息道:“要不是这大军围城, 城中缺药,你的病早该好了。”
“我的身子我知道, 没什么大碍。”高夫人吃力地把另一只手覆在高凤岐手上,拍拍:“别担心我, 我很快就会好。”
“生病了总是会难受的,难受就说,啊。”高凤岐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表情。
他在来之前找府中良医问过了, 夫人的病缺了一味君药, 那味药稀少昂贵, 找遍城中药铺皆没有,府中存的已经消耗殆尽。
“使君,再不对症下药, 夫人的病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其实不用良医说, 高凤岐也可看出他的妻子的身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再没有药就……
眼前浮现大院里老叟被抬走孩子痛哭去追的画面, 耳边尽是那大院妇人的骂声,高凤岐闭了闭眼。
“夫君。”
高夫人虚弱的声音唤回高凤岐走远的思绪,他听她说:“你去吧,做你想做的、该做的事。”
高凤岐握着妻子的手猛然一紧,喉咙干涩:“夫人,我……”
高夫人说:“再如何,都有我陪着夫君。”
高凤岐问:“即使我背负一身骂名?”
高夫人说:“我们是夫妻呀,夫妻就该荣辱与共。”
高凤岐弯下腰,把眼中湿意眨去。
门外,高凤岐三个儿子都在等着,听到里头的对话,老三高胡问两位兄长:“父亲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胥给了高胡一个白眼,高肖根本没心思搭理弟弟,忐忑地等着父亲出来。
不多时,高凤岐出来,整了整衣襟,在三个儿子脸上一一看过,说:“走吧。”
高肖想说话,被高凤岐一个眼神制止。
现在的刺史府不是原先的旧宅,几年前刺史府走水被烧个精光,城中士绅将自己的一座五进宅子修缮后献出来与高凤岐,这座宅子自然是比不上刺史府旧宅的,却也是高夫人精心布置过的,高凤岐缓缓走过回廊,院中的花草树木他都记得哪些是妻子亲手栽种的。
“爹爹——”
随着童稚的呼唤,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团子扑过来保住高凤岐的腿,仰起的脸上尽是孺慕,软糯的童音说:“爹爹,你好多天都没来瞧阿四了。”
高凤岐摸摸幼子的脑门,柔声道:“爹爹这几日很忙,等忙过了一定去瞧阿四,好么?”
这个孩子是四年前一个妾室为他添的,老来得子,高凤岐对他比对头前三个儿子都温和耐心些。
高胥瞧着这父慈子孝的画面撇撇嘴,目光转到心事重重的高肖脸上,嗤了声。
高胡的目光一直在两个兄长身上滴溜溜地转,这会儿看二哥嗤大哥默,他福至心灵地来了句:“大哥是不是想大侄子了?大侄子去他外祖家也住了几个月了,可惜现在被宋国围了城,不能去接大侄子回来。”
对高胡的话高肖无动于衷,高胥却是被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敢置信地朝父亲看去。
入秋之前父亲说幽州的亲家来信挂念外孙,让老大把儿子送到他外祖家去,所以……
所以……
父亲早料到会有今日,特意叫人把老大的儿子都送走?
“父亲!”
“你想说什么?”
高凤岐语气并不严厉,比起以往他教子的语气来说是过于平淡了,可高胥以前敢顶嘴,这会儿也半分不敢造次。
老大的儿子是命,他的儿子、老三的儿子难道就不是命?高胥想这样问一句。
高凤岐轻拍了一下幼子让他跟嬷嬷回屋去。
“走吧。”高凤岐叫三个儿子。
高胥迟疑,高凤岐见了道:“不想去就回屋去。”
高胥咬牙,愤恨地瞪了表情木讷的高肖一眼,跟上父亲的脚步。
高家父子四人到的时候,州府大堂里的争执声已经大得快把屋顶掀翻了。
上蔡被围三个多月,几次主动出击都铩羽而归,不仅仅是官民之间有矛盾,官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
“诸位,”高凤岐坐在主位上,沉声道:“城中是何情形都了解,如何可解?”
众人皆沉默,没有外援,他们除了死守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我说,干脆出城轰轰烈烈打一仗,也好过在城中做缩头乌龟!”军中都尉受不了这份沉默,站起来豪言壮语。
武猛从事说:“士兵们饭都吃不饱,守城尚且艰难,出城就是送死。你想当英雄你自开了城门去,别叫大家伙儿给你垫脚。”
“士兵们为什么吃不饱,原本城中存粮支撑一年有余,要不是胡乱运粮,如何会连三个月都吃力!”都尉把矛头指向仓曹,怪仓曹往州中各处运粮。
仓曹登时怒了:“不运粮赈灾平抑米价,你想让州中百姓都饿死吗?你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都尉道:“赈灾那是朝廷的事,朝廷拨粮赈灾了没有?”
仓曹说:“邺京不拨粮,所以咱们就可以眼睁睁看着州中百姓饿死?”
法曹冷笑:“届时,宋国不打过来,咱们州里百姓就先乱了。齐国全为起义已下两州之地,你怕不是瞎了或聋了吧。”
“你说什么!”都尉大怒,一个箭步上去就抓着法曹的衣襟把人提起来。
法曹身边的兵曹立刻朝都尉一脚踢出,校尉见状立刻上来帮自家都尉。
不多时,堂中混战,半数官吏下场,打的不可开交,别驾去劝都挨了一拳,治中从事路过都被踢了一脚。
被宋军围城三个多月,所有人都被放在火上烤着,随时会炸锅。
高凤岐沉着脸,但没有阻止堂上打群架,紧绷了心弦这么久,总得让他们宣泄宣泄,才好谈接下来的事。
“行了,行了!”最后是别驾摔了茶杯,“看看你们是个什么样子,敌人没打进来,咱们自己人先打生打死,我看你们还是吃太饱了!”
撕扯成一团的终于分开了,讪讪请罪把桌椅都扶起来。
等所有人重新坐好,高凤岐道:“事到如今,埋怨同僚最是无用。邺京的援兵……”
他话没说完,被都尉悲愤地打断:“邺京早就放弃我们了,现在估计在跟宋国和谈,想用豫州换点儿好处!”
此言一出,刚刚还打群架恨不能把对方打破相的一群人皆心有戚戚焉点头附和。
“使君,邺京是指望不上的,否则豫州水患他们就该拨钱粮来。”治中从事说道。
高凤岐颔首:“看来诸位都清楚,没有援兵,城中的粮食……”他看向仓曹。
仓曹回:“尽量缩减用度,还能勉力支撑不到四个月。”
“还缩减?”都尉惊叫:“现在军中一天只吃一顿,还是半稀不干的,再缩减,等敌人打过来,士兵岂有力气御敌?!”
仓曹说:“七万多人要吃饭,仓里的存粮本就不多,难道咱们不给城中百姓发粮,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都尉语塞,嘟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宋国明显是想围死咱们,咱们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心底发出疑问,看向高凤岐。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答案,无非就是死守和投降。
出城应战基本上不用考虑了,宋国号称四十万大军,即使虚报一半多,也不是他们这区区不到四万兵马能打赢的。何况宋国还有个煞星,士兵们对上她,没打先士气输掉一半了。
可死守又岂是出路,城中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拖着全城人赴死,他们做不到。
“使君……”
别驾艰难地咽了下喉咙,接下来的话他也不想说,他在看到城中所有官吏都被叫来时就已经明了高凤岐的选择了,高凤岐不得不这样选,再拖上一阵子他不这样做也会被民意裹挟着如此选择。
别驾知道,高凤岐有割据一方之志,他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能由他这个下属来说。
“使君,大势已去,为豫州百姓计,我们……开城门……投……投、降、吧!”
高肖仿佛被砸了一锤子,从席上弹跳起来,猛地看向父亲。
高凤岐挺直了背脊端坐着,面色沉沉不言语。
高肖看着看着,忽而惊觉父亲竟是老了,须发尽皆花白,眼角的纹路、下沉的嘴角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个老翁。
“许杨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开城门投降,你是疯了吗!”
高胥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因“投降”二字而生出的思绪,将目光投向骂骂咧咧的高胥。
别驾被骂也不恼,只问:“敢问二公子有何应对良策吗?”
高胥一噎,犹如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百姓的命也是命。”别驾如此说。
高胥冷嗤:“别假仁假义了,你妻舅强占民女为妾不成就把人一家八口都打死了,你当初为你妻舅开脱的时候怎么不说‘百姓的命也是命’,合着人家八口人就不是百姓?”
别驾脸一沉:“没有定论之事还请二公子慎言。二公子既不想投降,就是要死守,既然你想拖着全城人陪葬,不如明日起由二公子带队巡城,不知二公子意下如何?”
“我没说要拖着全城人陪葬!”高胥怒道。
“又不想投降,又不想死守,难不成二公子是想宋国自己退兵?”别驾嘲讽道:“二公子不会这么天真吧。”
“许杨龄,你……”
“够了!”高凤岐喝道。
“父亲……”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高胥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训斥他,是半点儿脸面都不给他留,他甩来高肖拉扯他衣袖的手,顶了一句:“当我稀罕在这里说话啊!一群骨头弯了的东西!”就气冲冲走出去。
“二弟,休得胡言!”高肖没想到高胥能说出这种话来,连忙追上去要拦他。
“让他走。”高凤岐叫住长子,“回来坐着。”
高肖为难地左右看看,终究还是听父亲的。
“诸位,开城投降何解?”二子引发的骚乱平息后,高凤岐再问在座官吏。
众人看向别驾,后又看向将军,都不敢率先表态。
蝼蚁尚且贪生,如果能不死,谁也不想死。
将军沉默了许久才出声:“前些年,邺京迫害杜晓杜将军时,我真怕有一日我们豫州也会步杜晓后尘。没想到,我的预感成真,今年邺京放任我们豫州大乱不管……”
豫州的家底并没有世人看着的那么丰厚,从宋国割让给东魏后,豫州一直都倚仗着邺京拨钱粮兵马以抗宋国,为什么高凤岐总打相州的主意,就是不想受制于邺京。
高凤岐有野心有谋略,他想先收相州,挟制邺京,再从相州出兵冀州、兖州等,将济水下游这一带的沃土尽收囊中,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
他对相州的盘算都已经走完九十步,就等杜晓身死相州大乱,他出手平乱,相州岂非他的掌中之物。谁知半路杀出个骆乔来,把杜晓给救了。
杜晓没死,相州的乱局没大成,他和邺京都没占到好处,反倒是便宜了兖州。
每每想起,高凤岐一口老血就到了嗓子眼。
自那以后他的运势仿佛由盛转衰般,与邺京互相猜忌互相防备,又得防着兖、徐、襄、郢州等州,洛州也不是个正经盟友,他是前门有狼后门有虎,左支右绌。
在邺京来信说与西魏联手攻宋时,高凤岐心神不宁把最喜爱的镇纸给摔坏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可他不得不应下,多年部署毁于骆乔的神来一救,他还是得依靠邺京。
邺京却不是个靠得住的。
攻打宋国是他们要打的,现在被宋国反攻却是叫豫州受着。
多年的雄心壮志散了,高凤岐肉眼可见地衰老。
“为豫州百姓计……”高凤岐长叹一声:“许别驾,你带人去与骆衡谈判,把豫州……给他吧。”
堂上众官吏齐齐起身,朝高凤岐拜下:“使君高义。”
高凤岐苦笑。
自己算什么高义,不过是民心向背罢了。
第 196 章
腊月二十, 豫州别驾许杨龄为使,出城请求面见兖州军主将骆衡,祈和谈。
豫州愿意投降, 但有条件。
既然无论如何都保不住豫州了, 那就自己与宋国和谈,绝不让邺京拿他们豫州换便利, 想占这个便宜, 没门儿!
许杨龄等人在兖州军营外等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时间才被请进去, 进去时被几队士兵紧紧盯着,一个个都握紧手中刀枪,大有许杨龄等人有不轨之举就乱刀砍死, 一直“护送”他们到了大帐, 又叫他们等着,派人进去通报。
许杨龄等人心有不满, 但形势比人强,如果今天立场对调, 他们不定比兖州做得更过分。
很快,小吏来请许杨龄等人进去。
大帐里,兖州军主将骆衡和杜晓并坐上首, 左侧是军师祭酒谌希得和书佐, 以及几位幢主。
许杨龄与杜晓有过几面之缘, 如今这般遇见,心情委实复杂。
他曾经骂过杜晓通敌叛国软骨头之类,可杜晓缘何会落到被人唾骂三姓家奴境地, 这背后不少豫州的手笔。
只是现在回过头去看, 许杨龄说不出不后悔的话,但他后悔的并不是协助高凤岐算计杜晓, 而是不能将杜晓一击毙命,导致给兖州送去了一个对豫州知之甚详的大将。
兖州势如破竹打到上蔡,这其中岂会没有杜晓的功劳。
“要我们投降可以,不过骆将军不过是一军将军罢了,我们要与席司徒谈。”许杨龄略显傲慢地说。
“不可能。”骆衡断然拒绝。
多大脸呐,还想让席司徒过来谈判。
许杨龄当然知道不可能请动席荣,他不过是先漫天要价,之后坐地还钱才能谈上个好价钱,他今天来就是咬死了要与席荣谈。
骆衡只说了一句,之后都交由谌希得。
谌希得主修的学问是没落几百年的纵横家,口舌那是相当了得,早年游历之时靠着诡辩舌战群儒三日夜,直把一群儒家学子说得是怀疑人生,骆衡就是听说消息来看热闹时认识了他,凭着林楚鸿大洒银子,两人迅速熟识,后来顺理成章成了骆衡的门客,教两个小的读书。
随着骆衡在军中升迁,谌希得也从门客成为军师后成为军师祭酒,兖州军中都知道,千万不要跟谌军师辩驳,从没有人能辩赢,每个与谌军师诡辩者最后都被辩到怀疑人生。
今天,许杨龄等人有幸体会了这种感受,有人差点儿就被说服了,不主动投降就是大错特错愧对苍生。
许杨龄咬牙抗住了谌希得的诡辩,放话:“你们既想不伤分毫就拿下豫州,总得要有点儿诚意,否则我们就是血战到底,你们也讨不得半点儿便宜。”
喻沣嘲笑:“你们想活命,就要拿出活命的诚意来,难道高凤岐的命那般不值钱么?!”
双方唇枪舌剑谈了半日余,最终定下由高凤岐的长子代表其出面谈判,宋国这边主官是新任的豫州刺史。
许杨龄勉强满意,他原先预想的可能是席豫,没想到宋国已经迫不及待任命了豫州刺史。
总之,他不要与什么鸿胪寺官谈,要保证他们这些降官降将的安全和生活,谈判的主官必须是对豫州事务上有话语权。
“那我就等宋国的豫州刺史到来,说起来,你们宋国任命了谁为豫州刺史。”
“到了你就知道了。”骆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吩咐士兵们送许杨龄等人回城。
许杨龄等人离开后,他叫书佐写奏表,八百里加急送去建康,另派斥候去将此事告知其他主将。
“高凤岐擅纵横之术,我以前在他手里吃了不小的亏。”
许杨龄等人在时,杜晓全程没有出声,等这些人走了,他对骆衡如此说。
围困上蔡的宋军主将有五人,高凤岐直接就找骆衡并张口就要见席荣,算盘打得不是一般的响。
他的确很懂怎么谋划挑拨,即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也能给他找到空子钻,难怪杜晓以前被算计得差点儿身死在自己人手中。
听了杜晓的话,谌希得笑而不语。
“对了,豫州刺史是谁,已经定下了吗?”杜晓好奇。
几位幢主也很好奇。
骆衡摇头。
谌希得说:“等人到了,大家伙儿不就知道了。”
杜晓遂不再多问,话题转到东海王身上。
上蔡郡城来使,东海王一听是来和谈的,顿时来劲儿了,就想以监军的身份入大帐听事,骆衡不让他进帐,还闹得蛮难看的,最后是被骆乔拎着后衣领给拎走的。
“骆乔!”
闻旭一被放开后衣领子,先退开四五步,然后指着骆乔的鼻子,怒骂:“你竟敢以下犯上,野蛮类胡,好大的胆子!”
风尘仆仆的骆乔抄着手,散漫道:“我以下犯上了,东海王又待如何呢?”
她走上前一步,闻旭嗷一嗓子飞快往后退了三步。
“你你你,别过来,就在那里说话!”
“嗤……”
“我告诉你,我可是亲王,你敢对我不敬我就……我就……我就……”
闻旭“就”了半天都没“就”出个所以然来,就很尴尬,又捉急。
怎么威胁这个怪力类猿的女的才好?
“杖毙我?”骆乔帮他说。
骆乔先头一直带兵牵制东燕郡,是今日才到上蔡来的,她一进大营就看到闻旭在叫嚣自己是监军,大发王爷脾气。
哟,东海王属实是初心不改了。
骆乔一如既往不给东海王面子,也属于是初心不改了。
闻敬正在帐中与闻明哲说话,听平吉说骆队长一来营中就与东海王对上了,两人正闹呢,好多人都在看着。
他眉眼间闪过着急之色,平吉也没说清楚,他以为闻旭在找骆乔的麻烦,就想赶紧过去解围。闻明哲看在眼里,思忖片刻后,很贴心地说:“东海王一向跋扈,骆队长是有功之臣,咱们还是去看看,别叫东海王的作为寒了功臣的心。”
闻敬立刻明了自己情绪外露了,暗暗责怪自己还是不够沉稳,对闻明哲颔首:“哲堂兄所言甚是,咱们都去看看吧。”
闻敬这么快就收敛了情绪,倒是叫闻明哲有一丝丝意外,更多的是满意,他可不想追随一个喜怒不定之人。
两人到了前营时,闻旭已经认怂了,嘟囔几句不敢再闹。
东海王觉得自己可太委屈了,要不是为了三哥,他一个亲王有必要处处让着一个无品不入流小队长么。
“骆队长。”闻敬到了后与骆乔打招呼。
“见过五殿下,闻典事。”骆乔奉手朝闻敬和闻明哲行礼。
闻明哲为晋王世子,将来是要袭晋王爵,但现在他这个“世子”并非爵位或官位,以前没选官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后来选了黄沙狱典事,大家皆称呼“闻典事”。
而这三个闻在兖州军担任的监军一职,并不是正经官位,所以没人会称呼他们“监军”,闻敬和闻明哲也从不以监军自居,只有闻旭总囔囔他是监军,兖州军上下可烦他了。
“骆队长这是从东燕郡赶来?”闻明哲问道:“东燕郡现在如何了?”
骆乔道:“归降了。”
三个闻都有些吃惊,是归降不是被骆乔给灭了?
东燕郡守将与郭庭的耿、晁俩副将在是否去救援上蔡一事上有分歧,东燕郡守将不觉得以他们这五千兵马能解上蔡之围,再者外头还有个骆乔在虎视眈眈。
耿、晁二人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五千兵马可以救上蔡,他们是想带兵折回白马县,攻打白马以救上蔡。
东燕郡守将也不同意,他的话很实在,白马县如今的守将是顾信,兵马两万多,他们这五千人去了就是送死。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他知道两人主要目的是为了救出郭庭,为上蔡解围只是附带。
双方谁都说服不了谁,甚至因此起了肢体冲突,潜伏在城中的探子把这消息送出来后,李蕴与骆乔商量了一番,决定试试看能不能策反东燕郡守将和郡中一干官吏。
比起上蔡来,东燕郡更加孤立无援,东燕郡只是人口不足两千户的下郡,驻军仅五千,城墙不如冲要白马县高厚坚实,李蕴和骆乔真的带足兵强攻,打他们绝对比打白马县轻松。
但是没必要。
攻城都是要拿无数士兵的命来填的,不是冲要之地或重要城池,是没有攻城价值的。
前汉开国时的陈仓之战,五万大军攻城,陈仓仅一千守军硬是守了二十多天,敌军久攻不下不得不撤退。
现在得知东燕郡里的矛盾,不利用一下都对不起学了这么多年的兵法。
李蕴和骆乔没有让探子一开始就找上东燕郡守将,而是从下往上渗透,拉拢一部分挑拨一部分威胁一部分,不断激化郡里官吏与耿、晁的矛盾以及官吏之间的矛盾,待时机成熟了再找上东燕郡守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东燕郡。
兖州军接管了东燕郡后,李蕴留守在郡中,与白马县的顾信互相策应,骆乔轻装简行前往上蔡。
“我去大帐向将军复命,少陪。”骆乔简单说了几句东燕郡的情况,用眼神威胁了东海王一下,就行礼离开。
闻敬和闻明哲随后也朝闻旭行礼,两人离开,徒留闻旭一人还在原地气咻咻。
“老五肯定是来看我笑话的,可恶,我得想个办法整治一下他。”闻旭越想越气,又耍起王爷脾气来,看谁都不顺眼,是路过的野狗都要被踢一脚的程度。
骆乔抵达上蔡的消息迅速在兖州军中传开,不出三日就传到了高凤岐的耳中,州府衙门里官吏齐聚,人人都说一脸忧虑。
骆乔在东魏军中有“煞星”的恶名,甚至在她几战几捷后,连东魏民间也有了骆煞星的传说,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她到了上蔡,无异是让上蔡的处境更雪上加霜。
“使君,这如何是好?”治中从事也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那是骆乔啊,骆煞星。你看看,自从听说骆煞星到了上蔡,之前喊着干脆跟宋国决一死战的都尉都萎靡了,问他什么话,除了装傻就是真傻。
高凤岐尚且还能稳得住,说道:“无妨,咱们上蔡城高池深,攻城代价太大,否则骆衡等也不会只围不战。骆乔来了便来了,骆衡不同意发兵,她一个人还能攻进城来不成!”
众官吏甚觉有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半截。
治中从事又气又怕地喃喃:“究竟是谁给骆乔传的‘煞星’名头,其心可诛。”-
“你在东魏军里的“煞星”名号还是我以前叫人传的,这事你得谢我。”杜晓对骆乔说。
骆乔皱了皱鼻子:“杜将军,我可太谢谢你了。”传得可真难听。
想她这样一个能文能武、高自标持、神姿高彻、亦温柔甜美亦威猛霸气之人,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也。
却被叫“煞星”。
她可太委屈了。
第 197 章
高凤岐投降的消息按照谌希得的计划在元节前夕, 借助干办处之手飞快传开了。
所谓寒冬万事休,元节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一年之中最重大的日子,阴谋诡计少不得为元节让路, 如此, 席司徒针对豫州的部署便更从容。
高凤岐特意选在腊月二十遣使谈判,也是如此考虑的, 他得牵制邺京, 不能叫邺京占豫州丝毫便宜。
邺京听闻高凤岐投降的消息气得不行, 争夺皇位多年的皇子们竟罕见联合了起来,去宫中道观找皇帝,请他对宋国下发国书。
东魏皇帝霍协已经十分苍老了, 这几年他几乎不管政事, 沉迷仙丹,每每吃下仙丹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 尤其是在几个月前他临幸的一个宫妃查出有孕后,他觉得自己可太宝刀未老了, 就把给他炼丹的方士封为了国师,流水的赏赐送去。
霍协过于信重国师,由着国师把邺宫搞得是乌烟瘴气, 不过他自己都不管朝政, 国师不太能插手朝中事务, 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会儿,东魏皇子们一齐来找霍协,国师知道后故意叫童子把他们拦在了云仙观外, 叫他们干等, 谁让这些皇子没一个尊重他这个国师的。
东魏皇子们气得不行,在心中大骂妖道, 却拿国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们甚至怀疑,在云仙观里炼丹修道求长生之人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的父皇,别是妖道叫人冒充的,他们的父皇其实早就驾崩了之类的。
邺京为豫州忧烦,带兵一同包围上蔡的施象观也是十分恼怒。
“凭什么是骆季平!几个主将,高凤岐竟然找上他!”施象观又在帐中发脾气,他已经生气三日了,要不是大军还是在作战状态,他就想去找骆衡理论理论了。
“就是,咱们徐州哪点儿比兖州差了,咱们徐州可是龙兴之地。”一名幢主不仅不劝,还拱火。
正要劝说施象观的军师被抢了话,还是被这样的话抢了,不悦地乜了那幢主一眼。
这话可真是说到施象观的心坎里了,徐州因是龙兴之地一直觉得自己高一等,除了建康,就没有徐州人看得起的州,其他州都是土包子泥腿子。
他兖州凭什么敢在徐州面前抬头说话!
施象观立刻写信叫人送去彭城郡递给刺史黄进,在他的信里,高凤岐不是主动遣使找骆衡谈判,而是骆衡半路拦截的,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
他敢这么胡说八道,是笃定徐州刺史黄进会站在他这边,毕竟黄进看兖州的席豫早就不顺眼了。
施象观对豫州事务如此积极,是为了推他的本家兄弟上位豫州刺史,到时候他们一东一西夹着兖州,迟早能把兖州这块沃土收入自己囊中。
如施象观这般盯着豫州的人可不再少数,豫州现在就是一块肥肉,尤其是在洛州司牧上争斗失败的,对豫州盯得更紧了。
这个元节许多人估计都过不好了。
建康京,席司徒府。
今秋述职后,席瞮就卸下了湘州刺史一职,回到建康挂了一个闲职。席荣早就告诉他准备调他任豫州刺史,这几个月闲在家中他叫人收集了一些豫州的地志来看。
朝中并不知道对豫州席荣已经有了安排,或许有些人知道,但这不妨碍他们打豫州的算盘。
选派洛州官吏时,朝中众臣就已经打出狗脑子了,轮到豫州,只会比之前打得更激烈。
敏锐如谢禹珪,在他的长孙谢襄前往湘州出任别驾时就已察觉出席荣的安排一二来,等谢襄胜任湘州刺史,而干得好好的席瞮回建康无所事事,谢禹珪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他暗示手底下的人不用盯着刺史之位,着力推谢家小宗一位很有才能的郎君出任豫州治中从事。
在宋国的州官体系之中,一州之长为刺史,刺史又有刺史和刺史领兵者的区别,譬如兖州的席豫就是刺史领兵者,统领兖州军政大权,又譬如荆州,有刺史和都督,江公武为都督掌军权,另有刺史掌政权。
在刺史之下,为刺史副官者乃别驾,初是辅佐刺史,后变成制衡刺史,刺史强则别驾弱,别驾强则刺史弱,因此大多州里刺史与别驾是互相防备的。
而刺史真正的心腹佐官为治中从事,在刺史不在州中时可代理州中事务的。
谢禹珪知晓推自家人上位刺史无望,就立刻改变策略,就连席荣都不得不佩服他的灵活,难怪能将没落多年的家族又带向高峰。
豫州拿下,席荣在宋国的声望几乎达到顶峰,柳光庭和河东柳氏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别说席荣,谢禹珪觉得自己都比他强,至少户部还死死拽在自己手里,而吏部这么重要的衙门却与柳光庭离心了。
吏部尚书平国公姚奎,说起来也算是个能人,首先他被柳光庭呼来喝去的也能忍着,不动声色地逐步换掉柳光庭在吏部的势力,这点就很不简单了。
姚奎与成国公是姻亲,而成国公骆家出了个天赋异禀骆乔,被席荣给收拢到麾下。
席荣已是大势所趋,谢家得尽快做出决断来。
谢禹珪把四国的局势和朝中的局势顺了一遍,决定先试探试探席荣的态度。正好眼下元节,与席家走动来往不会打眼。
思索罢,谢禹珪去找了老妻。
洛州拿回来了,眼看豫州也要拿回来了,席家如今是花着锦烈火烹油,元节里来走礼的人家不知凡几。
席瞮、席烈、席臻三人跟随席荣、席矩待客,一字排开的三位佳公子直教人看过不来,众人夸得是停不下来。
话说……席家的公子皆未婚配的哦。
好多人疯狂心动,开始扒拉自家孙女/女儿/侄女/姐妹,想看能不能走运跟席家攀个姻亲。
元节里,席矩的夫人申屠锦身边日日都围着一大群夫人娘子,各个都在明里暗里打听她儿子和侄子的婚事,她见儿子都老大不小了,是打算要定下儿子的婚事,可每日这么多人打听,她觉得好烦啊。
“给瞮儿相看婚事怎么时间如此麻烦的事情。”夜里,只有夫妻二人,申屠锦忍不住跟席矩抱怨。
席矩说:“麻烦就先都拒了吧,这时节你也知道,豫州归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候上赶着来跟咱家结亲的无非是……”
他顿住了,实在没有背后说人的习惯。
申屠锦听席矩说拒了又犹豫起来:“瞮儿年纪不小了,旁人不说,就谢家那个孩子,接任湘州刺史那个,儿子女儿都好几个了。你难道不想抱孙子?”
席矩点了下头,又摇头:“现在因为豫州,各项事务都乱得很,瞮儿的婚事实在不必急在此时。”
“豫州乱,你儿子又不乱,他一天天的在家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申屠锦语气不自觉带出些怨怼来。
之前席瞮去了湘州司牧,因人不在建康婚事搁置了好几年,现在席瞮回来了,可却从湘州刺史变成个闲职。
申屠锦时常不知道公爹婆母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对席瞮的婚事如此不上心,她要相看还被拦着说不急。
总是说不急,那什么时候该急?断不能等席瞮都到而立之年还形单影只才着急吧。
席瞮准备司牧豫州之事席矩是知道的,未免节外生枝,他没有跟妻子说。他的妻子是贤良的好妻子,可妻子娘家这些年小动作不断,他并不信任他们。
“瞮儿的婚事,父亲母亲会有打算的。”席矩只能如此说。
又是这句话,一直都是这句话,都好几年了,申屠锦都听腻味了。
她气咻咻地吹灯上床睡觉,都不管席矩是否摸黑。
在主院里,席荣与龙灵阳夫妻二人也在说席瞮的婚事。
“谢家那位今天把话递到我跟前来,想跟咱们家结亲哩。”龙灵阳说。
“谢家?”席荣笑了声:“谢玄锡是个人精,柳连城都稍逊一筹,他的算盘一向打得响。”
“他家适龄的就他三子留下的独女,他家三子出了意外没了,三儿媳没几个月也跟着去了,那孩子父孝母孝守了六年这才蹉跎了婚事。那孩子我见过,孝顺是个孝顺的,可瞧着没什么灵气,别说配瞮儿了,就是咱们族里小宗的我都觉得勉强,谢家的算盘真是……都快打我脸上了。”龙灵阳不管官场上和门阀间的争斗,她这么大岁数的,荣华享受了,风浪也见过,她现在就想自家的子侄好、顺心。
“行,你说不行就不行。”席荣说:“咱们家的孩子可不能在婚事上受委屈。”
龙灵阳:“那当然。”
席荣:“你也别搭理那些人,瞮儿上元之后就启程去上蔡,到时候让他自己给自己相看,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能叫祖母为他操心。”
龙灵阳被逗笑,又道:“上元节后就启程,是不是太赶了些?”
席荣说:“须得尽快赶往上蔡才行,徐州那边少不得有动作,若是黄进去了,骆衡和杜晓不一定能相抗。又有个东海王在打乱拳。”还有五皇子,年纪轻轻,野心却是不小。
“黄进?徐州刺史啊。那豫儿呢?”龙灵阳问。
“这事哪里用得着豫儿去,也是给瞮儿一次练手的机会。”席荣这是完全把徐州上下当成席瞮的磨刀石了。
“那瞮儿的婚事到底要怎么办,”龙灵阳说:“儿媳都为这事暗地里埋怨我好多次了。”
席荣玩笑道:“就让瞮儿自己去解决。”
“他?”龙灵阳翻了个白眼,“他小子回来三四个月,天天在家看杂书,连个诗会都不去,他能解决什么啊,可别打一辈子光棍。”
席荣道:“等过了这阵子风头,你与儿媳好生帮瞮儿看着,好吧。”
龙灵阳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第 198 章
上蔡兖州军大营也在热热闹闹过元节, 军中不能喝酒,但席豫派人送了上千头羊和猪、鱼、蛋这些过去犒劳将士。
林楚鸿得知州里给大军运羊,就请帮忙捎带了一箱胡椒、安息茴香之类的香料给骆衡。
去年北方蝗灾南方涝, 接着又是打仗, 各地粮盐菜肉的价格都有不同程度的上涨,像香料这些本就稀少之物更是涨到价等黄金了, 林楚鸿给骆衡送了这么大一箱, 他在帐中打开时, 杜晓不由得咋舌——骆将军家里是有多豪富。
香料骆衡全没留,叫了力大的壮汉去磨成粉,交由火头军去烤羊给将士们。
下晌, 兖州军大营里飘起了浓烈霸道的烤肉香, 闻得直教人咽口水。
而骆乔好坏,竟叫人推了几架轒轀车出来, 一路推到上蔡的护城河边,轒轀车外支上烤架, 士兵们躲在轒轀车里烤羊,大把洒安息茴香,然后要冲着护城河对面猛扇, 把香味扇过去。
“馋死他们。”
骆队长是懂得怎么气人的。
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隐隐约约闻到烤羊香, 肚子不约而同咕噜噜响, 口中唾液疯狂分泌,本就没吃饱,现在更饿了。
兖州军不要太过分了!
正在州府大堂里商量和推测宋国会任命何人为豫州刺史的高凤岐等人, 听了士兵来报护城河外兖州军“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行径, 有一个算一个的一脸扭曲。
谁出的这种缺德主意,缺大德了!
“别管他们, 给城楼上的将士送些暖身的热汤去。”高凤岐揉了揉额角,头疼不已。
上蔡城里的情况虽没有变得更糟,也乐观不了,高凤岐等人每日紧绷着就怕这时候会营啸,骆衡真的是够缺德的。
上元节之前,席豫又给大军送了一批羊过来,正好香料还剩小半,护城河边的轒轀车烤羊继续走起。
喷香的烤羊再一次把城头上的豫州兵馋哭了。
染了风寒的高凤岐在病榻上惊坐而起,终于扔掉了风度涵养,大骂骆衡无耻。
为女儿背锅的骆衡在大帐里打了个喷嚏,他女儿关切地问:“阿爹,您生病了?”
“没有。”骆衡把建康送来的信递给杜晓,从袖中掏出一方手绢捂着鼻子揉了下。
骆乔眼尖地看到手绢上绣的莲花,一下就认出是阿娘绣的。
噫,阿爹可太会了。
“豫州刺史定了席司徒的长孙!”杜晓有一瞬间吃惊,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骆乔“唔”了一声:“定的是小席使君。”
骆衡点了下头,将信上的内容告诉帐中众人:“别驾出身河东柳氏,治中从事是陈郡谢氏小宗的一位郎君。”
“哦豁,豫州这下热闹了。”喻沣看热闹不嫌事大。
辎重营都尉袁芳问:“豫州驻军呢,有定下来吗?”
杜晓摇头。
“豫州就是一块大肥肉,人人都想割一块。”喻沣摇头晃脑地说:“也不怕自己噎死。”
谌希得说:“小席使君过来我们兖州军大营须得路过徐州军大营,施象观可能会强留,逼得谈判之地更改到他那儿去。”
骆衡点头,道:“咱们的探子截获了施象观和黄进的往来书信,他们对豫州志在必得。”
“干啥啥不行,摘桃第一名。”骆乔对徐州上下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她站起来,抱拳:“二位将军,末将请命,带人去把小席使君抢来咱们大营。”
帐中众人:“……”
“……小乔,你别说得像是山匪抢亲似的呀。”
“喻叔,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理解了就成。”
喻沣:“……”
虽然听起来像山匪抢亲就离谱,但去徐州军大营里抢人,于公于私还真没有比骆乔更合适的人选。
骆衡和杜晓同意了,让她带上她麾下的五百先锋军,就等建康下发邸报。
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热闹还没过去,建康京就下发诏书,任命了豫州一系列的官员——
刺史:席瞮;都督:骆衡;
别驾:柳赟;治中从事:谢亭;
中正:姚载。
邸报下发各州。
众臣对席瞮出任豫州刺史并不意外,让他们意外的是豫州刺史是个不领兵的单车刺史,骆衡胜任豫州都督就地征兵领豫州兵权。
骆衡才是真正的烈火烹油呐!
连带着,建康京里的成国公府再一次门庭若市,不停有人上门给骆广之道贺,称他有个好儿子。
三品镇军都督,骆衡还不到四十,假以时日升到二品持节都督并非不可能。
骆广之受着众人的贺,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心里则发苦得厉害。他的三子四子都与家里离了心,成国公府早就是个空壳了。
彭城王府也派人给骆广之送了贺礼,来送礼的仆役说了不少恭维话,不过他给鲁郡骆宅送的贺礼更多更贵重,护送礼物的领队是他府中长史。
闻绍这几年是真的很努力在搞好与骆衡一家的关系,年节走礼从不忘,不时还会借骆鸣雁的名义送些新鲜玩意儿。
哦,对了,骆鸣雁去岁四月诞下麟儿,闻绍还借口感谢堂妹送的长命锁,回赠了一些番邦进贡的新奇吃食。
实在是太努力了,谁看了不说一声感动。
而骆衡一家,收到彭城王府的礼都会回以同等价值的礼物,不多不少,既不叫人挑理又不叫人误会,全当一个普通亲戚在走。
骆鸣雁对闻绍借自己名义做的事全都知晓,瞧着说不上坏处,反正也不是花她的钱,她便默认了。
“王妃,成国公府遣了人来,言姚大娘子想念王妃,看您明日有无时间回娘家一趟。”
骆鸣雁逗着儿子在罗汉床上爬,听侍女来报,头也不抬地对喜翠说:“我娘想我我信,不过,想让我回娘家的另有其人吧。”
“世子被罢官这么多年,公爷大概是想借四房郎君的光,让世子再选官吧。”喜翠说道:“请王妃过去,可能是想请王妃在王爷跟前美言几句,让王爷帮帮忙。”
骆鸣雁拦住眼瞅着就要爬出去的胖儿子,把他往里头抱,叹了一声:“这小子越来越重了。”
喜翠笑道:“小郎君长得好,白白胖胖的。”
骆鸣雁戳了戳儿子的脸,软乎乎的,手感太好了,就再戳了戳,又戳了戳。
胖小子被戳得不舒服了,躲了两下没躲开,脑袋一仰,嘴巴一张:“呜哇哇哇……”
当场给娘亲表演一个爆哭。
骆鸣雁赶忙去哄,根本哄不好。
闻绍已经走到院外,听到儿子的哭声加紧了脚步进了屋,连声问:“怎么了?阿菟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骆鸣雁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把儿子惹哭的,屋里伺候的都是她的人,她抱着儿子哄,根本没空去回答闻绍的话。
闻绍就凑上去哄儿子,哪知他一哄,胖小子哭得更厉害了,白胖的小脸都哭得通红,好不可怜。
最后还是乳娘出马,把胖小子报到隔壁暖阁去哄,才渐渐哭声小了。
“王爷,明日我要回娘家一趟。”骆鸣雁叫侍女端来茶水果子,伺候闻绍更衣换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骆鸣雁再不亲力亲为伺候闻绍了,动一下手指都懒。
她越来越像文人士子口中传颂的贤良主母,把彭城王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派和谐,府中庶务亦是无甚错漏对仆役恩威并施,对外社交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闻绍对妻子如此贤良淑德很满意,以前那种不时使性子惹他生气,偏他有气不能撒,他可不喜欢。
“是该回去,毕竟你四叔荣升都督,你祖父他们定然很高兴。”闻绍说完停顿了几息,才想起来问:“需要我陪你回去吗?”
“不用,一点儿小事而已,王爷也赐了贺礼了。”骆鸣雁笑得端庄得体。
她看得出闻绍的敷衍,话没过心,否则也不会说出她祖父他们很高兴他四叔升高的话,这建康京里谁不知道他祖父是著名的偏心眼,嫡庶分明搞到他祖父这种程度算得上世所罕见了。
她年幼的时候不懂事,长大了,在建康京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多了,才真正懂得家族的兴旺和传承不是单单靠一个人就行。
因此,她就更不理解祖父母如此教子是怎么想的。
成国公府也一直是建康京里的笑话。
自从儿子出生,骆鸣雁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闻绍的感观变得十分复杂,既希望他真的能上位,又觉得他刚愎自用恐怕不行。
“王爷前日带回来的姑娘已经在碧凝轩安置好了,王爷今日去瞧瞧吧,我已叫人备好了酒菜。”骆鸣雁忽然就不想看到闻绍这张虚伪的脸。
上元佳节,闻绍去赴宴,席间看上献舞的舞伎,宴会主人很懂,安排了厢房。
闻绍一夜未归,第二日他身边的仆从带了个姑娘到骆鸣雁面前,请王妃安置。
骆鸣雁看着粉面含春的女人,暗自摇了摇头。
别以为彭城王府是什么好去处,这几年彭城王带回来的女人不知凡几,可后院里的人数几乎维持在十二三人,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十五人。
足可见彭城王是多么残暴的一个人。
闻绍正是对新得的美人新鲜着呢,闻言便去了碧凝轩。
“王妃,你不能总把王爷往外推,这夫妻感情薄了,对你没有好处呀。”
等闻绍离开许久,喜翠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跟骆鸣雁说体己话。
“薄了就薄了,我跟他本来就没什么感情。”骆鸣雁对越来越唠叨的喜翠姨很无奈,她有自己的考量,不喜别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去劝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去帮我收拾些东西,明天跟我一道回成国公府吧。”
“那小郎君……”喜翠惊讶,她也走了,谁看着小郎君。
“有乳娘,”骆鸣雁哂道:“谁敢在彭城王府里谋害彭城王的儿子,活得不耐烦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残暴的名声也挺有用,至少叫有二心之人会掂量掂量自己的命硬不硬。
第 199 章
骆鸣雁自认为对成国公府的人很了解, 等翌日到了成国公府,她才发觉自己还不够了解成国公府的人。
四叔升迁一州都督,不同于之前将军职, 这可是实打实手上握着兵权的, 成国公府的人想沾光,骆鸣雁已预料到了。
让她意外的是, 成国公不是想方设法为他的二子重新选官, 而是把主意打在了骆乔身上, 想用姻亲将四房和二房牢牢绑上。
“祖父一开始不是这般想的吧。”骆鸣雁问母亲。
她都不知该说祖父有远见还是眼界狭窄了。
说他有远见吧,他盯着后宅姻亲这一亩三分地做文章。
说他眼界狭窄,他盯上的是骆乔。
“你祖母的意思, 是叫胡家行三那个娶小七, 就喜着乌衣好谈玄、与几个人一起自称钟山七子、成日疯疯癫癫那个。”姚莹撇了撇嘴,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骆鸣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脱口而出:“祖母可太会恶心人了!”
姚莹轻拍了她一下,提醒她嘴上把门, 如此议论祖母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就很麻烦。
“娘,也就是在您跟前我才敢放松说话。”骆鸣雁宽母亲的心,却不知姚莹听了她的话心里更难受。
彭城王看似在朝中风光无限, 实则犹如在走万丈悬崖, 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 身为彭城王妃的骆鸣雁处境也不过是外表煊赫。
“不过,你祖母的算盘是打错了。”姚莹接着前言,说:“你祖父为府中长远计, 想把二房和四房捆死, 你二婶很懂,立刻就献上娘家侄子, 还去跟你祖母吵了一架,把你祖母气病了。”
骆鸣雁都不知如何评价这些人了:“他们就没考虑过,小乔是否想嫁?”
姚莹哂道:“他们怎么会考虑小七的意愿,你祖父估计会向你四叔施压,你四叔是投鼠忌器。”
骆鸣雁明白母亲叫她回家,是叫她去打消祖父的蠢念头。
于公于私,姚莹都不想看到骆乔配一个纨绔废物。
姜家人也配!
“我这就去找祖父。”骆鸣雁起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彭城王妃这个身份有时候还是挺好用的,至少她现在去与祖父说话,不会被祖父用亲长的身份压制不得发声。
成国公骆广之今日又是早早就下了值,他这个太仆寺卿是越来越清闲,下头的两个少卿一点儿也不因他儿子升任一州都督而给他面子,把他架成朝廷著名闲人。
骆广之并非没有能力,能坐上九卿位置的岂能是纯的草包,他会被下属架空,除了两个少卿能力够强之外,还有他的亲家吏部尚书平国公姚奎的一份功劳。
女儿年纪轻轻守了寡,婆家之人却不善待,几次与成国公交涉,当面说“好好好”,转过身还是那副嘴脸,姚奎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当初他虽只是吏部侍郎,安排太仆寺几个官员的迁动还是不难的,他挑选了好几个寒门出身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安排进了太仆寺,这些人是真争气,要不是出身不行,如今这太仆寺卿还是不是骆广之就未可知了。
姚奎动的手脚,骆广之知道,可姚奎动手脚也动得大大方方完全叫骆广之拿不住把柄——身为吏部侍郎为朝廷选拔优秀人才难道不是应该,总不能因为你能力不足压制不了下属就怪吏部选的人太优秀吧。
两家的关系在骆文过世后本就大不如前,这之后更是几乎降到冰点,连带骆广之对骆鸣雁这个孙女也不喜,哪怕她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唯一的血脉。
“你怎么来了?”骆广之在书斋里作画,他每日清闲在家,不知何时养成了作画的爱好,听仆役通报彭城王妃来了,眉心就凹出一道褶来,待骆鸣雁一进来他就责备道:“你既已嫁为人.妻,当以夫君为重,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别人还以为我们骆家不会教女。”
骆鸣雁听见此番责备也不与祖父争辩,开门见山道明来意:“祖父,分家吧。”
骆广之手一撇,画了有半月的画毁了,然现在他无心关心他的大作,仿佛没听清楚般问道:“你说什么?”
骆鸣雁加重了语气,说:“祖父,我说,叫二叔三叔四叔他们分家吧。”
啪!
骆广之重重把手里的兼毫拍在案上,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你一个出嫁女,此事是你可议论的吗?”
“可不可的,我话也说了,今儿个咱们祖孙就把话聊明白聊透了罢。”骆鸣雁见祖父这么久都不叫她坐,便自行找了坐席坐下,还叫人进来奉茶,并啧啧有声:“祖父这里的规矩是越来越差了,我来了这许多时间,竟是连盏茶都没有,还有没有人记得我是彭城王妃呢。”
骆广之双手缓缓背向身后,居高临下地睨着骆鸣雁,说:“鸣雁是真长大了,懂得以身份压人了。”
“祖父这话说的……懂不懂我都是彭城王妃不是。”骆鸣雁接过仆役奉上的茶,轻抿了一口,“还是祖父觉得,该叫彭城王来与您谈。”
骆广之面皮抽了抽,负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握紧,看着骆鸣雁的眼神慢慢收起居高临下的俯视。
他缓缓落座,说:“你们母女与你四叔一家倒是亲厚。”
骆鸣雁微微一笑:“祖父但凡不那么偏心,大家都会很亲厚。”
“你这是在怪我?”骆广之也端起茶盏。
骆鸣雁道:“祖父竟然看出来了。”
骆广之忽然发难,猛地把茶盏往地上一掼,骆鸣雁被吓了一跳,双眸睁得老大看着还差一点儿就迸到自己脚上的碎瓷片。
“我对大房还不够偏袒的?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责我!”骆广之站起来指着骆鸣雁的鼻子。
“祖父!”骆鸣雁也站起来,比谁的声音大她可不会输,“你要想清楚,我今天若是在成国公府里有半点儿损伤,你觉得彭城王不会找成国公府的麻烦吗?!”
骆广之瞬间失了声。
彭城王闻绍这几年残暴的名声愈发响亮,他要真打算为妻子出头,身为祖父的骆广之可能无事,骆武和骆崇绚就不一定了。
骆鸣雁体会到仗势欺人的爽感,看祖父那憋屈的样子她就想笑,要不是她不擅丹青,真想把祖父现在的表情画下来送去给骆乔看。
“祖父,现在能坐下来好好说分家之事了吗?”骆鸣雁复又坐下,叫仆役去给骆广之再奉一盏茶。
让成国公府几房分家这件事她已想很久了,分家之后二老当然是跟着儿子过日子,大房没有男丁,都不用成国公府出放妻书,她娘就算是自由了。
以前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契机,现在她终于可以仗势欺人,祖父又亲手把契机送上,再不行动都枉费她当初拦着她娘过继嗣子撒的那场泼了。
这么一想,骆鸣雁还得感谢闻绍的暴戾恣睢。
“父母存,不有私产,”骆广之坐下了,“你的礼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骆鸣雁好笑地看祖父这骂骂咧咧的样子:“朝廷律法也没有定‘父母存,不分家’,所谓树大分杈,子大分家,既然二叔二婶看咱们这些亲戚都不顺眼,何必非要绑在一块儿呢。”
骆广之听到后两句话,了然:“你母亲和你说了。”
“祖父您敢想,还怕旁人说出去吗?”骆鸣雁摇摇头:“祖父您可是真敢想呐。”
骆广之哼了一声:“即使分家,我也是你们的祖父,是你们的亲长,容不得你们忤逆。”
“祖父您这是同意分家了?”骆鸣雁只听第一句。
“我没同意!”骆广之瞪眼。
“祖父您这是何必呢,分不分家,也不妨碍您偏心,分家以后您更可以全心全意与二叔父慈子孝,不好么。三叔四叔呢,逢年过节给您送些礼,当亲戚走动,反正您也不喜他们,不在您跟前碍眼,不好么。”骆鸣雁狂扎骆广之的心,“说起来,三叔也许多年没有回建康了吧,把庶子都逼走了,您开心吗?”
“其实呢,我一直就没搞明白祖父您的想法,祖母不喜三叔四叔,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她亲生的,可三叔四叔是您的亲生儿子吧,您这么不喜庶子,当初为什么要纳那么多姬妾让她们生子呢?”
骆广之铁青了一张脸,低吼道:“你一个小辈,如此妄议长辈,你的教养呢?”
骆鸣雁无辜道:“我不就是祖父您教导出来的么?”
骆广之差点儿被气吐血。
“您还记得我以前和骆鸣珺一块儿欺负骆乔吧,我们为什么敢欺负她,不正是因为您对四叔四婶轻慢的态度么。您但凡表现得像个严父,都不需要您是慈父,我们又怎么敢去欺负骆乔。”
“祖父,成国公府到了如今之境地,都是您一手促成的。”
骆广之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嫡长孙女儿,因为这个孙女儿更亲她的外祖家,更因为姚奎给他使绊子,他对这个孙女儿并不喜爱,印象里是个骄纵任性的,常与骆崇绚骆鸣珺等人起冲突,不止一次胆子很大地敢指责他这个祖父偏心。
直到今日骆广之才发觉,就如他不了解三子四子一样,他也不了解这个嫡长孙女儿是个什么性情。
“你……倒是得了桩好姻缘,竟纵得你在亲长面前大放厥词。”
骆鸣雁淡淡道:“我的这‘好姻缘’也不是托祖父您的福。”
骆广之不住点头,边点边笑:“不错,我没有那等本事能叫你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所以,祖父您不愿意跟我说,是想彭城王来跟您谈分家之事,还是想叫骆乔回来?”骆鸣雁说:“听闻骆乔杀人如麻,被敌人尊称一声‘煞星’。”
被恐吓的骆广之瞬间黑了脸。
骆鸣雁摇头叹息:“这世间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煞星’呢。”
骆广之忍不了了,把骆鸣雁赶了出去。
骆鸣雁临走前不忘说:“祖父您好好想想,分家对谁都好,我明日再来。”
“滚——”
第 200 章
骆鸣雁说明日再来, 还真不是说着玩儿的,她不仅明日也来了,还一连来了五日, 把骆广之堵得都不想回家了。
她这日日往娘家跑自然引来了闻绍的注意, 听她说成国公有意分家,闻绍先是一愣, 后又一喜。
成国公的几子若分家了, 对他来说只有益无害, 他想笼络的只有骆衡,骆武那种废物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闻绍很贴心地问,大有骆鸣雁一说“有”, 他就立刻去成国公府为妻子撑腰。
“杀鸡焉用牛刀, ”骆鸣雁笑得端庄得体,说的话叫闻绍极为受用, “妾身若是应付不来,定会向王爷求助的。”
闻绍握住骆鸣雁的手:“叫朱年跟着你, 岳母寡居不容易,咱们可不能让她被不知所谓的人给欺负了。”
朱年是彭城王府长史,在外代表的是彭城王的态度。
闻绍很上道, 骆鸣雁很满意。
她早几日就分别写信送去给三叔和四婶将分家之事陈明, 送到鲁郡的信上还写了成国公夫妻对骆乔婚事的盘算。
骆鸣雁的信到鲁郡时, 骆乔正领着五百先锋军往平舆方向徐州军大营赶去,去迎接小席使君。
册授的诏书下来的第五日,席瞮从建康京启程, 路上冻土未化, 行路速度被拖慢了不少,走了十几日才到安城, 安城过去就是平舆,平舆再往北二十里就是徐州军大营。
豫州先是征兵征粮,后遇水患,再经大战,几乎是千疮百孔,上蔡被围后,一些郡县的父母官自顾不暇找寻退路,根本顾不上治下的百姓。
席瞮从长陵入豫州,一城之隔,天壤之别。
一路上所见村庄人烟稀稀,曾经的沃土几近荒芜,与豫州相邻的郢州在正月二十就在为春耕做准备了,而豫州路上匆匆行过的是逃难的人。
在快到苞信的时候,席瞮一行人还遇上了山匪拦路。
护卫把山匪收拾了后,一问才知道苞信县令在上蔡被围后就跑了,县中主簿年近古稀早管不了事,县衙半年多没法银饷,小吏们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出白工,山匪们这才下山肆虐。
“您也看到了,咱们这县里都没多少人了,能逃的都逃走了,我们也是没办法,肚子饿啊,这县里村外也没什么可抢的,这好不容易有肥……羊……”
山匪们叫屈叫着叫着不敢吱声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席瞮。
他们山匪也很惨的,苞信县如今这光景,他们想打劫都没地方打去,好不容易看见送上门的肥羊,哪知是新来的刺史。
这群山匪三十多人,山上的寨子里还留守了十来壮丁,以及二十余老弱妇孺,他们大多是失了田地无以为生的逃民,穷凶极恶者很少。
这年头,天灾加战乱,普通百姓的日子艰难,山匪抢无可抢,实不知该不该同情他们了。
虽然宋国接手豫州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高凤岐现在还未签降书,豫州的政务还轮不到小席使君来管。
查明这些山匪没对县里和附近村落造成损害,的的确确是失了田地的逃民,席瞮便放了这些人,且对他们说:“待我接手豫州政务,会重新清丈州中田地及清查人丁,分发无主土地。”
山匪们你看我我看他,有意动的,心中存疑的更多。
他们为什么会失了田地落草为寇,盖因士族乡绅用种种卑劣手段逼迫他们贱卖土地,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沦为佃农,可权贵之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他们累死累活一整年从来吃不饱肚子,天寒无衣,生病无药,但凡勉强过得下去,谁又愿意躲进尽是猛兽毒蛇的山里。
席瞮明了这会儿说再多漂亮话无用,他都还没司牧豫州,只再多说了一句:“还有,届时为州中百姓生计安全,我会点兵剿匪。”
说罢他就让山匪们自行离开,他还要继续赶路。
“老大,咱们怎么办?”
山匪们躲在林中目送席瞮的队伍走远,一名精瘦的汉子说:“咱们寨子里大多数都是过不下去了才躲进山里,可山里的日子并不比原先好,如果这个新刺史真的能分土地给咱们……”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旁边一人打断精瘦汉子,“就算分得了土地,我们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再被权贵强抢了去。”
“人家那么大一个官,有必要骗咱们吗?在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还是想要土地。”
“哪个权贵不骗人,你相信他就是被骗了。”
“都别说了,”被唤作老大的汉子阻止了二人的争吵,“且看吧。”
山匪们回了山中的寨子,席瞮继续北上,终于在二月之前到了平舆。
他才到平舆县城,施象观的副将就找上来,请他前往大营。
“施将军消息灵通。”席瞮对施象观麾下出现在此并不惊讶。
“小席使君一路都没遮掩行藏,咱们要不来相迎,岂不失礼。”副将一脸礼貌,身后是乌乌泱泱看不到尽头的徐州兵。
“你们这是相迎?”席瞮身边的护卫长上前两步,指着那些徐州兵,怒道:“派大军来相迎?!”
副将道:“豫州兵乱,小席使君身边就带这么点儿护卫,万一高凤岐想来个鱼死网破,小席使君岂不危险。我们将军也是为了小席使君的安危着想,别把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们要不跟你走呢!”护卫长握紧腰间佩刀的刀柄。
“那……”副将瞥了一眼护卫长的手,朝着身后一摆手,他身后的徐州兵立刻整齐划一地喊:“恭迎小席使君,恭迎小席使君……”
边喊还边跺长.枪或用刀背拍打盾牌,声势浩大。
果不出所料,徐州这是强逼小席使君落定徐州军大营,席瞮这边的人皆对副将怒目而视,护卫们的手都按在了兵器上了。
“小席使君,请吧。”副将引手。
“使君!”护卫长拦在席瞮跟前,佩刀已抽出半截。
“诶诶,紧张什么,咱们只是想请小席使君去往咱们徐州军大营而已,又不是要对小席使君怎么样。”副将回身对身后士兵们喊:“都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小席使君都不想去。”
士兵们接连拔高了嗓门,吵得不行。
护卫长就没见过这么贱兮兮的人,恨不能直接拔刀砍了这狗屁副将。
席瞮轻拍了拍护卫长的肩膀安抚,说道:“冯队长,无妨,跟他们走便是了。”
副将笑道:“唉,这就对了,小席使君是聪明人。”
护卫长白了副将一眼,收刀入鞘,折返安排车驾护卫仆从队伍,把席瞮的马车护在最中间。
副将看着席瞮上了马车,随后一挥手,徐州兵分做几队,前前后后把席瞮的队伍给围了起来。
“大公子,施象观这是欺你年轻,给你个下马威,先叫你服软了,等到与高凤岐谈判时,徐州可就好提条件。”席荣调拨给席瞮的幕僚桑易同坐一辆车中,与席瞮分析徐州种种行为,“豫州几个实职黄进一个也没捞着,他可不是个愿意吃亏的,想必是要划豫州之地,至少陈留他想划走。”
席瞮点头:“桑先生,这种把戏咱们在湘州就看过了,并不多高明。”
桑易道:“湘州与此又不同,湘州无兵,施象观手握几万大军,进了徐州军大营,咱们恐怕就出不来了。”
“不只是他施象观手里有兵。”席瞮说。
“大公子心里有数便可。”桑易不再多言。
队伍一路往北行了半日,终于可见徐州军的旌旗,副将下令加快了速度,可在看见军营大门时猛地来了个急停。
“怎么回事?”
这一下停得太急了,几千人的队伍差点儿就发生踩踏,骚乱引得席瞮掀开马车上的窗帘问。
已经有护卫去前头查问了,不多时,两名护卫回来,表情十分精彩地向席瞮禀道:“徐州军营门被人给堵了,堵门的是兖州军的骆队长。”
骆乔?
席瞮顿时笑了,难怪护卫的表情是这样的,又想笑又努力憋住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去前面看看去。”
护卫们护着席瞮往前走,徐州兵队伍都乱了,根本无暇顾及到这个“人质”,让他们一路顺利到了副将身旁。
徐州军大营门前,骆乔一人一枪把来挑战她的士兵、队长、校尉、幢主等等全部挑翻,堆叠在一旁由先锋军看守着。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徐州没人了吗?就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骆队长!”副将吼得破音,“骆队长如此挑衅是何意!”
骆乔朝副将看去,一看,有些眼熟,再一看,还真是个熟人,哟了声:“是你呀,邹山一别也有近十年了,我记得你之前是个队长,现在……升得挺快嘛。”
这副将就是当年兖州攻破邹山木堡后带队上山想摘桃的那个,说话很不客气,最后被骆乔举着礌石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副将都忘了当年那丢脸的一幕,被骆乔一声“邹山”又唤醒了不好的记忆,瞬间铁青了一张脸。
骆乔手腕一挽,用枪尖指着副将,道:“你们徐州军都不行,你来,好歹有过一面之缘,你放心,我会稍稍手下留情的。”
副将根本就不想“来”,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天生巨力的怪胎,咬牙道:“骆队长如此在我徐州营前挑衅,就不怕上头降罪。”
“这可怪不得我,是你们先动手的。”骆乔很无辜地说:“我就是在营前站了一会儿,你们就出来赶人,打不过我就诬蔑,你们徐州军还是如此没品。”
“你来我徐州大营前站着,只是赶你算客气了,我要是去你们兖州大营前站着,你难道不赶?”副将气道。
“不赶呀。”骆乔说。
副将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随口胡诌?”
“你都没亲身经历就敢说我胡诌,要不你现在跟我走,去我兖州大营前站着,你看我赶不赶你。”
先锋军一阵哄笑,把副将笑得脸红一阵青一阵,好不精彩。
“哟,小席使君,好久不见。”骆乔见到席瞮,高兴地挥了挥手。
“骆队长,别来无恙。”席瞮奉手回礼。
副将看向席瞮,不悦道:“小席使君怎么过来了?”
席瞮没理他,护卫长想呛一句声,却忽然闭嘴拉着席瞮后退了几步。
副将先是觉得奇怪,猛地反应过来转回头,就见一道银光朝自己的面门袭来,他连忙抽刀抵挡,却根本挡不住巨力,顷刻间人就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激起烟尘一阵。
骆乔攻了个出其不意,把副将震开,再两个纵步拉着席瞮的手臂把人抢在自己身后,打了个呼哨,她的坐骑玄青飞快跑来,骆乔把席瞮往马背上一送,再飞身上马坐在席瞮身后,一甩缰绳——
玄青不愧是宝马良驹,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驮着两人一骑绝尘。
抢人嘛,主打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