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抢人这一出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包括兖州先锋军们。
真是被抢的和围观的都沉默了。
还是席瞮的护卫长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叫手下去把行李车驾马匹人员等都赶上,呼啦啦追着一骑绝尘的黑马而去。
甘彭和杨津很机智, 指挥先锋军裹乱拦住徐州兵, 等席瞮的随员都走远了才呼啸着跟上。
施象观在大帐里都备好茶水点心,就等着副将把席瞮带来, 骆乔在营前挑衅之事他并不放在眼里, 他这里几万大军还对付不了区区五百人?
他自持身份没出去, 可不知道骆乔一人挑翻了他们半个大营的将领,谁敢偷摸进营报信就把谁揍得隔夜饭都吐出来,在营门杀了个十进十出。
很威风。
很不讲道理。
徐州军迫于兖州骆队长的武力, 和那高高叠起来的人堆, 真就没人敢再去大帐报信。
施象观在大帐里没等来小席使君,等来的是一群残兵败勇和小席使君被兖州抢走的消息。
“真的是抢, 您不信问葛副将,小席使君当时就站在他身侧, 兖州人一枪就把葛副将打飞,抢了小席使君就跑,速度快得根本就没人反应过来。”
施象观看向摔得鼻青脸肿的副将, 努力压制怒火……压制失败……喷道:“人就在你身边都能被抢, 你可真够能耐的啊!你可是信誓旦旦给我保证把小席使君带来, 结果呢,就这样,一个人就把你们这么多人吓唬住了, 一群废物!”
“那又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是骆乔啊。”一名校尉小声嘟囔。
“就是啊,”旁边的队长小声附和:“而且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好
YH
几百人呢。”
他们说得很小声,但帐中太安静施象观耳朵也尖,听得一清二楚,结果就是他暴怒:“她有几百人,咱们还有几万人,你们怕她个鸟!”
众人都不敢出声了,可心里是不服的。
几万人又能怎样,他们总不能跟兖州开战吧,单打独斗的话,就是你施将军出马也是被单方面殴打的份。
施象观被废物手下气得不行,也不能放过谈判的机会,当即点人,他要去兖州军大营去。
同时,他还叫人送信给襄州军主将,话里话外都是怂恿对方也参与进谈判里,瓜分豫州。
兖州想独吞好处,没门!-
骆乔把席瞮一抢,一路奔到几里外的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
“咱们在这儿等一下他们。”骆乔下马,顺手扶了一下跨下马的席瞮。
席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腰,四下打量了一番这片空地,地上有大有小不少石头,看似杂乱无章地摆放,实则既绊人又绊马,零散着通过还好,若成建制定会被这些石头打乱阵型,万一被石头绊倒极容易被后面上来的人踩踏。
“你们是早计划好的抢人。”席瞮转头对骆乔说,被骆乔迎面扔过来一只水袋,慌忙接住了。
骆乔又从鞍袋里拿出两个油纸包,递给席瞮一个,提醒他:“饼很硬的哈。”
然后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同席瞮解释:“施象观明摆着不想讲道理,咱们就不费那口舌,他能半路拦截,我也可以嘛,抢人是省事的。施象观有那么点儿目下无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还是个女的,他大概率不会亲自出面来会我。不过他出面也无妨,我就在他眼皮底下把小席使君抢走,他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席瞮笑出声来:“很遗憾没看到施象观七窍生烟的样子。”
“你要想看还是有机会的,”骆乔咽下一口硬饼子,说:“徐州想瓜分豫州,肯定是要硬挤进谈判里的,到时我找机会气气施象观,小席使君要记得提前找好围观的位置。”
“那你要记得提前告诉我,别叫我错过了。”席瞮道。
“一定。”骆乔啃了一大口硬饼子,打了徐州兵半日,她早就饿了。
席瞮看她吃得香,正好也腹中空空,就啃了一口手里的饼。
唔!!!
万万没想到,这饼硬得跟石头有得拼,差点儿没把他牙给崩了。
骆乔看他咬着饼睁大眼睛半晌不动,顿时紧张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把牙给崩了?”
这硬饼子是一个火头师傅拿手绝活,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秘方,方便携带又果腹又保存得很久,咸香咸香的,唯一的缺点就是硬,超级硬。
这饼子他甫一拿出来就崩掉了好几个士兵的牙,以致兖州军营里望此饼而色变,没人乐意吃。
唯有咬合力比熊罴更甚的骆乔很喜欢这饼,火头师傅找到了知音,甜的咸的胡椒的安息茴香的,各种口味变着花样单为骆乔烙。
“快快快,让我看看,你牙没事儿吧?”骆乔急了,可别叫小席使君被一张饼给放倒。
“没事没事。”席瞮松开饼,饼上一圈浅浅的牙印,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根本咬不动这饼。
这真的是饼吗?
骆乔确认小席使君牙齿完好无损,放心了,在鞍袋里踅摸了一番,没找到其他吃的,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这饼,你若是饿的话,要不再试试?”
席瞮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硬饼子,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饿了,果断放弃。
“其实挺好吃的,越嚼越香。”骆乔叹气,又一个无福消受此等美味的。
“……那我再试试?”席瞮迟疑。
骆乔顿时用鼓励的眼神盯住他。
席瞮:“……”压力好大。
在骆乔灼灼目光里,席瞮咬住饼子的一点边边,用力撕扯下来,然后努力地嚼啊嚼啊嚼……
饼是真的硬,嚼得他太阳穴都抽抽的疼。
“怎么样,是不是越嚼越香?”
席瞮艰难地咽下饼子,点了点头:“的确是越嚼越香。”
骆乔哈哈大笑,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席瞮看着她,失笑。
“他们怕是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你要不要再吃两口?”骆乔指了指饼。
席瞮果断摇头,他也没有很饿,还是放过自己吧,这个饼吃着也太困难了。
“几年不见,你变化太大了,适才我都没敢认。”席瞮喝了一口水,将水袋递还给骆乔。
骆乔边吃饼边说:“我都十八了,肯定跟小时候不一样,小席使君看起来也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八岁的骆乔身量将近七尺,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高些,一双偏圆的葡萄眼虽未变,小时候可爱的圆脸却削瘦了不少,面部轮廓变得锋利,加之从战场历练出来的凶煞气质,她整个人犹如开了刃的宝剑,锋芒毕露。
“怎么说?”席瞮好奇自己在骆乔眼里变了什么。
骆乔托着腮,盯着席瞮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只把人打量得都不好意思了。
“说不上来,气质不一样了吧。”骆乔又仔细看了席瞮的脸,一拍手,“比以前更好看了,小席使君不愧是天下著名美男子。”
席瞮哭笑不得。
“我没开玩笑,小席使君是比几年前见着更好看了,大概是气质变了。”骆乔很肯定地说:“你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谁不服,叫他来找我。”她保证以力服人。
席瞮耳朵都红了,赶紧转移关于美男子的话题:“你唤我的字便可,咱们也算是年少相识,称呼‘小席使君’怪生分的。”
“你也可唤我的字。”骆乔有来有往,“我的字还是席大父给取的呢。对了,席大父还康健吧?”
席瞮道:“祖父一顿饭能吃半扇羊,声如洪钟,走路生风。”
“厉害,厉害,不愧是席大父。”骆乔很捧场地鼓起了掌。
“我小时候还跟席大父发下豪言壮语要收复豫州呢,”骆乔很得意地朝席瞮扬了扬下巴,“你瞧,我做到了。”
“厉害,厉害,不愧是骆高羽。”席瞮学她鼓掌。
骆乔唔了一声:“是我们做到了。”
席瞮缓缓笑开。
宋国为了这一战准备了许多年,有的人一直在坚持,有的人中途分道扬镳,有的人身处险境,有的人多方斡旋,终于,拿回了洛、豫二州。
“还有,忘了谢你了。”骆乔道。
“谢我什么?”席瞮疑惑。
骆乔说:“你赠我的刀,很好用。”
“好用就好。”席瞮道:“我看到那柄刀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
“你很有眼光。”骆乔竖起大拇指。
赠她兵器的人不少,种类也是五花八门,但她用得趁手的席瞮送的短刀绝对排前三,攻打白马县时,她就是用的这把刀攻上城墙,砍下了郭庭的一只手臂。
“……郭庭是少有的悍将,也怪我自己轻敌,要不是我力气大,就被郭庭伤到要害了。”骆乔跟席瞮说起当初怎么攻打白马的。
“伤都好了吗?”席瞮关切道。
“早好了,这都多久了。”骆乔挥了两下胳膊,表示自己可强壮了。
席瞮说:“就怕会留下什么隐伤,等到了地儿,我写封信送回家中,叫家里送良医过来帮你把个脉。”
“不用这么麻烦。”骆乔摆手。
“刀剑伤就怕留下隐伤,现在不觉得,等年纪大了就难受了。”席瞮说:“我祖父年轻时在战场上受的伤,现在每到阴雨天就疼。我家中的良医是专门请来调理刀剑伤的,看看总不是坏事。”
“那也不用人专程跑这一趟,”骆乔道:“待豫州事了,朝廷大概会召杜将军去建康,到时候我会护送杜将军,等到了建康我去你家拜访,顺道让良医把个脉就行。”
席瞮想了想,点头:“也行,到时我写封手书。”
“好了好了,你再继续听我大战郭庭……”
骆乔很有那么点儿说书的天分,把她的白马之战说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叫听着代入感极强,听到紧张之处席瞮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柳暗花明了才长舒一口气。
两人又是叙旧又是说书,等了快有半个时辰,先锋军和席瞮的随员才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骆乔把她的说书小结了,迎着甘彭等人走去。
护卫长看到席瞮毫发无伤,终于松了一口气。
“徐州军没有追过来。”甘彭说道。
骆乔说:“你们信不信,明天施象观就来咱们兖州军营了。”
先锋军们一阵笑。
骆乔道:“去把石头都搬开吧,咱们回去了。”
先锋军麻溜地把特意布置在此拦路的石头统统搬开,骆乔将席瞮请上马车,她翻身上马,下令回程。
第 202 章
施象观来得很快, 虽然不是骆乔所说的“明日”,但三日内就到了兖州军大营,还没有事先派人来说上一句。
“施将军动作挺快。”
骆乔带兵出营门“相迎”, 还特意骑着马, 身着银甲,腰间佩刀, 马鞍上挂着长弓箭囊, 全副武装, 隆重至极,一看就是来迎贵客的。
施象观的副将策马从队伍中驰出,与骆乔隔着三丈远的距离, 喊话:“怎么是你?骆将军呢?”
骆乔道:“首先, 是骆都督,下次再说错, 我就会打你哦。其次,骆都督没空, 未来的骆将军在此。”
葛副将怒:“你好大的口气!”
骆乔笑:“源自我的实力。”
葛副将败下阵来,他就没见过脸皮如此厚之人。
葛副将退后,出来一名幢主:“骆都督没空, 杜将军总有空吧。”
骆乔指了下自己:“你看杜将军像是有空的样子吗?”
幢主道:“几个幢主也没空吗?”
骆乔赞:“你真聪明。”
幢主:“……”
“你们兖州欺人太甚!”
“对, 欺人太甚!”
徐州兵们得了授意, 此起彼伏叫囔。
嘿,在别人的地盘还敢叫囔,太嚣张了, 兖州兵可不惯着, 嗓门大的自动上前,跟徐州兵吵了起来。
一方说你们欺人太甚, 另一方就说你们不请自来;一方又说你们怠慢叫个队长出来迎接咱们将军,另一方就说我们骆队长的名号打出去东魏上下闻风丧胆已经够给你们脸了。
吵得相当热闹,连大帐里都能隐约听到。
席瞮不住朝帐外张望,眉宇间有一丝担忧流露,谌希得见他如此,唤了声:“小席使君,小乔与徐州施象观也算是老交道了,不会吃亏的。”
“就是,谁吃亏了,她骆煞星也不可能吃亏。”闻旭这个在骆乔手上吃亏的常客发出愤慨的声音。
席瞮朝谌希得拱了拱手,随后扫了闻旭一眼,道:“下官代骆队长谢过东海王的褒奖。”
“不客气。”闻旭下意识回了一句,说完就愣了,他什么时候褒奖骆乔了?
等等,你是她什么人啊你就代她谢,我并没有在夸骆乔好么!
闻旭想就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夸骆乔这个问题再与席瞮展开讨论,忽听闻敬说了句:“没在吵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从闻旭身上转移。
闻旭:好气!
营前,兖、徐二军的口水仗告一段落,骆乔依旧拦着营门不让施象观进。
下马威嘛,她也会。
“施将军不在平舆坐镇,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我们兖州军大营作甚?”
“这不是你一个小小队长能过问的。”
“那怎么办呢,骆、杜二位将军交待我这个小小队长要守好营门,不可放细作探子、居心叵测之人进营。”
“放肆!你竟敢……”
骆乔微一挑眉,幢主猛然察觉到其中的言语陷阱立刻闭了嘴。
“罢了。”
葛副将站在马车前,听到声音回头,见施象观从马车里出来,急忙迎上去,在他身侧小声道:“将军,那小鬼故意为难,您怎的出来了。”
“她一个小小的队长,没有人授意,敢刻意与我为难吗?”施象观站在马车上,目光扫过骆乔落在营中“骆”字旌旗上。
“那……”
施象观叫人把他的坐骑牵来,上了马,道:“走吧。我去会会这个……嗤,煞星。”
骆乔与幢主还在僵持,施象观过来,叫幢主退下,朗声对骆乔说:“我等前来是为拜见豫州刺史,还请骆姑娘行个方便,前去通报一声。”
“施将军,久仰大名。”骆乔抱拳一礼,看起来一脸礼貌,却话锋一转:“施将军既是拜见豫州刺史,为何你的部下张口就要豫州都督出来见你?”
质问的语气就差没直接把“你配吗”三个字说出来了。
某某军将军为四品,镇军都督为三品,而杜晓所被册授的龙骧将军亦是三品,较真起来,施象观这个徐州中坚将军的确不配骆衡和杜晓亲自迎接,他得先递帖求见才行。
施象观脸一沉,葛副将立刻出来领罪。
“回去领二十军棍。”施象观道。
不过换个角度说,施象观代表的是整个徐州,让骆衡或杜晓出来迎一下也是可以的。
“施将军大气,不愧是黄刺史最倚重的将军。”骆乔拱了下手,叫甘彭进营中通报。
“听闻骆队长在白马一役勇猛非常,席司徒多次夸赞你,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施象观道。
施象观年逾不惑,官至徐州中坚将军,再往上的有实权的职位就是一州刺史领兵者或都督,洛州他沾不上边儿,想争一争豫州,不想席司徒早把豫州划拉到自己碗里,分了点儿肉沫出来却一点儿都没留给徐州。
徐州出了大力却没有一点儿好处,这不能够!
常人听到此番恭维多是言一句“过奖了”谦虚一番,到了骆乔这儿,却变成:“你说得对。”
都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说的施象观:“……”
骆乔轻哂,不就是想说她父亲是抱了席司徒的大腿才一路升迁的么。
嘁,你施象观不抱席司徒的大腿是不屑还是根本抱不上啊!
“从小,家尊就教我在战场上要勇猛,身为先锋军就要冲锋,决不能瞻前顾后、计较得失,因为一个犹豫延误了战机导致战败,那是数万将士的性命血泪!”骆乔轻拍了一下胯.下黑马的脖子,玄青猛地人立起来发出响亮的嘶鸣声。
营前的马匹都躁动了起来,施象观扯紧了缰绳才叫身.下骏马没有乱跑。
施象观如何听不懂骆乔的讽刺,然徐州出兵慢,尤其是骆乔带兵打离狐时她都把县城拿下了,济阴郡拨出来的兵马才到。
此事施象观没得辩驳,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令尊教得好。”
骆乔点头:“你说得对。”
施象观:“……”
施象观不想与个小辈争口舌之利,赢了输了他面上都不好看,遂干脆沉默。
可他沉默了,骆乔不沉默,一张嘴叭叭叭把他们徐州军从将军到大头兵都损了一遍,然后再从十年前的邹山再到今天又损了一遍,徐州军上下皆是又羞又怒。
在葛副将忍无可忍要跟骆乔吵起来时,进去通报的甘彭终于出来了,请施象观进营。
施象观精神一振,就要带兵进营,又被骆乔拦了。
“施将军带几个亲卫进去便可,其余人跟我来。”骆乔指着大营右侧。
“骆队长这是何意?”葛副将上前。
骆乔道:“难道你们想带着上千兵马进我兖州军大营?”
“罢了,”施象观不想再继续在营前与个小小队长缠磨,太阳都快落山了,他的将士的确也需要安营扎寨,他对葛副将说:“你同骆队长一道去。”
“将军,您就带几个人,万一他们为难您呢?”葛副将故意说得很大声。
骆乔翻了个白眼,都不乐意搭理这种弱智话。
甘彭皮笑肉不笑地说:“施将军好生说话,岂会被为难。再说了,咱们真要为难你们,就你们这区区一千人都不够我们骆队长一个人砍的。”
骆乔斜睨甘彭。
“你们兖州不要欺人太甚!”葛副将怒指甘彭。
甘彭叉腰,硬气道:“欺你怎么啦,你们不请自来,害得我们急调人手帮你们砌灶,没收你们的工钱就不错了,葛副将,要有感恩的心。”
“够了,跟他们去。”施象观瞪了葛副将一眼。
甘彭嘻嘻笑,欠欠儿地:“还是施将军识大体,葛副将,好好跟你们将军学学。”
人在屋檐下,嘴里没好话,啊呸!
施象观带了亲卫八人与他一同进兖州大营,葛副将领着大部队跟骆乔往兖州大营右侧走。
兖州围在上蔡的兵马满打满算是三万,分了八个营地,如此方便机动与配合,骆乔带着葛副将去的是中军与南二营之间的空地,此处已经有垒好的灶,帐篷这些兖州可不管。
“多谢骆队长领路,你若有事可自便,我就不留你了。”到了地方,葛副将迫不及待地赶骆乔。
“葛副将与十年前没怎么变。”骆乔说。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请吧。”葛副将是多一眼都不想看到骆乔了,看到她就想起三日前被一枪扫飞的疼痛,还有更久远的被礌石追着跑的不好的记忆。
骆乔也不跟他再废话了,昨日高凤岐遣人来说,要小席使君进城去谈判,困兽还要求一堆,烦死人了。
中军大帐里,施象观从谌希得口中得知要进城谈判,怀疑谌希得是不是在骗自己。
“施将军来得正好,”谌希得笑得如沐春风,“谈判不能让小席使君一人前往,军中也要有个代表,骆都督与杜将军都没空,咱们正愁没人呢,施将军就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施象观:“……”
他怎么觉得自己是在送货上门羊入虎口?
“施将军且安心,高凤岐翻不出什么风浪,”谌希得安慰施象观,“况且东海王作为监军也会一同前往,我们安排了三千精兵,还有骆队长全程护卫,你只管安心去。”
闻旭正百无聊赖的看戏,没想到自己就被点名了。
他抬手:“等等,这里面怎么还有我的事?”
谌希得道:“王爷您是监军,敌军投降,两军谈判,这等大事怎么能没有您。”
“你开玩笑吧,”闻旭不干:“万一高凤岐是把我们骗进城关门打狗呢?”
帐中众人都很无语,闻敬说:“四皇兄,没有人把自己比喻成狗的。”
闻旭乜了闻敬一眼,很不客气:“要你多嘴!”
须臾,他又福至心灵,指着闻敬对谌希得说:“监军又不是我一人,他也是,让他去。”
谌希得问:“您要让五殿下去?”
闻旭点头:“对!”
闻敬都震惊了,看闻旭的眼神立马变了。
两军谈判这等明显能揽攻之事,老四要让给我?
老四是个傻子吧?!
不管老四是真傻还是怕死,机会让过来了,闻敬那必须当仁不让,当场就揽下此重任,还带上了闻明哲一起,闻明哲也是监军之一,名正言顺。
这结果,几方都很满意,除了施象观。
第 203 章
高凤岐自打说要投降后就一直作妖不断, 今天一个要求,明天一个要求,要兖州军给城内送粮送薪送药, 不准兖州军在护城河边烤羊, 诸如此类,鸡零狗碎, 不胜其烦。
看在他们要投降的份上, 兖州军适当送了粮食和药材进去, 高凤岐的人又提出城中有不少尸体,要发丧出城。
来使被忍无可忍的骆乔狠狠捶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我斩你了吗, 我是在捶你。”骆乔说着又是一拳, “你们早开城门投降,有这么多屁事么, 再啰嗦就把你扔护城河里让你泅回去。”
来使被打得嗷嗷叫,鼻青脸肿地回去, 总算是消停了几日。
骆乔打完拳,整个人舒爽了不少。
谌夫子教她:“上位者需要有一定的容人之量。”
骆乔睁圆了葡萄眼:“我年轻不懂事,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 偶尔小肚鸡肠一下, 想必大家都会体谅我。”
谌夫子:“……”不体谅你的是不是就是小肚鸡肠?
高凤岐如此折腾目的是想看宋国的诚意, 宋国能够拿出多少诚意来,他就会酌情给出多少筹码。
他在东魏经营多年,他手上的筹码不信宋国不心动。
他的人被骆乔打得鼻青脸肿回去后他消停了几日, 不是因为他怕了骆乔的铁拳, 而是兖州送来了他夫人救命的药材。
“夫君,是妾身拖累你了。”服过药后, 高夫人睡了半日,醒来看着稍微好了一些些,至少有了些力气说话,之前她是整日整日昏睡。
“你我结发夫妻,合该同甘共苦。若不是我……”高凤岐停顿了许久,握尽妻子的手,“你的病也不至于拖这么久。”
两人少年夫妻,自是情深。
高肖看着父母鹣鲽情深的模样,黯然地转过了头。
他的妻儿被送去了岳家,如今父亲要投降,他害怕邺京不能将他们父子如何会把怒气转嫁到他的妻儿身上,万一他的岳家为自保抛弃了他们母子,高肖不敢想象后果。
这时候,高胥就幸灾乐祸了,先头他还因为父亲厚此薄彼把老大的孩子送走而生气大闹。
“福之祸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哎呀呀,不到最后一刻,还真不知道是吃亏还是占便宜呢。”高胥说着风凉话,甚至还开心得哼出小调来,然后他就被父亲给训斥罚了禁足。
这下就轮到高胡哈哈哈,幸灾乐祸了。
高凤岐准备了几日,在二月初二这天,打开了上蔡郡城东城门,放下吊桥,请兖州军入城。
骆乔全副武装,骑马走在最前头,身边跟着先锋军精锐,后头车驾有十,分别坐着此次谈判的主副使以及主簿书佐等,由三千精兵围绕护卫。
上蔡城东主街上两边列着士兵,上蔡百姓们密密挤在士兵身后看着城门的方向。
辰时初刻,骆乔入城。
“这……这就是煞星?”
“看不出来呀。”
“模样长得挺好。”
骆乔目光扫过街两旁,议论声戛然而止。
待她走过了,围观百姓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没错没错,是传言里吃人的煞星没错了,眼神太吓人了,感觉再被多看一眼就会死。
高刺史要投降的消息早就在上蔡城中传播开来,百姓们看到紧闭近半年的城门终于打开,眼泪都出来了。
这半年的日子真的是太苦了,且越来越苦,城中每日都有人死,城南的一处破旧空宅被临时用力当义庄,尸体堆得没人敢靠近此处。
百姓们其实不关心天顶上的的皇帝姓甚名谁,他们背负着繁重的税赋徭役,在这乱世里为了吃饱穿暖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精力,他们更关心的是官府会不会又辟课目征税、会不会再加徭役兵役。
高凤岐经营豫州的这些年毁誉参半,豫州百姓对他谈不上多爱戴,尤其是在隔壁宋国治下州县田税锐减后,这几年州中怨言从未断绝过。
如果头顶的天换了,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哪怕是煞星也没有多可怕。再说,豫州原本就是宋国的国土,他们原本该是宋国子民,是汉家子民呐!
“骆煞星!”
人群中不知谁忽然喊了这么一嗓子,骆乔循声看过去,声音没了,一片安静,被她看着的豫州士兵和百姓都很紧张,生怕她发怒暴起吃人。
究竟是哪个蠢货乱喊乱叫,不要连累无辜的人啊!!!
“骆姑娘!”这时,另外一个方向想起了呼喊声,喊了一声后顿了顿,接着不断高呼起来:“骆姑娘!骆姑娘!”
有一个声音开头,陆陆续续又零星加了几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齐呼:“骆姑娘!骆姑娘!骆姑娘!”
就有些莫名其妙。
席瞮掀开车帘朝外头高呼的百姓看去,好笑地发现许多百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喊“骆姑娘”的意义何在,反正跟着大家伙儿喊就对了。
可这一声声的“骆姑娘”传到州府衙门里高凤岐等人的耳朵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治中从事发出心灵的疑问:“那个煞星……如此受爱戴吗?”之前不是在传她是要吃人的么。
在场没人有能回答治中从事,无论真假,对他们都是不利的。
骆乔其实也有些懵,但不妨碍她抬头挺胸接受上蔡百姓的欢呼。
谁说她是煞星,这不挺受欢迎的么。
席瞮听着一路的欢呼,对于高凤岐的谈判更多了几分把握。
抵达州府衙门,骆乔下马,目光扫过门前迎接的豫州一众官吏,落在正中的高凤岐身上片刻,略一抱拳后去第一辆马车旁请席瞮下车。
她将席瞮从马车上扶下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都在。”
席瞮微微颔首。
豫州一干官员的态度决定着谈判的策略,都在门前迎接与不在是两种方案。
闻敬、施象观等人陆续下车,以席瞮为首朝高凤岐等人走去。
“席刺史,闻名不如见面。”高凤岐往前迎了几步,奉手行礼,客气十足。
“高使君,久仰大名。”席瞮回礼。
两人简单寒暄两句,高凤岐就请席瞮进去说话,完全无视其他人,比如施象观。
高凤岐是懂得怎么挑拨的,作为宋国的老对手,他对自己的敌人非常了解。
施象观此人,连路过徐州的大雁他都要薅几根毛下来,出一分力要占十分功,能在此处看到他,就说明他对豫州的志在必得。
高凤岐视线还担心施象观不会来,得知兖州军营前闹得那一出他就放心了。
州府衙门的大堂四下清空,放了三张长案,正中的长案摆着几只匣子,两侧各放了五张坐席,匣子的盖是打开的,走近了便可看见匣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印信,是豫州各衙署的官印。
席瞮与高凤岐分坐在长案两边的中间。
席瞮左手边是施象观与闻明哲,右手边是闻敬与喻沣,主簿和书佐等坐在后一排长案,摆上笔墨纸砚,骆乔带着一队精兵持枪护卫众人,她本人站在席瞮身后,直勾勾地盯着高凤岐。
高凤岐那边,左右手分别是别驾和治中从事,再两边是功曹和法曹。后面一排除了主簿和书佐还有上蔡的几个士族代表。
经历过战场洗礼的骆乔犹如刚刚开刃饮血的宝剑,根本不掩饰自己的锋芒,向全天下展示自己的锋利。
很凶。
一般人遭不住。
比如被她捶过的豫州功曹。
能让她走远点儿不,被她这么近地盯着还怎么谈。功曹在心里叨叨了一句,不敢说出口。
高凤岐被骆乔如此盯着却不受半点儿影响,自如开口道:“今日邀请席刺史入城,是为豫州交接,还望席刺史善待州中百姓。”
“这是自然。”席瞮道:“他们为我大宋子民,自是受我大宋皇恩庇佑。”
高凤岐将豫州的鱼鳞册拿出来放在案上,后又拿出一本名册,乃豫州内大小官吏的花名册,请席瞮妥善安排这些人。
席瞮并未全答应,州中大小官吏已有中正官姚载在安排,能者居之。
“我等自愿降宋,还请宋国善待。”高凤岐说完百姓、土地和官吏后,便为自己、别驾、州中士族等生计与席瞮讨价还价。
豫州的士族郡望合在一起也算是一股势力,他们七家人占有了豫州一半的土地山林,手中握着巨大的财富,席瞮要顺利治理豫州的话,这些士族是巨大的阻碍,绝不能留着,他们手里的土地也要全部收回来。
“强收我们手中土地,就是当年邺京都不曾如此做,你就不怕我们鱼死网破!”一位豫州士族代表怒而起身指着席瞮鼻子说。
“鱼死网破?”席瞮身后的骆乔轻笑一声:“你是说想跟我鱼死网破吗?”
士族代表伸长的手微微颤抖,他很想硬气,可对面说话的是骆煞星啊,她半个时辰没有说话,第一句就给了他,他无福消受。
席瞮对高凤岐道:“邺京是邺京,建康是建康,豫州是我们打下来的,豫州地界儿哪怕一块石头都属于我们。”
“席刺史此等做法,就不怕宋国之内的士族兔死狐悲?”高凤岐说。今天能强收了豫州士族的土地,怎么明日矛头不会对准宋国士族呢。
施象观原本是很赞同把豫州的所有土地都收了,到时候他划地盘更方便,可一听高凤岐如此说,他不免迟疑了,看向席瞮。
强收士族土地是席瞮自己的想法,还是席荣示意?
席荣想做什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闻敬这时出声道:“诸位若是故土难离,大可花钱购买土地,岂不两全其美。”
豫州士族代表们听完差点儿吐血。
无耻,太无耻了!
强收走本就属于他们的土地,然后要他们自己花钱买,原来宋国人不仅盯着他们的地还盯着他们的银子。
席瞮看了一眼闻敬,随后对高凤岐说:“我以为,此法甚好。”
豫州士族:好个屁!
第 204 章
与高凤岐等人的谈判持续了三日, 最大的争论就是士族们的土地。
前汉重士大夫,特重名士,一旦成为名士, 或朝廷征召或地方察举授以官职, 功名有了,利禄便会追随而来。前汉朝廷对名士有诸多优待, 他们把持朝政, 兼并土地, 经营庄园,渐成割据,日久年深便成为一方名门大族累世公卿。
这些士族在其郡望上权力又在当地长官之上, 就拿襄阳席氏来说, 大半个襄州都是他们席氏的地盘,襄州刺史得看席氏的脸色行事。
河东柳氏和陈郡谢氏不外如是。
在豫州, 能端得上桌的郡望堂号有五家,虽比起有名的门阀来他们算不上一碟大菜, 但在豫州这个地界儿上也是有名有姓的麻烦。
再加上豫州刺史高凤岐和别驾,以及州中大小官吏和乡绅,他们占了豫州大半的土地, 交的粮税却与他们所占土地不成正比, 而失去土地的百姓沦为佃农, 种下的粮食半数要交给地主,而自己能得到的粮食里还有要交的税粮,交完税粮他们能剩下所收获的十之一二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就算手里有土地的百姓日子同样不好过, 士族乡绅想尽办法隐匿田产少缴税粮, 那一州之内要征的税粮是有定额的,士族少交税, 可不就得分摊到百姓头上。百姓们交不起税就只能去借钱,借的钱还不上就只能卖土地,然后他们又沦为佃农。
佃农被压榨得很了再过不下去,就只能逃,成为流民或落草为寇。
如此恶性循环。
席瞮司牧湘州时,土地兼并与流民逃户的问题就已经摆在他的案头上。
湘州因为有个长沙王,有堂号的士族只有长沙刘氏,再有一个成国公骆氏的族里在始兴郡,然湘州有不少大商人和乡绅。这些商人乡绅与长沙王府和长沙刘氏的关系盘根错节,给初到湘州的席瞮使了不少绊子。
他狠收拾了长沙王府的老王妃杀鸡儆猴,湘州当地的势力老实了不少,他正待着手解决州中隐田和流民的问题,谢襄调到州中任别驾,二人理念有差,争执了许多次,清查隐田之事就一直拖着没进展。
后来他收到家中来信让他回建康,准备调任豫州刺史,那时他有了收缴豫州所有土地再按丁口分配的想法。
真正让百姓能把日子过下去过好,不仅仅是减赋,还要把土地分到他们手中,手里有地了日子才有盼头。
豫州收缴土地之事没得商量,但也可按闻敬所说花钱从官府手上购买,怎么买,田家几何,自然是等清丈完州中所有土地再出细则。
士族不同意道理说不通,没关系,席瞮身后还有骆乔,他们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以理服人行不通就以力服人。
一个土地问题已经扯皮了三天,骆队长的耐心已经彻底告罄。
骆乔的威胁不像小时候那样拆桌椅板凳吓唬人了,她直接抓起那几个士族代表扔出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面朝石板背朝天一溜整整齐齐趴在前庭正中,这精准,这微操,一看就是绝世高手。
“好了,高使君请继续说。”骆乔扔完人拍拍手,请高凤岐继续。
高凤岐:“……”
豫州这边没预料到席瞮对土地问题如此强硬,商谈的余地都没有。第一日谈判结束后高凤岐就让人私下找过施象观,用陈留一半的地与他交易,回来的人说施象观极为心动,可两日下来施象观毫无动作,想来是不想要陈留了。
高凤岐扫了施象观一眼,跟席瞮开出另外的条件。
施象观也很苦闷,偷偷往右后方瞟了一眼,却正好对上骆乔的目光。
施象观:!!!
前日晚间高凤岐的人偷偷来找他,开出的条件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但让他有了突破口,做故作十分心动状想必高凤岐会知道该怎么做。
谁知高凤岐的人前脚刚走,后脚他就被打晕套了麻袋。
套他麻袋的正是骆乔。
“没想到施将军的胳膊肘是往外拐的。上蔡城中潜伏了邺京派来的刺客,欲刺杀我方主将,施将军不幸牺牲,这个怎么样?”
施象观不信骆乔敢杀他,可她表现出来的狠劲儿让他不敢赌。
等着,等过了这一茬的!
再两日,席瞮与高凤岐达成了一致,高凤岐交出所有官印,豫州完完全全归属宋国。
建康封高凤岐二品陈留侯,举家前往建康京定居。别驾和治中从事各有封赏,豫州的文官武将各有归处。
宋国朝廷颁大赦诏,以庆洛、豫二州回归。
文臣武将论功行赏。
骆衡授豫州都督外,还封了三品无盐县五等侯。骆乔升了七品校尉,是正经朝廷授予的武官了,归在骆衡的豫州军麾下,就是豫州军现在还不成建制,还得征调将领和征兵。
洛、豫二州现在可是众人眼里的大肥肉,多少官职空缺着,各方斗法都想吃到最大块的肉。
施象观没升官,但给他也封了个县五等侯,封的陈留郡谷阳县五等侯,很难说建康是不是故意的。
他事情没办好,黄进气得不行,直言他是废物。而施侯呢,他现在是三品了,算品阶的话比四品的徐州刺史可要高一阶,那他可不忍黄进的脾气了,跟黄进互呛起来,两人起了龃龉。
徐州刺史黄进在从元嘉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的几场战争中是真正半点儿好处没捞着,豫州拿下后,席瞮将州治所从上蔡迁到了许昌,陈留郡又成了高凤岐的封邑,他想从济阴郡伸手,可兖州的席豫不是摆设,他敢伸手就得被砍爪子。
豫州半数官员在半个月内就位,席瞮便下了司牧的第一道政令,清缴清丈州中所有土地山林,清查州中所有丁口。
盖有东魏官印的地契全部作废,清丈土地后州中土地按人丁发放,壮年男丁十亩田、壮年女丁五亩田,老弱不算,发放的田地由官府统一重制地契,鳏寡孤独由官府建积善堂供养,田地分配完毕后,剩下的余田可出钱向官府购买。
此政令一出,豫州的百姓都傻了。
免费给田?
真的吗?
不是骗人的吧?!
而有许多土地的士族和乡绅富户则疯了,强收他们的田,这个新来的年轻刺史怎么敢!!!
小席使君告诉他们,他就敢!
各县仓曹跟着军队前去丈田,士族更是有骆校尉亲自“伺候”。
为了赶上春耕的尾巴,豫州各级官吏在小席使君和骆都督的高压下废寝忘食地清丈土地登记丁口,许多流民逃户见此情形都就近去了县城登记,待名册整理好后,豫州以前逃户之多直教人触目惊心。
骆乔带兵盯着士族,但有反抗者一律先抓再判徒刑,就差直接上门抄家了,叫她在豫州的凶名更甚,传言从她吃人升级成了她瞪人一眼人就得死。
超可怕的。
“高羽。”
闻敬带兵从田垄上走过,遥遥同骆乔打招呼。
“五殿下。”骆乔行礼,问道:“五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闻敬走近了说:“我带人在隔壁县清丈,听说这边的地有许多是楼氏的,我估摸着你可能在此盯着,就来看看。”
“快结束了。”骆乔说。
楼氏是魏八姓之一,西魏的楼氏式微,东魏的楼氏则如日中天,豫州有他们伸的手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过豫州这些地都是当地豪族为楼氏办的,一开始还没人明说,估计是想看新来的县令吃瘪,被县令一状告到许昌,就来了骆煞星。
慈悲为怀的骆校尉只是把那些欺负县令的豪族抓去修城墙修水渠,都没有吃人,太慈悲了。
“待清丈一事了,我就要带兵去建康朝贺,五殿下真决定不回建康?”骆乔问。
朝中有人上疏赞皇帝收复二州之功,请在南郊圜丘祭□□贺封赏阅兵,以大宋威武之师震慑三国。
此事可以,但在大多数人看来没必要,可皇帝就是同意了,还在式乾殿上点名要骆乔回建康阅兵。
骆乔接到邸报,一肚子的詈言詈语差点儿喷薄而出,豫州如今百废俱兴,小席使君撸袖子要大干一场,她在这儿给小席使君帮忙呢,就把她叫走。
还有,她还准备待清丈一事了就去许昌好好布置一下置办下来的宅子,阿娘和弟弟入夏就会过来,他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这不给她添乱么。
“我现在是豫州军录事,高羽唤我的名字,或闻录事也行,不必称呼我殿下。”闻敬微哂:“我这‘殿下’也就那么回事儿。”
白马一战中闻敬斩获了战功,后与高凤岐的谈判中也是有功的,他如愿留在了豫州,在豫州军中做了个录事,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封赏了,据说请功的奏疏上是有为闻敬请封亲王的,被皇帝划掉了。
闻敬绝不会满足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录事职,但他此次不回建康却叫人捉摸不透。
他难道是不满皇帝划掉他的请封?
“殿下的名讳我等怎能冒犯,”骆乔客气道:“殿下不回建康,可有需要我带的?”
闻敬想了想说:“我备些土仪,你帮我带给太子吧。”
太子?
骆乔长眉微挑,答应下来。
第 205 章
“娘, 您觉得这宅子怎么样?旁边是乌衣巷,挨着太学,隔着长干里四条街, 离青溪也不远, 就是这着宅子只有三进,小了些。”骆鸣雁挽着姚莹的手一一点过宅子各处, 说如何如何装扮, “等分了家, 我去接您,咱们就住这儿。”
“你祖父能同意分家?”姚莹担心是空欢喜一场。
骆鸣雁笑容很冷:“三叔明日到,再有几日骆乔也来了, 届时我再叫上王爷, 时至今日,还能由得祖父同意不同意么。”
姚莹看着女儿的性格和处事手段一年年变, 到如今这般强势有算计的模样,姚莹只觉得心疼。哪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纯粹快乐。
“娘您什么都别管, 只管收拾行李,我已经叫人把这宅子收拾好了,就等着娘您来住。”
“好, 我不管, 我就享我闺女的福。”
姚莹眼角笑出细细的纹路, 眼神是清澈而幸福的。
她幼时在家中是受宠的女儿,婚后与丈夫相敬如宾哪怕有婆媳、妯娌的问题日子也还算不错,可在丈夫突然去世后她的人生急转直下, 为了年幼的女儿她咬牙撑起大房把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女儿不听话叫她伤心失望这都没什么,她想, 女儿总归要长大懂事的,可她看到女儿真正长大懂事时她又全是对女儿的心疼。
她的女儿与她的人生际遇全然不同,可仔细想想,母女二人的人生又惊人相似——因为有人宠着,可以天真;因为身处逆境,只能长大。
“我姚莹有个好女儿,这辈子值了。”姚莹拍拍女儿的手,环顾了宅子前院一圈,指着一处道:“到时候在这里挖个池塘,种上荷花,又可赏花,又可吃藕,美哉。”
骆鸣雁叫跟在身边伺候的王府长史记下着手安排。
看过宅子又去建康京最大的酒楼吃了他们新上的菜色,骆鸣雁将母亲送回成国公府才回了彭城王府,进门得知闻绍在她微感诧异,脚步转去了闻绍住的吞舟院。
“王爷今日回来得倒是早。”通传后,骆鸣雁在偏厅找到躺在榻上由姬妾捶腿按摩的闻绍,略福了一福,在稍远的罗汉床坐下。
闻绍挥手遣退姬妾,起身也去罗汉床坐着,很是意气风发地说:“祭天之事安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叫手底下的人去做便可,无需我时时盯着。”
此次祭天阅兵,闻绍和太子都在争主办,最后是闻绍靠着皇帝的支持胜了一筹,可不叫他意气风发么。他这段时间日日晚归也不都是在盯着祭天事宜,而是在安排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今已经安排好了,就等祭天那日。
骆鸣雁听他说起祭天便恭维了几句,叫闻绍心情更加舒爽,问起成国公府分家之事怎样了。
“等分家那日,还请王爷亲往,为我娘撑腰。”骆鸣雁说道。
闻绍答应得十分爽快:“这是自然,本王的岳母可不能被薄待了。”
这两年太子屡出昏招,闻绍禁足那几年建立的优势几乎荡然无存,闻绍觉得废太子指日可待,可不就每天心情都很好。
等成国公府分了家,他妻子娘家与成国公府那个没点儿用处的骆武就算是两家人了,甩掉一个大包袱,闻绍巴不得成国公府明天就分家才好。
成国公府里,骆广之和胡元玉在为分家一事吵架,两人其实都不想分家,可对比起骆广之来说胡元玉更加不想。
“我儿已经被他们害成这般模样了,他们四房休想撇开关系自己去过好日子!”胡元玉朝骆广之嘶吼:“我儿为什么会被罢了官,崇绚为什么不能选官入仕终日混沌,都是因为骆乔那个贱种!”
“你现在是要跟我追究前因后果是吗?”骆广之被妻子喋喋不休的谩骂激起了逆反之心:“崇绚把自己的堂妹卖给了拍花子,这是小七指使他的吗?不孝不悌的东西,害了自己害了武儿害了全家!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孙子!”
胡元玉怔了片刻,掩面大哭:“东海王害我全家!”
骆广之懊丧地抱住了头,他不想分家,可骆鸣雁拿着骆武在赌坊欠下的赌债借据相胁,上头的金额叫他心惊。
他知道骆武无所事事整日不着家,他管过几次,次次都是以父子俩争吵儿子摔门离家作为结束,他竟不知儿子成了赌坊的常客,整个成国公府都要被他输掉了。
“我知道府里没这么多钱来还,吴兴那边十年前就没再送银子过来了,二婶管着府里庶务又不善经营,府里早就入不敷出了,偏偏二叔还是个败家的。祖父,您若是被二叔害得要卖家当,那可就是建康京里的笑话了。”
骆广之忘不了骆鸣雁说这些话时的表情,那是他从未在骆鸣雁身上见到过的阴冷算计,他苦道:“成国公府是你的娘家。”娘家成了笑话,你又能有多少面子。
骆鸣雁微笑问道:“您觉得这建康京里有几个人敢当着我的面耻笑我呢?哦,太子妃除外。”
骆广之哑口无言,随着闻绍再度压住太子风头,大家巴结骆鸣雁都不够,谁敢嘲笑她。
几年前闻绍还未重新得势时,有新贵的夫人为了讨好明德宫在一次宴席上当众给骆鸣雁难堪,骆鸣雁当时没怎么,过后几日那夫人出行时惊了马被甩出马车摔断了腿,几个月后她的夫君被贬去了穷县当县令。
建康京人人都知道,这是彭城王在报复。
“祖父,即使分了家,三叔四叔还是您的儿子,又不是分了家就断绝了父子关系,你说对吗?”骆鸣雁说着又拿出一张借据,也是骆武欠的赌债。
骆广之这一刻打死儿子的心都有了。
最后,骆广之看胡元玉怎么都说不通,无奈拿出了骆武写下的借据,道:“你自己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吧,他这是要把咱们这个家败完呐!”
二十年前敢挪用修建行宫的银子,害得他不得不让老四娶一个商户女来填这个窟窿。没了官职后他以为骆武整日不过喝酒清淡,谁曾想竟是沉迷赌博,把家都输没了。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冤孽!
“这……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假的,你从哪里拿回来的?”胡元玉不肯相信。
“是鸣雁拿给我的。”骆广之说。
“骆鸣雁!”胡元玉低吼:“是她,是她害我儿,这是假的!”
骆广之无力道:“是真是假把那个孽障叫来一问便知。”
胡元玉颓丧地伏倒在罗汉床上,哭问:“难道真遂了那些混账东西的愿,分家吗?那武儿和崇绚他们今后该怎么办啊?”
骆广之指了指那借据:“先想想眼下怎么办吧。”
胡元玉定定看了骆广之许久,眼中忽然透出狠劲儿,说:“要分家是吧,好,分,但四房两个孩子的婚事必须由我做主,否则免谈。”
骆广之都惊了:“你……”
“怎么?”胡元玉梗着脖子,“这世上就没有所有好事都叫四房占尽的!”
骆广之不想跟老妻再争执,摆摆手:“随你吧。”
胡元玉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骆乔那丫头许给姜家,也不看看姜家都是些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要不你是在背后支持,老二家的敢来跟我吵?!”
骆广之恼羞成怒:“你胡家也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胡元玉亦怒:“我胡家?好啊,现在要分家了,你是不是也想跟我分家,那咱们趁早散了,省得我一天天看你这张讨人厌的老脸。”
骆广之斥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两人吵得厉害,谁也没发现骆爽站在外面几乎从头听到尾。
按照路程算,骆爽要明日才到,他是跟着一队商船走的水路,到达江宁后商船卸货要耽误一日,他看没多远就下船买了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在了今日关城门前进了城。
他到了成国公府后,第一时间去跟父亲母亲请安,没承想居然听到如此精彩的话。
可多年不见,他的父亲和嫡母是越发不像样子了,难怪院子里没都没人伺候着,这么无耻的话可不得不叫旁人听到。
分家于二房没多少好处,甚至分家单过后他和老四除了给父母的养老钱其他都不会再送钱到成国公府,二房肯定不愿意,二嫂的嘴一向毒,他不想妻子受气,索性一个人回建康。
接到骆鸣雁的信骆爽就在着手准备回建康之事,胡悦担心他受委屈,又担心分家之事不能顺利,让他给四弟去信,让四弟务必回建康一道处理分家之事。
“成国公府的东西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想分了家,咱们一家人就再不回建康了。”胡悦想到早些年的不易,眼泪忍不住出来了。
骆爽摇头:“四弟回来反而不好,再者他才上任豫州都督,肯定是走不开的。倒是小七要回建康朝贺,她会在。”
胡悦道:“她一个孩子,能顶什么用。”
“你少出门,怕是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有个‘煞星’的凶名。”骆爽道:“我倒是觉得,她在可能比四弟更好,谁敢去惹一个‘煞星’,听说她杀人如麻呢。”
骆爽以为成国公府的人可能是惧怕骆乔的,没想到父亲和嫡母却是各自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正院,当做自己没来过,回了他离家前住的院子,大张旗鼓地叫人来打扫备水,并叫来府里的官家,让他明日送拜帖去彭城王府。
第 206 章
宋国元嘉二十八年夏至日, 宋皇于建康京南郊圜丘祭天,并阅兵封赏功臣。
辰时正,祭坛上青烟直达天际, 太常寺卿祷词抑扬顿挫, 坛上皇帝闻燮与太子闻端跪拜天地,九阶之下彭城王闻绍眼带嫉妒的微垂下头, 南康王闻震不良于行照例不在。
文武百官在列, 齐国、东西二魏、南疆西域小国、铁勒戎墨等北方蛮族等使臣在外。
辰时六刻, 祷祝毕,鼓声隆隆,众人忽感大地阵阵震颤, 有所感地回身望去。
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 不多时,身着甲胄的士兵方阵出现在众人眼中。
雪亮的刀锋, 齐整的军容,旌旗在空中有力翻飞, 待到圜丘近前,旗手举旗,士兵们骤然停下脚步, 随后整齐划一地往两边平移, 让出一条路来。
众人就见几名将领从方阵后方骑马步出, 为首之人银甲黑马双目如电,宛如一柄锋利的饮血的宝剑,正是致果校尉骆乔。
走在骆乔之后的, 皆是兖、荆、襄、冀、郢、徐等州在此三年之战中立下战功的年轻校尉, 一水儿的高大威武年轻人。
一众校尉走到方阵之前,下马, 抱拳单膝跪地,称:“吾皇万岁!”
众士兵齐行礼,山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声振寰宇。
如此军威,宋国百官自然是骄傲不已,国外使臣除了依附于宋国的小国,其他使臣的表情可都不是那么好看。
“众卿平身。”
将士们起身,皇帝唤众校尉到坛下听赏,一行九人步过文武百官行至坛下行礼,礼部尚书宣封赏诏。
九人以军功封关外侯,赏数金银绢帛。
封赏毕,礼部尚书再宣大赦天下诏,九校尉退至武官一列末位,正好与一部分外国使臣很近,九人就位,先齐刷刷朝东魏使臣看去,把东魏使臣看得满头冷汗才移开目光。
东魏使臣咬牙,待回到客院他就给邺京传信,不能再叫宋国继续嚣张下去了。
已经火速想好要写什么内容,东魏使臣斜着眼偷偷朝为首的校尉看去,这就是传说中的煞星,长得竟比男子还高大。
骆乔敏锐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打量视线,目光扫半圈,瞬间少一半。
等祭天完毕,回城路上,打量的视线就更多了。
皇帝回宫后,文武百官可各自散去,骆广之正想招呼骆乔回府,就见骆乔越过众人去跟席荣见礼,他面色霎时一暗。
“好,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很是威武。”席荣拍着骆乔的手臂赞道,他是真没想到骆乔一个姑娘家身量竟比他也差不了多少,威武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姑娘家的,可用威武来称赞骆乔合适极了。
席荣身边围着的官员们也纷纷夸骆乔威武,一些人边夸边心惊,难怪会有“煞星”的凶名,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凶,想到这几年建康京里大小门庭打过骆乔姻缘主意的可不少,然而这么个高大凶恶的女子谁敢娶回家?
与席司徒见过礼后,骆乔才走到祖父跟前,抱拳行礼:“见过祖父。”
之前隔得远还不觉得,现在面对面站着,骆广之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孙女,沉默:“……”
“听说三伯父回来了,去岁三伯父升了安成郡别驾,正值豫州战事吃紧,没法给三伯父道贺,正好可以当面道声恭喜了。”骆乔说道。
骆广之沉默片刻,道:“先回去吧,你祖母和二伯二婶知道你回来了,很是高兴。”
骆乔引手请祖父先走,出了宣德门,祖孙二人分别上马,骆乔落后骆广之半个马身,大黑马玄青脾气可大,看不得一匹矮脚马走在自己前面,嘶鸣一声把骆广之骑的枣红马吓得停在原地不敢动,才踢踏着往前走,与枣红马并排时还打了个响鼻,把枣红马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骆广之勒紧缰绳稳住马匹,眉心因不悦而凹出一道深痕来,最终什么都没说。
骆乔拍了拍玄青的脖子,叫它老实点儿,玄青这才慢了几步,但它是不能接受走在矮脚马后面的,就……勉强与矮脚马并排走吧。
到了成国公府所在的安乐巷,一队五人精兵与一名劲装少女在巷子口等着,骆乔现在是校尉,可以有副将和亲兵了。
“姑娘。”宵练看到骆乔,领着亲兵上前去,与后头的含光点头致意了一下,才向成国公行礼问安。
“士兵都安置好了?”骆乔问。
宵练回道:“都安置在南郊大营。”
此次阅兵,骆乔只带了二百豫州兵前来,豫州的建制还没完全拉起来,能拨出这二百士兵很不容易了。
骆广之沉默了一路,他在观察骆乔,听骆乔询问豫州兵在南郊大营安置的情形,他对这个孙女儿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骆乔之于骆广之一直以来都是陌生的,统共就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他不关注孙女儿,骆乔对祖父也毫无感情。
骆广之所感觉的陌生,是一种“这个人真的是我骆家血脉,我骆家竟能生出这样的怪胎”的疑惑。
他忽然想起,四儿离家后就极少回来,他记不起上一次见到骆衡是什么时候了。
临近家门,骆广之忽然问:“你父亲还好么?”
骆乔微微诧异,十年前她来建康时,可不曾听祖父问起过父亲一句。
“父亲母亲皆康健。”骆乔答。
“康健……那就好,那就好。”骆广之连连点头。
骆乔偏头看着祖父,与十年前相比,他老了太多,面上皱纹横生,须发几近全白,精神也不似从前那般矍铄,就连背脊都佝偻了些许,六十多的人看着竟似七八十了。
这时到了府门,门前站了不少人来迎接,祖孙二人都不在说什么。
胡元玉和姜云梦都想为自己娘家谋利,想让骆乔嫁到自己娘家去,婆媳二人为此发生了不止一次争吵,最后两人干脆叫娘家把看好的子侄送来与骆乔相看,想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门前站着的一群人里,长辈有姜云梦和骆爽,骆崇绚领着两个弟弟也在,他旁边站着一个没见过的郎君,就是姜云梦的侄子。
另一边,骆爽身旁也有一个脸生的,正是胡家的郎君,唤胡元玉一声姑祖母。
胡元玉高了两辈,可不会出来接人,她叮嘱侄孙见到骆乔要热情一点儿,不能叫姓姜的捷足先登。
胡郎君其实是不愿意娶骆乔的,他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那骆乔力拔山兮简直可怕,他怀疑若是婚后不如骆乔的意自己会不会被她一巴掌拍死。可父母非逼着他答应,还把二房搬出来说,他不答应这好事就落到二房头上了,他不想看堂弟比他强,就只能勉强应下。
可叫他去讨好骆乔,他……他做不到,凭什么叫他去讨好一粗鲁女子。
对比胡郎君,姜郎君可就情愿得多,恨不得立刻就定亲走六礼成婚。
想想啊,骆乔现在是校尉,她还那么年轻,未来肯定不只是校尉,就算她是女子,也不是不可能当上将军,娶了她,他以后就可以躺着享福了。
这天大的好事,姓胡的想跟他抢,做梦!
两位郎君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已站在了门前,那必定是要互别苗头,就等着骆乔到呢。
然后,骆乔到了。
她下马,与祖父一同走上台阶,在众人面前站定。
不管抱着什么样儿心思的,此时此刻都呆住了。
这……这人也太高了吧!
不对,不是高不高的问题,是她好凶,可怕~
不情不愿的胡郎君和蠢蠢欲动的姜郎君都不敢动了。
姜云梦的假笑僵在脸上,她身量不高,在骆乔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骆乔站在她面前,她觉得恍若站着一头熊罴,下一刻就要被一爪子拍死。
“三伯父,二伯母。”骆乔抱拳行礼。
“小七这变化太大了,这要是走在路上,三伯怕是都不敢认。”骆爽笑着说。
骆乔道:“三伯父变化也不小,更加器宇不凡。”
随后,她对骆崇绚几人招呼了一句。
骆崇绚被叫来迎骆乔那是满心不高兴,原本想故意刺几句,现在是大气都不敢出。
姜云梦总归是吃了四十多年的盐了,骆乔可怕归可怕,她也不能随便暴起杀人吧,缓过神来后,她立刻热情招呼骆乔:“小七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
骆崇绚兄弟三人都惊了,母亲可真是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竟能从一身甲胄的骆乔身上看出漂亮来,他们看到的明明只有杀气。
“这是你姜家表兄,是我娘家的侄子,你们同岁,他生日大。”
姜云梦招手叫姜郎君到她身边来,姜郎君在骆乔的注视下短短几步路走成了同手同脚。
家里人告诉他,娶了骆乔,后半辈子就可以躺着享福,可没人告诉他,骆乔比他高就算了,还如此可怕,就是那种被她看一眼就得死的那种可怕,都懂吧。
骆乔毫不收敛她的锋芒,站着不动不言都浑身杀气。
姜郎君:救命,我想回家!
姜郎君在心中呐喊的时候,胡郎君已经退退退,退到最后面,就差一脚迈过门槛进去了。
不行的,要他娶这么可怕的女人为妻,他不行的。
第 207 章
“看到祖母和二婶给你找的歪瓜裂枣了吧。”骆鸣雁一副看热闹的闲人模样, “祖母和二婶也太恶心人了,胡姜两家后继无人到这种地步,竟无一个拿得出手的男丁。”
骆乔无语地瞅了她一眼, 又转过去继续逗她儿子。
两岁的小朋友正是表达欲旺盛的时候, 说话软软糯糯口齿不清,但爱说。初见骆乔时还有点儿羞怯, 发现这个姨母可以陪他玩举高高, 立刻就是他最喜爱的姨母了。
“你儿子够胖的, 叫啥名?”
“小孩子都胖好吧,我儿子属于一般般胖,大名闻瑾, 乳名阿菟。”骆鸣雁戳了下骆乔, “跟你说话呢,别总跟孩子玩儿。”
“阿菟, ”骆乔戳了一下小朋友胖嘟嘟的脸,“十个小孩儿八个乳名叫阿菟, 到了街上一唤,都不知道唤的谁。”
骆鸣雁抱过儿子不让骆乔戳,“阿菟多好, 小老虎。”骆鸣雁低头与儿子碰额头, “是吧, 我的小老虎。”
“咯咯咯咯……”小朋友笑得可开心了,都笑出鹅叫来。
骆鸣雁逗了一会儿子就让乳娘抱回屋里去,外面日头烈了, 小孩子经不得晒。
“我跟你说正经的, 祖母和二婶这等盘算,你怎么看?”骆鸣雁轻摇着团扇, 叫仆役送冰醴酪上来。
“用眼睛看。”彭城王府的冰醴酪挺好吃,一小碗根本不够骆乔吃,她很礼貌的要求端一锅上来,“我的婚事,别说祖母、二婶,任是谁开口,我不愿意谁也做不得我的主。”
骆鸣雁眼中的羡慕之色一闪即逝,她要是有骆乔这等实力,当初应该没人敢逼嫁她吧。可这世上强如骆乔这样的,男子都没几个,更何况女子。
不过,即使处境艰难,她也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顺了。羡慕别人无济于事,靠亲人靠朋友最终还是要自己立起来,自己废物靠山再强大也无济于事。
“你没怎么与祖母、二婶相处过,她们要是想闹,保准会让你不得安生。”骆鸣雁说道:“不仅是你的婚事,小意的婚事祖母也要做主,可厉害了。”
骆乔问:“你觉得我是一个以德服人的人吗?”
骆鸣雁眨了眨眼,大笑出声:“不愧是你。”
骆乔骆高羽,打人从不讲道理。
闻绍今天回家早,是知道骆乔来拜访骆鸣雁,他想来与骆乔说几句,走到花园外听到骆鸣雁爽朗的笑声,他错愕难当。
这是他那个端庄娴雅笑不露齿的王妃发出来的笑声?
他加紧了脚步进了花园,就见凉亭里,骆鸣雁凑到骆乔耳边说话,随后怪嗔地轻推了骆乔一下,又笑起来。
那是他没见过的生动表情。
没想到不在他当面,他的王妃是这般模样的。
闻绍从前头拐进花园的第一时间骆乔就察觉到了,她摆了摆手示意骆鸣雁暂时收声,转头看了过去。
骆鸣雁治家甚严,闻绍又是残暴那一挂的,在王妃明确说过不许人来花园打扰,没人有敢阳奉阴违,这会儿敢到花园来打扰的就只有彭城王了。
骆鸣雁收起表情,起身朝闻绍盈盈拜下,道:“王爷今日回得倒是早。”
话落了有好几息,两人才听到闻绍说:“听说高羽来了,一家亲戚,本王不来一见,岂不失礼。”
闻绍可不会承认,他刚才被骆乔看过来的眼神给吓到了。
夏至日在圜丘见到骆乔,闻绍是站在御阶中上的位置,离得远只觉得银甲黑马的骆乔是比男子更甚的威武。今天如此近的见了,他才理解为何会有骆乔能止小儿夜啼的传闻。
闻绍在凉亭中落座,与骆乔寒暄,说着话题就引到了豫州上,闻绍对豫州的大事小情极为关注,尤其是土地问题,问得事无巨细。
他问得如此细致,很明显不仅仅是对豫州有兴趣,对士族圈地更感兴趣。
豫州经历天灾和战争,百姓们逃的逃死的死,几年时间人口锐减,席瞮对豫州士族和土地重拳出击,除了为站稳脚跟,还有就是吸引逃亡他处的原豫州百姓回来,以及用土地和轻徭薄赋把东西二魏的人勾过来。
土地和人口是根本,有地无人守不住家业,有人无地就会生乱。
可惜,骆乔与彭城王说了几句就发觉他的目的在士族而非百姓,她说不上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对彭城王寄予什么希望。
骆乔不敢说自己有多爱护百姓,可在豫州收地是看到的种种乱象,听席瞮说起湘州之内存在的各种弊端,土地,是士族与寒门最大的矛盾。
“说起来,我还想跟王爷您告一下东海王的状呢。”骆乔把收地之处东海王各种反对之举一状告到闻绍这儿,“您说东海王一个监军,管到豫州政务上去了,是不是管太宽了。”
然后不等闻绍说话,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大倒苦水,从濮阳开始说,一直到上蔡,这一路这两年东海王是怎么怎么犯蠢,怎么怎么拖后腿,大家伙儿是怎么怎么给东海王收拾烂摊子。
哇,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看得出来,骆校尉真的是忍很久了。
骆鸣雁用团扇遮住口鼻在偷笑,瞟一眼想插话插不进去一脸尴尬的闻绍,咬住下唇努力憋笑,她好怕自己笑出声来。
闻旭在监军期间做的种种蠢事,严夙几乎桩桩件件都写信告知了闻绍,并且在信中把自己是如何艰难地跟在东海王身后收拾的也写到细节上,他要告诉彭城王他这个门客是多么不容易,必须要加钱……咳咳,当然这个没有明说,但只要不是闻旭,懂的都懂对吧。
骆乔说的每件事闻绍都清楚,甚至闻绍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四弟他……还年轻……处事难免不周到,难为你和兖州军诸位了。”闻绍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闻旭是真蠢吧。
骆乔幽幽道:“我也很年轻,我比东海王要年轻。”
闻绍:“……”
骆鸣雁死死捏着团扇,肩膀一颤一颤,她快要忍不住爆笑出来了。
救命,彭城王能不能赶快走,忍笑真的很辛苦。
骆乔再说:“明明朝廷派了三个监军,看起来却只有一个,我时常怀疑,朝廷把东海王派去是不是故意增加我们收复豫州的难度。真的很难不这么去想,王爷您理解吧。”
闻绍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如何听不出骆乔是故意的,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找了个借口说有事,离开了花园。
凉亭里,骆乔和骆鸣雁对视,齐齐无声爆笑。
“说实话,我可是很少看到他这种尴尬的表情。”骆鸣雁给骆乔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
骆乔叹:“彭城王与东海王实在是兄弟情深。”
“促狭。”骆鸣雁笑着说了句。
骆乔凑近骆鸣雁压低了声音说:“彭城王与太子之争愈发激烈,你身在其中要万分小心。”
“放心,我在彭城王府里,只要闻绍不倒,我就没事儿。”骆鸣雁想了想,说:“闻绍虽然喜怒不定,但对我这个妻子还是爱重的。”
骆乔道:“明日我会去明德宫谒见太子,帮五皇子送些土仪。”
“五皇子让你帮他去给太子送土仪?”骆鸣雁皱了眉,“皇帝划掉他亲王的封赏,太子一句话都没帮他说,他给太子送土仪,真的不是故意恶心太子?还叫你帮忙,这是在帮你得罪太子?”
骆乔笑说:“你说,我今日来了彭城王府,明日去明德宫,你觉得建康京里的这些人会怎么想?诶嘿,我要不要递个拜帖后日去南康王府拜见一下,说起来咱们与南康王也是拐了弯的表兄妹哩。”
骆鸣雁说:“然后再去东海王府拜见一下,批评一下东海王拖后腿的劣行劣迹,如何?”
“也不是不可以。”骆乔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走这么一圈,估计叫建康京人看得眼花缭乱。
“你可消停点儿吧,”骆鸣雁轻拍了一下骆乔的胳膊,“你是不知道,这建康京里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还有,你明日去明德宫可注意些那位太子妃。”
骆乔道:“明德宫那位太子妃怎么了?”
“齐国至今叛乱未平,齐皇与薛太后的矛盾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了,齐皇想亲政,薛太后不肯放权,两方就叛乱一事博弈,这些你都知道吧。”
骆乔点头,骆鸣雁接着说:“那位太子妃一直不死心想回齐国去,她还私下对我诱之以利,想我帮她。”
“你又能帮她什么?”骆乔好奇道。
“我也想知道我能帮她什么呢。”骆鸣雁哂道:“我这个彭城王妃看着风光,也不过是看闻绍的脸色过日子罢了,我有什么能力帮她。所以,我怀疑她是不是想通过我把你拉过去。她之前不还强行与你交好么。”
“那我又能帮她什么呢?”骆乔好笑,大胆发言:“难不成她想叫我帮她攻打齐国,好让她杀回去干掉齐皇吗?”
骆鸣雁:“……也不是不可能。”
“别闹。”骆乔说:“我是豫州军的校尉,不是荆州军的。她想让我帮忙,还不如支持齐国起义的那个领袖,叫什么来着……哦,全为。”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支持呢。”骆鸣雁说。
骆乔惊诧:“真支持了?”
骆鸣雁摇头:“我不知道,我乱说的。”
骆乔歪了下头,很无语的样子,片刻后,又道:“如果她真支持了,那我不得不说她是个狠人,就是如果她有这样的狠心,怎么会把自己搞到和亲的地步。”
骆鸣雁轻声道:“也许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人总是会变的。”
第 208 章
骆乔在彭城王府里说了一嘴, 然事后她还真一天一家把几个王府都去了,搞得人直呼看不懂。
太子闻端本不满骆乔先去了彭城王府才到明德宫来,在看到她这一天一家宛如村里邻居串门, 有些懵。
周祈收拾着闻敬送上的土仪, 打开一只箱子看到里面装的竟是益州产的单丝罗。
单丝罗异常轻薄又极其工丽,在前汉时就是贡品, 后天下大乱政权更迭, 单丝罗本就不多的产量骤减, 到了天下四分,单丝罗直接被齐国皇族掌控了,有价无市。
闻敬竟能弄到单丝罗来, 还有点子能力。
周祈对这个盟友多了几分信心, 前头看他连个亲王都封不上,她心生犹疑要不要继续与他合作。
“太子叫了萧本荣来说话, 把所有人都遣开了,不知说了什么。”内侍进来跟周祈禀报, 她一直有让人暗中窥视闻端的行踪,大事小情都要禀报她。
闻端也是真没用,这两年频频出昏招, 把大好的局面拱手让人, 周祈都怀疑闻端身边的幕僚是不是有敌人安插的内鬼, 她还暗中帮闻端查过,不过她手头上没多少可用的资源,自然没查出任何问题来。
周祈从箱子里捡出两匹单丝罗, 叫来宫人吩咐:“一匹送去给皇后, 一匹送去给贵妃。”
几个宫人没见过单丝罗,捧着在路上还嘀咕太子妃还挺小气, 哪有人敬上只敬一匹衣料的,还皇后和贵妃一人一匹,这不是故事找事么。
皇后柳景瑕收到明德宫送来的单丝罗时还是很惊喜的,这料子在盛夏时穿在身上是相当凉爽,可齐国皇族把会织单丝罗的织娘都收拢在手中后,外销的单丝罗就近乎绝迹,捧着金子都买不到的那种,柳景瑕还是待字闺中时从祖母手里得了半匹,之后哪怕做了皇后也再没见过单丝罗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夸奖太子妃两句,就得知太子妃也给徽音殿送了一匹,脸立刻就垮了,惊喜荡然无存。
“她倒是懂得两面讨好。”柳景瑕讽刺了一句,明德宫宫人吓得把头埋得低低的,唯恐自己被皇后迁怒。
张贵妃收到单丝罗时很惊讶于此料的轻薄,听明德宫宫人解释了一番此料如何难得后,赏了宫人几个金裸子。
等明德宫宫人退下后,张贵妃吩咐她殿里的针线人:“把这拿去给阿菟裁几件夏衣。”
毛彬柄劝道:“娘娘,这衣料可难得,夏日穿是最凉爽的,您给自己也裁两件夏衣吧,小公子小小一个,用不上一匹。”
“叫我跟含章殿的穿一样的,我可不乐意。”张珍懒懒地扇着团扇,“太子妃是个有趣的,有什么东西都给我和含章殿一样一份,你说她这打得是什么主意。”
毛彬柄笑说:“可能是求个安心。”
张珍一听就懂,愉悦地笑出声来。
毛彬柄也跟着嘿嘿笑。
“对了,成国公府分家那天,你跟着王爷一道去,别叫成国公一家子欺负了王妃。”张珍想起来吩咐。
毛彬柄心说:有王爷同去,谁敢欺负王妃。
嘴上说:“娘娘宅心仁厚,爱护小辈,王妃有您这样的婆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张珍没有婆媳关系的困恼,只是幼时见祖母总叫母亲立规矩心中不忿,祖母也是由媳妇变成婆母的,难道老祖宗也这么磋磨过她,不管有没有,她都不应该磋磨她的儿媳。
张珍对骆鸣雁谈不上视若亲女,却也是非常爱护了。
成国公府分家这件事骆鸣雁早早同张珍说过,张珍当时就说到时叫毛彬柄跟着一块儿去给她母亲撑腰,骆鸣雁推辞了,她倒不是客气,而是有闻绍在何必再加个毛彬柄,显得她多欺负人似的。
可成国公府分家当天,毛彬柄卯时就出了宫去彭城王府候着。
这天是休沐日,闻绍因要同骆鸣雁去成国公府,昨夜就宿在了正院,听仆役来报毛彬柄早早就到了,笑骂了一句殷勤。
“这是娘娘慈爱,辛苦毛常侍跑这一趟。”骆鸣雁招呼仆役伺候好毛彬柄,继续梳妆。
闻绍坐在一旁看骆鸣雁梳发描眉,自从发现自己的妻子有两幅面孔,他就一直在观察她,可惜,观察来观察去他的妻子还是端庄娴雅的模样,一点儿破绽都不露。
不是说端庄娴雅不好,他就需要一个端庄娴雅的妻子,可知道骆鸣雁私下里会怪嗔会大笑,他心里就总觉得不得劲儿。
他的妻子不应该对他保无保留么。
“好了,让王爷就等了。”
骆鸣雁装扮停当,站起来转过身,盛装华服,珠翠环珮,将她衬托得明艳动人,直教闻绍呼吸停了一瞬。
骆鸣雁的相貌算不上顶好,单论五官的话甚至还比不上人高马大凶不拉几的骆乔,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逆境的磨砺、顺境的心宽,将她的气质养得格外出众,是一种岁月沉淀出的从容大气。
她平日除了重要场合会仔细打扮,都是怎么舒坦怎么来,这猛然一妆点,可不就叫人看直了眼。
对骆鸣雁来说,今天当然是个重要的场合,她娘就要摆脱成国公府自由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府里的仪仗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两位主子出来,然后去成国公府。
成国公府前院正堂,成国公骆广之坐在主位,旁边坐着胡元玉,左侧依次坐着姚莹、骆武和姜云梦、骆爽、骆乔,骆崇绚等人站在父母身后,嫁给姜云梦娘家从侄的骆鸣雁几年前跟着夫婿去了任上,这次也千里迢迢赶来了,站在母亲身后,时不时偷瞟骆乔一眼。
右侧,有京兆府丞、始兴郡骆家的两位族老、两位外嫁的女儿、姚莹姜云梦胡悦的娘家人和一些被邀请来见证的亲朋。
林楚鸿娘家,吴兴林家没有派人过来,骆乔来建康之前就捎信过去,不用舅舅们跑一趟,她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原本骆意要跟骆乔一起来的,可惜,病美人被伤风放倒了,来不了。
“分家这等大事,你爹娘不出面,竟叫你个小辈出面,成何体统。”姜云梦的娘家兄长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骆乔前天把他儿子打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阴阳怪气嘛,谁不会,骆乔也怪声说:“我爹,豫州都督,很忙。我娘,得照顾我爹和我弟弟,也很忙。我,致果校尉,关外侯,分个家而已。”
“啊,对了,姜世伯,你儿子的伤如何了?”骆乔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就说我练武时不要靠近不要靠近,非不听,这要是搁战场上,你儿子就没了。”
“恶意伤人,还敢口出狂言,这就是骆家的教养?!”姜世伯大怒。
骆乔笑:“那你可以问一下大堂兄,看看骆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教养。”
她说着一脸杀气地朝骆崇绚看去,后者脖子一缩假装自己是个鹌鹑。
骆鸣珺嫁人后日子谈不上坏,她的夫婿官职不高也不是家中最被看重的子弟,进项不多日子就过得紧巴,对外交际,对内持家,生活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把她的心气儿磨没了大半,要是搁未出嫁之前她定是要呛声的,而现在她只失望兄长是滩烂泥,回句嘴都不敢。
“行了,你五十岁的人了,跟个十八岁的孩子计较,脸红不红。”平国公府来的是姚莹的兄长姚杞,平国公府现在如日中天,姚奎是吏部尚书,姚杞司农寺少卿,姚杞长子姚载去了豫州任中正官,姚杞开了口,姜家只能闭嘴。
闭嘴归闭嘴,还是要嘟囔一句:“十八岁怎么就还是孩子,十八岁早就可以嫁人了。”
骆爽出声:“嫁人与否是小七自己的事,没嫁人就还是孩子。”
骆乔点头,很厚脸皮地认下:“没错,我还是个孩子。”
姜世伯一噎:刚才说你是小辈,你说你是致果校尉关外侯拿官职说事,现在又说自己没嫁人是个孩子,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姑娘!
骆家族老和外嫁的姑姑都出面打圆场,总算是没有再吵起来了。
京兆府丞在一旁看热闹,心里对骆广之摇头。
这时,一名仆役跑进来,说:“彭城王和王妃来了,车驾就要快到了,一道来的还有贵妃娘娘身边的毛常侍。”
“什么?!”姜云梦失态地站了起来,堂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姜云梦脸上挂不住,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骆武整个人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彭城王和王妃来了,大嫂都没激动,你就不要太激动了。”
要不是在人前,姜云梦都想踢骆武一脚,真是指望不上的废物!
好在这时众人都起了身,出门去迎接彭城王夫妇,姜云梦也就不用纠结了。
众人到了门前,彭城王的仪仗正好也到了,闻绍下马,折到马车处扶着骆鸣雁下来,然后携着她的手上了台阶受众人的拜见。
好一副夫妻情深的画卷。
盛装的骆鸣雁惊艳了众人,有的人明了她为何这般,有的人觉得她纯粹就是炫耀。
至少骆鸣珺是这么想的,看看暗淡的自己,对比华丽富贵的骆鸣雁,满心都是嫉妒。
待众人重新在堂上坐定,骆广之叫胡元玉把府里的账册拿出来,道:“树大分杈,子大分家,今日请诸位亲朋在此见证,我成国公府分家。”
第 209 章
成国公府分家按常理来说不会很复杂, 宅邸归二老,留下二老养老的田庄银钱,其他的尽量四房平分, 如果二老一定要偏心一些也无妨, 对大房、三房、四房来说他们更想赶快走,多一点儿少一点儿无所谓。
再说了, 成国公府还有多少家底, 三房、四房不清楚, 大房的姚莹可是知道的。
家中有个败家子,他们现在还能有瓦片遮身就不错了。
但二房显然不肯轻易放过其他人。
其他人都在蒸蒸日上,只有二房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他们岂会甘心。
“别的不说, 骆二爷是嫡出,家产占八成不过分。”姜家人率先开口。
姚杞道:“朝廷哪条律法规定, 嫡出可占八成?”
骆爽说:“大哥也是嫡出。”
骆崇绚小声说:“大伯都过世多少年了,哪有死人跟活人争家产的。”
他声音虽小, 却不是没有人听见,二房的人都听见了。
姜云梦眼珠一转,说:“也是, 大伯哥是嫡出, 大房该与我们二房一起占八成, 可大房后继无人,这家产也没有继承哪。”
“谁就定下了嫡出占八成了?”姚莹一语将话拉回到分配比例上,不叫二房模糊了重点, 把争论放在大房身上。
姜云梦笑了一下, 说:“大嫂,当初让你过继一个嗣子, 你不愿意,这可不能怪我们吧,当初公爹说起过继之事,我们是同意的,还愿意把我们崇礼过继给你的。”
她说着话,故意瞟了骆鸣雁两眼。
当初是骆鸣雁阻止过继的。
骆鸣雁冲二婶友好地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狂扎人心:“二婶也嫌弃骆崇礼人憎狗嫌,想把他送走。”
“你……”姜云梦要发火,目光触及骆鸣雁身旁的闻绍,瞬间怂了。
骆崇礼可不会看人脸色,他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早被惯坏了,听骆鸣雁骂他,还听母亲嫌弃他想把他送人,立刻开闹,很难哄好。
他嗓门大,嗷呜一通乱叫,闻绍不耐烦了,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失礼。
闻绍就要发作,忽然吼叫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变成一道惊叫声,声音由大到小然后消失在门外。
骆乔扔完人,拍拍手,对看过来的众人说:“还有谁不想在堂上待着,举个手,我送你一程。”
众人:“……”
骆乔:“既然没人想走,那就继续吧。”
众人:“……”
姜云梦惊叫一声,跑出去看儿子摔着哪里没有。
骆武一拍几案站起来指着骆乔:“你……”
骆乔挑眉:“嗯?”
骆武磕巴了一声:“那、那是你堂弟!”
骆乔道:“所以我只是‘轻轻的’把他扔出去了,否则……”
否则怎样,没人敢问。
在恐怖的巨力面前,骆武不敢摆什么长辈架子,他怕骆乔把他也给扔出去。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一位族老抢在骆广之和胡元玉之前出声,给二人使了个眼色,再劝骆乔:“乔娘,一家子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好好说话,啊!”
“八叔公既要我好好说话,那我便说一句。”骆乔走到堂中,直面祖父母,说:“祖父说子大分家,几位姑姑也都是祖父、祖母的孩子,合该一同分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骆广之四子四女,四个女儿一嫡三庶,这次回来的是嫁得近的一嫡一庶,另外两位姑姑一位嫁到始兴郡骆家族地,一位嫁到更南边的南海郡。
行三的那位庶出的姑姑原本也不愿意来,是被大姐用话赶着来的。
大姑姑觉得她一个人回娘家显得她上赶着没面子,她肯定是要帮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的,只是!
外嫁之女回娘家析产,还有这等好事?!
嘿,别说,大姑姑很心动,这天降横财谁不想要啊!
“胡闹!”骆广之怒斥,大姑姑才升起的蠢动瞬间灭了。
姜世伯哈哈大笑:“女子出嫁那就是婆家之人,回娘家分家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世伯,你的女儿都不是你的,是别人的?伯母同意此言吗?”骆乔此言乍听没什么问题,细品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乔娘,休得胡言。听你祖父、二伯三伯怎么说。”那位八叔公无力道,让你好好说话别动手,不是让你胡言乱语。
“是胡言么?几位姑姑难道不是祖父的孩子?”骆乔用八叔公的话来堵八叔公:“一家子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几位姑姑始终姓骆。”
八叔公恼道:“她们是外嫁女!”他指着骆乔:“就是你,今后嫁人了,也是别人家的!”
“嗤!”骆乔嘲讽一笑:“八叔公,女儿不是你们的工具,几位姑姑既然姓骆,是祖父的孩子,就可以分家析产!”
骆鸣雁适时出声:“我觉得小乔说得完全没问题,不知道二位姑姑心中如何想的,愿意同兄弟们一同分家析产吗?”
她一番话,将矛盾的中心转到两位姑姑身上,所有人都看向二人,二人没想到话会转到自己身上来,三姑姑一脸惶然,大姑姑则疯狂心动。
“叫你们说,你们就说,自己怎么想的都不知道么。”胡元玉“提醒”她们。
心里怎么想的?我觉得小七说得挺对的,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就因为是女儿,就是外姓人了。那娘家叫我帮忙时也从没说过我是外姓人。
大姑姑在心里嘀咕,到底不敢说出口。
谁不乐意多一笔银钱田庄呢,可娘家父母兄弟都不会同意,甚至还会觉得她们心大了,若是传了出去惹的得家厌弃,后半辈子就完了。
大姑姑想明白也就不心动了,不是自己的还是不要惦记得好。
她暗暗瞪了一眼骆乔,心中很是埋怨。
她不觉得骆乔是在帮她们,不过是与二房争产拿她们作筏子罢了。
“我们是外嫁之人,娘家事我们怎好插嘴,分家析产乃大事,一切听父亲安排吧。”大姑姑一推四六五,把烫手山芋扔到骆广之手上。
三姑姑完全没意见,大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真就只是来凑数的。
“小七,你坐下。”骆广之乜了骆乔一眼,唯恐天下不乱。
骆乔耸耸肩,大马金刀地坐下,浑身上下都写着“祖父你的决断我要是不满意就别怪我发狠”的不和谐,就很会吓人。
这不,对面的姜世伯还想阴阳怪气点儿什么,被她一眼给吓得把话吞了回去。
骆广之朝左边一排一一看过去,他有四子,他不否认他更偏爱嫡出的,对庶子的教导从不上心甚至不时打压,因为他不想庶出的越过嫡出的去。
有人劝过他,不管嫡出庶出都是他的儿子,同样优秀家族才能更加壮大,但他有自己的看法。
武帝开国封景、武、成、平四位一品国公,目的是想要打破朝堂上士族权力极盛的局面,可后来呢?他们这四家是什么结果呢?
景国公一家死绝。
武国公也死得家中仅剩一位男丁,现在还是个舞勺少年,能不能长成还是个未知数。
还有他的长子,他的骆文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却被疯马踏死,这真的是意外吗?
在出意外之前,骆文才上疏皇帝设明堂,由天子垂坐,拔擢有能之士为明堂常侍,为天子读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为皇帝培养心腹重臣,分把持朝政的门阀之权。
奏疏送上才三日,骆文就出了意外,这怎能不叫骆广之多想。
就是不想在朝中太显眼,有骆文一个顶门户的,骆广之和胡元玉才会宠溺骆武,把他宠成了个废物。
哪知,天算不如天算。
四位国公唯一门庭兴盛的就只有平国公,骆广之鄙夷姚奎靠巴结门阀来升迁,他根本忘了武帝当初封赏的初衷了。
而现在呢……
骆广之一一看过去。
惊才绝艳的长子没了,甚至都没留个后;
二子沉迷美色和赌博,彻底废了;
三子看他的眼神宛如看一个陌生人,毫无孺慕;
四子……
骆广之闭了闭眼,他鄙夷姚奎巴结门阀,他的四子不一样是巴结门阀才有了今日。
骆乔觉得骆广之的表情很奇怪,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扭曲的样子,她不知道,她的父亲骆衡流血用命拼出来的军功被她的祖父一言否定了。
骆衡二十年前宁愿受家法也要北上兖州投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骆广之压着不让他去找中正官品评,他在成国公府你处处受人白眼,仆役不把他当主子看,新婚妻子也被欺负得很狠。
他这样连品评都没有的,初到兖州军别说校尉了,连火长都不是,纯纯的大头兵。
他为什么会被兖州刺史席豫重用,那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诚然,以骆衡的出身,没有席家提携想要坐到一州都督的位置上很难。可你没点儿真本事,席家凭什么提拔你呢,席家都看不到你。
“老大人已经不在了,也没有留个后,分家后,姚氏嫁娶与我骆家再无干系。这里有银五千两,还有南郊的庄子,都赠与姚氏。”
“老三、老四皆有官职在身,老二差了些,田产分老二七成,好叫老二一家衣食有着。老四现在是三品官,老三只是六品,老四吃点儿亏,田产老三分二成,老四一成。”
“建康的庄子和铺子除了我和你们母亲留下的,其他都归了老二罢,老三、老四总归也不回来。”
“公中的银铜老二、老三、老四平分。”
骆广之说完后,堂中久久无语。
见过偏心的,没见过偏心偏成这样的。
合着官职最高的就要最吃亏。
骆鸣雁从袖笼里掏出两张纸来,挥了挥:“祖父,公中还有钱吗?”
骆广之和胡元玉面色丕变——
那是骆武赌债的借据。
第 210 章
胡元玉万万没想到骆鸣雁会当众拿出借据, 来羞辱她的儿子。
她猛地站起身,指着骆鸣雁,睚眦欲裂:“放肆!你一个外嫁女岂敢对娘家之事指手画脚!”
闻绍虚扶住骆鸣雁, 对胡元玉说:“本王的妻子, 有何不可说。”
“彭城王,无论是对岳家, 还是对同朝臣属, 从未听说可对别人家私事指手画脚的。”看来胡元玉是真气狠了, 敢当面呛声彭城王,骆广之看了都要说一声勇。
闻绍很少被这般当面怼,一时竟愣怔当场, 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毛彬柄见主子吃了亏, 肯定不能干看着,当即呵呵笑了两声:“成国公夫人这话见外了不是, 什么你家我家别人家的,不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么。咱们王爷太过关心王妃, 生怕她受一星半点儿委屈,想必成国公夫人很能感同身受的哦。”
阴阳怪气大概是每个阉人需要掌握的基本技能,毛彬柄这一通内涵简直像是当面扇骆广之胡元玉巴掌, 骆广之狠剐了胡元玉一眼。
“毛常侍说笑了, 彭城王夫妇鹣鲽情深, 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有开心。”骆广之客客气气朝毛彬柄拱手。
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宫里的那些老成精的大监常侍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虽然当场他们拿你没办法, 可事后他们总会找到地方给你使绊子,他们是相当记仇的。
骆广之如此说, 除了给双方一个台阶,还有就是提醒毛彬柄,他们也算是彭城王的长辈。
毛彬柄捂着嘴嘻嘻笑两声,尖细的嗓音笑得人头皮发麻,到底没再说什么,骆广之暗暗松了一口气,再说起骆武的赌债。
反正都被捅出来了,骆广之也懒得帮骆武掩盖,家丑外扬就外扬吧。
“赌债既是老二欠下,就老二自己想办法还吧。”
去外头看小儿子有没有摔伤,确定没大碍后才折回来的姜云梦一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
“父亲,您在说什么?”姜云梦不敢信地问道。
骆广之不答,骆乔帮忙说:“祖父说,二伯父欠下的债,叫二伯父自己想办法去还。”
姜云梦看向骆武,后者打着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尖叫一声:“父亲,母亲,说好了你们帮阿郎还钱,我们才同意分家的,你们怎么敢出尔反尔!”
姜家人都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什么赌债,骆鸣雁把两张借据递给大舅看了,姜家人问姚杞要来看,一眼就被其上的金额吓到。
骆武是疯了吗,欠这么多钱!
胡家人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惊呆了,悄悄瞅了眼姑奶奶胡元玉,继续当透明人。
“老二,你是质疑父母的决定吗?”骆广之不问姜云梦,问骆武。
骆广之原是想帮骆武把赌债还了,只是他把儿子叫来问话,看儿子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的混不吝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从小到大,骆武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帮他兜底,甚至二十年前他卷入挪用修行宫的银子这样祸及全家的罪,骆广之也为他把巨额的银子填上又交了钱赎罪,他就觉得无论他闯了什么祸他爹都可以帮他摆平。
因此,面对父亲的质问,他很无所谓,他笃定他爹不会不管他,甚至还嬉皮笑脸地说:“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您可就我一个嫡子了,您可得帮帮我,不然那些追债的会打死我的。”
骆广之被铺天盖地的失望所笼罩,终于认认真真审视起骆武来了。
以外人的角度来看骆武,此人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知上进,且品行不端、任放为达、性情酷恶,犹如一滩烂泥,叫人近而恶之。
不能再想,骆广之拳头都硬了。
可这是他的儿子,他怎么能够不管他。
他已年近古稀,身体大不如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好活,骆武与他的两个兄弟关系很差,待他百年后骆爽和骆衡肯定不会管这个兄长,那时骆武再闯出弥天大祸谁能帮他收拾,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骆广之只能现在逼着骆武立起来,不求他能有什么大出息,至少作为一家之主得为妻儿好生打算吧,崇绚没了选官的可能,还有崇皤和崇礼啊。
在与胡元玉好生商量过后,骆广之才定下了分家的方案。
他把大部分田产铺子都给了骆武一家,至少能够保证待他们二老不在了,骆武一家不至于饿死。
钱财三个儿子平分,不帮骆武还赌债,是为逼骆武自己想办法,不要再废下去了。
如果骆武最后实在还不上,他这个父亲也不可能真不管,豁出去老脸也会为儿子想办法弄来钱的。
骆广之一片慈父之心都给了骆武,后者明不明白这其中的用心良苦不清楚,但是姜云梦是肯定不明白的。
她一听公爹不帮还那天价赌债整个人都快疯了,要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那是十万贯钱,他们就算把家当都卖了也凑不齐!
在最开始知道骆武欠了十万贯的赌债时,姜云梦跟骆武吵过闹过,可她不担心,也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她知道公爹总会想办法把这债给平了的,她的闹更多是发泄一股怨气。
现在她不行了,公爹这样做是在逼他们一家去死!
“你说话啊,你这个窝囊废!”自己都快急疯了,骆武还是懒散靠着凭几打哈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姜云梦再忍不下去了,对着骆武一阵拳打脚踢。
“干什么,老二家的,你疯了吗?”儿子当众被打,胡元玉急得不行,起身是磕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儿扑在面前的几案上,她对一旁伺候的仆役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这疯妇给我拉开!”
姜家人因自家姑奶奶“发疯”觉得有些丢脸不好说话,可听胡元玉骂他们家姑奶奶是“疯妇”,那他们可不能忍。
“成国公,这是怎么个说话的,你家二爷欠这么多钱,我们没要求和离就不错了,倒是骂起我家姑奶奶来了。”姜世伯怒道。
骆广之还来不及说什么,正在疯狂殴打骆武的姜云梦听到了“和离”二字,忽然就福至心灵,大喊一声:“我要跟你和离!”
此言一出,劝架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都有些吃惊,这不是在说气话吧?
“我要跟你和离,和离!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姜云梦说完转身就走,姜家人犹豫了片刻,指着骆武说:“你给我们等着吧,定要跟你和离了!”
“这……母亲……”骆崇绚几人想追出去又犹豫,看向骆广之:“祖父,这……这怎么办啊?”
胡元玉想说一句气话,被骆广之一个眼神制止,骆广之看着歪在凭几上一动不动的儿子,心中失望更甚。
“让你们母亲冷静一下吧。”骆广之对孙儿们说。
“祖父!”骆崇绚急了,他父母难道真要和离不成,闹成这样,这今后他在建康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骆鸣珺拉了一下骆崇绚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了。
“分家就这么定了。”骆广之态度强硬地对众子女儿孙说:“文书已经准备好,你们各自画了押,劳烦钟府丞将文书都送去京兆府入案。”
进门后除了寒暄见礼就没多说过一个字的京兆府丞起身道:“成国公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成国公对待子女强硬了一辈子,这一次也不例外,不管其他人再说什么,分家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他押着一干人签字画押。
骆乔最先上前去拿起笔,说:“祖父分给我父亲的田产就给大伯母吧,大伯母对大伯父情深义重,在府中寡居半生。”
后面的话她没说,听的人都懂,对待为儿子守寡半辈子的长媳,成国公夫妇实在不够有人情味儿。
骆广之深深地看了一眼骆乔:“随便你。既然给了你们,怎么处置是你们自己的事。”
姚莹出声阻止:“小七,不必……”
骆乔摆了摆手,在几份文书上都签字按了手印。
她看不上这十几亩地是真,想讽刺祖父祖母也是真,有借花献佛的意思,也是真心为大伯母今后的日子考虑。
在建康京这十日,已叫她将这里的情形看个清楚。
彭城王真的是烈火烹油之盛,可在宋国,决定式乾殿上坐着的人是哪位的不是皇帝,而是门阀,彭城王能否如愿以偿还很难说。彭城王若倒了,骆鸣雁今后的日子会怎样很难说。
总之,土地是不会骗人的,手上握着土地,日子再艰难,总是能有一口饭吃。
堂上其他人可能会觉得骆乔是在故意刺她祖父的心,但骆鸣雁懂她的意思,原本因祖父偏心对她母亲如此不公而愤恨难当的心绪渐渐平息。
“小乔,我替母亲谢过四叔四婶。”骆鸣雁朝骆乔福下.身,被骆乔一步抢上去扶住,她握了握骆乔修长却粗糙的手。
“行吧,既然四房的签了,那我也签了。”骆武从坐席上爬起来,踉跄了两步走到桌案前,叫管家把他要签的文书拿来,看也不看就大笔一挥大手一按,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笑着对父亲说:“还有其他的事没有,没有我就去休息了。”然后不等骆广之说话,就走了,边走还边囔囔:“这一大早的把人叫起来,累死了。”
骆广之偏开头,干脆眼不见为净,怎么就不把这个冤孽真累死算了!
骆爽没意见,爽快签下文书,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分家,只要与二房成了两家人,哪怕一分钱不分给他都没问题。
姚莹把文书都签好后,管家整理好交给了京兆府丞,骆广之再次客气地说了声:“辛苦了。”
等京兆府丞离开,骆广之“客气”地把所有人都请离。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看着老妻,苦笑了一声。
胡元玉想跟他说说老二一家的事,他这时根本没心情听,叹了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还能有几年好活,先顾着自己吧。”
骆广之说完就离了府,胡元玉在原位愣怔了许久。
第 211 章
成国公府分家一事在建康京只被讨论了两日, 随着陈留侯高凤岐一家抵达建康,建康京里的话题迅速换成了这位陈留侯。
陈留侯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又是新来的, 比成国公可谈的多多了。
没人讨论自家事, 骆广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自打决定分家后,也在考虑另一件事——要不要乞骸骨回乡。
他的官到太仆寺卿已经到头了, 在太仆寺他也没有实权, 不如趁早退下来, 他打算用他退下为骆武换个一官半职,有了正事骆武就不会沉迷赌博饮酒之中。
他所想之事还需得吏部尚书姚奎帮忙,可他在分家一事上对长媳太过苛刻, 想让姚奎帮忙怕是不易。
骆广之思来想去没有好办法, 看到访友归来的骆乔,他忽然灵光一闪。
“小七。”
骆乔停下脚步, 回身朝骆广之行礼:“祖父。”
“来来,”骆广之朝骆乔招手, “咱们爷俩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过几日就要去许昌了,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水榭里摆上瓜果点心,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祖孙二人相对而坐, 皆不说话,沉默了许久。
撇开祖孙这一层关系,骆广之与骆乔实在是太陌生了, 即使这个孙女与众不同, 骆广之对她的关注也不会比家中男丁多,在他的观念里, 女孩儿始终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
他对骆乔知道得最多的竟是甚嚣尘上的种种传闻。
“你……”终于,骆广之打破了沉默,在骆乔放下杯盏抬眸看来时,他又停下了。
“祖父有事可以直说,能答应的我不会推脱。”不能答应的您也就不用说出来。
骆乔能猜得到祖父找他是为何,差不差的就是为了二伯父,就不知是想叫他们家帮二伯父还了赌债,还是为二伯父谋个一官半职。
“祖父打算乞骸骨,与你祖母回始兴郡族地,让族里奉养。”骆广之放弃了走温情路线,直言道:“你父亲和你三伯父各有际遇,无需我操心,祖父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二伯父。”
“您想怎么做?”骆乔问。
“我从太仆寺卿的位置退下来,可以举荐人接替我的位置,李少卿是你姚大父安排的人,有我举荐,他上位十拿九稳,否则他争不过柳少卿。”骆广之说:“祖父希望你去跟你姚大父说,请他帮忙为你二伯父安排一下,不需要多高的品阶,不拒令史或亭长,让你二伯父跑跑腿办事,有个正经差事就可。”
“祖父不是想得挺周到,只是个小吏的话,对姚大父来说是举手之劳,为何您自己不去与姚大父说?”骆乔又问。
骆广之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骆乔把各色瓜果点心全部扫进自己的肚子里,也长叹了一口气。
人啊,路都是自己走窄的!
“我去帮您同姚大父说,他帮不帮忙我就不保证了。”骆乔把一整壶酸甜口的梅汁一杯又一杯喝完,拿出手绢擦了擦嘴角,起身:“我以为,回族地养老一事祖父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以骆武的行事作风,边上要是没人管着该要更废了,指不定哪天闯下弥天大祸。
骆广之摇摇头,说了句:“你不懂。”
骆乔便不再劝了,当着骆广之的面叫宵练去平国公府递拜帖,定下明日上门拜访,正打算离开,想起来一事:“我答应帮祖父的忙,祖父是不是礼尚往来一下?”
骆广之抬头看她。
“劳烦祖父把姜家郎君‘请’走。”骆乔道。
姜家郎君挺厉害,至少脸皮够厚,他姑母都一怒回娘家了,他还能在成国公府安心住着,被骆乔“不小心”揍了也还敢天天往她跟前凑,胡家郎君就没有他这功力,在骆乔“不小心”揍了姜郎君的第二天就卷包袱走了。
骆乔如此说,并非针对姜郎君一人说,而是请祖父别插手他们姐弟俩的婚事,也包括祖母。
骆广之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道:“你性子强,婚姻上面还是需要一个能包容你的郎君。”
骆乔并不意外,也不恼:“祖父您再好好考虑一下,作为祖父的您慈爱,作为孙女儿的我自然是孝顺的。”
“……我是为你好。”骆广之沉默了许久说出这么句话来。
“这句话您自己信么?”骆乔冷哂,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转身离开了水榭。
含光跟在骆乔身边,临走前胆子很大地剐了成国公一眼——这什么人啊,呸!
等走远了,含光忧心忡忡问道:“姑娘,公爷一心拿捏你的婚事,咱们怎么办啊?”
“祖父拿捏我的婚事,无非是想把咱们家跟二伯一家绑在一起,祖父为了二伯可真是尽心尽力。”骆乔却不担心,“不过,祖父这么大跟软肋摆在我面前,我怎么忍得住不去拿捏一下呢。”
含光茫然了一瞬,后恍然大悟:“世子啊!”
骆乔点头。
二伯是祖父祖母的命根子,祖父能为了二伯退居,就不知道还能为二伯做到哪一步。
翌日在平国公府上,骆乔将骆广之的打算一五一十托出,平国公姚奎尚未表态,姚杞先一步发火了。
“他如此苛待莹妹,现在有事有求到我们家头上,当我家是什么,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吗?!”
等姚杞说完,姚奎咳了一声,示意他说话注意些分寸,骆乔还在当场。
骆乔对姚奎笑了一下。
平国公府有怨气,自当是要发泄出来,姚伯父的态度就是姚大父的态度,帮忙他们还是会帮的,他们对成国公的埋怨也须骆乔转达给骆广之。
姚奎沉吟着说道:“你祖父若从太仆寺卿退下,太仆寺上下恐需调整,就安排你二伯父去太仆寺吧,届时瞧瞧有什么空缺,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闻言,骆乔起身朝姚奎深拜下:“我代祖父深谢姚大父。”
姚奎示意儿子去把骆乔扶起来,随后成国公的事翻篇,他问起了豫州的一些情况,骆乔挑拣着说了些。
豫州因收缴土地一事现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所有人都想看席瞮究竟能把豫州经营个什么样出来,有不少人就等着他阴沟里翻船,其中大多是士族。
士族圈占土地,隐匿田产丁口,从前汉起到如今愈演愈烈,既得利益者怎能容许有人动他们的利益,倘若豫州经营得好,焉知接下来被强收土地的不会是他们。
豫州从颁下清丈土地的政令开始,就不断受到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阻扰,虽然被席瞮和骆衡一个靠文一个靠武将清丈推进完成,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来自宋国内的他国的无数硬仗要打。
“陛下是赞同席瞮的豫州的种种作为的。”姚奎说道:“他在朝上不止一次夸赞过席瞮。”
皇帝闻燮夸赞席瞮并非是向席荣示好,而是暗示众士族,把襄阳席氏划到众士族的对立面——今日席瞮能收缴了豫州士族的土地,焉知他日就不会拿你们开刀。
宋国的皇帝是式乾殿上坐着的傀儡,但闻燮从没放弃过收拢皇权,分化士族,削弱权臣,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哪怕收效不大他也没气馁过,现在席家自己把这么大好的机会送到他手上,他不用就是蠢。
因此,闻燮找到机会就夸席瞮。
姚奎,袭开国武帝封的国公爵,虽然明面上看不出来,可他是继承了先祖的遗志——匡扶闻宋皇室。
他认为,宋国要长治久安,士族必定不能凌驾在皇族之上,君不君臣不臣。
在升到吏部尚书的前几年,姚奎没什么动静,仿佛一切都听柳光庭的,可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越久,柳光庭对吏部的控制就越弱,若是有心细之人盘这些年朝廷各处的调迁就会发现,朝廷这几年多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吏,这些人不隶属任何门阀士族,对皇帝多有拥护。
骆乔以前不清楚姚奎的真实立场,她曾经以为姚大父是投了柳氏的门下才登上的吏部尚书之位,但看柳氏对吏部的控制日衰,她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就想可能是投了席氏。
今天,姚奎一句话,终于叫她明白了姚大父的立场。
“陛下有心了。”骆乔没有接姚奎的话茬,轻描淡写地截了这个话题。
很多人都说骆衡投靠襄阳席氏,他们一家都被视作襄阳席氏的死忠,可就骆乔自己来说,她无所谓站谁的立场,谁对国有益,她就站谁。
她有自信,也信自己的实力,可以不被朝中党争裹挟。
她想做的事,幼时是收复豫州,如今这个目标已经达成,她却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结束分裂,一统天下。
几百年的乱世,各路诸侯此消彼长,这片大地已经苦难深重,想要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必须要天下一统。
她信自己,也信天下众多的能人志士。
当政者能予她支持,她就支持谁当政。
第 212 章
姚奎希望骆衡一家能站在皇帝这边, 骆衡现为豫州都督,手里握着一支军队,有他支持, 皇帝手中就有了一枚分量极重的筹码。
就怕骆衡碍于席家的提携之恩不能倒戈, 那也要想法子把骆乔争取过来。
祖辈已经老了,父辈也渐渐老去, 挑大梁的该是年轻人了, 而骆乔是年轻一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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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佼佼者。
有了她的支持, 哪怕这一朝皇帝不行,下一朝定然行。
因为有个骆鸣雁在,整个平国公府已经暗中支持彭城王夺位, 为免被人刻意针对, 明面上平国公府和彭城王府来往不多,在朝堂上, 政见相左的时候,姚奎还很不给彭城王面子, 有意见那是当场就驳斥的。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平国公府就跟以前河东柳氏一样,哪怕有女嫁入皇家,对皇室依旧不假辞色。
这样的作为很是迷惑了一些士族, 与平国公府交好。
在平国公府上, 姚奎说得拐弯抹角, 骆乔是从各种细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他的意图,让她很诧异的是,姚大父竟看好彭城王。
即使彭城王与骆鸣雁成婚多年, 两人还育有一子, 彭城王在骆乔这里的印象依旧是“残暴”二字,她不认为彭城王会是一位明君, 如果彭城王甘心当个傀儡皇帝,那让他上位也无所谓,可瞧彭城王这些年的种种作为像是甘心当个傀儡的样子么。
骆乔对彭城王的态度并没有因其中牵涉一个骆鸣雁而改变。
“说起来,载表哥到许昌时我正带兵在外,等我回许昌载表哥又去了上蔡,之后我就来了建康,”骆乔对姚奎微微一笑:“同在豫州,我竟与载表哥都没见过一面,此番回许昌,不知载表哥从上蔡转回没有。”
姚奎亦微笑:“同在一地,总会见到。”
“也是。”骆乔点头。
骆乔在平国公府用了晡食才离开,姚奎试探了几次后便没有再谈论此事,后只叙亲戚之情,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待她离开,姚杞问父亲:“今日看乔丫头的态度,骆季平若不愿支持彭城王,咱们该如何?”
对于这一点,姚奎并不担心:“骆衡不支持彭城王,也不会去支持太子,他要置身事外也无妨,豫州的兵权现在对彭城王来说没多大用处,不如拿下徐州那支军队来得有用。”
姚杞边听边点头,然而:“豫州还有个五皇子在,万一骆季平支持五皇子呢?”
姚奎失笑:“五皇子能有什么?他至今两个王爵都没有,倘若真有一日彭城王和太子两败俱伤,让五皇子捡了个便宜登基了,他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姚杞还想说,姚奎看了天色,他与人约在酒楼吃酒再不走就晚了,便叫儿子有话以后再说。
“说五皇子是傀儡,难道彭城王登基就能干掉门阀,大权在握?”姚杞等父亲离开了才嘟囔了这么一句。
姚奎继承先祖遗志,想匡扶闻宋皇室,姚杞在姚奎的教育下也有此志,可与姚奎不同,他不看好彭城王闻绍,他看好的是南康王闻震,一直都是。
多年前闻震还健康时,平国公府身边聚集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吏,他们结成了二皇子的后盾。然在闻震断了腿此生都无站起来的可能,这个后盾顿时散成一滩沙,聚在姚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就连姚奎都放弃了,只有姚杞在一直坚持。
闻震断腿后遭皇帝厌弃,与姚婕妤在宫里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变越差,宫外的娘家未免惹上麻烦不敢相帮,也是姚杞暗中为这个堂妹四处打点好叫他们母子的处境能好上一些。
二皇子是个聪慧的孩子,姚杞觉得,倘若二皇子能登位宋国定不会是今日之景象。
二皇子只是断了腿,又不是撞了头,这些人就觉得他没指望了,前朝还有独眼皇帝呢,二皇子不比别人差!
骆乔听着姚伯父一脸悲愤地诉说这些年南康王有多不容易,某些人有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整整听了有一顿饭的时间了。
就……姚伯父派人把她叫来这食肆,还遮遮掩掩的,就是为了让她来听他的牢骚吗?
行吧,看在这食肆的点心十分美味的份上,她还可以再听半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快要宵禁了。
姚杞也不想对着一个晚辈大倒苦水,可是一说起这些年的不容易,他根本停不下来,他独自坚持着,没有人帮他,就连他的父亲都不赞同他,他真的是太苦了。
等姚杞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后,美味的点心也不能叫骆乔再耐下性子来听了,她打断姚杞:“姚伯父,您深夜把我叫出来,应该不是来听您诉苦的吧。”
“……是伯父失态了。”姚杞僵硬了片刻,才用袖子擦了擦脸,“叫你看笑话了。”
骆乔道:“您有话可直说。”
“你觉得南康王如何?”姚杞也不拐弯抹角:“太子无能,彭城王残暴,东海王愚蠢,我以为,我大宋只有南康王能担此大任。”
姚杞开门见山,骆乔也就不像在平国公府那般绕着圈子说话,“姚伯父,您常年在建康,应该比我更清楚,下一任皇帝是谁,决定权不在皇帝,不在诸位皇子。”而在门阀。
平国公府还是差了一大截,就算姚奎身边聚集了不少支持者,在政治形态几乎已经定型的宋国,他们很难撼动门阀对政权的把控,除非有外力介入、打破。
姚杞默然。
“南康王……”
骆乔对南康王实在没有太深的印象,仅仅记得十年前在寿昌长公主府上见过一次,还没说过几句话。
“姚伯父,南康王若真有心皇位,他自己该有所作为,叫人看见他。”
“谁说他没有作为!”姚杞略有些激动地说:“当年太子大婚……”
“姚伯父!”骆乔猛然出言提醒。
姚杞醒神,起身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靠近偷听才放心下来。
“伯父失态了。”他今晚第二次这般说。
看得出来,姚杞这些年实在压力很大。
“姚伯父,您来找我,是认为我能给南康王一份助力。但我想问,南康王能给我什么?”骆乔微微倾身,“或许,您先去问一问南康王,需不需要我这份助力。”
姚杞微愕,看骆乔抱拳告辞没有出言相阻,他在想,太子和彭城王想方设法拉拢骆乔,南康王怎会不需要?
骆乔离开食肆时还有不到两刻钟就宵禁了,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且都匆匆赶路回家,就怕被金吾卫发现宵禁后还在街上乱走抓起来打板子罚铜。
她上了马,这么点儿时间已经赶不回成国公府,她掉头走了另一个方向,去了母亲在建康置办的宅子。
这座三进的院子在林楚鸿成亲前就置办好了,主人家甚少来住,多年来由忠仆打理着,除了落脚之用,还是林楚鸿安排打听建康消息之所,这二十年间建康的各种大事都是由忠仆写信送去给林楚鸿,好叫远离建康的他们一家不至于对建康京抓瞎。
“大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忠仆听见喊门声,忙过来开门,亲热恭敬地将骆乔迎了进来。
“在这附近办事,眼瞅着快宵禁了,就过来。”骆乔把马拴好,被忠仆迎进了正堂,甫一坐下,她问:“欢叔,太子大婚的事你知道多少?”
忠仆欢叔下意识问:“大姑娘问的是哪次大婚?”
骆乔诧异:“太子两次大婚都出事了吗?”
“太子与齐国公主大婚那事儿你是知道的,彭城王和东海王被罚了,彭城王淡出朝堂三年,不少人都认为是太子故意搞的这一出,陷害了彭城王和东海王,也表明自己对娶齐国公主的不情愿。”欢叔坐下,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跟骆乔娓娓道来。
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像行事冲动没头脑的东海王能干出来的,还牵扯到了长沙王府等之流,可就是太明显了反而叫人生疑。长沙王当年还是个小娃娃,老王妃在长沙郡作威作福却从不把手伸到建康,为什么长沙王府的长史要掺和进这种事里。
“明德宫在那之后打杀了一批宫人内侍,且属官也换了小半。”
“明德宫内部出了问题?”骆乔问。
“这就打听不到了。”欢叔摇摇头,“这件事就在此打止了,大理寺以东海王结案,干办处也没有继续追查了。”
“那太子第一次大婚又出了何事?”骆乔好奇问。
“这我也是听来的,”欢叔脸上带上不确定的神情,“时间久远了,前头那位太子妃难产而死,济阳江氏也因为邹山私铸兵器一案近乎死绝,这世上知道真相的人怕是没几个了。”
“怎么回事儿?”
“前头的那位太子妃说是替嫁的,原定下的是济阳江氏大宗的嫡长女,那姑娘宁死不嫁,济阳江氏就出了个李代桃僵的馊主意,江氏太子妃是小宗的,还是位孤女,被大宗威逼利诱顶替了嫡长女。”
骆乔目瞪口呆。
“如果此事是真的,也难怪济阳江氏会帮皇帝私铸兵器,这是有把柄在皇帝手上握着呐。”欢叔叹息:“只是可怜那江氏太子妃,一生凄凉,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骆乔摇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也是有点儿……”冤大头了。
“都是道听途说,都是道听途说,大姑娘听听就行,切莫当真。”欢叔忙说。
骆乔点头:“我知道的。”
欢叔连连点头。
骆乔又问:“欢叔,你对南康王了解多少?”
“南康王?”欢叔微微皱眉,摇头:“这位王爷我了解得不多。”
骆乔说:“知道多少说多少,我听听。”
第 213 章
姚杞在骆乔离开后, 叫店家上酒,左右宵禁了他也不走了,给了店家一锭银子就坐在食肆里关起门来一杯接一杯地喝, 成功用一坛酒把自己放倒。
第二日他酒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顶鸦青蝠纹床帐,他迷迷糊糊地想:这食肆的东家很有钱嘛, 可以用这么好的料子做帐子。
“舅舅, 醒了?”
姚杞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瞬间就清醒了,猛地一下坐起来,转过半身看向床榻边, 惊愕地睁大了眼:“王爷!”
南康王闻震朝姚杞略颔首, 叫人进来伺候姚杞洗漱。
姚杞懵懵地由侍女伺候着,问:“我这是在……?”
“这是南康王府, 舅爷。”侍女答道。
姚杞还有点儿懵,等洗漱更衣完毕坐到席上面对闻震, 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王爷,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闻震道:“我今晨我让人把舅舅接来的。舅舅实不该孤身一人喝得酩酊大醉,若是遇上危险怎么办?”
“我知道, 我也没想要喝醉, ”姚杞揉了一把脸, 不知如何启齿:“只是……我……唉……”
侍女将朝食一一摆在案上,然后行礼退下,闻震对姚杞说:“舅舅先用些清粥吧, 有什么话吃饱了再说。”
不说不觉得, 一说姚杞就感到腹中饥饿难耐,提起筷子夹了一点儿小菜, 又猛然想起一件事,惊呼:“早朝!”
闻震说:“我已经帮舅舅告假了,舅舅安心休息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姚杞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大口就这小菜吃清粥。
闻震在一旁解释:“舅舅宿醉,今晨还是不吃油腻得为好,这粥我叫厨上文火熬了两个时辰,很好克化。”
姚杞点头,吃完了一碗粥的空隙朝闻震奉手道谢。
吃到了七八分饱,姚杞放下了筷子,闻震叫人进来收拾,对姚杞说:“舅舅,随我一同去花园里走走吧。”
姚杞立刻起身,去帮闻震推轮椅。
南康王府里为了方便闻震的轮椅是没有门槛的,所有的台阶也都是缓坡,可叫闻震自己就转着轮椅去府里任何地方。
可出了这座府邸,对坐轮椅的闻震几乎是处处不方便的。
时值盛夏,辰时太阳就比较炽烈了,南康王府的花园绿树成荫倒也不晒人,姚杞推着闻震走在树荫下,到了一处草亭后闻震叫停,二人在草亭里坐下,听着阵阵蝉鸣声,姚杞心中渐生忐忑。
闻震没有折腾他很久,等侍女摆好瓜果茶点退下后,他说:“舅舅,你实不该昨日与骆高羽在外相见。”
姚杞愕然,解释道:“我是想劝说骆乔那孩子投在王爷门下。”
“她不会投在我门下,”闻震摇头,看姚杞神色惶然,补充了一句:“她不会投在任何皇子门下。”
“怎么说?”姚杞道:“那孩子与鸣雁交好,听说她在豫州与五皇子关系甚好,还救过五皇子的命。”
闻震说:“她不止一次救过闻敬的命,这又能代表什么呢。至于雁表妹,舅舅觉得骆高羽是会被后宅私情所影响的人吗?”
“可这建康京里谁不知道彭城王府与兖州骆家来往频繁。”姚杞说道。
“可是结果呢?”闻震问:“兖州骆家有为老三所用吗?”
姚杞依旧认定:“可是建康京里都认为彭城王府与兖州骆家关系好,几乎默认了骆季平投在了彭城王麾下。王爷,你少出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的。”
“哈哈。”闻震笑起来,边笑边摇头,“舅舅,没想到你也会被流言所蒙蔽,这就是老三的目的。”
姚杞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管彭城王真收拢还是假的,他以彭城王妃的名义频繁往鲁郡送东西,就是想叫人深信他与兖州骆家深情厚谊。
“既然彭城王能做,那咱们……”
“咱们不能做。”闻震抬高了些许声音。
姚杞呆怔当场。
闻震放缓了声音,说:“舅舅,老三是什么境况,我又是什么处境,你还不明白吗?”
姚杞说:“你也是皇子啊。”
“我也是皇子……我时常想,我要不是皇子该多好……”闻震悲怆一笑,摸着自己萎缩难看的两条小腿,“舅舅,你应该知道我的腿是因何而断的。老三推我不假,可我这腿是御医故意治坏的!”
“王爷……”
“为什么?是因为平国公府当年太过高调,闹着要变法,惹怒了门阀,我才变成这样的!”闻震低吼一声:“现在的我连老五都比不上,他还能上战场去争一丝机会,我呢,我只能躲在这府里,躲在阴暗的地方,连人都不能见!”
曾经他也是父皇宠爱的孩子,不比老三差,可后来他没用了,就被所有人放弃了。
这么多年他深居简出低调行事,除了不想看别人同情的目光,还有就是他只能低调,否则一次断腿,二次是不是就是殒命?!
姚杞深知闻震的苦,可是骆乔有一句话他觉得有些道理:“王爷,你若想登上大位,总该叫世人能看见你。你想属官麾下为你做什么,首先你得自己做些什么,好叫他们知道。”
“阿震,你不能永远隐在暗处,你要在阳光下告诉所有人,你才是天命所归!”
闻震怔怔地看着姚杞,眼睛里有他没来得及藏好的不自信,叫姚杞心疼不已。
人生突逢大变,身体有了残缺,不少人性格会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或暴躁,或怯弱,或颓废,诸如此类。
闻震对外表现得一贯是温和有礼的,仿佛残疾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只有亲近如姚杞才知道他隐藏得极深的自卑。
“王爷……”姚杞不擅长安慰人,思来想去只憋出一句:“建康京再不好,也比赣县要好。”
闻震沉默了片刻,点头:“舅舅,你说得对。”
他闻震从来就没有认命,南康郡是个不算差的封地,可是建康京更好。
“舅舅,还请你帮我下帖,邀请骆高羽过府一叙。”闻震收敛起先头脆弱的情绪,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南康王,“先头她来拜访,不巧我害了病,竟是没见上一面,实在遗憾。”
姚杞连连点头,没有不答应的,立刻就去安排人去成国公府向骆乔递帖子。
帖子是跟骆乔一起到成国公府的,就这么巧,她在门前遇上了来递帖子来南康王府仆役。
“请转告南康王,我明日定准时赴约。”骆乔对仆役说。
骆乔昨夜在欢叔那儿听了一肚子建康京的种种“传言”,知道了不少皇帝和他的几个儿子的细枝末节的小事,也知道了南康王断腿的前因。
最根本的原因是聚集在平国公身边的寒门士人上疏变法,认为如今朝廷取士不公,要求废除九品中正,由朝廷以经义考察学子秀才,不论出身。
此奏疏一上,立刻得到了广大寒门的赞同,当年声势还挺大,皇帝也心动,在早朝上虽没说要废除九品中正,但已试探着提出是不是可以开一次恩科。
废除九品中正是触动了门阀的根本利益,多年来门阀把持着入朝晋升的渠道,国中大小中正官几乎全部出身士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是说说而已。
不论出身取士,短期看不出什么,可时间一长就不一定了。大部分士族看不了那么长远,可他们知道朝上的官职就这么多,寒门多了,士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自己都还不够分呢,怎能还叫旁的牛鬼蛇神来分一杯羹。
士族大肆反对,寒门这次却声势浩大,还煽动了百姓。
就在这时,闻绍与闻震起了冲突,把闻震从楼上推了下去,害闻震两条小腿都骨折了,他还拦着不让叫御医,闻震疼了大半日才被出来找儿子的姚婕妤发现。
御医第一次来诊治时分明跟姚婕妤说只要把断骨正好养上百日便无大碍,可养着养着闻震的腿就不对劲儿了,形状不正、双腿细弱,百日之后根本走不得路。
皇帝为此还大发雷霆,御医跪地请罪,一个劲儿地辩解是因为延误了时机才会如此,应该在腿断的第一时间就唤他们才是,可二皇子延误了太久。
姚婕妤不信此等说词,皇帝也不愿善罢甘休,他下令斩了那御医,可第二日京兆府上报,上疏变法的那位大臣在家中自缢身亡。
皇帝和平国公就都明白这几个月的不太平是因为什么。
二皇子已经废了,围在平国公身边的人大多觉得看不到希望,陆陆续续都散了。
宫里面,皇帝以二皇子需要静养为由,把姚婕妤迁到了偏僻的殿阁,从此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骆乔听完欢叔打听来的种种有真有假的传闻,从繁杂的信息中拼凑出了这个真相,她觉得虽不中,亦不远矣。
随着渐渐长大,骆乔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一门心思在武力上,她已经入朝,虽然是个芝麻大的七品校尉,可朝中一举一动关系到她该如何行事。
再有,骄骄也到了可以选官的年纪,是来建康还是在许昌,建康京里这些人的态度和立场都是关键。
她来一次建康不容易,几乎天天都在往外跑。
第 214 章
南康王邀请骆乔过府, 骆乔欣然前往。就像是往水面投下一块大石,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骆乔头前递帖拜访,接待她的是南康王妃, 二人客客气气地对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骆乔便离开了, 随后此事传遍建康京,人们感叹两句南康王身子实在差就不再关注。
不想, 南康王竟杀了个回马枪。
明德宫和彭城王府立刻派人去探听消息。
前天姚杞与骆乔在城中食肆相谈众人也都知道了。
“平国公这是何意?!”闻绍在府中大发雷霆, 他一直以为平国公是支持他的, 在朝上多次相帮,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那个瘸子能有什么用!”闻绍气得口不择言。
“王爷,或许事情并非我们想的那样。”严夙不敢教彭城王慎言, 可彭城王辱骂兄长要是传出去了多少对他不利。
“那你觉得会是怎么样?”闻绍正在气头上, 根本听不进意见,“你知道那瘸子是怎么瘸的吗?”
严夙:“……”不就是您把人推下楼摔断的么。
闻绍当然知道严夙在想什么, 他担着这恶名这么多年早就不会因此生气……个屁!
“是我把他推下楼的不假,我也拦着不让人叫御医, 但那时候父皇还宠他,你觉得我能够指使御医把他的腿治坏吗?!”
“那南康王的腿……”
“我也是入朝听政之后才觉得不对,暗中查过, 才知道他那腿是代父皇和平国公受的过。那会儿朝堂上闹着要废除九品中正, 席、柳、谢怎么会同意。动手的是柳家的人。”
严夙惊诧不已, 他诧异的倒不是南康王断腿的内幕,也不是彭城王背了这么多年恶名,而是南康王在代皇帝和平国公受过之后, 皇帝不仅不关心还厌弃, 平国公府也与其疏远-
“大父是为了保护我才疏远了我。”
南康王府正堂里,闻震毫不避讳地跟骆乔提起自己的双腿, 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冲骆乔笑了一下:“以前我不知真相,恨毒了老三,对外祖家也埋怨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知道,大父如此做也是逼不得已,否则再一次就不知是不是要我的命了。”
“王爷现在与平国公府重修旧好了吗?”骆乔问道。
闻震只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的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全部了。
平国公府早与闻震走向两个方向。
“将你请来,却叫你听我说了这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闻震歉然地微微躬了躬身,骆乔侧过身后回礼,再听他说:“听闻你好爱收集兵器兵书,我前些日子得了部兵法奇书,卖我书的书商把书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正好你来帮我瞧瞧,他是不是骗我的。”
骆乔点头应了一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她喜爱收集兵器兵书的说法,几乎每个给她赠礼之人都会选这些,像南康王这样说邀请她品鉴的,一般都是要送她。
果不其然,在品鉴了一番后,南康王说还是骆乔懂此奇书,便欲相赠,谁料骆乔多次推辞最后还是没有收下。
在南康王府坐了一个多时辰,骆乔告辞出来,暗中盯着南康王府的人鸟兽散,各自回去禀报-
“她空着手从南康王府出来的?”
明德宫里,太子闻端挥退了来报信的内官,转头问萧本荣:“她这算是拒绝了老二的拉拢?还是对先头老二让后宅接待她耿耿于怀?”
萧本荣摇头:“臣观骆校尉行事磊落,应该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殿下,此事的关键所在并非是骆校尉有没有被南康王招揽,而在南康王。”
“你说得对。”闻端点头:“老二突然这么高调,定有图谋,你觉得老二这是在做什么打算?”
萧本荣大胆假设:“南康王会不会也图谋夺嫡?”
“他?”闻端嗤笑一声:“不是孤看不起他,他那双腿能干成什么,谁会拥戴一个瘸的皇帝。”
南康王身有残疾的确他夺嫡最大的阻碍,甚至可以说希望全无,要不平国公为何要改投彭城王呢。萧本荣想通这一节,就对南康王夺嫡怀疑几乎消除。
“老二跟老三有夙怨,或许是他终于想起来要报复老三了?”闻端觉得这样倒不错,“那孤倒是可以帮他一把。将来……孤可给他换一个富庶的封地。”
萧本荣被闻端的话一带,也觉得有很大可能。
两人商量,要怎么向南康王示好,把他拉到自己阵营来。
“老二若是在孤手下,再加上老五,就这,孤就比老三胜算大多了,老三可只有老四这么个蠢货。”闻端志得意满。
萧本荣却不如太子乐观:“五殿下此次立了功却不能封王,他会不会对此有怨言?”
“老五要怨也怨的是父皇,是父皇把礼部拟定的请封划掉的。”闻端说道。
“非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本荣说:“五殿下真的不会埋怨殿下您不帮他争取吗?”
闻端想说不会,可开口的一瞬间却迟疑了。
闻敬可是敢收买明德宫属官,让人在他大婚时行刺栽赃给闻旭的,叫闻绍闻旭栽了个大跟头的狠人。
闻端时常怀疑,闻敬是否是真心归顺在他麾下,全心全意为他办事。闻敬在手上没几个人可用时就能使出这种毒计,他一旦做大,还能甘心为臣吗?
“五殿下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萧本荣问。
“三日前。”闻端不需思索,闻敬送回来的信里详细写了豫州收缴土地的前后,还有丁口登记分派田亩,桩桩件件说得极其详细,那信都不能算信了,厚厚一沓跟本书似的。
因闻敬送回来的信,闻端可说是朝堂上最了解豫州土改的人之一,昨日在朝堂上与朝臣辩驳也有理有据,将司农寺一干人等辩得哑口无言。
闻端将信找出来递给萧本荣,后者逐字逐句地看,看了竟有半个多时辰,期间闻端也不打断他,自顾自地处理起明德宫内务来。
闻端信不过周祈,明德宫有太子妃跟没太子妃没啥区别,宫内内务都是由各处内官处理后,大事上报太子。
皇后不止一次说过此事,可闻端就是不改。
反观周祈,不让她执掌明德宫内务她全盘接收,乐得轻松。明德宫宫人也不敢因她无权而怠慢,周祈生气是真杀人,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宫人内侍可不在少数。
闻端正看到内宮送来的上月用度,第一眼就是周祈上月天文数字一般的花销,眼中就氤上薄怒。
周祈究竟是怎么花钱的,能花这么多钱!
待细看列出的明细,闻端越看越生气,那女人竟如此奢侈,是把他当冤大头吗?!
“殿下……”萧本荣看完了闻敬的信,想跟太子讨论一番,抬头就看到太子一副快要气得背过去的模样,连忙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何故生气?”
闻端怎好意思说自己的妻子花销无度,他都快养不起她了。
明德宫每月的用度从宫中拨,是有定量的。除此之外就是属于太子的皇庄上的产出。
可这些钱粮只是堪堪能让太子养这一宮上下,其他的就要靠太子自己搞钱了,因此闻端有不少私产。
除了太子叫心腹经营的一些产业,还有投过来的太.子.党们的各种孝敬。
闻端的收入还是很可观的,但他要用钱的地方也很多。
以前还好,前头的江氏太子妃持家有道,把明德宫里外打理得还算妥帖。
可周祈,那就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娘们儿!
闻端不止一次这样骂过,也因周祈过于奢侈和她吵过,放言要断了周祈的花销。
可周祈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老神在在地说:“你断了我的花销,我就只能跟你父皇和母后去要了。”
闻端相信,周祈绝对能干得出这种事来,她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闻端只能退一步,削减周祈一部分用度,谁知周祈说:“啧啧啧,宋国的太子竟是连自己的妻子都养不起,宋国这是要完呐!”
闻端差点儿被气昏过去。
他根本拿周祈没办法,周祈也愈发过分,一个月比一个月用得多,都不知她怎么这般能花钱。
萧本荣看太子是这个表情,手上拿的是明德宫专用的湘色折,立刻就明白太子在气什么了。
说实话,他也很厌恶现在这个太子妃,尤其有江氏太子妃珠玉在前,这个齐国来的就被对比得更稀烂。
“殿下,您暂且忍耐一段时间,咱们总会找到办法……废了。”萧本荣劝慰道。
“孤忍得还不久吗?”闻端到底没忍住怒气,把折子扔给萧本荣,“你看看,那个疯女人怎么就能用这么多钱!”
萧本荣捡起折子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妃一个月竟能花这么多钱,她钱都花哪去了?
“你问孤?孤还想知道呢,她钱都花哪了!”闻端气咻咻说-
明德宫内宮丽凫殿,是周祈的寑殿,但这不是内宮给太子妃住的主殿。
“钱都送去许昌了吗?”周祈半卧在榻上,叫心腹来回话。
心腹道:“殿下,都送去了。”
周祈点了下头。
心腹却有疑问:“殿下,您说五殿下跟您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自有他的用处,用人不疑,”周祈轻笑:“只要最后能达到我要的目的,我管过程是怎样的。”
“可是五殿下真的能帮殿下达成目的吗?”心腹一直对比持怀疑态度。
“不行,就杀了他。”周祈笑着说人生死,毫不在意。
第 215 章
周祈与闻敬暗中合作不少年了, 期间陆陆续续给闻敬送过不少银钱,两人各有目的,想要办事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在两人的合作中一直是周祈出钱闻敬出力。
至于周祈的钱从哪里来, 身为宋国太子妃,她还能从哪里搞钱呢。
银子出了建康, 未免被有心之人追查到, 几经辗转, 一个多月才送到许昌南十多里的山林里,需要闻敬自己带人去取。
闻敬收到信,点齐了心腹门客和护卫出城。
他在豫州军中担了个录事的职, 可这是一个在现有建制上临时加的官职, 只有品级并无视事,说是督军可具体督什么没有明确的文书下定, 所以闻敬在豫州军中的位置有些尴尬,大家敬着他是皇子也立过战功, 但有什么事从来不找他。
他想点卯就点卯,不乐意地点卯也没有人管他。
这并不是闻敬想要的结果,然只要能留在豫州军中, 即使现在没有实权不受重视也无妨, 他从小到大受到的冷待比这儿多多了, 他最不缺的就是循序渐进的耐心。
今日,闻敬少有的没有去点卯,一早就带足了人出城, 营中无人过问。
在他出城约莫一个时辰后, 豫州刺史席瞮带着仓曹、户曹等官吏走访城南郊的几个村落。
银子是托镖局送的,周祈的心腹全程跟着, 一直送到许昌,镖局的人离开,只他二人在林中等着。
临近午时,烈日高悬,二人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抱怨天气热得受不了一边不爽五皇子的人还不来。
“咱们这都给五皇子送了多少次钱了。”
“五次了吧,这次送得最多。”
“五皇子连个爵位都混不上,真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跟他合作。”
“行了,少说两句,殿下不爱听你说这些。”
“我又不是在殿下跟前说,这大热天的,抱怨两句还不行么。”
两人又咕哝了几句,闻敬听着,等他们再变成抱怨天热后才叫人弄出动静来,从一棵粗壮的大树后走出。
两人看到五皇子竟亲自来了,面色大变,担心五皇子听到先前他们的不敬之言,他若是不依不饶,他们就麻烦了。
“等很久了?”闻敬毫无异色,仿佛没有听到二人之前的絮叨,目光落在二人身后的几口大箱子上。
二人反应过来连忙恭敬行礼,然后往旁边让开,请闻敬查看箱子里的东西。
几口大箱子里自然不全都是银子,周祈出手不可能如此大方,就算她真有这么大方,明德宫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以给她薅。箱子里多是些土产,大箱子套小箱子再套匣子,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匣子里才是银子。
几个匣子加起来总共白银两千两,另还有金锭百两。
钱不算多,却正好解了闻敬的燃眉之急。
闻敬示意护卫把箱子都抬出去,让平吉把信交给二人。
“这是矩州送来的信,带给你们殿下吧。”
一人接过信,客气说了几句话送走五皇子。
待把信收好后两人猛然回过神。
五皇子以前都说“太子妃”,这次说的是“你们殿下”,他这是……
听到了他们俩的抱怨!
二人脸上表情一变两变,甚是扭曲。
回去的路上,平吉忿忿为自家殿下鸣不平,从林中二人骂到太子妃,再骂到太子,再骂到豫州官吏、建康朝堂。
闻敬听着他骂,并不阻止。
这些话以他的身份说出口不合适,让身边的人替他骂出来,他心里多少会舒坦一些。
在平吉准备大着胆子骂几句皇帝时,前方探路的护卫回来说:“殿下,前头有情况。”
闻敬叫平吉和两个护卫去前头看清楚了,他和其他人在原地守着箱子等着。
约莫两刻钟后,平吉和护卫回来,说:“殿下,前面是匪徒在截杀席刺史等人。”
“光天化日刺杀席瞮?!”闻敬略有些吃惊。
自豫州土改开始,席瞮被刺杀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只不过像这样白日里伪装成匪徒截杀还是第一次。
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殿下,咱们怎么办?要去帮忙吗?”平吉焦急地问。
他们现在走的是官道,前头正在上演不法之事,路被拦了,不帮忙他们就得在这里等着,说不定会被有心之人发现异样。
帮忙的话,他们带的护卫也不多,还得护着箱子里的金银呢,腾不出多少人手来。
闻敬并不打算帮席瞮,豫州土改是士族之间的矛盾,席瞮的死活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瞧见不远处有几间荒屋,便说:“先把箱子运到那边去藏起来。”
护卫们立刻抬着箱子朝荒屋走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出城没有赶车,现在只能纯靠人力搬。
到了荒屋,叫护卫们看好箱子,闻敬点了两个护卫跟他一起去前面看一看。
席瞮牧豫州大半年,被刺杀的次数比以往二十多年都多,下毒的、偷袭的、放火的,花样百出。
他在豫州的所作所为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就连襄阳席氏内部也不是人人都支持他。
光天化日,山匪劫道,这种花样倒是第一次。
席瞮很无语,很想对“山匪”说:“你们伪装什么不好,伪装山匪,难道不知道豫州境内顽固不化的山匪都被骆校尉带兵一网打尽,这不是摆明着告诉所有人‘其中有问题’么。”
可“山匪”人数不少,足有他们这边一倍之多,席瞮逃命都来不及,没空纠正“山匪”。
这么多人在许昌附近还伪装成山匪,还把他截杀个正着,许昌城中要是没有“鬼”,席瞮一万个不信。
去城外大营搬救兵的人已经去了很久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救兵就该到了……
席瞮扑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拼命避过朝自己看过来的雪亮大刀,形容狼狈地又滚了两圈捡到了一把刀,双手抓起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身抬刀挡住了再度朝他看过来的大刀。
他武力值几乎可说没有,虽射御尚可,却远没有达到能御敌的程度。
他躺在地上持刀抵挡着压下来的大刀,眼看就要不敌,急中生智,仗着腿长抬起一脚踢在了压低了不少身子的匪徒的……要害部位。
匪徒的脸用黑色布巾蒙得只有一双眼睛可以看见,就见那不大的一双眼睛瞬间睁圆,那是隔着布巾都能看见的扭曲。
匪徒弓着身子,刀都快拿不稳了,席瞮趁机赶忙往旁边蹭了两下躲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痛又怒的匪徒一声“他娘的”才说出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他的头跟身子分家了。
骆乔甩掉古刀上的血迹,玄青特机灵地一蹄子把面前的无头匪徒踢开,唏律律长嘶了一声。
“小席使君。”
骆乔从马背上弯腰伸手递给席瞮,后者握住她的手,被她一把拉到马上。
“坐稳了。”骆乔提醒一声,然后轻夹马腹,手上抓着一把石子,一石头一匪徒,给玄青开路。
玄青是一匹活泼的马,猛地窜出去,遇见挡路的就一蹄子踢开,有人拦它,它就往旁边一跳躲开,或人立起来嘶叫一声朝人踩下去,特别活泼可爱。
就是苦了席瞮,差点儿被甩下马,他下意识往前一扶——
抱住了骆乔的腰。
这个……
席瞮顿时无措,一张美颜通红,松开了手。
偏活泼的玄青这时又是一个人立,席瞮才松开的手只能收紧。
玄青猛地一跳,跺了面前匪徒两蹄子,颠颠儿往前了几步,骆乔轻拉了一侧缰绳,玄青转了个身,对匪徒们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不堪一击。
这时,匪徒们认出了来人是谁,冲上去的脚步猛地一顿。
不敢上,也不想上。
骆乔手里还剩最后一枚石子,手腕一翻,离得最近的一个匪徒应声倒地,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匪徒们:!!!
跑啊!
可这时候再想跑,已经晚了。
跟随骆乔去建康阅兵的一支豫州兵已经到了,匪徒们不想死就只能束手就擒。
仓曹被一名豫州兵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朝骆乔奉手道谢,又问席瞮如何。
席瞮松开了骆乔的腰,从马上下来,道了声无碍,又问众人如何。
户曹伤得比较重,护卫也折损了不少,席瞮沉了脸,骆乔命豫州兵打扫了一番,再去附近查看。
“咱豫州竟还有山匪。”骆乔朝席瞮略一挑眉,语气戏谑。
席瞮面露无奈:“我也没想到。”
“他们如此猖狂,咱们得给他们点儿教训。”骆乔说。
匪徒们听到,以为说的是自己,一个个面无人色,拼命求饶,被豫州兵揍了几下叫他们安静些。
“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今日就危险了。”席瞮朝骆乔奉手一揖。
“斥候探得你被截杀,玄青脚力快,我就先赶来了。”骆乔想到她赶来时看到席瞮那精准打击的神来一脚,没忍住,笑了两声。
席瞮听她笑,没明白她笑的是什么。
骆乔就忍着笑,一本正经说:“咱们小席使君可不能疏于武艺,还是得多练练。”
席瞮不知想到了什么,瞬间脸通红,目光游移,很是尴尬。
美男子即使尴尬也是赏心悦目光映照人的。
骆乔大笑两声,就决定照顾美人的情绪,不笑了。
但眼中笑意不减,席瞮看着骆乔,一副没辙的模样,最后也跟着笑起来。
闻敬过来,一眼就看到骆乔与席瞮相视而笑的画面,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气氛。
他微微抿起嘴角。
“殿下。”席瞮见闻敬走近,朝他行礼。
豫州兵在搜查四周时,很精准的在荒屋搜出了平吉等人,把平吉等人押过来时,躲在林中的闻敬现身了。
骆乔带着豫州兵回许昌,本就已离得不远,她麾下斥候前方探路时早就发现五皇子一行行踪鬼祟,自然不会不报与上峰知晓。
骆乔下令搜查,甘彭立刻懂了,把五皇子等人“搜查”了出来。
“见过五皇子。”骆乔抱拳朝闻敬行礼。
闻敬道了声免礼,心情很复杂,他怀疑豫州兵是故意的。
第 216 章
当初闻敬选择留在豫州众人并不意外, 以五皇子的处境无论在哪儿都比在建康强。
闻敬战功傍身,皇帝却把他的封赏划掉,这无疑不叫豫州军对他产生同情, 因而太子想方设法在豫州军里多加了个“录事”一职, 豫州军大部分人对此并无反感。
闻敬在豫州军任录事这大半年一直安安静静不作妖,存在感极低, 叫豫州军上下常常忘了他们还有“录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官职。
对自己牧下有个皇子, 席瞮并没有格外关注。
当年在湘州, 长沙王府的老王妃联合当地士族乡绅搞事情,给他使了多少绊子。比起长沙老王妃,闻敬没有实权, 在豫州毫无根基, 实在太弱。
然而,现在看来, 他们都低估了这位曾被皇帝当众斥为“恶子”差点儿被皇帝亲手掐死在襁褓中的皇子。
他的安静并不是真的安静。
一行人心思各异地回城。
在城门前,骆乔停下, 点了两队士兵押送匪徒去府狱关押,随后朝闻敬、席瞮抱拳告辞。
闻敬注视着骆乔的背影,直到她被挡住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
甫一转身, 他发觉席瞮投注过来的目光。
“席刺史?”
“殿下是回营, 还是回城?”席瞮问。
闻敬身为豫州军录事, 在城外大营里也有他的营帐,点卯也是在大营里,他平日也多是在营中。
“回城。”闻敬四平八稳地说。
席瞮便引手, 请他先行。
闻敬回到城中宅邸, 想到今日种种巧合,不免有些懊恼。
尤其是被豫州兵“搜”出来。
“殿下, 骆校尉怕是故意为之。”门客还在他耳边如此说:“斥候定然早就发现我们,借着搜查匪徒把咱们拱出来,她是否是对殿下您有所不满?”
闻敬蹙着眉头,沉声道:“没有证据的事,不可妄自揣测。”
门客道:“殿下,咱们所行之事千难万险,自然是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位。在下知您待骆校尉有所不同,可是骆校尉待您一向是敬而远之。建康那边送来的消息您也不是不知道,骆校尉二访南康王,说不定她投入了南康王门下。”
闻敬的脸也沉下来了。
他面上不想承认,可心底里却多少认同了门客的话。
骆乔的确对他是敬而远之,哪怕他们也算是在战场上有了过命交情。
“骆校尉一直中立,于殿下亦算有益。若她有偏向……殿下该早做打算。”门客劝道。
闻敬沉默不语,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门客的话。
门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只能把话掰开了说明白:“殿下,我知您心中所思,年少慕艾,人之常情。骆校尉……”
门客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评价骆乔,在世人的观念里骆乔并不是好妻子的人选,其他不说,就说夫妻之间发生矛盾,她一时怒气上头没控制好力气一拳把夫君打死,这都不是有可能的事情。
再说,妇人合该相夫教子,她这明显不会安于内宅,届时家宅不宁该如何是好。
“对殿下来说,骆校尉是臣子比是您的妻子更好。”门客委婉来委婉去怎么都觉得不合适,干脆就直说了:“再说,您能把我娶得到骆校尉吗?皇帝且不论,太子和彭城王会让您如愿吗?退一万步讲,您真娶到骆校尉,那就是走到了台前,现在的您有能力对抗太子和彭城王吗,且还有一个南康王搅合其中目的不明。”
闻敬彻底不说话了。
这些话他都明白,不用别人说他也明白,只是年少的感情哪能轻易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他已经在很努力克制自己了。
门客最后说:“殿下,将来你坐上式乾殿的椅子,天下尽在你掌握,要什么没有呢。”
闻敬缓缓颔首:“你说得对。”
门客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跟着的主公在情之一字上拎不清,他投靠的上一位就是败在女人身上,如果这位还是这样他就可重新考虑的。
好在,五皇子不是。
随后,门客说起席瞮来。
他建议闻敬在土改一事上相助席瞮。
“席刺史收缴土地,除了要在豫州彻底站稳脚跟,也是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席司徒老了,他的两个儿子没有老子的魄力,等席司徒不在了襄阳席氏定然走下坡路,所以,席刺史行事才会如此激进。”
“朝中反对者甚众,从席刺史这几个月来频频被刺杀可见一斑。这时,我们相助,那就是雪中送炭。”
闻敬觉得有理,但是:“再等等。”
“殿下要等什么?”门客不解。
“等席瞮处境更艰难些。”闻敬道:“雪中送炭,得在对方熬不过寒冬时。何况我们现在的精力还是得放在矩州。”
周祈按照约定送了钱来,他自然会帮她把事情办好,他是个诚实守信之人。
门客真觉得自家主公没必要搅和到齐国的叛乱里去,还帮着已经是宋国太子妃的齐国公主在里头煽风点火,真就不怕玩.火.自.焚么。
可闻敬与周祈的合作是在他投靠之前就定下的,闻敬能告诉他如此重大之事是对他的信任,而不是让门客事后诸葛亮的。
那时候的闻敬手里可用的资源寥寥无几,周祈主动找上来,闻敬不可能把她往外推。
门客反对把精力过多投入在齐国,谏言帮忙可以,但别掺和过深,以免被人拿到对己不利的把柄。
闻敬颔首,将矩州事交由门客负责。
齐国矩州的全为起义已三年,一开始势如破竹连下三州,被齐国镇压节节败退困守矩州城,后忽然如有神助般奋起反扑连胜齐国朝廷军三场,现在踞矩州一州之地,齐国朝廷军竟突破不得,且时不时做出往西南益州试探的动作。
齐国这场打着“帝王不仁”旗帜的起义一直被其他三国关注着。
同样被天下关注的,还有豫州的土改。
转眼就临近秋收,所有人都等着看豫州能收上多少粮食多少税。
许昌城外,金色麦浪滚滚,黍、菽亦叫人满目金黄,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
席瞮与仓曹等一干官吏在城外查看田亩收割情况,田中劳作抢收的农人看到他们,停下手上的活计朝席瞮行礼,真心实意地唤:“使君安好。”
豫州土改,州中丁口皆分到了地,由官府分配给每丁的土地明令不许买卖,叫大多百姓都放下心来,他们一直有田种,不用担惊受怕哪日又被士族豪绅找了什么理由强买了土地。
对百姓来说,有地,就有根,就安心。
今年还是个丰年,望着丰收的田地,但凡不是太懒惰的,今冬的日子不会太难熬,百姓们打从心眼里感激他们的刺史。
席瞮摆了摆手,让农人们自便不要多礼。
“今年的秋税稳了。”仓曹喜形于色。
他当初接到吏部的调令调到豫州时,有人嫉妒有人说风凉话,也有人为他担心,他自己也有点儿前途未卜之感。
到了许昌后,得知席刺史的大改革,他觉得这事就是天方夜谭。
看到席瞮接连被刺杀,他觉得自己怕是离凉不远了。
但这些他都挺过来了。
现在豫州丰收,州里上下欢欣鼓舞,这政绩里有他的一份。
“秋日干燥,注意防火。”席瞮吩咐下去,叫各县加强田间巡查。
骆乔带着一队士兵在不远处路过,遥遥见到席瞮,她抬手令停,过来与席瞮见礼。
豫州军编制三万,不过从宋国收回豫州到现在兵力一直没有征满,要等秋收之后州府才会下征发兵役的文书,现在豫州满打满算只有三千驻军,这三千兵马除了一千驻守许昌,其他驻守顿丘、汲郡一带盯着东魏的一举一动。
今年年景不错,东魏也丰收了,有了余粮邺京的心思怕是要活泛起来。
许昌附近的驻军由骆乔等几名校尉日常组织操练,现在农忙,士兵们被分配去给农户们帮忙。
这会儿骆乔带着一队士兵路过,正是他们划分的田地已经收割完,组队回营。
“高羽何时出发去顿丘?”席瞮问道。
州中预计再有半月秋收便结束了,兵曹已经准备好点兵的籍册,骆乔等部分军中将领已经接到军令,整装不日北上防恶邻南下。
骆乔接到的军令是驻防顿丘郡,直面东魏的第一道防线。
“十日后开拔。”骆乔说。
两人并排站在一处田埂上说话,官吏们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席瞮身边的护卫也被他稍微遣远了点儿,好叫两人说话不被打扰。
有骆乔在侧,席瞮安全无虞。
“我接到情报,东魏霍群联合了几个贵姓在暗中调兵,邺京的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席瞮偏头看了骆乔一眼,“邺京的间者认为霍群这是在准备逼宫。”
骆乔点点头,她也接到了这个情报,更有东魏大皇子霍绅也在游说朝臣,欲以长子身份继位,三皇子霍麒和其他皇子也没闲着,动作频频。
看这样子,东魏的老皇帝怕是真活不了多久。
或许邺京暗中调兵并不是南下,但豫州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邺京那一堆皇子比起他们老子,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那位老皇帝要是没了……”骆乔说到这里很难不幸灾乐祸,东魏越乱对宋国越有利,有道是,趁他病要他命。
她对席瞮说:“我为先锋,将来咱们一起去邺城,把邺城的土地也收缴了。”
席瞮笑问:“只有邺城吗?”
骆乔豪情万丈:“自然不能落了长安和成都。”
骆高羽的嗓音不是清丽的或温婉的,她因为要操练士兵常常要喊话,平日里说话就不爱高声,略微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用嗓过度的沙哑,有一种别样的浑厚的美。
一字一句扎在席瞮耳中,叫他下意识想去揉揉耳朵。
闻敬隔着老远看到并肩而立的两人,脸慢慢沉了下来。
第 217 章
东魏的老皇帝快不行了, 在望朝上当众吐血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国师的仙丹对他再不起作用, 全靠御医们高超的医术吊着一口气。
他的儿子们为了皇位顾不得其他, 也顾不上他这个皇帝,他昏昏沉沉躺在寝殿里, 耳边仿佛听到了哭声、骂声、喊杀声。
“发生什么事了……”
霍协话说到一半就没力气再往下说了, 他不敢置信, 自己竟如此虚弱了么。
他挣扎着把困倦的眼皮睁开了一条缝,只是转个头往床边看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呼……发……呼……哭、哭……混……呼……呼…………”
霍协没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喘气都无力, 仿佛随时要断气。
在床边哭的宫人终于察觉到床上的动静, 连忙擦掉眼泪,凑上前查看皇帝有什么需要。
即使皇帝现在已是没了爪牙病入膏肓的老虎, 然积威甚深,宫人不敢怠慢皇帝。
“哭什么?”霍协终于攒出了点儿力气, 能说出一个完整的问句。
宫人愣了一片刻,扑通跪下请罪。
宫里是不允许哭的,尤其是在皇帝面前, 且皇帝还瞅着命不久矣了。
宫人言皇子们打了起来, 邺京大乱, 她们担心陛下的安危。
霍协冷笑一声,他还没死,他的儿子们就打起来了, 真是孝顺啊!
“国……国师……”
宫人凑近听了好一会儿, 终于听清楚皇帝是要宣国师,赶忙去告诉大监。
自从皇帝病倒国师束手无策后就被冷落了, 但皇帝没发话,皇子们又忙着争夺皇位,就没人处置国师还叫他在宫中住着。
国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早就收拾好细软就等着哪个皇子逼宫趁乱逃跑,没想到皇帝突然宣他,他就很慌。
他面上仙风道骨很淡定,实则战战兢兢朝怕死地去了皇帝的寝殿,得知皇帝要用仙丹,他说了一通叫人听了云里雾里的话表示需要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成丹。
没错,国师就是在拖延时间。
这些皇子真够磨叽的,怎么还不来逼宫。
霍协根本等不了四十九日,他勒令国师最多七日要把仙丹献上,国师只能答应。
从皇帝寝殿出去后,国师就找人悄悄去给众皇子传话,皇帝要拿他们开刀了。
为了活命,国师拼了-
邺京大乱,二十几个皇子混战一团,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当街群殴已是家常便饭,刺杀下毒更是层出不穷。城中兵戈抢攘,百姓不敢出门,就怕变成被殃及的池鱼,皇子私军们当街互殴打死二三个二三十个平民可不会负责的。
朝堂上乌烟瘴气、朝令夕改,八姓贵族大肆揽权、排除异己,朝臣各自站队、互相攻讦。
出了邺京,东魏各州亦非政通人和的景象,今年年景好,大丰收,各州县官吏更加横征暴敛,叫民不聊生。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尤其是那些失了土地被征苦役的百姓纷纷出逃。
骆乔就是在这时,以“流寇犯边”为名从顿丘出兵相州繁阳,不到半日就攻下了繁阳县。
实话实说,攻下繁阳县真不是因为骆校尉和豫州兵过于勇猛,盖因繁阳县城它不设防啊。
“这可真是没想到。”骆乔走过繁阳县城的主干道,对身边的弟弟骆意说。
占领繁阳县城原不在骆乔此次出兵的计划里。
要打仗,自然事先会把对手了解个透彻。
繁阳县城墙高且坚,哪怕没有护城河与瓮城,这城墙也不好攻。
在繁阳县东边的阴安和西边的内黄二县各有三千驻兵护卫策应,随时可以出兵救援繁阳及周围县。
得知邺京乱了后,骆衡等一干豫州军将领商议,趁此机会出兵扰乱相州边境,探得相州如今的布防,给东魏多制造些麻烦,为今后攻打相州做准备。
骆乔当仁不让的领下了这个差事。
已到舞象之年的骆意可以去找中正官品评了,品评后便可选官,但他没有去,他投在了姐姐骆乔麾下参谋军事。
“阴安驻军今年的军饷一直未下发,且等着秋收后用税粮抵扣一部分军饷,阴安县令争从龙之功心切,秋税狠狠盘剥了一番不说,还迫不及待地送去给他们的三皇子,这可真叫我没想到。”骆意轻笑着摇头。
“真没想到?”骆乔挑眉。
阴安县这一通操作,驻军怨气冲天,先是征兵征不满,后强行挨家挨户点兵总算把兵点齐,半个月时间就炸营了三次。
骆乔领兵直逼繁阳时,阴安军已是一盘散沙,出不了兵。
骆意矜持道:“我只是叫人稍稍挑拨了一下阴安军校尉,他与阴安县令有夙怨。我可没想到繁阳县令会直接弃城逃跑,还城门大开,叫咱们长驱直入。”
阴安没有出兵,内黄倒是派了一小队人马,听闻领兵的是骆乔,都没照面就被豫州军一队斥候给吓跑了。
繁阳县令丢下一城百姓跑得比谁都快,城门大开着,城墙上城门后空无一人,骆乔还以为繁阳县令是在给她玩空城计,试探着打了两下,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再打两下,又打两下,然后一路打到县衙,不费一兵一卒占领了繁阳县。
占了繁阳县,骆乔与骆意商定,趁势把阴安县拿下。
拿下阴安县后,再让驻守濮阳的周访将军配合出兵牵制相州武阳等地,他们这边调转枪头打内黄到安阳一带。
邺京大乱,东魏苛政,无论是老皇帝出手稳定局面还是新皇登基,这两三年是攻打东魏的最佳时机-
从东魏乱局里看到好处的不仅仅是宋国,西魏和齐国亦是想趁乱分一杯羹。
可齐国不与东魏接壤,中间隔着宋国的梁州,想要借道得宋国点头。
两国虽有姻亲,这姻亲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都心知肚明,想要宋国点头,齐国得付出代价。
盘踞矩州的全为还没解决,跑去掺和别国之事,齐国朝堂上不少人反对。
皇帝周禧与薛太后之间的斗争愈发激烈。
西魏朝堂上也在讨论要不要趁机光复东魏,可前几年天灾频频叫西魏元气大伤,南边还有宋国虎视眈眈,就怕他们大军一动,最后全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这一日,西魏帝师嵇合府上来了一位客人,代父见客的嵇充见到此人,立刻下令家将把此人拿下。
来人不慌不忙,含笑寒暄:“汪兄,好久不见。啊……现在该称嵇兄才对。看嵇兄模样,回到长安京后恢复得不错,如此生龙活虎。”
嵇充,就是曾经的宋国干办处内候官汪充,作为西魏退兵的筹码之一,在西魏签了国书退兵后被送回了长安京,刚回来时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现在养得还不错。
打这之后,西魏朝堂一直有一股对帝师不满的情绪,认为要不是帝师为了救子,他们西魏说不定现在都攻占了建康京。
嵇充回到长安过得并不好,父亲病重,家里的大小事务由侄子主持,侄子与他颇为疏远,亲族皆如此甚至对他怨恨甚深。
在长安,除了他的父亲,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回来。
宋国的说客每一句话都是在戳他的痛脚,嵇充大为恼怒,连声叫家将把人拿下,家将却迟迟不动。
“这是郎主的客人……”
嵇充犹如被兜头叫了一盆冷水,许久才摆手叫家将们退下,对来人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打东魏,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嵇充能在宋国潜伏一路升到干办处内候官可不是没有洞察力之人,他在长安这一年哪怕是没有接触一星半点儿朝堂也对西魏的现状门儿清——君昏臣奸,迟早要完。
现在还有个东魏能拖住宋国,东魏没了,下一个就是西魏。
现在西魏出兵,吃下东魏多少,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吐出来,那西魏何必耗费不多的国力去打这场没多少好处的仗。
“叔父。”嵇充的侄子过来,对他说:“祖父请客人当面说话。”
嵇充定定看了侄子片刻,肩膀微微垮了些,挥挥手,让他自便。
来得真及时。
说客朝嵇充微微欠身,才被人引着去嵇合住的院子。
嵇合病得也很重,皇帝几乎把宫中的御医都派来守着,但也无法挽救日渐衰败的帝师。
“帝师,久仰。”
说客隔着一道屏风在外间坐下,仆役上了茶点后退下,嵇合的孙子嵇亭守在床边,用目光示意护卫盯着说客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嵇合靠着床头的软枕,微仰头望着帐顶,轻喃:“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当年闻知南边出了个神童,力比举父,勇猛无匹,我就知道,这百年乱世要结束了。结束了好……结束了好……结束了就不会再草木含悲了……”
屏风外的说客没有听清嵇合的话,守在床边的嵇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他握着祖父的手。
嵇合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孙子的手。
这些年他做过不少努力,间者、杀手一批一批派出去,宋国朝堂上的矛盾也被他利用到了极致,可席荣不愧是他的劲敌、宿敌,叫他的种种手段收效甚微,那被唤作“神童”的孩子平安顺遂地长大,长成了如今叫人闻风丧胆的模样。
“我大魏出兵东边,实为光复,宋国若能助我大魏一臂之力,我大魏自当感激。”嵇合对屏风外说道。
说客不慌不忙问道:“西魏能出兵多少呢?”
嵇亭哼了一声:“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说客轻笑:“雍州、夏州,还有庆州的民乱镇压下去了吗?”
嵇亭面色剧变,回头看祖父。
嵇合摆手叫他不要说话。
“果然有你们从中作梗。”嵇合说。
嵇亭眼中的怒火仿佛要把屏风烧穿。
“还有东魏和齐国。”说客说:“帝师也不能怪我们,要怪就只能怪贵国决疣溃痈,不把百姓当人。但凡贵国百姓日子能过得下去,又如何会被煽动。”
“一派胡言,你们宋国狼子野心,惯用鬼蜮手段,你竟还敢口吐这般无耻之言,真是好不要脸!”嵇亭大声骂道。
说客被骂得很难听,面上却丝毫没有怒容,不利小孩儿,径直问嵇合:“帝师以为如何?”
嵇合不答,嵇亭不骂了,看向祖父,等着他的决断。
祖父的决断,关系着嵇家未来的前途。
可嵇合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嵇家一家的前途,还有皇帝的、魏国的。
在说客喝完了一盏茶后,嵇合开口了:“齐国在往白水郡增兵,贵国可知?”
白水郡位于宋国、齐国、西魏三国交界之处,冲要之地,齐国往此处增兵,意味深长。
说客明白,斩钉截铁道:“齐国只到白水郡止。”
嵇合:“是么?”
说客说:“您知道的,齐国自顾不暇。”
屋内又没声了,过了一会儿嵇合才叫孙子送客。
嵇亭领着说客离开,嵇充进来,在床边坐下,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
当年父亲把年少的他送去宋国潜伏,他是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被张瑾抓住后他也没想过还可以活着,张瑾对付敌人的手段他再了解不过了。
他没想过能活,也没想过还能回到长安京,更没想过还能再见父亲。
再见之后,父亲是陌生的,家是陌生的,祖国也是陌生的。
这一切都让嵇充无所适从。
“您知道,大厦将倾,您一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呢。”嵇充低声说。
嵇合笑了一下,嗓子眼突然很痒,咳嗽起来,嵇充立刻将父亲扶起来给他顺气,然后倒了杯温水让他润嗓子。
好容易止住了咳,嵇合也不想躺着,叫儿子把自己扶到外头去走走。
嵇充拗不过,叫来仆役伺候把老爷子裹严实了,扶着出去。
“今年的菊开得很好,年景好,就连花都开得比以往更好。”嵇合指着廊下一丛鲜艳的菊花对儿子说:“可惜,只有花好。”
嵇充默默看着花。
帝师沉疴难愈,这一年少在朝堂上,没了他的压制,皇帝行事愈发荒唐,各种魑魅魍魉也越跳越高。
“父亲,人力终有穷时。”嵇充说。
“我知道……我知道……”嵇合缓缓点头,“事到如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能好好的活着。”
嵇合的身体很虚弱,走了一会儿便气力不继,嵇充扶他回去休息。
安顿好父亲后,嵇充就要离开,却听父亲说:“明日我进宫,你同我一道。我为你在军中谋一职位,你去打仗,不要……”
再回来了。
第 218 章
嵇合拖着病躯进宫觐见皇帝, 直到天擦黑才离开,众人听说他回到府中就完全起不来身了,猜测他与皇帝究竟说了啥。
帝师虽病重, 在朝堂上的威信半分不少, 众人皆在观望,一些小动作也不敢搞了。
三日后, 西魏皇帝穆泰在朝堂上宣布讨伐东边逆臣。
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东边的逆臣是帝师的心病, 这些年帝师一直没放弃要收复东边,现在那边内乱,自是大好时机。
众人理解, 支持的, 没几个。
几十年过去,立在朝堂上的人已经换了一批, 大部分都没有那么强的信念要夺回失去的土地,发动战争对他们没有好处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支持。
一部分人认为攘外必先安内, 国中民乱不断,不去安抚民心,去收复什么东边, 简直有毛病。
一些人则清楚, 如今的国库根本无法支撑一次战争的开销, 粮草不充足,军队拿什么开拔。
但所有人都清楚一件事情——
帝师的病应该没法再吊着了。
嵇合从宫里回来后就开始熬油费火地写,他亦知自己没多少日子, 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儿子嵇充, 就是皇帝。
没了他在侧,皇帝会不会任性?会不会被朝臣联手欺负?会不会被他国欺负?
东边的逆臣内讧已不足为惧, 西南的齐国母子相斗还有全为起义而焦头烂额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起色。
南边的宋国却国力渐强,文臣武将具有能人。席荣当得起一声枭雄,用那么多年隐忍布局,压制皇室士族,发展民生国力,谁又能想到当年被三国打的割地赔款的宋国会有如今气象。
嵇合写到对宋国策思索了许久也拿不定该叫皇帝以什么态度对待宋国,他太了解皇帝的性格了。
还有北边的蛮族铁勒、戎墨,他们定然会趁中原大乱之际南下。
嵇合越写越是放心不下,他不在了,大魏会如何呢?-
长安京昭布天下讨逆臣霍协檄文时,骆乔已经领兵攻下了安阳,直逼东魏相州州府魏郡。
眼见着某个煞星就要打到自己家门口了,相州刺史往邺京连送了七八份紧急军情,措辞一份比一份严厉,就差没直说“各位皇子,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能消停点儿吗”。
魏郡一旦城破,邯郸危矣。
若邯郸失守,宋国大军一条坦途北上,过了襄县就是邺京。
骆乔打繁阳的三千兵马,在攻安阳时已经增兵到三万。
兖州周访将军配合骆乔的攻势,在相州武阳、阳平、乐平一带活动,随后出其不意地攻下了元城县,切断了馆陶到禺乐之间的支援,禺乐瞬成孤城,被留守阴安的甘彭带着两千人拿下。
东魏相州南线除了林虑县尽皆失守。
林虑急向并州上党郡求援,可上党郡接到并州刺史的命令,命他按兵不动,防备西魏汾州的动向。
林虑县令等不来援兵,短短三日头发就白了大半。
骆乔攻下安阳后下令驻扎休整,军队每日或操练或修筑城防,对魏郡无一丝一毫挑衅。
安阳越是平静,身在魏郡的相州刺史就越是不安。
骆煞星现在不动,肯定是在酝酿一个大阴谋。
骆乔按兵不动是在等建康京的反应,她对相州连番用兵只有豫州刺史手令和豫州都督的军令,没有朝廷诏书。
没有诏书,就算是私自调兵。
豫州大丰收,收税如期运送至监仓,州中还有盈余不少,百姓不说家家米缸填满,至少绝大多数人不会再哀叹冬日难过。
没有了士族豪绅在豫州的土地上横行,豫州反而欣欣向荣,这让多少士族恨怒恐惧,实不知哪一天刀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正因此,席瞮才会被频繁刺杀。
士族要杀鸡儆猴。
可席瞮不是软柿子,别人给他一刀,他定要把对方扎成个马蜂窝。
他与豫州都督骆衡商议许久,定下了反击之策。
这一年来或窥探或扰乱豫州的人,该付出代价了。
给出一个“私自出兵”的借口,看建康京里谁跳得高,豫州的刀已经磨得雪亮,就等着见血。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骆乔只是想骚扰一下繁阳,谁知繁阳不设防。
只是想试探一下阴安,阴安县征不上兵,驻军驻了个寂寞。
既然如此,就顺手打一下内黄县吧,就打下了内黄。
那就再顺手挑衅一下安阳吧,喻沣将军带着援兵到了。
这一路只看见敌人闻风丧胆,骆乔都怀疑自己在东魏的凶名是不是已不止是“闻之止小儿夜啼”了。
“邺京这时生乱,是真没料到。”喻沣很开心地感慨。
“邺京之乱其实早有预兆。”骆意手里捧着一个碗,说了一句话,被姐姐瞪了一眼。
他冲姐姐讨好地笑了一下,随后垂头看着手里黑漆漆的药汁,皱着脸闭上眼一口喝干。
前两日降温,他一不小心着了凉,被姐姐狠狠批评了,随后就盯着他吃药。他怀疑姐姐是不是叫军医在药里放了双倍的黄连,以前吃的药都没有这么苦的。
骆乔见骆意把药喝完,便把手边的一碟蜜脯递过去,目光不经意滑过对面坐着的五皇子闻敬。
前两日降温,她弟弟不好好在屋中围炉看书,与五皇子一道骑马出城,据她弟弟说是两人一块儿谈人生谈理想。
啧,五皇子的人生理想不就是登上皇位,不用谈,就知道。
不想登上皇位,这位皇子何必跟着一路打仗呢。
“东魏老皇帝为求长生都疯魔了,政事不理,又做不到用人不疑,东魏朝政早就乱了套,能到现在才彻底爆发,是多亏了楼太尉几位。”闻敬摇摇头,“他迟迟不立太子,儿子又多,哪怕只有三成想要争那皇位,邺京就会不得安宁。”
骆乔淡淡道:“立了太子,只要还有皇子有野心,未必安稳。”
闻敬笑着颔首:“也是。”
“那位老皇帝的皇位是拥兵自重、裂土为王得来的,他担心别人效法他,”吃完一小碟蜜脯才把口中浓浓的苦味压下,骆意总算是有心思说话:“咱们可以帮个小忙,招揽楼繁。”
“招揽楼繁?招揽他有什么用?”喻沣说:“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內史侍郎。”
骆意说:“但他爹是东魏太尉楼钦。他在元嘉二十一年时代表东魏与我们和谈,没谈到邺京的预期,之后多年被摁在內史侍郎一位上不得升迁。”
“他爹也不管他?”喻沣惊奇。
骆意说:“楼太尉儿子也挺多的。”
喻沣立刻懂了。
儿子太多,管不过来。
合着东魏君臣都养儿子似养蛊。
商议好怎么给邺京的这把火上添些柴,喻沣就准备回许昌,要把安阳这边的消息带回去。
临走前,他拍了拍骆乔的肩:“小乔,你悠着点儿,别一口气打到邺京去。”
骆乔笑:“喻叔,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手里是三万兵马,不是三百万兵马,怎么可能一口气打到邺京去。我顶多打个魏郡,拿不拿得下还不一定。”
喻沣:“小乔,你谦虚了。”
骆乔:“喻叔,我一直都是一个谦虚的人。”
喻沣哈哈大笑,上马走了。
三万兵马,驻守安阳到阴安一道是没问题的,要攻打相州州府那的确够呛。
骆校尉与骆军师商议的结果也是不攻打魏郡,他们在安阳拖住相州一部分兵力,给兖州周访创造进攻馆陶的时机。
想要全面进攻东魏,还得等那位老皇帝死了。
霍协握着东魏军权,他在一天,哪怕不理政务,东魏也不会彻底混乱。
霍协虽然年老昏聩,但在君权的把控上是其他三国皇帝都羡慕嫉妒的。
再者,建康京差不多要派人来豫州,估计还会有监军过来安阳。
“这次派来安阳监军的,很有可能是太子一派的人。”
送了喻沣,回去的路上,闻敬对骆乔说:“太子一派近来行事十分激进,在朝中数次出言支持豫州土改,以前是想方设法拉拢士族,现在他们那看架势,像是打算把士族都端了。”
骆意坐在马车里露出个脸来,说:“南康王入朝后,据说大有作为。东海王也像开了窍般,足足有三个月没有胡作非为了。”
闻敬笑了声:“所以太子着急了。”
“那殿下呢?”骆乔忽然问:“您不着急吗?”
闻敬呼吸窒了一瞬,这是骆乔第一次明确点出他的野心,是试探还是……
他定了定心神,自嘲苦笑:“我急有用么。”
“太子争取派自己的人来安阳监军,分明殿下您就在安阳,太子这是明摆着对您不信任。”骆乔颇有些挑拨地说道。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我,”闻敬说:“他不信任何兄弟。”
骆乔:“可以理解。”
“太子信任的……”骆意思索片刻,说:“来安阳监军的大概率是太子洗马萧本荣。”
骆乔讶异道:“这位太子死忠这么多年了还在洗马位上,我还以为该是太子宾客了。”
“皇帝不许。”闻敬哂道:“明德宫属官这些年几乎没有变动,太子宾客往上的皆空缺。”
由此可见,皇帝打压太子的决心,以及心眼是真的小。
“攻打东魏告捷,监军亦有功,之后论功行赏,无论是升太子宾客还是在朝中某职,皇帝于情于理都不会压惮。”闻敬笑道:“太子对萧本荣用心之至。”
骆乔眺望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安阳城城门,语气淡淡地说:“那咱们就等着萧本荣来吧。”
安阳城被宋国占领了,惯来城池被占领后的百姓恐惧慌乱没有,破城之军也没有烧杀抢掠,除了全城戒严不得随意进出城,安阳城百姓的日子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在粮仓被打开,清点了还没运去大仓的税粮,骆乔还安排了人根据县衙的计书一一放粮。
安阳百姓今年缴的税粮有多半数拿回来了。
“咱们骆校尉说了,她在此,此便是宋国疆域,此地百姓乃宋国百姓,理当按宋国律法司牧。”放粮的小兵模样憨厚,笑容可亲:“咱们宋国可不兴重税,来来,都拿回去,能拿得动吗,不行我叫人帮你。”
领粮的百姓怔怔看着热情的小兵,眼眶渐渐湿润。
无论丰年饥年,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半数要上缴,今天这个衙门收一道,明天那个衙门收一道,最后能留下的甚至不能叫一家人果腹。
年复一年,税赋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如今终于到头了么?
安阳到阴安一带全都在派粮放粮,骆乔出兵的时间选得巧妙,正好卡在相州收了秋税还没转运出去。
有当地豪绅背地里骂她无本买卖收买人心,没两天就被她派兵抄了家,抄来的土地酌情分给失地的农户。
骆校尉还没空出手来收拾这些豪绅,就有人自己送人头,那可就别怪她杀鸡儆猴了。
“来,地契拿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骆意把新制的地契递给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男子使劲儿在身上蹭了蹭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地契。
他的地被算计贱卖给了豪绅,沦为佃户,种的粮给豪绅交了租子后还要缴粮税,日子最难的时候他都打算做个逃户算了。
没想到宋国的煞星打了过来,他失去的地竟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哪里是煞星,这分明是活神仙。
男子连连朝骆意鞠躬道谢,喊着:“谢谢活神仙,谢谢活神仙……”
“活神仙?”骆意微讶。
男子说:“煞星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不对不对,她不是煞星,她就是活神仙,大家说对不对?”
他问旁边等着领地契的和看热闹的一群人。
骆乔“煞星”的名号出自东魏军中,渐渐蔓延到民间,东魏百姓都知道宋国有个煞星,力大无穷,一拳能把地砸个大坑,杀人如麻,凡过处血流成河,东魏人这些年吓唬孩子都是用“再调皮就来煞星来把你抓走”这样的句式,据说非常惯用。
“对对对,活神仙,活神仙。”
等着领地契的人们高声附和男子,看热闹的也被感染,也跟着一起呼喊起来。
骆意笑看着众人,继续签发地契。
另一边,正在盯着士兵操练的骆乔听人来报,有人找她。
萧本荣来得这么快?
骆乔叫甘彭继续盯着操练,她上马赶往府衙。
到了府衙大堂,看到的却不是萧本荣,而是出乎意料……
“你……”骆乔在记忆的长河里把人舀出来:“东魏著名美男子!”
阮瑎脸上的笑僵掉。
第 219 章
阮瑎的到来真出乎了骆乔的意料, 她甚至都忘记这么个人了。
若非此人实在俊美,仅凭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哪能留下深刻印象。
这位东魏著名美男子,十年后再见, 瞧着沧桑了许多, 看起来过得并不算好,不过这份沧桑给他添了些别样的魅力。
“阮郡丞递拜帖上门, 且言与校尉您有旧, 守城的小子们不敢擅自做主, 请示了军师,把人带来府衙了。”带人过来的队长把阮瑎的拜帖呈给骆乔。
“魏郡郡丞。”骆乔合上帖子,请阮瑎入座, 叫人送上茶点。
阮瑎奉手行礼, 在左下首端正跽坐,随后朝来上茶点的侍女微微颔首致意。
人长得好看就是不一般, 简单一个动作就把侍女惹得双颊微红。
“阮郡丞,请。”骆乔举起茶盏朝阮瑎示意了一下, 抿了一口后放下,问道:“你是以郡丞的身份而来,还是以私人名义而来?”
阮瑎一路进来府衙报的都是魏郡郡丞的名号, 并拿出东魏的官员节符给守城兵查验。
正因为他这个魏郡郡丞的身份, 守城兵不敢擅专, 一路上报到了军师骆意那儿,骆意做主把人请了城。
但阮瑎的帖子写的却是以私人名义拜会骆校尉。
“不以郡丞的身份我进不来,但我并非是为魏郡而来……这么说也不准确, ”阮瑎说着笑了一下, “也算是为了魏郡。”
阮瑎的神情很复杂,愤恨、讥讽、无奈还有几分挣扎, 混合成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看着脸都没那么美了。
骆乔没有催促,等他自己决定。
她大概猜到了阮瑎的意图。
在阮瑎纠结的时候,骆意悄无声息地进了大堂,骆乔瞅了一眼,见他老老实实围着狐裘,示意他坐下。
阮瑎从纠结中抬头,看到对面多了一个人,怔了一下。
骆乔骆意姐弟俩模样有七八分相似,一眼就能叫人知道这是亲姐弟,阮瑎便没多问,开门见山对骆乔说:“我能帮忙打开魏郡城门,引你们入城。”
“你的条件?”骆乔问。
阮瑎恨道:“你帮我杀了楼氏一族!”
“我记得,当年在元城县我问过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骆乔说。
“当年我拒绝,是以为自己可以报仇雪恨,我太天真的,”阮瑎苦笑:“蚍蜉撼如何大树。”
十年时间,他吃过的亏、受过的屈辱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没办法报仇。
仇人过得逍遥滋润,他却家破人亡孤苦半生。
“说起来,我们应该算是敌人,为了报仇,你放敌人入城?”骆乔说。
“我观察了安阳多日,知你不是那草菅人命的莽将,更甚安阳被你占据之后此地百姓反而比之前日子要好。”阮瑎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下这个决定。我知道在此之后我会被打上通敌叛国之名。若主将不是你,我不会选择这么做。”
他有私心,但也不忍因自己的私心而陷百姓于水深火热。
“东魏没有公道,我就自己去找公道。我没有能力,我就找能干翻楼氏一族的人。”阮瑎眼睛灿亮盯着骆乔,起身行大礼:“我知道你行。”
骆乔把阮瑎扶起来,当场没答应也没拒绝,让阮瑎先安顿,叫人去收拾了府衙的客院让他暂住。
等阮瑎离开,骆乔问骆意:“你怎么看?”
骆意在给安阳百姓签发地契时听小兵来报“魏郡郡丞阮瑎求见骆校尉”,立刻就将此人的平生从脑海中拉出来浏览了一遍,此人十年前与姐姐的交集他也一清二楚。
“姐姐当年说得没错。”骆意说。
嗯?
骆乔一头雾水。
骆意:“姐姐说,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男子行走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骆乔:“……”
“阮瑎,阮皙彦,定州中山郡人士,少有美名,妙有容姿,行于道,妇人遇之,莫不连手共萦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年十八,举孝廉,至邺京,时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先为楼氏女相中,遣冰人提亲未果,楼氏恼羞成怒,后被十六皇子霍涣强取豪夺。家破人亡,半生飘零。”
骆意可惜地摇摇头:“传闻他文章诗词无一不好,为官清正廉洁、体恤百姓。其人宁折不弯,不趋炎附势,敢当街痛斥权贵。相貌、品性都可称一声‘碧玉’。这样一个人,竟被迫害至此,这世道,如何不叫人唏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骆乔摸摸弟弟的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你出门一定要带上护卫。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引来饿狼可怎生是好。”
骆意:“……”
没人敢对他怎么样吧。
知道他是骆乔的弟弟还敢对他下手,真不是嫌命长?
骆意对阮瑎的评价还不错,对他半生的遭遇也挺同情的,所以他第一时间派出探子去魏郡查探。
骆乔及笄那年一人一枪杀入战场扭转战局,无论是家中长辈还是建康朝廷,都默认了她以女子之身入伍入仕,后论功行赏她升到校尉,可以任命自己的副将和军师,她便着手建立自己麾下队伍。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骆意,他掌情报。
骆意手里的情报网是以吴兴大舅掌管的镖局为依托,除了四国外,北疆西域南蛮都有据点,王公大臣、商贾豪绅、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是情报的提供者。
除此之外,吴兴三舅这些年培养了不少的探子,也悉数交到骆意手上。
吴兴二舅在四国之内建了好几座孤独园用来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教他们认字,也教他们本事,吴兴三舅就在孤儿里挑选合适的人培养成探子。
姐弟俩知道这些内情都表示很吃惊,他们还以为吴兴的舅舅们就是正经商人呢。
转念一想,也对。
这年头正经商人哪有什么安稳日子过,一旦做大就会被人盯上,姐弟俩的外祖不就是因为把家业做大引来了盯上他银子的成国公。
只是成国公还算要脸,没有明抢,有些人可就很不要脸了。
林雄借着姻亲成国公的光把生意进一步做大,也很清楚成国公这个姻亲不太靠得住。正当时,女婿骆衡在兖州军中崭露头角,叫他有了新的想法。
从那时起,他着手把林家与女婿一家深度捆绑。
林家要做大商人,更要做骆将军手中的盾。
他逐渐把生意铺向四国,甚至是北方墨戎、铁勒等蛮部以及西域,三个儿子各自领着一摊生意,明面上各干各的,暗中互相扶持,花费数年布下了一个不小的情报网。
临终之前,他又干脆利落地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在外人看来,分家后的吴兴林家分崩离析,实力大不如前,三个儿子的经营比起他们老子来差太多了,没把家业败完是祖宗保佑。
林家由明转暗,甚至还做起了情报买卖。
等骆意年纪大了些,舅舅们便逐步将情报生意交给他来操作。
情报这种东西是不会直接将结果摆在你面前的,而是得从繁杂庞大的各种线索里采集推测出你想知道的事情,这需要掌管情报的人足够聪明、细心、脑力好。
正好,这些骆意都具备,是其中的佼佼者。
骆乔曾很谦虚的表示,她弟弟的头脑在当世少有可匹敌者。
探子散出去没两日就传回来魏郡、邺京等地的情报,骆意也大概知道了阮瑎为何突然倒戈。
邺京在集结定州、瀛州的兵力,借皇子乱斗为掩护开赴魏郡,主将是楼钦的从侄楼容,此人的女儿正是看上阮瑎提亲不成恼羞成怒的那位楼氏女郎。
“除了此人,还有东魏十六皇子应该也会跟着一起过来,据说他这么多年对阮瑎还没死心。”骆意说:“十六皇子跟着六皇子,六皇子与二皇子联手了。”
“难怪阮瑎要连夜逃跑了。”骆乔无比同情阮瑎,这是被疯狗盯上,还一盯十几年。
“能叫大皇子二皇子停手,调动几方军队南下,东魏的老皇帝还是醒过来了。”骆意把手上的信笺折了两折,摸出火折子点燃扔进铜盆里。
“醒过来却没在朝堂露面,”骆乔问:“你觉得他们的老皇帝是怎么个盘算?”
骆意思忖着说:“我觉得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很大可能是他养的那方士给他用了虎狼之药强撑起精神,要解决掉邺京的乱局,威慑虎视眈眈的邻国,还要震慑群臣传位给继任的皇子。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听说他年轻时十战九胜,看来也不全是夸大吹捧。”
“虎视眈眈的邻国是说我们吗?”骆乔的关注点稍微偏了一点点。
骆意一脸无辜地看着姐姐,仿佛在说“这有什么疑问吗,你不是对邺京虎视眈眈吗”。
“那咱们就先占领了魏郡。”骆乔拍板。
天欲予之,不要,那是对老天的不敬。
老天送来一个阮郡丞,这就是叫她拿下魏郡直逼邯郸剑指邺京的啊!
骆意也是这个想法,姐弟俩商定好后,骆乔去整军,骆意去部署。
“拿下魏郡后,我派人护送你去许昌,护卫会将你送到刺史府,今后如何安排,你听席刺史的。”骆乔对阮瑎保证:“你的仇,我一定会帮你报,彻彻底底。”
阮瑎朝骆乔拜下行大礼-
闻敬近来的精力都专注在建康,与建康的情报信件往来不断,建康对豫州擅自调兵的任何态度都影响到他后续的安排,建康派出的监军人选对他也至关紧要。
若此次用兵能一举打到邺京,他在军中朝中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正因太着紧建康的反应,闻敬对平静的安阳关注少了许多。
另外,骆乔也下令不许外传魏郡郡丞的消息,她在豫州军的威望仅次于其父,一声令下,从守城军到传信的队长再到护卫在府衙的亲兵皆守口如瓶。
闻敬竟不知府衙里藏着魏郡郡丞阮瑎。
待骆乔点兵一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魏郡,他还有些懵。
怎么就魏郡也大开城门让她随便进?
攻占魏郡的捷报八百里加急分别送到许昌和建康。
许昌刺史府,席瞮请骆衡前来商议“前方将士太勇猛,把固守牵制计划里的地点从安阳变成了魏郡,粮草供应、兵力补给都得计划”此等大事。
“今秋丰收,颍川仓的粮食足够二十万大军开拔所需,但瞮以为,兵乃国之大事,岂能让我豫州一州之地担负。”席瞮说道。
骆衡道:“建康传来消息,监军的人选定了,是太子洗马萧本荣和冗从仆射祝睢。”
“祝睢……”席瞮记起此人,“负责宫中侍卫,与彭城王过从甚密。”
骆衡略一颔首,说:“建康派来监军,监军总不能空手来。”
席瞮心领神会:“我待会儿就写奏表,今夜就送出,八百里加急。”哭穷去。
打仗要钱要粮还要兵,都问建康要了钱粮了,那兵也得要点儿。
要哪儿的呢?
席刺史和骆都督同时想到了一个好人选。
远在徐州彭城的施象观忽然打了个喷嚏。
第 220 章
东魏皇帝霍协坐于朝堂上, 连下几道军令,调定州、瀛州并皇城禁军共十万大军前往魏郡和馆陶,另命清河、长乐二郡调兵, 对宋国冀州济南郡形成攻势, 威慑冀州顾缙部。
对于西魏的檄文,霍协并不看在眼里, 穆泰那小子有几斤几两他一清二楚, 西魏根本支持不了一次开拔。
齐国不与他的国土接壤, 齐国的小子就算想浑水摸鱼也得看别人给不给他机会。
唯有宋国,威胁极大。
霍协人虽老朽得不行,却没有彻底糊涂。
宋国国力日盛, 如今的大魏对抗宋国渐感吃力, 且宋国还有那么个怪力女在。
就没有办法对付得了那怪力女了么?
霍协命人去传校事郎,校事是他手中专职查探刺事的一支近卫, 为他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其中就有刺杀魏国皇帝——现西魏皇帝穆泰的祖父。
校事郎还没到, 紧急军情却先到了——
相州州府魏郡,沦陷。
此时东魏军才过襄县未至邯郸,主将楼容接到军情, 当即就觉眼前一黑。
魏郡落到宋国手中, 这一仗, 难打了。
魏郡作为相州州府,依漳水而建,三面凿护城河引漳水环绕, 宽十四、五丈, 深四丈有余,护城河内河沿有羊马墙, 闸楼后是瓮城,城楼高两丈许,易守难攻。
对楼容来说,更糟糕的是,魏郡城建在漳水南,他要强攻的话,首先得强渡漳水。
这座城在几百年前始建时是为御北方之敌,当时之人是料不到几百年后会有个国家失了自己的城池,想攻,却一筹莫展。
楼容也没想到,魏郡郡守这般没用,守个城拖个十天半个月都做不到。
“那骆乔是有三头六臂吗?一照面就叫他吓破了胆!”楼容在帐中大发雷霆。
霍涣在一旁坐没个坐像,瞅着楼容无能狂怒的样子,嗤嗤笑出声来。
楼容听到笑声怒火中烧,回身,咬牙切齿:“敢问十六皇子有什么高见?”
“没有,就是觉得你挺有趣的。”霍涣一下一下摆手,忍笑,没忍住,作为曾经被骆乔俘虏过的人,高见谈不上,但是能给楼将军一点儿建议,“楼将军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竟还如此莽撞,你看满邺京里谁敢接下这军令来打骆乔。”
“鼠胆之辈,”楼容不屑道:“那骆乔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一剑捅进她心窝,她就会死,有何可惧。”
“在你捅死她之前,她一拳就能把你脑袋打开花,楼将军见过摔地上碎掉的西瓜么,她一拳就能把你脑袋打成个碎西瓜。”霍涣边说边用手比划,比划得很不形象,但意思绝对传达到位。
楼容哼:“双拳难敌四手,老虎架不住群狼。只要她是个人,她就会死。”
霍涣说:“尚永年一千兵马都拦不住她。”
楼容又哼:“尚永年就是个废物。一千人拦不住,我就用一万人,她总会死。”
霍涣很同意楼容前面一句,尚永年的确很废物,但对后面一句保留意见。
楼容一如既往狂妄自大,自从杜晓叛走,朝中没几个武将可用。
霍涣忧虑了朝廷片刻,又转而忧虑自己。
老二出的这个掩人耳目的馊主意,老六是个贪生怕死的,最后这要命的差事居然落到了他头上。
霍涣一肚子的詈言詈语。
他们二十几个兄弟,有多少个想问鼎皇位霍涣不知道,但他是真对皇位没有想法。
他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好美酒美食、好狡童佚女,他就是个好逸恶劳的,无论哪个兄弟登基都可,随便给他个封邑就行。
可悲的是,他想躲懒,他的兄弟们却非要把他卷进纷争里。
二十几个兄弟打生打死,邺京乱得一塌糊涂,那是路过的狗都要被踢上一脚,霍涣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又岂会被放过。
霍涣也是好笑,面对诸多兄弟的拉拢,他竟然用抓阄来选阵营,最后选出个老六。
如果能回到当初抓阄的时候,他一定要抽自己一耳光。
老六那真不是个东西,累活脏活叫他做,好处是一点儿没看到,光听老六画大饼了。
霍涣长长地叹一口气,不作死就不会死,最后沦落到虽楼容出征,有一部分都是自己作的。
“如果我这次又被骆乔抓了,也不知道父皇、二哥和六哥还会不会来赎我。”
楼容听到这么一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差点儿没气死。
“殿下休得胡言!阵前岂可扰乱军心!”楼容斥道。
霍涣瞅着楼容,诚心诚意发问:“楼将军对阵骆乔有几分把握?”
楼容:“……”
楼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霍涣只好又长长叹一口气,把楼容叹得都想连夜把这个“祸患”皇子打包扔回邺京。
七日后,楼容部抵达邯郸,派出一支五千人前往与魏郡一河之隔的临水县驻防-
有魏郡郡丞阮瑎的里应外合,骆乔以神速攻占下魏郡,夺城之后当即就下令封城,任何人没有她的手令不得出入,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若非她故意将攻占魏郡的消息传出,无论是建康京还是邺京估计都不会知道魏郡军情。
也因此,无论是建康京还是邺京,甚至是半月后才知道魏郡易主的长安京和成都京,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仅用一万兵马就拿下魏郡这等易守难攻的大城。
封锁消息的主意是骆意出的,拿下魏郡后他给阮瑎安排了新的身份,叫人护送他去许昌。
抹去阮瑎的痕迹和功劳,叫骆乔的攻城带上了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神秘色彩,能把他姐姐“煞星”的名号传得更神乎其神,有了这些神秘伪装,之后无论谁对上他姐姐都得先掂量掂量,运用得当说不定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阮瑎好歹是个著名美男子,一个美人倒戈敌军主将,骆意担心会叫他姐姐沾染上桃色传闻。
即使他姐姐这般威武,还是会有人拿她是女子说事,都不够她姐姐一拳的,还敢大放厥词,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了,骆意的一双大眼睛可是看得真真切切,姐姐应该……
“骄骄。”
“嗯?”骆意抬起头。
“你笑什么呢?”骆乔问。
“我有笑吗?”骆意一脸无辜。
骆乔凑过去,盯着弟弟的脸,与弟弟一模一样的葡萄眼微微眯起来,审视:“你不对呀,有情况。”
骆意好笑:“我能有什么情况。”
“昨日来了个姑娘,你今日就笑得诡异,还能没情况?”骆乔轻拍弟弟的肩,“你放心,年少慕艾嘛,我懂。”
骆意说:“昨日那姑娘是郡守之女,来求情不成把我和你痛骂了一顿,这样我都能倾慕她,那才是真诡异。”
“她骂你什么了?”骆乔收起玩味儿的表情,一脸正色坐直,立刻要去为弟弟出头的架势。
“无能狂怒罢了。”骆意摇摇头,并不在意这些,“姐姐你照顾郡守妻小只把她们圈起来,可能给了张姑娘什么错觉吧。”
攻下魏郡后,骆乔根据阮瑎提供的信息将一部分魏郡官吏下了狱,杀鸡儆猴。
拿下一座城,不是要把它毁灭,而是要治理要让当地百姓归心,因此无论是繁阳、安阳还是魏郡,骆乔都是关一部分放一部分,维持衙门的正常运转。
对被关的那部分官吏的妻小,都是分散几处圈起来叫人看守。
魏郡郡守的妻儿圈在离府衙不远的一处宅子里,不得出入,那位张姑娘能到府衙来,是骆意点头了的。
张姑娘请求守在门外的士兵带话,说有事关魏郡的大事要与骆乔说,骆意叫人把她带了来,想听听看是什么大事,却听了一堆废话和被骂得狗血淋头。
骆乔听完前因很无语:“张固原又不是什么硬骨头,随便拷打两下什么都招了,他的女儿一直养在深闺之中,能知道什么大事是张固原都不知道的。”
“我好奇么。”骆意委委屈屈地说。
骆乔拍拍弟弟的肩:“骄骄,你真是对什么都好奇,从小好奇到大。”
“那我现在有一件事很好奇,还请姐姐为我解惑。”骆意说。
骆乔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骆意大胆发问:“姐姐说我年少慕艾,那姐姐你呢?姐姐也不小了,就没有什么情思,心仪之人么?”
我不小了?
骆乔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她一个还不到双十年华的风貌正茂的少女,竟然被说不小了。
要不是这是亲弟,要不是亲弟体弱,她就要展示展示她的武艺,以力服人了。
“你打听这些干嘛?”骆乔双手抱胸,“难道是阿娘叫你打听的?”
“没有,阿娘现在忙得很,根本没空管我们。”骆意说:“我就是好奇呀,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骆乔都不用想,张嘴就来:“自然是鹄峙鸾停、温柔体贴的。”
“那……”骆意撑着矮几半抬起身子,凑近姐姐,“有人选了吗?我认识吗?”
骆乔睨着一脸好打听的弟弟,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弟弟的额头,轻轻一推,把弟弟推倒在软枕上。
“你那么好奇做什么,想给你姐姐我做媒吗?”
骆意靠着软枕,大包大揽:“姐姐需要的话,就包在我身上。”
骆乔笑着虚点他两下:“你少操闲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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